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北鸢-葛亮著

_10 葛亮(现代)
真晦气!男人被激怒了。他大喝一声,将女孩的旗袍猛力地撕开,然后将她的亵裤一把扯了下来。女孩的下体,就这样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一道鲜红的血,蚯蚓似的,顺着她的大腿根蜿蜒流动。荣芝挣扎,动弹不得,她大声地骂道,畜生!旁边的人,给了她一个耳光,叫她老实。母亲的声音惊醒了小茹,她这个时候,才哭喊起来,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惊惧。她试图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身体。然而,男人将她摁倒在了地上,将她的腿分开。他捡起脚边一支火枪,唇角抖动了一下,一使劲,将枪管塞进了女孩的阴户。
女孩惨叫一声,昏厥过去。更多的血,被枪管挤压,喷溅了出来。在火光中一闪。
人们不再发出声音。而此时,他们没有留神,一个身影闪电一般,出现在了男人的后面,卡住了他的脖子。
是昭德,她用秦世雄的盒子枪,指住了男人的太阳穴。
让他们走。土匪们听见,这个疯癫的老妇人,此时用冷静的声音命令。
土匪们看到她将统领的脖子,卡得更紧了一些。她看上去很瘦弱的身体里,似乎正迸发着惊人的力量。男人额头上的青筋暴露了出来。
男人喘息着,声音有些嘶哑:都他妈的……把他们,给我宰了。
他的手下在原地,没有动作。昭德警醒地望了一下四周,将盒子枪更为用力地抵住男人的脑袋。同时间,另一只手从男人腰间,摘下了一只手雷。
人们往后退了一步。她靠近了男人,微笑着对他耳语,我男人打家劫舍的时候,恐怕你还没有断奶。
男人惊慌地悚动了一下,想要回头,但他动不了。而手下开始为卢家人松绑。
昭德将食指娴熟地伸进了手雷的拉环。她说,让他们走,我要看着他们上马车。
当绳子松开的那一剎那,昭如浑身感到一阵酸疼,同时清醒了过来。
她颤抖着声音,说,姐姐。
昭德望向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线光亮。但她立即恶狠狠地对家逸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扶你嫂子出去。
卢家人开始往外面走。昭德要求两个土匪,抬着昏死过去的秦世雄,向外走。突然,文笙放开了母亲的手,向昭德跑过去。他嘴里喊着,大姨。
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昭德猛然抬起腿,一脚将他蹬开,以严厉的声音对他喊道:滚。
她看着这个少年,目光仇恨冰冷。少年安静下去,被人拉扯着,离开了她。她已渐渐看不见他了。
突然间,她又听见了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童音,大姨……
她挨近了身旁的男人,几乎是倚靠着他,为了让自己站得更稳些。
外面漆黑着
。一阵冷风吹过,昭德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似乎被风吹进了什么东西,涩得发痛。她努力地睁大双眼,看见外面的火把在风中暗了一下,几乎成了两星火苗。慢慢又旺了些,那火把远远地停住了。她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指伸进了手雷的拉环。
哥儿,好好地活,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她听见自己说。
昭如踏上马车,头脑中发着懵。当远处传来巨响,残破的庙宇,瞬间一片火光。她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惧之中,她习惯性地伸出了手,想要拉住身旁姐姐的手。然而,却捉了一个空。
更大的火在燃烧着。火焰舔舐着夜,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顷刻之间,灼伤了昭如的眼睛。
医院
圣保罗医院,坐落在东郊的青晏山下。由于地处偏僻,四周聚集着许多的野猫。即使到了夜半,也仍然听得见牠们的嬉戏与撕咬声。
这天午后,文笙望着墙头上,一只出生不久的虎斑猫正跟着牠的母亲学步。小猫始终还有些怯懦,在一块残缺的砖石上抬了抬脚,又缩回去。母猫将牠叼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将牠放在较为平稳的地方。并用鼻子拱一拱牠,表示鼓励。然而,牠却被一只路过的蜻蜓所吸引,伸出爪子,扑打了一下。母猫对牠的贪玩表示不满,喉头发出咕噜的声音,尾巴也焦躁地摆动。
笙哥儿,告诉师娘,你在看什么?文笙听见一个温柔而浑厚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恰撞上叶师娘碧蓝色的眼睛,于是朝墙头上伸手指一指。当他们都看过去,两只猫已经不见了踪影。
卢家人在这个医院里,已经度过了大半个月。距离他们辗转回到襄城,并没有太久,然而昭如却恍若隔世。趁着天黑,秦世雄偷偷回了一趟思贤街。回来说,老街坊们都不知去了哪里。家里的大门洞开,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好在货还都在。万幸我们做的是铁货生意,街口的陈老板的陶瓷店,里外给砸了一个干净。
表面上,一切尘埃落定。日本人进城后,这城市经历了破坏,却表现出一种虚浮而异样的平静,令跑反归来的卢家人感到
不安。家逸说,我看得再过些日子,看看情形再回去。昭如在病床上,这时撑持了一下自己,想要坐起来。然而终于放弃了。她安静地躺着,不再说话。自从昭德的事情发生后,她就没有说过更多的话。家里的人,都以为那是因她还在伤痛中。事实上,她已经对大部分事情,没有了言语的欲望。
她躺在病床上。文笙走过来,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母亲的手中。昭如心里一阵悸动,却没有任何动作。文笙看见母亲眼角有一滴泪水,顺着脸庞,缓慢地流了下来,流进了耳廓。
母子二人都从窗户看了出去。天上是一枚下弦月。
外面响起了管风琴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叶师娘会弹奏Jesus saved the world。她的女儿叶伊莎,会用细弱却清澈的声音,将这首歌唱过三遍。在昭如看来,这渐渐成为日夜交替的刻度。她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来苏水的气味,觉出自己对这个地方的依赖。
在此之前,她从未来过这间教会医院,大约因为它西人的背景。虽则“圣保罗”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许多年前,它的建立,得到过哥哥盛浔襄助。然而,她从未想过,这里要顺理成章地接受她,以及她的家人,作为一个似是而非的避风港。
叶伊莎出现的时候,昭如已经快要睡着了。她被轻柔的声音唤醒。叶小姐说,卢太太,该吃药
了。
这个女子,在这医院里担当护士的职责。昭如在她的协助下吃了药,对她道谢。她站起身来,微笑间眼角有了浅浅的褶皱。她的身形,不及她的母亲高大,在西方女子中算是娇弱的,因此不太能看得出年纪。事实上,自她出生在中国,也已经度过了四十多年的岁月。因为支持父母亲在中国的事业,她甚至至今没有结婚。教会内外的人,都称她作叶小姐。
叶小姐摸一摸文笙的头,说,笙,妈妈要休息了。我们先出去吧。
文笙默默地跟着她走出去。两人走到了月光底下。她突然叹了口气,因为她感觉到了这个安静的少年,正在这秋天迅猛地成长。看得出,他身上的衣服质地很好,但已经旧了,并且短了一截,露出了脚踝来。叶小姐想,我应该做一点什么。
于是她对文笙说,笙,跟我来。
她引领着文笙,到了后院一座两层的楼房。那是医院的工作人员住的地方。她带他上了楼,走进一个房间。文笙看出,她和她的家人居住在这里。
她笑一笑说,说实在的,还没有请你来作过客。
她对着屋子里轻轻地喊了一声 。
文笙看到叶师娘走了出来。老太太取下了花镜,看见是他,露出惊喜的神色。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她说,孩子,你终于克服了中国人的害羞。欢迎你。
她俯下身子,热烈地拥抱了小小的少年,然后说,师娘真的
是老糊涂了。我得弄点你爱吃的东西去。等着,厨房里好像还有些松饼。
文笙听她流利地说着洋腔调的襄城话,一边要往楼下走。叶伊莎拦住她,说,妈妈,你要帮我一个忙。
叶师娘听她说了一番,很高兴地回到里面的房间去了。
文笙其实心里有些局促。因为他觉得所有的礼节,似乎在这里都用不上。他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周围。陈设和中国人的家庭并没有太大不同,甚至还要更为朴素些。只是墙上挂着一个耶稣像。在他记事的时候,在天津,这个头像是镶在彩色的珐琅窗上的。她记得母亲对他说,这面相苦难的人,是外国的神。在耶稣像旁边的窗台上,摆着白瓷的小天使,长着和叶伊莎一样金黄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
式样简约的书架上,排列了不少书。硬壳书脊上烫印着他不认得的文字。还有一个黑色的相框。相框里有个戴眼镜的男人,茂盛的眉毛,神情严肃而专注。文笙觉得男人的脸似曾相识。
这时叶伊莎走出来,站在他身后,对他说,这是我爸爸。他已经去世了。
听了她的话,文笙感觉好像做错了事情,低下头去。再抬起来,看见叶伊莎并没有许多悲伤的表情。她和父亲一样,鼻梁挺拔。她看着这个男人,嘴角有淡淡的笑意。
她说,他叫叶迈可。他是第一个来到襄城的传教士。
文笙鼓起了勇气,问她说,你们
外国人,为什么姓中国人的姓?
叶伊莎呵呵地笑起来,说,其实,我的姓是Yeats。我父亲来到中国,入乡随俗,就改成了中国的“叶”字。我可不是个外国人,我在这里长大,我和你一样,也是个襄城人。
Yeats?文笙在口中重复了一下。
叶伊莎说,知道么?这是个爱尔兰诗人的姓,中国人叫他叶芝。
叶伊莎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翻到一页,读起来。这是一种文笙所不熟悉的语言。他虽听不懂,但觉得很美。眼前这个女人,刚才还在说着地道而鲁直的襄城话。而这时,从她的唇边流出的音节,有一种柔软的铿锵,如同音乐。
这时,叶伊莎的脸上焕发出了一种光彩,也是令他陌生的。在这一刻,他觉出了这个女人,并非一个日常劳碌的护士,而是一个他说不清也看不透的人。她读得很慢,他能体会到其中的起承转合。
她阖上书,长舒了一口气,说,很美,是吗?这是叶芝的诗歌。
文笙问,我们中国的诗,大多四平八稳。这首诗在说什么?
叶伊莎望着这个少年,再一次笑了。她说,这首诗说的是一个人老了以后,在想念另一个人。你年纪还小,以后就懂了。她顿一顿,又说,其实,人的感情都是一样的,中国的诗和外国的诗,讲的都是同一回事。
叶师娘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迭衣服,对女儿说,雅各布小时候,
也是长得飞快。你看,这些衣服,上身半年就穿不下了。
叶伊莎将衣服放在文笙手里,笑盈盈地说,笙,这些衣服都是我弟弟当年穿的,送给你。一个小绅士,要有合体的衣服。
文笙往后退一步,因为他记得母亲的家教之一,是不要随意接受馈赠。叶伊莎抱歉地说,有些旧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文笙接过了衣服,向她道谢。
忽然间,叶师娘一拍脑门说,瞧,我忘得一乾二净,炉子上还烤着松饼。
她匆忙地走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端上来一盘烤得焦黑的松饼。她说,上帝得原谅我这个老太婆。说完,她从里面挑出两块看上去齐整的,放在小碟子里,说,笙,你帮我拿给你母亲尝一尝。下次我要做个象样的蓝莓蛋糕给你们。
文笙穿着格子呢长裤和西式的立领衬衫,出现在昭如面前。昭如刚刚醒来。云嫂坐在床沿上,给她梳头。看见文笙,云嫂一拍巴掌,有些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来了一个小洋人,这是俺们笙哥儿吗?
文笙就说了缘由。云嫂便说,到了这会儿,对咱们家也算是雪中送炭了。虽说是洋医生,可见也都是有儿女心的人。我们将来要好好谢谢人家。
昭如没有说话,心里却有些歉疚。这歉疚一半是对笙哥儿。自己的孩子,如今却要别人家来照料。她就伸出了手,文笙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
云嫂掰了一块
松饼,嚼一嚼,说,洋点心,到底不及咱山东的烙饼好吃。可也是人家一片心。
文笙说,娘,咱家里有人会洋文么?昭如终于开口道,你舅舅就略通些,要和洋人做生意。
云嫂说,这些洋人到中国来,也够不容易,光是吃食就够不惯的。我听说叶师娘,打有皇帝那会儿就来了。医院里的人都说,她闲下来,就跟人说她年轻时候的事。说是得了一种病,记得远的事,不记得近的。一时胡涂,一时又精灵得很。可要说看病开方子,没人比她记得更牢靠了。
昭如便叹口气说,但愿这病不要紧。叶师娘是个好人。
云嫂便说,所谓日久见人心。刚来那会儿,谁又知道是个好人呢。我听这里的老辈人说,叶师娘才到襄城的时候,被人丢过石头块子,都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就因为身量太高大,外头谣传她是个男人扮的,专来到中国拐带小孩儿。她呢,也是个有主意的人。那时候的叶伊沙还是个娃,她就叫给孩子穿上中国衣服,领着上街。人到底没见过,就围着看。这孩子又出趟子,不认生,见人就笑。一头金毛,长眼子毛,跟小仙女似的,看得人都呆了。有的老乡胆子大的,就说想要抱。叶师娘人也大方,就交给他。人们就争着要抱。有人就问,这孩子你哪弄来的。她说,这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旁人就说,你哄人呢。街上的告示都
说你是个男的,哪来的孩子。你要是孩子的娘,就喂孩子吃奶看看。话音一落,当着人堆儿,叶师娘大襟一撩,就奶起孩子来。眼见为凭,大家就知道这个洋女人没有骗他们。后来又看到了她的好,就都来找她看病。
昭如点点头,说,夫子说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说到底,人就是个以心换心。面相发肤,终归是个皮囊。
可不。云嫂说,到了义和拳那会儿,整个襄城人都保叶师娘一家人。听说被官府抓了老些呢。
这么着,文笙一家与叶师娘又熟识了不少。见医院的上下人忙,云嫂照顾妥了昭如,得空了,就去病房区帮手。
医院这时节,看病的人其实并不多。医院却人满为患,大多都是前些日子,日本人没日没夜地空袭,伤了许多的人。光是教会往返送来的,就不知道有多少。
云嫂回来了,说,阿弥陀佛,襄城里何曾见过这么多缺胳膊断腿的人。说昨个儿刚刚送来一个小丫头子。好好地跟爷娘出门,一不小心碰上了栽到地下的哑弹。一忽间,整只手都炸没了。醒过来,疼得直叫娘,是个人听得都不落忍。到现在都瞒着她,她娘当场就给炸死了。
杀千刀的小日本。云嫂眼里闪泪,咬牙切齿地说。昭如听了,心里也十分煎熬。即使云嫂坚强得像个汉子,可灭门的恨,又是谁能够抗得过的。
此后,她便去得更勤了些。原本云嫂就
是个活泛的人,喜与人打交道。久了,医院上下就都熟悉了她。送到医院的人,一拨又一拨。都知道洋医院里有个中国大嫂,吃苦耐劳,知冷暖,做起事情卖力,又没有什么忌讳。活的人,她给端屎把尿。人殁了,她一撸袖子,就跟仵工一道,搬了尸体上担架,然后利落落地将床上的血污清理干净。谁要有个什么事,就找云嫂。她就大起嗓门一喊,大老远隔了半个医院,护士也得赶过来。
做完了,再回来服侍昭如。昭如便让她歇歇。她便说,太太,这小半年,我倒如今才觉得活得像个人。乱年月,医院里来来去去的都是命。我救不上,却也能跟着送一程,死了送上路,好了送回家。好歹我云嫂也帮过他们一把。
昭如看着她,这时眼神是比以往清亮了许多,红光满面。前些日子是硬抗着要活,这阵子却看得出心性里的奔头。
毕竟她是卢家的家仆,叶师娘心里便不过意。带着点心来向昭如道谢。昭如便说,师娘肯收留我们一家子,已经是恩情。这点子忙,何足挂齿。
叶师娘就站定了身体,跟云嫂鞠了一躬。老太太胸前的金十字架闪动了。云嫂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竟手足无措起来。她嘴里说,阿弥陀佛,师娘这可使不得。我一个下人,你是要折杀我了。
师娘听了,很慢地说,在这里没有什么下人,都是主的儿女。我们都是
来赎罪的。
这个高大的老太太,身体已经有些佝偻。她伸出手,将云嫂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这双手有粗大的骨节,因为皮肉的稀薄,虬枝一样鼓突着。浅褐的老年斑密布,在白色的皮肤上分外惹眼。她已经是个很老的人,可是她却努力地让自己站得更直些。她说,我们都是主的儿女。
临走的时候,叶伊莎含笑对昭如说,看笙的年纪,该要读中学了吧。
昭如便道,文笙未读过新式的小学,我们是老派的商贾人家。他父亲在世时有个故旧,设帐授教。文笙五岁开蒙,跟他学画,也习经史。我平日也教他读些古文,大约是《东莱博议》、《古文观止》之类。
伊莎便说,我自小在这里长大,知道中国文化的好,博大精深。如今是民国了,不忘本,也是难能可贵。就如我自小,《圣经》之外,我父母也时时教我读荷马,莎士比亚与乔叟。美利坚也不过二百年的历史,有了这些,就能摸着自己的根了。
她又问文笙,笙,你最喜欢看什么书?
文笙想一想,说,《世说新语》。
昭如便浅浅一笑,说,这个年纪,也就是看热闹。他这辈子,能学到“雅量”的皮毛,我也就放心了。
伊莎说,这本书我小时候恰是读过。有个中国的传教士一句句给我解释,到现在都记得很牢。我倒觉得,如今的中国人缺的不是“雅量”,却是“任诞”。这
一点,在西方美国人做得倒不错。人要跟着时世走,也要跟着自己走。
她说,我们几个,在城西办了一间教会小学,给日本人炸了。前阵子,我在咱们医院复了课,我开一门“英国文学与欧洲历史”。得空了,也让笙来听一听。听不听得懂在其次,让他知道外面世界的大,也是好的。
文笙坐在医院的地下室里,闻得见浓烈的福尔马林水味。地下室原本有个窗子,可是被藤萝盘缠,遮住了一半。从玻璃透过去,看得见地面重迭堆积着经年衰朽的枯叶。 因为光线不足够,叶伊莎就点了几盏煤油灯。油灯的光晕将人影投射到墙上,长短不很整齐。
这个临时教室里,竟然坐下了不少学生。有的是和文笙年纪相仿的,也有小些或者大些的。甚至有两三个黄色棕色头发的洋人孩子,都是住在附近的传教士的子女。令人惊异的是,在墙角里还坐着大人,是个年轻的妇人。手里还抱着个很小的婴孩。突然间,婴孩震天响地哭起来。妇人有些慌张,抱歉而局促地笑,一边侧过身子,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学生们的眼光,便都被吸引了过去。
叶伊莎并没有因此而被打断,她依然上她的课。文笙发现,今天的叶小姐,有些不一样。她穿了一条灰色的齐膝裙,打了褶皱的白色绸衫。头发也没有紧紧地束起来,而是盘了个松松的髻。油灯的光线
打在她瓷白的脸上,将她有些硬朗的轮廓柔和了,甚至鼻梁两旁浅浅的雀斑,也不见了。
尽管讷于言语,文笙心中出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温暖而明净,让他觉得轻盈。她的声音,一如那天,有绵软的力。因为要让更多人听到,她刻意放大了声量。她在读一首诗。她说这首诗来自一位英国的诗人,叫做威廉?布莱克,是个很老的诗人。文笙想,这些外国人都在写诗。他听出了这首诗里的韵律,比那天听到的更为沉郁。音节间的往复,清晰地在教室中回环。
叶伊莎读完,用中文解释,这首诗叫做《老虎》。Tiger,tiger,她轻轻重复,同时微笑地看了看文笙。
他听着她的学生,跟着她,用他所陌生的音节,念着这首诗歌。这声音渐成为浪潮,包裹住了他。他觉出,这语言与他并不遥远,甚至很近。他张了张口,试探了一下,慢慢地,想要跟上这诗歌的音节。
立秋之后,阴雨连绵。这天雨停了,出其不意地凉爽。一个叫约翰逊的牧师出现在医院。他说,城里的情况开始不太平。日本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台儿庄会战中受伤的军人,很多被转移到襄城,至今留在城里。现在到处在搜查,人心惶惶。他叫大家不要随意出入,尤其是孩子们。
此后,每个晚上,叶师娘就会将医院里的孩子聚集到自己的房
间。她总是能将孩子们凑得很齐,当然一半要归功于热腾腾的松饼和猫耳糕。她为孩子们讲《圣经》里的典故。当孩子们听得闷了,她就会亮出手上一本童话书。这本书上有许多缤纷的插画。她总是会即兴地翻到一页,为孩子们讲起故事。虽然大家都很清楚,这是一本外国的童话书。但是叶师娘会因地制宜,做一些善意的改动。比如,一个美貌的明朝公主,如何被坏心肠的后母用桂花糕毒死,后来又被英俊的蒙古国王子救活了。又比如,城西“裕隆押”门口总坐着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每点起一根火柴就会看见“永禄记”的一样点心。而青晏山底下的清水湖,在没有被填平的时候,曾经有一只鸭子变成了天鹅。当她说到,清水湖里的龙王有一个宠爱的女儿,是一条人鱼,和凡人相爱而受罚的故事。一个小姑娘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说,师娘,这个故事我们中国本来就有,叫《追鱼》啊。
叶师娘就好脾气地笑了,说,我的孩子们,这个世界上,每个国家的王子和公主,都在发生着同样的故事。因为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女。
雅各布
外面是黛青色的秋夜,还有流萤飞过。星星点点,忽明忽暗,在天空中慢慢地划过轨迹。远处间歇着传来蛙鸣。因为渐渐夜深,这声响也彷佛有些倦怠。孩子们觉出这时的静好,不再说话。叶师娘轻轻地哼起一支歌曲。孩子们都抬起头。此前,并没有人听过她歌唱,不知道她的声音,有着年轻人一般的清澈。甚至比她女儿的嗓音,更为甜美。这不知名的旋律,缓缓流淌,在孩子们的心中形成微小的震颤。他们猜想,这和师娘年轻时的某个时刻相关。这个时刻也许久远,但是在她的记忆里,从未褪色。一曲终了,叶师娘羞涩地笑了,如同少女。她说,这是她的家乡英格兰南部的一支民谣。也是她去美国前,为数不多会唱的一首歌曲。
孩子们就有些热闹,起哄让她再唱另一首。叶师娘被他们缠不过,就说好,同时间清了清嗓子。
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一股夜风灌了进来。孩子们回过头,看见两个人站在门口。叶师娘辨认了一下,撑持着自己起身,说,我的上帝。
一个卷发的少年对着屋里喊,伊莎贝尔,快点出来帮把手。他的神色并没有很焦灼。尽管被他搀扶着的另一个人,正虚弱地靠在他肩上。额头上缠绕的绷带,已经被血染透了。更多的血渗透出来,在脸颊上凝固成了黑色的血污。这个人的脸瘀肿着,已经
辨认不清面目。他抬起头,吃力地睁开一只灰色的眼睛。但很快地又垂了下去,整个人也沉重地下沉。少年一个趔趄,为了努力扶住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他脸部的肌肉绷紧了,现出了一些成人的轮廓。
叶伊莎匆忙地走了出来,还穿着睡衣。看见浑身是血的男人,她捂住了嘴巴,然后立即走上前,与少年合力将他搀扶着向里屋走。男人已经昏厥过去,这让他们十分吃力。叶师娘跟在后面,却插不上手。
当里面稍稍平静,孩子们看着少年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他一把脱掉了沾满了血的衬衫,擦着自己光裸的上身。汗水沿着他的脊梁仍然不断地流下来。文笙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坠着一枚银色的小十字架。
雅各布,快把衣服穿上。叶伊莎走出来,对他说。妈妈你瞧他,没看到这儿还有女孩儿吗,成什么样子。
可怜的神父,究竟发生了什么。叶师娘喃喃地说,眼睛有些发呆,似乎还未回过神。
少年并没有穿上衣服,他使劲抖动着胳膊,说,日本人今晚从福爱堂带走了六个中国士兵。米歇尔神父为了拦住他们,被打成了这样。
叶伊莎说,这些日本人,太无法无天了。我们应该向国际安全委员会表示抗议。
少年说,神父已经表达了抗议,但还是没有保住那些人。六个士兵被带走的时候,一个突然逃脱
。日本人一枪把他打死了。
妈妈,我得赶紧把孩子们送回去。他们都被吓坏了。叶伊莎开始招呼孩子们,然后她回过头,口气重了许多,雅各布,你怎么还没把衣服穿好。
少年并不理她,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他说,妈妈,快给我弄些吃的。我饿极了。
在路上,叶伊莎对文笙说,刚才那个,是我弟弟叶雅各布,他一直都在神父那边帮忙。一个月不见,他好像又长大了。
第二日襄城的天灰蒙蒙的,到了中午太阳才出来。文笙帮云嫂将衣服晾在绳上。云嫂说,早就过了夏,天还这么湿漉漉的。要经常拿出来晒一晒,去去霉气。
这样的天气,植物却依然生长得格外茂盛。住院区的墙上爬满了爬山虎。藤叶缠绕往复,浓绿一层又一层地重迭起来。文笙觉得远远看过去,好像一张人脸,神情严肃,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于是走近了些,想看得真切。然而走近了,无非是一些藤叶,上面还缀着昨夜凝聚的水珠。叶子底下,是一队正在搬家的蚂蚁,浩浩荡荡地劳碌。
嗨。这时候,文笙听到一个声音。他于是左右地看,没有人。
我在这儿。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墙头上坐着一个人。是昨晚的那个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穿着我的衣服。少年指了指他。
文笙愣一愣,终于说,谢谢你。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绿眼睛,也随着他
的笑声抖动起来。
文笙被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结巴着说,你是叶雅各布?
少年搔一搔蓬乱的头发,皱了一下眉头,对他道,说实在的,我真不喜欢这个名字。并不因为我不想做个犹太人。而是我觉得那个雅各布对他哥哥做的事情,不怎么厚道。那么,你叫什么。
卢文笙。文笙很认真地说。
卢文笙。这个名字有什么意思吗?你们中国人的名字总是有很深的意义。每个名字都是个故事。少年好像饶有兴味,但很快就换了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哦,还是别跟我说了,说了我也听不懂。你多大了?
十二岁。文笙想,这个人的性格无常。
哈哈,我十五岁。少年从墙头上跳下来,马靴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文笙看见他的白衬衣上,已经印上了墙头红砖上的泥水。他站在文笙面前,比文笙高了半头。脸上有鲜明的轮廓,嘴唇上长了浅浅的胡须。这已经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了。高鼻深目的小伙子,和文笙聊家常,操着地道的襄城话。这情形有些滑稽。
可他还是一个外国人。文笙想。文笙并未有许多和外国孩子相处的经验。他想起了他幼年时的玩伴,那个俄国子爵的儿子。苍白而寡言的贵族少年拉盖,断断续续地说着天津话,和他蹲在地上拍角子。
想什么吶?叶雅各布用力拍了一下文笙的肩膀,动作十分粗鲁。
哦,文笙回过神来。他说
,神父,神父醒过来了吗?
雅各布说,早醒过来了,现在能吃能喝。那些日本下流胚,跟美国人动粗,到底不敢玩儿真格的。走,我带你去看看他。
他们站在病房区的阁楼里,这里十分安静。但是有淡淡的霉味。从头顶的气窗投射了一束阳光,落在了地板上。
显而易见,米歇尔神父的状况,并不如雅各布说得那样好。他苍白着脸,没有血色,眉骨上还有一块瘀青没有散去。为了方便清洗,叶伊莎将他的连鬓胡子也刮掉了。现在眉清目楚,原来也是个青年人。他看到两个少年,有些艰难地坐起身,笑一笑说,你们来了,我的小朋友。
他的中国话不是很好懂,带着南京官话的口音。说完这句话,他的脸颊扭曲了一下,因为牵动了嘴角上的伤口。
雅各布说,神父,妈妈让我又给你拿了些云南白药来。
神父谢谢他。然后说,还是留着吧,医院里的药也不多。我不碍事。伊莎贝尔早上给我打了一针盘尼西林,很快就会好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神父看了看窗外。
雅各布说,傍晚了。
竟然又睡了这么久。米歇尔神父的口气有些自责。他看了看文笙说,你们中国人讲究闻鸡起舞,我这样简直是罪恶。
雅各布笑笑说,神父,现在外面乌烟瘴气,早起也没有虫子吃。你好久都没睡过安稳觉了。
这个年轻的男人叹一口气,靠在床背上。他十
分的瘦,文笙看见他在呼吸的时候,覆盖在锁骨上皮肤鼓突着,有些怕人。
他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番,摸到了他的十字架。他阖上眼睛,将十字架郑重地贴在胸前,又轻轻吻了一下,然后问雅各布,教堂里现在怎么样了。
雅各布说,他们叫人将铁门重新加固了,又搬了一架钢琴放在门口。如果日本人再来,兴许可以派上用场。
神父伸出了胳膊,握住了文笙的手。他说,你们的士兵,非常的勇敢。对不起,我救不了他们。
文笙听到神父的胸腔里,发出粗重的声音。握住他的手,也变得用力。灰色的眼睛,一点点地黯然下去。一颗泪沿着他瘦削的面庞,无声滑落。
雅各布咬一咬嘴唇,终于说,神父,你保护不了所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足够强壮,才能不受人欺负。
雅各布说这些话时,捏了捏拳头。他有些浮夸的神气因此而收敛,变得肃穆。
米歇尔神父坐起身,说道,我听说,汪派的人,最近要去重庆和日本人谈判。中国人打了一仗又一仗,难道将来要断送在自己人手里吗?雅各布,帮我拿纸笔,我要写一封信给贝查神父。
不,你什么都不要做。神父,你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乖乖地睡觉。叶师娘走过来,让这男人躺下,然后帮他把被子掖掖好。一面说,孩子们,你们该跟我去吃饭了。
因为米歇尔神父留医,雅各布
更多的时间待在了医院里。
过了些日子,人们才意识到,他为这个安静的地方造就了变化。在这样一个灰扑扑的秋天,医院里极少有人像他那样朗声大笑,或者带着小孩子们,用弹弓射得医院后院里养的鸡满地乱跑。事实上,他的高大与粗野与这地方格格不入。叶伊莎谈起他,总是拧起眉头,说,我总觉得,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然而,在某些时候,他也的确像个大人。比如抬担架等粗重的话,他几乎可以当成两个人用。当他使力的时候,胳膊上鼓起一块腱子肉,嘴角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担架不小心倾斜了一下,他便对躺在上面的人,吐一下舌头。
有一个人,十分欢喜他,称他为“小洋鬼子”。这个人是云嫂。云嫂是个喜热闹的性格。这孩子的没心没肺,点燃了她心里的某些东西。对文笙,她是疼惜。然而对雅各布,她有一种由衷的欣赏与喜爱。她表达喜欢的方式,也很直接。在厨房里帮忙,她会用面包粉蒸出很白的馒头,每次总是蒸一个最大的,留给雅各布。她喜欢看雅各布狼吞虎咽地吃。有时因此想到自己的儿子,她心里会灰一下。但很快,又会被雅各布一个不咸不淡的笑话逗乐。她看着他亚麻色的头发,轻轻叹一口气,说,只瞅这股子吃饭的气力,像足俺们山东的孩子。她对昭如谈起雅各布,用很笃定的口气,
你们都不懂这小子。他是皮一些,可你们都没看出来,他将来会是个汉儿。越是天下乱糟糟的时候,越是不当一回事。该吃的吃,该玩的玩。那个谁,赵王李元霸可不就是这样吗?
云嫂最近开口闭口都是她野路子的《隋唐演义》。昭如在心里想,她说的是举重若轻的意思。这时候的昭如,身体也好了很多,会到前院里去走走,晒一晒。她就看见秦世雄在太阳地里玩石锁。一卯劲,扔了老高,然后一反身,稳稳地接住。旁人就有叫好的。雅各布不服气,也去拎石锁。拎起来,脸已经胀得通红。身体再健硕,到底是个孩子,中气总是差了一股。手一沉,石锁落在了地上。秦世雄哈哈一乐,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得多吃,还是瘦。他不耐烦地拨开这只粗重的手,口里嘟囔,瘦归瘦,筋骨肉。
他看到昭如,走过去对她说,我知道,你是卢文笙的娘。他鞠了一个躬,态度很恭敬。这倒让昭如意外起来。
他说,我听云嫂说,你的祖宗是个了不起的读书人。
昭如说,你喜欢读书吗?
雅各布嘿嘿一乐,说,我最讨厌读书。不过我很服气读书人,米歇尔神父也是个读书人。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可是我这里,什么都装得进,就是装不进字。
昭如觉得他的声音已经很厚实。她望着这张稚气尚存的脸,心里想,这些西人,都是早早地有了
大人的相,心却还是孩子的。
这天下午,昭如靠在床上看着文笙练字,临《郑文公碑》。在她看来,这个年纪临北碑,写得好不好在其次,笔由心走,只望他性格能因此雄强些。文笙老老实实的,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正写着,“当”地一声,是什么打在窗棂上了。往外看过去,雅各布对他招一下手。文笙回身望母亲。昭如半阖了眼睛,对他说,也写累了,玩会儿去吧。别跟他爬高上低。
文笙便走出去。雅各布对他挤挤眼睛,从背后抽出手。
他手里拎着一只风筝,是只“蓝锅盖底”。文笙看了看,手工很糙,绘得也是粗枝大叶。
听你娘说,你很会放风筝。我倒正要个师傅。雅各布眼里闪一闪。
文笙接过来,迎着风抖几下,又捏起拳头,将风筝的大骨在手背上停一停。然后摇摇头说,你这一只,次得很。
雅各布倒不恼,欢快地说,看来,你还真是个行家。这阵子,能弄来这么个东西不错了。你先将就着吧。
文笙说,嗯,在哪儿放。
来了医院这么久,文笙第一次站在青晏山上。
耳畔的风声,有些凛冽起来。
他登上了一块岩石,岚气袭衣,忽然间觉得肃穆。站在如此高的地方,襄城尽收眼底。他想,他在这个灰扑扑的城里生活了许多年,还要再继续生活下去。他辨认着他走过的街道,寻找着思贤街,和四声坊的位置。可是,这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