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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客_TXT

_19 大仲马(法)
  “这袋子里有多少?”他问道。
  “十二个法郎一路易,一共七千利弗尔。”
  “七千利弗尔?”波托斯叫起来,“那小小的破金刚钻值上七千利弗尔?”
  “既然钱在这儿呢,那就差不多,”阿托斯说,“我推想达达尼昂不会把自己的钱放进去做贡献。”
  “可是,先生们,”达达尼昂说,“在这全部钱当中,我们没有想到王后。稍为考虑一下她亲爱的白金汉的健康吧。这是我们对王后应尽的最起码的义务了。”
  “很对,”阿托斯说,“但这和阿拉米斯有关。”
  “什么!”阿拉米斯涨红着脸反诘道,“我该怎么做?”
  “这很简单,”阿托斯回答说,“再给住在图尔的那个能干人写封信。”
  阿拉米斯重执鹅毛杆,再次思考一番,接着写了下列几行,并立刻提交朋友们审议通过。
  亲爱的表妹……
  “啊哈!”阿托斯说,“那个能干人原来是你的亲戚!”
  “嫡亲表妹,”阿拉米斯说。
  “那就称表妹吧!”
  阿拉米斯继续念下去:
  亲爱的表妹,为了法兰西的幸福和她敌人的崩
  溃,上帝保佑着红衣主教阁下,正在结束拉罗舍尔反叛异教徒的末日,英国舰队抵达现场援救可能已
  属无望;甚至我敢说,我肯定,会有重大事件将影响白金汉先生不能起程。红衣主教阁下是历代最卓
  越的政治家,是当朝最卓越的政治家,可能也是未来时代最卓越的政治家。倘若太阳使他不快,他会
  让太阳陨灭。请将这些愉快的消息转告令妹,亲爱的表妹。我曾梦见那个该诅咒的英国人已经死了,但他是死于暗器或是毒物,我已不能记清,我能肯定
  的,就是我梦见他死了,而且您知道,我的梦从来不骗我。请相信吧,您不久会看到我回来。
  “好极了!”阿托斯叫道,“你是诗王;亲爱的阿拉米斯,你说话就像‘启事录’,你就是‘福音书’。现在你只需在信上写下地址就行了。”
  “那容易,”阿拉米斯说。
  他精巧地折好信,又拿起它写道:
  面交图尔城缝衣女工玛丽·米松小姐启
  三位朋友哈哈相笑:他们明白了。
  “现在,”阿拉米斯说,“你们都清楚了,先生们,只有巴赞能把这封信送到图尔;我表妹只认识巴赞,并且只会信任他,任何别的人都会将事情办糟。再说,巴赞志存高远,富有学识;他读过历史,先生们,他知晓西克斯特·坎特①成为教皇前曾是个小猪倌;还有,他计划和我一同皈依教门,并且心怀希望,有朝一日成为教皇,或至少当个红衣主教。故各位明达,像这样胸怀大志的人是不会束手就擒的,或者说,万一被擒了,他也会宁死不屈的。”
  --------
  ①西克斯特·坎特(一五二○——一五九○):他出身卑微,放过猪娃;一五八五——一五九○当选为罗马第二二五教皇;他亲手建立了梵蒂冈印刷厂,亲自去出版社主持制定了天主教圣经正式文本。
  “好,好,”达达尼昂说,“我衷心赞同你的巴赞;但是也请你赞同我的普朗歇。有一天,米拉迪派人拿着棍使劲打着把他赶出了门;而普朗歇记性好忘不了,所以,我向你们打保票,倘若他能想到有可能报仇,他宁愿让人打断脊梁也不会就此罢休。如果说图尔之行是你的事情,阿拉米斯,那么,伦敦之行就是我的事。所以我请你选用普朗歇,况且他跟着我已去过伦敦,知道用地道的英语说:London,sir,ifyouplease,mymasterlordd’Artagnan;(伦敦,先生,劳驾,我的爵爷达达尼昂,)有了这两下,就请各位放心吧,他往返行程都会一路顺风。”
  “如果这样,”阿托斯说,“就该让普朗歇领上七百利弗尔先动身,回来后再领那七百,巴赞去时领三百,回来再给另三百;这就使总数剩下五千利弗尔;我们各人取一千作零花钱愿意怎样花就怎样花,留下剩余的一千利弗尔交给神甫管,以备特殊之用或公共之需。各位觉得这样合适吗?”
  “亲爱的阿托斯,”阿托米斯说,“你讲话真像涅斯托尔①,大家都知道,他是古希腊人的智慧大师。”
  --------
  ①涅斯托尔,传说中的古希腊皮洛斯国王。
  “好吧,就这样定了,”阿托斯又说,“普朗歇和巴赞将要起程;总而言之,保留格里默我不会不高兴,他熟悉我的习惯,我很依靠他;昨天一整天他该是被折腾得不轻,这次再让他出远差会使他完蛋的。”
  派人把普朗歇叫来了,大伙给他下了各种指示。达达尼昂事先对他早有提醒,首先告诉他的是荣誉,然后是金钱,最后才谈到危险。
  “我将把信放在我衣服的夹层里,”普朗歇说,“如果我被擒,我就把信吞下肚。”
  “但那样,你就不能完成使命了,”达达尼昂说。
  “您今天晚上给我一份抄件,明天我就将它背到心里。”
  达达尼昂凝视着他的朋友们,似乎要对他们说:
  “瞧呀,我先前是怎样答应你们的?”
  “现在,”达达尼昂对普朗歇继续说,“你用八天时间要抵达温特勋爵身边,再用八天时间回到这里,一共是十六天;如果你出发后的第十六天,晚上八点钟还没有到,你就得不到那一半钱,那怕是八点五分到也不行。”
  “那么,先生,”普朗歇说,“请您给我买只表。”
  “拿着这一只,”阿托斯说着便以满不在乎的慷慨,将他自己的表交给了普朗歇;“做个正直的小伙子。要想着,如果你多话,如果你乱讲,如果你闲逛,你就会让你主人的脑袋被人砍掉,而你的主人向我们作过保证,他对你的忠心绝对信任。而且你还要想着,倘若由于你的过错使达达尼昂遭受不幸,我会到处找你的,那时候,我会把你的肚子剖两瓣。”
  “哦!先生!”普朗歇叫道;他因受到火枪手的怀疑感到丢脸,而火枪手那镇定的神态尤为使他感到惊恐。
  “我呢,”波托斯转动着他的一双大眼说,“你要想到,我要活活剥掉你的皮。”
  “啊!先生!”
  “我呢,”阿拉米斯用那温和悦耳的声音说,“你要想到,我会把你当成一个野蛮人,用小火慢慢烧着你。”
  “啊!先生!”
  普朗歇哭了起来;我们不敢说,这是出于对他威胁后的恐怖,还是因看到四位朋友如此紧密团结而受到感动。
  达达尼昂握握他的手,然后拥抱着他。
  “你看到啦,普朗歇,”达达尼昂对他说,“这几位先生对你说的这些话,全都出于对我的爱,而实际上,他们都是爱你的呀。”
  “啊!先生!”普朗歇说,“要不我成功,要不你们把我砍成四大块;但请您相信,即使把我砍成四大块,也没有哪一块会叫痛的。”
  最后作出决定,普朗歇于翌日八点出发,正如他所说,以便于他能有时间连夜背熟书信。这种安排使他赢得了整十二个小时,他必须于第十六天晚上八点回来。
  翌日早晨,正当普朗歇蹬鞍跨马之时,达达尼昂自感心底对白金汉公爵怀着某种偏爱,便将普朗歇拉到一旁。
  “你听着,”他对他说,“当你将信交给温特勋爵并等他看过之后,你还要告诉他:‘请您多关照白金汉公爵大人,因为有人想谋杀他。’这句话,普朗歇,你看得出来,它如此严肃,如此重要,我甚至连我的朋友都没有坦诚相告,我要把这个秘密托付于你,就是让我当队长,我也不愿意用文字写给你。”
  “请您放心,先生,”普朗歇说,“日后您会看出我是否可靠。”
  普朗歇跨上一匹良骥,他必须骑上二十法里才能接上驿站,所以普朗歇一出发便策马飞奔,火枪手们事先对他提出的三种警告使他有点心情紧张,至于其他,感觉十分良好。
  巴赞于第二天早晨去了图尔,要用八天时间完成他的使命。
  在这两个人离开后的全部日程内,人们可以理解,四位朋友比任何时候都望眼欲穿,翘首闻风,侧耳探听。他们整日价都花费在设法捕捉人们的谈话,窥探红衣主教的举止以及揣度所有信使的来意。每当有人招呼他们履行某项难以预测的公务,他们便情不自禁地发出接二连三的颤抖。而且他们还小心翼翼以备自身的安全;米拉迪是一具幽灵,每当它在人们眼前显露一次,这具幽灵就不会让人安稳入眠。
  第八天早晨,巴赞以一贯饱满的气色和他惯常的笑靥,走进帕尔帕耶的办公室,此时,四位朋友正在早餐,他按照约定的暗语说道:
  “阿拉米斯先生,这是您表妹的回信。”
  四位朋友交换一下快乐的眼神:一半事情完成了;说真话,这一半最简单最容易。
  阿拉米斯接信时,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晕,这封信字迹了草,缺少拼写素养。
  “上帝啊!”他嘿嘿笑着叫道,“我对她真的失望了;这可怜的米松永远也不会像瓦蒂尔先生那样写封像样的家书。”
  “那个可怜的米松是什么人?”那个瑞士雇佣兵问道;信送到时他正和四位朋友在聊天。
  “哦!我的上帝!一个微不足道的人,”阿拉米斯说,“一个我非常喜欢的迷人的小女裁缝,我向她讨要几行字作为纪念品。”
  “太好了!”瑞士兵说,“要是她像她的字体一样大,是个贵妇人,您就交了桃花运了,伙计!”
  阿拉米斯读了信,随手递给阿托斯。
  “你瞧瞧她给我写了什么吧,阿托斯,”阿拉米斯说。
  阿托斯溜了一眼那封信;为了排除可能引起的一切疑心,他大声念道:
  表哥,我姐姐和我都很会猜梦,我们对梦甚至
  感到恐怖;但对您的梦,可以说——我希望如此——
  每一个梦都是谎。再见吧!多保重,并请随时来消息。
  阿格拉菲·米松
  “她说的是什么梦?”读信时,龙骑兵走近跟前问。
  “是呀,关于什么梦?”瑞士兵也问道。
  “唉!真罗唆!”阿拉米斯说,“很简单,就是我做过的后又告诉她的一个梦。”
  “噢!对,说的是!谈自己的梦很简单;可我从来不做梦。”
  “你太幸福了,”阿托斯站起身说,“我真想能和你一样这么说。”
  “从来不做梦!”瑞士人又说;“像阿托斯这样一个人竟然羡慕他的一些事,”他又接着说,“从来不做梦!从来不做梦!”
  达达尼昂看到阿托斯站起身,他也跟着站起身,随后挽着他的胳膊走出门。
  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没有走,留下应付龙骑兵和瑞士兵的穷唠叨。
  巴赞呢,他已躺在一捆草上睡觉了;这时,他比瑞士兵想象多多了,他已梦见阿拉米斯当上教皇了,正把一顶红衣主教的桂冠戴在他头上。
  然而,我们已经说过,巴赞的幸运返回只给四位朋友初步解除如坐针毡之虑。期盼的时日是久长的,尤其是达达尼昂,他简直肯定现在的日子变成了每天四十八小时。他忘记了海上航行必不可少的缓慢,他夸大了米拉迪能量的强大。他认为,被他视作恶魔一般的那女人,一定会有像她一样的超人助手;稍有动静,他就以为有人来抓他,并且将普朗歇也带来和他及其朋友进行对质。更有甚者,这位正直的庇卡底人以往对自己充满着的巨大信心,现在日趋锐减。这种忧虑如此强大,竟然感染了波托斯和阿拉米斯。只有阿托斯稳如泰山,似乎任何危险在他身边无所作为,他照旧呼吸他日常的空气。
  尤其是第十六天,那烦燥不安的样子在达达尼昂和他两位朋友身上表现得那样明显,致使他们坐立不安,形同幽灵一样在普朗歇应该返回的道路上东游西逛。
  “说真的,”阿托斯对他们说,“你们不是男子汉,而是孩子一般,被一个女人弄得惶惶不可终日!说到底,怕从何来?害怕被坐牢?那好呀,可是有人会把我们放出来,波那瑟太太不是被人从监狱里放出来了吗。害怕砍脑袋?然而在战壕里,我们每天快快活活地去冒比这更糟的险,因为一颗圆炮弹可能炸断我们的腿;我相信,一个外科医生在锯我们的大腿时,他使我们受的罪要比一个刽子手砍我们的脑袋要大得多。还是保持冷静吧;两小时后,四小时,最迟六小时后,普朗歇一定会到这里,因为他答应过按时到这里,我对普朗歇的承诺很相信,我觉得他是一个十分诚实的小伙子。”
  “但如果他不能到达呢?”达达尼昂问。
  “要是他不能到达的话,那是他有事延误了,仅此而已。他可能从马上摔下来跌伤了,他可能从桥上栽下水,他可能跑得太猛了,得了一场胸炎症。哇!先生们!我们要考虑到各种事故的可能呀。生命是一圈用诸多小灾小难串成的念珠,达观者是含着笑一颗一颗数着的。请你们像我一样当个达观者,先生们,咱们上桌吃饭喝酒吧;什么也不会像看一杯红葡萄酒那样,使未来的色彩呈现出玫瑰色。”
  “说得太对了,”达达尼昂说,“现在我每当喝凉酒时,我心烦意乱,真担心这酒是否是从米拉迪的酒窖里拿来的。”
  “你真挑剔,”阿托斯说,“一个多美的女人!”
  “一个打上标记的女人!”波托斯粗笑着说。
  阿托斯战栗起来,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然后带着他不可抑制的躁动也站起身来。
  这时白天已过,夜晚的脚步虽稍蹒跚,但毕竟还是来了;小酒店的老主顾纷至沓来,熙熙攘攘。阿托斯由于口袋里一直揣着他那一份金刚钻兑的钱,故他再没有离开过帕尔帕耶小客栈。再则,比西涅先生曾慷慨地请了他们吃过一顿饭,他觉得那是配得上他的好搭档,于是他们便一起赌了起来;像平素一样,这时七点钟敲响了,他们听见前去加双岗的巡逻兵的脚步声;七点半,又响起了归营鼓。
  “我们被打败了,”达达尼昂在阿托斯耳边说。
  “你是想说我们输了吧,”阿托斯不慌不忙地说,同时从他口袋里掏出四枚比斯托尔扔在桌子上。“走吧,各位,”他接着说,“在打归营鼓了,咱们去睡觉吧。”
  阿托斯走出帕尔帕耶客栈,达达尼昂紧随其后。阿拉米斯挎着波托斯的胳膊殿后。阿拉米斯嘟嘟囔囔地背颂诗句,波托斯则不时地拔掉几根胡须以表失望之情。
  可是,在黑暗中,突然闪出一个人影,达达尼昂熟悉这人影的轮廓,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他说:
  “先生,我给您带来了您的披风,因为今天晚上天凉。”
  “普朗歇!”达达尼昂惊叫起来,他欣喜若狂。
  “普朗歇!”波托斯和阿拉米斯跟着又大叫一声。
  “那好哇,是普朗歇,”阿托斯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答应过响八点钟返回的,现在正好敲八点钟。好样的!普朗歇,你是一个说话算数的小伙子,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你的现主人,我给你保留一个干活的位置。”
  “哦!不,永远不会的,”普朗歇说,“我永远不会离开达达尼昂先生的。”
  就在这说话的同时,达达尼昂感觉到普朗歇在他手里塞进一张纸条。
  达达尼昂看到普朗歇回来真想拥抱他,就像他出发时拥抱他那样;但是他担心在大街上向自己的仆人流露这种感情,这在路人看来显得过分希奇,于是他忍住了。
  “我有一封信,”他对阿托斯和另两位朋友说。
  “那好呀,”阿托斯说,“进到我们屋去看吧。”
  那封信如火一般炙烫着达达尼昂的手,他想加快脚步;然而阿托斯抓着他的胳膊牢牢不放,迫使这个年轻人不得不和他的朋友协调步伐一同前进。
  他们终于走进帐篷,点亮一盏灯,这时普朗歇站在门口,以免四位朋友受到惊奇。达达尼昂用一只发抖的手拆开封印,打开他久盼不迭的这封回信。
  “Thandyou,beeasy.”
  这句英文的意思是:
  “谢谢,请您放心。”
  阿托斯从达达尼昂手中接过信,送到灯前点着火,直至燃成灰烬他才松了手。
  然后他叫普朗歇:
  “现在,小伙子,”他对他说,“你可以索要你的七百利弗尔了,不过你有了那样一封信,是冒不上多大危险的。”
  “我挖空心思想了许多方法来掩藏这封信总不是个过错吧,”
  普朗歇说。
  “好啦,”达达尼昂说,“你把过程讲给我们听听吧。”
  “天哪!讲起来话就长了,先生。”
  “你说得对,普朗歇,”阿托斯说,“况且归营鼓已经打过,倘若我们的灯光比别人亮得长,我们会受到注意的。”
  “好吧,”达达尼昂说,“咱们都睡觉去。好好睡一觉,普朗歇!”
  “说真话,先生,十六天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安安稳稳睡个觉呢。”
  “我也同样呀!”达达尼昂说。
  “我也同样呀!”波托斯跟着说一句。
  “我也同样呀!”阿拉米斯又跟着说一句。
  “好哇,你们是要我说心里话是吧?我也同样呀!”阿托斯说。
第四十九章 厄运
  这期间,米拉迪愤怒至极,宛如一头被装舱的母狮,在甲板上咆哮,她恨不得一头扎进大海,重返陆地,因为一想到她先前遭到达达尼昂的侮辱,后又受了阿托斯的威胁,她不能不向他们报一箭之仇就离开法国。这种念头顿时使她感到如此不可忍受,她宁愿甘冒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便恳求船长送她上岸;然而船长位于法英两国巡洋舰的交叉海域,宛如夹于鼠鸟之口的蝙蝠,要急于摆脱这悬心吊胆的处境,因此他要尽快赶到英国,便对这种妇人般的任性要求,断然拒绝服从。但这是一位红衣主教特别关照的女客,他又答应,倘若海情和法方允许他在布列塔尼半岛某个港口——或是洛里昂港,或是布雷斯特港——抛锚的话,他会送她上岸的。可眼下风向相悖,海浪险恶,船身只能抢风航行,迂回前进。从夏朗特出海口九天过去了,米拉迪悲愤交加,脸色苍白,好不容易才看见菲尼斯太尔那青蓝色的海岸。
  她计算着:穿过这法国之角去到红衣主教身边,她起码得三天,加上下船那一天,总共是四天;再算上已经过去的那九天,这就是损失了十三天,在这十三天的时间内,伦敦可能发生多少重大事件啊!她又想,红衣主教见她回去毋疑会发火,于是他会更多地爱听别人抱怨她,而不会去听她指责别的人。想到此,她就让船经过洛里昂港和布雷斯特港,没有再到船长身边去强嘴。而船长呢,他也免得向她再提这件事。米拉迪就这样继续乘她的船,就在普朗歇从朴茨茅斯乘船回法国的同一天,红衣主教阁下的这位女特使,也正英姿飒爽地抵达那个港。
  那一天,朴茨茅斯港全城沸腾,热闹非凡:四艘新近竣工的军舰刚刚出坞下水。白金汉立于防波堤上,服缀金丝,并且一如往常,全身珠光宝气,耀人眼目;毡帽饰有的一支白色羽翎垂落齐肩。在他周围,一群参谋人员前呼后拥,显得几乎和他同等辉煌。
  这是英国的冬日中少有的一个晴天,全英国人都会记得还有一轮太阳悬挂天空。这轮天体虽显白淡,但光线依然灿烂,它斜卧天际,用它那如火的光带同时染红了天空和大海,又在城区的尖塔和古老的房舍抹上最后一束金光,使得片片玻璃窗宛如受到一场大火的反照熠熠生辉。米拉迪一边呼吸着靠近陆地的那更加清新更加馥郁的大海的空气,一边凝视着要靠她去摧毁的那些强大的全部军事设施,凝视着不得不由她单枪匹马——她,一个女人家再加上几袋金币——去打败的那支强大的全部军队,同时她暗自把自己比成朱迪特①,那个厉害的犹太女人深入亚述国的军营时,看到无数战车战马士兵和武器,她只一挥手,全都像一阵烟幕似地消失了。
  她的船驶进停泊区;但就在船于泊区准备下锚时,一艘全副武装的小快艇驶到这艘商船旁,这艘小快艇自称是海上警卫艇,向海里放下它的小划子,并向商船的扶梯划过来。划子上,有一名军官,一位工长,八个桨手;这军官一人登上甲板,他的一身制服使他受到十分敬重的接待。
  --------
  ①《朱迪特之书》中的遐想女英雄。为了挽救贝图利亚城,她勾引敌将奥洛弗尔纳,趁其酒醉砍下头颅。
  军官和船老板商谈几时,给他看了他随身携带的文件;船长一声令下,所有乘务人员、水手和乘客全都被叫上甲板。
  这种点名式的叫喊过后,军官大声查问船从何处驶来,途径哪条航线,曾在何处靠岸;对于所有这些问题,船长都毫不犹豫毫无困难地作了满意的回答。于是军官对每一个人一一过目;查到米拉迪,军官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她,但没有对她说一句话。
  随后,军官又走到船长跟前,对他又说了几句话;似乎这艘船以后必须服从他的调度,他指挥一下操作口令,船员立刻执行。这时商船重新启航了,船舷被顶着六门炮,始终在小快艇的监护下并排往前开;而那小划子跟那庞然大物相比,犹如可以忽略不计的黑点儿在浪沟里跳动。
  当军官检查到米拉迪,人们一定会想到,米拉迪也会贪婪地盯着军官的。然而,不管这个双目如火的女人怎样惯于看透她需要揣磨秘密的那些人的心,但是这一次,她所看到的却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致使她的探究没有带来任何新的发现。军官停在她面前,默默地非常仔细地琢磨着她。这军官可能有二十五六岁,脸肤是白净的,眼睛是浅蓝的,但略为有点儿凹;他那秀气的轮廓分明的嘴,保持于规则的线条中,一动也不动;他那死劲突出的下巴壳,显示出一种意志力,但在大不列颠人的普通类型中,这种意志力通常只是很固执;一副略为下倾的塌脑门,似乎对诗人,对热心事业者和士兵很般配;勉强遮住塌脑门的头发短而稀,像那复盖于脸下部的大胡子,都是漂亮的深褐色。
  船驶进港口了,已是夜阑人静。海雾使黑夜变得更加浓重,在防波堤的标志灯和风灯周围形成一个圆圈,这圆圈宛若预示天气多雨的月晕。呼吸的空气是阴沉的,潮湿和寒冷的。
  米拉迪,这个女人虽然如此壮实,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寒战起来。
  军官让人清点了米拉迪的包裹,并将她的行李搬到小划子上去;这一系列事情办妥之后,他向米拉迪伸出手,请她自己下到划子上去。
  米拉迪看看这个男人,犹豫起来。
  “您是什么人,先生,”她问军官道,“您为什么如此热心地特殊关照我?”
  “从我的制服您应该看得出来,夫人;我是英国海军的军官,”年轻人答道。
  “这么说,英国海军在英国港口碰上他们的同胞,习惯上都这样安排他们,并殷勤备至,一直把他们领上码头吗?”
  “是的,米拉迪,这是惯例,但并非出于殷勤,而是出于谨慎,因为在战争时期,所有外国人都要被带到指定的旅馆,以便在彻底了解情况以前,使他们一直处于政府的监督之下。”
  这几句话的表述礼貌极为得体,态度极为从容,然而这几句话丝毫没有说服米拉迪。
  “而我不是外国人,先生,”她用从朴茨茅斯到曼彻斯特听起来也许都顶呱呱的最地道的口音说,“我是克拉丽克贵族夫人,而这种措施……”
  “这种措施适用于任何人,米拉迪,您想避免是不可能的。”
  “那我就听您的,先生。”
  于是她接住军管的手,开始下扶梯,走向扶梯下面等着她的小划子。军管跟着她走下船;一件大披风摊在划尾上,军官请她坐在披风上,他自己坐在她旁边。
  “划吧!”他对水兵说。
  八支划桨落进海水,只发出一声响,只用力划一下,小划子在海面上便如飞而去。
  五分钟过后,划子靠岸了。
  军官跳上码头,伸手来接米拉迪。
  一辆马车在等着。
  “这辆马车是为我们准备的?”米拉迪问。
  “是的,夫人,”军官回答说。
  “旅店很远吗?”
  “在城那一边。”
  “走吧,”米拉迪说。
  她果断地上了车。
  军官照看着将包裹行李在车厢后仔细拴牢,事情完毕,他在米拉迪身旁坐下,重新关上车门。
  车夫不待任何命令,毋需向他指定开往地点,便立刻策马飞奔,钻进城里的大街小巷。
  一种如此奇特的接待对于米拉迪来说,应该是一项充分考虑的内容;再加之她发现年轻军官似乎无兴交谈,她便倚进车厢一角,一项一项地审视着脑海中出现的全部推测。
  但是,一刻钟过后,惊于路途很长,她便侧向车门,想看一看她被拉到何处。她已瞧不见房舍,只见那一排排树木仿佛是争先恐后的高大黑色幽灵,在黑暗中奔跑。
  米拉迪一阵瑟缩。
  “我们已不在城区了,先生,”她说。
  青年军官没有说话。
  “如果您不告诉我将我带到何处,我就不再往前走了;我把话先跟您说了,先生。”
  这种威胁没有获得任何回答。
  “哦!这太武断了!”米拉迪大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的呼叫,马车照旧飞速滚动;军官宛同塑雕。
  米拉迪逼视军官,表情可怕,这表情于她的脸部所特有,而且少有不产生其效果的;愤怒使她的双眸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年轻人不动声色。
  米拉迪欲打开车门跳下去。
  “当心,夫人,”年轻人冷冷地说,“您跳下去会自己摔死的。”
  米拉迪于狂怒中复又坐下来;军官这一次倒侧过身望着她。他似乎很惊奇:不久前他看到的那张脸是那样的美,现在因愤怒而走形了,几乎变成了丑陋鬼。奸诈的女人省悟到,让人如此穿透灵魂地看着她,她就自我失败了;于是她重又恢复面部线条,用诉苦般的声音说:
  “看在上苍的份上,先生!求求您告诉我,您这样粗暴地对待我,我该将这归咎于您本人,您的政府还是某个仇敌呢?”
  “我对您没有任何粗暴呀,夫人,您所遇到的情况很简单,我们对在英国下船的所有的人,这都是被迫采取的一项措施哟。”
  “那么您不认识我,先生?”
  “我第一次荣幸地见到您。”
  “请您以名誉担保,您没有任何恨我之由吧?”
  “绝对没有,我向您发誓。”
  年轻人的话语中充满着诸多泰然、冷静,乃至温和,终使米拉迪放心了。
  终于,大约行了一小时,马车在一道铁栏前停下了,铁栏内,一条凹道通向一座孤零零的、坚实的、外观森严的城堡。这时,由于车轮在一片细沙上打转,米拉迪听见一阵深邃的轰鸣,她辨出那是刚刚撞击悬崖的海涛声。
  马车经过两道拱门,最后停在一个阴森的方院里;车门几乎刚打开,年轻人便轻捷地跳下地,向米拉迪伸出手,米拉迪也就趁势扶其掌,相当镇定地下了车。
  “虽然,”米拉迪环顾四周,又笑靥和蔼地将双眸转向年轻人,“虽然我是囚犯了,但是不会太久的,我相信这一点,”她又补充说,“我的良知和您的礼貌就是我相信的担保,先生。”
  尽管如此恭维,如此奉承,军官概不作答,而是从他腰带上抽出长官们在军舰上使用的那种小银哨,用三种不同的音响连吹三次,这时,走出几个大兵来,卸掉汗气腾腾的马,将马车拉进一个车库里。
  随后,军官依然带着同样稳重的礼貌,请他的女囚走进屋。而女囚也依然带着同样微笑的脸,挽着他胳膊,和他一起走进一个矮拱门,这座门连着一个只在尽头才有灯的拱形洞,再通向一条围着石棱转的石阶梯;他们停在一扇坚实的大门前;年轻人拿出随身带的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顺着铰簧使劲地转一下,专供米拉迪用的房间打开了。
  女囚只一眼,就把房间一览无余地扫遍了。
  这是一间卧室,室中家具对于一间牢房来说显得很干净,对于自由人的住宅来说,显得很严肃;但是,窗铁条和门外的铁闩毫不客气地定为监狱专用了。
  这个女人虽然饱经过最严酷的环境磨炼,但她的精神力量还是顿时弃她而去;她倒进一张扶手椅,叉着双臂,垂着脑袋,随时等着看到有位法官进来对她审问。
  可是,无人进来,只有两三名海军士兵送来行李和箱子,将它们放到一个墙角落,然后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军官带着米拉迪先前常见的平静,指挥着所有这些区区小事,他本人不说一句话,只是摆摆手或吹下哨子让士兵服从他。
  可以这样说,在这位军官和他的下属之间,口头用语似乎不存在,或者说是多余的。
  米拉迪终于再不能长时忍受了,她打破沉默说:“看在上苍的份上,先生!”她大声道,“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吗?请您打消我的胡思乱想吧!任何危险我都预料了,任何不幸我都考虑了,我有勇气去承受。我现在在何处?为什么在这儿?如果说我是自由的,为什么会有这些铁窗条和这些铁闩门?如果我是女囚犯,我犯了什么罪?”
  “您在这里,是在一套专供您的房子里,夫人。本人受命前往海上接您,将您领到这个城堡里。现在我相信,那个命令我已履行了,而且在履行过程中,我既保持了一名军人的严肃,又做到了一名绅士的礼貌。我在您身边应该尽的责,至少到现在就要结束了。余下的事就由另一个人负责了。”
  “另外一个人,他是谁?”米拉迪问道,“您就不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很响的马刺声;又传来几阵说话声,但随即又消失了,最后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靠门走来了。
  “那个人,他来了,夫人,“军官一边说一边亮起通道,同时带着敬意和顺从站在一旁。
  在这同一时刻,门打开了;一个男子出现在门栏边。
  这个人没有戴帽子,身体一侧挂着剑,手指间捏着一条手绢。
  米拉迪像是认识人影中的这个人,她用一只手撑在扶手椅的扶手上,向前探着头,似乎要预先确证一下她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这时,那个新来的人缓缓走上前;随着他向前走进灯光照射的光圈时,米拉迪不由自主地后退了。
  紧接着,她不再有任何怀疑了。
  “什么!我的兄弟!”她带着无以复加的惊恐大叫道,“是您!”
  “不错,漂亮的夫人!”温特勋爵半礼半嘲地招呼道,“是我呀。”
  “这么说,这城堡?”
  “是我的。”
  “这个房间呢?”
  “是您的。”
  “那我就是您的女囚罗?”
  “差不多。”
  “这是滥施淫威!”
  “不要先下结论嘛;咱们坐下来,就像叔嫂之间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随后,他转向门,看到青年军官在等候他最后的命令:“好啦,”他说,“我谢谢您,现在嘛,您走吧,费尔顿先生。”
第五十章 叔嫂间的谈话
  温特勋爵关上门,推上百叶窗,挪过一把椅子靠在他嫂子的圈椅旁;在这期间,陷入沉思的米拉迪要入木三分地看出个可能,要发现她甚至被蒙在鼓里的全部阴谋,因为她不知道她究竟落入何人之手。她了解他的小叔子是个善良的绅士,一个打猎的好手,一个不屈不挠的赌徒,一个对付女人的胆大妄为的勇士,但在阴谋诡计方面和她相比还是相形见绌。他怎么可能发现她的到达呢?他怎么能派人抓她呢?他为什么要把她软禁呢?
  阿托斯对她曾经说过几句话,证明她和红衣主教的那次谈话落入了外人的耳朵,但他竟能如此神速如此大胆地布下破计对策,这使她不能接受。
  她尤为担心的是自己以前在英国的活动被人发现。白金汉可能猜到是她割去那两个金刚钻坠,他可能要报复这种小小的背叛行为;但白金汉不可能采取过分之举去对付一个女人,尤其是被人看作出于嫉妒才这样干的她这个女人。
  这种推测在她看来最为可能;她觉得有人是想报复过去,而并非要防患于未然。况且,话再说回来,她庆幸自己落入小叔子的手算是便宜的,这比直接落入精明的仇敌之手要强多了。
  “好吧,咱们谈谈,兄弟,”她带着一种诙谐的口气说;她觉得尽管温特勋爵在谈话中可能讳莫如深,但她有决心从中探出她所需要的虚实,以便调整她未来的行止。
  “在巴黎,您经常对我表示,永远再不会踏进英国土地一步,”温特勋爵说,“尽管您表示了那样的决心,可是您还是决定重返英国啦?”
  米拉迪却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这个问题。
  “首先请您告诉我,”她说,“您是怎么能那样严密地派人监视我的,不仅事先知道我要来,而且连哪一天、几时到,以及到达港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的。”
  温特勋爵采取了米拉迪的相同战术,既然他嫂子采用了,他认为这个战术应该是很好的。
  “不过,也请您告诉我,亲爱的嫂嫂,”勋爵说,“您来英国是干什么的。”
  “我是来看您的,”米拉迪回答说;她只想通过说个谎来笼络小叔子的感情,但她不知道,这种回答将怎样加深达达尼昂的那封信在他脑海里已经产生的怀疑。
  “唔!来看我?”温特勋爵诡谲地问。
  “当然是来看您的。这有什么惊讶的?”
  “您到英国来,除了来看我,就再没有其他目的啦?”
  “没有。”
  “这么说,只是为了我您才费心横渡英吉利海峡?”
  “只是为了来看您。”
  “哟!多么温存的爱啊,嫂嫂!”
  “难道我不是您最亲的人吗?”米拉迪带着最感人的朴实口气问。
  “甚至还是我唯一的财产继承人,是不是?”温特勋爵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说。
  不管米拉迪有着怎样的自制力,她也禁不住瑟缩起来,因为温特勋爵刚才说话时,曾把手按在他嫂子的胳膊上,故这种瑟缩是逃不出他的感觉的。
  果然,这一着又准确又厉害。米拉迪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念头,就是她被凯蒂出卖了:由于不谨慎,她在这个女仆面前曾随口表示过,她对某些人很厌恶,那个凯蒂又把这话传给男爵了;她又想起,达达尼昂救了她小叔子一命后,她对达达尼昂曾经疯狂地攻击过。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勋爵,”为了争取时间,引发对方多说她才这样说,“您想说什么?您是不是话中有话呀?”
  “噢!上帝啊,没有,”温特勋爵一脸纯朴的样子说;“您有意要看我,于是您就来英国了。我知道您有这个意,或者不如说,我料到您会有这种感受的;为了免除您深夜到港时的一切烦恼,下船时的全身疲劳,我就派了一名军官去接您;我给了一辆马车供他安排,于是他就把您送到由我管理的这座城堡了。我天天来这里,而为了使我们相互见面的双重意愿得到满足,我就派人为您在城堡里准备了一间卧室。在我说的这些话里,有什么比您刚才对我说的话里更有令人惊讶的事么?”
  “不,我觉得令人惊讶的,就是在我到达前您就得到通知了。”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我亲爱的嫂子:难道您没看见,在你们的商船驶进泊区时,船长预先派了一艘带有航海日志和船员登记簿的小快艇,以获得进港的许可吗?我是港口总指挥,有人将那一套手续送给我,我在那里面就发现您的名字了,我的心就把您刚才亲口对我说过的话告诉了我,这就是说,您怀着怎样的目的才不顾惊涛骇浪的危险,或至少不顾飘洋过海使您此时的劳累,我才派了我的小快艇去接您,余下的事您都知道了。”
  米拉迪明白温特勋爵在说谎,因此她就更感到害怕。
  “兄弟,”她继续说,“我于晚上抵港时,看见白金汉公爵站在防波堤上,那是不是他?”
  “正是他。啊哈!我懂了,看见他使您很吃惊,”温特勋爵说,“您从一个人们应该非常注意他的国家来,我知道,公爵对付法国的军事装备让您的朋友红衣主教担忧了。”
  “我的朋友红衣主教!”米拉迪嚷起来;因为她发现,无论是这一点还是另一点,温特勋爵好像全明白。
  “这么说他不是您的朋友?”男爵漫不经心地说,“啊!对不起,我本以为是;不过我们以后再谈公爵大人吧,不要岔开我们刚才谈到的感情话题哟,您说过,您来是为了看我的?”
  “是呀。”
  “那好哇,我已向您担保过,您会被照顾得如愿以偿的,我们可以天天见。”
  “这么说我得在这儿永远住下去?”米拉迪怀着某种害怕问道。
  “您感到住得不舒服,嫂嫂?缺什么您就要什么,我会立刻派人给您送过来。”
  “我现在既没有女仆又没有下人……”
  “这一切您都会有的,夫人;请您告诉我,您的第一个丈夫按照什么规格装饰您的房间的?虽然我只是您的小叔子,我一定给您布置一个类似的房间。”
  “我第一个丈夫!”米拉迪瞪着惶恐的眼睛对温特勋爵大叫道。
  “是呀,您的法国丈夫呀;我不是指我的哥哥。不过,要是您忘记了那个法国丈夫的话,我可以给他写封信,因为他还活着呢,他会把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告诉我。”
  米拉迪的额头滚出一串冷汗。
  “您在开玩笑?”她嗓音低沉地说。
  “我的样子像开玩笑吗?”男爵站起身,向后退一步。
  “或者说您在侮辱我,”她用一双痉挛的手摁着扶手椅的把手,撑着手腕站起身。
  “侮辱您,我!”温特勋爵轻蔑地说,“说实话,夫人,您以为这可能吗?”
  “我也说实话,先生,”米拉迪说,“您不是喝醉了,就是精神失常的人;请出去,给我派个女佣来。”
  “女人的嘴都不紧,嫂嫂!我不能给您当女仆?要是这样,那家丑就不会外扬了。”
  “好放肆!”米拉迪咆哮起来;她宛若受发条的作用,一下蹦到男爵面前;男爵一动不动地等着她,但一只手紧按剑柄。
  “嘿!嘿!”他说,“我知道,您惯于暗杀,不过我会自卫的,就是对付您也一样,我预先通知您。”
  “哦!您说得对,”米拉迪说,“您给我的印象是懦弱,竟然会举手要打一个女人。”
  “也许是,但我会有我的辩解理由:因为我的手也许不是落在您身上的第一只男人的手,我想是吧。”
  于是男爵以指控的手势不慌不忙地指着米拉迪的肩膀,手指几乎快要碰上了。
  米拉迪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像一只意欲反扑的母豹缩身后退,一直退到房间的一角。
  “啊!您想怎么吼叫就怎么吼叫吧,”温特勋爵大声说,“但您不要企图想咬人,我预先正告您,因为那样会自食其果的:这里没有预先解决遗产继承的代理人,也没有云游四方的骑士,为一个被我扣作女囚的美娘子来和我争吵的;而我倒请了将要处置一个相当不要脸的女人的法官了,因为那个重婚妇厚颜无耻地溜到我兄长温特勋爵的床上了;而且我还先通知您,那些法官将把您交给一个刽子手,他会将您的两个肩膀变成一样的。”
  米拉迪的双目迸射出两道咄咄凶光,尽管温特勋爵身为男人,全副武装地立于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面前,但他仍感到一阵胆寒直透心底;但他没有就此罢休,反而更加怒气冲冲。
  “是的,我心里有数,在继承了我哥哥的财产之后,您也很想稳稳当当地继承我的财产,但请您先明白一点,您可以亲手杀掉我,或派人杀掉我,但我已经采取谨慎措施,我拥有的财产不会有一个便士跑到您的手里。您不是已经很富了吗,您不是拥有将近一百万了吗,如果您做坏事只是为了无休无止的丧心病狂的取乐,您就不能在您注定倒霉的路途中停下吗?啊!请注意,要是我哥哥死后的名声对我无所谓,您会进国家监狱坐一辈子牢,或去泰伯恩刑场满足一下水手们的好奇心的;但是我不声张,不过您呢,请您安安静静地忍着当囚犯。再等半个月或者二十天,我就要随军去拉罗舍尔城,出发前的头一天,会有一艘军舰来接您,我要看着那条船起航,把您送到南部殖民地;但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增派一名同伴,您稍有企图重返英国或大陆的冒险举动,他就会击穿您的脑袋。”
  米拉迪全神注听,燃烧的眼睛膨胀起来。
  “是这样的,但时下呢,”温特勋爵继续说,“您得在这座城堡里住下去,它的围墙是厚实的,它的门扉是坚实的,它的铁栏是结实的;而且您房间的窗子是陡峭朝向大海的,生死都忠于我的船员部下在您住房四周站岗放哨,监视着通往院落的所有道路;再说!就是您走出院子,您还要穿过三层铁栅栏。禁令是准确的:一投足,一举手,一句佯装越狱的话,都会有人向您开枪的;如果您被打死了,英国司法界会感谢我替他们解决了一件麻烦事,我希望会这样。啊!您的表情正在恢复镇定,您的面容正在重现自信,您会说:‘半个月,二十天,哼!在这段时间内,凭我足智多谋的头脑,我会想出办法的;凭我穷凶极恶的智慧,我会找到替罪羊的。您想得好,在这半个月内,我一定会从这里出去的。’啊哈,您就试试吧!”
  米拉迪发觉心思被人识破,死劲用指甲掐着自己的肌肉,以尽可能地控制她面部的某种蕴涵,或是某种痛苦的表情。
  温特勋爵接着说:
  “当我不在时,军官一人指挥着这里的一切,您已经见过他了,所以您已经认识他了。您看得出来,他知道遵守禁令,因为我了解您,您从朴茨茅斯来这里,一路上您是千方百计让他说话的。您觉得他怎么样?一尊大理石雕像会比他更冷漠更沉默么?您对许多男人都已施展过诱惑力,可不幸的是您总是成功的;但请在他身上试试吧,没关系!您要是把他也勾到手,我就向您宣布您就是大魔女。”
  他走向门,突然打开它。
  “让人去叫费尔顿,”他命令道,“请您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把您托咐给他。”
  这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就在这寂静中,他们听见一阵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向前走来;阴暗的过道里露出一个身影;我们已经结识的那年轻的中尉停在门口,等候男爵的吩咐。
  “请进,亲爱的约翰,”温特勋爵说,“请进,把门关上。”
  青年军官走进屋。
  “现在,”男爵说,“请您瞧瞧这个女人,她年轻,漂亮,她拥有人世间的全部魅力,可是她是一个魔女,二十五岁就使自己成了罪犯,我国法院中存有她的犯罪档案足可让您看一年;她的声音让人对她产生好感,她的容貌用作勾引牺牲品的诱饵,她的肉体偿付她的许诺,这是对她的公正评价;她将试图勾引您,也许甚至想杀掉您。我曾把您从穷困中救出来,费尔顿,我任命您当中尉,您知道我在什么情况下救过您一次命;我对您不仅是个保护人,而且是朋友,不仅是恩人,而且是父亲;这个女人来英国,目的是要谋害我;而我现在抓住这条毒蛇了;好啦,我派人叫您来要对您说:费尔顿朋友,约翰,我的孩子,替我,尤其为您自己看住这个女人吧;用你的永福发誓,为使她得到应受的惩罚,你要看守住她。约翰·费尔顿,我相信你的誓言;约翰·费尔顿,我相信你的忠诚。”
  “勋爵,”年轻军官说;他那纯洁的目光中充满他在自己心中所能搜到的全部仇恨,“勋爵,我向您发誓,一切照您愿望办。”
  米拉迪像受祭的供品,忍气吞声地接受着这种目光,谁也无法看到比她此时俊俏的脸蛋上流露出的那更加顺从更加温柔的表情;霎时间,温特勋爵曾准备亲手擒拿的这只母老虎的形象几乎荡然无存。
  “她决不能走出这间房子,听见了吗,约翰,”男爵继而说,“她不能和任何人通信,万一您想给她面子让她说话,她也只能对您说。”
  “是,勋爵,我已发过誓了。”
  “现在,夫人,请您尽量和上帝言归于好吧,因为您现在是受人的审判。”
  米拉迪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仿佛感到已被这种审判压垮。温特勋爵向费尔顿示意一下走出门,费尔顿也跟着走出去,并随手关上门。
  片刻间,走廊里传来一个海军士兵前来站岗的沉重脚步,他腰别斧头,手端火枪。
  米拉迪在同一种姿势中静呆了几分钟,因为她在想,也许有人在锁眼中窥视她;然后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重现令人生畏的威胁挑衅的表情,又走到门口听一听,在窗口望一望,随后倒进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沉思起来。
第五十一章 长官
  在这期间,红衣主教一直等着英国的消息,然而,除了都是令人不快或凶多吉少的情况外,没有收到任何其它消息。
  尽管拉罗舍尔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尽管多亏采取了预防措施,尤其多亏大堤拦截了一切船只驶进被围城区,而使战绩可能显得把握十足,但封锁可能要长期拖延下去;这对法兰西国王的军队来说是个大耻辱,而对红衣主教来说是个大麻烦,因为说真的,他虽不再需要去搅和路易十三和安娜·奥地利的关系了,因为事情已经干成;但他现在需要去和解巴松皮埃尔,因为巴松皮埃尔先生成了昂古莱姆公爵的死对头。
  国王御弟呢,他一开始就是围城的指挥官,现在他留给红衣主教去悉心完成了。
  尽管拉罗舍尔城的市长披坚执锐,顽强抵抗,但城里仍有人揭竿而起企图投降;市长派人吊死所有的滋事者。这种镇压行动平息了捣乱分子,于是这些人决心让自己饿死。在他们看来,饿死总比勒死来得慢,而且并非肯定会饿死。
  对于围军那方来说,他们不时地抓到一些拉罗舍尔派往白金汉方面的特务,或者白金汉派往拉罗舍尔方面的间谍。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判罪都是很快的。行刑时,红衣主教先生说的只是一句话:绞死他!他总请国王御驾观看绞刑。国王无精打采地驾临现场,端坐在御座上,仔仔细细地观看行刑,这使他多少能消愁解闷,因此他能耐着性子亲驾坐镇;但这一切并没有消除他的厌烦,并没有消除他随时想回巴黎的念头;因此,要是没有那些被抓住的特务和间谍,任凭红衣主教有着怎样的想象本领,他阁下的处境也会非常尴尬的。
  可是时光流逝,拉罗舍尔城并没有打白旗,法方捉到的最新间谍带着一封信。那封信向白金汉说得很清楚,城里已经山穷水尽,独木难支;但是下面并没有写:“如果十五日内您的援兵不到,即使将来到了,我们也全都饿死了。”
  所以拉罗舍尔城里的人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白金汉的身上。白金汉就是他们的救星。很显然,假若有一天他们肯定获悉对白金汉不该再有什么指望,那他们的勇气会连同希望一起土崩瓦解的。
  因此红衣主教急不可待地等着英国消息,企盼宣布白金汉不会前来援助。
  用武力夺城在御前会议上时有争论,但这个提案一直没能通过;首先拉罗舍尔城似乎不可攻取,其次,无论红衣主教说什么,但他很清楚,在这场将是法国人攻打法国人的交战中,血流成河的恐怖会成为六十年前就已载入史册的另一政治举动。那时候,红衣主教曾像今天人们称他一样,是一位推动历史进步的大人物。事实上,在今天一六二八年洗劫拉罗舍尔城,杀掉三、四千胡格诺派新教徒,其数量不过和一五七二年在圣巴泰勒米大屠杀中被杀的新教徒大体差不多,加之国王又虔诚地信奉天主教,他对这个极端手段决不会反感的。可是面对围城将领们的论证时,这个极端手段总是被搁浅,他们断言,除了采用饥饿战,否则拉罗舍尔城是不可攻取的。
  红衣主教在精神上无法摆脱他那厉害的女密使使他陷入心事重重的困境,因为他自己早就知道这个女人变化无常的个性,她时而如蛇,时而像狮。她背叛了?她死了?他相当了解她,不管怎么说,他知道,无论是拥护他还是反对他,无论此时是朋友还是仇敌,只要没有大障碍,她是不会一动不动呆在一个地方的,而这又正是他所不能知道的。
  但是,他在理智上又指望米拉迪:他早已猜到这个女人过去的那些可怕事情,而这些事只有他的红大氅才能盖得住,他感到这个女人无论出于哪种缘故,对他都应该是忠诚的,因为只有在他身上她才能找到比威胁她的危险要大得多的某种依靠。
  于是,红衣主教决心独自作战,我像人们等待一个幸福的命运那样,等待着每一个意外的战绩。他继续派人加高那条能使拉罗舍尔人忍饥挨饿的大堤;等待中,他放眼注视着那座关着无数大灾大难、大智大勇的城市,就像他本人是罗伯斯庇尔的先驱一样,他想起了他的政治先驱路易十一的话,这时,他轻轻地哼着路易十一的合作者特里斯唐的那句格言:
  分而治之。
  从前,亨利四世围困巴黎时,曾派人从城墙上扔过面包和食品;这一次,红衣主教则派人投去一些小传单,传单上他对拉罗舍尔城的军民说,他们首领的行为不公正,自私又野蛮;因为这些首领储存的小麦很丰富,但就是不分给他们吃;那些首领们正通过这样一种准则,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准则嘛,那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饿死没关系,只要守城的男人们身强力壮就行了。直到那时起,或出于抵抗的忠心,或出于无力克制,这个准则虽没有普遍贯彻,但从理论转为实践了;红衣主教的传单产生了影响。传单提醒了男人们,那些被饿死的孩子、女人和老人,是他们的儿子、妻子和父亲,大家有难同当才比较公正合理,因为同舟共济才能戮力同心。
  这些传单产生了写传单者能够希望的全部效果,终于使许多居民下定决心,和国王军队进行私下谈判。
  红衣主教看到他的手段已开花结果,正为其派上用场而拍手称快,就在这时,一个拉罗舍尔的臣民,竟穿过了受红衣主教监视的,由巴松皮埃尔、恩舍贝尔以及昂古莱姆公爵严密扼守的国王军队的防线。那位拉罗舍尔人究竟是怎样穿过的,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从朴茨茅斯港潜回进了拉罗舍尔城,说他亲眼看见一艘雄伟的大军舰准备在八天之内扬帆起航。他还说,白金汉告知拉罗舍尔市长说,对付法国的大联盟即将宣告成立,英国、奥地利和西班牙三国同盟军将同时出兵法兰西。这封信在所有各广场公开宣读,并于大街小巷广为抄文张贴,于是就连已经开始和谈的那些人,也中断了谈判,决定等待宣布如此鼓舞人心的救援。
  这个始料不及的情况引起黎塞留最初的不安,迫使他不由自主地把眼睛重又转向海峡的对岸。
  在这期间,唯有军队真正的首脑感到不安,国王军队的战士却过着快乐的生活;野营里军需不缺,银钱充足,军营士兵比胆逗乐:有的抓间谍去绞死,有的去大堤或海上冒险远足,有的破财寻花问柳,并且对这种伤风败俗的下流丑事还满不在乎,这就是全军打发时光的消遣。不仅啼饥号寒忧心忡忡的城里人,而且就连急于封锁他们的红衣主教都看得出来。
  有时候,红衣主教像全军最后一名宪兵,骑在马上用沉思的目光扫视着大堤的工程,这是他从法兰西王国四面八方招来的工程师,按照他的指令修筑的呀。就他的愿望来说,工程进展是缓慢的。这时,如果他遇见特雷维尔连的某个火枪手,他就走过去,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当他认出不是那四位同伴中的某一个,他就将那深邃的目光和那不尽的沉思移向别处。
  有一天,因同城里人谈判无望,又因英国那方杳无音讯,红衣主教心烦意乱,便走出了营门,他毫无目的,只是为了走走而已,身边只带卡于萨克和拉乌迪尼埃两人陪护,沿着沙滩前行,无垠的大海伴着他无限的沉思。他信马由缰,攀上一座小山;从山顶处,他瞥见一道树篱后的沙滩上躺着七个人,四周都是空酒瓶,悠然自得地在享受着一年中这个时刻非常稀有的一片阳光。这七个人中的四个人正是我们的火枪手,正准备听读他们中的一个人刚刚收到的一封信。这封信是非常重要的,使得他们将纸牌和骰子全都扔在一面铜鼓上。
  另外三个人正在忙着拔掉一大瓶科利乌尔葡萄酒的瓶塞呢,这三个人就是那四位先生的跟班。
  我们刚才说过,红衣主教正情绪不佳,当他处于这种精神状态时,没有什么比看到别人的快乐更增加他的阴郁了,况且他还有个奇怪的成见,他总以为,别人的快乐正是激起他阴郁的原因。他示意让拉乌迪尼埃和卡于萨克停下,自己下了马,走向那些可疑的乐呵呵的几个人。他希望借助沙滩减轻他的脚步声,树篱遮住他行走的身影。在他看来,也许能听到对方正在交谈的使他颇感兴趣的只言片语;刚刚走到距树篱十步远,他就听出那个加斯科尼人达达尼昂叽哩呱啦在说话,他已经知道这些人就是那几位火枪手,所以他不怀疑另外几个人就是人们常说的形影不离的另外三个人,这就是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我们会判断,他窥听谈话的欲望是否因这个发现会变本加厉;他的眼神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他向树篱走去时脚步轻捷如猫;可是他仍然只听出几个模糊不清的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音节;就在这时,一声响亮而短促的叫喊把他吓了一跳,这声叫喊引起了火枪手们的注意。
  “长官!”格里默叫道。
  “你说话了,我相信,鬼东西,”阿托斯一边说一边撑着一只胳膊站起身,用他那火辣辣的目光慑服格里默。
  于是格里默再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伸出示意的手,指指树篱那一边,而这一指也就指出了红衣主教和他的两个随从了。
  四个火枪手一骨碌全都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红衣主教显得很气恼。
  “似乎火枪手先生们都要派人守卫呀!”他说,“英国人会从陆上来,还是火枪手自视高级长官呢?”
  “大人,”阿托斯回答说;在普遍惊慌中,唯有他始终保持永不失去的他那绅士风度的沉着和冷静,“大人,火枪手们不履行公务时,或者他们的公务结束时,他们总要喝两杯和玩骰子,而对于其仆人来说,他们都是很高的长官。”
  “仆人!”红衣主教嗫嚅道,“当有人经过时,仆人都有口令通知他们的主人,这难道是仆人吗,这简直就是哨兵嘛!”
  “但主教阁下看得很清楚,如果我们不采取这种谨慎措施,我们在大人经过时就要冒失敬之险,也就不能向大人为恩准我们四人的团聚一表感激之情了。达达尼昂,”阿托斯继而转过话题,“您刚才不是想找机会要向大人面谢吗,现在机会来了,您就利用这个机会吧。”
  这番话说得冷静沉着,显示出阿托斯临危不惧,这种无可挑剔的礼貌使他在某些时候成为比生而即位的国王更为庄严的国王。
  达达尼昂走上前,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感谢话,但在红衣主教阴沉的目光下,他那几句感谢话刚开头就刹了尾。
  “没关系,先生们,”红衣主教接着说;他丝毫没有因阿托斯引出的插曲而改变初衷,“没关系,先生们,但我不喜欢普通士兵因有幸在一个享有特权的部队里服役就如此摆出大人物的样子,纪律是一视同仁的。”
  阿托斯让红衣主教充分表述完,他点点头表示赞同后又接着说:
  “大人,我们丝毫没有忘记纪律,我希望是这样。我们没有执勤,我们以为既然没有执勤,我们就可以随意支配我们的时间。倘若我们很荣幸,主教阁下有什么特殊命令给我们,我们就立刻服从。大人看见了,”阿托斯对那种审训式的问话开始不耐烦,便皱起眉头继续说,“大人看见了,为了随时应付最小的警报,我们是带着武器出来的。”
  他指指架在铜鼓旁的四支火枪,鼓面上散落着纸牌和骰子。
  “请主教阁下相信,”达达尼昂插话说,“倘若我们可能想到是主教阁下向我们走来,我们就会主动迎接阁下了。”
  红衣主教咬着胡须,又轻轻咬下嘴唇。
  “你们总是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全副武装,还有仆人守卫,你们知道你们像什么样子吗?”红衣主教说,“你们简直像四个阴谋家。”
  “哦!要说到这个吗,大人,还真像,”阿托斯说,“正像主教阁下有天上午见到的那样,我们一起秘密活动,但仅仅是为了对付拉罗舍尔人。”
  “哼!政治家先生们,”红衣主教亦皱着眉头说,“你们见我来了,就把那封信藏起来,倘若能像你们读信那样,我也能读出你们脑子里的东西,我也许会发现你们脑子里有许多无人知晓的秘密。”
  阿托斯的脸上飞起一抹红云,他向主教阁下走近一步。
  “看起来您真的怀疑起我们了,大人,我们似乎在经受一场名符其实的审问了;倘若是这样,就请主教阁下解释一下,起码让我们知道我们到底怎么啦。”
  “如果说这是一场审问的话,”红衣主教又说,“除了您,阿托斯先生,别人都受过这种审问,并且他们都对这种审问给予回答的。”
  “所以,我向大人阁下说过了,大人尽管审问,我们随时准备回答。”
  “您刚才念的是什么信,阿拉米斯先生?为什么要藏起它?”
  “一封我妻子的信,大人。”
  “噢!我想也是,”红衣主教说,“对于这类信,应该保密;不过是可以给一个忏悔师看的,我已领过神品①,这你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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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领过神品的教士有资格看任何信件。
  “大人,”阿托斯带着可怕的镇定说;他是拿脑袋冒险来回话的,所以他的这种镇定愈显可怕,“大人,那是一封女人的来信,但信的署名既不是马里翁·洛尔美①,也不是埃吉荣②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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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马里翁·洛尔美,路易十三时宫廷美妾。
  ②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女。
  红衣主教的面色如死人一样的惨白,眼中射出一束凶光;他掉过头去似乎要向卡于萨克和拉乌迪尼埃发出命令。阿托斯看出了这个举动;他向另三位朋友目光逼视着的火枪跨近一步,他看得出来他们也很不愿意束手就擒。红衣主教和他们是四比一;火枪手再加上跟班一共七个人。红衣主教考虑,阿托斯和他的同伴要是真的动起手来,那是众寡悬殊;于是他以瞬时随机应变的本领,将那一腔怒火熔进一片笑靥之中。
  “好啦,好啦!”他说,“你们都是正直的青年,在阳光中磊落,在黑暗中忠诚;如果能很好地防卫别人,那么防卫自己也没有什么坏处;诸位,我丝毫没有忘记那天深夜,是你们保驾我去的红鸽舍客栈,倘若我要走的路上有什么令人担心的危险,我会请求各位陪我同行的;不过,由于没有什么危险,就请各位留在原地吧,喝完你们瓶里的酒,赌完你们的钱,打完你们的牌,再见,诸位。”
  红衣主教跨上卡于萨克给他牵来的马,抬手向火枪手们敬了礼就走开了。
  四位年轻人站在原地一动没动,无言地目送红衣主教的远去,直至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他们面面相觑。
  他们每一个人都流露出惊愕的神情,因为尽管红衣主教阁下说了一句友好的再见,但他们明白,红衣主教是满怀一腔怒火走开的。
  只有阿托斯在微笑,他笑得爽朗,笑中夹着蔑视。当红衣主教走到声音和视力可及范围之外时他说:
  “这个格里默叫得太迟了!”阿托斯真想对谁发一通火。
  格里默正要回答说对不起,阿托斯便举起手,格里默也就一声不吭了。
  “你可曾要把信交出来,阿拉米斯?”达达尼昂问。
  “我,”阿拉米斯抑扬顿挫地说,“我已拿定主意:如果他强要这封信的话,我就一只手将信递给他,另一只手把剑刺进他的胸膛。”
  “我当时也想这么做,”阿托斯说,“所以我才走到你和他中间。说实话,这个人真是不谨慎,怎么能那样和别人说话呢,似乎他从来只和女人及孩子打交道。”
  “亲爱的阿托斯,”达达尼昂说,“我真佩服你;不过还是我们理亏呀。”
  “怎么,我们理亏!”阿托斯反诘道,“我们呼吸的这空气属于谁的?我们游目骋驰的这大海是属于谁的?我们躺的这片沙滩是属于谁的?您的情妇写来的这封信是属于谁的?难道统统属于红衣主教的吗?我以名誉作保,这个人自以为世界是他的;你当时站在那儿,结结巴巴,诚惶诚恐,沮丧不堪,似乎巴士底监狱就矗立在眼前,似乎可怕的墨杜萨①就要把你变成石头。难道做个情种就算搞阴谋活动了吗?你爱一个被红衣主教关起来的女人,你又想把这个女人从红衣主教的手里救出来;这就是你同红衣主教阁下玩的一副牌局,这封信就是你的底牌,你为什么要把底牌亮给你的对手看呢?事情不能这样干。让他猜去吧,那才妙呢!我们已猜到他的底牌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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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美女,后因触犯雅典娜,头发变成毒蛇,面目变得丑陋无比,谁只要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后来被英雄珀耳修斯杀死,并割下其头献给雅典娜作为饰物。
  “确实,”达达尼昂说,“你说的这些话真是语重心长,阿托斯。”
  “这样的话,刚才发生的事就不再提了,让阿拉米斯再把他表妹的信拿出来,从红衣主教先生打断的地方再念下去。”
  阿拉米斯从口袋里掏出信,另三位朋友又凑上前,其他三位仆人重又围到大肚酒瓶旁喝起酒来。
  “你刚才只念了一两行,”达达尼昂说,“那就从头开始再念吧。”
  “好的,”阿拉米斯说。
  亲爱的表哥,我相信我将决定去斯特奈,我姐姐已经派人将我们的小侍女送进了那里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那个可怜的女孩认命了,她知道在其他地方生活,她灵魂的得救不能不处于危险之中。然而,倘若我们的家事能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得到安排,我相信她一定会甘冒遭地狱之罚,重新回到她所依恋的那些人的身边,而且她也更知道有人始终想着她。在这期间,她并非太不幸,因为她全身心所希望的就是她意中人的一封信。我清楚,这种精神食粮很难通过铁栅栏送进去;但不管怎样,正像我已向您表示过的那样,亲爱的表哥,我并非太笨,我一定会负责这项任务。我姐姐感谢您的美好而永恒的纪念赠品。她曾有过一段巨大的不安,但由于她已将她的办事员派到修道院以防不测,所以她多少有点放心了。
  再见,亲爱的表哥,尽可能经常来消息,也就是说每当您认为可以做到万无一失,您就来消息吧。
  拥抱您
  玛丽·米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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