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传

_10 阎纯德(近代)
  为了养家,她在台北参加了雷震主编的《自由中国》半月刊的工作。这个刊物的发行人是在美国的胡适、实际主持人是雷震,编委有十人,其中有国民党员、官僚,也有学者名流如毛子水,也有理想的斗士,如殷海光。开始,聂华苓管理文稿,业余写文章,搞翻译。雷震爱才,当时并不知道她能写文章,后来见到她发表的作品写得漂亮,就对她说:"聂小姐,从今以后,你就做编辑吧,负责文艺稿。"从此,她成了该刊文艺编辑。
  1952年,胡适从美国到台湾那天,雷震要她到机场献花,她对胡适在《自由中国》与统治势力冲突的时候摆脱一事,颇有看法。为了《自由中国》一篇《政府不可诱民入罪》的社论,胡适辞去了发行人的名义,明里是"抗议"政府,实则是"摆脱"杂志。聂华苓说:"这是胡适先生的一箭双雕之功。"于是,她在雷震的桌上留了个字条:
  儆寰先生:
  您要我去向胡先生献花。这是一件美丽的差事,也是一个热闹的场面。我既不美丽,也不爱凑热闹。请您饶了我吧!
聂华苓上
  此举使得殷海光十分赞赏,他拍着桌子连声说好:"你怎么可以去给胡适献花!你将来要成作家的呀!"
  那天晚上,雷震宴请胡适和《自由中国》全体同人。当聂华苓出现在门口时,雷震就大声说道:"来了,来了!就是她!胡适先生,就是她不肯给你献花!"胡适笑了两声,手里拿着聂华苓写给雷震的字条,说:"你写得好!"雷震说:"我们正传观你的字条呢!"
  由于聂华苓工作出色,成绩显著,她于1953年升任《自由中国》的编辑委员会委员,至1960年该刊被封闭,雷震被逮捕投入监狱为止。整整十年的编辑生活,使她结识了许多台湾作家,思想也由单纯逐渐成熟起来。她说:"我们不登那些反共八股,不参加党部组织的作家协会,就一直受到干扰和攻击。什么'自由'呀!刊物上一点改革的话也不许登。雷震这位1917年就加入国民党的忠实老党员,担任过国民党政府的许多重要职务,曾代表蒋介石参加国共和谈,帮助国民党制订宪法,只因写了篇《抢救教育危机》,立刻给开除了党籍。"
  1956年,蒋介石做七十大寿,《自由中国》在"祝寿专号"里批评了他在人格上的缺陷和台湾的特务统治,那期刊物再版了七次,读者痛快了,但是"忠、直、憨、厚、拙"的雷震,孤立地挺立在寒冷的冬天,他以"煽动叛乱罪"被军法判刑,整整坐了十年监狱,"成为民主运动的殉道者,也是人性中残酷、自私、怯懦的牺牲者"。《自由中国》被封闭,其他同事也多被逮捕,聂华苓整天被人监视,成了一个"小孤岛",过着揪心的失业的日子,连给朋友写信都不能。
  1962年,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台静农教授冒着风险,邀请聂华苓去做副教授,教文学创造,这使她有碗饭吃;不久,东海大学教授徐海观教授也邀她去教文学创作。
  她讲课的宽大教室,总是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学生。当时,她年轻、漂亮,又是已有中篇小说《葛藤》、短篇小说集《翡翠猫》和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三部作品行世的女作家。她像台湾文坛上的一颗光芒四射的彗星,在许多读者的思想中留下了灿烂的烙印,尤其对青年学生,她有真才实学,课讲得好,要求严,受到学生的欢迎。
  为了教课,她经常在台北与台中之间奔波。这期间,在来往奔驰的火车上,她偷偷读了一些大陆出版的文学作品。鲁迅的书在台湾是被禁止的,也没有人敢公开看。东海大学图书馆的地下室藏有鲁迅的书,只借给教现代文学和创作的教师,不借给学生。她第一次听到鲁迅"呐喊"就在这个时候。
  从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聂华苓虽然有过生活的艰辛,对生活也有认识。但中国几千年文明史的黑幕,究竟有多厚多宽,并不了解。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鲁迅的成名之作《狂人日记》给她启开了认识社会的一扇天窗,接着她又听见九斤老太的口头禅——"一代不如一代",阿Q大声的叫嚷:"造反了!造反了!造反了!……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她还看见《药》里的小栓吃着浸了死人血的红馒头,《故乡》里的闰土,《祝福》里的祥林嫂……一个残破的旧中国展现在她的面前,几乎碎了她的心。"唉!谁不爱自己的祖国!"这是她心海里引流出来的一条诚笃的河。
  聂华苓有个人的恩怨,但这恩怨如一块冰,终被时间的力量所溶化。
  "自由中国",她没看到自由;雷震事件,伤了她的心……
  1963年,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走访亚洲。在台北举行的一次酒会上,聂华苓第一次认识了他。翌年,聂华苓跳出特务、孤独和痛苦筑成的囹圄,到了美国,在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室,从事教学、写作和翻译。
  新的生活,往往影响着人的道路和思想。到了美国,她那块巨大的"恩怨之冰"加快了它的溶化速度。她说:"在这儿,我可以清醒地看海峡两岸的社会,可以读各方面的报纸刊物和书籍,可以接触世界各国的作家和作品,这使我的视野扩大多了,感情冷静多了,看法客观多了!用'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名诗句来说明我的过去,大概是正确的。"
  1970年,她同安格尔一道翻译《毛泽东诗集》。为了解每首诗词的背景,他们翻阅了不少有关中国革命的书,如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等,对中国的历史事件如二万五千里长征,都作了较细的研究,这使她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明白的道理,认识了她向来惧怕的共产党原来是为了建立一个合理的社会。"他们什么艰险都不怕,爬雪山,吃皮带,是为了几万万人民和后代,他们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她说,"我访问过七八个亚洲国家,心里有个比较二见了印度就像见了旧中国:饥饿、贫困、落后、懒散、消极……到这时,我对新中国从怨到爱这个重新认识历史的过程才算完成。"于是,在1978年,她第一次回到国内探亲、访问……

  每个人都有一部历史,简单的或复杂的,含辛茹苦的或一帆风顺的……
  聂华苓喜爱佛罗斯特的一首诗:
这森林真可爱,黝黑而深邃。
可是我要赶去赴约会,
还要赶好几哩路才安睡,
还要赶好几哩路才安睡。
  诗中的主人公是一位不肯停步的执拗的旅人,在人生的旅途上不倦地跋涉着……
  逝去的光阴是苦涩的,它只是回忆录里的阴影;今天和未来是美好的!诗,像她的座右铭;她,酷似诗中的主人公……
  "要努力奋斗,努力后总会有成果的。"她总是这样鼓励人,也鼓励自己,与人奋斗,与环境奋斗……风里,雨里,白茫茫的雪地上,在通往图书馆的道路上,都有她奔忙的足迹;书架上、墙脚边,堆放着各种中外文书籍,她不停地写作,不倦地工作;在火车上、飞机里也不例外,写信,发电报,处理各种事情。聂华苓,每天见她见不完的人,做她做不完的事……
  她聪明、精明、开明、能干、勇敢!何达说:"她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人。那些看来似乎不可能的事情,对她都是创造奇迹的材料。"
  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就是她和安格尔创造的奇迹。
  聂华苓思想敏捷。她心里总是装着许多形象、画稿,时刻都会跳出新的思想。
  碧蓝的克拉威尔水库是"国际写作计划"的诞生地。那伟大工程的第一砖就是聂长苓在游船上置下的。她向安格尔提出了这个想法,建议创办一个国际性的作家工作室,每年分批把各国作家请到爱荷华城来,为他们提供写作条件。作家们带着浓厚的本民族的文化和地方色彩相会在一起,感情上没有芥蒂,超越横的国家关系,纵的历史关系,真正自由地交换意见,取他国之长,补己国之短,达到促进作家的思想、艺术交流,增进友谊的目的。
  当时安格尔认为这个想法太大胆了,每个人的吃、住、路费就要好几千美元,那是一笔多大的款项啊!但在聂华苓的多次争辩之下,安格尔被说服了,同意了。由于聂华苓锲而不舍地奋斗,"国际写作计划"作为爱荷华大学的一个附设组织,于1966年得到了学校当局的赞同。于是他们到处写信,到处旅行,从私人到大企业,募得三百万美元的基金。1967年,举行了第一届"国际写作计划",邀请了来自世界各国的十人名作家。自此以后,每年9月1日至12月1日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爱荷华城的五月花公寓便住进了三四十位穿着各种民族服装,操着各种语言的来自五大洲的作家。
  五月花公寓依山傍水,环境幽美闲雅,那条日夜不息地向远方流淌的爱荷华河,那山林、草坪和雪花,更有醇酒一般的友情,都曾出现在许多诗人和作家的笔下。在聂华苓的安排下,作家们一起度过难忘的日日夜夜;畅游密西西比河,到大城小镇领略美国的风土人情,访问农场,在每逢星期二、四的聚会上,轮流进述自己国家的文学创作,或朗诵自己的作品,或为创作理论、流派而自由地交换意见或辩论……谈论广泛,无所不包。
  聂华苓虽然在七十年代加入了美国籍,但她是一位地地道道用中文写作的中国作家,写的是中国人,中国事,再现的是中国社会的苦难,中国人民的精神,正像她庄严声明的那样:"我是湖北人!"
  中国,是她的"根",是她的精神的所在。她关心中国的前途,希望祖国早日统一。
  她的创作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细胞;她时刻关怀着中国文学的前途和发展。当"国际写作计划"第一次向各国作家发出邀请时,便邀请了台湾作家陈映真,但陈被当局逮捕,蹲了监狱。为了陈案,她和安格尔全力营救——给蒋经国写信,向香港和美国新闻界争取舆论声援,出资聘请美国律师为其辩护……她先后还邀请了台湾作家王拓、诗人痖弦、吴晟等(有的因故未能成行),大陆的作家萧乾、王蒙、丁玲、陈明、刘宾雁、张洁,诗人毕朔望、艾青等人。由她操办的"中国周末",是"国际写作计划"的高潮。参加"中国周末"活动的,不仅有来自海峡两边的中国作家,而且有来自香港和从台湾旅居美国的中国作家群。1979年,"国际写作计划"所举办的为全国瞩目的第一次"中国周末"讨论会上,聂华苓激动地向大家致词:
  今天我们大伙儿在一起,这是中国文坛一件大喜事。我们这些人,分离三十年,二十年,十年……不论多少年,在我们的感受上,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太长了!在那一段日子里,中国人可以说历尽沧桑。我们每个人的历史不同,经历不同。我们对各种问题,对"中国文学创作的前途"的看法和态度自然也会不同。
  但是,在目前这一刻,我们在一起,我们从不同的地区,越过千山万水,从北京,从台北,从香港,从新加坡,从美国各地,到爱荷华来。仅仅这一点,就说明了:我们还是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我们对整个中华民族的感情;我们对中国文学前途的关切。
  现在,我们就从这份深厚的民族感情作起点,来谈谈"中国文学创作的前途",来表达各种意见,来听各种意见。我们不是来交"锋",而是来交"流",来互相了解,互相认识。我们今天不可能得到任何具体结论。我们现在这一刻在一起,那就是结论!……
  1980年9月13日,聂华苓在第二次"中国周末"讨论会上又致词说:
  今天是中国作家的三代同堂,老一代的,中年一代的,年轻一代的,介乎老年的中年的,他们合在一起,就是一部中国现代史,包括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的变动,国家的兴衰、人世的沧桑。因此,他们到爱荷华来和我们这些海外作家和世界许多地区来的作家相聚,这实在是一件大事,一件大喜事。他们千山万水来到这儿和我们相聚也说明了一点:人在大陆也好,人在台湾也好,人在海外也好,我们血管里流着同样中国人的血——这一丝血缘关系是不可分割的。
  我们要感谢大陆的政府和台湾的政府赞助他们到爱荷华来。我们希望从今以后,每年都有作家从大陆和台湾到这儿来和我们相聚。我相信这也是在座所有海外作家的愿望。……当然,这样的聚会最好能发生在北京,在台北。
  这些热情的话,是这位海外"流浪儿"至为感动的心音。她所表达的这个愿望,已经成为现实。中国,在进步,历史在前进!
  远离母亲的人,也许更爱母亲。聂华苓,随着历史的前进,对祖国的爱也在加深。她关心着中国的前途,中国的文化,中国的今天,中国的将来……
  "国际写作计划"占去了聂华苓的主要的时间和精力,为世界各国作家的交流和创作,慷慨地贡献着自己。虽然她从未停止过自己的创作,但如果不是这项工作,她的创作无疑会数倍地增加。
  "国际写作计划"引起了各界人士的重视,许多私人和大公司解囊资助,1970年又得到美国国务院的帮助,于是这个国际作家写作室便发展成有着很高国际声誉的庞大的文化机构。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中,已经先后接待了中国、法国、日本、东德、西德、菲律宾、印度、伊朗、南斯拉夫、罗马尼亚、波兰、土耳其、香港、阿根廷、巴拿马、柬埔寨、南朝鲜、新加坡、利比亚、乌干达等七十来个国家和地区的数百位诗人和作家,成就巨大。由于聂华苓和安格尔创办和主持的"国际写作计划"对世界和平与人类进步做出了贡献,1976年世界各国三百多名作家曾提名他们夫妇为诺贝尔和平奖金的候选人。倡议书说:"安格尔夫妇是实现国际合作梦想的一个独特的文学组织的建筑师。在艺术史上,从没有一对夫妇这样无私地献身于一个伟大的理想。"

  聂华苓,有过生活的不幸,在坎坷的风雨之途,除了痛苦,长期没有一个令人安心的归宿。但在异邦,她有了个颇为美满的家庭。她和诗人保罗·安格尔,相亲相爱,为了共同献身的事业——文学,从播种,到收获,从探索,到开辟,到建设,携手努力!
  养马人家出身的安格尔,是一位近似传奇的人物。他从小喜欢文学,爱写诗,有豪侠气质。有人认为他是一位庄园诗人,但他喜欢和"人"交往,喜欢研究人,喜欢靠幻想做事情。他,影响过聂华苓,在创作中……
  1927年,在爱荷华州的华盛顿中学,安格尔以班上诗人的名义写了一首诗,埋在给学校新植的一棵树下,但是树死了,而他的诗名却大了起来。同年,该诗夺得耶鲁大学青年诗人奖鳌头。之后,他赴英国牛津大学学习,周游欧洲列国。1941年回爱荷华大学,创办写作硕士学位,这在教育史上是一种革命,学生仅凭一部小说,一首长诗,一个剧本,就可以得到学位,同长篇论文有着同样的价值。多年来,安格尔创办的作家工作室培养了像写《欲望号街车》的田尼西·威廉斯那样的剧作家,菲利普·莱文那样的小说家和W·D·斯诺德格拉斯那样的诗人……
  1964年,聂华苓从台湾飞到爱荷华大学,当了作家工作室顾问,成为安格尔的得力助手。感情是在生活里产生,又在共同的事业中建立的。当他们办了"国际写作计划"后,更是以一种无私的崇高精神,创造各种条件,推动世界范围的文学创作。1977年,六十九岁的安格尔退休后,聂华苓接替他,成为"国际写作计划"的主持人,而他为全时间的工作顾问。
  在北京,我两次访问聂华苓,都由年逾七十,被称为"旋风"一样的诗人安格尔招待,端茶倒水、照相,还忙着接电话……他笑对我说:"我是华苓的秘书……真的!"聂华苓乐呵呵地看着他。我觉得,他们是如此和谐,相爱、如此体贴,彼此搀扶着走人生的路,渡历史的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爱好。乐观的安格尔是一位永远不肯清闲的人,在创作上,他走到哪儿写到哪儿,至今也没改自己的爱好——搜集世界各国的衬衫和脸谱。这其中,大概可以看出各民族文化的一个侧面吧?!
  惯于羞涩地微笑和沉思的"聂华苓",许多人谈"她",许多作家写"她"。一位著名的美国小说家描述说:"她是一个非常非常中国,非常非常女人的女人。"她爱穿中国衣服:入冬,一件银白色袄,琵琶袖,元宝领,或是淡黄色的中式短袄;入夏,一件中式旗袍……爱子女,爱母亲,她有一颗母爱的心!
  有人这样写她:"……像走在雪地上,极少回顾留下的纤纤足迹,而却目视前方、寻思,在她已选定的道路上,怎样才能落好下一步。""她正像典型的中国女人,不是光芒逼人的太阳,不是闪闪烁烁的星星,而是朦胧中透出明朗的月亮。"
  聂华苓是世界文坛名人,但她又像一位"谦谦君子",对谁都那么好,平易近人,不过也不是同谁都能一见如故。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缺陷的,她能容忍人生的错误,她说:"人总是有缺点的,但是你要尽量往一个人的可爱处看,慢慢你就会觉得,那些缺点也都是可原谅的。"
  每天,她都有千头万绪的事情。大脑,像一块银幕,生活不停地在她的思想里显现出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在她办理这件事时,往往还想着另一件事。所以,曾有人这样写她:"有时你正和她聊天,忽然发觉对面的她,却沉醉在自己的思想领域中,带着惯有的羞涩微笑,凝视着杯中茶,她是那么的专注。你忘了没有被注意的尴尬,反而好奇,什么是她东飘西飘的思想云彩?她又会忽然惊醒过来,接着你已遗忘的话题,了无痕迹地聊下去。"
  "她是真诚的,"许多见过聂华苓的人都这么说。
  有一次她陪别人去买旗袍衣料,那位朋友想买一块蓝的,但又喜次另一块绿的,一时犹豫不决,于是征询她的意见。她善解人意,一眼就看透了朋友的心意,十分体谅地笑着说:"两块都买了吧!"那位朋友激动地拉着她的手,感谢地说:"你真太好了!"
  作为一个中国人,她的自尊心是极强的。"中国人",那是一种骄傲。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遇到中国人,她总是讲普通话;对身在美国的妹妹,她讲家乡话;对她的外孙,她认真地教他们中文……在她搬家的时候,她总是费尽心力地打扫就要离开的旧居。她戴着大橡皮手妻,拿着刷子,把炉子、烤箱洗了又洗,擦了又擦,不让炊具上留下一点油渍,把墙壁用去污水几乎洗得脱了皮。她所以满头大汗地拚命刷洗,只有一个简单而自豪的原因:"总不能让人家说我们中国人不干净!"
  聂华苓,过去有过与生俱来的寂寞和孤独、"化不开的人生的悲哀"。生活压迫她,环境压榨她,但她没有屈服,没有趴下。"我从小就是不爱哭的女孩!"她不消沉,总是不停地同环境奋斗!她说:"我们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苦也好,乐也好,谁都不能停,谁都非往前走不可。"所以何达说,在聂华苓的性格中,"有三个最强的动力:第一是喜欢战斗,第二是喜欢给予,第三是喜欢胜利。"游子的悲哀已消融在她的奋斗之中,岁月磨炼了她的心志,她顽强地走着路,三十年后,带着一家人,微笑着,出现在故乡的扬子江畔……

  宇宙有无数星体……
  如果把宇宙比作文学的宇宙,聂华苓则是一颗灿烂之星。四十余年,她运转着,也探索着;黑夜,孤独,寂寞,痛苦,她都经历过。但逆境没有扭折她的笔……她已经出版了二十本书,其中包括中篇小说《葛藤》(1953年,台北《自由中国》),短篇小说集《翡翠猫》(1959年,台北明华书局)。《一朵小白花》(1963年,台北文星书店)、《聂华苓短篇小说选)(1980年,香港海洋文艺出版社)、《台湾轶事》(1980年,北京出版社),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1960年,台北学生出版社),1964年台北文星书店再版,1965年三版;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桑青与桃红》(1976年,香港友联出版社;198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千山外,水长流》(1984年,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香港三联书店)、散文集《梦谷集》(1965年,香港正文出版社)、《三十年后——归人札记》(1980年,香港海洋文艺社;同年,湖北人民出版社)、《黑色,黑色,最美丽的颜色》(1983年,香港三联书店;1986年,花城出版社),英文专著《沈从文评传》(即《ACriticalBiogravhvofShenTs'ung-Wen》;1972年,纽约的TwaynePublishers出版),英译中《德莫福夫人》(亨利·詹姆士著;1959年,台北文学杂志社)、《美国短篇小说集》(1960年,台北明华书局)、《遣悲怀》(1970年,台北晨钟出版社),中译英《ThePurse》(其中收有聂华苓的小说三篇;1963年,香港HeritagePress)、《巨花文集》(两卷;1980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等。她的这些作品,有的已被译成英文、葡萄牙文、波兰文、匈牙利文、意大利文、罗马尼亚文、希伯莱文发表,短篇小说《王大年的几件喜事》英译曾在以风格严谨、立论公正著称的美国著名杂志《大西洋》月刊刊出,后来收入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和在纽约出版的《国际短篇小说》中;她的另一篇小说《珊珊,你在哪儿?》也收入《国际短篇小说》和在意大利出版的《世界小说集》中,并于1979年3月由《上海文学》转载,成为台湾、海外中国作家在国内发表的第一篇作品。
  在创作上,聂华苓的主要成就是小说。《台湾轶事》是她从1949十到1964年十几年台湾生活里所写的短篇小说的精华,是从那个时期所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中选出来的。作者在1979年除夕为在北京出版这本短篇集所写的短序《写在前面》里说:"那些小说全是针对台湾社会生活的'现实'而说的老实话。小说里各种各样的人物全是从大陆流落到台湾的小市民。他们全是失掉根的人;他们全患思乡'病';他们全渴望有一天回老家。我就生活在他们之中。我写那些小说的时候,和他们一样想'家',一样空虚,一样绝望——这辈子回不去啦!怎么活下去呢!"
  "小说里的人物是虚构的,也是真实的。"作者说,"现在,我要高兴地大声告诉他们:'你们全回家啦!你们要和老家的读者见面啦!"'
  聂华苓把包括具有代表性的优秀短篇小说《王大年的几件喜事》等在内的《台湾轶事》奉献给故乡的读者,这使我们具体地了解了作者的爱国之心和一大批游子的思想感情,以及台湾那个社会。
  她的代表作之一《失去的金铃子》是于1960年在台北写的,并在《联合报》上连载。那时,由于雷震事件,形成了她一生中最暗淡的时期:"恐惧,寂寞,穷困",像三只饿狼一样困扰着她,威胁着她。但她以巨大的毅力埋头写作,没想到这部长篇小说竟成了她和外界默默沟通的工具。《失去的金铃子》在读者中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台北的学生书局、文星书店、大林出版社都曾陆续再版数次。暗夜里,读者给了她光明;孤苦的心,得到了安慰和温暖。她,更加振作起来!
  《失去的金铃子》里的中心人物是苓子,通过她的庄严而又痛苦的成长,反映了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社会的一个侧影。
  这部小说,写得冷静而深沉。小小的三星寨连着全国,那里的男男女女都是社会的细胞。小说一开头,作者便以浓重之笔,在读者的心里绘成了一个暗淡的时代:
  我站在三斗坪的河坝上,手里提着麻布桃花口袋,脚边放着一捆破行李卷。妈妈并没有来接我。我由重庆一上船,就是惊险重重:敌机的轰炸,急流险滩,还有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
  ……漠然流去的长江,夏夕柔软的风,一股血腥、泥土、阳光的气味。谁都有个去处。至于我呢?
  小说的开头和结尾是照应的,这不纯属技巧问题,技巧是为内容服务的。当苓子离开三星寨这个小小社会舞台时,"我"(苓子)和妈妈有几句精彩的对话和描写:
  ……"到什么地方也没有自己的家。"
  "这样才好,妈妈!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妈妈的眼睛盯在我脸上,搜索了一阵子,然后掠过一阵喜悦和惊异,还透着点忧郁。
  "嗯,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我微笑着,没有作声。河坝逐渐模糊了。茶馆、面摊、小饭馆、卖纤绳的小铺子、岸边大大小小的木船、伤兵、纤夫、挑水夫……全模糊了。那一股霉湿、烂木料、枯树叶、火药、血腥混合的怪气味也闻不着了。我在战乱中走过许多地方,每离开一个地方,我都认为我会再到那儿去。仿佛人生是可以自由安排的。只有这一次,我离开三星寨的时候,我知道永远也不会再去了。生命有一段段不同的行程,走过之后,就不会再走了,正士。同我的金铃子,失去之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开头和结尾都是令人难忘的。战争给社会带来创伤,三星寨是当时现实的一个缩影。社会环境塑造了"人",他们在多变的社会中生活着,希冀着……
  《失去的金铃子》写的全是平常的人和事。小说通过主人公苓子的成长,反映了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社会的一个侧影。除了苓子外,还有尹之舅舅、寡妇巧姨、丫丫、庄大爷、庄家姨婆婆、郑连长、新姨、黎姨、黎家姨爹等等,他们都是好人,都同在一个天地里生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望和希求,每个人都各自被某些飘忽的东西所迷惑,所愚弄;他们每个人最后都失望。"(叶维廉《中国现代作家论·评〈失去的金铃子〉》)
  小说是要含有矛盾和冲突的。"但使本书成功的不在这些人之间的冲突,而是由于作者把冲突隐藏起来。作者在呈露角色时用着极其自然、幽默及毫不急迫的进度,而又不强调任何明显的冲突。一切事物看来那样静态、那样调和;然而,由于作者有一种捕捉气氛的独特的能力,把思想、行为和极其不同的两代之间存在的气氛呈现于读者的感受网中,使读者在表面祥和的生活中,意识到某种必将引起冲突的'恶兆'。所以当这个表面和谐的家庭开始破碎时,读者就能深深地共感其哀,而作者东一把西一把的印象派的笔触此时都能相互的产生有效的和鸣作用,使整个悲剧的情况加深。"(同上)
  《失去的金铃子》的故事多半是聂华苓从母亲那儿听来的。她在《苓子是我吗?》一文中说:"我常常捧着一杯茶,坐在她卧房的椅子上,听她闲谈往事,琐琐碎碎,没有条理,没有头绪。我忽忽悠悠地听着,也许根本没听进去,人的思想有时真像有鬼似的,要抓也抓不住,东飘一下,西飘一下。……我常常在这种半睡眠的状态中,突然为母亲的一句话震动了,清醒了。《失去的金铃子》也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得来的。……抗战期间我到过三斗坪,那时我才十三岁(小说中的苓子是十八岁),没想到多少年后,那个地方与那儿的人物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使我渴望再到那儿去重新生活。也许就是由于这份渴望,我才提起笔,写下三斗坪的故事吧。在回忆中,我又回到那儿,又和那些人生活在一起了。我仿佛又闻着了那地方特有的古怪味——火药、霉气、血腥、太阳、干草混合的气味。"
  聂华苓在三斗坪那段生活,成了她进行创作的一个源泉。当母亲讲三斗坪的人和事时,原来思想里蒙昧的东西,得到了印证,都清晰起来,早已沉入灵海深处的人、物、事,都被钩了出来,活了!当即便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欲望,立刻就照着故事的本来样子写出了大纲。"我不单单写那么一个爱情故事,我要写一个女孩子的成长过程。"成长的过程是庄严而痛苦的,是主人公在与现实搏斗中一场无可奈何的挣扎。为了陪衬巧巧的个性,作者才"加进一个狂放、野性的女孩子。"
  法国文学批评家蒂波岱(Thibaudet)关于小说创作讲过几句颇为精彩的话:
  真正的小说家用他自己生活可能性中无尽的方面去创造他的人物;冒牌小说家只按现实生活中唯一的途径去创造人物。小说家的天才不是使现实复活,而是赋可能性以生命。
  实际上,这正是我们常说的:所谓文学作品,它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它只能是生活的再创造,而决非现实的照像或翻版。创造,是创作的灵魂。聂华苓说,她就是照蒂波岱这段话来创造苓子这个角色的。
  聂华苓将小说写好后,它的真正面目已与原来的大纲相去甚远(对于创作来说,乃属正常现象)。她说:"三斗坪成了我自己的小天地,那些人物也变样了。但是,无论如何,我始终是那么胆小地揪住现实……"她还说:"文学除供人欣赏的乐趣之外,最重要的是使人思索,使人不安,使人探究。"是的,看完《失去的金铃子》,读者会有不同的思考和探索,通过小说中的人物的命运,自然会想到"现实"及矛盾中的社会前途。这正是这部小说成功的最重要的标志。
  聂华苓的小说中有许多诗。她以细腻的文笔、新颖的构思,为读者描写了许多迷人的风景:
  ……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若断若续,低微清越,不知从何处飘来,好像一根金丝,一匝匝的,在田野上绕,在树枝上绕,在我心上绕,越绕越长,也越明亮,我几乎可以看见一缕细悠悠的金光。那声音透着点儿什么,也许是欢乐,但我却听出悲哀,不,也不是悲哀——不是一般生老病死的悲哀,而是点儿不同的东西,只要有生命,就有它的存在,很深,很细,很飘忽,人会感觉到,甚至听得到,但却无从捉摸,令人绝望。
  这是作者在写秋虫金铃子的声音,其形象力达到了奥妙的奇境。再如"突然一阵鸟叫,好像进溅的火星,洒满了山野。这等令人叫绝的诗的语言,在聂华苓的作品里是俯拾皆是的。
  小说要收束了,但故事并没有完结,作品中每个人物都在走自己的路。这正像大地上的小溪,有的将消失在无垠的沙漠之中,有的经过在万山丛中的艰苦跋涉,曲曲折折,最终汇成巨流,奔腾咆哮。作品中的人物都走什么路?没有指明,其实作者也不可能指明。但是,"三星寨的故事还没完。""我要跳上那条大船,漂到山的那一边,漂到太阳升起的地方,那儿也许有我的杜鹃……"
  关于苓子这个形象,曾有不少读者问聂华苓:"《失去的金铃子》是你的故事吧?""苓子是不是就是你?"她的回答是:"苓子是我吗?不是我!她只是我创造的。但是,苓子也是我!因为我曾经年轻过。"这是个绝妙的回答。苓子是她,也不是她,这才是"小说"!因为小说反映的是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种现实……
  聂华苓的另一部代表作是1970年写的长篇《桑青与桃红》。萧乾称它为寓言体小说,"在创作方法上,她企图综合中国传统的以及现代西方的技巧"(萧乾《湖北人聂华苓》,载1980年4月19日《人民日报》)。熟悉鲁迅作品的人,在读这部长篇时,那象征写实的手法,会使人常常想起《狂人日记》。
  这部小说于1971年在台湾《联合报》连载时半途遭禁,但它却同时在香港的《明报月刊》上得以全本连载。《桑青与桃红》发表和出版后,有人说它是现实主义,有人说它是印象主义,有人说它是象征主义,有人说它超现实主义,有人说它是意识流。聂华苓说:"我不懂那些主义。我所奉行的是艺术的要求;艺术要求什么写法,我就用什么写法。我所追求的目标是真实。《桑青与桃红》中的'真实'是外在世界的'真实'和人物内心世界的'真实'融合在一起的客观的'真实"。"
  这部小说是以写一个经历了动乱又遭流放的女主人公的精神分裂的悲剧来象征国家政治上的动乱在一代中国人心灵上所留下的创伤。桑青和桃红是同一女主人公的不同时期的反映了不同人格的名字。故事发生在1945年至1970年,作者把二十五年间发生的故事加以浓缩和集中于桑青的一生。桑青的一生分为四个生活阶段,每个阶段各自成为一个独立的故事,"但在表现主题那个题目上,四个故事又有统一性、连贯性。"
  小说的第一部是《瞿塘峡》。纯朴的桑青为了躲避日寇,同一批流亡学生在三峡险恶的激流里颠簸漂荡,他们被"困"在一条旧木船上,而船又"困"在风浪滔滔的瞿塘峡里,小说中的老先生说:"咱们就困在古迹里呀!"聂华苓说:"那不就是那个时代中国人的处境吗?老先生象征旧社会;流亡学生象征新生力量。……"小说的第二部写围城(被解放军包围)中旧制度的崩溃,背景是1949年兵临城下的北平,思想腐朽、全身瘫痪的翁姑,及她的胡言乱语,正是旧制度覆灭的征兆。聂华苓说:"垂死的沈老太太就象征旧制度;真空地带的破庙象征新制度建立前的荒凉。"第三部写台北阁楼人的内心世界,时间是1957年夏至1959年夏,作者利用外在的真实物象来反射人物内心的真实,甚至用了台湾报纸上的广告和新闻,如荒山黄金梦,三峰真传固精术,分尸案,故都风物等,以及那些尘埃满布,老鼠横行,时钟停摆、僵尸出坟吮生人血等细节,都反映了主人公的精神死亡,从而烘托出一个人们熟悉的残酷现实。作者说:"但也是一则寓言故事:台湾那个孤岛也就是一个阁楼。"小说的第四部,写走投无路的桑青逃到美国的生活,这时变成了"桃红"。她到处受到美国移民局的追缉。小说家白先勇在《流浪的中国人——台湾小说的放逐主题》一文中说:"当移民局官员问她若被递解出境会去哪儿时,她的回答正具代表性:'不知道!'这话道破了现代流浪的中国人的悲剧,他们没有地方可去,连祖国也归不得,由北平流徙到台北再到美国,沿途尽是痛苦与折磨。桑青精神分裂,摇身一变成了桃红,这是精神上的自杀,她的传统价值,伦理观念全粉碎了,道德操守转瞬抛清九霄之外,沉沦到精神上的最低点,陷入半疯癫状态。到故事结尾时,她还在逃避移民局的缉捕,在美国的公路上,一次又一次兜搭顺风车,任由路人带她往别处去……"
  这是一个颇令人悲凄的结局。198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桑青与桃红》,但作者有意删掉了第四部分。聂华苓在前言《浪子的悲歌》中解释说:"《桑育与桃红》在国内出版,给了我一个反省的机会。歌德对一位年轻诗人谈艺术创作时说:'永远寻求节制。'我在《桑青与桃红》中要表达太多的意义,要作太多的'不安分'的尝试。那小说需要'节制'。因此,我把第四部分两个分裂的人格互相斗争的故事删掉了。"
  作者强调说,这部长篇是一个安分的作者所作的一个不安分的尝试。她借传统小说叙述手法来描摹外在世界的"真实",用戏剧手法讲故事,以诗的手法捕捉人物内心世界的真实,而随时又用那种发人深思的寓言笔法,这几种手法的融和,使她的作品呈现出特有的风格和异彩。聂华苓说:"我在《桑育与桃红》的创作中所追求的是两个世界:现实的世界和寓言的世界。"为了达到这种艺术境界和效果,作者用不同的语言来描写历史的演进,事件的发展,桑青的变化。小说里奇特的语言(单字、单句、以至画儿等)是为作者要表现主题服务的。作者说:"不同的精神状态需要不同的语言来烘托。《桑青与桃红》里的语言从第一部起,张力逐渐加强,到了第三部桑青一家人逃避警察的追踪,躲在台北一阁楼,他们的语言就不可能是一般人正常的语言了。阁楼里的语言是:一字、一句,简单,扼要,张力强,甚至连标点符号也成了一律的句号了——那是恐怖的语言。"
  "桑青"与"桃红"-一从一个一片纯真的少女桑青到一个纵欲狂人桃红,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和身分。这部小说,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艺术探索上,在作者的创作道路上都是一座里程碑。白先勇说:"这篇小说以个人的解体,比喻政治方面国家全面瓦解,不但异常有力,而且视域广阔,应该算是台湾芸芸作品中最具雄心的一部。"他还说:"透过创造并刻画这精神分裂患者破碎的世界,聂华苓深刻地比喻了现代中国极端悲惨复杂的命运,这篇小说异常有力,因为其中运用了不少象征,作者把心灵上与社会方面的情况连起来,使二者互为辉映;小说中所描写的本来只是个人人格的病态,但透过了连串的投射与转置作用,却象征了整个国家的混乱状况。"这些评语,说明了桑青一生悲剧的社会意义。
  聂华苓于1988年6月发表在香港《博益月刊》上的小说《死亡的幽会》是她八十年代后期的一篇力作。小说中的主人公迈可、李莉、赛海儿都是现实中的人物,作者将国家、民族、文化、爱情观的巨变、价值观的颠倒、人性的升沉,通过人物命运的演进串在一起,深刻表现人性和现实。这篇小说的成功还得力于作者娴熟的技巧:心理刻画,烘托、暗示、象征手法的运用,丰富的景物描写,事件的陈述等等,都使小说成为一件真正的艺术品。
  大陆-台湾-美国,这是著名女作家聂华苓在人生道路上三个重要的历史阶段。1949年,当她离开家乡时,她没有想到能在三十年后看到魂萦梦绕的老家。她在散文集《三十年后——归人札记》的"前言"里说: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三日,我顺着"往中国"的箭头向前走。走到罗湖桥上,我站住了,回头看看——我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啊。
  六月十九日,我顺着"出中国"的箭头向前走。走到罗湖桥上,我站住了,回头看看——中国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啊。
  这几句"前言",是几句发人深思的诗。三十年,中国有一部历史,她也有一部历史。祖国,暂时是落后的;故乡,眼下还贫穷。但家乡有前途,祖国有前途。当北京出版她的第一本作品时,她激动地告诉我:这是创作生命中最动人的一刻!
  1981年,这位"文学组织的建筑师"被纽希塔国际文学奖(NEUTADT INTERNATIONAL PRIZE FO LITERATURE)聘为评判员。这个国际文学奖两年颁发一次。评判团共十二人,从十二个国家邀请,其成员全部由作家组成,每个评判员可以提名一人。该奖的获得者皆为世界名流作家。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诗人CzeslauMilog,即由纽希塔文学奖评判员推荐的。聂华苓是美国的评判员,她提名中国作家为该奖的候选人。同年4月,她被邀参加了马萨诸塞州的卫斯理大学举行的国际女作家讨论会。为了表彰她在国际文坛上所做出的杰出贡献,5月,她分别被美国杜布克大学和科罗拉多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6月,爱荷华州州长罗普·雷颁给她"杰出文学工作"(DISTINQUISHED SERVICE TO ARTS)的荣誉。1981年,与安格尔一起荣获美国五十州州长所颁发的文学艺术贡献奖(AWARD FOR DISTINGUISHED SERVICE TO THEARTS)。这些荣誉是社会给予的,是她的辛勤劳作与为世界文艺的繁荣和交流而奋斗不息的服务精神换来的。
  隔着浩淼的太平洋,她把在北京等地出版的几本书寄给我。她说:"……现在,我坐在爱荷华窗前,看着河水静静流去,想着国家的沧桑,历史的演变,个人的遭遇——我知道我会不停地写下去,但是,不会再为排除恐惧和寂寞而写了。我要为故乡的亲人而写。"
  1987年9月30日,接她21日寄自美国的来信。信喜气洋洋,一种欢乐扑面而来。她告诉我:台湾又开始出版她的作品,百林出版社除1986年出版《黑色,黑色,最美丽的颜色》外,还重印了《失去的金铃子》,并且在1988年邀请她去台湾,同年退休。她还说:"《桑青与桃红》已分别译成南斯拉夫文(1984年由GLOBUS出版社出版)、匈牙利文(1986年出版)、荷兰文(1988年由UITGEVERIJ ANDEKKEN出版),香港华汉文化事业公司于1986年出版全本修正版,伦敦将此书列入ALTERNATIVE BEST SELLERE严肃文学编辑所选的"畅销书";这部长篇共出版了十三版中文和其他文字的版本,1995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又出版了最新的版本。她为花城出版社选编了两卷《台湾中短篇小说选》,还被北京广播学院授予"名誉教授"、复旦大学"顾问教授",并任香港《八方》文学杂志顾问,1992年波兰政府文化部首次将文学贡献奖授予她,再后来1994年又被聘为台湾文学奖的评委,曾在台湾《联合报》、《中国时报》及上海《小说界》上连载的小说《鹿园情事》1995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同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小说选集《珊珊,你在哪里?》……都是好消息!
  1992年,一个不幸就像爱荷华州的洪水,几乎给了她一个灭顶之灾:安格尔去世了。这位事业上的支柱、生活上的伴侣的突然离去,给她以极大的打击。但是聂华苓没有倒下,她仍然为文学的理想工程奋斗着。聂华苓在信中告诉我,她将不停地创作和工作,为了文学,为了祖国,为了世界……
1995年3月26日修订
上一页目 录下一页
□ 作者:阎纯德 主编
黄宗英
阎纯德
  在我写作间的书柜里,陈放着小手掌那么大小、高宽不过十厘米、长不过二十厘米的椭圆形草编,中间放着一枚鸡蛋大小、深褐色、褶皱重重叠叠的干果。来访的朋友总问我那是什么宝贝,可是谁也没有猜对过那是什么。
  干果是黄宗英十几年前从西藏带到成都作为礼物送给我的木瓜,连同那个诺亚方舟一样的精美草编。我把它们从天府之国带到北京,作为纪念系列的一员,一直保留到现在。
  木瓜被岁月汲干了血液,但当初它那少许的深绿,大部的深红,一副走向成熟的形象,在我心里却永葆其生命的红润和芬芳。每当我看见那草编,那木瓜,便想起黄宗英。
  1982年11月末,我到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修改《中国文学家辞典》,住在锦江饭店,与著名"流浪"诗人周良沛为邻,工作之后,每日神聊至深夜。几天之后,黄宗英自西藏归来,也住在锦江饭店二层,与我的房间很近,于是,彼此来往,也是每晚谈至深夜。除了文学创作,文坛轶事,社会见闻,海阔天空,谈锋似脱缰的野马,冲破时空的疆界,上天入地,八方驰骋。
  黄宗英是作为上海作家代表团团长赴西藏访问的,任务完成后,她却不肯回去。是西藏美丽的高山峡谷、奇花异草、奇风异俗迷惑了这位已经58岁的女作家吗?还是为了在喜马拉雅山脚下的拉萨河畔猎奇什么?西藏也许就是一块巨大的磁铁石,吸引着她,舍不得放走她。西藏——祖国领土的八分之一,自从她拥抱了这方圣土之后,西藏在她心上便真真实实占有了一个伟大的位置。她对我说:"文学上的事,认真起来,也无所谓;但我看到的事,是大事,不能忘。"当她写好遗书,交给同入藏访问的作家时,不免令人目瞪口呆。而她,轻松地说一声再见,然后便随一小支科学考察队翻过冰山雪岭,到原始森林去了。整整三个月,她为林业工人做饭,与科学家们同吃苦受罪;在茫茫的古老森林里拣拾浪漫的童话。是的,她向我讲述了许多奇闻奇遇,但最重要的是她要同女科学家徐凤翔一起做一个梦——建立一个"小木屋",作为森林生态定位观察站。为了这个梦,她没有选择飞机,而选择了卡车——同徐凤翔挤在驾驶室里。这部"刹车不灵,离合器不灵、底盘的螺丝钉四个掉了仁、防滑链挂不上去"的卡车,在"冰峰、雪岭、浓雾、月夜",载着她们,"险中有稳,稳中有险地驰过、蹭过、转过、溜过了大玛拉山、雀儿山、二郎山等一重又一重天险"。黄宗英说:"那六天六夜的路,是山,是雪,是冰,下面是万丈深渊,有时一小时只能走几百米。在那里,汽车跌下悬崖峭壁年年都有。我不是不怕,有时候我也闭上眼睛,等待可能发生的一切……当我想到死时,也问自己:还有啥事没办?——就是《赵丹传》!如果不死,回去就写它……"
  她比赵丹小十岁。黄宗英说:"此生原本只想做一个好女儿、好姐妹、好妻子、好母亲,而此一角色在个人际遇、民族兴亡、时潮激荡中演化出种种情节,情节者性格之历史也。其实,一生中迂回跌宕最'出戏'的情节,也不过是'难为赵丹妻'。"黄宗英1946年开始拍电影,翌年与赵丹相遇,1948年结婚。她所以爱上赵丹,"主要是因为他是个落拓不羁、饱经风霜、乏人照料的有正义感艺术家。他敏锐的正义感注定他一辈子不得安生。七十年代后期他曾为邓拓写过一幅挽联:'悼念亡友一腔直言竟以身殉,瞻望未来万种艰难犹有牺牲'。没想到这幅挽联终成谶语。既然,我钟情于他的永远天真的正义感和勇气;也就无悔于跟着他大起大落久经折腾。不过,我的一生也应了中国的一句俗语:'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十二载身为赵丹妻,敲打得我也不仅仅是'陪斗'了。为此,哥哥(黄宗江)弟弟(黄宗洛)曾围坐一起叹息掉泪,哥哥说:'如今我们不愁儿,不愁女,更不愁自己,就只愁小妹(指黄宗英)了……'"了解黄宗英的都说她的命苦,而她自己说:"认识了黑暗也是一种幸福。"这是她从不寻常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人生体会。黄宗英说,在赵丹不得志时,她陪着他,在他好过时,就干自己的事。"他到广西画画,我写《闻一多》,为他写《闻一多》。我从来就不是贤妻良母,我有自己的事业。"那几天,黄宗英时而激动时而平静地给我讲述她的故事。
  在西藏,黄宗英真的写了遗书。她被那一个研究牦牛的,和两个研究草原的,深深地感动了;冰天雪地,她把自己的衣服给了司机。阳坡长树,阴坡也长树。这不是童话。在黄宗英讲述那些平常而又奇特的故事时,我在想: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下怕死,是对生的追求,对光明和爱的向往;这种心态,在特殊环境下,便会转换成不怕死的英雄气概。我想,中国不仅需要徐凤翔这样的科学家,也需要像黄宗英这样的作家。
  在成都,最有趣的是我生日那天,我们同游离成都不远的新都,在建于东汉年间的宝光寺罗汉堂里,在五百个或坐或立或胖或瘦或笑容可掬或横眉立目的形态神情各异的罗汉中,各自寻找自己的形象。自然,黄宗英无法找到"自己",周良沛、徐静、秦川(四川人民出版社编辑)和我,也没有找到"自己"。之后,大家与一位美丽的玉雕菩萨合影留念。在菩萨面前照相,也许是为了一个追求。追求的是什么?谁也说不清。那尊盘腿而坐约1米2高的玲珑剔透的大玉佛,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善、最真、最美、最具有人情味的艺术品,她那呼之欲出的美丽动人,令人倾倒。关于这躯大玉佛,四川省遂宁市地方志办公室的曾伯融先生对我说:"佛教世界是分四个等级:佛-菩萨-阿罗汉-在世僧人。判定'神'的世界里的前三者,是服饰、发式等标志。菩萨带有饰物的法帽或留长发,佛则顶呈螺髻,阿罗汉一般是光着头。这躯玉佛的由来有个小掌故:清末,遂宁广德寺的著名事务僧清福,为寻求佛学知识与佛教精神,艰苦卓绝地遍历国内佛教胜迹,后又跨出国门,到佛教历史悠久的缅甸,在那里晋谒了缅王,并得其思准,在那里雕制了十躯大玉佛和数十躯小玉佛,历尽艰辛于宣统三年(1911年)运回遂宁。广德寺虽属西南数省名寺,但亦不能尽奉大小玉佛。清福出于'广种福田'的心愿,除本寺只留一躯大玉佛和几躯小玉佛外,其余大小玉佛尽送海内名寺。我们四川峨嵋佛寺与宝光寺均得馈赠。宝光寺迎有二躯大玉佛,玉佛形象端庄秀雅,甚富魅力,实为珍贵的宗教艺术品。"这番介绍,使我受益匪浅,也更令我敬爱那躯玉佛。多少年了,我一直还想念着那尊美丽的玉佛,也还时常惦记她的安全。
  出了宝光寺的大门,对面二十多米外,那座像九龙壁一样的影背墙上,有个很大的"福"字。从寺里出来的人,几乎都要蒙上双眼,向前走,直奔"福"字,到了墙根,再用手摸,这叫"摸福"。据说谁要是摸到"福",会一生都走好运。人们对命运本来就是有的信有的疑有的半信半疑,不过谁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都要试试自己的运气。但那些对命运深信不疑者,往往是却步不前,不敢去摸,很怕摸不到好结果。我是第一个勇敢面对"现实"的,但我的成绩最坏,因为我的判断离"福"字最远。他们的成绩比我好,不过也没有真正拥有"福"。
  黄宗英最为我遗憾。她觉得生日我该得福。为了弥补这种不该有的"失落",他们决定到成都最好的一家"四川小吃"为我"祝寿"。在"成都小吃店",大约吃了四五十道"小吃",大家不停地将好吃的夹给我,说是多吃不仅可以多"福",而且才可以长寿。席间,黄宗英送我一个从西藏带来的洁白而玲珑的细草编篓,小篓里放着一枚芳香四溢的木瓜。然后,又在我的纪念册上为我"摸福"和生日留下一首这样的诗:
宗英记纯德摸福
老阎同志:
诗人不写诗章,更令我为难;
叫我写点什么?为你的寿诞。
恰今朝锦江畔,
同访杨升庵,
弄不懂他为什么与土地相揖?
闹不清他缘何又与福字毗连?
闭着眼,
福——,究竟在哪边?
睁着眼,
福——,本在咫尺门!
一个福字,天地人寰,
千种解释,万种心愿。
既然来到这世上,
谁都有呱呱坠地的宣言。
愿我们年年生之日,
向往里再生出新天。
祝你活得像成都的小吃——
多彩、麻辣、香甜!
1982年12月5日
  这首急就章,是黄宗英在我们吃饭时即兴随手写在我的纪念册上的。写完诗,她又在"老阎同志"左上角用红笔写了三个字——"正当年",然后又用红笔不规则地框起来,活像书法家写完字盖的那枚具有传统美的印章。诗的结尾处的右下角,又用红笔写了一个"寿",也用红笔框起来,也像一枚印章。
  她写好之后,在还没有交给我的时候,已被周良沛抢去欣赏,然后又是徐静和秦川,最后才交到我手里。大家都说好,我心里很佩服她的才情和文思。
  我曾给黄宗英写过几次信,但没有得到一次认真的回答。我理解,因为八方云游的她,没有时间。那一次,成都锦江饭店,我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她说她也有了一个机会——彼此可以上天入地"聊",于是我便有了一个满意的回答。
  黄宗英于1925年7月13日(农历五月二十三日)生于北京一个温馨自在的家庭,祖籍浙江省瑞安县。其父早年留学日本,为总工程师,她上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她母亲是姐姐们的继母。九岁时,父亲去世,两个姐姐帮着撑持家庭,并把她打扮得如花似朵。黄宗英说,"我们家无所谓家教。小时候,爸爸老没大没小地撺掇着我们上树、爬墙,还让我们拿他当大马骑。他还常年在戏园子里订包厢带全家看戏,我们在学校里开同乐会演戏、比赛演讲、跳绳……爸爸都是最佳观众——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是'追孩族'。父母没有说过一句让我们好好读书的话,但却一个书库一个书库地给我们买书——什么万有文库、中学生文库、小朋友文库……连写着描金漆题绿字的玻璃柜门的书架也一起买回来。姐妹兄弟们还办起了'我们的图书馆',还刻了章。"那时黄宗英最喜欢整理书架,把书摊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看来看去,那稚童之心是在寻找什么呢?
  黄宗英说她从未逾越过"家庭的熏陶"。她说:"小时候,我们家从北京带到青岛去的王厨子因患败血症暴卒于医院。爸爸说他是为我们家死的,出殡时爸爸披麻打幡,全家衣白送丧,厚葬于当地德国公墓。"这件事给她终生的影响——平等思想、报恩思想,仁慈、善良、公正,都揉进她生活的流程之中。
  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孤儿寡母日子凄清。黄宗英小小的年纪便深谙世事,整日做着养家孝母供兄弟上学的梦。那时她梦着当护士,可母亲说当护士太苦;梦着当文书,可人家嫌她小;但自始至终没做过当巨星、当文豪的梦。她说她此生没得到发展的天赋是当个好主妇。在她十来岁时,入冬课余要做五双棉鞋帮、织五副手套、袜子,还把五件毛衣拆旧更新加大。她的性格是,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份内的事必得做好,份外的、搭不上手的也尽力试着去做。由于父亲早逝,她二姐终身未嫁,为了弟妹;黄宗英十六岁演戏,为了弟弟读书。
  黄宗英四十年代步入影坛,六十年代又闯入文坛,她的《小丫抗大旗》和文革后的《大雁情》,都是读者交口称道的好作品,她的文名也早已名满天下。文化革命前,于1953年初她写出第一个电影文学剧本《凡平的事业》,之后曾到中央电影局编剧讲习班学习,与李囗、白桦等人同学。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8年到浙江乐清县当农民深入生活,1959年任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为中国作家协会、上海作家协会及中国电影工作者协会会员。文化革命中下放江苏宿迁县劳动改造。后在上海文艺出版社从事专业创作。出版了诗歌散文集《和平列车向前行》(1951年,上海平明出版社)、散文集《爱的故事》(1952年,上海杂志公司)、《一个女孩子》(1955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及电影文学剧本《在祖需要的岗位上》(1956年,艺术出版社)。七十年代后,进入创作生涯的辉煌时期,她的报告文学、散文集《星》(1981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桔》(1983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和《叶》(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及《小木屋》(1984年,福建人民出版社),都是新时期文学中的优秀之作,文笔优美、构思独特的《大雁情》与《美丽的眼睛》均获1977-1980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这些作品是她留给二十世纪的温馨纪念。1995年又出版作品集《命运的分号》(与冯亦代合集,江苏文艺出版社)、《我们俩》(与冯亦代合集,上海文艺出版社)及散文随笔集《半山半水半书窗》(中国对外翻译公司)。
  那一次,在成都,12月6日,我们陪她还到四川大学为学生作关于报告文学创作的报告。黄宗英说:"前次来成都,你们四川人说欢迎我回到家乡,啊,因为我曾经是梅表姐(她在电影《家》里演的角色)。这一次也是回家……我们的心是通的,我们都为我们的国家担忧、分心。说到电影,我没有想当演员,说到文学,我没有想当作家。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推向艺术舞台的。父亲有很多书,三十年代我读《福尔摩斯》。我哥哥办报,叫《黄金时代》,不到十岁就给他投过一篇稿。可我在高中的课桌前只坐过两个礼拜,说到文学,就不能不说我的道路。时代的风云是文学的父母,有什么样的遗传因子,就有什么样的染色体。诗人周良沛当年写《军号》、《云南的篝火》,没想到现在又写苦牢……我是没想当作家的作家。是时代把我推向了前沿——你闭着眼也得'开枪'。人要学会走路,得先学会摔跤——这是我最熟悉的格言。我孩子说'黄宗英连世界观都没有还写作品'。当然世界观是有的,但我写的是我自己。文化大革命中我怕天亮,因为天一亮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和王丹凤(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洗的衣服可以晾一个大操场;回家时用一个小包带几个小炸糕还得笑着回,把一切忧愁包起来……"她还讲到,在劳改队当队长,带着巴金、吴强等一群名作家组成的"牛鬼蛇神","深挖洞",竟奇迹般地"修筑"了"地下长城"——两条150米的防空洞。她劳动时,工人老找她谈话,让她到食堂,4点起床洗菜,后又隔离,同《收获》主编顶牛(她属牛)。当时赵丹被关了五年二个月,出来后又去干校;三个孩子都在插队,全家"一片红"。那时她看到孩子那样的处境心里难过,很想改变他们的命运。她写了一篇批判资产阶级走资派的文章,经过编辑的修改,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后,受到孩子的一致批评。黄宗英说,这真是一生最难忘的:人不能失真,不能失节!张志新就是一个榜样。"今后,不管做人还是做文,不能愧为一个作家,要真诚地对待人民!"黄宗英又说:"人家要我写打击经济领域走私犯的报告文学,我问他们;你们是要打苍蝇还是打老虎?打苍蝇我是不去起哄的。一个人,只有有所不为,才会有所为。生活道路上,人人都会有选择——有的是自己选择,有的是社会强迫你选择。"接着她讲她的演员生涯和文学生涯,"当年,我去演戏,老家声明说我要演戏就不认我了。1958年,人人是诗人,都说写诗不难;现在都说写诗难,太难。不知这叫进步,还是退化。上官云珠如何经过精神上的屈辱、灵魂上扭曲,最后成了优秀演员。1959年我退出了舞台,拿起了笔。在复杂的时代,要写什么,不写什么,应该清楚,不能随便给谁增加分量。我写优秀的艺术家,也写普通人。但我不写自己不理解不熟悉的人物事物和世界。我去过美国、法国和日本,很抱歉,我什么都没写——我不能写'到此一游'。"
  黄宗英也许因为早年职业的原因,她的口才不错,演讲富有鼓动性煽动性,但她的话是真诚的,所以才很能打动人心。
  她觉得西藏是个谜,是个说不清的的谜。亲眼看到西藏人磕长头之后,她没有怀疑他们的虔诚。文化大革命中,全中国"磕长头"整整磕了十来年,不知这是虔诚还是愚昧。
  "你能谴责他们吗?作家不能谴责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如果,我能在那里生活两三年,也许还能带回两三块小'炸糕'笑着回来,但我不能写。我找不到真正的火把,但还能看到火星。在巴黎的凡尔赛宫,国王的包厢有一个可以溜掉的小门,这很值得人们深思……"
  最后,她对大家说:"拿笔的人,首先要有热情;塑料花是没有生命的,我宁愿作山头上的小野花;作家主要靠记忆储存来写作,人在忘我的时候记忆力最强,最悲痛最紧张的时候都是记忆力最强的时候,记忆力最强的文章,才最有深度。生活上,我首先是一个普通人,但认识上要比普通人高,这样才能打开真正生活的通道,我写过许多度稿,江青抄我们的家,凡有字的纸张、纸条都抄走了,其中有一麻袋我的废稿。文学创作上我追求亲切,这是我心目中的最高境界。时代的折光,通过我们的笔,留下一点儿脚印,所以作家负有圣洁的使命。文学上我有不能胜任的题材,但我努力驾驭我的所长。如果我们的希望都能变成实践和行动,希望才是真诚的希望……"
  成都幸会期间,我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地一起度过的。那时她正在写作报告文学《小木屋》,为了给这篇作品补充生活,她又要到四川乡下采访。我同周良沛、徐静一起背着抗着为她送行,在分别的那一刹,心里突然涌出许多要说的话,可我一句也没说。望着她已经灰白的头发、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暗暗地祝她"保重!"
  一晃几年过去了,黄宗英仍在国内云游采访写作,我又去了法国,在埃克斯马赛第一大学任教。1985年夏天,法国朋友从巴黎打电话给我,说中国作家黄宗英、张抗抗等人要来巴黎。这个消息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扔下案头的写作计划,急忙买车票,与妻子一起从马赛北上巴黎,去会见刚参加德国柏林国际文化艺术节之后、又分别应法国和华人之邀顺访巴黎的中国作家们。
  代表团到巴黎后一分为二:黄宗英、西戎、方冰、刘剑青等人由法国华人接待,张抗抗、北岛、舒婷、傅天琳、孔捷生等人由法国接待。
  我和他们同一天到达巴黎。他们之中,有的是朋友,有的是熟人,有的只是神交。
  我到巴黎一下火车便直奔会场。张抗抗、北岛、舒婷等正在回答与会的法国朋友和中国留学生的问题。挨着我的是大名鼎鼎的林希翎,她正拿着一本刚在香港出版的《林希翎自选集》和一份打印好的《致邓小平万言书》向一位新华社记者述说着什么。会后,我同张抗抗等人说话,这时才知道黄宗英等参加了华人侨界为他们举行的欢迎会。我送张抗抗舒婷他们每人一支一尺长两个手指那么粗、巴黎最大的圆珠笔作为留念。这如椽巨笔自然包涵着我一份心情,意思是希望他们以后写出伟大的作品。
  会后我到中国作家下榻的王子旅馆找黄宗英,但她还没有回来。我只好留言给她,并留下我在巴黎的电话。作家们在法国安排的行程十分紧张。要想抓住他们颇不容易。不过巴黎的电话总算没有使人失望,我和黄宗英通过电话,也算见面。她让我同他们一起游览巴黎,而我的计划又不允许。这样,只好等以后再见了;于是,我要送给她的绘有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的瓷盘,也只好保存在我身边。
  又是几年过去了,黄宗英的消息时常见诸报端。她在《人民日报》上以"云中走笔"为题,连续发表她在中国最大的实验田——深圳特区——的所见所闻所思的文章。可以说在作家队伍里,她是最早置身于时代潮的一位勇士。她在"题记"里说,人家说她是属云的,可是云也有脚,而自己,闯天涯,游海角,连个永久通讯处都没有。那时她在蛇口还办了一个影视公司,还办书店,任广东蛇口工业区主耀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对于人生,她信奉"人活着是为了给,不是为了取",又遵循"义所当为,毅然为之"。她是一位奋斗型的拼命三郎,心里只有事业没有自己。她从法国等处朋友那里筹集了一笔巨款,不料竟被一位神秘失踪的香港合作者拿走了,于是她的梦想成了梦,文坛和新闻界便有了走红数年的大新闻。她还有过一场官司。虽然她的事业受到致命的打击,精神受到创伤,但她没有停止她的艺术活动和创作。1987年,春末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就在我们北京语言学院。她是在我们学校拍片子,住在一间普通的学生宿舍里。我请她到家里吃饭都挤不出时间,就在摄影棚随便吃点什么。再后来,中央电视台播放那部大型纪实影片《长城》时,在长城上,风尘仆仆,又看到了她的风采。
  我又想起了黄宗英,是在我看见那枚木瓜的时候。不知她在何处?她是云,真在天涯海角耕耘吗?
  当我结束这篇小文时,赫然发现1993年12月11日《光明日报》上,刊有女作家韩小蕙写的《月如无恨月当圆——与冯亦代黄宗英共度良宵》的新闻特写,为我找回了黄宗英。几位文坛老友——杨宪益、范用、邵燕祥、许以祺,还有丁聪、沈峻夫妇及周明、池莉等人,由张洁张罗,并在自己家里,水酒几杯,把酒吟诗,一起为这"历尽沧桑人未老"、暮年途中相遇相知的两位老友一对新人祝贺新婚之喜。这消息令我兴奋,即给小蕙打电话,索要黄宗英的电话号码。号码到手,又即打电话,是冯亦代接的。冯先生与我1978年认识,所以彼此并不陌生。我打电话一是祝贺他们,二是想和黄宗英通话。那是晚上,我们的生活早已是万家灯火闹京华了。冯先生告诉我:"真不巧,黄宗英学英语去了。""在什么地方?""北京师范大学……""几点回来?""大约9点……要不让她给你打电话吧。""还是我打吧。"一天之后,我们终于联系上了。"老阎,我刚回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响亮,同十年前没有两样,"正说要给你电话,你的电话便来了;是不是这也是一种什么心灵感应?——你看,这也是说曹操曹操到嘛!"在电话里,她给我滔滔不绝地说起我们在四川成都的故事,讲起她在那里跌交造成的骨折,还说到徐迟夫妇。
  放下电话,立在窗前,心里像三月春风掠过的湖面,又像春日铺满绿草鲜花的田野,好一个自然形态的平静世界。眼前是彩色的夜,是看不见的大山,身后是市声沸腾的北京;远方仿佛突然驶来一叶小舟,划破心潮的平静,使我陷入沉思。我看见满头白发的黄宗英,急匆匆,招招手,说了一句什么格言,然后笑一笑,从我眼前走过;我知道,她又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不停地走路,不停地工作,不停地思考,生活属于她,世界属于她。两天后,她给我一信,还有几张照片及一纸《断章残句》:
  往不懂的地方去,往对我十分陌生的地方去。
  想做什么就立对去做,像闪电之后紧跟着炸雷。
  能一边呆着,就一边呆着是美德;该一边呆着,就一边呆着是文明。
  断章不断,残句不残,——这是她的性格和人格,岁月和生活终把黄宗英熬炼成一位思想家。展读信后,我又想起那个晚上,在成都告诉我的她脱口而出的家训:
骏马登程奔四方,任尔到处立纲常;
身在异乡犹吾境,人在他乡立故乡。
  这一次,她在寄我《自述》里说:"只做别人无法代替的你做的事,少做或不做人人都能作的事。""一个人,干什么,有生存环境和时代震幅的影响;而不干什么,则是理性的选择。作为人,一生的交待,做了什么是'物体',不做什么是'砝码'。"最后说:"归隐书林,还我本性,勤习'针黹'是此时此际我的梦。"
  也许她真的累了。但我深信黄宗英就是黄宗英——她是云,她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无论到哪里,都会有收获;她是艺术的绿荫,是精神的雨露,……
 
1993年12月11日·北京1995年2月19日修订
上一页目 录下一页
□ 作者:阎纯德 主编
茹志鹃
孙瑞珍
  勇于攀登的人,总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茹志鹃就是一个不畏险阻,在崎岖的小路上顽强攀登的人。
  二三十年代,她伴随祖母、哥哥在死亡线上挣扎,孕育了执拗、坚强的个性;四十年代,她在革命熔炉里千锤百炼,锻造成一名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五十年代,她在和煦的阳光下,踏上了文艺的征程,在编辑工作之余,坚持业余写作;六十年代,她跨入了名作家的行列,同时也经历了困厄和不幸,近一半时间完全搁笔;七十年代,在风浪的冲击下,她变得更加深邃、成熟、冷静、坚毅。严冬之后,又开始了新的攀登,终于开拓了创作的坦途,完成了创作风格的突破和飞跃。
  几十年来,她顽强探索、孜孜追求,努力采撷生活中的美,着意塑造平凡而高尚的人物形象,奋力开掘从一朵浪花到大海的深度和广度,不断创造、发展与众不同的艺术风格。
  从心灵的微笑到深沉的思索,茹志鹃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她留下的深深足迹,记录了时代变异和创作上的迂回曲折,思想上的矛盾痛苦、向往和追求。
一、祖母,世上唯一的爱
  茹志鹃,1925年10月30日(旧历九月十三日)出生于上海,祖籍杭州,上面有四个哥哥,她是全家最小的一个。当这个最弱的幼女来到世界上时,家庭已经破落,父亲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了,祖上的茧行也早已倒闭。当时全家的开支全靠姨母接济,姨父是日本三井银行的副董事长。她的父亲是一个整日吃、喝、嫖、赌、吸鸦片烟的浪荡子,什么事都不会做。她三岁时,母系便因患白喉去世了。姨母看透了父亲的败家相,觉得茹家是个填不满的坑,便先后领养了大哥、三哥二人,其余丢下不管了。父亲怕这个家重负于他,便孑然一身,不辞而别。留下年迈的祖母和幼小的兄妹,从此,她们在祖母的带领下开始了寄人篱下的孤苦生活。奔走于沪杭两地,投靠上海的姨母和杭州的姑母。时间久了,姨母、姑母也自觉"包袱"沉重,便不约而同地踢起皮球来了。姑母借口家里有一位严厉的婆婆,拼命地将老人、孩子往上海推;姨母则认为老人应由亲生女儿抚养,硬把他们往杭州踢。于是,幼小的茹志鹃便跟着祖母挤在三等火车车厢里,每年在沪杭路上往返数次。其实老人和孩子需要他们照顾的实在是微不足道,只是找个栖身之所罢了。在杭州,他们跟着祖母糊火柴盒、磨锡箔;在上海跟着祖母到别人家里翻丝棉、做女佣,或坐在一无所有的灶披间里钉钮扣、缝贴边。茹志鹃犹如石缝里的小草,在挤压中顽强地生长。穷困、孤寂、冷遇和白眼,铸造了她独立不羁、自强不息的个性。
  悲戚和辛酸伴着茹志鹃步入少年时代。1936年十一岁时,随祖母和四哥住在上海普志小学楼上,强烈的求知欲催促她在该校上了小学二年级。这所小学是一所规模很小的私立学校,是钟望阳及其爱人从事地下工作的秘密活动场所,学生们都称钟望阳为"小杜老师"。
  这里的学习生活留给茹志鹃的印象是:"战战兢兢地坐在老师面前,读着'从前有一个农夫……'的故事。"她念小学时,年龄比较大了,加上过去缺乏启蒙教育,学习起来颇感吃力,老师经常在课后把她留下,让她一句一句地背诵,茹志鹃称之为"关夜学",当时她是有些不情愿的。
  这段生活也给她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她特别喜欢上小杜老师爱人——张老师的课,张老师每天给孩子念一节《大林和小林》的故事,那种新奇神秘的境界,使她受到了最初的文学熏陶,产生了阅读文学作品的强烈渴望。
  然而生活的贫困却时时缠绕着她。这一年冬天,茹志鹃的大哥已离开姨母家,到美专去学习。一天,他突然闯回家,平时大哥极少回家,因此家里人都感到意外。他说急需一些钱用,家里哪有多余的钱给他呢?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妹妹身上一件御寒的棉衣,为了帮助哥哥解燃眉之急,她脱下来,一口气跑到了当铺。哥哥拿着这带着妹妹体温、少得可怜的钱走了;而茹志鹃却只能躲在家里,整天不出门。祖母为了给孙女取暖,便把做饭的煤炉拎到屋里,到了下午,她便被煤气熏得晕了过去。幸亏四哥有些常识,及时打开窗子,搬走炉子,茹志鹃才免于一死。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上海整天炮声隆隆,形势十分紧张,穷人的生活也就更加没有着落。祖母又带着四哥及茹志鹃回到杭州,在紫阳山脚下一个大杂院里租到一间房子住下来。第二年,祖母由于多年生活的劳累,终于病倒,不到一个月便丢下未成人的孙儿、孙女离开了人世,安息在杭州凤山门外的义冢里,茹志鹃和哥哥,站在如海浪一般的荒冢地上,茫然不知所措。对于他们来说,即使是颠沛流离的家,也将永远失去了,黑暗——吞噬了她全部的,也是唯一的爱。
二、孤寂中寻求
  祖母过世后,茹志鹃和四哥的生活全由在上海银行里做练习生的三哥负担,每月寄几块钱来,除买米以外,还可以买些当菜吃的红腐乳。不再为吃饭而忧愁了,他们沉浸在读书的狂热之中,在四哥背诵《占文观上》的同时,茹志鹃也背诵起《红楼梦》里的诗词。有一次,兄妹俩心血来潮,决定拼一顿中午饭不吃,省下钱买电影票。他们跑得满头大汗,在西湖边上看了一场电影——《荒江女侠》。第二天又饿了一顿,省下钱又去了那个电影院,结果看到的还是那部片子。用维持中命的食粮去换取一种精神食粮,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小时,她只在苏州阊门外广场上,坐着狭长的凳子,欣赏过两次西洋镜;在故乡杭州的城隍山下,见识过几次猢狲耍把戏,其精神上的满足远比不上这次看电影。但这种孩子般的狂热又怎能长久地维持下去呢?第三天就没有勇气再去了。
  以后兄妹俩每天在家一边糊火柴盒,一边生吞《水浒》,活剥《红楼》,读字典,背古诗词。仅《红楼梦》她前前后后就读了九遍之多,其中大部分诗词,都能背诵如流。她家隔壁住着一户没落的书香人家,旧书堆得到处都是。《七侠五义》、《啼笑姻缘》等尽她选择。读这种书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只要有空,可以随意找来读。谁曾料到,这种少年的嗜好,这种填补孤独的盲目行为,竟为她后来的创作准备了五颜六色的铺路石子。
三、"不自由,毋宁死"
  命运如同一只颠簸的小船,在生活的海洋中游荡,短暂的风平浪静之后,便是汹涌的惊涛骇浪。安宁的日子没过多长时间,三哥的收支不能平衡了,便写信要他们去上海设法谋生。
  初秋的一天,她和四哥离开杭州。到上海后,兄妹自然无力支撑一个家,二人只好分开。四哥进了一家钟表厂做学徒,茹志鹃则抱着生的希望,进了愚园路上的以内马利孤儿院。这是一所基督教会办的慈善机构,只收女孩。每日三餐粥,半天做工,半天读书,晚上便像发疯似地做祷告。茹志鹃回忆说:"做祷告时,我浑身发冷,腿肚子打颤,我怕极了,心里只喊着奶奶。记得祖母去世前,姑母曾劝她把我送到尼姑庵去做小沙弥,奶奶不肯。并说:'要死让我们死在一淘'。如今奶奶不在了,我到底从如来佛的脚下滚到上帝的手掌心里来了。"(《生活经历与创作风格》,《语文学习》1979年第回期)
  在孤儿院除生活上受到残酷压榨外,政治上也失去了人身自由,命运、前途都得由院方安排决定。茹志鹃对这种囚徒式的生活忍无可忍,她愤怒极了,在心灵深处不止一遍地呼喊着:"不自由,毋宁死"。她决定逃出虎口,寻找生路。她曾以"死"要挟院方放她出去,院方无奈,叫来了介绍人及其三哥,要他们赔偿在院里生活数月的膳宿费。经过一番交涉,三哥终于把妹妹领出了孤儿院。
  逃出樊笼的鸟,飞向何方?哪里是自由的天地呢?她寻找,她迷茫。但生活的磨难使她渐渐成熟,不再那么单纯地为糊口寻找出路了,而是把生的渴望和政治上的自由及今后的前途、命运结合在一起,审慎地选择着生活道路。她在上海滩的街头上,东闯一头,西闯一头,终于找到一所妇女补习学校。入学不必经过考试,并且可以住读,补习的课程也可由自己挑选。使她特别满意的是膳宿费可以按月交付,收费也不算昂贵。茹志鹃把这里作为临时驿站住了进去。学校住房很挤,人也是形形色色的。同房间里有歇业的舞女,也有从乡下来的小地主的女儿,穷困的、富有的,成年人、未成年的少女混杂在一起,环境虽很嘈杂,但生活上得到了暂时的安歇。一年来,她在这里养精蓄锐,精神恢复了,身体也胖了一些,随时等待着向生命的制高点冲击。
  三哥按月来交膳宿费,茹志鹃只管在补习学校学习。岁月在不知不觉中逝去了,她觉察到三哥的神情一次比一次愁苦,她不愿意哥哥被自己拖累,便决定离开补习学校,另找出路。这时,由一位信奉基督的同学介绍,进了一所由美国女信徒在中国开办的圣经学校,住宿免费,收少量饭费。这里较之孤儿院自由多了,可以外出,并允许亲人来访,每天还能吃到一顿干饭。生活上得到了小小的满足,但精神上仍然感到束缚和压抑。凡是来这里学习的人,不问你是否相信上帝,主课读的都是《圣经》,每天都要枯燥无味的背诵。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那位女主人回美国去了。不久,这所学校也随之解散。茹志鹃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只好忍气吞声地回到姨母家暂住。这一次回去跟过去不同,年龄大了,阅历广了,想的问题也比过去深多了。她一面感到中国无望,一面感到个人前途的渺茫,加以环境的不如意,她在痛苦和绝望中煎熬,曾想服毒自杀,了结自己不幸的一生,但因安眠药价昂贵,才免于一死。
  不久,三哥应姨母家人之召赴内地,便将妹妹和四弟一起带往浙江去找大哥。经大哥的一位朋友辗转介绍,兄妹二人作为沦陷区学生免费插入天目山武康中学三年级。这对于一个断断续续只读过三年半书的人来说,真是如攀天梯。为了拿到一纸文凭,她咬紧牙关,拼命苦读。一年以后,以语文尚好,数理化相当糟的成绩勉强毕业了。在武康中学读书时,她涉猎了不少现代文学作品,特别倾慕女作家庐隐及其作品,自己悲苦的身世和作品中凄惋感伤的调子有着强烈的共鸣。庐隐及其作品那种女性的细腻和捕捉生活的独特角度,对她以后的创作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茹志鹃从武康中学毕业时,四哥早已回到上海。她把那张来得不易的文凭缝在衣服里,去追赶四哥。回到上海,暂住在四哥的女朋友家里,经其父亲介绍,到一家私立小学任教。
四、磨笔尖的《生活》
  旧中国教师的地位低下,生活待遇微薄。茹志鹃任教的学校亦不例外,每天供一顿中午饭,而每月的工资是无法维持早晚饭的,再由校长介绍去做一两个孩子的家庭教师。每天从早忙到晚,只能勉强图个温饱。艰辛的生活,不时地撞击着她的创作神经,愤懑和不平充塞在她的胸中,散文《生活》便是她当时思绪的自然外溢。文章写好后,便寄给《申报》,出乎意料地竟在1943年11月22日的《申报·白茅》副刊上登载出来了。
  《生活》是一篇速写,全文只有八百多字。作品描写了一个女大学生毕业后没有工作,看到了一张招聘广告,就去应试,实际上人家聘用的是供人玩弄的"花瓶"。应试回来后,悲愤欲绝,一气之下,便把毕业文凭撕掉了。
  这是茹志鹃创作上一次小小的试笔,已初步显露了她的创作才能,孕育了她创作风格的雏形。文章现实性强,内容清新,气氛浓郁。采用以小见大的手法,反映了知识分子生活的苦难和社会的黑暗与丑恶。文章结束时,采用比兴和象征手法,将撕成碎片的毕业文凭变成数十只小小的白蝴蝶,在空中高傲地飞着,以增强艺术效果。
  文章刊载后,她已离开上海到另一个天地去了,所以作家一直未把这篇速写包括在自己的创作中。近年来,从事文学研究的人把这篇文章从旧报纸堆中"翻"出来了,并且唤起了茹志鹃的回忆。这篇作品可以算作她磨笔尖最早的一篇了。
五、从此有了"家"
  从孩提时代起,茹志鹃的家就四分五裂了。家,对她来说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如果说有,也只能算作是一个夏不遮雨,冬不避寒的"窝"。为了构筑一个舒适安乐的家,她作过多少梦,付出过多少心血和代价啊!
  1943年冬,茹志鹃已满十八周岁,生活和工作都还没有着落,她沮丧而颓唐。一天,突然接到大哥寄来的信和钱,叫她随哥哥们一道去苏中解放区。当时她对革命并无深刻的认识,对那里的生活更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到了那里可以兄妹团圆,可以建立一个较为安定的家——她沉浸在欢乐和幸福之中。"凉亭虽好,并非久留之地",以前住在别人家里,常有寄人篱下之感,心情郁郁寡欢。接到哥哥的信后,她的心如同长上了翅膀,焦急地等待飞翔。她尽快结束了一个学期的教书生活,随同二哥、四哥及其爱人到了苏中解放区盐垦中学。名为中学,实为中转站,茹志鹃的大哥并不在此。他们在盐垦中学迎接1944年元旦,后被分配到苏中二分区宣教科临时演出队。从此,她有了自己的家——一个充满了真诚、友爱、温暖如春的家,彻底摆脱了无依无靠的悲惨境界,结束了凄苦的流浪生涯。茹志鹃回忆说:"在这个'家'里,我感到高兴,因为我不会失业了。这时尽管敌人清乡、扫荡得厉害,我这个'家'行动频繁,但我却觉得踏实可靠"。(同上)
  1944年夏,茹志鹃上了刚刚筹建的苏中公学,参加整风运动。冬天毕业,后即留校,在总俱乐部任宣传干事。1945年总俱乐部与苏中一师文工团合并,成立苏中军区前线话剧团,抗战胜利后,改编为华中军区文工团。翌年,解放战争开始后,该团与山东军区文工团合并,改为华东军区政治部文工团。解放军渡江以后,又改为南京军区政治部文工团。名字虽然变来变去,但人员和工作却没有多大的变动,这个"家"有关怀她、教育她成长的领导;有熟悉她、了解她的朋友和同志,她感到心满意足。1947年,在"家"里,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六、终生的抉择
  在"家"里,她欢悦、畅快、无忧无虑,她奋飞、上进,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演出时,她是演员,也是舞台工作人员;行军打仗时,她是战斗员,也是宣传员。她和其他队员们一起,拎着石灰桶,赶在队伍前面,写大标语,沿途唱歌,喊鼓动口号。在战士的枪托上,贴上两指宽的油印枪杆诗,鼓舞他们勇敢杀敌。战斗打响了,他们躲在战壕里做大红花,等待战士们胜利归来。同时,又是护理员、担架员、俘虏押送员。他们与战士们的命运息息相关,心心相印。
  1947年,在历时一个多月的鲁南突围中,她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练就了过硬的行军本领。她可以边行军,边睡觉。无论是徒步走平原,还是攀登峡谷上的羊肠小道;无论跋涉水路,还是走泥浆路、"橡皮路",都从不叫苦,从未掉队。
  在整个突围过程中,她不时地用保尔·柯察金等英雄事迹激励自己,跟自己的软弱、怯懦、自私进行无情的斗争。发表在《青春》1979年第1期上的《鲁南突围的追记》真实地记录了茹志鹃这一时期的生活和精神状态。
  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她拖着发烧的身体,和同志们在深及膝盖的泥水里行军。走了三十里路以后,已经精疲力竭了。稍有迟疑或怠慢就有掉队的危险,她含着眼泪,克制自己,紧跟着前边的人,一步也不肯停下。
  队伍继续向前,路更艰难了。她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好骑上独立师的马。走到一个高坡前,她看到同志们在淤泥里靠两手支撑爬上去又滑下来的情景,坚决跳下马,跟大家一起行军。
  当突围接近胜利,队伍要穿过陇海铁路时,恰巧遇上飞机轰炸,她的心有些发慌。事后对这一闪念的思想,进行了痛苦的反省,"以前飞机再厉害些,自己也不会这样失措,现在为什么呢……"
  突围结束了,她打开背包,还未来得及细看,一股霉味直冲鼻子,日记、本子、衣服全霉了。她在《追记》中写道:"这些东西全霉了不要紧,我可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没有霉。一路上我是小心而努力地保护它的,它在淤泥里、急流里、风雨下、轰炸下,倒是锤炼得更加光彩了,这就是我的灵魂,我的头脑。"
  突围,在她的生命史上只是短暂的一瞬。每每回忆起来,总是甜蜜而留恋。这美好的记忆一直珍藏在她的心底,不时地发出光和热。
  艰苦的斗争环境,锤炼了她的意志,增长了她的才干。还利用战牛的间隙,顽强地吮吸知识的乳汁,不断地丰富和提高自己。1945年底至1946年春,部队打进淮阴以后,有一段间歇时间。茹志鹃无意中发现一个工商地主家里,藏有很多书,家里却没留下一个人。她大着胆子走进了这个无人问津的地带,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现代中外小说。她如饥似渴、贪婪地阅读,终因时间太短,许多书还没有来得及读完,只好偷偷地选了四本《战争与和平》,打在自己的背包里,跟随队伍开到了前线。
  从此,茹志鹃这颗蕴育着文艺细胞的种子,在肥沃的泥土里萌发生长了,文艺给她以力量,她又为文艺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她说:"我到了根据地以后,才第一次吃饱了肚子,又接近了文艺,而且靠得这么近……""身在此情此景中,即使闭上了眼睛,也会遏止不住的心跳血热。这和那些'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截然不同,这是何等的文艺啊,能使人要跳、要跑、要唱、要向前冲"。(同上)
  一次战斗前,文工团员们步行七十余里,赶到离前沿十来里路的地方,在土台上演出《白毛女》,那激动人心的情景,令她至今难忘。
  "台上台下像是一锅沸腾了的水,尤其是台下,那些在敌人面前像小老虎似的战士,出入枪林弹雨,在任何艰难危急的情况下,都面不改色的英雄们……他们坐在用土堆起来的舞台前面,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热泪盈眶,有的战士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高喊几句似口号非口号的话语,又默然坐下;有的战士竟忘其所以,要朝台上的黄世仁冲去;有的战士痛哭失声,当场晕倒……"(同上)
  她终于看到了艺术的神奇力量。她说:"我惊叹、慑服、羡慕这种力量,我暗中下了决心要走这条路。"(同上)从此,她义无反顾的沿着这条道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从盲目、朦胧,逐渐到自觉、坚定。
  茹志鹃是在自己的本子上开始创作实践的。在长期的战斗生活中,她接触了许多可亲可敬的人,看到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事。她在本子上写日记,追记各种没有名目的感想、散记、故事等等。把这些琐碎的东西记下来,当时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成熟的想法,更想不到为了发表,只是觉得这些感人的事不记下来可惜。天长日久,她记了厚厚的一大本。一天,一位作曲的同志偶然发现她的本子里有一段好像歌词又好像诗样的东西,便拿去谱了曲,并且定题目为《跑得凶就打得好》,歌曲很快就在部队传唱开了,还得了二等奖。从此,她开始有意识地写些歌词、快板诗,写些战斗需要的广场歌舞剧。笔不停地写,思想也随着急促的脚步和节拍行进。行军休息时写,扒在背包上写,卧在战壕里写……默默地开始了终生的选择。她说:"当时我并没有发宣言。我觉得发宣言,提要求,都没有实干来得具有说服力,而且自己到底能不能走这条路,也需要在实践中加以检验"。(同上)
  1948年——淮海战役前,她在部队领导的鼓励下参加了创作组。决心用心血和生命实践自己的宣言。她和创作组的同志一起写了大型话剧《八00机车出动了》、《不拿枪的战士》及短篇小说《何栋梁与金凤》。她从这里起步,在这里生根、开花、结果。以后,又创作了许多优秀短篇小说《澄河边上》、《同志之间》、《百合花》等。革命战斗生活,赋予茹志鹃一双单单属于她自己的眼睛。她说:"我就是带着这双眼睛去看我周围的生活的。这是一双带着幸福的微笑,非常单纯的、热情的、信赖的眼睛"。(同上)
七、真诚地敬献
  茹志鹃于1949年4月随着后继部队渡过长江,进入一个新的天地,她被留在南京军区政治部文工团从事专业创作。
  1955年,部队大批女同志转业到地方工作,茹志鹃也从南京军区政治部文工团转到上海作协分会《文艺月报》社当编辑,从事业余写作。这时,她已和剧作家王啸平结婚,并且有了孩子。紧张的工作、繁忙的家务劳动与艰苦的创作,发生了激烈的碰撞,三者互不相让,各自有着自己的地盘。为了互不影响,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三三"制的工作计划。白天上班从事编辑工作,晚上从九点到十二点先带孩子睡三个小时,闹钟一响再起来写三四个小时,然后再睡一段时间。她以顽强的韧劲,保证"三三"制的实行。
  辛勤的耕耘结出了丰收的硕果。
  《关大妈》写于1954年。这篇小说无论是作家表达思想,摄取生活的方式,还是艺术手法都迥异于她后来的作品。小说描写了一位为革命无私地献出一切的光辉老妈妈形象,她是埋藏在作家心中的无数革命者的典型代表。英雄性格展示得比较充分,加之作品充满了挚热的爱和崇高的理想,因此读起来颇令人感动。只是由于过分注重故下情节的叙述,而忽略了人物个性的刻画。
  继《关大妈》之后,作家打开了生活和思想的闸门,一发而不可收。《妯娌》、《百合花》、《高高的白杨树》、《如愿》、《澄河边上》、《春暖时节》、《里程》、《静静的产院》等一篇篇新作相继问世。何大妈、静兰、谭婶婶、新媳妇等一个个平凡而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跃然纸上。茹志鹃用自己的艺术实践,点缀了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画廊。在艺术描写手法上,作家也进行了新的刻意追求,从类型描写转到性格刻画,艺术风格和创作个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文化大革命"前的十多年中,她共写了二十多篇小说,三十多篇报告文学、散文、特写以及诗歌、电影剧本等,出版了《高高的白杨树》、《静静的产院》、《百合花》、《关大妈》等短篇集。
  创作上的丰收和艺术上的新突破,给文坛带来了"春"的气息,她的创作引起了社会上的广泛注意,老作家茅盾、冰心、魏金技、王西彦及评论家侯金镜等都相继撰文评论茹志鹃的作品,肯定她在艺术上取得的可喜成就。与此同时,也不时地吹起一阵阵凉风,摇动着"百合花"和"白杨树"。1961年前后,评论界围绕着茹志鹃的作品展开热烈的讨论。作协上海分会先后举行四次讨论会,茹志鹃也应邀参加。讨论内容主要集中在作品题材与风格的关系和人物创作两个问题上褒贬迥异,众说纷纭。
  茹志鹃坚实地走着自己的路,不回头,不怯步。1960年她离开了编辑工作岗位,从事专业创作;1961年被选为作协上海分会理事。
八、《百合花》——创作道路上的标志
  《百合花》集中了茹志鹃艺术风格之精华,堪称为前期代表作。同时,也是一朵与作家命运息息相关的心灵之花。她说:"《百合花》在我创作的历程中,是关键的一个作品,是使我鼓起更大勇气走上创作道路的一个作品。……这个作品跟随我经历的波折不算小。同志们说我在创作上还有希望,尚可发展,曾以《百合花》为例;而'四人帮'搞文化专制主义,冠我以'文艺黑线的的金字招牌'也以它为例;较多的读者记得的也还是它。那么就让它明明白白地,作为我创作道路上的一个标志吧!"(《百合花》后记)
  1958年,茹志鹃写成了短篇小说《百合花》,先后寄出去两次,都被退了回来,最后终于在〈延河》上发表了,就在小说发表三个月之后,茅盾向读者推荐了它,这——给她以起死回生的力量。茹志鹃回忆说:"已蔫到头的百合,重新滋润生长,一个失去信心的、疲惫的灵魂又重新获得了勇气、希望,重新站立起来,而且立定了一个主意,不管今后道路千难万险,我要走下去,我要挟着那个小小的卷幅,走进那长长的文学行列中去"。(《说迟了的话》,收入《惜花人已去》)
  《百合花》是一篇只有六千多字的小说,得到了茅盾的热切关注,说明先生具有慧眼卓识,说明它确实是一朵盛开的艺术之花,是当时文坛上不可多得的珍品。
  茅盾在《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一文中,对《百合花》从篇章结构到人物形象以及表现手法都给予充分的肯定和透彻入里的分析。茅盾先生将《百合花》的风格概括为四个字:"清新、俊逸"。
  《百合花》确是一篇使人"满意",令人"感动"的诗篇,优美、抒情、清新、自然。作家努力将生活中发掘出来的美加以提炼、升华,巧妙编织,给人以艺术享受。茹志鹃说:"我要用我这双眼睛,在大家共见的生活中,去找出单单属于我的东西"。(《百合花》后记)
  茹志鹃因《百合花》而成名,在荣誉面前,她考虑的是更艰苦的攀登。她以茅盾的鼓励为动力,在创作园地里开始了更加辛勤的耕耘。茅盾文章发表的第二年,是她创作丰收的一年。这一年,她除了坚持编辑工作之外,还写了五个短篇,五篇散文及一个短的电影故事。
  茹志鹃奋发图强,一是为了不辜负先生及其他关心她的评论家和喜爱她作品的读者;另一方面,也还有当时不愿为人所知的原因。1957年以后,爱人被错划成右派,开除党籍、军籍。她带着两个孩子,背负着沉重的经济和精神负担,她要用自己奋斗的成绩,为孩子们创造一个不受人歧视的环境;她要用创作上的累累硕果,安慰正在"改造"中的丈夫。茹志鹃是一个不苟言谈,说到做到的实干家。
九、苦闷-迷惘-搁笔
  六十年代以后,中国社会风云变幻,文艺界的风浪也一阵紧似一阵。对茹志鹃作品的评价分歧愈来愈大,否定意见在逐步升级,甚至要求她放弃自己的风格,去攀登重大题材的高峰,去描写"高大全"式的英雄形象。在众说纷坛面前,她有点拿不准,感到无所措。1960至1961两年,茹志鹃已离开编辑岗位,从事专业创作,却只写了四篇小说《三走严庄》、《同志之间》、《阿舒》、《第二步》。
  1963-1964年,文艺界更加充满火药味,束缚乃至扼杀文学创作的清规戒律越来越多。许多长于写重大题材的作家都遭到了批判,何况茹志鹃?"在这风风雨雨中,我惶惶然,茫茫然了,不知怎么奋斗才好了"。(《生活经历与创作风格》,同上)她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两年间,只写了《月牙初上》和《回头卒》。《回头卒》是她"文化大革命"前写的最后一篇小说,写得艰苦极了。"我望着滔滔的江水,硬要让一个解放初期……的老农,去表演农村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种种。"(《二十三年这一"横"》,收入《惜花人已去》)一篇作品不是发自作家心灵深处,还有什么生命力呢?1964年以后,她除写小量散文外,就近乎搁笔了。这对于一个风华正茂的作家来说,是多么痛心疾首的事啊:"我内心是着急、焦虑的,但是无计可施。因为当时形势要求的,正是我所不能的。我不会处理尖锐的矛盾冲突,不善于写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也极少写过反面人物等等,我愿意克服这些弱点,来适应政治形势的需要(当时称作时代的要求),可是秉性是难移的。"(同上)
  实际上茹志鹃创作上的荒芜,早在"文化大革命"前三年就已经开始了。在动乱的年代,像她这样以写"儿女情"、"家务事"著称的女作家当然不能幸免,她被戴上"文艺黑线的尖子"、"文艺黑线的金字招牌'等帽子,遭到了无情的批判。
十、第二次攀登——"从微笑到沉思"
  乌云散去,晴空朗朗,茹志鹃终于迎来了百花争妍的春天。她从上海人民出版社调到《上海文学》,任编委,同年被选为上海市第四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78年出席全国第四次文代会,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
  "创作上空白,生活却在延续,感情是延续的。"(同上)一个在艺术海洋里顽强探求的人,是不会徒劳的。茹志鹃的追求,果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获得了丰收的硕果。继第一篇小说《出山》之后,又一鼓作气写出《冰灯》、《剪辑错了的故事》、《草原上的小路》、《一支古老的歌》、《儿女情》、《家务事》、《三榜之前》、《着暖色的雪地》和散文、报告文学《十二月的春天》、《离不开你》、《红外曲》及文艺回忆录等多篇。结集为《草原上的小路》、《漫谈我的创作经历》、《惜花人已去》、《茹志鹃小说选》、《她从那条路上来》等。
  上述创作集中反映了茹志鹃创作风格的发展变化。黄秋耘把她的创作历程概括为"从微笑到沉思"。丹戈将茹志鹃新作概括为四句话:"明快中见沉思,简洁中见含蓄,柔和中见刚毅,抒情中见冷峻"。
  小说较为广泛、深刻地触及了社会矛盾,提出了新的历史时期中的诸多新问题,深沉地思索历史和人生,透过人物命运和人的价值的深刻剖析,努力探寻一场场政治灾难的内因,开掘着生活的岩层,以人民觉醒的智慧开创了新时期反思文学的先河。
  《剪辑错了的故事》是作家"出山"后的一篇得力之作,曾获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奖。作家通过搞瞎指挥、浮夸风而步步升高的公社书记老甘和坚持实事求是,不畏邪恶而遭打击、迫害的老党员老寿的描写,将笔触延伸到历史的纵深,借以唤回党的革命法宝之——"实事求是"的优良作风,全文渗透着感人的脉脉之情。
  《着暖色的雪地》作家用深沉、哀伤、痛苦的感情写了一个画家的人生悲剧,以唤起社会关心每个人的心灵和命运。她把两位主人公董毓德和章泯比喻为折了枪、坏了舵的难船,通过两人意外地相遇和撕心的别离,控诉了不正常的政治生活给人造成的灾难。茹志鹃以极其严峻的目光,审视着时代的锈斑,进一步显示出她的胆识和力量。
  茹志鹃作品中的鞭挞,有其深度和力度,在同类作品中也是高出一筹的。从中,我们看到了她的心在流血,眼中充满了泪水。作家的鞭挞依然是属于她自己的。她说:"我不知不觉地在作品中也使用起批判这一武器。……我发现歌颂固然需要洋溢的热情,而鞭挞需要的热情则十倍于歌颂。而且这种热忱,不是洋溢的、轻松的,它灼灼于内,到了使人心痛的程度,然后才流于笔端。"(同上)
  从歌颂到鞭挞,这一变化说明,一个作家的思想观点、观察社会的方式、角度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适应着社会的发展变化,在某一个历史阶段,某一个人生的里程中不能为人们所强求。
  《她从那条路上来》作家描摹了旧社会的悲苦生活,并给予无情的鞭挞。是茹志鹃不可多得的一部中篇小说。作品改变了她顺应社会历史潮流的创作趋向,依然保留了原有的艺术风格,并且有了新的开拓。作家通过对也宝纯贞心灵和敏锐目光的描述,反映了广阔的社会风貌,称得上一幅清新、浓郁的风俗画。
  茹志鹃文革后的作品,在艺术手法上除保留原来的精粹之外,也进行了一些可贵的尝试,收到了可喜的效果。她在长于细腻的人物心里刻画的基础上,有些篇章使用了现代表现手法,突出描写、表现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在《剪辑错了的故事》、《草原上的小路》、《着暖色的雪地》等篇章中,都运用得恰到好处,不给人以脑懂和"飘"的感觉。
  其次,为了适应新作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在小说的篇章结构上,也作了精心的设计和安排,采用"意识流"的时序颠倒或跳跃方式概括时代,将情节一步步推向高峰。
  在语言使用上,除保留浓厚、抒情的色彩外,略显冷峻、深沉、富于哲理,间或也运用较为辛辣的嘲讽,以显示鞭挞的力量。
  茅盾在逝世前几年,虽然已剩下不多的力气,却仍然关心茹志鹃的创作。以其微弱的余光读了她的许多近作,比喻为"静夜萧声"。这萧声"自远而来,倾耳听之,萧声如小儿絮语,又如百尺高楼,离人怀念远方的亲人,又有如千军万马,自近而远。"(茅盾:《〈草原上的小路〉序》)
  茹志鹃沿着前辈作家为她指明的路,走过了荆棘丛生的沟沟壑;又带着无限的思念之情,走向新的生活。她深情地对读者说:
  如今"静夜萧声"又将引我去穿山渡水,爬岭越峪,去学习,去追求。……"静夜萧声"这是先生最后对我的要求,也是我新的努力的开始。
(《二十三年这一'横'》,同上)。
上一页目 录下一页
□ 作者:阎纯德 主编
邢院生
阎纯德
  生活恩赐我许多朋友。邢院生就是一位。她是名作家萧乾介绍给我的,那是1982年——迎春花正在北京的旮旮旯旯儿偷着露出笑脸的时候。不久,我便读到她的长篇小说《叛女》;又是不久,我去看她,为了能在她身边发现点儿"叛女"的什么。但我们没有长谈,她太忙。这匆匆的一晤,留下的只是印象:瓜子脸,不胖,神采奕奕,眸子里透着微笑、善良,也有无情岁月的风雨吻过之后甩下的朦胧影子。
  一晃几年,我从法国执教回来,又见到她。她还是她,一点儿没变,连条皱纹都没有,看不出她是1927年出生的人。我说她驻颜有术,往多里猜,也不过五十来岁。她开心地笑起来:"大家都这么说,真是谢天谢地了……"
  1988年初春,邢院生行色匆匆地来我家三次,连坐下都不肯,更甭说喝茶闲聊。她对我说:"你忙我也忙……"于是我们站着说话,她说完就走。
  我很理解,她是个痛快的人,没有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不会客套,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平等待人,总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是一个直率真诚,坦坦荡荡的人。
  有人说她是女强人。
  有人说她有菩萨一般仁慈善良的心。
  有人说她是一位具有现代意识的女性,心怀高远。
  我并非木石,耳能听,眼会看,心能感。说她"现代化",非指穿着,是说气质。
  她是医生,却成了作家。她参与过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创建工作,退休后又忙着为服装、儿童玩具、贸易、建筑出力献策;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儿"老气",就是一般中年人也比不上她争分夺秒的忙劲儿、朝气勃勃的冲劲儿和干劲儿。她的儿女有的在美国,有的在德国,人家劝她出去游游转转,或于脆在异国"享福",她一笑了之:"也许有一天会去看看,但我到那儿没有用,还是在自己家里好,有的是事儿做……"这样的话,我亲耳听过两次,令人感动。
  中国,如此辽阔的大地,不知出过多少传奇人物和故事。邢院生,这位生在古都开封的甘肃通渭人,生活及创作就很有一些传奇色彩。
  关于她的家世和个人生活,从来没有对我细讲,总是三言两语,"搪塞"而过。她自己也说:"关于我,你什么也不知道……"自然,这是夸张。但她那迷离的传奇,我还是看到了一个朦胧的轮廓。
  她父亲邢肇棠,早年追随孙中山参加北伐革命。1927年"四·一二"事变后,因参与倒蒋活动被通缉,被迫上"梁山",弃家而去,毅然加入共产党的行列。母亲陶默厂(an)是清末端方的亲侄女。端方何许人?——一清末大名鼎鼎的命臣,字陶斋,号午桥,为托忒克氏,满洲正白旗人,先后为举人、员外郎,光绪二十四年出任直隶霸昌道,尔后又在京师创立农工商局,任陕西按察使、河南布政使、湖北巡抚、湖广总督、两江总督。端方颛志兴学,力主派遣学生出国深造,后又出使多国考察政治。再后,与其胞弟端锦在四川保路风潮中入川,皆死于哗变军官刘怡之手。端方笃嗜金石与书画,是有名的收藏家,著有《陶斋吉金录》及《藏金记》等。
  陶默厂就出生于琴瑟喧阗、诗书朗朗的阀问世家,从小喜爱经史诗文、琴棋书画、说拉弹唱,并无所不工,尤其戏剧艺术,早年与梅兰芳过从甚密,是梅氏第一代女弟子,成为京戏舞台上的"名票",被戏曲界呢称为"陶六爷"。陶默厂的戏曲艺术天才没有影响邢院生,却陶冶了胞弟陶荣生,使他真正成为当代京戏界的"名票",名扬四海。
  民国之后,贵族家道日趋没落,家产荡尽,但吟诗作赋、挥墨绘画的遗风依然甚盛,影响了几代人。邢肇棠因革命而"出走",使不安的生活更加动荡,全家的生计只靠母亲唱戏来维持。邢院生同母亲相依为命,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着生活的黎明。她始终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里成长,一本《白香山词谱》,把她引进文学的百花园,培养了对文学的爱好。她先后在南京豆腐巷小学、北京香山慈幼院、北京培元小学就读。上学后,她取学名陶稚厂,我想这也许是为了对母亲含辛茹苦的纪念,或者为了避灾。1939年,在北平贝满女子中学读书时,她在年刊上发表诗歌《思父》,后又发表过散文。1946年,在谢冰莹主编的《妇声》上发表短篇小说《被践踏的幼苗》。这是记忆中文学曾给她带来的兴奋。但她没有做要当作家的梦。
  人生不好预测,有时会像一朵云,被风吹到不可知的地方,聚散无常。
  1948年,战神南行之时,曾任晋冀鲁豫边区参议长的邢肇棠,从延安归来,从此结束了长达十四年之久的父女离散之苦。接着,他先任华北人民政府水利委员会主任,后赴宁夏任省主席。邢院生也随父亲到银川,在省卫生学校就读。毕业后在宁夏省人民医院当内科医生兼卫生学校教员。1954年至1958年,在北京医院劳动卫生研究生小组学习后,又在北医附属三院及铁路医院理疗科担任技术员,发表医学论文,并著有《黑色冶金工业安全卫生手册》(1957年,科技出版社)。她同医道打了二十六年的交道,这之间,国难、家难、个人的不幸,形影相随地出现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1962年,担任河南省副省长的父亲,被错定为严重右倾错误,并于当年与世长辞,继而夫妻的离异,又为她添加了巨大的痛苦。颠沛流离,半生坎坷,桩桩往事一起涌进心头,父母生活的光环不断扩大,个人的经验、知识和认识,也转化成各种色彩,绘成各种故事。"我拿起笔,想写点什么,于是走到哪里,写到哪里,零零碎碎点点滴滴的时间也不浪费,等候公共汽车或在楼梯口等人的空当,也不放过,哪怕是只写一个字……"毅力使她一气写成三十万字,题名《前夜》。
  邢院生是一位刚直不阿的女性,这样的性格注定翻车倒霉,难以逃出文化革命的罗网。1968年,她被打成反林(彪)反江(青)的现行"反革命",非法关押在地下室达四年多之久。她的书稿被抄走,并成了反党的罪证。长夜漫漫,枯坐斗室,面对糊着黑纸的小窗,她没有去自杀,却想到光明,并开始重新构思小说的情节、人物、对话,修改脑子里的《前夜》。小说里的人物和她的生命、灵魂交融在一起,他们共同喜怒哀乐,于是小小的"上"牢成了一个时代的缩影。她在小说里幻想、追求,那些活脱脱的人物伴她度过一千五百多个没有阳光的黑夜。最初,她把小说写在手纸上,被看守抄走,又罪加一等。后来她把毛主席的著作编成索引,将陪语、提纲写在文字的夹缝中。这个对付敌人的办法拿来对付"自己"是当代现实的悲剧。一支钢笔尖写秃了,就在水泥地上磨,磨尖了再写。那是生的渴望、爱的执著,大写"人"的赞歌。
  1972年12月31日被释放回家,在翌年元旦的鞭炮声中开始奋笔疾书,连与儿女的亲热都不逞顾及,更不顾自己身体的痛苦,只是伏案写作。1974年,终于成稿,受到萧乾等人的鼓励和关怀,几经修改,将《前夜》易名《叛女》,由萧乾、姜椿芳作序,1982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
  数年前,我是一口气读完《叛女》(1982年,春风文艺出版社)的,至今那种兴奋和新鲜感都没有消失。小说是传奇的,又是传统的。作者凭自己丰富的生活积累和对文学的本来认识及美学素质走进创作过程,原原本本、老老实实地写,也没想去耍弄什么招数,但她成功了。萧乾说:"一部小说,不论长短,从主题到结构和内容,都只能通过作者本人的体验和认识去构思。土建有标准设计,有预制件。我希望永远不要在文学艺术领域里搞什么标准设计,也切不可用预制件。"(《叛女·序》)我十分赞同这个对文学艺术的真知灼见。文学艺术作品只应该有优秀佳作,而不应有什么"样板"。如果创作有了"蓝本",就不再称其创作,最多是一个低能的模仿。小说不一定就该是《红楼梦》、《水浒传》、《战争与和平》、《子夜》,只要有自己动人的形象、生活的脉搏、成功的艺术创造,就是好的作品。姜椿芳在《我看〈叛女〉》文中说:"文学作品是不嫌一再描写同一题材的,问题是不在写什么,而在怎么写。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都是文学作品应当表现的内容。"重要的是,要写深,写得新,写得巧,写得好。一个作家的成功,一是在于本人生活的厚度,二是在于思想的高度,三是在于作家的艺术概括力和语言的表现力。邢院生具备了这些,于是才有了《叛女》这样的小说。
  《叛女》卷前有作者三行题辞:
献给
为了新生叛逆没落,
为了光明叛逆黑暗,
为了明天叛逆昨天的人们。
  献辞是作者的寄托,十分令人深思。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从昨天走来,没有叛逆就没有新生、光明和希望。历史在叛逆中创造和演进,社会在叛逆中获得正义和真理。但《叛女》不是政治教科书,是使人能从中得到教益的感人艺术。
  古今中外许多传世名作,多具有作者自叙传的成分,或个人的生活经验。《叛女》就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故事描写出身于清末两江总督家庭的贵族姑娘润格的爱情遭遇,以及后来她以艺术为武器投身于革命的经历。润格容貌美丽,聪明睿智,心地善良,多才多艺,但她在名门望族之家得不到自由,到处是野蛮和禁锢,她的一切都得不到保护和施展。当爱情来临的时候,她需要更加辽阔的天地和自由,得到的却是一个吃喝嫖赌、醉生梦死的丈夫和一个专横暴虐、阴险毒辣的婆婆。从托家到奎家,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牢笼,龌龊、卑鄙、荒淫、腐败窒息着她。她对现实的反抗是放走了被禁锢十年的疯女——丫头秋菊。当她确知自己是老爷强奸了逃荒女白颖所生时,便毅然弃家出走。但走投无路,只好以卖艺为生。润格没有随波逐流,执著地追求人的尊严和价值,直到和国民革命军中的革命者江放相遇、相爱、结合后,才从茫茫黑夜里看出了光明。《叛女》以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及"九·一八"事变为背景,不仅写了润格的辛酸史、奋斗史、反抗史,还塑造了义和团失败后的红灯照姑娘奇侠、参加革命的艺人路拾遗等女性形象,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是挣扎着寻求正义和真理的一群,再现了中国历史的一面。
  在中国文学史上,清末之后,描写旗人贵族荣衰之作很有一些,但在历史递进中,描写旗人贵族的演变、升沉,与中国现代革命水乳相融者,并不多见。《叛女》及其姊妹篇在这一文学领域填补了空白。
  我有幸在作者的《动荡三部曲》的第二部《女伶》(1989年,华文出版社)出版前读到了原稿《女伶》是《叛女》的续篇,主要人物润格、江放、江风等都没有改变,它既有连续性,又有独立性。故事起伏跌宕,颇能引人入胜。
  《女怜》的背景仍然十分广阔,润格的故事和性格,就是在光明与黑暗的斗争环境中发展的。她在丈夫江放因军阀内部矛盾被捕后,便把女儿江风寄养在地下革命者杨维林和欧阳墨竹夫妇的诊所里,而自己以女伶身分,浪迹天涯,帮助革命。江放出狱,润格母女回到北平,在梨园生活中,与日本豢养的汉奸黄子廉、奎啸虎及其党羽巧妙周旋,刺探情报。孤女柳文如不忍"女相师"金倩虐待而服毒自杀遇救后"投奔"大汉奸黄子廉之妻王国玉,日寇血洗甫京,杨维林罹难,欧阳墨竹到北平,阴差阳错地成为黄家的提琴家庭教师,江风与黄子廉之子黄伯云关系的变化,黄子廉向江风求婚等,这些凄楚而又富有戏剧性的故事,逼真地展现了那个时代的众生相,构成社会生活的大展厅。润格前夫之子奎纲的出现,是对人性的深刻解剖。最后,奎纲"探监认母",旨在诱供;在特务组织"不许良心抬头"的"纪律',与母子情的激烈斗争中,他的脑子里万马奔腾,心在怒吼,一双大手掐住了"恶魔",就这样润格惨死在神经错乱的亲生儿子的手下。
  这个结束也许残酷,或许突然得不在读者预料之中。但这个结尾,从艺术的角度看,是巧妙的,不落俗套。这个处理,很是显示了作者不凡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
  邢院生的《动荡三部曲》的梦想,是要以润格及女儿江风的曲折坎坷的人生为线索,经清王朝的覆灭、辛亥革命的风暴、抗日战争的烽火,直到中国大地的解放,展示人的命运。三部曲已经出版了《叛女》和《女伶》,而梦还没有圆,最后的一部《伶什》还没有出版。1989年5月18日,她打电话给我:"明天,我要随一个代表团到洛杉矾,他们是忙公务,我是旅游探亲,看儿子少杰,然后转赴香港、日本冲绳、夏威夷,再到德国看儿于澄宇和女儿奇志……"临上飞机,她没忘带上她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伶仃》的原稿。到了美国,情况有变,身不由己,只好在那里闲居。她是个永远闲不住的人,她找过工作,护理过一个半身不遂的女病人,最后还是呆在家里改写、加工她的小说——边改边抄,四个月后《伶仃》定稿了。梦圆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已是江郎才尽,于是又寄梦想于未来:"我想下一部书将由少杰和奇志他们从文化大革命续起。我觉得他们这一代人的生活也够丰富多采的了,不比我们这一代人逊色。我的两个孙子早能背诵唐诗了,也许他们也能继承祖母的未竟篇章。"
  人的命运,有时自己也主宰不了。邢院生本来是去美国探亲和旅游的,万万没有想到,竟在四季如春、风景秀丽的洛杉矾定居起来。神使鬼差,美国对她不薄,每月能领510美元的养老金,5美元买个医疗保险;数年后养老金还可以翻番。也许这也算天上掉馅饼,可人是精神"动物",由于语言不通,那种孤独和寂寞难以言状。1993年3月15日她来信说:"……常和猫说说话,有时也自言自语。由于神经类型稳定而没疯;说来说去,我还是愿意参与北京的热闹。"虽然寂寞,除修改好长篇小说,还写些散文,诸如《别人买地我发财》、《牙医收费名堂多》、《我的另一半》、《老人和猫》等,以真名和"爱丽丝"的署名,发表在《世界日报》上。
  1993年,《伶仃》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在时序上,《伶仃》接续《女伶》,但它又是完全独立的一部小说。润格惨死在亲生儿子之手之后,女儿江风孤苦无援。大汉奸黄子廉时时想霸占她,为了对付黄子廉,江风只好与自己并不相爱的古复生匆匆结婚。江风的性格是润格的延续。围绕江风的命运,小说向我们展示了新一代的众生相:古复生是江风父亲朋友的儿子,与江风曾产生过爱情的银行家方仲理、革命烈士的后代柳文如、受黑暗势力迫害的林蓓嘉、汉奸的儿子却与汉奸不走一条路又与江风相爱而又不能爱的黄伯云、进步的和反动的大学生、正义善良的刘三奶奶,以及汉奸的妻子王国玉及其女儿们等等。这众多的人物,都在光明与黑暗的搏斗中,在中国历史的大舞台上联合演出一个曾经发生过的真实故事。江风最后在向黄子廉复仇时,她的手枪没有打中真正的敌人,而自己则落入魔掌。最终,在共产党组织的营救下方获新生。
  小说收来得太匆促,也显一般化,没有跳出东方式的"团圆"模式,这是小说的一个失败。但邢院生的"动荡三部曲"可以改编成很好的电视连续剧,相信会征眼观众。
  从《叛女》到《女伶》,作为叛逆形象出现的润格,始终是一位热爱正义、真理,追求光明的女性,出于爱国及对邪恶、黑暗的仇恨,她帮助革命者做些事情,是革命的同情者。但她是一位血肉饱满的形象。润格是一位坚强不屈的女性,在监狱里,她没屈服于敌人的酷刑。但作者又不去正面写,比如《女伶》三十一章,写奎啸虎对润格施刑后,手提一根沾满鲜血的皮鞭,踢休息室的大门,气急败坏,喘着粗气,那首《何日君再来》,唱针被卡在唱片上的伤痕处,一再重复着"再来,再来,再来……",就是滑不过去。奎啸虎一肚子邪气,把鞭子摔在地上,骂道:"他妈的,什么再来,再来,别来了!"听差把皮鞭捡起来,"把它挂在墙上,和墙上的一排按质量、粗细而分类的皮鞭、钢鞭排上队。"那气氛,奎啸虎的心情,都表现得十分生动、逼真。"没多大意思,打了半天,连个屁都没放,活像打在一块石头上,毫无反应,一声不吭地就昏过去了,倒把那几个哥儿们累得呼呼直喘,这有什么劲。"这是奎啸虎说的。黄子廉也说:"这个人真邪行,简直是一支坏了的温度计,什么温度也不能让水银柱上升,永远是零点。"这种技法,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表现手法,不直写,却比直写更有表现力量。
  润格从家庭反抗,到出走,以及与社会、时代融为一体,她的性格一步步走向完善。所谓完善,非指越来越高大,而是说越来越真实、生动、具有灵魂。润格深知得罪黄子廉后患无穷。但当他欺侮到头上,企图娶她的女儿小风为妾时,个人的安危且不说,连对"革命工作"不利也不顾及,也许这是普通人性的常情。作者没有把。理智"强加给她,而是让"人性"自然发展。她可以像母章鱼一样护崽,直到饿死,像斑头雁一样,拔光身上的羽毛,为风雪中的儿女筑窝。润格终于因此而走进深渊。最后,黄子廉要用挫磨灵魂的办法对付她,把与她分离十多年的亲生儿子奎纲派去,利用母子情套出他想知道的一切。母子见面,撩起润格往昔的记忆:小纲被人抢走时蹬掉的那只老虎鞋和扔下的那把玩具手枪,一直是她走南闯北随身携带的纪念物,总觉得那上面有儿子的体温,总觉得站在面前的不是奎纲,而是小纲。当她发现奎纲想方设法想知道路拾遗的秘密身分时,她清醒了,警觉了,面前的奎纲不再是自己的儿子。对润格来说,有时母子情高于一切,有时则相反。这是人性在心理上完整的反映和逻辑。"后悔没有走上革命的道路。我的家庭和我的幼年时代所处的环境,潜移默化地给了我不少影响。贪图安逸,沉缅于小家庭的温暖。我能反抗封建礼教、封建婚姻,却不能反抗我的懦弱。我不应该和复杂的环境妥协。"润格被奎纲追问后这样说,"小风的爸爸告诉我列宁说的一句话:'如果没有非常复杂的环境,也就没有革命。你怕狼,就别到森林里去。'我怕狼,所以没有勇气到森林里去,这就是我的后悔。"当时,是命运不容她背过脸去,就只好面对现实。这也是"逼上梁山"。她恨自己觉悟太晚,并说:"如果天假以年,我决不苟延残喘,我要跟他们挤命……"这是润格的绝命宣言。至此,这位艺人的形象完美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了。
  除了润格,作者还在《女伶》里塑造了杨维林、江放、欧阳墨竹、黎明、刘三、刘三奶奶、高妈、江风、黄子廉、奎啸虎、王国玉、黄伯云、黄美云、黄秀云、黄柔云,以及吉林等众多的人物形象,这其中刘三、高妈、江风、黄子廉、王国玉、奎啸虎等人物塑造得尤为成功。有的人物着墨不多,只几次出场,其性格便跃然纸上。黄伯云原来是一个狗仗人势的恶少,后来却成了黄子廉的逆子,其变化十分令人信服。作者在写像奎啸虎这样十恶不赦的大汉奸时,还写了他人性深处隐蔽的东西。润格重刑后,他想到润格是一个文弱女子,动这么大的刑,受这么大的罪,太不应该:"黄子廉和她有什么血海深仇?也犯不上这样……"他对黄某的做法很反感。这样写,如同给一位贫血者输血,使人物活了,增加了真实感。
  《叛女》、《女伶》和《伶仃》都具有浓郁的文化意识。小说里荡漾着历史、文学、艺术、科学、风俗、民俗以及人们陌生的关于旗人和梨园生活的奇异色彩。老北京的习俗、语言脍炙人口,如同倘徉在昨日的文化胡同里。作者的知识之广博,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什么关于葡萄的历史、成人节、女孩节、耶稣的传说、营养学、迤北八珍,名人名言、楹联名对、诗词歌赋等等,真是包罗万象,好像一部知识小百科。她的小说写作,似乎不拘一格,没有师承,凭着自己的感受、认识和理解,进入创作过程。但她的小说并不是知识的仓库,而是将知识自然地扌契入字里行间、人物的言谈话语里,像生活本体那样。
  邢院生的小说中,有着精彩的描写,细腻、准确、生动,说老太太止住哭声"像是收音机关了电钮,连点余音也没有了";把烟灯飘出的缕缕青烟,比作"上天的云梯";在黄伯云眼里,"江风弯弯的眉毛下面是一池清澈见底的湖水,诚实得什么也不保留,坦率的语言使她显得更美丽了。"对润格坐牢那段描写,更显示出作者不凡的手笔:
  太阳从地下室牢房铁窗上照射进来,灰尘在一缕光束中跳舞,墙上抹着一道道棕色的血痕,一只花壳小甲虫顺着墙角,慢慢往上爬行。蜘蛛吐着纵横交错的经纬,在屋顶的旮旯里织了一个大网,得意洋洋地坐在蛛网中间,穿过网眼看着这间小小的牢房,以为整个世界都在它的网罗之下了。
  刚刚长出两条细腿的小青蛙,从牢房的铁窗上,一失足跌下来,误入囹圄。小青蛙奋力向上跳跃,哪里能跳得出去呢?!每次雨后,这些不速之客带着它的同伴,从草坪上的窗户缝隙跳进来,闯进这个"禁区"就插翅难逃了。每次都是润格轻轻地抓住它们的的腿,站在凳子上,把它们从窗缝里送出去。它们一触到草地,就欢蹦乱跳地唱起歌来,池塘边上的同伴为了欢迎它们平安归来,欢快地参加了大合唱。
  这样的描写,或长或短,或繁或简,不是创作进程中之所需,就是与人物的处境、心清息息相关,没有可有可无的笔墨。
  除了《叛女》、《女伶》和《伶仃》这三部长篇小说,我还读过作者多年前发表的短篇小说《春寒》及《天空,已是朝霞如锦》。邢院生说过,别人说她能开拓,不能守成。这大概就是指她曾经从事过的许多事业,但能否守成,在我们这个国家,并非完全能依自己的意愿。不过,她的小说创作以十年磨一剑的精神,艰苦而寂寞的耕耘终于有了收获。她相信天才的十分之九是血汗的勤奋哲学,这是幸运。于是便有了生命中的传奇,有了通俗而不俗、兼融高雅和通俗的长篇历史传记小说。她提笔为文,却极少与文坛来往,但中国文学的大河也有属于她的浪花。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杜鹃的凄楚叫声,又一次从天外飞来。她一再说:"美国的风景再好,也不是我的祖国,我迟早是要回去的、"
  "一切都没有结束。历史的河流,缓缓向前滚动……"这是一个传奇的,属于昨天又属于当代的故事……
1988年4月13日于北京
1995年3月28日修订
上一页目 录下一页
□ 作者:阎纯德 主编
宗璞
陈素琰
宗璞的小说
  一、她有自己的天地
  ——宁静校园的一角
  不知意味着有幸还是不幸,这位女作家始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一高等学府幽静的校园的一角。1928年7月26日,冯宗璞生于北京。水木清华的一石一水,燕园的浓荫僻径,从童年时代起迄于今,除了特殊的离乱,它们始终滋润着、陶冶着宗璞的心灵。抗战期间,北大、清华等学校避乱南迁,在昆明成立西南联大。宗璞也随父亲冯友兰在昆明乡下住了很久,并就读于西南联大附中。
  可以说,她始终都生活在中国高层的知识分子群中,与他们学业的专攻,崇高的操守,事业成就的欢欣,以及家国危亡的忧患深深地纽结在一起。宗璞本人五十年代初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后来在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等单位工作,得到不少文学界前辈的帮助。1960年以后,一直在外国文学研究所从事编辑和研究。而她生长的门第又是世代书香,父亲、姑母等都是全国著名的学者。命运之神对她优厚有加,一下子便置她于中国最深厚的文化渊源之中。因此,人们不难看到她的创作和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知识阶层的气质、情操以及生活方式,或隐或现的,然而又是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宗璞作品所展现的生活环境和人物内心世界,我们处处可以寻到中国哲学、中国文化艺术深远的、潜在的、溶解性的影响,从而赋予它们特有的幽雅、淡泊、洒脱、内省的精神风貌。
  她的创作如她的为人:真诚而严谨。她完全写与自己特定的生活环境和特定的生活阅历有关的人物事件,写自己感受最深的东西。她说过,"许多文字,都不只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寐之中。"加之宗璞自幼多病,因此,她不是一个多产作家。迄今出版的作品有中篇小说《三生石》(1981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宗璞小说散文选》(1981年,北京出版社),散文集《丁香结》(1987年,百花文艺出版社),童话集《风庐童话》(1984年,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6年再版),四卷本的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198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另郁宗璞代表作》(1987年,黄河文艺出版社);《宗璞》(中国当代作家选集;199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12月,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宗璞散文选集》。《弦上的梦》、《三生石》为全国获奖之作。《丁香结》获全国优秀散文集奖,另有译作几种。
  宗璞196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曾出访英国、澳大利亚、美国等。
  因为宗璞与北京这座古老都城的西郊文化区的特殊联系,从《红豆》起始,她便致力于写校园内发生的事情。她笔下的成功人物形象,都是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知识女性(有人说,她的人物几乎没有出过燕园)。写她们随时代飘流的命运,写她们真挚的追求、失落与获得的欢欣。拥有高度文化的中国上层知识分子,成了宗璞创作的独特的对象世界。她获得了为她所有的一角土地,甚至可以说,获得了别人难以夺去也无法替代的一角土地。她静守她自有的土地。尤其经过时代动乱从而获得人生和艺术的痛苦经验之后,她更坚实地回到这块土地上,真诚地、甚至不免寂寥地进行艰辛的垦植。
  她站在这里,寻求把目光投向时代、社会和人生的窗口。也许应该感谢风云激荡的时代,使中国广大知识分子都经受了政治斗争和群众斗争的磨砺,使他们有此机缘把双脚紧紧踩在现实生活的土壤之上。一位当代诗人说过:"我虽然住在北京这条僻静的、窄小的胡同里,但风暴般的世界,却紧摇着我的房门。"宗璞这僻静的校园的寓所,何尝不是处于各种风暴的摇撼之中!正是因此,宗璞笔下的校园世界,依然地失去了人们意念中的静谧和肃穆,却始终鼓涌着当代生活中纷飞的风云:《红豆》中的教会学校奔腾着如火如茶的学生民主运动的激流;《知音》的主人公,通过校园幽静的小径,走向了一代青年向往的解放区。在《我是谁》、《三生石》中,小小勺院发生的生活变异和突然降临的灾祸,正是我们整个国家民族陷于空前劫难的剪影。宗璞提供给我们的,正是这样一个窥见人生激流的窗口。近年来的作品,宗璞偏重于普通知识分子平常生活的刻绘。在这些并不重大的题材中,我们依然强烈感受到新生活的新信息——新生活的杂沓喧嚣和人们对生活的新的思考和奋斗。一个民族从停滞走向跃动的失去平静的时代,难得保持一角静谧的山水。事实是,她即使想如此,也未必达到,何况她的心,本来是向着美好的人生的。
  二、她有一贯的主题追求
  ——高尚美好的人生
  ——若能为徘徊在十字路口的人增添一点抉择的力量,或仅只减少些许抉择的痛苦,我便心安——这是宗璞《小说散文选》的题语,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人生的道路曲折多艰。如何使人生富有意义,使平凡的生命获得价值,使人的心灵纯洁,精神崇高,使飘泊不定的灵魂能有一个美丽的皈依,可以认为是这位艺术个性独特的女作家不离不弃的向往和憧憬。论及她笔下的人物,不管是祖国青春时代的热情、纯真的江玫、苏倩;灾难时代历尽沧桑的菩提、方知;还是历史性转折时期生活激浪中的米莲予、柳清漪,她们的心灵无不回响着人生追求的呼唤。
  事情应该追溯到五十年代,她的成名作《红豆》即揭示了抉择人生的主题。江玫和齐虹的爱情离异,决定于他们人生道路的分野。江玫这个生活在平静小天地中的女大学生,在时代大波的撞击下,萌生出对革命的向往和对新生活的渴求。这就导致了她与齐虹的爱情危机。江玫明知这种爱情不会有结果,但又怯干割舍,陷于难以自拔的困境。这位性情柔弱的女性,毕竟走向了坚强,她终于挣脱了感情的羁绊,投身于民主运动的激流。
  《红豆》最大的特点是真诚。我们拨开纷扰的爱情雾霭,透出的正是主人公热诚透明的心。江玫的信赖和向往,也是祖国黎明期那个生机勃发年代一整代人心中拥有的真诚信念。《红豆》写的是一个真挚的,富有悲欢苦乐的复杂的内心故事。它毫不掩饰地写出江玫在追求理想道路时,对个人情感的眷念与追怀,从而呈现了一个生活条件优越的青年女性抉择人生道路的艰难与曲折。《红豆》当然保留了那个时代过分的单纯感,但却以它的诚挚和时代真实性,获得了久远的艺术生命。它如同一个并不消逝的青年时代的梦,始终保留在人们美好的记忆里。
  一个作家离不开时代的困域。当时代、社会发生了新的变异,作家必定面临对新的生活的思考和探寻。当十年的灾难过去,生活恢复了平静,向人们走来的是一个新的交替、大转折、大变革的伟大而又艰难的新时期。整个时代显得错综纷坛,凝重滞涩,人们也在国家民族历史性重负下憧憬、追求、奋斗。宗璞在这不平静的变动的生活背景上,重新陷入了对于生活执著的探求。
  宗璞在前进的生活中探寻,也在生活的探寻中前进——虽然她占有的依然是那平静的校园的一角。早在《团聚》中,宗璞已敏感地捕捉到了某些人生活日趋物质化的信息。她感叹人的价值观念以及人与人的关系受到市俗的污染。对于这种污染也表现在《米家山水》和《核桃树的悲剧》一类作品中。那字里行间缕缕飘散着失落的怅惘情绪:"她现在是和亲人一起走到平坦的路上了,但那完全消她饥渴的甘泉却不知在何方。那本该属于她的,属于她这一代人的。"(《团聚》)
  宗璞仍在执著的寻求之中。合理的生活,美丽的心灵,崇高的人生,依然是她探求的核心。《团聚》中的绾云,始终在寻问人生的无限到底在哪里?这"无限",也许可以理解为一种超时空的内在的、精神的美。《团聚》与谌容的《人到中年》和戴晴的《盼》题材相近,但却表现出这三位女作家不同层次的人生探求。它们有各自的价值。《人到中年》和《盼》较逼近生活实际,更具于预生活的问题小说的尖锐。而宗璞则是在精神层次上进行探索。后者比前者似乎显得优雅、纯净,但在社会上的反响却没有前者强烈,因为前者与人民现实生活更贴近。
  中国古典文化的潜在影响在宗璞此类作品中日益明晰,甚至构成了作品基调的意蕴。从《团聚》中辛图的舅舅,那位老人那里可以窥测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道德风貌的延续。老人信守学业,而不随市俗蝇营狗苟。他只谋求在自己的本位上尽责的人生要义:以"春色三分,一分流水,二分尘上"的信念,泰然面对自己的寥落。《米家山水》中的米莲子则有一种中国写意山水那样的性格:恬静、雅致、悠远、淡泊,具有内涵的灵韵。她面对平庸纷扰的环境,寻求自己内心的净化,向往安徒生《海的女儿》那颗为了别人幸福,宁肯忍受痛苦和牺牲的美丽、善良的灵魂。她始终以严肃的自我审视,去寻求与刘成的心灵沟通,最后甚至决定舍弃自己出国的机会,去成就刘咸的事业。但事实上这也未能如愿。
  在这种现实与理想不相和谐的情况下,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美丽、纯净的思想境界:这就是她和她丈夫各自的创作天地——古文字研究和中国画创作的世界。他们进入这个境界中超脱一切,并通过自省的智慧去成就自己理想的人格。小说以热烈的笔调,赞美这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清风习习,朝霞绚烂,一片宁静自得。宗璞创造的这种境界对探求人生意义来说,无疑有一种特有的向上力。使人产生一种超拔空灵的精神向往,向往个人思想的高尚,灵魂的纯洁。
  在《核桃树的悲剧》中,则以"弱者的自卫",一种决然的超脱来护卫自己人格操守。主人公柳清漪与她的核桃树命运相同,她身心交瘁。但从不懈怠,可叹的是连那种与世无争的要求也信守不住,只好亲手砍倒了与自己相近相似的核桃树,导致了"有用之材不能终其天年"的悲剧。它得自《庄子》哲学的启示,发出了对特有的一类人的命运的喟叹,表达了对现实的某种关注。这种"弱者的自卫"显示了作者的愤激。记得孙犁说过:"凡是惯世嫉俗之作,都是因为对现实感情过深产生的。"(《耕堂读书记》广弱者的自卫"表现了主人公在困境中不失操守的遗世独立的人格精神,这仍然体现了中国知识界的传统人格力量对于现代生活的渗透力。
  生活的丰富纷纭,也显示了作者人生寻求的广阔。她也曾通过于斌(《全息照相》中的实验员),不苟且于生活而积极创造,对因袭保守的价值观念提出怀疑。于斌的最大特点就是在努力寻求以自己平凡劳动为社会创造服务的自我价值。在五十年代的《红豆》中,宗璞曾经向我们展现那一时代青年的心灵世界。在那里,江玫以全部的赤诚把个人的理想、愿望、爱情献给了新诞生的社会。她意识到自己原有的,为她所眷念的世界与新的生活有着潜在的不和谐,她决断地否定了占据她的隐秘内心的一切,这对江玫来说,是一种痛苦的否定。因此,五十年代精神,在江玫身上强烈地体现为一种自觉的自我否定意识。生活在发展,而且是曲折地发展。五十年代的江玫,换成了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于斌,他的性格的成熟,体现了生活的成熟。如今占据于斌内心的并不是那种否定自我以适应现实的意向。作家痛感个性的消失。从江玫痛苦的否定到于斌痛苦地寻找个性的复苏,这里,我们可以满听到作家跟随生活前进的、轻轻的、然而又是郑重的足音。
  三、她有恒久的憧憬
  ——人间的友爱和温馨
  像宗璞这样,以深受中国文化道德的浸润,深受西方文艺复兴以来进步文学思潮的影响,又长期生活在五十年代以来人与人诚挚、单纯的关系之中的作家,她始终怀着人与人美好关系的憧憬,并渴求人情的温暖,是毫不足怪的。由于那个失去理智的时代的社会现实的触发,她曾在多篇作品中,蕴蓄了这方面的主题,并寄以深沉、炽烈的情感的呼吁。这其中,有对那个兽性年代践踏和污辱的愤激的抗诉;有对保持自尊、自爱的人格力量的探求;也有对业已失落的人世间温暖的寻觅。
  《三生石》是一部描写灾难和痛苦的作品,却充满了对独立人格力量和对真挚的友谊和爱的赞叹。它在深沉而浩大的忧患背景上,写了菩提、方知、陶慧韵等几个文弱的知识分子,如何在灾难接踵而至几乎陷于绝境中,获得人生的坚信并战胜命运的挑战。他们不仅从梅、兰、竹、石等中国哲学和艺术所追求的理想人格象征中吸取"骨"和"志"的力量,甚至从老庄和排宗哲理中寻觅解脱困厄的津渡。他们的超脱和彻悟,相信无所求也就无所失的自我超脱,这当然显示了出世和虚无。但在《三生石》特定生活境遇下,透过超脱、避世的外壳,却强烈地显示了内心的执著人生,对生命充满信念的光辉。因此,菩提和方知,在当时沙漠般的世界上,面临一个又一个的袭击,不畏惧,不哀伤,而是迎着苦难走去,在从容和缓之中,透出做岸和坚毅。这部作品惊人之处是,它创造了一种沉郁的以柔克刚的美。
  人们往往会在蒙受苦难的时候,萌发起慈爱和友谊的渴念。"菩提和慧韵做邻居不久,便常暗自庆幸。在那残酷的、横卷着刀剑般的世界上,他们只要能回'家',就能找到一块绿洲,滋养一下她们那伤痕累累的心。"窄小的勺院内,有动人的爱和友情。陶慧韵身上表现的友爱如此博大,甚至具有殉道的色彩。她超人的痛苦,超人的忍受,以及抛舍自己的慈爱精神,都超过了她自身的负荷力。在这种沉重的超载中,作者让我们感知到人类的善良、坚忍和牺牲等的道德力量。
  《三生石》写了菩提和方知在苦难中的真挚的爱情。正如方知所说,如果他把自己的秘密和亲友商量,恐怕谁也不会赞成他的选择。但他凭他那充满感情的没有患"硬化症"的心,指引他来到菩提身边。正是方知的爱使菩提这只飘荡的小船,从此依傍在三生石上,获得了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同样,方知由于得到菩提爱情的抚慰,即使在囹圄之中,也感到与生活的联系如此亲密并坚韧。当人们处以绝境无以自授时,这种心灵的接近与沟通,便成了沉沉暗夜的一线光明。
  作为探求人生并投身于创造新生活洪流的一贵,宗璞对人们之间互相接近的渴求是热切的。她追求人与人在心灵上的默契和彼此间的互助互爱。她曾在访问澳大利亚谒作家劳森墓时,有感于劳森笔下那些充满同情心的人物,发出"人世间太需要这种同情、这种热心、这种体贴了"的喟叹!在她表现新时期生活的作品中,始终回响着呼唤友爱的声音。在《米家山水》和《全息照相》中,我们会感染到一种人与人隔膜和互不理解的怅惘。当我们的作家追索《海的女儿》那个美丽的灵魂时,她萦念于怀的也就是那种为他人而牺牲的爱的崇高。我们甚至还可以从《米家山水》母亲口中"小星星,亮晶晶"古老而纯朴的儿歌吟唱中,接受友爱精神的陶冶,从而渴望自己也能如小小的星辰那样,互不排斥,各自发出亮晶晶的光芒,点缀那迷人的夜空。
  宗璞确认:人生道路多艰。人们在战胜难关的人生途中,需要别人的慰藉和温暖。这一点,她与她的前辈作家冰心有惊人的相似。这当然不是因为她们都是女性作家,恐怕还在于,她们的身世、经历,生活环境和文化背景都十分接近的缘故。在《寄小读者》中,冰心说过:"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之路的两旁。随时撤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使穿枝拂叶的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不是悲凉,竟是淡淡的幸福,是温馨的慰藉,使人们在爱和同情鼓励下,踏过荆棘,走过这一径人生长途。
  四、她有宽广的艺术领域
  ——多样化的创作实践
  人们认识宗璞,是从她的《红豆》所展露的艺术才华开始的。那时,她通过现实主义笔触,刻画了江玫这样一个单纯、充满理想的女性形象,留下了那个历史大转折时代(解放前后)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真实的艺术造型。《红豆》的成功之处,在于通过细腻的心理剖析,把那种理智要割舍面情感上又难以割舍的爱情,写得缠绵委婉。它作为那个时代的青年处于重大的蜕变和跃起的情感和心理的形象记载,而保留在新时代的人物谱系之中。
  在宗璞这里,现实主义如一道生命水,队五六十年代就开始潺潺流动。这股水后来曾遭到了阻碍,但未曾枯竭,而成为潜流。当1978年宗璞恢复创作时,它重新以动人的光彩涌出了地面。在《弦上的梦》、《三生石》中,我们依然感受到这一创作思想新鲜的生命力。
  上述两篇小说,仍然通过平实的语言叙述,通过场景事件和细节组合描绘,再现了刚刚逝去的那一段最黑暗最痛苦的生活景象。尤其是通过纯熟的心理感受的抒写,记下那个风雨年代留给人们心灵上的伤痕。它仍然采用现实主义笔墨,把灾难中知识分子的悲惨境地,写得细微真切,凄楚动人。
  在宗璞创作的新的时期,她所一贯追求的现实主义,仍然保留着朴素平实,委婉情致的风韵。不同的是,它业已失去五十年代的单纯和透明感,代之而起的是特有的严峻、深沉,她的现实主义艺术方法更臻于成熟。因为这股活水曾潜入地下,它毕竟积淀着大地的隐痛,毕竟经过地层的挤压和裂变。在《弦上的梦》里,我们忘不了这样的细节:乐(王君)打开书橱让梁遐找书看,这时梁遐触景生情,从爸爸也有许多书想到爸爸的冤死。她爱,她恨,但她没有眼泪。乐(王君)倒是希望她痛哭一场,以宣泄她心头过分的悲哀。"但是,梁遐冲进她的船里(她的床),只在书橱上留下两个指甲印。"这里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愤慨陈词,把最炽烈的情感都蕴藏在那深深的指甲印里。在沉静的表层下,奔涌着内在的烈焰。
  如果说,宗璞在复出后的创作仍然沿着现实主义的轨迹在行动,这只能是事实的一个方面。如同整个现阶段的文学一样,她的创作也面临一个新的开拓期。发展着的社会现实催动新的艺术创造。她和许多活跃的探索者一样,以艺术家的勇气在进行多方面的探索试验。对这种情况总的描述应当是,宗璞在取得现实主义成就的同时,开始了对于业已形成的艺术风格的拓展与变革。
  宗璞近年的每一篇作品,都有进行某种有意识的探索的新意。她自己也曾说过,"我自1978年重新提笔以来,有意识地用两种手法写作,一种是现实主义……一种姑名为超现实主义的,即透过现实的外壳去写本质,虽然荒诞不成比例,却求神似"。这样,我们就能理解,在宗璞的笔下为什么会出现《我是谁?》、《蜗居》这样具有鲜明的现代倾向的作品来。《我是谁?》使现实的人变成了爬行的虫子。《蜗居》则使一个超自然的神秘的鬼蛾出现在人间。透过这荒谬的歪曲的形式,存在的却是最本质的真实。这样的笔墨,对于《红豆》的作者来说,不啻是惊人的巨变。无可置疑的,现实主义的传统手法在这里产生了异变,一种新的因素正在为作家所把握。如果我们对那个畸形年代把许多人"变"成"牛鬼蛇神"的污秽和屈辱仍保有记忆,我们一定能够理解这种变形的艺术形式。艺术变形正是生活变形的一种特殊再现。怪诞的鬼城就是那个颠三倒四的疯狂生活的变形写照。
  宗璞没有硬搬外国的艺术经验,她是在进行艺术经验的融合与改造。《我是谁?》的创作手法,重在再现意识的流动,但其中也交织着客观现实的描绘;除了荒诞的变形外,也还有理想的热情抒发以及局部的象征寓意。从这些我们可以看到,宗璞没有抛弃她所已达到的,但她也不曾在新异的艺术天地怯于前行。这就构成了如她自己所说:"这样表现方便准确便这样写。"
  创造性的作家,总是不断地跨越自己。宗璞随着创作的成熟,产生更为成熟的艺术追求。她曾在《钟山》刊载的一封信中谈到:"这两年我常想到中国画,我们的画是不大讲究现实的比例的,但它能创造一种意境,传达一种精神";"我以为艺术都应给想象、思索的天地,应该'言有尽而意无穷',中国诗特别有此长处"。宗璞在这里所表达的艺术理想,与她人生价值的追求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相一致,也呈现了她艺术观念和审美原则的民族特征。她力求于小说创作中也如古代诗、画那样流露性情、追求写意的空灵,隐藏深厚的意蕴。
  宗璞某些作品有意地忽略实际,直接诠释生活。她通过平实的故事,创造一种意境,这种意境产生一种暗示能力,诱发人们的想象,使平淡的事实升华到哲理意趣,使读者在更为宏远的层次上探求人生的道理。此种创作意向,在《熊掌》一类作品中,体现最为鲜明。阅读这类作品,不是在写实的基本层次上,而是从凸出的非现实的思想、哲学层次上获得审美效果。笔墨简淡萧疏,而意境则趋于深远。
  为了丰富作品揭示现代生活的艺术手段,宗璞很注意融汇贯通地引用西方现代小说的某些表现技巧。《心祭》的结构显得新颖不俗。它的内容的展开,主要依靠主人公的回忆的思绪流动,而且通过记忆和现实两条线互相交错、渗透进行。但即使在这样的作品中,作家仍然执意于使之与中国的传统艺术追求相契合。《心祭》力求以小说的形式达到中国古典诗那种言不尽意,意在言外的深层意趣。它以李商隐《锦瑟》诗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作为题语。《心祭》与《锦瑟》相同,也写一种情爱,一种令人长久追忆而又不无缺憾的复杂情思。小说采用了秋风、暮色、向黄昏、向往事、心很远、思想在飘……这一系列抒情诗的意象语言,造成了既深情绵邈又悠长飘逝的情怀。通篇小说把这种抒情语言和意境,进行多次的反复,如同诗中的复沓,造成回旋与曲折,留下不绝的余韵。小说采用交错的结构,把思绪的线头随意切割,记忆一会儿断了,一会儿又被联上,若断若续,似有似无,蕴浓烈于简淡,轻愁淡恨,欲罢难休。这一切,就使《心祭》从意境上引出与李商隐诗的联系,同样蕴含了那种既令人追怀而又不免惘然的多种情思。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