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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武则天 (易中天中华史 15)

易中天(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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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易中天中华史15 女皇武则天
作者:易中天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3月
ISBN:9787533944483
所属分类:图书>历史>历史普及读物>中国古代史
编辑推荐
临终前,八十一岁的女皇帝赦免了情敌和政敌,换上石榴裙,留下无字碑。一代女皇武则天,一生风起云涌前所未见,到底是什么造就了她和她的时代?一个女子的能量在历史中究竟能有多强?那个时代的实际样貌又是怎样的?女皇武则天也有她的弱点和不安吗?解答这些疑问,感受那段历史,请阅读《易中天中华史第十五卷:女皇武则天》。
内容推荐
从木材商的女儿变成昭仪宫人,从寂寞深宫度日到感业寺伴青灯古佛,武媚娘的传奇却刚刚开始。
宫斗、布局、上位,洛阳变成神都,大唐让位大周,一代女皇,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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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夺宫
  麻烦岂止是情人
  据说,女皇陛下又要选美了。
  当然,据说而已。
  然而响应号召的却很是不少。有位官员郑重推荐了自己的儿子,理由是那男孩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还有一位官员毛遂自荐,公然声称性器官雄壮伟岸,十分给力。这事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街谈巷议大多不堪入耳。于是一位名叫朱敬则的谏官,便认为不能不说点什么。[1]
  谏官也叫言官,职责是给皇帝提意见,正如台官的职责是监督官员。这种制度是秦汉就有的,但最为完备并起到作用是在唐宋。魏徵能够不断纠正唐太宗的错误,原因之一便在于他长期担任谏官。所以,谏官哪怕品级再低,发言权和影响力都不小,尽管他们只能提出批评。[2]
  朱敬则就是中书省的谏官,职务是右补阙,级别是从七品上,相当于副县级。不过,问题并不在于地位高低,而在话不好说。不好说也不因为事关私生活。我们知道,在“家国一体”的制度框架下,皇家即国家。因此,作为天下之主和帝国元首,皇帝理论上是没有私生活的。如果他娶非其人或纵欲过度,从宰相到谏官都有权表示反对。
  可惜当今圣上却是女人。
  女人成为国家元首,其他民族史不绝书。埃及有,罗马帝国有,后来的英国和俄国有,当时的日本和韩国也有。中华帝国却从来就没有为女人当皇帝,做过任何思想准备和制度设计,因此女皇陛下的性生活便成为难题。[3]
  这个问题是男性皇帝没有的,因为有制度保障。唐代制度规定在皇后以外,还有四妃、九嫔(读如频)、九婕妤(读如捷于)、九美人、九才人等等。一般地说,这已够用,何况他还可以挑选,可以换人,甚至扩招,就像晋武帝。
  贵妇人也问题不大。丧偶可以再嫁,甚至可以公然索要性伙伴。南朝刘宋的山阴公主就曾对弟弟说:我和陛下都是先帝骨肉,陛下后宫万人,姐姐我却只有驸马一个,这也未免太不公平。结果,当皇帝的弟弟便为她挑选了三十个年轻貌美身强力壮的男人充当床上用品,号称面首。[4]
  ◎ 世界历史上的女皇
  持统天皇(645-703),日本第41代天皇,在位时间公元686年至697年。年轻时嫁给天武天皇为妃,生皇子,并获封皇后。天武天皇死后临朝称制,扶持皇子继位,可惜皇子早死,持统本人随即登位。在位十余年后让位于文武天皇。
  伊莎贝拉一世(1451-1504),西班牙统一前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女王,与阿拉贡王储斐迪南二世联姻,共同完成了西班牙历史上著名的“收复失地运动”,为日后的西班牙统一奠定了基础。
  维多利亚女王(1819-1901),英国汉诺威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在位时间公元1837年-1901年,长达六十余年,开启了著名的“维多利亚时代”,是英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君主之一。
  可惜,这并不适用于女皇。
  女皇是不能再嫁的。再嫁以后,谁当皇帝?她也无法册封皇后和嫔妃,除非有同性恋倾向。至于男性后妃,则史无前例闻所未闻。问题是,女皇又不能没有性生活。如果连这都没有,怎么称得上九五至尊?再说也不人道。
  没奈何,只好偷情。
  偷情是半公开的,第一个情夫是薛怀义。这家伙本是洛阳街头卖狗皮膏药的混混,原名冯小宝。由于身材魁梧肌肉发达,被高祖皇帝的女儿千金公主一眼看中,试用之后又推荐给女皇。推荐语是:小宝有非常材用,可以近侍。
  这时的女皇虽然名义上还是太后,实际上已是临朝称制的一国之君,她那个傀儡儿皇帝当然管不了这事。陛下本人则虽然年逾花甲,却依然性欲旺盛。孀居两年之后得到这样一个男人,真是久旱逢甘霖,根本顾不上什么身份。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她还是让冯小宝改名薛怀义,并剃度为僧,因为僧侣和道士能以宗教活动为借口自由出入后宫。[5]
  献身于女皇当然会有丰厚的回报,假和尚薛怀义也立即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可惜这个没文化的市井无赖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中华传统文化是讲名分的。他薛怀义虽然在床上深得女皇欢心,却不是正式册封的男妃。因此,当他公然对宰相苏良嗣傲慢无礼时,便被政府大堂的法警按倒在地,狠狠地打了几十耳光。
  薛怀义逃进宫里向情人哭诉,未来的女皇此刻的太后却并无雷霆之怒。她只是笑了笑说:呵呵,法师呀,以后你走后门吧!前门是宰相们的地盘,不可冒犯。
  公是公,私是私,老太太心如明镜。
  苏良嗣当然也一点事儿都没有,反倒是一位名叫王求礼的监察官员上书朝廷,奏请割掉薛怀义的生殖器,以保证“宫女们的贞节”。毫无疑问,太后对此也是一笑了之。[6]
  假和尚与女皇帝的性关系大约维持了十年,最后以薛怀义的死于非命而告终。这家伙多半是女皇杀的,原因可能是他既对提供性服务感到厌倦,又要争风吃醋。这当然为已经有了新欢的陛下所不能容忍。总之,此人在坏事干尽之后变成了死狗一条,朝野上下没有人表示同情。[7]
  女皇的态度也一样。
  实际上,两年之后她又有了两坨小鲜肉,这就是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兄弟俩都只有二十多岁,女皇则已是七十三岁高龄。不过陛下的兴致丝毫不减当年。也许,由于她的前夫高宗皇帝长期多病,性生活的质量很可怀疑,大好光阴实际上被虚掷不少。现在,帝国既然已是她的天下,自己的性能力又被薛怀义开发出来,当然要安享晚年。
  张氏兄弟是通过太平公主得以入宫的,事先是否经过试用则不得而知。情况大体上是:女皇陛下那位乖乖女很贴心地将张昌宗推荐给母亲大人,张昌宗又推荐了自己的哥哥张易之,理由是哥哥的器官更伟岸,还精通房中术。[8]
  女皇欣然接受。
  这是风格完全不同的情夫。假和尚薛怀义是粗俗不堪的肌肉男,张氏兄弟则是眉清目秀的小白脸,而且能歌善舞多才多艺,所以人称五郎和六郎。当时有个被舆论讥为“两脚野狐”的马屁精便曾这样吹捧他俩:大家都说六郎漂亮得就像莲花,依我看应该是莲花漂亮得就像六郎。[9]
  看来,女皇要换口味,而且胃口不小。
  朱敬则也因此有了批评的理由,指导思想则是儒家主张的中庸之道。他说,男欢女爱乃人之常情,关键在于要张弛有度。陛下已经有了薛怀义、张易之和张昌宗,应该可以心满意足。像现在这样众人以性能力自荐,恕臣愚钝,实在是不可理解。愚臣职在言谏,也不敢不奏。
  女皇却淡然一笑:是吗?若非你直言,朕还不知道。[10]
  于是重赏朱敬则,后来还让他当了宰相。
  呵呵,女皇并不糊涂,因为她是武则天。
  武则天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甚至就连她的这个称呼也都独一无二。没错,她是姓武,名字却不叫则天。后者是她的尊号——退位后叫“则天大圣皇帝”,去世后叫“则天大圣皇后”。姓氏加尊号,就成了“武则天”。
  这就等于称唐太宗为李太宗,唐明皇为李明皇,其实不伦不类。但是没有办法,因为不能称她为“周则天”。她建立的那个周朝,不但别人不承认,就连她自己,最后都只好宣布放弃。同样,我们也不能称她“唐则天”,因为“则天大圣皇帝”是武周的,不属于李唐。[11]
  至于她自己起的名字武曌,则几乎从没用过。因为当她有资格发明这样一个怪字时,已经没人胆敢直呼其名。她本人当然也用不着。那时,她的自称是“朕”。
  也只好叫“武则天”。[12]
  然而就连这也大成问题。武则天,是则天皇帝,还是则天皇后、则天太后?都是,又不全是,不只是。其实对于正统历史学家,她就是一个麻烦的制造者。制造的麻烦也远不止情人或名称,而是把整个系统和程序都打乱了。[13]
  这当然因为她以女人之身而为皇帝。事实上,中华帝国并不乏女性执政者,只不过之前的吕后,之后的慈禧,都是女主而非女皇。女皇只有武则天,也只有她那个时代才会产生女皇。因此问题便很清楚:她为什么会当皇帝?
  [1]见《旧唐书·张行成传》。
  [2]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三卷《隋唐定局》,易中天《帝国的惆怅·帝国官僚制度简述》。
  [3]比如在中国的隋唐时代,日本有推古女皇和持统女皇,新罗有善德女王和真德女王。
  [4]见《宋书·前废帝纪》。
  [5]以上见《旧唐书·武承嗣传》所附薛怀义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垂拱元年十一月条。
  [6]以上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垂拱二年六月条。
  [7]薛怀义之死见《旧唐书·武承嗣传》所附薛怀义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天册万岁元年二月条。武则天此时是否有新情人并不能确定,一般猜测其新欢是御医沈男璆,请参看林语堂《武则天正传》,雷家骥《武则天传》。
  [8]见《旧唐书·张行成传》。
  [9]拍马屁的人叫杨再思,两《唐书》有传,其言其事《资治通鉴》系于武则天长安四年七月条。
  [10]见《旧唐书·张行成传》。
  [11]这里面一系列事件的时间表是:神龙元年(705)正月二十二日,宰相张柬之等人发动兵变;二十三日,女皇武则天下令太子监国;二十四日,下诏传位太子李显;二十五日,李显即大周皇帝位;二十六日,武则天被软禁于上阳宫;二十七日,李显为武则天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二月四日,李显宣布恢复大唐国号。
  [12]则天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因为她即皇帝位时,是在洛阳宫的南面正门“则天门”;另说是典出《论语》:“唯天为大,唯尧则之。”不过就连这个称呼,也被后来的皇帝改了几回,比如“天后”“大圣天后”“圣帝天后”等。开元九年(721),著作郎吴兢编撰《则天实录》,开始使用则天二字概括性地称呼这位既是皇后又是皇帝的女人。陈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使用“武则天”称谓后,武则天便成了她最通用的称呼。
  [13]比如《新唐书》便不但要有《则天武皇后纪》,还得有《则天武皇后传》。
  释文(自右往左):
  天地日月星 载初授证圣 国臣正年月 万君照人生 武则天造字不止于“曌”字,亦不止用于其名,考古所见武周时期墓志铭中有新造字近二十个,略编于上。据洛阳碑志拓片博物馆。
  夺嫡之争
  没人想过武则天会当皇帝,包括她自己。这不仅因为她既非皇族又是女人,更因为她接手的大唐江山其实本是李世民的。太宗皇帝是那样励精图治和深得人心,如果不是出了差错,他的政权怎么会被颠覆,又有谁能够颠覆?
  差错出在接班人。
  接班人原本不是问题,因为李世民有十四个儿子,而且长子李承乾、四子李泰、九子李治都是长孙皇后嫡出。皇后为人贤德,威望极高,太宗皇帝对她也十分敬重。因此于情于理于法,储君都非嫡长子李承乾莫属。时年八岁的承乾在李世民即位后两个月就被立为太子,便是证明。
  ◎李世民的儿子们
  皇后长孙氏 皇长子李承乾 封恒山王。八岁封皇太子,成年后谋反被废。
  皇四子李泰 封宜都王,后改封越王、魏王等。谋反,死于33岁。
  皇九子李治 封晋王。后继承皇位,即为唐高宗 。
  杨妃(炀帝女) 皇三子李恪 封蜀王,后改吴王。有声望。冤死于房遗爱谋反案。
  皇六子李愔 封梁王,后改蜀王。田猎无度,因房遗爱案被贬流放。
  燕妃 皇八子李贞 封汉王,后改越王。有才干。起兵反武失败自尽。
  皇十一子李嚣 封江王,早薨,谥曰殇。
  阴妃 皇五子李祐 封宜阳王,后改楚王等。游冶无度,叛乱被贬。
  韦妃 皇十子李慎 封申王,后改纪王。懦弱无能。死于流放途中。
  杨妃 皇十三子李福 封赵王。平庸无奇。得善终。
  杨氏 皇十四子李明 封曹王。谋反被贬,被逼自杀 。
  王氏 皇七子李恽 封郯王,后改蒋王。被告谋反,惶惧自杀。
  无名宫女 皇次子李宽 出继给叔父楚哀王李智云,早薨,无后。
  皇十二子李简 封代王,早薨,无后。
  唐太宗共生有皇子十四名,其中仅两人(李福、李治)得以善终,令读史者唏嘘不已。《旧唐书》感叹:“子弟作藩,磐石维城。骄侈取败,身无令名!”
  可惜这位太子实在不争气。太宗皇帝为他先后聘请了数位名师进行教导都无济于事,以至于彻底失望。他自己则在汉王李元昌和宰相侯君集的煽动下谋反,事败被废,流放黔州(今四川省彭水县),两年后孤独地死去。[14]
  依照宗法,储君之位便轮到皇四子魏王李泰。
  李泰比承乾只小一岁,而且相貌英俊,聪明好学,端肃多才,是父皇一直比较喜欢和看好的。事实上废太子李承乾铤而走险,与李世民偏心眼,以及李泰气焰嚣张和步步紧逼不无关系。兵变失败后,承乾曾对太宗作结案陈述:儿臣贵为太子,还能有什么图谋?只不过为泰所逼而已。如果父皇立泰为储君,那就正好中了他的圈套。[15]
  唐太宗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朝中重臣也反对李泰,尤其是已故皇后的哥哥长孙无忌和谏议大夫褚遂良。他们主张立皇九子晋王李治。李治时年十六岁,虽不失为仁爱孝悌的良善青年,却是出了名的糯米团子,一点魄力都没有。唐太宗就曾对长孙无忌忧心忡忡地说:你们都劝我立治儿,可是治儿懦弱,奈何?[16]
  然而长孙无忌等人看中的,恰恰正是李治的温厚文弱和一无所长。也许,他们伺候李世民已经很累,不想再来一位“雄主”。更重要的是,元老派有自己的既得利益,李泰身边却集结了一大批以功臣子弟为主的少壮派。这个班底就是他的“小舰队”和小朝廷,随时准备抢班夺权,改天换地。这可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17]
  相比较而言,李治就要好控制得多。他没有党羽,没有能力,也没有经验,只能躲在元老派的大树下,实现唐太宗和魏徵一贯主张的君臣共治。至于性格的柔弱或懦弱,则是可以非常善意地正面理解为“仁孝”的。
  这个算盘打得并不错,只是没把武则天算进去。长孙无忌也好,褚遂良也罢,都不可能想到李治身边会出现蛇一样的女人。他们当然也想不到,李治虽然好控制,却不是控制在他们手里,而是控制在武则天手里。结果,他们把李治扶上了台,李治却在老婆的指使下把他们整了下去。
  当然,这是后话。
  李泰这边也屡犯错误。他为了讨得父皇欢心,夺取储君之位,竟信誓旦旦地对唐太宗说:臣只有一个儿子。将来儿臣寿尽之日,一定为陛下把他杀了,传位给晋王。
  这话实在太假,精明过人的唐太宗却信以为真,满心欢喜地告诉了褚遂良。他说:父子之爱,本是天性。泰儿为了遂朕心愿,居然提出作此牺牲,实在让朕感动。
  褚遂良立即警觉。没错,正因为父子之情是天性,所以李泰必是作伪。于是上前一步对李世民说:陛下失言。请问天底下,哪有杀了爱子传位给弟弟的?何况承乾谋反,不就因为太子之外另有夺嫡之人吗?如果陛下要立魏王,那就非处置晋王不可,否则魏王和社稷都没有安全。
  如此一来,事情就严重了。其实动动脑筋就能明白:魏王现在是只有一个儿子。将来呢?不再生了?如果像父皇李世民一样,也生出十个八个来,难道统统杀了?就算李泰自己说话算数,他的儿子难道就坐以待毙?如果十几个儿子都只有死路一条,难道不会联合起来对付晋王李治?
  李治这边也有问题。李泰已经许愿死后让位,李治难道就不紧不慢地等着哥哥去死?他难道就不会对哥哥之死做点什么促进工作?如果李泰死前来不及杀掉那些侄子,他又将如之何?难道亲自动手或者刀兵相见?都不可预料。
  可以预料的是,按照李泰提出的方案,太宗皇帝百年之后必有一场骨肉相残的血光之灾。而且,由于预设了先后两位储君,朝中大臣必定会分为两派。到时候,两派都会参加到宫廷斗争中来,就连国家都有分裂的可能。因此,如果要立魏王李泰为储,那就只有现在就杀了晋王李治。
  唐太宗也明白了。他泪流满面地说:我不能。[18]
  李泰却继续上蹿下跳,甚至对李治进行恐吓:你平时跟汉王李元昌关系最好,现在他参与太子谋反被砍了头,你就不害怕吗?李治本来就胆小怕事,闻言果然愁眉苦脸,在父皇面前也战战兢兢。只不过李泰没有想到,他的自作聪明反倒提醒了李世民:如果立李泰,承乾和李治都有危险。只有立李治,才能保证三个儿子一生平安。[19]
  于是,太宗皇帝毅然决定将太子和魏王同时废黜,后者也被打发到了均州(今湖北省均县)。事实证明,保全三个儿子的想法得到了实现:李治对两个哥哥的不幸遭遇表示了极大的同情,甚至由于担心他们衣服不够,饮食不好,还特地请求父皇下令沿途有关部门给予特别关照。[20]
  李治确实孝悌。
  承乾和李泰的夺嫡之争终于偃旗息鼓,太宗皇帝却感到筋疲力尽甚至心灰意冷。他私下对几个心腹大臣说,你们看朕这三个儿子一个弟弟(汉王李元昌)都干了些什么!想想活着真没意思。说完拔出佩刀,竟然要自尽。
  大臣们立即上前拦腰抱住。
  褚遂良则一把夺过佩刀,交给了李治。
  长孙无忌马上就看懂了褚遂良的这个动作,他自己也不愿意错过机会,于是当即问李世民:陛下究竟要立谁?
  太宗皇帝脱口而出:我想还是立晋王。
  长孙无忌立即表态:谨奉诏。有异议者,臣请斩之!
  太宗皇帝只好对李治说:拜谢你舅舅吧!
  李治就地向长孙无忌单膝跪下。
  太宗皇帝又说:不知舆论会怎么样?
  长孙无忌说:晋王仁孝,天下归心已久。恳请陛下向文武百官征求意见。如果有不同意的,臣万死不辞。
  太宗皇帝批准了这个提议,并在太极殿召见六品以上的官员。李世民说:承乾悖逆,泰亦凶险,皆不可立。朕打算在皇子当中另选一人为储君,诸位说谁最合适?
  殿中一片异口同声:晋王仁孝,当立为储。
  懦弱的李治,就这样成为太子。[21]
  其实,这个戏剧性的场面十分可疑,因为太宗皇帝很快就反悔了,打算改立吴王李恪,结果又理所当然地被长孙无忌阻止。可以说,此刻的太子,后来的高宗,其实是被元老派推上台的。他们能够这样,一方面固然因为唐太宗强调君臣一体共治天下,另方面也因为贞观后期权力转移:褚遂良掌握了动议权,长孙无忌则掌握了决策权。[22]
  太宗皇帝的心软和退让,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也许,雄才大略的李世民,到了晚年也英雄气短。他只想实现政权的平稳过渡,长孙无忌等人则只想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都没想到会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大唐王朝差一点就丢了江山,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则丢了性命。
  天上掉下的馅饼却既是李治的,也是武则天的。因为女人虽然不能当皇帝,却可以当皇后。
  [14]见两《唐书》之李承乾传。
  [15]担任过李承乾老师的先后有李纲、于志宁、李百药、杜正伦、孔颖达、张玄素等,均为一时之选。以上李承乾事见两《唐书》之李承乾传,《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
  [16]见《新唐书·濮王泰传》。
  [17]请参看雷家骥《武则天传》。
  [18]见两《唐书》之褚遂良传。
  [19]见《新唐书·濮王泰传》。
  [20]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贞观十七年五月条。
  [21]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贞观十七年四月条,同时请参看两《唐书》之长孙无忌传。
  [22]见《新唐书·郁林王恪传》,并请参看赵克尧、许道勋《唐太宗传》。
  愚蠢的皇后
  武则天原本并不能当皇后。她不是李治的女人,而是李世民的,进宫时只有十四岁。据说,当时她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就像生离死别。小姑娘却满不在乎地说:去见天子焉知非福,何必哭哭啼啼地儿女情长?
  母亲杨氏马上就不哭了。
  之后的经历便鲜有信史可言。官修史书遮遮掩掩,民间传说五花八门,大体上可以确定的是:武姑娘被唐太宗册封为正五品的才人,赐号武媚,人称武媚娘。她在宫中波澜不惊无所事事地度过了十一年光阴,又在太宗皇帝去世后按照惯例进入感业寺削发为尼,时年二十五岁。[23]
  做尼姑当然不是武媚娘的心愿,她的奋斗目标至少也是正二品的嫔,或正一品的妃,还得是受宠的。但显然,太宗皇帝并没有给她机会。相反,随着老皇帝的驾崩,她的远大理想也灰飞烟灭,多半只能在青灯古佛前了此一生。
  在一般的女人看来,这就是命了。
  ◎唐后宫等级一览表
  一后 皇后
  四妃 贵妃 贤妃 德妃 淑妃 正一品
  九嫔 昭仪 昭容 昭媛
  修仪 修容 修媛
  充仪 充容 充媛 正二品
  二十七世妇 婕妤九人 正三品
  美人九人 正四品
  才人九人 正五品
  八十一御妻 宝林二十七人 正六品
  御女二十七人 正七品
  采女二十七人 正八品
  以上为史籍所载的唐后宫制度,后期有所调整,省去嫔妇之类,改为三妃、六仪、美人、才人四等。参看《唐六典》之《尚书吏部》、《内官》诸篇。
  非比寻常的武媚娘却是决不肯认命的,她的蜘蛛网也早就悄悄地搭在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上。这个人当然就是后来的高宗李治,时间则应该是在太宗皇帝病重期间。当时李治以太子的身份在御前亲侍汤药,武媚则因才人的职务而负责饮食起居。两人频繁相遇,或日久生情,或一见钟情,或眉目传情,甚至以身相许,都是完全可能的。[24]
  至于种种细节,官修史书照例语焉不详,尽管文人墨客们更愿意想象成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Cleopatra)那样的香艳故事。高宗皇帝倒是必须对天下臣民有一个交代,他的说法是:当年朕作为太子侍奉先帝时,与父皇的嫔妃从来就不曾目光相遇。先帝非常赞赏,遂以武氏赐朕。[25]
  这当然是弥天大谎,而且那谎撒得并不高明。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既然先帝已经将武媚娘赐给皇太子,那又何必让她去一趟感业寺?声称“未尝迕目”更是此地无银。如果你们俩从未有过意思,那么,就算先帝有所赏赐,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就是武媚呢?不打自招!
  不过,高宗皇帝总算公开承认,他跟武媚娘是在先帝时代就认识的。后来的发展则极具戏剧性:第二年,新皇帝在太宗的忌日到感业寺为父皇上香,两人再次相遇。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武媚泣不成声,李治潸然泪下。[26]
  显然,他俩在太宗皇帝榻前从未相互看过一眼,不折不扣是假话。相反,这对干柴烈火即便未能几番云雨,至少也已心心相印,否则就不会有感业寺这一幕。
  父皇榻下曾相识,感业寺中再度逢,这就是事实。
  很难考证出这次重逢是偶然相遇,还是刻意安排。可以肯定的是,当年武媚在李治身上一定下过功夫。十四岁时就已经有了主见的她,当然清楚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要比行将就木的老皇帝有用得多。因此,即便她未必乐意用身体作交换,也不妨碍她用感情作诱饵。而李治,这个多愁善感又初尝禁果的大男孩,很自然地便成了她的俘虏。
  武媚娘应该感到欣慰,因为李治并没有始乱终弃,反倒旧情难忘,她的命运也必将转变。问题在于,皇帝也得遵守礼法。毕竟,那可人儿既是先帝之妾,又是出家之人。没有正当理由和坚强后盾,重入后宫就是一厢情愿。
  ◎ 唐代女性时尚
  武媚娘征服李治,除了心机,必然还与其魅力有关。一个“媚”字既是她个人的总结,也是唐代女性风流的展示。
  女子化妆顺序: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厣、描斜红、涂唇脂。图片及注释据西安大明宫遗址博物馆。
  唐代女子发型百变,这里选取的是其中三种。据美籍华裔插画师Nancy Duong作品重绘,参考纳春英《唐代服饰时尚》和杨志谦《唐代服饰资料选》。
  这时,一个蠢女人帮了他们的忙。
  这个女人就是王皇后。
  王皇后出身名门,又是太宗皇帝亲自挑选,无疑正派贤淑端庄大方,足以母仪天下。然而唯其如此,她在丈夫眼里便未免缺少魅力,床上功夫更是无从谈起。李治虽然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并不等于没有性的需求,更不等于他就只能凑合。不!他还有萧淑妃。这个女人既跟他颠鸾倒凤,也为他生儿育女,正宫娘娘的肚子却始终鼓不起来。
  皇后认为,这都是萧淑妃害了自己。
  于是,跟所有利令智昏的蠢女人一样,皇后想出了一个自以为得计的馊主意:把那偷情的小尼姑接进宫来,让她去跟小贱人萧淑妃撕咬,以毒攻毒,自己坐山观虎斗。
  有了皇后的支持,武媚娘很快就如愿以偿。她拿着那张旧船票,重新登上了后宫这艘豪华游轮,并迅速升级为九嫔之首的昭仪。李治也高兴。朝思暮想的女人终于到手,成熟女性也比黄毛丫头更懂得床笫之欢。结果,他就像苍蝇掉进了蛛网,虽然那网很柔软,很温馨,还有点香味。[27]
  王皇后却得自己吞下苦果。她的主意也许不错,只可惜找错了对象。没错,小尼姑刚进宫时,在皇后面前乖巧得就像一只猫,也成功地让皇帝疏远了萧淑妃,甚至并不像萧淑妃那样独占皇帝。但是她的温顺、她的隐忍、她的一颦一笑都有一个远大目标,那就是取王皇后而代之。
  愚蠢的皇后终于发现自己是引狼入室,曾经相互仇视的两个女人也决定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更加危险的情敌,却可惜为时太晚。武昭仪已经为当今圣上连生三胎,李治这头大尾巴羊也决心投入狼的怀抱,十头牛都拉不回来。[28]
  更何况,奇案也早就在宫中发生。
  案情说起来很简单。永徽五年(654)初,或者头一年的年底,武昭仪生下了一位公主。某天,高宗皇帝兴致勃勃来看女儿,却发现小公主死在襁褓中。李治大惊失色问:刚才谁来过?一众宫女异口同声回答:皇后陛下。[29]
  这就是“杀婴案”。
  但,此案可疑。
  事实上,婴儿暴死,可能有多种原因。王皇后看望并摆弄过孩子,并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如果她当真狠毒到不惜杀人,那么被杀的就该是武昭仪的儿子,而非女儿。何况王皇后再笨,也不至于蠢到将情敌的住处作为犯罪现场。更何况从宫廷斗争中的表现看,她根本就下不了这毒手。
  指控武昭仪为凶手也于理不通。尽管“虎毒不食子”并不一定适用于这个女人,却不能低估她的智商。她可不是什么傻乎乎只知蛮干的母老虎,而是一条可以在草丛里隐忍潜伏很久,一旦开口就要见血封喉的毒蛇。那么请问,掐死自己的孩子,以此陷害刚离开的皇后,这个赃栽得了吗?
  栽不了。因为王皇后孤身一人看望摆弄孩子,实在太怪异了。以皇后之尊,临嫔妃之室,身边岂能无人伺候?身为母亲和下属的武昭仪岂能不一旁作陪?皇后又岂能吩咐她们统统退下?漏洞破绽如此之多,这个赃可怎么栽?[30]
  因此公主之死,只是一起意外事故。
  事实上此案并未引起轩然大波,小公主也要到十年后才被追封。武昭仪很清楚,这时顶多能多给皇帝施加一点心理影响。毕竟,王皇后的谨严方正朝野闻名。要想扳倒这个最大的情敌,需要等待,也需要更大的阴谋。[31]
  这个阴谋就是“厌胜案”。
  厌胜是一种诅咒他人致病致死的巫术,具体做法则是将仇人的形象绘成图画或刻成木偶,然后扎针念咒。此案同样扑朔迷离。能够推测出来的,大约也就是扎满尖针的木头小人在王皇后的寝宫被当场搜出。木偶的形象是武昭仪还是高宗皇帝?是谁告发了厌胜之事?此事究竟是王皇后之母柳氏的馊主意,还是武昭仪对王皇后的设计陷害?官修史书一概语焉不详,甚至其说不一,只能留给后人任意猜测。[32]
  古代的厌胜术由来已久。托名古代巧匠鲁班的《鲁班经》中记录了一些住宅建造时可用的厌胜术(如上图第一排所示),认为以厌胜之法放置锁头、桃符、双刀等可影响房屋的风水,甚至影响居住者的健康和命运。更为流行和普遍的厌胜术体现在“厌胜钱”上(如上图第二排所绘),取求福消灾之义,和“压岁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刻,是永徽六年(655)的六月。
  旧案未了,新案又起,王皇后岌岌可危。那么,这个虽然愚蠢却尚属良善的女人,能够保住地位和性命吗?决心置对方于死地的武昭仪,又能够如愿得逞吗?
  [23]以上见《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
  [24]请参看《唐会要·皇后》。
  [25]见《全唐文》卷十一《立武昭仪为皇后诏》。
  [26]对此,《唐会要·皇后》的记载是:时,上(李治)在东宫,因入侍,悦之。太宗崩,(武媚娘)随嫔御之例出家,为尼感业寺。上因忌日行香见之,武氏泣,上亦潸然。至于两人见面的时间,史无明载,应该是永徽元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因为武媚娘再次入宫为昭仪是在永徽二年的八月到十月间。这一年多的时间差,可以解释为她需要长头发。
  [27]关于武媚娘的再度入宫,究竟是新皇帝召入、王皇后召入,还是王皇后建议新皇帝召入,《唐会要》、两《唐书》和《资治通鉴》有不同说法,这里不讨论。
  [28]连生三胎是:孝敬皇帝李弘,安定公主,章怀太子李贤,时间是在永徽三年(652)七月到五年(654)十二月。王皇后被废,在永徽六年(655)十月。王皇后警惕武昭仪,见《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与萧淑妃联合,见《唐会要·皇后》。
  [29]此案被《资治通鉴》系于永徽五年(654)的“是岁”条,应为追记之词。按,武昭仪永徽三年(652)七月生李弘,五年(654)十二月生李贤,因此小公主的出生应在永徽五年的年初,或者永徽四年的年底。
  [30]正因为此案可疑,所以《旧唐书》只字不提。《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和《资治通鉴》指控武则天为凶手,实属宋人的偏见。《唐会要》称“昭仪所生女暴卒,又奏王皇后杀之”,则是谨慎之词。
  [31]麟德元年(664)三月,这个已故长女被追封为安定公主。
  [32]关于厌胜案,《旧唐书·高宗废后王氏传》指认是王皇后和她母亲的阴谋;《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据《则天实录》称系武昭仪诬陷王皇后;《新唐书·王皇后传》则称武昭仪“诬后与母挟媚道蛊上”,情节更为严重。
  糊涂的谏官
  武昭仪稳操胜券。
  事实上从进宫那天起,她就一刻都没闲着,而且很快就看清了形势。首先,王皇后无懈可击,却也毫无魅力,并不被皇帝宠爱,完全可以取而代之。其次,今后她的战场就是后宫,而后宫不过方寸之地。第三,像她这样的女人是既遭鄙薄又招忌恨的。只有改善环境,才能站稳脚跟;也只有步步为营,才能克敌制胜。而且,这一点都不难。
  的确,武媚娘天赋极好。早在太宗时代,她就明白能在后宫这是非之地制造是非的,不是皇后更不是皇帝,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奴仆,尤其是宫女。正因为她们地位卑贱,所以无人防范;也正因为她们人微言轻,所以无人怀疑。但当需要压死骆驼的稻草时,随便抽出一根都能管用。
  稻草需要培育,武昭仪当然会。
  因此,她一开始就表现出与王皇后不同的做派。王皇后和她的家属,仗着出身名门地位高贵,从来就不把下人放在眼里。武昭仪却非常懂得如何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尤其是拉拢那些憎恶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人。结果怎么样呢?后宫布满了她的亲信,布满了她的线人。而且奇案发生时,她们又都成为证人,尽管那些奇案根本就经不起推敲。[33]
  然而这样更好。似是而非,才能疑神疑鬼。何况武昭仪十分清楚,她需要的只是说法,或者暗示。
  王皇后却百口莫辩,只能寄希望于朝廷大臣。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倒是站在王皇后一边,可惜刚一交手就败下阵来。这些元老重臣很可能把事情想简单了,也把对手看简单了。他们显然没有想到,李治竟会那么受武昭仪的操控和影响,而且这娃娃犟起来会像一头驴。因此,当高宗皇帝在退朝之后召集秘密会议时,这些人都掉以轻心。
  其实高宗皇帝也稀里糊涂。他的目的,当然是要废了王皇后,另立武昭仪。然而给出的理由,却不是杀婴案或者厌胜案,而是皇后无子。此事本来就责任在他——长期睡在其他女人身边,皇后哪来的儿子?这就难免底气不足。再加上平时就忌惮那些元老派大臣,结果李治的一番话便说得软弱无力结结巴巴,连他自己也觉得是强词夺理。[34]
  元老派立即举牌反对。
  挺身而出的是褚遂良,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王皇后出身名门,先帝所选,并无过错。三句话都讲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尤其是王皇后曾经为先帝披麻戴孝三年,符合大唐律法不得休妻的规定。李治无可反驳,只好不欢而散。
  武昭仪却马上就看明白了。
  事情很清楚。首先,杀婴案也好,厌胜案也罢,根本无法拿上台面,对王皇后也没有杀伤力。李治在秘密会议上只字不提两案,说明连他也将信将疑。由此也可推测,小公主绝非其母所杀,否则岂非机关算尽反误性命?要知道,昭仪的父亲武士彟(彟音获),可是吕不韦一类的投机家。这个木材供应商的女儿——聪明绝顶的武媚娘,决不会做赔本买卖。[35]
  其次,李治这个男人是靠不住的。他优柔寡断,没有主心骨,心肠和耳朵都很软,在女人的怀里像个孩子,在元老派面前也一样。这就只能循循善诱又步步紧逼,床上软磨堂前硬抗。更重要的是,必须把枪顶在他腰上。因此,第二天再议此事时,武昭仪就隔着帘子坐在皇帝身后了。
  褚遂良大约不知此情,继续慷慨陈词,而且越说越激动也越不得体。他说,就算陛下要另立皇后,也得妙选名门望族之女。昭仪乃先帝旧人,众所皆知。如果立她为后,请问天下耳目如何遮掩,子孙万代又会怎样议论?
  高宗皇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褚遂良却只管说自己的。他说,先帝临终时,曾经拉着陛下的手对臣说:朕的好儿子好儿媳,今天就交给你了。先帝德音乃陛下亲聆,想必不会忘记吧?微臣既辜负了先帝的厚望,又忤逆了陛下的圣意,羞愧莫名,无以自处,只能将陛下所赐之象笏奉还,请陛下准臣告老还乡!
  说完,将朝臣专用的象笏放在地上,叩首出血。[36]
  皇帝勃然大怒。
  愤怒是必然的,因为褚遂良把炮弹全砸在了他身上。这时不要说大唐天子,便是换了别人也会火冒三丈。更为可恶的是,褚遂良开口先帝,闭口先帝,简直就是不拿现任天子当皇帝。没错,我李治是不如父皇,却不等于换个皇后的权力都没有。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岂非更不如先帝?
  李治的这些心理,褚遂良可曾想到?
  显然没有。相反,他恐怕多多少少是倚老卖老,把皇帝当小孩子,自己摆老资格。当然,褚遂良这种态度未必是故意的,多半是习惯使然或有意无意。但这更可怕。如果所有的元老重臣都是这副德行,请问李治那皇帝可怎么当?
  褚遂良真是糊涂透顶。
  不错,李治是比较柔顺,也比较懦弱,但并不等于他就没有脾气。事实上,柔弱的人往往倔强,正如刚毅的人往往豁达。何况只要当了皇帝,再差的人也会威风八面。更何况正因为他一贯被视为绵软,也就特别需要发发脾气。
  这一次,褚遂良便撞到了枪口上。
  然而他还要火上浇油。谁都知道,李治的偷情乱伦既是公开的秘密,又是最不能公开的秘密。私生活,公开说,要到则天皇帝坐稳江山之后。此时则讳莫如深犹嫌不足,岂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众揭短?再说了,武媚娘能够由尼姑变成昭仪,不就是王皇后一手操持的吗?请问又作何解释?
  交出象笏更为不智。这就不但是跟皇帝吵架,而且是跟皇帝翻脸了。好嘛!你不把朕当皇帝,朕当然也可以不把你当大臣。于是李治瞠目怒喝:来人啦,把他拉出去!
  一声娇斥也从帘后传出:还不杀了这野狗![37]
  谁都听得出,这是一个三十岁女人的声音。
  由于褚遂良的意气用事和不讲策略,一局好棋完全被他搅乱,元老派也顿时乱了阵脚。现在,问题已经由王皇后该不该废,武昭仪该不该立,变成了褚遂良该不该杀。长孙无忌只好赶紧来救老朋友的命,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
  说起来褚遂良也算政治老手了,此番表现却简直愚不可及。他自以为有先帝这个大后台、门第这根杀手锏,高宗和昭仪就会乖乖就范,服输认栽,却不知李治最讨厌拿先帝来压自己,而大唐皇族最恨的就是门第。[38]
  如此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当然必败无疑。可惜此人至死都不觉悟。两年后,被贬到爱州(今越南清化)的褚遂良上表自陈,字里行间充满哀怨,也充满哀求。他说,当年承乾和魏王争当太子,是臣和无忌力挺陛下,扭转乾坤。先帝大行之后,又是臣和无忌扶陛下即位于灵前。臣老了,自悔有忤圣意,恳请陛下看在往事的分上,多加哀怜。[39]
  看来,褚遂良是想打情感牌,因此还特别提到太宗皇帝去世时,李治趴在自己肩上痛哭的事。可惜他又错了。在皇权体制下,政治人物之间,尤其是君臣之间,是没有交情和友谊可言的。如果对方是英雄,或许还能惺惺相惜,用理性唤醒,靠真情感动。然而李治不是。像李治这样被先帝光环笼罩的,重提往事等于揭他老底,只能让他恼羞成怒。因此这封信送到长安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全无消息。
  据说,李治甚至连看都没看。
  显庆三年(658),褚遂良在流放之地忧郁而死,享年六十三岁。这时,武昭仪成为皇后已经三年。因为并非所有的元老重臣都是褚遂良,官僚集团也不是铁板一块。
  [33]见《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
  [34]对此,《旧唐书·褚遂良传》的描述是:高宗难于发言,再三顾谓无忌曰:“莫大之罪,绝嗣为甚。皇后无胤息,昭仪有子,今欲立为皇后,公等以为何如?”
  [35]木材供应商一说,请参看陈寅恪《李唐武周先世事迹杂考》。
  [36]本节所述褚遂良与唐高宗争辩事,均据两《唐书》之褚遂良传,《唐会要·忠谏》,《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永徽六年九月条。四书所载不尽相同,本书所述也略有调整。如“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一段,便系第一次秘密会议时褚遂良所说。但移到第二次会议时,更能复原当时场景,相信并不影响历史真实。
  [37]见《新唐书·褚遂良传》,《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永徽六年九月条。
  [38]贞观年间,高士廉等人作《氏族志》,仍以山东崔干为第一等,李世民看了就很不高兴。后来,李治和武则天又颁布《姓氏录》,进一步打击门阀观念。
  [39]见《新唐书·褚遂良传》。
  寒心的功臣
  夺宫之战打响时,阵线似乎很分明。
  天平明显地倾斜。武昭仪这边,只有一帮新提拔的小人如李义府、许敬宗之流(详见下章),再加上后宫微不足道的奴仆。高宗皇帝虽然支持她,却软弱无力摇摆不定。王皇后那边则阵容强大,立场坚定的至少有太尉长孙无忌,尚书省副长官右仆射褚遂良,中书省长官中书令来济,门下省长官侍中韩瑗(读如院),已占到国务委员的半数以上。
  只有一个人态度暧昧,他就是李绩。[40]
  实际上,李治在退朝后秘密讨论废王立武一事,召见的宰相是四人。除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还有司空李绩、尚书省副长官左仆射于志宁。然而李绩却请病假。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这病生得蹊跷。[41]
  李绩确实有心病。
  官阶正一品的司空李绩是大唐的开国元勋,之前则是瓦岗军李密的部将,本姓徐,叫徐世勣(绩的异体字)。瓦岗军兵败之后,大片土地和许多人马仍掌握在李绩手中。李绩却没有趁机自立,也没有视为资本,而是交还给李密,让李密献给大唐。高祖皇帝大为感动,于是将他封为国公,赐予李姓,委以重任,看作贴心贴肺的家里人。
  太宗皇帝跟李绩也情同手足。贞观十七年(643)四月,晋王李治被立为太子,李绩则得了一种怪病。太宗听说胡须灰可以治疗,竟然自己剪了胡须送给李绩。李绩感恩戴德进宫拜谢,太宗却说:我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朕要把儿子托付给你。你不曾辜负李密,也不会辜负我。
  李绩当场感动得把手指都咬出了血。[42]
  但,贞观二十三年(649)五月十五日,也就是太宗皇帝去世的十一天前,李绩却突然接到命令,以正二品的特进官阶和“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职务,调任叠州(今甘肃省迭部县)都督。那个地方,距离长安一千三百多里,因高山重叠而得名叠州,正可谓千里之外,万山丛中。[43]
  调令来得蹊跷,李绩却没有片刻的观望犹豫,连家都没有回就立即赴任。一个多月后,他又突然奉调回京,拜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而且继续担任国务委员。
  ◎唐代散官官阶(贞观十一年)
  品位 文官 武官
  从一品 开府仪同三司 骠骑大将军
  正二品 特进 辅国大将军
  从二品 光禄大夫 镇军大将军
  正三品 金紫光禄大夫 冠军大将军
  从三品 银青光禄大夫 云麾将军
  正四品上、下 正议大夫、通议大夫 忠武将军、壮武将军 从四品上、下 太中大夫、中大夫 宣威将军、明威将军 正五品上、下 中散大夫、朝议大夫 定远将军、宁远将军 从五品上、下 朝请大夫、朝散大夫 游骑将军、游击将军 正六品上、下 朝议郎、承议郎 昭武校尉、副尉
  从六品上、下 奉议郎、通直郎 振威校尉、副尉
  正七品上、下 朝请郎、宣德郎 致果校尉、副尉
  从七品上、下 朝散郎、宣义郎 翊麾校尉、副尉
  正八品上、下 给事郎、征事郎 宣节校尉、副尉
  从八品上、下 承奉郎、承务郎 御侮校尉、副尉
  正九品上、下 儒林郎、奉仕郎 仁勇校尉、副尉
  从九品上、下 文林郎、将仕郎 陪戎校尉、副尉
  “特进”、“开府仪同三司”都是散官官阶。散官与实际官职不同,用于勋位的判定和奖赏,形成“品位”体系,与“职位”相对,萌生于秦汉魏晋,由来已久。参见阎步克《品位与职位》和《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
  这一天,是贞观二十三年的六月二十日。此前,他就已经改任洛州刺史兼洛阳宫留守,时间在六月一日以后。也就是说,李绩根本就没有可能到达叠州。他只不过离开长安旅游了一趟,就官复原职,还升了半级。这就实在怪异。因此我们不能不问:这一个多月时间内都发生了什么?[44]
  太宗驾崩,高宗即位。
  事实上李绩的七上八下,就是太宗皇帝一手安排。他深知此人的特点是重感情讲义气,因此在四月份病重期间对太子李治说:李绩才智有余,你的恩德不足,我死之后他未必对你效忠。所以,朕现在就把他贬到天荒地老去。如果立即上路,你就提拔重用;如果观望犹豫,那就只能杀了![45]
  忠心耿耿的李绩,差一点就人头落地。
  李世民的这一安排,不过雄猜之主的惯用伎俩。然而由此造成的深远影响,却是这位千古一帝没有想到的。
  首先,朝廷的格局变了。
  变化是微妙的。此前,李绩与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同属元老集团,在夺嫡斗争中也同属晋王派。但,拜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之后,就成了仅次于首相的次辅。到永徽四年(653)二月拜为司空,便更能与长孙无忌分庭抗礼,因为司空和太尉的官阶都是正一品。因此,李绩如果与长孙无忌他们不再同心同德,武昭仪便大有空子可钻。[46]
  实际上李绩的心态已经改变。自从看透了皇上的心思而迅速离京,他的心就寒到了零度以下。是啊,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江山社稷与我无关,远离是非才是全身之道。他李绩已经犯不着为李唐王朝出生入死,也犯不着跟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帮飞扬跋扈的家伙搅在一起。因此,当他察觉到秘密会议是要讨论废立皇后时,就非常及时地生了病。
  结果,武昭仪的命运也变了。
  武昭仪其实差一点就当不上皇后。因为李治的御前会议不欢而散后,未能与会的另外两位宰相——中书令来济和侍中韩瑗,也通过面见皇帝或上书朝廷主动表明了态度。态度当然是反对废王立武,而且立场坚定,言辞激烈,从殷纣王一直说到汉成帝,简直就是在给李治上历史课。[47]
  这事非同小可。正如《隋唐定局》一卷所说,唐代实行三省六部制。除尚书省长官尚书令曾由李世民担任,因此长期无人填补空白外,门下省长官侍中、中书省长官中书令都是当然的宰相,即可以参加政事堂会议的国务委员。尚书省副长官左右仆射如果“同中书门下三品”,也一样。
  所以,中书令来济、侍中韩瑗站在太尉长孙无忌和尚书省右仆射褚遂良一边,就几乎等于宰相群体同仇敌忾,三省一致反对另立皇后。面对如此强大的反对派,高宗皇帝不能不倒抽一口冷气,甚至打算放弃努力。
  是的,如果没有李绩的话。
  没有证据表明是武昭仪让皇帝去见李绩的。但以武媚娘嗅觉之敏锐,不会看不出李绩病得蹊跷;而以英国公地位之崇高,李绩的态度将是关键的一票。总之,皇帝不耻下问地向李绩道出了自己的烦恼:朕想立武昭仪为皇后,可是顾命大臣都不同意,是不是该就此止步?[48]
  李绩说:这是陛下家事,何必再问外人?[49]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立马点醒梦中当局。是呀,朕的家务事,何劳国务委员和三省六部过问?同时,李绩这个不是态度的态度也等于变相地告诉李治:并非所有的元老重臣都一边倒地反对废王立武,皇帝陛下不妨独断专行。
  一言兴昭仪,武媚娘咸鱼翻身。
  不过,媚娘毕竟是媚娘。就在李治下诏立她为皇后的第三天,即永徽六年(655)的十月二十一日,新皇后上表请求褒奖韩瑗和来济。她的说法是:对抗圣意,风险很大,极为不易。若非公忠体国,岂能做到,又岂能不赏?[50]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韩瑗和来济却一身冷汗。因为按照这个逻辑,最该奖赏的就是褚遂良,怎么没有他的份?因此很清楚,新皇后这是黄鼠狼在给鸡拜年,只不过反对派已经无计可施。何况韩瑗还心存幻想,希望自己的让步能够换来褚遂良待遇的改善,尽管其实并不可能。[51]
  来济和韩瑗估计得不错:武皇后不会放过仇人,无论他们是情敌还是政敌。实际上没过多久,王皇后和萧淑妃就死于非命。两年后,韩瑗和来济被贬。四年后,长孙无忌也被谋杀,办法是刘邦和曹操都用过的:诬以谋反。
  韩瑗也被牵涉到这个案子里,只不过其时韩瑗已死,曾经的昭仪没能砍成他的头。来济的下场要好一些。他在与突厥作战时为国捐躯,没给武后留下诬以谋反的机会。[52]
  当然,新皇后此刻还顾不上这些,她正忙着加冕呢!
  十一月一日,帝国举行了隆重的册封仪式。礼使英国公李绩将皇后玺绶恭敬地递给武昭仪,然后盛装的新皇后来到肃仪门,接受文武百官和四夷君主的祝贺。这种朝拜皇后的仪式是由她别出心裁首开先例的。武媚娘,这个木材商平凡的女儿,老皇帝卑贱的侍妾,感业寺寂寞的尼姑,唐高宗宠爱的情人,终于一步登天,成为大唐王朝的国母。[53]
  这一年,她三十一岁。
  现在,作为女人,武则天已经到了顶峰。精力旺盛才智过人又不甘寂寞的她,便只好去做男人的事情。
  那么,她的男人会同意吗?
  [40]据《旧唐书·李勣传》,李绩原名徐世勣。武德二年,被唐高祖李渊赐姓李。唐高宗永徽年间,为了避李世民的讳,改名李勣。勣是绩的异体字。为了方便读者,本书依照人民出版社版雷家骥著《武则天传》先例,写作李绩。
  [41]此事两《唐书》记载说法不一,本书据《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永徽六年九月条。
  [42]此事两《唐书》之李勣传均有记载,说法略有不同,此处采用《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所云。
  [43]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贞观二十三年五月条并胡三省注。
  [44]这一系列事件的具体时间请参看雷家骥《武则天传》。
  [45]此事两《唐书》之李勣传均有略述,但以《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贞观二十三年五月条记载最详,故从《资治通鉴》。
  [46]李绩拜为司空事,见两《唐书》之高宗纪并李勣传。
  [47]事见两《唐书》之韩瑗传、来济传,《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永徽六年九月条。但《旧唐书》只记来济反对封武昭仪为妃,不载反对立其为后。今从《新唐书》和《资治通鉴》。
  [48]此事诸家说法不一。《旧唐书·褚遂良传》未言谁去见谁,《新唐书·李勣传》称高宗密访,《资治通鉴》称李绩入见,《唐会要》称李绩密奏。《新唐书》更为合理,今从《新唐书》。
  [49]见《旧唐书·褚遂良传》,《新唐书·李绩传》,《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永徽六年九月条。
  [50]见两《唐书》之来济传,《资治通鉴》卷二百永徽六年十月条。
  [51]武则天成为皇后的次年,韩瑗曾上书为褚遂良鸣冤, 被高宗驳回。见两《唐书》之韩瑗传。《资治通鉴》卷二百将此事系于显庆元年“是岁”条,也证明本书判断无误。
  [52]见两《唐书》之韩瑗传与来济传。
  [53]见《旧唐书·高宗纪上》,《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资治通鉴》卷二百永徽六年十一月条。《新唐书》该传并称“朝皇后自此始”。
  
第二章
  弄权
  大尾巴羊
  使武则天成为男人的,正是她的男人李治。
  总体上说,李治是个厚道人。他性格内向,仁爱有余而阳刚不足,因此让父皇一直不能放心。贞观十八年(644)的四月,也就是李治被立为储君一年后,太宗皇帝便在两仪殿当着儿子的面问群臣:太子的品行,民众都知道吗?
  长孙无忌答:殿下虽不出门,天下无不仰其圣德。
  知子莫如父。皇帝一声长叹说:是吗?民谚有云,生子如狼,还怕是羊,朕的治儿可是从小就宽厚啊!
  长孙无忌又说:陛下神武,是创业之君;太子仁恕,有守成之德。陛下与太子性格相异,却又各得其所,这正是皇天上帝佑我大唐,天下苍生难得之福啊!
  太宗皇帝默然。[1]
  表面上看,长孙无忌的话并不错。的确,铁马金戈可以得天下,却不可以治天下。开国之君必须是虎,守成之君则不妨是羊,甚至兔子。只是他没想到,羊并不只吃草。如果当了皇帝,也吃人。皇权,是能让食草动物食肉的。
  但,这不是李世民之所担心。
  太宗皇帝的希望,是李治成为有道圣君。因此他把太子带在身边,一有机会就进行教育。吃饭,则言种田之苦;骑马,则云劳逸结合;乘船,则论载舟覆舟;就连在树下休息也要谆谆告诫:木有墨绳即直,君听意见则明。[2]
  如此耳提面命循循善诱,几乎让史家一片叫好。可惜他们都错了。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太宗皇帝恨铁不成钢,给年轻的太子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让他觉得自己无能,总也长不大。男人长不大,就会依赖女人,尤其是年龄略大的成熟女性。唯其如此,武媚娘才有了可乘之机。
  太宗皇帝其实教子无方。
  实际上,李治即位以后,皇帝也曾当得像模像样。他的一个叔叔,也就是建造了滕王阁的滕王李元婴,还有弟弟蒋王李恽(读如运)搜刮民财,屡教不改,臭名远扬。因此在赏赐诸王时,李治便说:滕叔和蒋弟我看就算了。赞助他们两车麻绳,自己拿去穿铜板吧![3]
  显然,李治并不昏庸,也不愚蠢。
  但,他的心思却很重。
  其实李治刚一上台,就面临三大难题:如何走出先帝的阴影,如何摆脱权臣的控制,如何克服性格的弱点。这三个问题他一定想了很久,只可惜百思不得其解。
  在一般人看来,李治从李世民手上接过这个摊子,是很幸运的。贞观之治,成就斐然,君仁臣忠,民富国强。唐太宗这位盖世英主,几乎把什么都设计好了,考虑好了,安排好了,新皇帝简直就只需要坐享其成。
  然而创业虽难,守成更难。李治的苦恼,只有李治自己知道:干好了,是先帝的福泽;干不好,是自己无能。父皇太成功了,后来人无论怎样都躲不过那光环。
  权臣同样是麻烦。李治即便再笨,也看得出这些老家伙不好伺候。他们追随先帝多年,功勋盖世,谋略过人。说是来辅佐自己的,谁知道心里怎么想?即便没有反意,总把朕当小孩也很可气,何况还以权谋私,公然腐败。
  有一件事让李治印象深刻。
  那是永徽二年(651)的闰九月,即位一年多的高宗皇帝在御前会议上问宰相群体:朕听说有关部门在处理各类案件时多讲情面。不知这样的事,有,还是没有?
  长孙无忌答:讲人情,看面子,哪个朝代没有?因此不敢断定其绝无。不过,本朝皇恩浩荡风清月朗,僚属们已经是最克己奉公廉洁自律的了。徇情或有,枉法不会。至于收取一点点人情,恐怕陛下也未能免俗,何况臣等![4]
  皇帝愕然。首相都这么说,还反什么腐败?
  其实,二十四岁的皇帝心里很清楚,国舅爷长孙无忌就是带头腐败的大老虎。因此两三年后,为了能将武昭仪顺利地推上后座,夫妻两人居然也向长孙无忌行贿。
  行贿的手笔很大。先是皇帝和昭仪临幸相府,在长孙无忌的家宴上一口气封了三个其宠姬所生之子,然后又送了十车金银财宝和绫罗绸缎。这哪里是只收取一点点人情?更气人的是,长孙无忌只收钱,不办事,甚至怂恿或默许褚遂良从中作梗。天底下,有这么黑,有这么霸道的吗?[5]
  实际上李治早就发现本人已被架空。就在向长孙无忌行贿的那年七月,他曾在朝堂上质问群臣:先帝在世时,朕亲眼看见五品以上官员积极参政议政,或者反映民意,或者封驳公文,整天络绎不绝。难道时至今日,就没有国家大事要讨论了吗?诸位为什么都一言不发呢?[6]
  结果,还是没人说话。
  很清楚,朝廷已经变成了长孙无忌他们的。长孙无忌不愿意出现声音,那就不会有。就算有,也是元老派和权臣们想要的,比如反对废王立武,或者杀掉这个那个。
  李治成了摆设,尽管冠冕堂皇。
  这样的皇帝,当得还有意思吗?
  没有。
  看来,元老和权臣已经尾大不掉,高宗皇帝则实际上大权旁落,一场厮杀也在所难免。羊群中总要有羊被杀,谁的尾巴大就杀谁,只不过李治下不了手。因为他才是尾巴最大的羊,长孙无忌则是大尾巴狼。只要见到那些狼眼,李治就心里发怵,舌头打结。除了一忍再忍,还能干什么呢?
  这就是李治的苦恼。这些苦恼很需要向人诉说,更需要有人帮他走出困境,因为他无法克服性格的弱点。但,又能跟谁商量,请谁出力呢?后妃们只知道争风吃醋,朝臣们又各自心怀鬼胎。年轻的皇帝感到了孤独。
  幸亏,上天把武媚娘派来了。
  已经很难追溯两人当年偷情的缘由。也许,武媚未尝没有投机心理,李治则多半出于性的冲动。事实上,担任昭仪的那四年,媚娘正处于性欲既旺技巧也高的年龄。她甚至根本不需要动什么脑筋,就能让李治欲罢不能。[7]
  后来她统治帝国,也一样。
  李治则很快就发现,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和魅力,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她沉着冷静,深谋远虑,机敏果断,精力旺盛。不像自己,多愁善感,软弱任性,优柔寡断,胆小怕事。相比之下,武昭仪反倒更像爷们。
  皇帝很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这不就是互补吗?其实像李治这样羞怯内向的大男孩,原本就有恋母情结。正如那些男性气质特别明显的,喜欢的女人往往一半像妹妹,一半像女儿。更何况年长三岁的昭仪既有长孙皇后的母爱,又有太宗皇帝的威严,简直就是父皇和母后再生。
  总之,武媚娘的港湾是温暖的,也是安全的,很适合李治这样的小船停泊。于是,高宗皇帝决心和这个女人一起来解决自己面临的三大难题。这才是他不顾一切也要把武昭仪推上后座的原因,也是长孙无忌等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们的想象力有限,跳不出好色或惧内的窠臼,更想不到年轻的皇帝心中竟会有那么多的苦恼,那么多的纠结。
  至于武昭仪,大约也很庆幸,庆幸另一种意义上的棋逢对手。没错,如果李治的要求也像先帝,只要娇媚可人,不必精明强干,自己就当不了女一号,也没戏可唱。她在太宗身边整整十一年而不得升迁,便是证明。
  皇帝的心思重,皇后的心机深。
  一场好戏也将开锣。
  [1]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贞观十八年四月条。
  [2]见《贞观政要》卷四,《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贞观十七年闰六月条。
  [3]见《新唐书·滕王元婴传》。
  [4]见《旧唐书·长孙无忌传》,《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永徽二年闰九月条。
  [5]按《旧唐书·长孙无忌传》不载高宗与昭仪临幸长孙无忌府邸事,《新唐书·长孙无忌传》将此事系于送礼之后,本书据《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永徽五年“是岁”条。
  [6]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永徽五年七月条。
  [7]林语堂《武则天正传》称:虽在龙床之上,也许武氏用脑时多,用情时少。其实像武媚娘那样的女人,连脑都不需要用的,本能就够了。
  小人也有用
  李治寄希望于武媚娘的,也正是她自己想做的。
  已经无法弄清这个女人的政治兴趣从何而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对政治有着天生的敏锐和潜能。再加上女人特有的直觉,玩起来便得心应手,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比如奏请褒奖韩瑗和来济。
  表面上看,这事怪异。因为褚遂良是在御前会议上被高宗皇帝问起,才发表意见的。韩瑗和来济则明明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却偏要主动表示反对,岂非更加可恶?
  然而熟悉朝廷事务的武昭仪很清楚,按照隋唐两代实行的三省六部制,所有诏令依照程序都要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并有权驳回皇帝的任命。韩瑗和来济便正好是两省的长官。他们唱反调,封后一事就无法昭告天下。
  创设于唐初,经过几朝发展,三省六部制已经成为国家运转的核心机构。图据本中华史第十三卷《隋唐定局》。
  更何况,按照制度,他们也是当然的宰相。
  显然,这两个人至少暂时不能得罪。相反,奏请褒奖韩瑗和来济,一方面可以显示自己宽宏大量,另一方面也可以分化瓦解反对派集团,还能保证两省在后面的法定程序中予以积极配合,堪称通盘考虑,左右逢源,一箭三雕。
  武皇后实在是太懂政治了。
  什么是政治?在帝制时代就是人事,就是帮派,就是权力的授受,以及利益的分配和再分配。因此,奏请褒奖韩瑗和来济只是缓兵之计,建立自己的队伍才是根本之策。何况武家班的人选也很现成,比如李义府和许敬宗。
  李义府跟来济一样,都是高宗做储君时的太子党,以文采斐然而闻名于世,当时并称来、李。但,来济耿直,义府谄媚,也阴险,人称笑里藏刀,外号则叫李猫。[8]
  猫都是要偷腥的,李义府也一样。废王立武一事悬而未决时,长孙无忌不知抓住了这家伙什么把柄,打算把他贬到外地去。李义府惊慌失措,便问计于同僚王德俭。
  王德俭说: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一个人。
  李义府问:谁?
  王德俭答:武昭仪。
  李义府摇头:皇上想立昭仪为后,至今没有结果。武昭仪自己的事都办不好,还管得了别人?
  王德俭笑了:武昭仪不能如愿,是因为孤立无援。如果你能雪中送炭,肯定转危为安。别忘了,昭仪的事,就是皇上的事。你帮了皇上这个大忙,还怕长孙无忌吗?
  李义府如梦方醒,于是代替王德俭到宫中值班,当晚就向皇帝叩请废黜王皇后,改立武昭仪。这对于陷入困境的李治和武媚无异于拨云见日,李义府则鲤鱼跳了龙门。他被任命为中书省副长官中书侍郎,并以“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身份成为可以参加政事堂会议的国务委员。[9]
  万事开头难,李义府的投石问路也意义非凡。首先,皇帝和昭仪发现,朝臣并非一边倒,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就有了松动的可能,也就有了对李绩的咨询。其次,某些人看出其中奥秘,开始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比如尚书省副长官兼国务委员于志宁。第三,由于李义府的表率作用,一批见风使舵投机取巧的中高级官员公开站到了武昭仪一边,逐渐形成一股不大不小的势力,并影响局势。[10]
  这个团伙的代表人物,就是许敬宗。
  许敬宗是看准了风头才出手的。李绩那个不是态度的态度告诉他,朝廷必将分裂,皇帝、昭仪和司空的那一派才是旭日东升。因此,他一面到处散布李绩的说法,一面推波助澜大造舆论。他的说法是:宰相们乱管闲事。一个农民多收了三五斗,尚且要换老婆,何况贵为天子?[11]
  这话说得粗俗不堪,不过话糙理不糙,皇帝和昭仪也听得很入耳。何况许敬宗是有影响力的。他是当时著名的历史学家,又官居礼部尚书。依照唐代制度,六部尚书与尚书省左右仆射地位相当,号称八座,岂能等闲视之?
  如此给力,不能不赏;如此贴心,当然要用。武昭仪封后的第二年三月,李义府被任命为中书省长官;八月,许敬宗出任门下省长官。与此同时,来济被贬到今天浙江省的台州市,韩瑗则被贬到了今天的三亚。[12]
  没有证据表明这是武皇后的主意,但肯定是她希望看到的结果,也是李治的心愿。在刚刚过去的那场斗争中,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和来济让他感到寒心和后怕,李义府和许敬宗则让他感到欣慰,就像孤军奋战的斗士遇到了拔刀相助的侠客,四顾茫然的独行者看见了远方的一缕炊烟。
  人最珍惜的,就是他孤立时得到的支持,哪怕这种支持微不足道,哪怕它来自卑贱的人。这时,感恩者一般都不会去考虑支持者的动机。同样,李治也不会去琢磨,这些家伙究竟是忠君爱国,还是投机取巧;是自己的队伍,还是皇后的人马。对于当时的他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遗憾的是,李义府和许敬宗都是小人。
  小人得志便猖狂。当上了国务委员的李义府听说洛阳某女犯长得国色天香,竟命令审判官枉法释放,然后据为己有金屋藏娇。东窗事发后,又逼那法官在狱中自杀。如此无视王法,当然要被弹劾,却被高宗皇帝包庇纵容。[13]
  李义府春风得意。他居然对弹劾自己的侍御史(官阶从六品)说:御史大人放了空炮,不觉得惭愧吗?那位监察官员却昂然答道:孔子任大法官七天,就杀了少正卯;下官任侍御史六日,却不能为民除害,确实惭愧![14]
  看来,公道自在人心,多行不义则必自毙。七年后,作恶多端的李义府终于被判处流放。案情其实简单:朝廷已经内定授予长孙无忌的孙子某职,“专业卖官为事”的李义府却将这个消息泄露给当事人,然后索要七十万。因此,朝廷给这家伙定的罪名是泄露国家机密,而非索贿受贿。[15]
  三年后,李义府死在了今天的四川省西昌市。据说消息传来时,朝野上下无不额手称庆,拍手称快。[16]
  许敬宗倒是寿终正寝,活到了八十一岁,死后还被高宗皇帝追赠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的确,此人不像李义府那么放肆和嚣张,恶劣程度却不相上下。他在主持国史馆工作时,就曾利用职权牟取私利:向他行贿便不吝粉饰,跟他有仇则盛加其罪。如此篡改历史,难道还不是小人?[17]
  武皇后却顾不上这么多。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建立队伍,集结人马,而无论这些人的品质如何。何况所谓的君子都不跟她合作,不起用小人又能怎样?
  也只能靠政治态度来画线。
  实际上,小人有小人的用处。他们最擅长察言观色和揣摩上意,也擅长造谣告密和拍马吹牛。因此,制造事端要靠他们兴风作浪,遮人耳目要靠他们粉饰太平,在宫廷斗争中更不妨将种种卑鄙龌龊之事,放心地交给他们。
  放心是肯定的。小人没有道德底线,方便收买;没有个人意志,容易指挥;没有社会基础,不难控制,而且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即可弃如敝屣,岂非物美价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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