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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葛亮著

_13 葛亮(现代)
她长吁短叹,同时禁绝了仁桢与外界的来往。
仁桢躺在床上,喝着各种汤汤水水,听着奶妈徐婶无休止的唠叨。渐渐的,她却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徐婶这几年,似乎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情翻来覆去地讲。仁珏与仁桢,都是她带大的。对这个小的,她又分外尽心,几乎是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养。但这孩子大了,与她的话便少了。说的很多话,她也不懂了。
这次孩子病了,于她简直成为一个机会。变了花样给她做各种吃食,给她讲山东老家里的各种故事。这些传说,在仁桢小时候听来,兴味盎然。然而她并不知道,如今的仁桢,已经对她的故事有些厌倦。虽然她是个善意的孩子,未表现出一些不耐烦,但的确是厌倦的。并非因为情节里的乡野与鄙俗,而是,她的内心中,有更大的世界。即使这世界是模糊的,但是,这世界的接
壤处,却让她看到了一些清晰而重迭的脸孔。
好一些的时候,她便想要徐婶拿课本来给她。徐婶粗声说,功课的事,等好利索了再说,这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多费脑子。仁桢便说,那徐妈妈给我念课文听。徐婶便一短舌头,说,小祖宗,你让我给你念课文,不如赶母猪去上树。等你二姐回来,让她念给你听。
仁桢就使起了性儿,说我现在就要听。徐婶就犯了难,说你二姐和太太出去了。
仁桢听了心里一动,说,二姐和娘出去做什么?
徐婶就说,做新衣裳呗。等你好了,也给你做。
仁桢就扁扁嘴,说,你骗人,二姐才不要什么新衣裳。
徐婶也笑,说,你懂什么,哪个新嫁娘不要做新衣裳?除非爷娘不爱。
仁桢一骨碌爬起来,说,什么……新嫁娘?
徐婶自知失言,说,快喝汤,凉了喝要闹肚子。
仁桢一把推开碗,你不说,我就不喝。
徐婶叹一口气说,明明是喜事,也不让我多嘴。你二姐就要嫁人了。
仁桢瞪圆了眼睛,说,二姐要嫁人,我怎么不知道,她是要嫁给谁?
徐婶搁下碗,说,也不是外人,大小姐家的姑爷。你大表哥。
仁桢说着就要下床,徐婶也慌了,连哄带吓,把她劝回去。
晚上,仁桢一觉醒过来,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一把抱住二姐,心里却一阵发酸。她揉揉眼睛,说,姐,你要嫁人,为什
么不跟我说。
仁珏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想等你病好了再说。二姐怕你难过啊。二姐有一天真要走远了,不回来了,桢儿该多难过啊。
仁桢说,修县又不远。大姐嫁了,还不是三天两头地回来。
她说完,咬一咬嘴唇,终于说,二姐,你还喜欢大表哥吗?
仁珏的手颤了一下,停住了。
外面起了风,刮得窗户纸簌簌地响。一不留神,竟将一扇窗吹开了。风呼地一下钻进来,仁桢打了一个寒战。
仁珏起身,快步走过去,将窗户关上,闩好。
这时候,仁桢听到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桢儿,二姐这辈子,是很想要好的,偏偏好不了。你别跟二姐学。
姐姐
待仁桢的病完全好了,已经快到了年关。
冯家的气氛,按说比往年是清淡了许多。这时候竟然也有些热闹。三大爷明耀大约是要做给外人看,也是重振家声。今秋将祠堂又翻了新,“锡昶园”往南又扩了十亩,引了禹河的水进来。在水流交折之处,设了一道月门,借四时之景。门上有“枕溪”两个字,两旁则镌了晦翁的对子“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三大爷为此很是得意。说一字得宜,满盘皆活。上善若水。这家里,就缺些水来冲刷冲刷,省得乌烟瘴气。
娘姨孩子们,自然是最高兴的。屋外头,无端多了一个小苏州。来年开春植些荷藕,入夏便可鱼戏莲叶间。明耀却是等不及,他是个讲排场的人。这园子落成,便邀了远近友好,并城中名流一聚。美其名曰“茶会”。这便有了些新派的意思,说明自己并非老朽。来的人里头,郁龙士是明焕的故交,便寻他叙旧。明焕想仁桢初愈,带了她同去散心。走进园子,却见龙士正与一老者相对谈笑。老者面目清朗,一问之下,才知是大名鼎鼎的吴清舫,顿时肃然。吴先生拱手,小老儿素不喜热闹,却极好园林。这一回听闻府上新造了竹西佳处,心痒难耐。一见之下,果真不同凡俗。见便见了,就此别过。
这时候,却见明耀远远走来,对吴先生作了个长揖,说,
先生既来了,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先前冯某数次求画而未得,这次造了园子,倒真请到了先生。先生若不留下丹青宝迹,怕是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吴清舫推托不过,便被迎到院落中庭。这时已近戌时,气候寒凉。因四面烧起炭火,众人并不觉得冷。现在更是兴酣,都起了雅趣。中庭里已摆了一条案几,纸砚笔墨俱备。吴先生立于台前,沉吟一下,便提笔挥毫。不多时,便见纸上现出了一个形象,十分喜人。原来是个大肚子农夫,倚在麦秸垛旁歇息,半瞇了眼睛,看上去写意得很。众人啧啧称赞。吴先生举头一望,见半空是一轮圆月,在寒素中格外白亮,便微微一笑,略用皴笔,将这月亮绘于纸张的空白处。这农夫,便似在赏月了。
明耀便一拍巴掌,说,今日得见先生的功力,寥寥数笔,跃然纸上,真高人也。又回首向郁龙士说,虬正兄,依我看,吴先生佳构,若得你字,便是珠联绝品了。郁龙士略皱眉道:我本不敢造次,可在先生笔意中,看出一则画谜等人来解。我便题一句隐字诗,算是破题。说罢,笔走龙蛇。众人看他题的是:“浮生半日得偷成”。
吴先生捻须大笑道:龙士知己也。众人再一看,回过神来,知道隐的是一个“闲”字,也纷纷叫好。
明耀便道,时节纷乱,若得闲情逸兴,也是人生的大欢喜了。我便是
要好生裱起来,悬挂中堂。先生的润笔,稍后定敬奉府上。
吴先生便说,且慢。这画既成,我本用于自勉,无意鬻售。承冯老爷看得起,馈赠无妨。只是有个条件,若不然,小老儿自是滚动条而去。
吴清舫的怪脾气,这城中都知道一二。但听他这么说,多少有些煞风景。便也都替冯明耀捏把汗,怕他面子上下不来。
明耀脸色动一动,究竟还是堆笑道,先生但说无妨。
吴清舫便说,这画里的字,给龙士解了,究竟隐于诗中。府上诸位,若可不赖言语,将这谜底释解,此画吴某立时拱手相呈。
众人便觉他是刁难。也有自觉聪颖些的,便说,“闲”字是“门”中一“月”。有了这两样物事,便可破解。
这园中,原就有个拱门,园中景致,尽数摄入。可偏这天上姮娥,千仞之遥,是如何也借不来的。纷纷觉得棘手,有人就讪笑,说这大富之家,究竟叫这穷画师给将了一军。
这时候,人们却未留神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端了一只水仙盆,走到拱门前,小心翼翼地搁下。
然后大声说,先生,我破了你的谜,这画是要送给我么?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站在门里的,正是冯家四爷的小女儿仁桢。
吴先生大笑,说,好,君子一言九鼎。我倒看是怎么个破解法。
仁桢便轻唤他过去。吴先生只一看,便对仁桢鞠了躬,又走到明焕跟前,说,令爱聪
慧过人,吴某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便围上去,看水仙盆里,是满满的一汪水。那水里,正是月亮明晃晃的一轮倒影。
一番酬唱,吴清舫告辞。却又止步,折回对明焕夫妇道:这城中幼小,见过不少。可这让老朽心有所动的,却是寥寥。令爱今日让我开了眼界。多年前倒是有个金童,怕是现在也长得很大了。
因这园中的工程,前院里的暖房便也拆了。说老太爷留下的东西,这时候有些不伦不类。自然还是明耀拿的主意。外面的时局管不着,家里他总是可以做得了主。有念旧的人言语了两句,他便正色道,那暖房里的花草,也好移栽出来,见一见光。不然这时日久了,局在这么小个地方,还不知会育出什么藤精树怪。
仁桢也看着这家里大小的变化,并不觉得有什么兴奋。人还是那些人,偶尔听见他们谈起二姐,当面一百个奉承。转了身去,说什么的都有,也不避小孩子。连带着说起四房,就“哧哧”地笑着敷衍过去。
年初六那天,仁桢正在仁珏房里玩儿。门帘子掀开,进来一个妇人。仁桢认出是三房的人,常年陪在三大娘身边的。 那妇人道了个万福,说,我们太太请三小姐过去说话。
仁桢就笑说,年过了一半了,莫不是又要给上一份压岁钱?三大娘手可真阔。
妇人没言语。
仁珏看了看她,略思忖一下,牵了仁桢的手站起
来,也好,我也给三娘请个安去。
妇人的声音就有些冷,我们太太请的是三小姐过去。二小姐快要出阁了,太太还望您好生歇着。眼下家里人稠,也不宜多走动。
仁珏便道,三娘是不欢迎我了?
妇人便阖一下眼睛,说,二小姐识大体,不会为难我们底下人的。
仁桢就放开仁珏的手,说,姐,没事,我看三娘也舍不得吃了我。我去去就来。
仁桢随妇人走到三房的院落。并未进正厅,而是拐到了西厢房。
进了房,看见三大娘冯辛氏正端坐着等她。房里另有几个形容粗壮的女仆,眉眼都很生。房中央摆着个怪模样的椅子,高背,椅面也搭得像空中楼阁,不知是要让谁坐的。
仁桢正好奇。三大娘站起来,说,这一过了年,桢儿就是大姑娘了。
仁桢跟她请了安,说,我一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冯辛氏点点头,说,大姑娘,就得有大姑娘的样子。三娘今天,就来教一教你。
这话说完,她便使了个眼色。女仆一拥而上,将仁桢抱起来,搁在那椅子上。两个架着她的胳膊,剩下的脱掉她的鞋袜。
仁桢突然间就动弹不得,聪明如她,见这阵势,已然明白了。到底是小孩子,还是惊慌。她挣扎了一下,眼看一个女人开始使劲揉捏自己的脚,不禁大喊起来,三娘,我们老师说了,政府早发了布告,禁止女人裹脚。你不怕给告了官去。
冯辛氏冷笑
一声,说,天下有天下的规矩,我们冯家有自己的家规。我活了这几十年,见天下的规矩一天三变。我们冯家的祖训何时变过分毫。待你大了,就知道三娘是为了你好。
仁桢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看到女仆正将自己的四个脚趾使劲窝进脚心里,然后扯起一尺白布,就要裹上去。仁桢终于痛得哭喊起来。她蹬着双脚,一下将女仆蹬倒在地上。女仆也不恼,嘴里讪笑,三小姐人小,腿劲儿倒挺大。将来的姑爷可要受苦了。
仁桢忍不住骂她,瞪圆了眼睛喊道,我娘不裹脚,我二姐也不裹,你们休想碰我。
冯辛氏有些动怒,一气站起来,说,有你娘这样的娘,才教出你二姐这样的闺女。读了一肚子的洋墨水,到头来还不是给人做小!你终要嫁出去。若不是为冯家的门楣,我哪来的闲工夫管你。
一边对女仆们大声说,一群废物点心,还愣着干什么。
仁桢眼见着自己的脚,被白布一层层地裹上了。她嘴唇发着抖,眼泪珠串似的流下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嗓子哑了,喊叫也渐渐成了哽咽。
冯辛氏倒舒了口气,强挤出一个笑。
然而,当女仆捧起她的另一只脚,要如法炮制,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娘。
这一声,将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门“呼啦”一声被推开了。
人们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看见老管家慌慌张张地进来,说
,太太,不好了。咱们的宅子给日本人围起来了。
冯辛氏啜了一口茶,不屑地说,多大的事,眼下全城都是日本人。左不了又是来要东要西,老爷知道了吗?
老管家压低了声音,这回不一样,他们说,咱们家有人通共。
仁桢听到茶杯落在地上的一声脆响。碎瓷崩裂的声音伴着她的疼痛,被放大了。
冯辛氏站起来,似乎站得不太稳当。她撑着桌子,说,你跟老爷说,我这就过去。
仁桢看着冯辛氏的背影消失,从椅子上艰难地跳下来。着力正好在弯曲的脚趾上,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跟前是手足无措的女仆。她们看着这个幼小的女孩,凶狠地撕扯着脚上的缠足布。由于针脚密,她咬紧了牙关。
白布已透出隐隐的红色。当撕下了最后一层,她看见自己的脚,已经红肿,脚趾往外渗着脓血。她轻轻捏了一下脚趾,让它们舒展开,便穿上了自己的鞋子。没有任何的犹豫,开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一个女仆,似乎要搀扶她一下。仁桢拨开了她的手,推开门,午后的阳光闯进她的眼睛。
每走一步,都是入心的疼。但是,她让自己走得快一些。
当她走到前厅,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想越过众人的目光到后院去,已经不可能。慧容也看见了她,叹一口气,走过去牵住她的手,叫她不要乱跑。
她看见三大爷明耀的对面,站着几个日本
军人。最前面的军官她认得。这个叫和田润一的男人,如今一身戎装。原本清瘦的身形,轮廓变得硬冷。此时他一言不发,面对着明耀恭谨中的慌张。
中佐阁下。明耀终于开口,此番光临舍下,不知可有我冯某效劳之处。
和田淡淡一笑,说道,冯老爷,恭贺新禧。我们算有些交情,就不兜圈子了。
瞬间,他脸上的笑容收敛,如闪电一般。
和田扫视一下众人说,最近皇军在枣庄截下了一批物资,是运往甘南苏区的。其中搜查出一批药品,可能与府上有些关系。
他掏出一支赤褐色的玻璃瓶,举起,说,这种盘尼西林针剂,是大日本国的军需药品,每支下面都有一个编号。奇妙的是,也出现在了我们截获的物资里。据查这些针剂是由军医夏目一郎开出的。不知府上,最近可有眷属光顾过夏目医生的诊所?
厅里一片死寂。
这时候,和田走到了仁桢面前,暗哑的声音,突然变得和蔼与温存。他说,三小姐,这个可爱的小药瓶子,您认不认得?
仁桢想都没想,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不认得。
和田嘴角略略上扬,眼里闪过一丝锋利。他说,那么,我只好问问您的姐姐了。
仁桢感到母亲牵着她的手,倏然紧了一下。
和田对慧容鞠了一躬道:夫人,恕我不敬,可能要请府上配合一下,请令爱作些调查。这次运往苏区的,除了药品,还有几十
石粮食。巧得很,用的是二小姐仁珏的名字。
慧容十分镇定,她说,我这个女儿,年后就要出阁了。许久都没有出家门,如何能去做这么多事。阁下怕是弄错了。
和田瞇一下眼睛,轻轻说,夫人说的是,我虽与二小姐缘悭一面,可听说是杭州大学的高材生。冯家的光荣,怎会与新四军匪类扯上关系。有人冒名也未可知,那更要查一查,还小姐一个清白。
无人留意到一个小女孩的焦灼。仁桢定定地望着前方,看到湘绣的“四君子”屏风上有一滴去夏遗下的蚊子血。晦暗的颜色,这时候却分外触目。
仁珏被从房里带出来。她与和田对视了一下,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她清寒的目光落到仁桢脸上时,有了一点笑意。
人们望着二小姐,都觉得有些陌生。这才意识到,最近家中有关她的传说,只是一个名字。而她本人已在众人视线之外。像一只隐居在岩隙中的蝙蝠,出其不意,重见天日。年轻的女孩,苍白着脸,颊上却有一抹不健康的红。这并非一个待嫁新娘的形容。她裹着单薄的羊毛披肩,微微含胸,站在尚算料峭的风中。眼睛里是事不关己的神气。
或许是士兵们在仁珏房里待得太久,尽管心中惊惧,人们还是忍不住张望。几个仆从引长了颈子,撞上了明耀严厉的目光,忙不迭地缩回去。仁桢觉得脚下的疼痛,蔓延到了小腿上,
开始剧烈地酸胀。她捏紧了母亲的手,发觉母亲的手心黏腻,已渗出了薄薄的汗。二姐抱紧了胳膊,遥遥地看向一个空旷的地方。那里有一群鸽子,疾速地掠过。仁桢隐约听见了鸽哨的声音。
当士兵们出来时,和田嘴角有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仔细地检视部下的收获。仁桢看到了那些药典,还有二姐亲笔写下的中文药名的字条。
和田举着那些字条,摇晃了一下,以激赏的口气说,二小姐好书法,如今写欧体的女孩子,不多见了。
一本笔记簿也被发现。上面清楚地誊抄着这些西药的名称与药理,还有向“天福”等几个粮店购买大米与面粉的日期与钱银往来纪录。
这时候,一个士兵拎出了一只包袱。他将包袱扔到了地上。他的同伴提醒他要小心。惊觉之下,他退后一步,远远地伸出刺刀,想要挑开那只包袱。包袱裹得太过严实,让他颇费了些力气。当被挑开的一剎那,一抹大红色闯入了众人的眼睛。鲜艳的颜色,在这个灰扑扑的冬天,对在场的所有人造成了视觉的击打。
士兵将这块红慢慢地挑起来,像举起了一面旗帜。然而,众人终于辨认出,这是一条大红色的毛线裤,针脚粗大,手工十分笨拙。士兵的眼神变得饶有兴味,他甚至转动了一下枪托,以便将这条毛裤看得更清楚些。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时不时地瞥一眼。仁桢心
里感到一阵刺痛。她看着二姐,抿一抿嘴角,脸上出现了不可名状的表情。
当和田皱起眉头,心中抱怨部下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时,他看见冯家的二小姐仁珏,突然冲上来,将士兵推倒在地。她从刺刀上扯下毛裤,捧起,紧紧地抱在胸前。同时间,眼睛里放射出寒冷如冰锥的光芒。她额角的青筋,起伏的胸脯,都与方才判若两人。她坐在地上,以令人生畏的眼神,扫视周围。一边将毛裤抱得更紧,贴近了脸庞。此时的仁珏,像是一头护犊的母狼。
院落一时间鸦雀无声。
人们在无措中,看见一只狸猫出现,在有些温暖的冬日阳光里,伸了一个懒腰。牠施施然地走过来,在仁珏的脚边拱了一下,然后将身体蹭一蹭大红色的毛裤。
和田终于打破了沉默,他努力地微笑,同时用清晰的声音说,看来,二小姐要跟我们走一趟了。
他挥动了一下手指,一个士兵会意,开始拉扯仁珏。慧容放开仁桢的手,将自己拦在了士兵的面前,说,谁都不能带她走。
仁桢听到母亲,用罕见的声音在说话,掷地有声。
她突然有了勇气,想要跑过去。然而,站得已经麻木的双脚,漾起一阵疼痛。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痛,让自己挪动得快一些。
仁桢走到姐姐跟前,要扶起她。然而,仁珏的眼神却躲闪了一下,与她没有任何的交会。她愣住,明白了。在
这一闪中,她看到了眼神中的内容,是耻辱。
士兵又上前,这次表现得有些粗暴,想要拉起仁珏。仁桢没有犹豫,抱住士兵的胳膊,一口咬上去。
士兵骂着松开了仁桢,同时用枪对准了她。和田走过来,挡开暴怒的士兵的枪口,然后漫不经心看了一眼明耀,说,今天见识了,这就是你们冯家的教养。
在众人的视线中,明耀终于表现出了一个家长的姿态。这对他是一种逼迫,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和所有人一样缺乏思想准备。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仁桢,张一张口,却回转了身,强堆起笑容,对和田道:
少佐,是我家教无方。我冯家出身商贾,一向无心时政。小侄定是受了外人蛊惑,理当家法严惩。还请少佐网开一面,留些余地。通融所需,冯某定尽膂力。
和田冷笑一声,冯明耀,把我大日本帝国看成敲诈勒索的青红帮吗?通匪之罪,我看你是不知厉害。冯家家大业大,该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我这次就帮你防患于未然。二小姐,我是请定了。
明耀心里一阵发虚,声音几近哀求:麾下入驻襄城所见,市井升平。我冯家但无功劳,也有苦劳,万望少佐顾念。
听到这里,和田的语气倒是柔和了:天皇陛下在上,我大日本国存大东亚共荣之善,旨在与支那菁英携手,共襄盛举。如今,襄城人心安定,只是地方治安
维持会会长一职,人选阙如。不知冯兄有何建议?
明耀的脸上抽搐了一下。
这时候,人们看到仁珏站起来,用冷静的声音说,我跟你们走。
慧容一把捉住女儿的胳膊,嗓子忽然发干。她说,蛮蛮。
仁珏轻轻拨开母亲的手,又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抚摸中按了一按。她又蹲下身,擦去仁桢无知觉中流下的泪水。她说,桢儿大了,不作兴哭了。
仁桢哭得更厉害了。她觉得姐姐冰冷的手暖了些。这手上一处粗糙的地方,刮得她的脸颊有些痛。那是姐姐虎口上的伤口,还没有长好。
仁珏将那条红毛裤捡起来,掸了掸灰,很仔细地迭好,放进残破的包袱里,打上一个结。她将包袱挎在了手肘上,对和田说,走吧。
这一瞬间,和田在这个女孩的脸庞上,看到了一种他琢磨不透的东西。她的反应,不符之前的诸种想象。在他的经验里,对于女人的软弱与坚强,他都成竹在胸。可是她,令他意外,同时感到沮丧。
这时候,人们听见,远远地传来了京胡声。一段漫长的过门后,是高亢的念白:“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提壶送酒的人。”
突然一句娇俏的“来了。”
石破天惊。
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仁桢的父亲明焕,自始至终并没出现过。
和田咳嗽了一声,对明耀说,府上还真是藏龙卧虎。
仁珏转过头来,轻轻微笑。她想,爹一个人分饰两角
,又在摆他的《梅龙阵》了。
这微笑在仁桢的眼中定了格。
当天夜里,听闻冯家的二小姐冯仁珏,在城郊榆园的日军看守所里,吞下了一把缝衣针自杀。
此后,每当仁桢看到自己有些畸形扭曲的小脚趾,会唤起了关于二姐的记忆。即使经过许多年,这记忆一直伴随着右脚轻微的痛感,挥之不去。
清明
冯家二小姐通共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襄城。
人心惶惶间,渐有些草木皆兵。
这一日云嫂从外面回来,嘴里说,我的主,冯家在四民街的房子,进进出出都是日本兵。门口还有两个小鬼子站岗。
又压低了声音说,我看见他们家的老三,戴了维持会的臂章,低眉顺眼。净头净脸一个年轻人,这造的是个什么孽。
说完了,云嫂就阖了双眼,在胸前画十字。自打在叶师娘那里受洗,云嫂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在胸前不停画十字。
昭如叹口气说,这四民街的房子,原先不是说赁给日本人开店的吗?怎么就住上了兵。
秦世雄恰好进来,手里拿了新的货样,要给昭如过目。听了这话,便说,这开店当初也恐怕只是个幌子。依冯家的气势,可是容易就范的?如今把柄落在人手里,也只有听任摆布了。先毁了他的头面,杀一儆百。
昭如站起来,走出去。看见两只燕子,正衔了泥,在屋檐底下筑巢。瞅见了她,先停下来,打量一下,啾啾地叫了两声。便又上下翻飞,兀自忙活起来,不再理会。
这年的春天来得迟。说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后院的柳树发了新芽,嫩黄里头已泛绿,摆动成了一片。街上的人,还都捂着灰扑扑的老棉袄,舍不得脱下来。
卢家上下,日子虽过得不轻省,但总算又有了些气象。盛浔写信来,说开了春,想接
文笙到天津上学去。如今的教会学校办得都不错,他三丫头刚考进了津西女中去。笙哥儿也大了,男孩子的眼界,更要开阔些。
昭如便覆信说,眼看着就到了清明,算下来,是家睦的十年祭。等事情办完了,笙儿再去不迟。她也琢磨着,要将姐姐的衣物,迁去梁荫与石玉璞合葬,也让两口子囫囵团聚。姐姐无儿无女,到时还是由笙儿送灵罢。
清明这日,太阳莫名地烈。昭如一家坐在马车里,都热得不想言语。到了城门口,又给日本人盘查了许久。装了金箔元宝的包袱,生生用刺刀给挑开了,散落了一地。
到了罗熙山,已经临近中午,却又无端地阴了下来,冷飕飕的。家逸便说,天有异象,这世道,是祖宗都看不过眼了。
说起来,这里并无卢家人的远祖,至多是卢老太爷和他的堂弟,因此坟地并无太大规模。鲁地人安土重迁,讲究落叶归根,再如何漂泊,身后是要回原籍入祖坟的。也不知何时开始,襄城里的山东人,立下了一个规矩。既来之,则安之,出来的子弟,百年后就此入土。是落地生根,也是为老家开枝散叶的意思。最初是由几个开明的商贾人家发起。久了,约定俗成,这罗熙山下渐渐聚集了几个鲁籍望族的私陵。为解同乡生老后顾之忧,齐鲁会馆后又在附近置办了两处义地。卢家因是后之来者,坟墓正在这义
地附近,是有些边远了。
待走到家睦的坟前,却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默然立着。昭如认出是吴清舫吴先生,便轻轻唤一声。吴先生回转了身,对昭如拱一拱手。
昭如行了个蹲安,说道,真难为先生,年年来看望先夫。
吴先生看见昭如身边的文笙,捻一捻胡须,微笑道,笙哥儿长成大小伙子了。卢兄应安慰得很。
昭如端详吴先生,还是以往泰然的神色。人却见老了不少,原本花白的头发,如今蒙上霜雪一般。身上是件颜色不甚洁净的旧长袍。颀长的身体,因为瘦,竟有些撑不起衣服,虚虚地搭在了肩膀上。
说起来,许久不见,这其间彼此的颠沛,尽在不言中。昭如听说,吴先生这段日子,也很不好过。一来为人性情澹和,自比槛内人中的槛外人,名士气是颇重的。世道治乱,便都不在话下。年初城中盛传,他为了看一个新造的园子,赴了冯府的茶会,多少令人不解。却不知日本人慕其名,五次三番上门索画,吃了闭门羹。而后日人以非法集会为由,关了他的私学。虽知何患无辞,吴先生设帐十年,心中实在不忍。闻说冯明耀是个在城中说得上话的人,欲央他调停。然而一见之下,便明其心志。道不同,不相言语。
家睦坟前摆着一壶“花雕”。吴先生躬下身,倒了一杯,洒在地上。又给自己斟满,说道:
这一年一节,我
与卢兄小酌,说说话。原本是我看他,到头来却成了他劝我。人如蝼蚁,是说给自己听的,终还是有些不甘心。最后都是黄土一抔,这才是根本。
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方作揖道,耽搁夫人了,老夫告退。
昭如为家睦摆了供,烧了纸。让文笙跪在坟前。想起这一年的过往,临来以为自己会有说不完的话,可此时此境,张一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跟文笙说,给爹磕头。
文笙便老老实实地磕头,一个接一个。昭如眼神木着,竟忘了让他停下来。半晌,云嫂在旁拉住了文笙,说,我的主,太太,这么磕下去,哥儿可要磕坏了。老爷九泉底下,也要心疼。
昭如这才醒过神,一遍遍抚弄着儿子发红的额头,眼底酸得发痛。
待要走了,昭如站起身,看天上的乌云已散去,暮色却重了。她看着秦世雄道,去看看你叔叔和婶婶吧。今年,也不知有没有人给他们烧纸了。
秦世雄眼睛一红,对着她跪下。
秦家去年为避乱迁到了贵阳去,怕也是回不来了。昭如记挂着秀娥两口子。
秦家的坟地在西边,又是一番奔波。据说这西麓的风水是极好的,因此坟墓便更为拥促些。
回来的时候,途经一处,却豁然开朗。这家的坟茔整饬阔大,面南背北,建造成了陵园的样式。迎面立了汉白玉牌坊,青砖甬道的两边,跪着石头的马和羊。甬道
一径通到最高大的坟冢前。后面的坟墓以扇状排开,整整齐齐,蔚为壮观。
家逸便说,这祖坟,将千秋万代的穴位都留好了。八字陇,怀抱孙。再挑剔的堪舆,都看不出毛病来。冯家如今再不济,这排场可是他人能有的。
文笙却在一个小土堆前停住。这土堆并不在冯家众多的坟墓中,靠边上孤零零的。他见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孩跪在土堆前,正喃喃地说话。她看上去不过十来岁,脸上的凄楚,却是他这个年纪还看不懂的。
女孩捧起一把土,缓缓地撒在坟头上,站起来。
她看见他,愣了一愣。
文笙觉得她似曾相识。一股力量让他开了口,你是冯家的人?
女孩点点头,望着他。
文笙的眼神不禁有些躲闪,目光转向了坟堆。女孩昂起头,说,这是我二姐。
他觉出她的口气中,有一些勇敢的东西,破碎了表情的凄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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