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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大败局

_17 晏青(清)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志道又接过来道:“陛下差委内臣,不过钱粮兵马物料而已,原就不曾授予评议官吏之权,但近来内臣参劾廷臣奏疏日多,论劾之面渐广,内则纠科道六部,外则纠地方督抚,今又纠及辅臣。”说到这儿看向周延儒,“内臣举动,几于手握皇纲,而辅臣终不敢一问。至于身被弹击,犹忍辱不言,何以付明主之知?”再看了温体仁一眼,“王坤疏文词练达,机锋犀利,必定背后有人指使!”
  这话让崇祯大为光火:“你说什么?内臣手握皇纲?”皇帝与大臣争了这半天,身为首辅的周延儒未发一言。他被太监王坤上了弹章,自是不好说话,但王志道已经逼到自己头上了,而且意指王坤是受温体仁指使,皇上和朝臣岂不会认为王志道是受自己指使?皇上又是如此生气,身为首辅,再不说话,皇上就该迁怒于自己了,只好站出来,揽到自己身上:“陛下息怒,王志道并非专论内臣,他是责臣溺职。”
  “哼!朕看他是责朕!王坤之疏,朕已责其诬妄,你们抓住不放,到底是何居心?遣用内臣,原非得已,朕说了多少遍了,还不够明白吗?如何又牵扯这许多?说什么‘内臣参的处了,参内臣的又处了,处分各官都是为了内臣。’种种诬捏不可枚举!
  “朝廷之上别无政事,都是内臣了。难道朝廷政事都是内臣做的?但凡参过内臣就是护身符了?随他溺职误事,都不处分,是么?工部主事金铉奉旨管理军器,修整城防,连炮眼也不开,胡良机巡按宣大两年,抚赏大弊竟不察觉,这也是不当惩处的么?总是借一个题目,堆砌做作,落于史册,只图好看,一味信口胡说,不顾事理!”
  崇祯第一句话刚出口,王志道就跪下了,等崇祯一打住就赶忙道:“神圣在上,岂容内外臣不奉公守法,就有不奉公守法者,圣上自有鉴知。臣是为近日内臣参劾渐广,诸臣受罪者多,外廷皆以不申救责备辅臣。及辅臣为王坤所参,举朝惶惶,为纪纲法度担忧,臣只是以外廷之言入告。臣愚钝,以为内臣既可纠廷臣,廷臣亦可纠内臣,”说到这儿放低了声音,“语多谬误,罪当万死。”最后一句崇祯没有听清,转头问周延儒:“他说什么?‘语多’什么?”
  “语多谬误。”周延儒答。
  “谬误?哼!你是宪臣,从来有何建白?哪有这许多谬误来?一说内臣,便有这许多说话。前年敌薄都城,那是谁致的?文武各官朕未尝不信用,谁肯打起精神实心做事?只是一味蒙徇诿饰,不得以差内臣查核,原出一时权宜,若是参来不处,差他做什么?外臣果肯做事,朕何必要用内臣?”
  一番话把大臣全盖在里边了,周延儒出班跪下领罪,温体仁跟着跪下。周延儒道:“臣等辅理无状,表率无能,在内部院各衙门,在外督抚按各官,不能尽心修职,以致封疆多事,寇盗繁兴,陛下万不得已遣出内臣,查核边备,原是忧勤图治的苦心,屡谕甚明,外廷皆知。只是臣等罪状多端,所以外廷都来责备。王志道说臣等不能申救、不能执争,也是外廷议论。伏望陛下特赐优容,外廷愈知感颂圣德。”
  崇祯已经火蹿头顶了:“内臣责辅臣,你们就群起攻内臣,可你们劾辅臣的疏少吗?”说着翻出早备好在案上的奏疏,“陕西道试御史余应桂说,‘如登抚孙元化者,岁费金钱八十余万,叱之毛文龙之旧已数倍矣!料理两年,无论复四州、援大凌,即岛兵两变,亦且充耳无闻。且登兵号二万之众,调赴关宁者,止二千五百而已云。只如此破绽,罪已滔天,延儒何以坚护不休?是以同乡入幕,参貂、白镪每月一至耳。然臣非无据之言也,宁远海口副总兵周文郁,延儒之家奴也,元化叙杀刘兴治之功,侈及文郁,隔海叙功,不敢遗其家奴,其谄事延儒,亦何所不至乎?’”
  崇祯又翻出一份:“山西道试御史卫景瑗称,周延儒因受孙元化所赠的貂参金珠,因此始终曲为护持。”再翻出一份,“兵科给事中孙三杰说,今日养叛陷城、通款辱国之事,实无一非延儒所为。明知元化、禾嘉无功而冒,节钺不足服人,则设为复广宁,图金、复、海、盖之议,既而一事无成。元化开府登州,结孔有德为心腹,纵辽兵肆劫,通国知其酿祸,延儒与熊明遇极力庇之。元化实恃延儒在内,自分可以不死,乃束身归命,以为抚局张本。皇上大奋乾纲,罢明遇,逮宇烈,延儒竟以巧言支饰得免于罪。延儒一日在位,海宇一日不宁!”
  崇祯读完把折子一摔:“你们说的还少吗?怎么一沾了内臣就翻过来了?还不是因为内臣在镇不利奸弊!身为大臣,不言国家大计,一心只借王坤、张彝宪等要挟朝廷。王志道借了个好名目,使朕不便处他,真是巧佞之人!”
  周延儒心一沉,他之所以不说话,就是因为内臣外臣都攻他。现在皇上已说到自己头上了。自己既不能争内臣之弊,又不能救外臣之危,皇上要是再重处一批,自己就更是众矢之的了,便再道:“生杀予夺听命陛下,朝廷处人谁敢要挟?圣谕诘责,王志道本是该处,只是他本心原非敢议论朝廷,亦不是专论内臣,而是责备臣等溺职。伏祈陛下委曲宽宥,外廷人心自皆贴然,绝不敢再有烦嚣渎扰圣怀……”
  话没说完就被崇祯打断了,他又摊开三份事先就预备下的折子:“户科给事中吕黄钟疏劾孙元化,‘登抚孙元化碌碌无能,冒兵糜饷,于敌人之西入也,绝不闻牵制之能,于岛帅之见辱也,渺不见弹压之略,则亦木偶人耳!论东海地形,原有天堑之险,只设一道臣守之,可恃以无恐,亦乌用此年年充位之人为哉!’江西道试御史刘宗祥数了孙元化四罪状:一、纵放逃兵入海;二、不禁硝黄入敌;三、凌围日久,竟乏救援牵制之奇;四、兵哗将辱,漫无消弭节制之略。”崇祯再翻出一份折子,“孙元化任宁前兵备道时,奏疏中说得冠冕堂皇,‘欲使关东将吏,自仪物迄于呈揭,自宴会迄于送迎,谢绝虚糜,惜时省费,以共图实事。’可他自己却给辅臣送礼,哼!”崇祯抬起头道:“周延儒,你有何话说?”
  周延儒哪还敢有话说,肝都抽筋了:“臣原实有罪,义当任受。陛下不处臣,是天恩浩荡。臣已三上辞疏,伏乞陛下允臣以戴罪之身卸官归里。”崇祯这才脸色稍霁,说道:“辅臣起来吧。各人份内职掌不修,假借虚名张大其说,不管朝廷事体若何,此是何心?似这样人品可堪宪纪,表率诸御史,可使得么?”说完转向还跪着的王志道,“诬捏款项,还说不尽,本该拿问,念辅臣屡次申救,候旨起去!”
  第二天,三道圣旨下,一道是给众臣的:
  王志道风宪大臣,辄敢藐玩屡谕,肆意诬捏,借端沽名,臣谊安在?本当重处,姑从轻革了职为民。目今边疆多警,民困时艰,朕衷日夕靡宁,大小各官俱宜洗心急公,修举实职,以副委任,不得挟私纷扰,徒淆国事。以后有违的,严治不贷!
  第二道是准周延儒致仕,拜温体仁为首辅。第三道是孙元化、张焘弃市[1],王征、余大成遣戍。
  [1]在闹市执行死刑并将犯人暴尸街头的一种刑法。
第十九章 李自成投奔闯王高迎祥
叛将归金
  高时明来到大牢向孙元化、王焘等人宣了旨,说了句“二位大人一路走好”,就走了。与孙元化囚室一栅之隔的王征颤巍巍走向孙元化,抓住木栅,只叫得一声“初阳”,便泣不能语。
  孙元化走近前,扶住王征手:“前辈不必为元化一哭,元化确是有负圣恩,罪该一死。倒是前辈年事已高,还要保重!”
  “不公啊!”王征一声低号,“杀了一个袁崇焕还不够,要杀尽忠臣啊!”
  “一死不足惜,只是……”
  “初阳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元化天启七年遭罢归时,不避嫌忌、坐视行色的故交,只前辈一人。当时前辈赠元化别诗一首,前辈可还记得?”
  王征只是点点头,没说话。孙元化转开身,吟道:
  上林休休暂归田,欲赋闲居孝敬全。
  堂上萱花颜色驻,林中桂树露华偏。
  论才曾识骅骝种,定策能清边塞烟。
  未久明王应有梦,重修勋业勒燕然。
  “唉,这勒燕然的勋业,元化是不能重修了。”
  这话更是让王征泗泪滂沱,一会儿憋住了,道:“老夫没说中,你可说中了。”
  孙元化没明白:“元化说中什么了?”
  “可还记得你那首记两头蛇的诗?”
  孙元化明白了,想了想,又吟道:
  蜿蜒不留停,奔赴孰趋使?
  当南更之北,欲进掣而止。
  首鼠两端乎,犹豫一身尔。
  蛇也两而一,相牵无穷已。
  混心腹肾肠,各口颊唇齿。
  毕生难共趋,终朝不离咫。
  孙元化吟罢叹一声:“是啊,说中了。”
  “孙元化,徐大人看你来了!”狱卒一声召唤,二人一起看过去。果然是徐光启,身后还跟着一人,细瘦长身,待近前看清了,孙元化、王征都是一愣,竟是汤若望。孙元化迎上前:“二位老师!”
  徐光启握住孙元化手:“初阳,你的家人你自可放心,有老夫在,定让他们衣食无忧。你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于老夫的?”
  “叛军平了么?”
  “已是强弩之末。”
  孙元化低头沉思一会儿,道:“元化所不放心的,唯东事。学生以为,要固关外,莫如收集见在辽人,令善将兵者,精择勇壮加以训练,以辽人补辽兵,可省许多征调招募之费,以辽兵守辽地,尤可坚故乡故土之思,以辽地储辽粮,亦可渐减粮草运输之资,于攘外之中得安内之道。学生以为这是今日东事之要着。”
  徐光启频频点头,向旁一指:“汤若望是老夫请他来为你和王焘行赦罪礼的。”孙元化听了转向汤若望跪下,汤若望左手拿出《圣经》,将右手放在孙元化头上:“阿门……”
  济尔哈朗奉命到鸭绿江出海口的镇江堡接孔有德、耿仲明,然后马不停蹄直奔沈阳。两天之后,远远看见大路尽头现出一片旌旗戈盾,孔有德、耿仲明心中都是一惊,孔有德问:“怎么回事?”
  济尔哈朗也搞不清楚,笑笑道:“将军不必惊疑,我大金兵既是民,民既是兵,可不似明廷,到处是强人,何况这里离盛京只有十里。我想,这是我大汗派出迎接将军的。”
  孔有德放下心来,催马向前,及近了,见大道中央一顶明黄华盖伞,伞下站着一人,身着海蓝纱裘,领口袖口镶石青片金绿正龙,前身绣一条正龙,四条文金龙,列十二章,下幅八宝立水裾左右开。济尔哈朗大惊,赶忙下马趋前单膝跪拜:“陛下,孔、耿二将军到了。”
  原来是皇太极。惊得孔有德、耿仲明差点儿跌下马,赶紧跑前几步,学着济尔哈朗的样子就要跪倒:“孔有德、耿仲明叩见大汗!”
  皇太极一手扶住一个:“不必跪拜,朕以兄弟待二位将军,所以亲来迎接二位将军一起进盛京。就依我女真习俗,行抱见礼吧。”
  孔有德抱拳弓腰,死不抬头:“落荒之人,走投无路,归降大金,蒙大汗收留,已是天恩浩荡!又劳大汗亲出十里相迎,我二人万死难报圣恩!越礼之事,万死不敢!”
  耿仲明也跟着道:“不叩拜大汗,怎能算归顺?”
  皇太极哈哈大笑:“咱们各不相强,朕依二位,二位也依朕,先行叩见礼,再行抱见礼,如何?”二人一齐答应,跪倒磕下头去。
  皇太极扶起,依次拥抱,又一一引见了诸贝勒:“嗳,二位将军识得大局,弃暗投明,是大英雄!好,咱们进城。”皇太极也不上马,右手握住孔有德,左手牵住耿仲明,徒步而行,“将军的人马雄壮啊!”
  “惭愧,人马虽有一万二千余人,但精壮官兵不过三千六百余名,其余为老弱和家属。”孔有德道,“不过,臣还带来战船百艘,红夷大炮三十位。”
  “不仅如此,将军麾下都善用西洋火器,朕再不用怕锦州城的大炮了。将军的兵马惯于水战,朕不但无东顾之忧了,而且可从水路南下,绕过山海关,直逼北京!哈哈哈哈……”走了三里多地皇太极才上马,进了沈阳皇宫,皇太极亲为介绍建筑布局。大苑内十王亭西南侧,有一组黄琉璃瓦顶的建筑群,院中一座焚帛炉,看去与周围的宫殿很不协调。皇太极问:“二位看这所在,可觉得眼熟?”
  二人左瞅瞅右瞧瞧,耿仲明吞吞吐吐道:“不似宫殿,倒像是座寺庙。”
  “说得不错,这是三官庙。”
  “这皇宫中怎还有寺庙?”孔有德问。
  皇太极领二人进了庙:“这是座明嘉靖年间建造的道观,名三官庙,东西配殿供奉着天、地、水三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朕留着它,是想将它改做太庙。”
  孔有德立刻明白了皇太极的意思,扑通跪倒在神位前:“三官在上,神灵知道,我等如生异心,神人殛之!”耿仲明听罢伏地大哭起来:“请三官助我报仇,先斩黄龙,后捣京都!”
  “黄龙可是现任东江总兵?”皇太极问。
  “是,”孔有德道,“仲明之弟都司耿仲裕早有投大金之意,欲联络一些弟兄,被黄龙觉察,抓起杀了。”
  “大汗若灭明,臣愿为前导,虽死无恨!”耿仲明擦着满脸的鼻涕眼泪道。
  “将军请起,朕一定助将军报仇雪恨。二位将军弃逆归顺,助朕功成,朕也绝不吝封侯拜相!”皇太极清一声嗓,“朕授孔将军都元帅,耿将军总兵官,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再次跪倒,孔有德道:“臣等落魄来归,未建尺寸之功,不敢领受!”
  皇太极微微一笑:“朕料二位将军日后必建不世之功!不握重兵,如何建功!”
  高迎祥接报李自成来了,立刻上马出寨,迎出数里。北风劲力,雪花横飞,地上积雪有两寸厚。远远一队人马,卷雪而来,高迎祥大喜,催马迎上。李自成跳下马,抱拳弓腰:“李自成拜见舅舅!”
  高迎祥双手扶住李自成道:“免了免了,你愿意与我共举大义,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啊!”论起来高迎祥是李自成的远房舅舅,但造反前未谋过面,只在高迎祥投奔王嘉胤时见过。当时李自成只是个小头目,被派去迎接高迎祥,聊起来才知道还有这层甥舅关系。两年多没见了,高迎祥把李自成细细打量,自成中等身材,肩宽背厚,尤其这张脸,很是抓人:高颧深颊,鸱目鹰鼻。“是个西北汉子!你大(父)是回族?”
  “不是回族,听老辈说,应是党项族。唐末黄巢起义时,祖上拓思恭因助唐室平乱有功,被赐李姓,治夏州,就是今天的米脂、横山县。北宋初,西夏国主李继迁大举扩充势力,不听宋室。自成的家就是米脂怀远堡李继迁寨。”高迎祥哈哈大笑,说道:“难怪也是个带头造反的人,原来是得先祖真传啊!”
  李自成叫过李过,道:“拜见舅爷。”
  李过上前单膝跪下:“李过拜见舅爷!”
  高迎祥一愣:“这是……?”
  “我哥李鸿名的儿子。我哥比我大二十岁,死得早。”
  “也是好样的!快起来。不过,你们也是带兵的头领了,既是军中,就得按军中的规矩称呼,”高迎祥抓住马缰,“今后你们也和大伙儿一样,叫我闯王吧。好,我们回大营。”几人上马缓行。
  “自成,你如今有多少人马?”
  “两万。”
  “好!你真的在河南林县击败了朝廷总兵邓玘,杀了杨遇春?”
  “是。”李自成话锋一转,“闯王,听说您又向朝廷乞降了?”
  “我岂是真降?自紫金梁受箭伤而死,群龙无首了,官军进入山西后,我义军几至穷途末路了!现在是前有官府河南兵,后有朝廷京营兵两下夹击,势单力孤,咱们是想买一条路去湖广。”
  李自成道:“现在的总督可是洪承畴!他可是个只杀不抚的,杨鹤招抚时他就多次杀降!曹文诏更是个号称大明第一良将的魔头,舅舅万不可上当!”
  “怎能向洪、曹乞降?京城来的那两个总兵倪宠、王朴,根本不明当前情势,太监没有不爱钱的,咱给那两个监军的太监杨进朝、卢九德送了钱,他俩就跟王朴说了,王朴也就答应了代为入奏。”
  “我给闯王带来两个好消息。”
  “哦?说来我听。”
  “一是那个新任兵部尚书张凤翼,对晋、豫的剿局作出一个与陕西的洪承畴完全不同的部署:分兵把守,以静制动。”
  “怎么讲?”
  “他分兵两路,宣大总督张宗衡驻平阳,领李卑、贺人龙、左良玉兵共八千,堵截潞安、泽州四州十一县义军。陕西巡抚许鼎臣驻汾州,领张应昌、艾万年兵七千,负太原、沁州、辽州三十八州县之责。”
  高迎祥略一想,恍然大悟:“天赐良机啊!”再扭头道,“那曹文诏呢?”
  “这就是第二件了,曹文诏被调回大同了。”
  “哦?消息可靠吗?”
  “可靠。巡按御史刘令誉向皇帝小儿告状,说曹文诏恃胜心骄,那洪承畴既不为他表功,也不帮他说话,结果皇帝小儿就信了刘令誉,把曹文诏调走了。”
  在山西,曹文诏先在霍州战败农军万人,杀首领钻天鹞、上天龙,再在寿阳斩杀混世王,又连败农军于乐平、和顺、太谷、范村、榆社、高平、泽州、润城、沁水、阳城,逐走紫金梁、老回回、过天星,农军三十六营领袖紫金梁病死后,曹文诏为解豫北之困,率部进入河南,攻下涉县、怀庆、济源,斩杀滚地龙。但就在山西、河南这两地,曹文诏遇上了他的丧星。
  刘令誉是山西洪洞人,曹文诏出镇山西时,刘令誉正乡居在家。
  曹文诏不善言辞,亦不会拉拢关系,刘令誉认为他目中无人,遂生怨心。后刘令誉任巡按御史,巡视河南,再遇文诏,仍是话不投机。刘令誉于是恨上曹文诏,遂上疏朝廷,说曹文诏作战不力、不援友军、骄横恣睢、虚报战功。偏是洪承畴怕崇祯分他事权,不好指挥,所以对各将战功从不署名上报,曹文诏也不争辩,只管打仗,致使崇祯并不深知文诏,便也认为曹文诏怙势而骄,便把他调回老家大同了。
  高迎祥在李自成肩上击一掌:“自成啊,想不到,你有大谋略啊,居然探得这般清楚,是个能领千军万马的人!”
  李自沉嘿嘿一笑:“闯王过奖了。”
  “好,走了曹文诏,来了你李自成,机不可失,我们就走内乡、南阳、汝宁,杀到湖广去!自成,你的两万人还归你带,你也起个名号吧,好在各路义军中叫响。”
  李自成想了想:“既然舅舅号闯王,我就叫闯将吧。”
阁辅荐臣
  已经是吃过晚饭的时辰了,温体仁、徐光启、张凤翼径直来到文华殿。按平时情形,崇祯此时应还在文华殿。
  温体仁、张凤翼心中忐忑,虽然挨剋已成习惯,毕竟这位皇上太难伺候。温体仁是刚为首辅,任何事都难脱干系,张凤翼则是有直接干系。见门口有侍卫,说明崇祯还在,几人硬着头皮进了殿,行过礼,崇祯微微冷笑道:“几位爱卿此时来,朕料必是恶讯。”
  温体仁示意张凤翼说话,张凤翼只得开口:“刚接到郧阳抚治蒋允仪塘报,高迎祥已杀入郧阳府,”说着打开塘报,“先破郧西县,再破上津、房县、保康。攻占渑池、伊阳、洛阳、新安、汝州、信阳、桐柏、内乡、淅川、新野、邓州,湖广襄阳府均州、光化、谷城、宜城,德安府随州、孝感,黄州府黄陂、麻城、当阳、荆州,四川夔州、大宁、巫山的贼军亦相继进入郧阳。郧阳境内已聚集数万反贼。”
  “高迎祥不是在卢氏山区么?”崇祯问。
  “卢氏山区崇山峻岭,素来是不法矿徒聚集之地。高迎祥由矿徒向导,逸出山区,进入内乡、邓州、淅川,向湖广渗透。”
  “不止一个郧阳,各地告急文书首尾相接驰飞朝廷!”崇祯接过塘报看起来:
  ……今贼尽趋郧境,势甚披猖,必围城!臣以庸菲之材,处骈赘之任两载,拮据缮城、积粟、制器、练兵,如贫家有升斗之储便谓可支凶岁,破落藩篱稍葺若可杜绝穿窬(凿穿或爬越墙壁进行盗窃),而孰意遭此非常之变,奚啻杯水之救车薪!臣不愧死,亦应愤死,然臣一身亦何足惜,所惜者圣上之封疆尔!此所以泪尽而继之以血也!臣唯有延颈待尽,束身俟捕而已!
  “张凤翼,被你言中了。”崇祯自言自语道。
  张凤翼在农民军趋赴南阳时就上疏说:
  贼之祸深矣,自秦至晋,又自晋至豫、至楚,几乎半至天下!到一处即焚劫一处,祸害已是不堪。而焚劫一处,也即占有一处,亡命之徒闻风响应。若贼占郧阳,则将率天下而尽为流贼,尚有安治之区乎?
  崇祯心想三月灭贼的严旨是泡汤了:“他们为何都聚集郧阳?”
  “郧阳是一片大山,峰峦叠嶂,古木参天,生人进入,如无向导引路,便难分东西南北,根本转不出来,自古以来就是盗贼薮渊。”张凤翼道,“更重要的是,郧阳是荆襄山区的中心,四省交界处,东北可通河南之淅川、内乡,西北可通陕西之平利、兴安、洵阳、山阳,西南可通四川之大昌等地,南面可通湖广之荆门、远安、夷陵,东南可由汉水直赴襄阳,是个攻、守、跑皆利之地。”
  “呃,朕想起来了,可是那个从太祖爷朝廷就多次用兵的郧阳?”
  “正是。洪武五年征南将军邓愈对郧阳用兵一年,把不肯臣服新朝的流民几乎杀戮殆尽。成化元年河南人刘千斤、石和尚在房县造反,朝廷派兵围剿,十一岁以上的男子皆被斩杀。成化六年,刘千斤部下李胡子再反,总督项忠残酷屠戮,杀人达数十万。”
  “就是这样,仍无法阻止流民聚集啊。”崇祯忽然想起,“从山西到河南,必走垣曲至济源这段。这里冬天是从不结冰的。贼众怎么过的黄河?”
  “是。这段的关阳、长泉,是黄河河身最狭窄处,水流湍急,冬天并不结冰。但今冬就百年不遇的结冰封冻了。十万反贼兵分三路过了黄河,高迎祥、罗汝才、张献忠、马守应、惠登相、刘国能等本来已是走投无路了,一过了河就是跳出了天罗地网。”
  “唉,天不佑大明啊!”
  崇祯此话一出,三人全跪下了。张凤翼道:“但左良玉反应迅速,不等诏命,率先过河追击,汤九州、邓玘、李卑等也已渡过黄河,夹击农民军。汤九州风雪夜突袭南阳府舞阳县吴城镇,大败威逼偃郾城、开封府、归德府的过天星,追出六十里,斩杀四百人,再追至汝宁府遂川县横山镇,一路又杀六百人。
  “左良玉在南阳府叶县保安驿擒获一条龙、上山虎、展翅飞、小李广,乘胜追击,挥兵直入南阳府泌阳、汝宁府信阳。张应昌在灵宝、平山擒获一盏灯。京营亦在刘令誉的督战下在泌阳牛蹄村斩贼千人。河南境内的贼寇全被肃清。贼盗是在河南境内无法立足,才杀入湖广、陕西,四川的。”
  “可他们要在湖广立足了!过去的不说了,只说以后的!”
  徐光启向前一步道:“臣还是奏请统一事权,重臣开督府,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诸省军务,统摄诸道兵讨贼,使各督抚道无可推诿、观望。”
  崇祯这回没拒绝,想了一会儿道:“何人可任?”
  “臣还是荐洪承畴。”徐光启道。
  崇祯起身,背手踱步:“洪承畴,洪承畴……不行,陕甘三边至关重要,再被贼据,碍难收拾,洪承畴不能离开。”
  温体仁立刻示意张凤翼,张凤翼道:“臣荐延绥巡抚陈奇瑜。”
  “关陕一带,陈奇瑜与洪承畴齐名。”温体仁马上接道,“陈奇瑜部擒斩贼首一百八十余人,延绥一带诸渠魁殆尽,向之斩木揭竿者,今日荷锄归来。其功不在洪承畴之下。”
  “朕知道。陈奇瑜是哪年进士?”
  “万历四十四年。”张凤翼道。
  “丢了郧阳,蒋允仪该杀……”
  徐光启着急了,竟拦了崇祯的话:“陛下,蒋允仪并非无能之辈,任上颇有德政,在当地士民中甚有口碑。丢失郧阳主要是兵力单薄。郧阳兵力不及其他府郡十分之一。”
  “颇有德政?”
  “是。”
  “但不是带兵之才。”崇祯道,“郧阳如此重要,蒋允仪不可再任,谁来接蒋允仪的郧阳巡抚?”
  这回徐光启抢了先:“臣还是荐卢象升。”
  “嗯,卢象升,是个人才。”卢象升在崇祯三年一手组建了大名、广平、顺德三府的天雄军,专事与农民军作战,崇祯早就十分欣赏,“虽然是文士出身,却是武艺娴熟,气力过人,善骑射,是吧?”
  “是,不光如此,象升还娴将略,能治军。每临阵,必身先士卒,历年考成都是治行卓异,是勇、武、谋兼备的不可多得的将才。”
  “好吧,陈奇瑜进兵部右侍郎,总督五省军务,统筹剿贼诸事,视贼所向,随方剿抚。蒋允仪漫无备御,以致贼至,辄被蹂躏,殒将陷城。本当重处,念兵事方殷,姑着待罪恢剿自赎。卢象升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兼军务兼抚治郧阳。兵部如何措置?”
  “拟檄令陕、郧、豫、楚四抚臣督率本部兵马驰赴郧阳。”张凤翼赶紧道。
  “好,速办。还有,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唐世济说,流寇大抵可分四类:乱民、驿卒、饥黎、难氓,前者当剿,后者当抚。此言甚是。告诉陈奇瑜,要分别剿抚,斟酌处理。”
  “是。”温体仁跨前一步,“陛下,臣还有一事。”
  “讲。”
  “三月十五日殿试之期就要到了,臣等拟好请陛下过目的两道策问题目,不知陛下是否看了。”
  崇祯从案头上拿起一个折页递给温体仁:“朕看了,太过书生气,于时事则不及。朕另拟了一道策问。”说着叹口气,“近来文章俚浮成习。什么是好文章?董仲舒的《天人三策》,那才是真文章!”
  温体仁小心打开:
  所与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今士习不端,欲速见小,兹欲正士习以复古道。何术而可?东虏本我属夷,地窄人寡,一旦称兵犯顺而三韩不守,其故何欤?目今三协以及登莱等处各有重兵,防东也。敌不灭,兵不可撤,饷不可减。今欲灭敌恢疆,何策而效?且流寇久蔓,钱粮缺额,言者不体国计,每欲蠲减。民为邦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但欲恤民又欲赡军,何道可能两济?流贼渐逸川广,海寇时扰浙闽,剿灭不速,民难未已,兼之水旱频仍,省直多故,作何挽回消弭?尔多士留心世务久矣,其逐款对答毋讳,朕将亲览焉。
  两个身着蒙古服装的汉子跟着多尔衮走进大政殿,双膝跪下道:“科尔沁满珠习礼、巴敦拜见博格达汗。”
  “请起来吧。”皇太极的表情善中有威,“朕召二位台吉来,是因为朕在二征察哈尔时,二位台吉以少敌众,力战林丹汗,攻入锡尔哈锡伯图、英汤图等地,实在是英勇无比。朕虽已有赏赐,但尚未表彰,天下人怎知草原雄鹰的矫健?朕要让整个蒙古都知道你们的英勇和忠诚,让林丹汗、喀尔喀却图台吉胆寒!满珠习礼。”
  “奴才在。”满珠习礼近前一步。
  “朕赐你‘达尔汉巴图鲁’封号。”
  满珠习礼再跪下叩头:“谢大汗!”
  “巴敦,朕赐你‘达尔汉卓力克图’封号。”
  “巴敦叩谢圣恩!”
  “平身,赐坐。”二人再谢恩。待他们坐下,皇太极道:“阿鲁科尔沁达赉楚琥尔告诉朕,林丹汗在成吉思汗陵前举行大典,自封为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随后带领察哈尔、鄂尔多斯部众,移动成吉思汗之陵,西渡黄河至大草滩,在永固城拥众落帐。此事不讹吧?”
  “是真的。”满珠习礼道,“但奴才动身前获知,林丹汗死了。”
  “什么,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他的福晋苏泰与其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率领察哈尔和鄂尔多斯部众自大草滩返回了鄂尔多斯。”
  “好,征伐察哈尔,此其时也!你们听好,全蒙古只有林丹汗和却图台吉不愿归顺朕。林丹汗自封全蒙古的可汗,就会有一些蒙古部落叛朕归顺他了。他死了,儿子还在,却图台吉还在。不收察哈尔,蒙古难太平,还可能被明廷利用以攻我,故朕决定三征察哈尔,这次一定要彻底收复察哈尔!你们有何建议?”
  二人互相看看,巴敦道:“大汗,林丹汗称全蒙古大汗后,漠北土谢图汗喀尔喀却图台吉,率所部四万之众迁大草滩与林丹汗会合,这样林丹汗就有十万之众了。林丹汗和却图台吉又通过红教的关系,与藏巴汗和白利土司顿月多吉建立了联系。伐察哈尔,林丹汗之子额哲能纠集十五万以上人马呀!”
  “未必,”满珠习礼道,“奴才听说林丹汗死后,喀尔喀却图台吉率部进了青海。”
  皇太极笑笑:“如此说来,朕有七万之兵便能平定察哈尔。”
  “大汗可是成竹在胸了?”
  “朕得了天祐兵、天助兵,如虎添翼,这是上天有意成就朕的大业,天意不可违。”
  “天祐兵,天助兵?”二人不解。
  皇太极对多尔衮道:“你说与二位台吉。”
  多尔衮走到二人面前,清了声嗓道:“去年七月,孔有德、耿仲明已夺了明廷辽东重镇旅顺。旅顺是明廷在辽东半岛上最后一块尚存之地,孔有德探知明总兵黄龙出兵鸭绿江,旅顺空虚,便发兵围攻。
  “黄龙连战皆败,独守孤城,最后火药矢石俱尽,部将李惟贤、项祚临、樊化龙、张大禄、尚可义等皆战死,黄龙穷途末路,拔剑自刎,孔、耿总算报了杀弟和海上邀击之仇。旅顺为我所得,与旅顺互为犄角的广鹿岛便成了孤岛了,岛上明军人人自危。守将尚可喜也是毛文龙部下,手无重兵,后无援军,自知必亡。经孔有德、耿仲明联络,今年初便率其数千属户,携带辎重,投了我大金。那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战将!大汗封孔、耿军为‘天祐兵’,封尚可喜军为‘天助兵’。”
  皇太极接过话道:“我女真人的死穴是不惯水战,没有水军。五百年前,我族先人举兵伐宋,取了大半个天下,只因不习水战,让那宋高宗逃到了舟山岛上,做下个南宋小朝廷。
  “如今,朕是火炮水军俱全,明军再无优势,此乃天又降大任于我女真,必要夺了那汉家天下!现在,东路已无后顾之忧,只有察哈尔是我心头大患。扫除了察哈尔,便再无人能阻我夺取大明江山了。”
  皇太极一拍扶手站起:“满珠习礼、巴敦,代朕传令蒙古各部,九月初,敖汉部索诺木杜棱、奈曼部衮楚克巴图鲁会于都尔弼城,内喀尔喀诸贝勒会于辽阳城,喀喇沁和科尔沁部会于绰罗郭勒,阿鲁科尔沁部达赉楚琥尔、四子部台吉伊尔扎布墨尔根、阿鲁伊苏特部台吉齐桑达尔汗、噶尔玛伊勒登会于西拉木伦河北岸,各出兵一万五千,待朕令下,共击察哈尔,活捉额哲,崇祯将彻底失去长城外的屏障!”
  满珠习礼、巴敦一齐起身道:“奴才遵旨!”
  “多尔衮、岳托、萨哈廉、豪格将兵一万分两路往鄂尔多斯,一路从上榆林出发,一路从沙哈出发,这样可获得大批战马储备。”皇太极停了一下,“还有,如果再有人如当初科尔沁部奥巴那样,以足疾为由未赴所会之地,可就不再是罚驼十峰、马百匹了。”
  送走二位台吉,皇太极对众人道:“林丹汗已死,其子额哲远不及其父,此次进兵不会太费周折。朕想,如若不致师老军疲,便即挥师南下,再到北京周遭走一圈,掠些人畜回来,也让那北京小皇帝总提着心,不敢有东顾之想。”
  “好——”众将击掌拍桌,一片叫好。
  “尔等要做好充分准备。”众将齐声应是。皇太极又蹙眉背手踱步不语,其他人也就都噤声恭立。好大一会儿,多尔衮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还有心事?”皇太极“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圈道:“朕在想,如今我国人口,已不是父汗收复女真四部时可比,如今我有汉、蒙古、达斡尔、锡伯、朝鲜等诸多民族,朕一直倡导诸等民族一视同仁,一体关爱,以收民心,以顺天意。唯有人心所向,天下可图,霸业可成。再有,明崇火德,尚赤,按五行相生相克之理,火克金啊。”
  其他人还没琢磨明白,范文程慢慢踱到皇太极近前:“陛下是想改族名,重定国号?”
  皇太极看住范文程,眼睛冒光:“水克火,先生以为可否?”不等范文程回答,多尔衮一步上前:“陛下,数典忘祖之事不可做!”
  “数典忘祖?你倒是大有长进。从哪学的这汉人成语?”
  多尔衮正不知如何作答,范文程道:“是臣教的。陛下命臣教习福晋们,臣不敢违命,却又多有不便,臣便请贝勒爷同去。”
  皇太极“嗯”了一声,转向多尔衮,问道:“你懂什么?我族名改过多少次你知道吗?”多尔衮不言语。
  皇太极又转向范文程:“范先生,我族历史先生怎么不教他?”范文成咳了一声,说道:“女真在先秦时叫肃慎,汉、三国时称挹(yì)娄,南北朝、隋、唐时改称勿吉、靺鞨(mò hé)和满洲,辽以后才称女真。不过,”范文程转向皇太极,“此乃大事,关乎国运,容臣等再思再议。”
  “好,召集王大臣会议。”
第二十章 起义军投降,临走烧了崇祯祖坟
闯王诈降
  陈奇瑜果然不负崇祯所望,接到任命立即从南阳赶到湖广襄阳府均州城,命河南巡抚玄默、湖广巡抚唐晖、郧阳巡抚卢象升、陕西巡抚练国事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会讨农民军。
  四面包围既定,陈奇瑜从郧阳府的竹溪开始出击,十余战皆传捷报。围堵之策大奏成效,张献忠带四万部众逃向四川,高迎祥、李自成部主力却被陈奇瑜围困在汉中府兴安州。
  为了摆脱官军的穷追,地方武装的劫杀,高迎祥率领三万六千大军进入大山。人疲马乏,半数带伤,又是六月雨季,道路泥泞湿滑,将领们不想再翻山,高迎祥便选择了山坳行军。
  李自成骑马走在大军最前面,渐渐地,山势险峻起来。李自成越走越不安,仰头观瞧,不禁心惊胆寒。万仞夹壁陡直,如刀削斧凿,几只鹰隼在头顶盘旋,似乎只要俯冲便会撞壁而死。
  “李过,去前面看看,找个当地人,问问这是何去处。”李过应一声撒马而去,不一会儿果然带来一个樵夫。
  樵夫见了这许多人马,腿肚子转筋,肩上的柴禾掉在地上。
  “你不用怕,”李自成道,“我只问你这是何去处?”
  “军……军爷是问脚下这条路?”
  “废话!”李过吼了一声。
  “此处是个……大峡谷,名唤车厢峡。”
  “大峡谷?有多长?”
  “四十里。”
  “出了峡谷是何所在?”
  “出不去,没得出口。”
  “什么?死谷?”
  “是。”
  李自成“哎呀”一声,惊道:“可有路径攀上崖顶?”
  “这车厢峡号称猿鹿无径,只有峡口一条路出入。”
  李自成一勒马嚼,急忙对李过道:“速报闯王,传令各营,后队变前队,立刻原路返回!”李过得令跑去,队伍大乱。
  李自成整顿好队伍,也拍马赶去,将近峡口,李过迎面跑来,慌里慌张道:“叔,晚了,谷口已被官军封了!”
  “中计了!”李自成转身去寻高迎祥。突然间,崖顶上一片声喊,断木大石火把齐下,峡谷中立时鬼哭狼嚎!直到天将黑,才没了动静。整点人马,死伤近半。高迎祥仰天长叹,“天绝我义军啊!”又想了一会儿,终是无计,叹一声,转向左右道:“你们可有良策?”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半分主意。李自成默想一会儿,开口道:“既然死到临头,金银财宝便都是身外之物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却是闯王和众位要舍得。”
  “你说吧。”
  李自成看了一圈儿:“朝廷京营是官军中的软肋,特别是那些没蛋蛋的监军,都是贪得无厌、见钱眼开之徒,但个个都是脑满肠肥,一肚子油下水,钱少了,根本不放在眼里。将军中所有金银珠宝聚拢来,做个好人情。就说投降朝廷,回家种地,再不反了。”稍停片刻,见都不说话,李自成口冷了,“人人都得拿出来,不肯拿的斩!命都没了,要那些东西何用!”
  高迎祥点点头道:“自成说得对,这是唯一一招了。”
  陈奇瑜本来是踌躇满志,现在却犯愁了。一块大肥肉终于咬在嘴里了,只要封死谷口,不出十天半月,这支最大的反贼队伍就会变成一堆臭满峡谷的干尸。不想这当口却接到朝廷急令,皇太极又袭蒙古,可能再进中原,要陈奇瑜停止围剿,集中所部,速赴宣、大堵截。
  这让陈奇瑜犯了大难,农民军已是死路一条,绝无生理。此时撤围,功败垂成,但不奉旨,是杀头大罪。正在焦虑,外面报“京营监军杨公公、卢公公请见!”
  这二人可惹不起,陈奇瑜忙延进来,看座上茶,客套一番。杨进朝便切入正题,说道:“大人现在犯愁了吧?”
  陈奇瑜叹口气,点点头:“上命不能不遵,可眼看贼人绝处逢生,死灰复燃,于心不甘啊,恐再难有此良机了,放虎归山,以后更难收拾了,怕是悔恨终身啊!”
  卢九德鬼笑一声,说道:“现在有个大机会,可使大人既能遵旨赴命,又不会悔恨终身。”
  陈奇瑜哪肯信:“下官正是焦头烂额,二位公公莫拿下官开心。”
  “大人正得圣眷,眼瞅着要立不世之功,谁敢拿大人开心?这个大机会不但使大人大功可立,爵禄得保,还能发一笔横财。”杨进朝道。
  陈奇瑜苦笑笑:“既然不是寻下官开心,就请公公直说吧。”
  杨进朝向帐外望望,压低声音道:“高迎祥差了人来,愿降了,返回故里,重做良民,朝廷另有处置,也认了,还送来了一笔大富贵!”
  “大富贵?”
  “对,高迎祥愿意献出他所有的财宝,以赎他项上人头。”
  陈奇瑜不屑道:“哼!这些贼骨头如何信得?知道难逃一死,便跪地求饶,叫爹叫爷。你今遭饶过他,明日便得反!到那时,皇上便得要了咱们的项上人头!”
  卢九德眉尖一挑:“陈大人,皇上不是要你去迎战满鞑子么?”
  陈奇瑜听了心头一跳:“你是说,要高迎祥他们……?”说着马上摇头,“不行不行,他们要是阵前反水,岂不是引火烧身?”
  “哪能让他们都去迎战满鞑子,那不是陷边陲于危地?大人可将他们分作几处,分别遣出,只有一部分随大人去京城,再分散在各军中,可保无忧。”
  陈奇瑜起身背手踱步,半晌道:“他们拿出多少珍宝?”
  “全部所有,共计黄金五百斤,白银两千斤,珠宝不计其数!”
  陈奇瑜又踱了好半天,最后终于站住,说道:“好,刀枪一律留在峡内,不许一人带出,带出者当场格杀!每百人编一队,每队派遣一名安抚官,分别编入官军各营,待奏明圣上,再分遣各地。”
  昨日为仇雠,今日为兄弟,因为高迎祥献出了所有的金银财宝,在杨进朝、卢九德的游说下,陈奇瑜对降军大加款待。
  原本饥疲不堪、衣衫不整的农民军,此时已换上新衣甲,吃上大米饭,各营官军与降军同桌共饮,相互揖让,称兄道弟,易马而乘,好一番祥和热闹景象。等到圣旨下,陈奇瑜将降军分别安置,提上本部人马,带上一彪降军,奔了京城。
  高迎祥、李自成率五百农民军来到凤阳城下,但见城门紧闭,城上刀枪林立,城垛间银盔眩目。高迎祥仔细看了一会儿:“各路义军都已溃败,按说不应再设防了,他们却大白天闭城,显然是冲我们来的。”李自成点点头,便看安抚官。
  安抚官向前一步道:“喂,城上的,请李嘉彦李大人出来说话。”
  “你们是哪路人马,来此何干?”
  “听好了,我们是奉陈大人之命安置凤阳的,想你们应接到了陈大人指令,为何闭门不纳?”
  知县李嘉彦探出脑袋,警惕地问道:“你们就是车厢峡的降军?”
  安抚官向身后一划:“他们是,我是安抚官。”
  “头儿是谁啊?”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身披白袍,一夹马肚,向前走了两步:“是我,高迎祥。”
  一听是高迎祥本人,城上一阵乱,好大工夫,李嘉彦道:“高将军,你可知凤阳是什么地方?”
  李过恼道:“废话!凤阳就是凤阳,一座破城!”
  高迎祥伸手拦住,抬头大声道:“知道,皇祖陵寝之地!”
  “知道就好,高祖、太祖安寝于此,凤阳兵出兵入,是要朝廷发话的。请高将军别处安营吧。”
  李过大怒,举枪向城上一指:“陈大人只安置老子于此,别处如何会纳?你他娘的连口热汤汤都不给老子喝!老子可不管老皇上埋在哪儿,惹恼了老子,捣碎你这鸟城,剁了你这狗官,屠了你全城!”
  李嘉彦也恼了:“出言不逊,辱慢天朝,大逆不道!可见贼性不改,如何能纳你等?若不快走,滚石檑木俱下,尔等便死在凤阳城下,去做太祖的陪葬!”
  农民军全军激愤,攘臂大叫,李过一把拉过安抚官,刀架项上,向高迎祥道:“攻他娘的,又不是洪承畴、陈奇瑜的官军,怕他甚!”
  “不可,”李自成想了想道,“我们只有五百疲惫之兵,不知城中虚实,不可造次。”然后放低声音,“只能赚他开城。”见高迎祥点头,李自成示意李过放开安抚官,向城上喊道,“我这兄弟脾气躁,说话无礼,李自成给各位弟兄赔礼了。你城中有千军万马,我们只有五百人,如何敢闹城?我们既然降了朝廷,自然要为朝廷效力,还是再商量的好。这样城上城下高喊实在不便,可否请县太爷出城,坐下来从长计议,如何?”
  本来一个高迎祥就已吓着了满城士民,一听还有李自成,更是炸了城。好大一阵工夫,城上垂下两根绳索,探出个地瓜脑袋,打扮像个师爷,说道:“知县大人出城是多有不便,就请高将军、李将军上城见面吧。不过这城门是不能开,就委屈二位将军缒上城吧。”
  李自成心中苦笑,这赚城的小计也确实拙劣,反倒被人将了军。
  默想一会儿,与高迎祥一咬耳朵,抬头道:“县太爷不肯出城,是怕我等赚城,高将军自然也不能只身进城。这样吧,先派几个弟兄上城面见知县大人,陈述实情,再作定议。如果大人不放心,我们多派几人,可做人质,如何?”一会儿城上回话可以,李自成挑选了三十六人,送上城头,便坐等回音。
  不想不到半刻钟,三十六人被从城上一起摔下,早是身首异处。
  李过“哇呀”一声,从马上噌地立起,两眉竖起,眉心夹出一道沟,盯向安抚官,抽出腰刀,安抚官退无可退,李过手起刀落,将安抚官斜劈成两半,一挥手:“弟兄们,上!”说着就打马前冲。
  “站住!”李自成大喝一声。李过被镇住,李自成看一眼高迎祥,果断道,“去宝鸡。”
  皇太极这次没有攻到北京,虽说不战就收复了察哈尔,但毕竟从鄂尔多斯进入明境这一圈绕得太大,大军入山西破雁门关后已显疲态,数攻大同、张家口不下,又得报陈奇瑜、卢象升正北进围堵。那卢象升可是一员悍将,遂在山西境内大掠一番后就带着俘虏财货回军了。
  这天代州城南,远远一队人马由南向北而来,排成三路纵队,左右两列骑马持枪的是金军装束,中间一列手无寸铁徒步而行的是明军打扮,看上去都衣衫褴褛,神情疲惫。将近城下,明军士兵都仰起头,看向城头,原本发灰的眼睛都放出光来。
  “这是代州城吧?”
  “没错,鞑子来时曾攻破代州,然后向三坌、崞县、繁峙、八角分兵出击,皇太极亲自率兵进攻大同。代州空虚,又被我军占了。”
  “那现在城中应是我军?”
  “自然应是,金兵这不刚折回吗?”
  问话人疑惑道:“却怎么不见个人影?”
  答话人四周看看,犹犹豫豫道:“也许四周早埋伏好了吧?哎,如果城上弓石齐下,四周伏兵突起,咱就夺他娘的家伙,干他猪尾巴操的!”马上有人附和道:“对,死也死在咱自家里,不当亡国奴!”
  金军也有了准备,前头传下话来:估计城中守军不多,如有伏兵不过千,杀干吃净,如果敌众我寡,扔下汉军细软撤。
  但到了城根儿了,还不见动静。到得城下,仰头观瞧,城上全无动静,金兵更加紧张。忽见城门洞旁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去看看啥玩意儿。”豪格道。一名牛录跑前去看,却是不认得汉字,便叫过一名俘虏看。那俘虏看了道,是朝廷讨伐檄文。那牛录忙揭了交给豪格。豪格也不认得,便又叫过一名俘虏:“给俺念念。”那俘虏小声念道:
  建州原系我属国,今既叛犯我边境,当此炎天深入,必有大祸。前已逃归建州的女真、汉、蒙人等,立即投归天朝。若不来归,非死吾之刀枪,则死于吾之炮下,又不然,亦被彼诬而杀之矣。
  豪格听罢哈哈大笑:“我大军征察哈尔,不动一枪,那额哲就归顺了,这才顺势扫它明境。入大同、张家口,焚龙门关,破怀来、保安,克应昌、代州,曾见谁来一战?大汗曾言:‘我军入境几两月,蹂躏禾稼,攻克城池,曾无一人出而对垒,敢发一矢者。你明朝出兵一万,我只用一千人应战;你明朝出兵一千,我只用兵一百就绰绰有余。’那崇祯小儿若敢在前迎战一二,尚可说说大话。如今都是乌龟泥鳅,只好缩头藏身,却还一味说大话,真是不知羞耻!”
  “你才不知羞耻!”俘虏中有人小声道,“我听说皇太极攻大同时,吴襄将军连战五日,才因寡不敌众而败。祖大疯子跟上力战,将金兵打退了,金兵才转攻西安堡、灵丘。宣府总兵张全昌与金兵大战浑河,也是大有斩获。”
  “唉,毕竟是胜少败多,不值得说。”
  看看离了城了,渐行渐远,眼前只是一片焦土,不见半个人影,俘虏中有人长叹一声,就有人叫骂出来:“娘的,看着自己弟兄挨宰,鸟毛箭都不敢放一支,窝囊啊!”便就哭出声来,跟着就是一片男人的哭声。金兵先是看着,接着就狂笑起来。
农军大会
  又是两个多月没上朝了,皇太极终于走了,崇祯这才把各路勤王将领都召到了皇极门,脸色自然是极难看:“张宗衡!”张宗衡应声出列,“谁让你与曹文诏去同皇太极谈和的?”
  “是代王母杨太妃命臣二人去的。”
  “‘命’你二人?王爷的娘就能命你二人?你二人是代王府看家护院的?好嘛,这宣大总督归了代王遣派了,朕可以歇着了,是吧?”
  张宗衡扑通跪下,道:“臣未请君命,是臣之罪,全凭陛下处罚。不过,皇太极七万大军分四路进来,至我军兵力分散,而且金军攻势凌厉,动作神速,七月初七攻张家口,围大同,幸有宁远总兵吴襄、山海关总兵尤世威驰援,金军转攻灵邱、保安,初八日便入保安、怀来,十三日就进了天寿山,围了宣府,十四日驰入永宁,十六日围了大同左卫,破保安,攻朔州,围浑源,至八月,四路大军汇集应州,臣等四面受敌,实在是无法请君命啊!杨太妃要臣谈和,臣也想以此延滞敌军,得一喘息时机,待保定巡抚丁魁楚入紫荆关,山西巡抚戴君恩入雁门关,总兵陈洪范入居庸关,洪承畴、左良玉、汤九州诸部也回防阻敌,布置妥当,京师才可保无虞啊。”
  “这么说倒是你虑得周全了?结果呢?不但没谈成,还引出皇太极布告申讨,然后攻杀保定竹帛口,宣府万全左卫!最后是因粮草不济,才从拒墙堡出塞回沈阳的,不是你们那和谈把皇太极谈出去的!”
  “是,是臣思虑不周,请陛下治罪。”
  “今日之祸,内阁也难辞其咎!”有人大声嚷嚷着站出来。崇祯见是刘宗周,就皱了眉。刘宗周只当没看见,接着道,“张凤翼溺职中枢,胡骑闯入,侦探无闻,调援不速,几乎束手无策。事败之后,不闻内阁有人出面主持,兵科有人出面封驳,当事诸臣都不得辞其咎!”刘宗周说着从袖中摸出奏疏打开朗声道,“己巳之变,有人借袁崇焕修门户之怨,把异己者一概斥为袁崇焕一党予以惩处,从此小人进而君子退,中官用事而外臣疑疏。陛下恶私交,而臣下多以告讦进;陛下录清节,而臣下多以曲谨容;陛下崇励精,而臣下奔走承顺以为恭;陛下尚综核,而臣下琐屑吹求以示察。观其用心,无不出于身家利禄。陛下不察而用之,则聚天下小人立于朝而不觉!”刘宗周提高了嗓门儿,“谁秉国而至于此?臣不能为首揆温体仁解矣!《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温体仁之谓也!”
  朝堂之上明目张胆地指斥温体仁,本来就让崇祯不高兴,何况直说太监用事,崇祯用人不察。
  可这话至多是说过了头,还真一时找不出漏,总不能治个“过头之罪”,崇祯只好不理他,别过话题道:“先不说这个。”
  崇祯眼光挨个扫了一遍,说道:“该说说那帮反贼了。高迎祥、李自成进了宝鸡,再树反旗,那些分散安置的降贼又起而响应,竟又聚起了数万人!然后兵分两路,一路攻掠了庆阳、三原、泾阳、耀州、富平,一路扫荡了巩昌府、平凉府、临洮府、凤翔府等几十个州县,还把贺人龙围在陇州四十余天!要不是洪承畴迅速回师,贺人龙就没命了!本来陈奇瑜已经招降了他们,那个该死的凤阳知县李嘉彦竟敢闭门不纳,而且杀降,才激出大变!这才叫官逼民反呐!”
  张凤翼站出来道:“陛下,虽是凤阳知县李嘉彦激出大变,但贼众能东山再起,还是因皇太极南侵,张宗衡,曹文诏、张全昌、洪承畴等先后奉诏勤王,造成陕西、山西、河南等地兵力空虚,给贼众提供了可乘之机。”
  “这朕知道。张凤翼,朕要兵部查核边臣之罪,却是如何?”
  张凤翼低头道:“宣大总督张宗衡,总兵曹文诏,未得皇命擅自谈和,总兵张全昌、巡抚胡沾恩行动迟缓、阻敌不力,知县李嘉彦抗旨不遵,而且杀降激变。”
  “张宗衡、曹文诏、张全昌、胡沾恩罢官遣戍,李嘉彦下狱听勘!”崇祯恨恨道。
  “陛下,”山西巡抚吴甡出班道,“贼可歼当歼,不可歼才抚,带兵之人岂有不懂这个理儿的?五省总督陈奇瑜本已将贼众围困,本可一鼓歼之而不歼,却蒙蔽圣聪,招降本必死之敌,使贼人诈降得逞,迹同纵敌。没有陈奇瑜纵敌在先,哪有李嘉彦杀降在后?哪有今日贼势又成燎原?又要朝廷劳师糜饷?臣以为陈奇瑜应该重惩。
  “曹文诏有累功,曾使贼众闻名丧胆。目前山、陕贼氛正炽,西安震动,河南、畿南贼军遥相呼应,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臣请陛下保全曹文诏、张全昌两位总兵官,允彼戴罪立功。”
  招降高迎祥是崇祯下的旨,认同陈奇瑜蒙蔽“圣聪”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傻蛋?崇祯心中深恨陈奇瑜,但嘴上却不能不替他遮掩:“胡说!那车厢峡只有一个狭小隘口,如何能一鼓歼之?等他们饿死?那谁来护卫京师?那现在坐在这的是朕还是皇太极?嗤!”
  只有温体仁看透了崇祯心思,出班道:“陛下圣明,陈奇瑜之误,不在受降,而在为何要请旨受降。给事中顾国宝、御史傅永淳劾陈奇瑜受贿纵贼,可见陈奇瑜的心思和陛下的心思是大不相同。”
  “查实了吗?他果然受贿了吗?”
  “已经查实,是受了重贿。”
  “逮问!”有人给台阶,崇祯自然要下了,“好吧,曹文诏、张全昌戴罪杀贼,不能灭贼,数罪并罚!”说完打开一份折子,“自古以来,中原就是天下安危所系。随洪承畴军的兵科给事中常自裕递来一道加急奏疏。他说,山陕贼盗现在有了二三十万之众,一路从陕西东北的商南、洛南进犯河南汝州,一路从湖广郧西、上津等处进犯南阳。
  “虽有左良玉一旅驻防新安、渑池,陈治邦、乔国柱、张嶷数营扼守汝州,陈永福孤军堵南阳,但贼军蜂屯伊、嵩、宛、洛之间,意欲侵犯汝、宁、郑、宋诸地。
  “除左良玉一军尚可堵拒之外,张全昌、曹文诏、秦翼明各旅都是兵不满千,杯水车薪,均不足以恃。”崇祯“啪”地合上折子,看住温体仁、徐光启、张凤翼,“皇太极走了,这群贼盗怎么办?”
  “臣正要启奏,”温体仁走前一步道,“臣等与兵部已拟出会剿之策。”说着袖出折子举上。
  王成恩接过递给崇祯,崇祯并不打开,语带讽刺道:“说说吧,让各位总兵、巡抚大人也听听、议议。”
  温体仁略侧了侧头道:“臣不知兵,恐怕陛下提问臣不能答,还是请兵部奏答吧。”
  崇祯“嗯”了一声,就看张凤翼,张凤翼只好出列道:“臣等拟命河南、湖广、山西、四川军分四道入陕会攻。河南军入同州、华州,湖广军入商州、洛南,四川军入汉中、平利、兴安,山西军入韩城、蒲州,令洪承畴东出潼关进入河南,再从其他各地调集边兵两万入陕南,围歼贼军。只是陈奇瑜逮问,这五省总督还要请圣上定裁。”
  崇祯清了清嗓,正襟危坐道:“贼既渡河,豫境邻壤地方,俱宜严防奔突,秦、郧各抚选调将士扼要截剿,豫、晋抚监亟督左良玉等合力追击。严饬道府州县等官,鼓励乡兵各图堵御,务克期荡扫,如再疏泄误事,必不轻贷!”
  众人齐声道:“是!”
  这些轰隆作响的粗门大嗓中好像混有一个尖嗓子,崇祯一愣,不由目光搜寻一番。其他人也似听到,就都左顾右盼张望起来,却都是铠甲裹身、灰头土脸、甚或血迹斑斑的壮汉。
  崇祯看着王承恩,又似自言自语:“怎似有妇人之声?”
  后排一人应声而出:“妇人在此!”说着大步流星走到陛阶前,双膝跪倒,“臣叩见陛下!”
  崇祯细打量此人,银盔银甲,也是满面泥垢,却遮不住娥眉红唇,看不真切本来面目,却又似曾相识,崇祯蓦地一震,站起身道:“是秦爱卿?”
  “是臣!”来人声音哽咽,抬起头,已是满眼泪花。
  “起来起来!”崇祯眼眉舒展,笑道,“爱卿怎的也来了?朕并未召你呀。”
  “回陛下,”来人起身,“流贼张献忠窜入蜀道,进陷夔州,臣即出兵,扼住险道,拟阻贼西进。忽闻金兵又入犯我大明,有前车之鉴,臣便顾不得勤王诏下,贸然赴京,请陛下恕罪。”
  “君王有难,倍道驰援,何罪之有?”崇祯脸上现出难得的感动表情。徐光启见崇祯情绪好转,认为时机不可错过,便站出来道:“陛下,己巳之变后,圣上曾优诏褒美贞素,召见平台,还赋诗旌其功劳哩。”崇祯连连点头,“对,对,是有此事。”
  “臣见过,真是上品,壮阔不失秀丽,清新又含悲凉,笔大如椽啊!”徐光启刚说完,跟着就是一片附和声。
  崇祯笑含讥讽:“徐老爱卿,卿一向庄敬自律,不苟言笑,今日却插科打诨,戏谑朝堂,这只是个引子吧?卿是有正经话要说吧?”
  徐光启抱拳躬腰:“臣怎敢戏谑朝堂,只是想听金口玉言佳作而已。要说正经事倒是有一件,臣荐杨嗣昌任五省总督。”
  “杨嗣昌?”崇祯想了一会,恍悟道,“哦,就是上疏要代父承罪的杨鹤之子?”
  “是,嗣昌字文弱,可一点儿不文弱,曾任海关内道右参政。他边略娴熟,远胜其父。杨嗣昌曾上疏说,群盗蜂起是因为中原饥馑,缉盗而不解饥馑,非治本之法。中原大旱,寸草不生,解饥馑之法,不在种粮,而在开矿。”
  “开什么矿?”
  “金银铜矿。开贸易之道,既可分散啸聚之民,又可换粮抚民,还可增加朝廷税赋,而不必强加于民,可谓一举多得。”
  崇祯的思虑显然没在开矿上,在御案上一摞奏折中翻捡起来:“王承恩,帮朕找找,有一份杨嗣昌的折子。”王承恩赶忙过来,就折子中找了出来,递给崇祯。崇祯快速一翻,轻声道,“一者,必先安内然后才能攘外;二者,必先足食然后才能足兵;三者,必先保民然后才能荡寇。好,说得好!”
  “张居正早在隆庆二年的《陈六事疏》中提到固邦本时,就明确说,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徐光启道。
  “嗯,杨嗣昌曾三次上疏请求代父死罪,是个孝子啊!你说他边略娴熟?”
  “不仅娴熟,而且是雄才大略。”
  “哦?他现在何处?”
  “在江西袁州,杨鹤遣戍之所。”
  崇祯目光扫遍群臣,好一阵沉思不语,抬头轻叹一声道:“边关艰难,人才难觅啊!不过这五省总督……”他思量一会,道,“杨嗣昌拜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军务,五省总督由洪承畴代任。”又看着阁臣道,“此次围剿,只剿不抚,务期全歼!”又看着良玉,“授秦良玉一品夫人。”说完起身,“退了吧。”
  河南荥阳四围百里之周,青壮妇孺几乎跑光了,只剩下老弱,也是门户紧闭。野外却是旌旗蔽空,甲光耀日,车碾马嘶,人畜践踏,各路大军波压云涌而至,连营数十里。
  一座大祠堂之内,供桌牌位都已打碎,闯王高迎祥、闯将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老回回马守应、曹操罗汝才、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南、改世王许可变、射塌天李万庆、混十万马进忠、过天星惠登相、横天王、九条龙、顺天王一众农民军头领坐成一圈。
  “张大哥,你是从哪条路过来的?”李万庆问。
  “咳!”张献忠一拍大腿道,“俺是先进了湖广郧阳,郧阳守军不过数千人,被俺杀个尸骨无存,然后再北上进河南,杀开汝宁府,才过来的。”
  “闯王,你怎么到了这儿?”罗汝才再问。
  “俺是先从陕州渡黄河,攻下山西平阳,又渡河杀回河南怀庆,再杀向归德府,才到此。你呢?”
  “俺是从武关杀入南阳,进入湖广襄阳,再杀回河南南阳、汝宁。”
  “好啦好啦,”张献忠端着一大海碗茶站起来,“别扯淡了,咱们都是被官军赶到河南来的。今日咱这七十二营是应闯王之邀,会集荥阳,共商大计的。还是说说今后怎着吧。俺先说一句,咱这老十三家、老三十六营如果有谁再跟了闯塌天刘国能屁股后头真降了官军,老子就先收拾了他!当然了,为了弟兄们能活命,诈降行。留下了命,还得干!”
  马守应站起来,说道:“上次咱们杀入山西,差点儿就杀到北京了,把崇祯小儿吓个半死!可惜了是人太少。现在咱老十三家合兵一处,有二十万大军,要俺说,咱还是北渡黄河入山西,没准就杀进了北京城,夺了天下呢!”
  “扯臊!”张献忠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朝廷调集了全国大半的官军去打金军,金人走了,这些官军都聚拢来打咱们,你知道人家是多少人?”
  “多少?”
  “老子也不知道,反正是不少。”
  “据我侦骑报,”李自成道,“崇祯已调西兵二万五千、北兵一万八千、南兵二万一千、关宁铁骑二千、真定标兵五千、天津兵三千、土司兵三千兼程进入河南,合计兵七万五千,加上左良玉、刘永福兵,有近九万大军,崇祯还拿出饷银七十七万两。”
  “哼,听见了?”张献忠道,“咱们虽有二十万之众,但眷属多,又分散广。人家官军可是实打实的九万。现在是集重兵来包咱饺子,能突出去就不错了,你还想打到北京?做梦!”
  “那为啥咱这一路上没见多少官军?”马守应问。
  “大部官军还未赶到河南。”李自成答。
  “老张,你说怎么突?”高迎祥问。
  “俺不知道,俺就知道不能在这儿等着挨打!”
  惠登相道:“咱们多是陕西汉,人熟地熟,不如打回陕西老家,好与官军周旋。”
  李自成见没人说话了,开口道:“官军是不少,但一是疲劳,长途奔袭与金军作战,又老远地跑回来;二是军无斗志,我们当初不也是官军,还不知底细,哪里是个个管用?我们有二十万之众,已经恢复了元气,现在还跟着我们的弟兄,都是身经百战,拎着脑袋过来的,一心要打天下哩。依我看,咱的弟兄能以一当十!难对付的,就是老奸巨猾的洪承畴,骁勇难敌的曹文诏。”
  高迎祥颇为赞许,笑道:“依着你,该怎么办?”
  李自成站起道:“我想,今日之计,应该各定所向,同时分路突击,以分散官军兵力,让他们不能相顾,反倒容易突破他们的圈圈。胜负得失,听诸天数。今后的事情,该散则散,该聚则聚,视情况而定。啥子困境咱们没尝过?有啥可顾虑的!”
  众人也觉得舍此别无他法,也就都赞成。高迎祥见众人都赞成自成,便将心中早盘算定的想法托了出来:“迎祥今日邀来众家兄弟,就是想商量个今后的打算。既然都赞同自成,我看这样:众家头领分别拖住各方向官军,选择两支精锐重点突破,杀开血路,冲出圈圈,下江淮,直取凤阳!”
  老回回连连摆手,皱眉道:“凤阳那鬼地方俺可知道,本就是个穷地方,土地多荒,在江北各府中列于下下等。一遇灾年,人们就带着婆姨担着娃子乞活去了。破了凤阳,吃啥喝啥?”
  “不开窍的脑壳,”张献忠道,“老百姓穷,官府也穷吗?你知道那坟头里有多少好东西?那埋的是朱元璋他爹,朱元璋能亏了他爹?”
  “不光为此,”高迎祥道,“凤阳是朱家祖坟,围了凤阳,天下震动,崇祯还坐得住?必然解了围去救凤阳。”
  “嗯,是条路子,”张献忠先就赞成,“平了它!”
  惠登相道:“这恐怕行不通,凤阳是皇祖陵,必然是高墙深壑,易守难攻。”
  李自成摇摇头,说道:“皇陵虽号称中都,但城防与南北二都无法相比,据说是建陵时风水先生说要八面来风,才能江山永固,所以就未建外城。”
  惠登相又道:“凤阳有多少守军?”
  李自成道:“凤阳留守司辖八卫一千户所,另有班军、高墙军、操军和护陵新军,共六千多人,巡抚叫杨一鹏,巡按御史叫吴振缨。”
  “就这点儿鸟人?”张献忠龇龇牙,对高迎祥道,“你说咋做吧,从哪儿突破,谁挑大梁?”
  高迎祥明白,这挑大梁的活交给谁也不会干的,只能自己干。
  他看看众人,也都在看着他,便道:“陕西兵众,不好冲,我看从东面冲最好。
  “这么着,咱们十三家分成六路,革里眼、左金王挡住川、湖兵,横天王、混十万挡住西面陕西兵,射塌天、改世王挡住北面陕西兵,过天星扼住河上,挡住开封、归德、汝州的河南兵,俺和献忠兄弟挑大梁,老回回、九条龙,你二人往来策应,哪里有险情你二人就补上去。
  “所破城邑,获得子女玉帛,今后会合,归到一处,按各家人头均分,如何?”见高迎祥这样说,众人都松了口气,认为公道。张献忠也不好耍赖,就都认了。
  高迎祥先派出三百壮士化装成商人、僧道、乞丐,潜入凤阳,然后与李自成、张献忠兵分三路,十多天之内连下固始、霍丘、寿州、颍州、眉县、扶风、武功、凤翔、宝鸡、岐山、麟游等数十州县,补充了粮草和兵器。一些地方小股武装也纷纷投归,声势更加浩大,随后直捣凤阳。凤阳已接到警报,闭了城门。
  高迎祥到得凤阳,将兵四下里埋伏了。李自成带着几十人装扮成挑担推车的农夫,大摇大摆走到城下,高声喊叫。
  内应诸人听到喊声,早聚到城门内,发声喊,突出利刃,杀死守门军士,打开城门。城外农军突起,一拥而入。
  留守署正朱国相,偕指挥袁瑞征、吕承荫等,率守军拼死抵抗,但六千人怎敌挡得住十万大军?
  不到三个时辰,四千官军毙命,袁瑞征、吕承荫亦战殁。
  朱国相见大势已去,拔刀自刎。
  凤阳城头竖起一面大旗,上书“古元真龙皇帝”。
凤阳屠陵
  李自成遍寻李嘉彦不见,恼上心头,便领了一路人马奔向皇觉寺。
  皇觉寺院当中立着一块碑,上书“龙兴寺”,四周躺着十几具官军尸体。李自成跨进大雄宝殿,当门是韦驮尊天,两侧四个金刚力士,再看里面,端的是金碧辉煌。两边回廊画的是蓬莱仙境,下面坐定一班罗汉,正当中是裹金的三世菩提,十几个和尚正在打坐诵经。见李自成进来,一个老和尚起身迎过来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贵干?”
  “施主?爷可不是来施舍的,爷是来索命的!”闻听此言,大小和尚全蹿起来,夺门而逃。李自成也不拦,让他们逃去。
  见那老和尚不走,李自成道:“老方丈,你咋不逃命去?”
  老方丈长叹一声:“皇觉寺是洪武爷当年出家之所,不想今日竟有此大劫!既然菩萨和太祖爷都不能保住这龙兴之地,看来是气数到了。老衲是方丈,当然与本寺同存同亡,也有颜面去见太祖爷。阿弥陀佛。”说完单掌一揖,转身去那蒲团上坐了,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再不言语。
  李自成冷笑一声,说道:“爷是来索朱元璋的魂的,并不想要你们这些和尚的命。既然老方丈有心将菩萨侍奉到底,要去地下见那朱元璋,爷就成全你了!”便向后一招手,“把这娘日的庙烧了!”又向外一指,“爷知道那块碑是朱元璋亲笔,给爷砸了!”
  张献忠奔了皇祖陵。明祖陵在凤阳城西南十五里,张献忠进了皇陵,不由一声赞叹:“好大的气魄!”松柏森森,不见边际,当中一条笔直的甬道,树下道旁七横八竖躺卧着几十具官军尸体。
  张献忠催马上道,又走了半天,又见一门,进了门,再走一会儿,还有一门,只见远处现出一团人,渐渐走近了,看出是农军士兵押着几十个太监。见是张献忠,押者便叫停了一行人。张献忠走上前逐个打量一遍,问道:“你们就是守这坟头儿的太监?”
  “是。”站在前面的一人回答。
  “有多少没鸟毛的狗东西?”
  “六十人。”
  张献忠见这人穿着青贴裹:“你是太监头儿?”
  “是。”
  “这儿都埋着谁?”
  “洪武爷的父母,还有洪武爷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和两个侄子。”
  “朱元璋他大叫个啥名?”
  “……他大?”那太监不懂“大”是何意。
  张献忠敲他一马鞭杆:“娘日的,就是他爹。”
  “哦,仁祖淳皇帝讳世珍。”
  “诶,俺记起了,他给他大封了皇帝。”
  “不是封,是追尊。”
  “俺听说他好像给他祖宗八代都封了,封的啥?”
  “祖父追尊熙祖裕皇帝……”
  “叫个啥名?你把那名带出来。”
  “祖父讳初一,曾祖父四九追尊懿祖恒皇帝,高祖父百六追尊德祖玄皇帝。”
  “都他妈是数字,他家只识数,不识字?他大咋不是数字?”
  “仁祖淳皇帝小号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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