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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五部之铁血文明

_9 孙皓晖(秦)
  赵葱是年逾四十的王族公子,做巨鹿将军多年。李牧率边军南下抗秦之后,赵国腹地大军有二十万划归李牧统属,赵葱的巨鹿军是其中主力,赵葱本人则是这二十万大军的统领大将。也就是说,这二十万腹地大军,在李牧的抗秦大军中事实上是相对独立的——战事听从于李牧调遣,赏罚升黜乃至生杀处置等却得“共决”而行。之所以如此,一则在于赵军长期形成的边军与腹地大军分治分领的传统,二则在于战国之世的通行军制。从第一方面说,李牧自己的二十余万边军只南下了最为精锐的十余万主力飞骑,兵力尚不如归属自己的腹地大军;南下作战多为山地隘口之战,脱离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边军主力骑兵较之于腹地的步骑混编大军便不显明显优势;是故,目下归属李牧的腹地大军,几乎是与边军战力不相上下的同等主力。从第二方面说,战国之世的上将军大将军虽比后世名称不一的军队最高统帅的权力大了许多,然终究还是有诸多限制的。
  看官留意,军权历来是君权的根基。是故,最高军权事实上都掌控在国君手中,大军的战时使用权与日常管理权则是分开于臣下的,此所谓军权分治。任何时代的军制,大约都脱离不开这个根基。军权分治,在战国之世的实际情形是:大军的总体所有权属于国家(君主),主要是三方面:其一为征发成军权,其二为军事统帅(上将军、大将军)与大军日常管理高官(大司马、国尉)的任命权,其三为总兵力配置权与对使用权的授予权。上将军、大将军虽是常设统帅,然在没有战事的时期,却是没有大军调遣权的。但有战事,国君决定出兵数量与出战统帅,以兵符的形式授权于出战统帅率领特定数量的大军作战。上将军若被定为出战统帅,则在统率大军作战期间享有相对完整的军权,其最高形式是君主明确赐予的生杀大权(对部属的处置权)与独立作战权(抗命权)。战事完毕,大军则交国尉系统实施日常管理,行使管理权的国尉系统没有大军调遣权。
  明白如上军制,便明白了郭开要着力于赵葱的原因。
  郭开要独掌赵国,其最大的威胁是两方:一是桀骜不驯的李牧,二是神秘莫测的兵变。俘获春平君的目的,是平息兵变。着力赵葱的目的,则是钳制李牧。春平君有淫秽老根,郭开马到成功。赵葱却是少入军旅的王族公子,与郭开少有往来,郭开难免没有顾忌。然则郭开有一长:但遇事端,只从自己获胜所需要的格局出发谋划方略,而不以既定格局为根基谋划方略。也就是说,做好这件事需要谁,郭开便攻克谁;而不是那种我能使用谁,我便相应施展的小器局。当年着力于李牧,目下着力于赵葱,尽皆如此。看官留意,郭开为千古大奸而非寻常小人,其谋划之深沉,其心志之顽韧,高出常人许多。明乎此,郭开能掌控赵迁并搅乱赵国,始能见其真面目也。
  当年“举荐”李牧,郭开埋下了一条引线:以赵迁王书之名,将归属李牧的二十万腹地大军统交赵葱统率。郭开所拟王书委婉地申明了理由:“胡患秦患,皆为赵国恒久之大患也!赵国不可无抗胡大将,亦不可无抗秦大将。将军赵葱所部统属李牧,若能锤炼战法而成腹地柱石,其后与李牧分抗两患,则赵国无忧矣!”王书颁下,李牧始终不置可否,显然是隐忍不发。赵葱不然,在第一次战胜秦军后书简致谢郭开,虽只限于礼仪,话语却是真诚有加。郭开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气息——赵葱识得时务,解得人意!然则,其时郭开之心重在李牧,不愿因过分笼络赵葱而使李牧不快,只秘密叮嘱韩仓施展功夫。不久,身在大军的赵葱得自家舍人之举荐,有了一个俊美可心的少仆随军侍榻。从此,赵葱所部的诸多消息源源不断地流入了郭开书房。然在与李牧彻底分道之前,郭开始终没有扯动赵葱这条线。
  密召赵葱入宫的特使,是军中大将都熟悉的王室老内侍。
  老内侍的路数是正大的:先入大将军幕府见李牧,出王书,言赵王有疾思念公子赵葱,请大将军酌处。此时,井陉山赵军与秦军相持已有月余,眼见秋风已起渐见寒凉,诸多后援军务需与庙堂沟通定夺,然王室却泥牛入海般没有消息,仿佛抗秦大军不是赵军一般。李牧心下焦急,却也始终没有与王室主动沟通,其间根由,是在等待庞煖举事。如今庞煖没有动静,却来了王室特使,说的却又是如此不关痛痒的一件事体,李牧不期然便有些愤愤然。然反复思忖,李牧还是压下了怒火,派中军司马将老内侍护送到了关外的山地营垒。老内侍一见赵葱,中军司马便匆匆返回了。也不知老内侍对赵葱说了些甚,左右是两日之后的清晨,赵葱才与老内侍进关来到幕府辞行。赵葱的禀报是:壁垒防务已妥善部署,回邯郸至多三日便回军前。李牧豪爽豁达地笑道:“赵王既思公子,公子无须匆忙,不妨以旬日为限也。天凉入秋,战事吃紧,老夫不能脱身。公子可顺代老夫请准赵王,尽早定夺诸般后援大事,也不枉公子战场还都一场。”
  “大将军嘱托,赵葱定然全力为之,不敢轻慢!”
  昂昂然一句,赵葱兼程赶回了邯郸。
  日暮时分,赵葱被迎进了王城。极少出面国事的赵迁,在偏殿单独召见了赵葱。赵葱将战事禀报了整整一个时辰,赵迁听得直打瞌睡,天平冠随着长长的口水在不断的点头中碰上王案。然无论这个赵王如何厌烦,赵葱都没有中止禀报,更没有忘记申述李牧的委托请求。奇怪的是,赵迁也没有发作,竟在半睡半醒中一直挨到了赵葱最后一句话。及至灯火大亮,赵迁陡然精神振作,拍着王案将赵葱着实奖掖了一番,说辞流利得仿佛老吏念诵公文。末了,赵迁霍然起身道:“本王国事繁剧,大军后援事统交老上卿处置。李牧所请,王兄但与老上卿会商定夺。”说罢不待赵葱答话大步匆匆而去,厚厚的帷幕后立即一阵女子的奇特笑叫声。
  “太后见召,公子这厢请。”老内侍极其恰当地冒了出来。
  边将大臣入宫而能获太后召见,在赵国是极高的荣耀,也是不能拒绝的恩荣赏赐。赵葱只好跟着老内侍,走进了火红的胡杨林中的隐秘庭院。转胡太后在茅亭下召见了这位正在盛年的将军。金红的落叶沙沙飞旋在青砖地面,转胡太后身着一领薄如蝉翼的黑纱长裙,半躺半靠在精致考究的竹编大席上,雪白光洁的肉体如同荡漾在清澈泉水中纤毫毕见,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飘来,更令人心醉神迷。
  “公子将军辛劳,且饮一爵百年赵酒。”太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教赵葱不能拒绝。赵国酒风之烈天下有名,事事时时都会碰上大饮几爵的场所。太后召见,赐酒一爵实在寻常。令赵葱难堪的是,他如何接饮这爵酒?铜盘酒具以及盛酒的小木桶都摆在太后的靠枕旁,太后依旧半躺半靠,那支雪白秀美的手便搭在两只金黄的高爵上。不管赵葱如何风闻太后的种种色行,太后毕竟是太后,对于他这种王族远支公子,依然是难以接近的神秘的女主。今日亲见太后,竟是如此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女子,一朵如此璀璨盛开的丰腴之花,赵葱不敢直视了。按照大为简化了的赵国礼仪:太后或国君赐酒,通常由内侍代为斟酒,再捧爵送于被赐臣下;受赐者或躬身或长跪,双手接爵饮之。而眼前的情势是,既没有内侍,也没有侍女,很可能是太后亲自斟酒的最高赏赐。果真如此,赵葱便得脱去泥土脏污的长靿(腰)战靴据沈长云等人著《赵国史稿》考证,战靴始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有短靿与长靿两种。踏上精致光洁的竹席,长跪趋前双手接爵而饮。要如此近在咫尺地靠近太后,赵葱一时大窘,不禁满脸淌汗。
  “人言将军勇武虎狼,也如此拘泥么?”太后盈盈一笑。
  “臣遵命!”赵葱只得昂昂一句。
  “哟!一身血腥。”太后一手扇着鼻端一边笑,“都脱了,都脱了。”
  “敢请太后,容臣随内侍梳洗后再来。”
  “不要也。猛士汗腥可人,我只闻不得血腥。”
  “太后……”
  “来,脱了换上这件。”太后拉出一件轻软的白丝袍丢了过来。
  赵葱没有说话,红着脸走到邻近高大的胡杨树后,换上丝袍走了出来。当他光着大脚走上竹席,挺身长跪在太后面前三尺处,扑面弥漫的女体异香立即使他同时嗅到了自己强烈的汗臭脚臭与残留在贴身布衣的尸臭气息,一时自惭形秽满脸通红心跳气喘,低着头不知所措了。此时的太后却亲昵一笑,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摇手低声一句:“来,近前来,你胳膊没那么长。”太后说着,亲自斟满两爵,弥漫着老赵酒醇厚香气的酒爵已经递了出来。太后斜靠捧爵,两只雪白的手臂颤巍巍不胜其力,赵葱若不及时接住,酒爵跌地可是大为不敬。不及多想,赵葱膝行两步,双手捧住了硕大的铜爵,也触到了那令他心下一激灵的手臂。两爵饮下,赵葱陡觉到周身血脉骤然蹿起一片烈火,竟死死盯住了那具纤毫毕见的肉体。太后满脸绯红轻柔一笑:“就知道看么?”呢喃低语间伸手一拉,赵葱雄猛硕大的黝黑身躯嗷的一声扑了上去……及至折腾得汪洋狼藉大竹席如泡水中,赵葱才在清凉秋风旋上身体的金红树叶的拍打中觉出了异常——月下大竹席上是三个人!那具钻在自己与太后中间的雪白物事,原来并不是太后神异,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赵王家令韩仓!
  “将军神勇,君臣两通,非人所能也。”笑殷殷的郭开出现了。
  “!”
  “君臣两通,非人所能”八个字从那颗白头笑口悠然吐出,如重重一锤敲在心头,赵葱顿时一个激灵!仅凭这八个字,弥天大罪加禽兽恶名便是铁定了,举族丧命也是难逃了。赵葱想大吼一声这是预谋陷阱,然则看着郭开身后的一片森森黑衣剑士,看着依然纠缠在自己身上的两具肉身,赵葱任有愤激之心万千辩辞,也是难以出口。郭开坦然走近三具白光光肉身,坦率得只有一句话:“公子若从老夫,便可长享美味。否则,天下便无公子一族。”赵葱良久默然,硬邦邦蹦出一句话:“只凭这两具物事,不行!”太后揽着赵葱咯咯笑道:“我的天也,做赵国大将军你不愿意么?”赵葱黑着脸不答。郭开嘿嘿一笑道:“只要公子跟从老夫,大将军自是做得。”
  终于,赵葱点头了。
  三日三夜,赵葱没有离开太后寝宫。末了辞行,赵葱还带走了太后亲赐、韩仓精心挑选的两个男装胡女。出得王城那日,郭开特意在偏殿为赵葱举行了隆重的小宴饯行礼,其铺排气势直如赵王赐宴大臣。赵葱原本便有贵胄公子的浮华秉性,多年沙场征战不得不强自抑制,而今骤然大破人伦君臣之大防而跌入泥沼,竟有一种复归本性的轻松快意,索性与郭开共谋赵国共创基业。是以,赵葱对此等有违君臣法度的铺排再也不觉其荒谬,反是大得其乐。觥筹交错间,两人密商了整整两个时辰。自然,一切都是按照郭开的步调进行的。半月之后,赵葱所部的八千精兵秘密开到柏人行宫外的山谷驻扎。郭开立即派出颇有知兵之能的信都将军赶赴柏人统兵,做应对兵变的秘密筹划。
  这位信都将军名为颜聚,齐国临淄人,曾经是齐国东部要塞即墨守军的幕府司马。颜聚对兵书颇熟,在司马将军中算是难得的知兵之才。因有诸般见识,颜聚直接上书齐王陈述振兴之策,请求将兵攻燕以张国势。不想上书泥牛入海,齐王没有任何回复,却莫名其妙地回流到即墨幕府。即墨将军素来忌才,立即对颜聚大为冷落。颜聚自知在齐国伸展无望,便逃到了赵国。其时正逢悼襄王赵偃即位对燕用兵,颜聚自荐而入庞煖幕府,做了军令司马。由于谋划之功,颜聚在对燕之战获胜后晋升为庞煖部后军大将。后来,颜聚随庞煖奔走合纵并率所部作为赵军加入了攻秦联军。不想这最后一次合纵仓促败北,庞煖功罪相抵不赏不罚。颜聚却被一班元老抨击为“临战有差,致使赵军伤亡惨重”,要将颜聚贬黜为卒。面对元老们汹汹问罪,颜聚密见庞煖,坚请庞煖为其洗刷。庞煖身处困境,对颜聚作为大是不悦,皱着眉头道:“赵国朝局芜杂,老夫一时无力。将军必欲计较赏罚,老夫可指两途:一可出走他国,二可投奔郭开。”庞煖本意原在激发颜聚的大局之心,使其忍耐一时。不想颜聚却愤然离去,果然找到了郭开门下。郭开正在笼络军中大将之时,自然正中下怀,遂对悼襄王赵偃一番说辞,为颜聚洗刷了罪名。赵迁即位,郭开立即擢升颜聚做了信都将军,成为与邯郸将军等同的高爵大将。自然,颜聚也成了郭开的忠实同道。
  信都信都,在今河北邢台市西南地带。别都,即后世之陪都,第二首都。者,赵国别都也。赵成侯时,虑及邯郸四战之地,遂在邯郸北部三百余里处修建了一座处置国事的宫殿式城堡,名曰檀台。其后历经扩建,赵武灵王时更名为信宫。长平大战后,赵孝成王将信宫正式作为赵国别都,类似于西周的沣、镐两京,遂有信都之名。以地理形势论,邯郸偏南,信都则正处整个赵国的中部要害,其要塞地位甚或超出邯郸。故此,信都将军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邯郸将军。颜聚得郭开信任,能为信都将军,自然是目下应对兵变的秘密力量。
  正在颜聚筹划就绪之时,郭开得到了庞煖旧部异动的要害消息。
  事实上,庞煖的密谋举事一直在艰难筹划。要摆脱元老势力而单独举事,第一要务便是秘密联结军中将士。赵军统属多头,李牧边军正在与秦军主力做生死相持而不能分身,最可靠的办法是以庞煖旧部为轴心,相机联络他部将士。庞煖旧部多为“四邑四邑,邯郸之外的四座防卫要塞,详见第三部《金戈铁马》。”将士,优势是驻扎位置极为要害,劣势是各方耳目也极为众多,做到密不透风极难。唯其如此,庞煖极为谨慎周密,把定宁缓毋泄之准则,一步一步倒也没出任何事端。及至入冬,庞煖已经与轴心将士歃血为盟,秘密约定来春会猎大典之时举事。赵国尚武之风浓烈,春秋两季的练兵会猎大典从不间断,即或逢战,也只是规模大小不同而已。会猎前后,各部将士之调遣行军再是寻常不过,根本不会引人疑虑。唯其如此,会猎举事是将士们最没有异议而能够一致认同的日期。庞煖兵家之士,心下总觉这个日期太正,丝毫没有出人意料处。然则只要一提到任何其他日期,总会有各式各样的异议与疑虑。为统人心,庞煖终于认定了会猎举事这个日期,寄望于正中隐奇或可意外成事。
  各色密探门客将蛛丝马迹汇聚到上卿府,郭开立即嗅到了一种特异气息。
  郭开立断立决,要在开春之前化解兵变灾难。从各方消息揣摩,郭开断定兵变主事的轴心人物是庞煖。为了证实这一评判,郭开特意派韩仓召春平君入宫会商对策。当郭开将重大消息明白说出几宗时,春平君大汗淋漓满脸涨红愤愤然大骂庞煖不止,并咬牙切齿地发誓追随郭开同心平乱安定赵国。郭开由此断定,元老势力大体被排除在兵变之外,心下大安,遂淡淡笑道:“只要足下没有涉足兵变,便是效忠王室,老夫安矣。至于平息兵变,不劳足下费力。然则,大事共谋,不教足下效力,老夫也是心下不安。”春平君立即激昂请命,愿率封地家兵袭击庞煖府邸,以早绝兵变隐患。郭开冷冷笑道:“足下好盘算,回封地调兵再聚集赵氏元老,摸浑水之鱼,届时一举吞灭两头好独占赵国么?”春平君心思被郭开一语道破,大为惊惧,立即指天发誓,声言绝无此心回府后绝不出门唯上卿之命行事。郭开站起冷森森地道:“老夫何许人也,能放出你这头老狐?自今日起,太后卧榻便是你这只老鸟的肉窝。你敢迈下太后卧榻一步,老夫便将你喂狼。”春平君已经深知郭开之阴毒,只有一脸沮丧地窝进了太后的胡榻。与此同时,一道赵王王书颁发各大官署:“春平君常驻王城,总领赵氏王族事务,与上卿郭开一道辅国。凡王族元老公子,但有国事族事不决者,皆可上书春平君决之。”王族大臣元老一时大为振作,将这道王书视为赵氏当国的重大消息,争相向王城大殿旁的春平君署上书,其中多数禀报的竟然是庞煖一班将士的种种不轨形迹。
  “老父一刀剔开元老,诚圣明哉!”韩仓腻着身子对郭开大唱颂辞。
  “老夫不圣明,有你小子的威风?”郭开冷冰冰地拍打着韩仓不断晃动的秀美头颅,“给老夫窝住了那老小子。春平君不出王城,便是你小子功劳。否则,老夫生吞了你。”韩仓一边努力地嗯嗯嗯点头,一边听着郭开对他的部署:窝死春平君,盯紧李牧与赵葱,消息不灵唯韩仓是问。韩仓哭丧着脸对郭开禀报说,赵葱与春平君好办,唯李牧幕府森严壁垒,塞不进一个人去,只有向老父讨教。郭开思忖一阵道:“只要李牧仍与秦军相持,不理睬他也罢,待老夫平息兵变后再一总了账。目下要留心帮衬赵葱,务使李牧不疑。”
  韩仓心领神会,立即亲自带着大队车马酒肉赶赴井陉山犒赏大军。韩仓郑重其事地就第一次下书误事向李牧致歉,并与赵葱在幕府聚将厅横眉冷对相互讥讽。李牧浑然不察其意,还将赵葱申斥了几句。至此,李牧又埋身井陉山军务,不再理睬军中各种流言。李牧确信,开春之后庞煖的举事必然成功,其时再来清理郭开韩仓这般秽物易如反掌耳。
  安定了诸般势力,郭开立即开始了对庞煖的谋划。
  赵王迁七年,一个多雪的冬天。
  因为秦国大军压境,赵国朝野分外沉闷。眼看年节将至,整个邯郸没有丝毫的社火驱年的热闹气息。此时,邯郸官署巷闾传开了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庞煖将被赵王封为临武君,即将率腹地大军奔袭秦军侧后断其粮道,与李牧合围秦军!消息传开,邯郸人弹冠相庆,年节气氛顿时喷涌出来,满街都是准备驱年的社火大队在练步。其时,庞煖并未在邯郸府邸,而是在四邑军营轮换驻扎。消息传至四邑幕府,庞煖颇为惊讶,一时实在难分真假。不想三日之后,赵王急书飞到了庞煖幕府:擢升庞煖为临武君,立即前往信都接受赵王颁赐的兵符,率腹地大军与秦军大战!缜密的庞煖与旧部将士密商,将军们没有一人提出异议,都以为临武君手握重兵更是肃清朝局的大好时机;至于赶到信都接受兵符,那是因为赵王巡视抗秦军务已经亲自北上;赵王纵然昏聩,然起用名将抗秦毕竟是正道,为大将者岂能疑虑?一番议论会商,庞煖不再迟疑,立即率领一个三百人马队星夜赶赴信都。
  谁也没有想到,庞煖从此便没有了消息。
  颁行朝野的赵王特书说,临武君主张合纵抗秦,已经北上燕国再下齐楚两国斡旋联军事宜,开春便当有合纵盟约成立。庞煖旧部将信将疑,然毕竟庞煖历来倡导合纵抗秦,入宫对策再次提出也未可知,只有耐心等待临武君亲自回复的消息。如此沉沉两月余,庞煖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庞煖旧部大起疑心,秘密前往井陉山请见李牧会商。李牧也是疑惑百出,却终究不好断然撤军查究此事,只有抚慰诸将再作忍耐,待来春水落石出再定。
  李牧不知道,将军们也不知道,巨大的阴谋已经逼近了他们。
六、杀将乱政 巍然大国自戕自毁
  多雪的冬天,顿弱从燕国秘密南下了。
  王翦大军将赵国最为精锐的李牧大军牢牢拖在井陉山不能转身。北路李信大军,南路杨端和大军,皆受王翦军令,对赵军引而不发。如此形成的态势便是:所有的赵国大军都被钉在三个方向不能动弹,如同被牢牢镶嵌在一个巨大的框架之中。尤其是南北两路,赵军不动尚可无事,赵军但有异动,立即便会引来秦军大举出击,以目下南北赵军之实力无异于立即崩溃。大势观之,谁都看得明白,赵军已经在三面秦军形成的巨大钳制下陷入了困境。但谁都不明白的是,秦军何以久久不动而空自消耗,秦军究竟在等待甚?半年僵持之中,山东四国也渐渐从秦军威慑的恐慌下解脱出来,由蜗居自保而开始探头探脑地派出特使赶赴邯郸探察实情,秘密试探在赵军死战拖住秦军的情势下合纵袭击秦军背后的可能性。对三路秦军而言,则由于大半年没有重大战果,将士们有些愤愤然急躁起来,整日嗷嗷求战。王翦多次严令加以反复申述,也仍然不能平息喷发于军营的汹汹战心。在秦国朝野,则渐渐弥漫出种种不耐议论,指责王翦畏赵不战灭秦军志气。也就是说,大半年相持如同当年的秦赵上党大相持一样,已经引出了种种骚动。
  诸般消息聚到咸阳王城,秦王嬴政立即召李斯、尉缭会商。
  李斯尉缭不谋而合,一致认为灭赵不能急功,若能在明年下赵已经是匪夷所思,不能求战心切,更不能催战于王翦。秦王爽朗大笑道:“我与两卿同谋也!不求战,不催战,静观其变,看他赵国能耗得几多时日。”李斯道:“大谋如此,然也不能当真了无动静。臣意,当使顿弱南下赵国,投石激变,或可使赵国自乱阵脚。”尉缭立表赞同。君臣三人遂商定部署:一则派特使北上燕国命顿弱南下激变,二则由李斯秘密赶赴井陉山与王翦共谋战事。
  却说顿弱虽身在燕国,事实上却推动着掌控着赵国的种种变化。郭开总能恰如其分地接到求之不得的消息,李牧庞煖的种种掣肘,赵葱颜聚的飞快擢升等等等等,无一不有着顿弱设立在赵国的“商社”的影子。如今,赵国情势已经恰到火候,正在顿弱要上书禀报秦王自请南下赵国的时刻,秦王特书恰恰到了。顿弱展开竹简便是一阵大笑:“君臣两心如此相通,宁非天意哉!”
  旬日之后的一个雪夜,顿弱马队飞进了邯郸,飞进了商社的秘密寓所。
  次日清晨,上卿府舍人便有了回音:郭开将在胡风酒肆的云庐会见顿弱。
  胡风酒肆,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林胡大商所开的胡店。在邯郸,乃至在天下列国,这胡风酒肆都是赫赫其名。名之大者在三:其一占地最大,举店六百余亩居于邯郸商社云集的中心区,尽占车马通衢之便;其二有最为本色的胡地风情,草原葱绿胡杨金红帐篷点点炊烟袅袅,金发碧眼的胡女赶着雪白的羊群白云般流过,佳客随时可尝野合之乐趣,亦可将牧羊胡女揽进大帐做长夜销魂;其三有最为华贵隐秘的单于穹庐,可供大商巨贾邦交使节游学名士纵情密商酣畅议论。近百年来,这一片胡风酒肆不知搅动了多少天下风云。至少,吕不韦的赵国起事便是以这胡风酒肆为根基的。顿弱携巨金北上,几年来不知多少次在这片云庐与赵国权臣密会,一丝一缕地撬动着赵国的河山根基,成箱成袋地挥洒着秦国的金钱财货。今日眼见赵国这座巍巍大山根基松动,顿弱只要在最要害的穴位猛刺一针,这座大山便会轰隆隆崩塌沉陷了。唯其如此,辎车在漫天飞雪隐隐风灯中驶进苍黄的草原,顿弱的心绪是奇特的。亢奋中交织着一丝悲凉,壮心中渗透着无尽感慨,顿弱不禁高声吟诵起来:“烨烨雷电,不宁不令。哀今之人,胡憯莫成!”
  被一名金发胡女扶进穹庐后帐时,顿弱的惊诧是难以言表的。
  郭开端坐在硕大的虎皮胡榻上,一个长发披散的俊美男子以最为淫秽的举动伏在郭开的大腿上,一个金发碧眼的秀美胡女狗一样趴在长发男子后臀上……在顿弱的记忆中,郭开是天下仅见的正行巨奸,不荒政,不贪财,不近色,唯弄权算人为其独特癖好。相交多年,郭开没有收受过秦国的一个半两钱,更不说金玉珠宝名马名车古董器物。然则,郭开当说则说当做则做,从来没有因为透露了某个消息或做了某件事情向顿弱开价。唯其如此,顿弱常有一丝疑虑闪过心头,郭开所为莫非是赵国的反间之策?然事实的每一次进展,都迅速证实着顿弱的疑虑是多余的。毋庸置疑,郭开实实在在是一个毁灭赵国的乱国大奸。每每印证一次这个评判,顿弱都会闪出一个颇为悲凉的念头:如此正派正行之能才,偏成巨奸毁国之行,宁非天意亡赵哉!
  “顿弱兄何其惊诧也。”郭开坦然抚摸着俊美男子的长发,平静地笑着。
  “上卿之行非人所为,顿弱难解。”
  “名家顿弱,也有难解之题?”
  “上卿是说,今日当客奇行,乃有意为之?”
  “老夫作为,岂能无意?”
  “顿弱不能破解,上卿便另谋他途?”
  “足下尚算有明。”
  “反之,顿弱若能破解,上卿便成盟约。”
  “愚钝之人,不堪合谋。”
  “上卿奇行,意在告我:上卿非无人欲,只在所欲非常人也!”
  “足下解得老夫心意,可为一谋。”郭开一手冷冰冰地抬起俊美男子下颌,说声下去。俊美男子顺从站起,突然恶狠狠扯着金发女子的长发大步拖到了木屏之后,之后一阵奇异的响声传来,俊美男子又悠然走了出来,笑吟吟站在了郭开身侧。
  “此乃老夫男妾,亦为老夫子奴,官居赵王家令,韩仓是也。”
  郭开若无其事地介绍着,顿弱陡然生出一身鸡皮疙瘩。韩仓之名之行,顿弱熟得不能再熟,然韩仓其人,顿弱却从未见过。依着寻常列国宫廷龌龊之通例,身为赵王家令的韩仓是赵王宠臣,决然不该在同样是臣子的郭开面前成为如此卑贱的肉宠。同为大臣而如此不堪,顿弱对赵国不禁生出一种难言的厌恶与怜悯。
  “上卿去李牧,须得何种援手?”顿弱对韩仓看也不看。
  “赵国之事,老夫不须援手。”郭开矜持而冰冷。
  “果真如此,上卿何须约秦?自立赵王便是了。”
  “若无秦国,老夫早是赵王矣!”
  “上卿知秦不可抗,尚算有明。”
  “赵国当亡,秦国当兴,老夫比谁都清楚。”
  “既然如此,上卿与秦联手倒赵,正得其宜,何言独力成事?”
  “老夫为秦建功,自有老夫所求。”
  “上卿但说无妨。”
  “赵国社稷尽在老夫。”郭开扶着韩仓的肩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顿弱案前,森然怪异竟使叱咤邦交风云的顿弱心头猛然打了个寒噤,“无论赵王,无论太后,都是老夫掌心玩物而已。老夫生逢乱世,不能独掌赵国,却也要以赵国换得个安心名头,以慰老夫生平弄权也。老夫若将赵国奉于胡人匈奴,足可为一方单于,拥地百千里而奴隶牛羊成群。老夫所不明者,奉赵于秦,秦将何以待老夫?”
  “上卿终显本色,顿弱佩服!”
  “老夫有欲,欲于异常。”
  “上卿所求者何?”
  “秦国所予者何?”
  “上卿所求必大,容顿弱旬日后作答如何?”
  “若非秦王亲书,足下便走不出邯郸了。”
  “上卿胁迫顿弱?”
  “老夫若挟赵王入胡,一颗秦国名臣人头之礼数,总该是有的。”
  “上卿不怕顿弱先取了你这颗白头?”顿弱哈哈大笑。
  “密事算人,只怕足下不是老夫对手。”郭开一如既往的冰冷。
  “好!顿弱人头先寄在上卿剑下。告辞。”
  “旬日为限!”
  顿弱举步间,身后传来韩仓柔亮美妙的声音。顿弱情不自禁回头,一眼扫过这个赵王家令明艳的脸庞妖冶的身段,心下又是一个激灵——天下妖孽奸佞独聚于烈烈赵国,上天之弄人何其滑稽何其残忍哉!
  九日之后,一骑快马密使在寒冷的冬夜抵达了邯郸的秦国秘密商社。
  秦王嬴政的特急王书是:秦国灭赵,郭开可为赵国假王假王,以王之名义代行治权,如后世代理之义。治赵,唯不得拥有私兵。特书外附有一管密书云:顿弱可将王书派员交付,毋得亲见郭开。顿弱心头突突大跳,如此巨奸若为赵国假王,岂非天下大大隐患?然顿弱深知秦王嬴政之长策伟略过人,更有李斯尉缭与谋,能出此等亘古未闻之大赏必有其中深意,决不会放任郭开荼毒赵国。至于附书,顿弱认定是尉缭所谋,未免多心。素来与郭开会商,都是顿弱亲自出面,今日事端更大,派员前往如何不引起郭开疑虑?一番思忖,顿弱打消了上书求改之意,立即约见郭开。
  “知老夫者,秦王也!”郭开抖着王书第一次绽开了苍老的嘴角。
  “上卿将为赵王,顿弱先贺。”
  “足下贺我,有的是时日。”
  “不。邦交事务繁剧,上卿既无须援手,顿弱即行告辞。”
  “足下意欲何往?”
  “无论何往,皆不误事。上卿若须援手,可找秦人商社传讯。”
  “老夫所须援手,只在足下一人。”
  “上卿何意?”顿弱心头骤然一动。
  “足下做事可也,只是不得离开邯郸王城,以备与老夫随时共谋大计。”
  “上卿密行拘押顿弱,不怕鸡飞蛋打乎!”顿弱哈哈大笑。
  “人言秦王有虎狼之心,老夫安得不防?”郭开绽开的嘴角突然收紧,阴沉狞厉之相森森逼人,“老夫谋事,鸡飞不了,蛋打不了。倒是足下,斡旋列国邦交,几曾品咂过一国王太后美味哉!足下只要跟从老夫,赵国太后便是足下奴婢一个,成群胡女便是足下一群牛羊。如此天上人生之况味,足下不欲拥有乎?”
  “非人之行,上卿尽可自家品咂,顿弱无心消受。”
  “只要老夫有心,足下之心何足道哉!”
  “上卿之意,顿弱便是人质?”
  “做得如此人质,也是足下之福。”
  郭开冷冰冰一句扬长而去。顿弱遂被两名胡女扶进了一辆密不透风的高车,辚辚出了云庐。动静触手之间,顿弱已经觉到两名胡女四条臂膊的铁石力道,寻机挣脱之意顿消,心绪立即宁静下来——只要郭开不堵死与商社通联之路,何惧之有也。
  井陉山变成了茫茫雪原,黑红两片营地都陷入了广袤旷远的沉寂。
  立马高冈凝望关外,李牧身心寒彻直是这冰雪天地。对于大军战场,李牧具有一种寻常将军无法企及的明锐感。两军相持半年余,秦军的正式攻坚却只有开始的那一次,其后便是无休止的袭击骚扰。仅仅是那一次攻坚,李牧已经敏锐地洞察到秦军战力之强远非今日赵军可比。假若岁月倒转二十余年赵孝成王在世,李牧完全可能如同早年反击匈奴的深远谋划一样,为赵国练出一支与边军具有不同风貌的重甲锐师,专一与秦军一较高下。然则,孝成王之后的赵国已经乱得没有了头绪,君王荒淫奸佞当道阴谋横行,所有的实力圈子都在黑暗中摸索,死亡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浓厚地弥漫了赵国,扑上了每个人的鼻端。于今谋取雄师,无异于临渴掘井,不亦滑稽乎!李牧所能做的,只有以目下这二十万兵力与秦军对抗相持,能抗多久是多久。假如庞煖尚在,兵变扭转朝局的希望未灭,李牧对抗击秦军还是深具信心的。毕竟,赵国有久战传统有举国成军的尚武之风,更有虽散处三方然终究尚存战力的四十余万大军。然庞煖这团政事火把一灭,李牧真正地冰寒入骨了。庞煖出事,意味着赵国反对昏政的势力彻底地分崩离析,扭转庙堂格局的希望也彻底地破灭。元老们鸟兽散了,将军们鸟兽散了。愤懑的国人群龙无首,又被种种流言搅得昏天黑地是非难辨,纵然李牧可以登高一呼,谁又能保国人便攘臂而起?再说,纵然国人攘臂而起,不说当不得秦军冲击,先便当不得郭开赵王的黑衣王城军,还不是白白教庶民百姓血流成河?
  国政无奈,战场同样无奈。
  自庞煖失事,李牧夜夜不能成眠。每每眼看着连绵军灯在稀疏的星光中没入朦胧曙色,声声刁斗在凄厉的号角中陷入沉寂,李牧却还在一片片金红的胡杨林中游荡着。桀骜不驯的李牧雄霸军旅一生,第一次尝到了四顾茫然走投无路的无奈。假如王翦的二十万大军能死命攻坚,使他能痛快淋漓地血战一场,李牧的心绪或可获得些许平静。毕竟,将军战死沙场化为累累白骨,也是一种壮烈的归宿。然则,秦军偏偏不战又不退,就如此这般耗着你,要活活窝死二十万赵军!一想到长平大战中白起的“以重制轻,以慢制快,断道分敌,长围久困”而使五十余万赵军一举毁灭,李牧心头便是一个激灵,生平第一次对战场情势生出了一种本能的毛骨悚然感。李牧佩服秦国能坚实支撑四十余万大军远道灭国的后援能力,仅仅是这一点,赵国便无法望其项背。李牧更佩服如此国力之下,秦国竟然不仅涌现出王翦这样的老辣统帅,还能涌现一批诸如蒙恬李信杨端和王贲章邯这样的谋勇兼备的年青大将。他们不骄不躁扎实进逼,使赵军退无可退战无可战,干净彻底地剥夺了赵军的战事自主权,赵军只能窝在原地等着挨打等着崩溃等着死亡。三十余年战场阅历,剽悍灵动的李牧从来是制敌而不受制于敌的。这一次,李牧却眼睁睁拥着二十万大军不能挪动半步,眼睁睁陷进说不清是秦国还是赵国抑或同时由两方甚至多方掘成的深深泥沼,直至没顶窒息而又无力挣扎。徒拥大军而只能无可奈何地等死,李牧脊梁骨的寒冷与其说是恐怖,毋宁说是悲凉。
  ……
  “大将军,赵王特书!”
  亢奋的禀报夹着急骤的马蹄飞上了高冈,是司马尚亲自来了。
  “何事?”李牧依然遥望远方,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
  “王书在幕府。特使韩仓说,赵王召大将军商议会战秦军!”
  “韩仓来了?”
  “对!韩仓还说,庞煖策动合纵联军有望!”
  “你信么?”李牧骤然转身,迷惘的目光充满惊诧。
  “大将军,我军大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是说,要李牧奉命?”
  “大将军若有脱困之策,或可,不奉命。”司马尚说得很艰难。
  李牧良久默然。对于司马尚这位合力久战的将军,李牧几乎是当做兄弟般看待的。司马尚对李牧,也是景仰同心的。无论是对元老势力还是对庞煖部属,两人纵然有过些许歧见,最终都丝毫没有心存芥蒂。这支大军的灵魂是李牧,而能走进李牧内心深处的,只有司马尚。李牧不相信郭开韩仓,更不相信赵王迁。那般龌龊君臣果真有抗秦保国之心,岂能大半年将二十万大军丢在井陉山不闻不问?今日若真心要与秦军会战,便当亲赴军前激励将士,如同当年秦昭王亲赴河内为白起大军督运粮草一般。果真如此,郭开赵迁纵然此前有罪,李牧夫复何言!召李牧入宫而商议会战,能是真心会战么?无论李牧如何不精通君臣权谋,李牧至少清楚地知道,赵国的许多要害人物都因为入宫而面目全非或泥牛入海。春平君如此,赵葱如此,庞煖也如此。赵国王城在赵国朝野眼里,早已经是神秘莫测的陷阱,那里盘踞着一条咝咝吐芯的斑斓巨蟒,随时准备吞噬走进王城的每一个猎物。明乎此,李牧还要重蹈覆辙么?可是,李牧明白,司马尚便不明白么?司马尚既然明白,何以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说到底,赵军大困雪原是实情,而不能解困则只有空耗等死。作为大军统帅与副帅,既没有脱困之策,又要放弃闪烁在眼前的一丝希望,对二十万将士如何说法?自己心下何安?
  “幕府。”马鞭一抽战靴雪块,李牧转身走了。
  幕府聚将,接受王书,无论韩仓如何神采飞扬地宣说赵王之志,李牧始终没有说一句话。韩仓自觉无趣,终究灰溜溜住口。李牧这才站起身来,拄着那口数十年须臾不离其身的长剑,平静地一挥手道:“司马尚执掌军务。”说罢,李牧对着满厅大将肃然深深一躬,一转身大步赳赳出了幕府。
  哗啦一声,大将们都拥出了幕府,人人泪光,人人无言。便是赵葱与其部属大将,也同样地热泪盈眶。李牧没有一句话,再次对将军们深深一躬,翻身上了那匹雄骏的阴山战马,一举马鞭,便要带着生死相随的两百飞骑风驰电掣般去了。
  “大将军稍待!”司马尚骤然前出,横在李牧马前。
  李牧圈着战马看着司马尚,脸色平静得有些麻木。
  “诸位将军!我等随大将军一同入宫,向赵王请战!”
  随着司马尚的吼声,大将们哄然一声爆发,愿随大将军请战的呼喊在雪原山谷荡出阵阵回音声浪。韩仓看得大急,厉声喝道:“国有国法!赵王召大将军会商战事,何有拥兵前往之理!你等要反叛么!”“鸟!脏货小人!”边军大将们被激怒了,一声怒吼蜂拥抢来围住了韩仓。赵国素有兵变传统,大将们当真杀了韩仓,谁也无可奈何。赵葱眼见李牧冷笑不语,心下不禁大急,一步抢前挡在韩仓面前高声喝道:“少安毋躁!都听我说!”边将们稍一愣怔,赵葱部将已经围了过来纷纷拦挡边将们上前。韩仓早已经吓得两腿发软,靠在护卫身上不能动弹。赵葱高声道:“杀死韩仓事小,牵连大将军事大!大将军既已奉命,自家部将却杀了王使,大将军对赵王如何说法?陷大将军于不忠不义,我等有何好处!赵葱之意:听凭大将军决断,大将军不去王城,我等拥戴!大将军去王城,我等也拥戴!”大将们纷纷嚷嚷终于汇成一片吼声:“好!听大将军说法!”
  “诸位,”李牧不得不说话了,“我军久困井陉山,粮草将尽,援军无望,退不能退,进无可进。若无举国抗秦之势,则我军必败,败得比长平大战还要窝囊!李牧毕生征战,不曾窝过一兵一卒,而今却要活活窝死二十余万大军,心下何安也!将军百战,终归一死。而今赵王有会战之书,这是赵军的唯一出路,也是赵国的唯一出路!唯其如此,纵然刀山在前,李牧死不旋踵!”
  所有的大将都沉默了,唯有旌旗猎猎之声抖动在寒冷的旷野。
  “司马尚与大将军同往!”
  “不。谁也不要同往。”
  李牧对慷慨激昂的司马尚一摆手,圈马转身对将士们高声道:“兄弟们,战死沙场才是将军正道!谁也不要将鲜血洒在龌龊的地方!都给我钉在井陉山,扛住王翦,扛住秦军!纵然血染井陉,也教秦人明白:赵国之亡,不在赵军——”
  “赵国之亡,不在赵军!!”
  将军们的吼声激荡了整个军营。片刻之间,连绵大营交相激荡起愤怒的吼声。“赵国之亡,不在赵军!”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撼激发起来,长期憋闷的火焰突然喷发了。兵士们拥出了帐篷,民伕们拥出了山洞,红色的人群奔跑者汇聚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火红包围了幕府包围了李牧。
  “我民威烈,天恒亡之,李牧何颜立于人世哉!”
  李牧一声喟叹轻夹双腿,阴山战马长嘶一声飞入了茫茫雪原。
  赵国的最后一个冬天,李牧离开了井陉山营地,从此永远没有回来。
  多年之后,李牧最后的故事渐渐流传开,化成了谁也无法印证的种种传闻。历久沉淀,李牧的结局又进入了一片片竹简刻成的史书。《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所附之《李牧传》云:“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李牧,斩之。废司马尚。”《战国策·秦策》则记载:赵有宠臣韩仓,以曲合干赵王,其交甚亲,其为人嫉贤妒功臣;赵王听信韩仓,召回李牧,命韩仓历数其罪;韩仓说李牧见赵王而捍匕首;李牧辩说自己患有孪曲病(手脚僵硬),恐见赵王行礼不便而接了假手,并愤然对韩仓亮出了假手;然韩仓还是以王命为辞,胁迫李牧自裁了。当代历史学家沈长云等所著《赵国史稿》中华书局2000年11月第一版。对如上说法做了辩驳考证,结论云:“他所讲述的李牧的故事(司马迁听冯唐所讲述的李牧故事),并不比《战国策·秦策》所载更可信。”
  无论李牧之死有多少种说法,李牧确定无疑地被赵国庙堂杀死了。
  李牧之死,开始了赵国最后的噩梦。
  这是公元前229年冬天的故事。
七、灭赵大战秋风扫落叶般开始
  王翦一接到顿弱密书,立即下令全军备战。
  对山东五国尤其是赵国的军政态势,王翦是刻刻上心的。除了顿弱、姚贾的伐交商社,王翦还在秦军斥候中反复遴选,编成了一个六百人的精悍的间士营,专一深入各国搜集军政消息。之所以如此,在于王翦是战国末期最具政略眼光的统军名将。王翦对秦军大举东出有一个根本评判:秦欲灭六国而一统天下,不战不行,唯战不行;此间分际,便在于如何最大限度地不战而屈人之兵,从根基上摧毁六国。也就是说,王翦是战国之世将兵家大道与统兵征战之才水乳交融于一身的大军统帅,也是军政兼明的唯一统帅。大军开出之前,王翦夜入咸阳,与秦王嬴政专门就战法作了商讨。
  “老臣统兵出关,欲变秦军旧日战法。”王翦开门见山。
  “何以变之?愿闻见教。”秦王没有惊讶。
  “秦军传统战法,以攻城略地歼敌大军为要旨。是故,攻必拔城下地,战必斩首灭军。行之日久,遂成传统。拔城斩首之数额,亦成军功大小之尺度。而今,秦军以灭国为要旨,便不能仅仅以拔城败军、斩首灭敌之法对山东作战。灭国之战,目的在摧毁其国政根基,铲除其王族庙堂,而不仅仅在战场歼敌。是故,战法须变。”
  “上将军怕本王以旧战法施压催战,故先申明?”
  “秦王之压,老臣可辩。朝野将士施压求战,老臣难当。”
  “灭国大战,战法大要何在?”
  “大要在三:战胜不求斩首,夺政不求下城,除奸不求灭贵。”
  “愿闻其详。”
  “其一,战胜不求斩首。我军对敌,务求战胜而败其军溃其心可也,不能大肆斩首杀戮,以免其举国成军作困兽之斗。当年长平大战,武安君坑杀赵军数十万降卒,反逼得赵国死心血战而我军反败。如此覆辙,不可重蹈也。其二,夺政不求下城。灭国根基,在于夺取都城、去其庙堂、除其施政之能。是故,我军攻占都城之后,不能如既往那般城城攻占掠夺财货人口。当年乐毅攻齐,下齐七十余城而不能灭齐,在着力过甚也。如此覆辙,不可重蹈也。其三,除奸不求灭贵。而今山东昏昧,各国都有奸佞盘踞庙堂,以致山东列国大都成为一盘散沙。我军入都夺政,仅除奸佞而不诛杀世族贵胄。如此,可免世族追随残余王族逃国抗秦,则国可安也。此为老臣三战之法。”
  “嬴政谨受教!”年青的秦王二话没说,挺身长跪肃然一躬。
  那夜会商一了,秦王嬴政下了一道特急王书给各要害大臣并各军大将,将王翦陈述的战法方略全数申明,王书末了道:“上将军之战法,乃秦军灭国之精要,务求实施军前。东出大战,但凭上将军调遣,本王并在国大臣、军中将士,悉数不得施压催战!”
  唯其如此,王翦大军在井陉山与李牧大军相持半年未曾激战,李信、杨端和两路大军逼而不进引而不发,挟雄厚军力空耗巨额粮草而大半年不战,秦国朝野竟无强烈催战之声浪,当可解也。虽然如此,军中将士对风雪半年不战不退毕竟难以忍耐,眼看年节将近,幕府依然没有大战迹象,秦军将士终于焦躁了。
  “再不出战,我等上书秦王求战!”蜂拥而至的将士们不断地吼叫着。
  王翦走出幕府,只说了一句话:“发下令箭,老夫准许尔等赴咸阳求战。”
  将士们默然了。幕府求战,无非焦躁之心不可耐而已。大将们谁都知道秦王特书,果真赶赴咸阳,求战不成反倒可能耽搁了战场立功。毕竟相持日久,大战随时可能迸发,将士们只是不耐风雪壁垒之清冷而寻求早战。王翦不再如同往日那般说服,而是破例准许将士直赴咸阳请战,将士们反倒一片沮丧没了声气。
  “信得过老夫,便回营垒。”又是一句,王翦走了。
  便在将士们请战的旬日之后,顿弱的密书到了。此前,王翦已经从间士营得到密报:顿弱被郭开羁留邯郸王城形同人质。所以,王翦对顿弱密书所报的李牧去军消息不能立即断定虚实。毕竟,郭开是天下第一大奸,顿弱其人王翦也不甚熟悉,王翦宁可等待消息印证而后断。正在秦军将士们走出冰雪壁垒收拾营地军械嗷嗷备战之时,间士营消息到了,与顿弱所报一致:李牧去军,进了柏人行宫。
  “南北军令发出。”王翦拍案而起。
  两司马立即带着早已拟好的军令飞出了幕府,向南北两路大军而去。
  “聚将鼓!”王翦大手一挥,赳赳大步出了军令坊。
  辕门外的隆隆鼓声未过三通,大将们便齐刷刷赶到了幕府聚将厅。
  “诸位,李牧去军,我军战机已到!”
  王翦激昂的话音落点,大将们却没有惯常的亢奋神情,一阵惊讶之后反倒显出几分落寞,人人板着脸一片默然。王翦悠然一笑,倏忽又肃然道:“李牧两胜秦军,诸位寻仇之心甚重,唯以李牧为对手决战而后快。此等战心,老夫尽知也。与天下名将一见高下,为将之雄心猛志也。老夫,也是一样!然则,此为灭国之战,不是寻仇之战!灭国之战,要的是国家功业,不是一将功业!若赵国政事清明,李牧可全力率赵军抗秦,我军自当与李牧放马一战,其时战胜李牧,自是秦军功业荣耀!然目下赵国庙堂昏昧,李牧大军左右掣肘内外交困粮草匮乏后续无援,秦军战胜如此李牧大军,荣耀乎!耻辱乎!反之,李牧死于赵国庙堂,可显忠勇志节,可彰赵国恶政,青史煌煌其名!李牧死于秦军,则秦国徒负恶名而赵人必恨秦国。其时也,赵人追随残余王族死力抗秦,亦未可知!果真如此,秦国一统天下之大业何在!故此,灭国大战,根在大局,不在是否与一将做沙场寻仇之战!”
  “不求寻仇!愿奉将令!”
  以军中惯例,大将们同声一吼,便是认可了主将说法。
  王翦一眼扫过大厅,长吁一声,长剑打上六尺立板上张挂的羊皮地图道:“只要李牧去军,不管赵军何人为将,我军都立即开战灭赵!战法是:南北两路大军同时猛攻,杨端和南军合围邯郸,李信北军直下代郡进逼信都与柏人行宫。其时,赵国必令井陉山赵军出动,或救邯郸,或保信都,两者必居其一。我西路大军则无论井陉山赵军如何出动,都全力越过井陉山追击赵军,横插赵国中部,将赵国拦腰截为两段!使邯郸、信都、柏人三处庙堂根基不能相连,根除其施政聚兵之出令轴心!”
  “明白!”聚将厅一声雷鸣。
  “章邯军攻占井陉关,而后扼守井陉关善后!”王翦拿起了第一支令箭。
  “嗨!”章邯在满厅大将热辣辣的目光中接过了令箭。
  “大军东出井陉关后,冯劫部插入邯郸信都之间,遮绝两都通连!”
  “嗨!”
  “冯去疾部插入信都柏人之间,遮绝赵国陪都与行宫之通连!”
  “嗨!”
  “老夫中军,对赵军主力衔尾疾追,会战灭军!”
  “嗨!”几员中军大将齐声拱手。
  王翦指点地图,做最后部署道:“旬日之后,我南北两军可同时出动,开春之际,我两军可同时深入赵国。届时,我井陉山大军全力开战,务须在半月之内切断赵国中部!为此,各军务必在一月之内清营轻装,届时全力出战!”
  “攻占井陉山!一战灭赵国!”
  秦军将士的吼声激荡着白雪覆盖的崇山峻岭。
  赵军一方却冷冰冰一片,没有任何动静。
  秘密诛杀李牧之后,郭开立即开始了自己的铺排。
  两道赵王急书连夜飞向邯郸所有官署与赵国郡县。第一道王书称:大将军李牧久处冰雪之地,觐见赵王做礼之时突发孪曲症,四肢僵直无以伸展;本王心急如焚,正亲督太医日夜在柏人行宫医治李牧,朝野臣民少安毋躁。第二道王书称:抗秦事急,本王决以公子赵葱、信都将军颜聚为井陉山赵军大将,先行备战;来春,本王将亲出邯郸,督导三路赵军与秦军决战;朝野臣民务须各司其职各安其所,届时举国同心以胜秦安赵。两道王书传遍朝野,赵人无不云山雾罩不知其所。信王书么?李牧正在盛年其壮如牛,突发怪异之极的孪曲症,实在难以理解;有郭开韩仓在国,李牧十有八九是出事了。不信王书么?王书所言似乎也有几分道理:爬冰卧雪奔波沙场,赵军将士患孪曲症并非一人,谁又能说李牧确实没有孪曲症?再说赵王已经明定开春亲自督战会战秦军,此前纵然有过,毕竟还是满足了朝野期盼的举国抗秦热望,赵王还能如何?如此纷纭之下,赵国朝野懵懂了,人们几乎是本能地长叹一声:“赵国艰难,且看来春如何了!”
  在举国疑惑的冬末,赵葱、颜聚接掌了井陉山幕府。
  赵王王书随着两位新主将抵达幕府:司马尚被罢免副帅职务,贬为云中将军,即日起程回云中大营筹划对北路秦军战事,理由是“司马尚善领边军为战,当效大将军李牧建功”。当然,司马尚不能带走井陉山的十万边军与任何部将,而只能一人离军北上。王书一宣,司马尚代李牧交出兵符,一句话没说便离开了井陉山幕府。
  司马尚马队没入了茫茫雪原。
  从此,这位忠实辅佐李牧的赵军名将不知所终。
  赵葱颜聚的第一道军令是:为协力同心,十万边军与十万腹地赵军立即混编,一律以腹地将军为混编营大将。于是,赵军在井陉关内外的四道壁垒间开始了纷乱庞大的流动,相互混编而重新划分防守壁垒,一时人喊马嘶冲突不断,关内关外乱得不亦乐乎。匆匆月余,眼看残雪消融地气转暖,赵葱颜聚第二道军令传下:放弃关外两山壁垒,大军退回关内整备,准备来春在赵王统率下会战秦军。同时,赵葱颜聚通令南北赵军,春二月同时出动反击秦军。赵军在如此将令之下,事实上放弃了所有的壁垒要塞防守,重新匆忙集结准备做大肆反击。一时,赵军各部从冰冷的雪地壁垒钻了出来,如释重负般在忙乱中一片热气蒸腾。赵葱颜聚更是亢奋万分,只盼着大战反击秦军的时日快快到来。
  便在此时,秦军攻势如春日惊雷骤然炸开!
  从赵葱颜聚接到第一道战报开始,未及旬日,南路杨端和军大举进逼邯郸外围要塞,北路李信秦军一路直下逼近信都。赵葱连赵王的王书都没有等到,便骤然面临已经逼近到百里之内的李信军的威慑。赵葱颜聚来不及谋划,匆忙下令井陉山赵军向信都柏人方向靠拢,正面抵挡李信军南下。不料,赵葱大军刚刚开始向南回收,井陉山秦军已经潮水般开过了几乎不设防的井陉关,猛烈地咬住了赵葱大军。更有秦军冯劫部两万铁骑飞兵超前,一举插在信都与邯郸之间的隘口,迅速构筑壁垒,截断了井陉山赵军的南下之路。同时,秦军冯去疾部两万铁骑飞兵插入信都与柏人之间的山地隘口,一举截断赵军向东南靠近大陆泽与巨鹿要塞的通道。万般无奈,赵葱颜聚只有下令全军回身死战。
  王翦亲率十余万秦军重甲精锐,在残雪未消的山塬间与赵军展开了大战。
  这时,赵军统帅赵葱已经完全慌乱,匆忙间想也不想便接受了司马出身的颜聚的谋划对策:两人各率十万大军,据守南北两厢,诱使王翦大军从中央山地进兵,南北夹击合围秦军。不想两人分兵方完,赵军因重行混编成步兵骑兵均有的新军,原先的边军飞骑丧失了剽悍灵动,原先的腹地步军与少量马军也丧失了熟悉的阵战部伍,两相陌生,行动大为迟缓。如此堪堪离营尚未展开上路,黑森森的王翦大军已展开成巨大的扇形从辽阔的山塬逼了过来。秦军的战法简单实在:两翼铁骑包抄,中央重甲步军在漫天箭雨后强力冲杀。如此不到两个时辰,赵军全线溃退。北路赵葱部突围,被两翼秦军铁骑截杀,赵葱当场战死。南路的赵军溃败之际,早有准备而没有深入战场的颜聚立即突围,落荒而去,从此不知去向。
  赵国最后一支精锐大军,自此尸横遍野彻底溃散。
  早在王翦大军越过井陉山之际,身在柏人行宫的郭开已经明白了赵国大势已去。郭开的谋划只有最后一步的实施了:挟持赵王迁一行回邯郸,以内灭赵国之功向秦王索封;若秦王食言,则郭开立即杀死秦国大臣顿弱与赵迁、太后等王室庙堂人物,使秦国灭赵因未得赵王又失大臣而变得没有任何光彩。郭开相信,秦国正在灭国之初,决不愿战胜世仇赵国而落得如此没有颜面。唯其如此,赵葱颜聚大战未开,郭开已经统领自己掌控的黑衣王城军,严密护持着王室人物及秦国大臣顿弱,连夜南下邯郸了。
  此时,杨端和大军已经逼近邯郸,得知赵王从北路进入邯郸,立即急报王翦请示方略。王翦下令杨端和:逐一拔除邯郸外围城邑,使邯郸成为彻底失去外力救援的孤城,下城时日待赵国北部情势而决。南路部署妥当,王翦大军横断赵国中部,击溃赵葱大军之后遂与李信的北路军会合。此时,王翦主力大军驻扎在已经攻占的赵国北都——信都,只下令李信军一步步南下逼近邯郸。王翦给李信的军令是:不求其快,唯求其稳,见战则战,务求击溃沿途所有赵军。王翦对自己统率的主力大军的部署几乎一样:不求下城,唯求败军,三月之内扫清赵国北部的所有赵军。
  方略既定,王翦的特使飞骑日夜兼程赶赴咸阳。
  未几,秦王嬴政的王书飞到王翦幕府:“上将军目下方略,本王深以为是。灭赵不求一鼓而定,唯求明度时势,大定赵国。本王之意,秋冬之际安定赵国。届时,本王将亲临邯郸。此前方略机变,上将军相机定夺可也。”王翦没有片刻耽延,立即将秦王王书复刻两卷,飞送李信、杨端和幕府,嘱其不得骄躁下城。
  月余之后,李斯统领的一支三百人官吏车马开进了信都。李斯王翦再聚军前,两人皆振奋欣然。夜来军宴,李斯对王翦备细叙说了在咸阳与秦王的谋划:先行派李斯率三百吏员入赵,意在先行廓清赵国既往政事图籍,接掌要害府库并谋定郡县设置,不使赵国陷入混乱无治之状态。王翦拍案赞赏道:“长史此举,大明也!赵为山东屏障,理清赵国之根基,天下几近初定也。信都为赵国北都,典籍政令悉数在焉。长史三百吏员,半年之内必能化赵国于胸腹间也!”两人一时抚掌大笑,说到四更方才散去。
八、秦王嬴政终于昂首阔步地踏进了邯郸
  胡杨林一片火红的十月,邯郸陷落了。
  邯郸不是被攻破的,而是在秦军的威势之下自己坍塌的。面对杨端和大军与李信大军南北夹击,赵国腹地的赵军没有一个像样的大将领军防守邯郸,更兼井陉山主力大败的消息迅速传开,赵军顿时乱得没了章法。事实上,赵军主力二十余万全部集结在井陉山,其余近三十万大军的分布是:云中大营留守五七万,信都以北各要塞防守兵力十余万,南部边境及邯郸外围驻军十余万。若赵国庙堂清明,在秦军开进之初立即将井陉山之外的全部赵军集结为南北两路大军,交庞煖统领对抗秦军,两军兵力大体对等,秦军灭赵诚为难事。然则赵国政事昏昧,王翦李牧相持的大半年间,赵迁郭开一心只在剪除兵变隐患,对井陉山之外的赵军非但不做集结,而且严令各军坚守自家城邑,不奉王命不受调遣。此间全部原因,在于赵迁郭开深恐大军集结而促成兵变。是故,秦军南北中三路大举猛攻之时,井陉山之外的赵军依然陷于一盘散沙之态势。北部赵军被李信部分割击溃。云中郡留守边军闻讯南下,又被九原蒙恬部截杀击溃。邯郸之南,杨端和军一路北上,未遇大战便逼近邯郸,开始从容攻取邯郸外围诸要塞。九月秋风起时,邯郸外围驻军城邑全部被秦军占领,几乎没有一座城池做坚壁防守。如此,秦军如三把利剑,将赵国斩为四段:王翦主力居北拊背,斩断赵国代郡以北的草原地带与腹地之连接;李信军居中,斩断邯郸与信都两座都城地带之连接;杨端和军居南,斩断中原各国与赵国之连接,同时切断邯郸向南向东的两大通道。
  入秋之时,邯郸事实上已经成为孤立无援的岛城。
  还在攻取外围城邑之时,秦王嬴政便接到了顿弱密书:郭开请秦王先发王书于天下,明封郭开为赵国假王,如此可保赵国王室一人不缺全体降秦。密书同时附有郭开一支宽简,简单得只有一句话:“邯郸危乱,开不能保王城王室无事,唯秦王可保也。”郭开的威胁之意是显而易见的——秦王不明定郭开假王之位,秦国只能得到一座废墟一片尸体的邯郸。嬴政看得咬牙切齿,却是良久无策,遂登车夜访尉缭求教。尉缭思忖一番笑道:“奸佞之术,不当君子之道。郭开大奸,天下昭著。王不妨以小人之法治之,或能得天下拥戴亦未可知也。”嬴政笑道:“何谓小人之法?”尉缭道:“先得其国,再除其人。”嬴政哈哈大笑道:“国尉之法,诚小人哉!嬴政做之何妨。”当夜回到王城,嬴政唤来赵高秘密叮嘱了一番。赵高大为亢奋,立即风风火火准备去了。
  旬日之后,秦王王书公告天下:“赵国将亡,上卿郭开有不世大功。本王拜郭开假赵王之位,领赵国政事民治,以为天下垂范。”随着秦国特使的车马,秦王王书迅速传遍列国,自然也传到了邯郸。一时山东列国愤愤然咒骂讥讽不绝,无不视秦国秦王与郭开狼狈两奸乱天下。已经失国的赵国臣民得闻秦王王书,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已经盘踞邯郸王城的郭开大喜过望,立即带着心腹黑衣剑士闯进寝宫,将赵王迁从腥臭污秽的胡榻上与一群雪白溜光的胡女剥离开拖将下来,软囚在事先预备好的一间密室里。事毕,郭开又立即赶到太后寝宫,将正在与春平君及韩仓胡天胡地的转胡太后拖将出来,如例关进密室。关闭密室时,郭开啪啪啪拍着转胡太后的白臀一阵大笑道:“太后肉臀,老夫之利器也!老夫欲将你这母狗与我子韩仓,一并献给秦王。两奴若能陷嬴政于胡榻烂泥,诚不世奇闻也!”转胡太后与韩仓乐得咯咯直笑,郭开却头也不回地去了。最后,郭开又将没有离开邯郸的所有王族全数拘押到王城偏殿,令春平君为监守尉,一人出事唯春平君是问。这位老王族公子非但没有愤然作色,反倒诚惶诚恐地诺诺连声,引得罹难王族一片侧目。
  入夜,郭开大宴顿弱,笑不可遏道:“老夫功业就矣!顿子何贺哉?”
  “脓疮蛇冠,竟为功业,天下奇闻也!”顿弱也是哈哈大笑。
  “一人之力灭一国,天下何人可为?”郭开分外认真。
  “鼎肉不饱一夫,孤鼠可坏一仓。害国之道,小伎而已。”
  “足下迂阔之徒,老夫何足与其论哉!”
  郭开带着从未有过的醺醺酒意纵情狂笑着走了。
  惊愕的顿弱被黑衣剑士蒙上双眼,押到了一个谁也无法揣摩的去处。郭开的下一步棋是:秦王必须以顿弱为赵国假相永留赵国,否则,世上便没有了顿弱。
  秦王车驾隆隆进入邯郸的那一日,在整肃威猛的秦军长矛甬道中,郭开带着大队黑衣剑士押着赵迁为首的王族降者,在王城南门前整整排开了六列。赵迁抱着铜匣王印,站在秋风中枯瘦如柴瑟瑟发抖,活似一具人干。郭开高声唱名之后,青铜王车上的嬴政凝视着黝黑枯瘦的赵王,紧紧皱着眉头一脸厌恶之色,脚下一跺,连王印也没有接受便驱车进了王城。王城大殿前,李斯郑重宣读了秦王王书:赵王降秦,拘押咸阳以待处置;赵国归并为秦国郡县,南部设立邯郸郡,北部诸郡容后待定;赵国民治政事,由假王郭开统领。
  “老臣敢请秦王,以顿弱为赵国假相襄助政事。”郭开精神大振。
  “宣顿弱。”秦王嬴政平淡得毫无喜怒。
  “宣顿弱领命——”护卫王车的蒙毅响亮一呼。
  “老臣禀报秦王,”郭开知道秦王此举是迫使他交出顿弱,连忙趋前一步高声道,“上卿顿弱奔波邦交,风寒症已非一日,已在太医署救治旬日,卧榻不能见王!”
  “也好。待顿子痊愈,再行封赏。”
  嬴政说罢径自走了。蒙毅带着三百精锐的铁鹰剑士护卫着秦王与李斯王翦等一班大臣,在邯郸王城整整巡视了一日,暮色时分才回到赵国大殿前。秋日晚霞中,雄阔的殿阁飞檐摆动着叮咚铁马,依山而上的赵国王城巍巍然如天上宫阙。如今,这座王城没有了肃穆,没有了威慑,群群乌鸦从层层屋脊飞过,萧瑟秋风卷起飞旋的落叶,伴着内侍侍女匆匆游荡的身影与秦军士兵方阵的沉重脚步,宿敌赵国的王城倍显落寞凄凉。嬴政凝望良久,不禁长长一叹:“强赵去矣,大秦独步,不亦悲乎!”
  “大秦灭赵,一统天下,老臣恭贺秦王!”
  望着郭开灰白的须发厚重的面容与念出颂辞时的一脸真诚,嬴政心头猛然一个激灵——大奸若此,亘古未见也!倏忽之间,秦王一脸肃杀,一挥手大步出了王城。郭开一阵惊愕,连忙拉住李斯低声问:“原定礼仪,秦王今夜当在邯郸王城大宴我等降秦功臣,为何匆匆而去?”李斯殷殷笑道:“秦王国事繁剧,足下即位假王,便代秦王设宴便了。诸位功臣之封赏王书,我与蒙毅将军届时恭送如何?”郭开不无惋惜地叹道:“老夫尚有一绝世宝物敬献秦王,惜哉惜哉!”李斯一时好奇心大起,笑道:“何物堪称绝世之宝,足下可否见告?”郭开心知李斯为秦国庙堂用事大臣,遂殷殷低声道:“此物活宝也!至尊至贵,至卑至贱,提神益寿,乐而忘忧,夜宴酒后消受最佳。王若不受,岂非暴殄天物哉!”李斯惊讶道:“此物究竟何物?足下何其云雾哉?”郭开连连摇头道:“不可道,不可道。绝世之物,非秦王不显其名也!”李斯呵呵笑道:“也好。假王既有此等珍宝,容我报于秦王,秦王或可亲临亦未可知。”郭开大喜过望,殷殷叮嘱李斯道:“长史若能说来秦王夜宴,老夫当另宝相赠,保足下终生乐哉乐哉!”
  当夜,嬴政行营驻扎在邯郸郊野。
  一顿简朴的战饭之后,嬴政与蒙毅便在行营密室密议起来。及至李斯赶来,蒙毅正要起身出帐。听李斯一说郭开之言,嬴政脸色顿时阵红阵白,拍案切齿道:“郭开老贼竟敢如此龌龊!蒙毅,便是今夜!”李斯心下不禁一阵大跳,愣怔无措地看着蒙毅只不说话。蒙毅机敏过人,一招手道:“长史下书,我护卫,走!”匆匆出帐,蒙毅边走边低声道:“郭开那个老杀才说的宝货,是赵国转胡太后!”李斯倏然警觉,不禁一身冷汗鸡皮——秦王对母后赵姬之淫乱刻骨铭心,对太后淫行乱政更是提起来便恨得咬牙切齿,如何自己竟没想到这一层?如此看来,郭开要送给自己的那个宝货,准定也是个腻虫物事。
  “老杀才!”李斯恶狠狠骂了一句。
  这一夜,邯郸王城大张灯火乐舞。郭开尽力铺排出赵国数十年没有的隆重大典场面,侍女换成了清一色的金发碧眼胡女,正殿侍酒的内侍侍女更是由韩仓亲领。郭开期待着秦王走进这座华贵奢靡的销魂王城,从此乐不思归。谁料,先来颁书的是李斯蒙毅,说秦王令我等先开夜宴以热酒风,秦王片时即到。郭开欣喜过望,立即喝令开宴。赵酒本烈,赵人酒风更烈。与宴者又都是各色降臣,心思不一借酒浇愁,不消片时便是一片醺醺酒气。李斯蒙毅则拉着郭开一力斗酒。警觉一世的郭开第一次放开大饮,心头尚期盼届时借着酒意好向秦王献宝。大爵连饮,不到半个时辰,郭开也飘飘忽起来。
  城头五更刁斗打起的时候,一场猛烈的大火吞灭了夜宴大殿。
  与此同时,太后寝宫与赵王寝宫也燃起了熊熊大火,淫靡的园林宫阙片刻间化为灰烬。惶惶观火而没有一人救火的邯郸国人都说,自家亲眼看见了一片片大火从天而降,那是天火,那是上天震怒的惩罚,那是庙堂淫靡的恶报。
  是夜,嬴政登上了行营云车,遥望邯郸王城一片火海,伫立到东方发白。
  刚刚下了云车用完晨饭,行营外突然传来一阵急骤马蹄声。李斯风风火火进来,禀报说赵高马队非但在王城滥杀无辜,且已经飞出邯郸北上奔太后故里去了。嬴政脸色一沉,立即教行营司马率马队迅速追回赵高,转身冷冰冰道:“赵高如何滥杀无辜,长史但说无妨。”李斯这才备细叙说了夜来邯郸王城的惊人杀戮,嬴政听得脸色铁青。
  原来,秦王嬴政入赵之前接受了尉缭之说,对赵高下了一道密令:从王城护军中遴选三百名精锐剑士,乔装成赵国王室的黑衣剑士队进入邯郸王城,先杀郭开、韩仓并赵国太后一班淫秽奸佞,再搜寻救出顿弱。当年在平息嫪毐之乱时,嬴政为了结母后与嫪毐私生两子而给秦国带来的羞辱尴尬,密令赵高带着一支王城锐士随同蒙恬马队攻入雍城,搜寻到太后赵姬的两个私生子秘密杀死。那次,赵高做得干净利落,以致朝野天下始终不知太后两子如何突然没了,便流传出秦王嬴政亲自摔死两个兄弟的奇闻。纵然恶名加身,嬴政也没有做任何形式的辩解。因为嬴政清醒地知道,无论如何辩解,这件事都与自己脱不开干系。此后,嬴政对赵高处置密事的干才很是赞赏。这次密杀郭开与赵国转胡太后,嬴政本来也可以派给蒙毅去做。年青的蒙毅缜密精悍,刚毅木讷,与其兄蒙恬之明锐聪颖多有不同。秦王入赵之前,李斯与王翦商议,特意将蒙毅的国尉丞职事交给了辎重大将马兴兼领,将蒙毅派到秦王身边总领行营事务。如此一来,李斯主行营政事,蒙毅主行营军事,秦王的巡视行营便是一座整肃高效的小行宫。然嬴政觉得教蒙毅做此等密杀事,一则大材小用,二则与蒙毅秉性不合,未必做得利落。当然,最要害的原因,还是嬴政对赵高的信任。这种信任,不是与大臣那般的心志相合而结成的信任,而是做事甚或主要是做那些不能为人道的密事琐事的信任。也就是说,嬴政从来没有将自幼阉身的赵高当做国臣,而只当做一个办事的亲信内侍。
  赵高的马队是与蒙毅的行营护军一起开进邯郸王城的。进入王城,赵高的马队便脱离了行营护军,悄然开进了湖畔一片胡杨林。在那里,马队换了装束,赵高又做了详细分派。赵高将马队分成了四支,各有一个熟悉赵国王城的间士领道:一支杀郭开韩仓,一支杀太后,一支搜救顿弱,一支随自己各方策应。赵高的部署命令是:“王城大殿火起之时,杀郭马队冲入大殿,无论郭开韩仓等如何醉态,一律割下首级交来,否则不算完功!起火之前,搜救顿弱马队先行搜索王城所有密地密室,起火同时救人!杀后马队先行围定太后宫,不许一狗一猫走脱,大殿起火,太后宫同时火攻杀之!”一骑士忐忑道:“太后宫何须火攻,一个老女子值么?”赵高声色俱厉道:“秦王最恨太后淫行,火杀全宫,一个不留!”
  对于杀郭开韩仓,李斯蒙毅是明确的,也是事先知道的。秦王对两人的叮嘱是:“宣书之后,但将郭开夜宴促成、天火降下,你等即可撤出王城,余事皆交赵高。”也就是说,李斯蒙毅在王城的使命只有两个:促成夜宴,发动天火烧殿。两人也都同样相信,赵高做事不会走样。为使这场大火变成“天谴淫政”的谶言,蒙毅事先谋划了秘密火箭齐射大殿的方略,秦王李斯欣然赞同。按照预定谋划,五更刁斗打起之时,隐藏在周边树林的机发连弩骤然齐射,包裹布头又渗透猛火油的胳膊粗的火箭骤然升空,又从天扑向大殿,随即便是一片烈焰飞腾的火海。
  与此同时,赵高马队四路飞驰,逢人便杀。其时,李斯蒙毅正在王城南门外登上云车瞭望。看得一时,两人均觉有异。蒙毅立即飞步下了云车,带着一支马队飞进了王城。及至李斯赶到太后寝宫前寻见蒙毅,赵高马队已经不知去向了。蒙毅找来一个为赵高领道的间士询问,间士禀报说,赵高说要为秦王太后复仇,领着马队去了太后故里。蒙毅一听大急,说声王城交给长史,便飞身上马带着马队追出了王城。李斯这才踏着累累尸体,在残火废墟中巡视了赵国王城。郭开、韩仓、转胡太后,自然都变成了无头尸身。顿弱也在转胡太后寝宫的地下密室中搜寻到了,只是已经被烟火熏呛得奄奄一息了。内侍、侍女十之八九被杀,尤其是曾经被赵迁百般淫虐的两百多名金发胡女,无一例外地全部被杀。尤令李斯痛心的是,赵高马队还全部杀死了与宴的赵国王族大臣与子弟,春平君尸身都被马队踩成了肉泥……
  “赵高赶赴太后故里,臣料又是一场杀戮。”
  “阉宦竖子!我剁了他狗头!”嬴政恶狠狠骂了一句。
  “王已一错,不可再错。”李斯肃然正色。
  “一错再错,长史所言何意?”
  “臣思此事,也是在赵高滥杀之后,君上姑妄听之。”
  “长史有话直说。”嬴政对李斯的小心谨慎有些不快。
  “诛杀郭开韩仓转胡太后,原本堂堂正正之举。本当在邯郸大举法场,将一班乱臣贼子并淫秽太后罪孽大白于天下,以法度刑杀之。不合君上拘泥于对大奸郭开一书之信,欲图以天火谶言了结此奸。然则,密事密杀之门一开,素来难以掌控。不如依法刑杀能做到有度除奸。此为一错。”
  “再错如何?”
  “若再因此事起因而随意处死赵高,将是再错。”
  “赵高违令滥杀,不当死?”
  “纵死赵高,当依法勘审而后刑杀。君上一言杀之,如同赵政之乱也。”
  “岂有此理!杀一赵高便是乱政?”嬴政冷笑。
  “何谓乱政?愿君上三思而后断。”李斯说得沉重缓慢,却坚实得不可动摇,“春秋之世,晋国屠岸贾欲杀赵盾,韩厥有言,‘妄诛谓之乱。’何谓妄诛?不经律法而一言滥杀也。赵氏立国,妄杀迭起,兵变频出,为山东乱政之首。赵迁即位,郭开当道,诸元老欲举兵变杀赵迁郭开,李牧庞煖从之,而赵迁郭开则同样欲图密杀对方;如此上下皆行滥杀,赵国密杀之风大起,先杀庞煖,再杀李牧,终致败亡。今赵高虽是小小侍臣,却因常随君上而为朝野皆知,若一言妄杀而不经法度,臣恐开乱政杀人之先河也!”
  随着李斯的慷慨直言,嬴政的脸色由烦躁冰冷渐渐变为肃然。终于,嬴政深深一躬:“先生之言,开我茅塞,嬴政谨受教。”李斯连忙便是一躬道:“君上襟怀广大,臣不胜敬服也!”嬴政慨然道:“今日得先生一言,嬴政铭刻在心也!终嬴政之世,决不妄杀一人!”李斯一时热泪盈眶,肃然挺身长跪,一拱手道:“君上有此心志,秦国明,天下定,臣下公,大秦不朽也!”
  三日之后的暮色时分,蒙毅赵高两支马队风尘仆仆归来了。
  蒙毅铁青着脸色一言不发。赵高却是满脸通红一头汗水,显是一路争辩之后仍压抑不住亢奋的神色。嬴政板着脸,令赵高禀报经过。赵高这才觉察出气氛有异,遂立即收敛小心翼翼地禀报了赶赴太后故里的作为:昔年与太后一族有仇的邻里商贾全数被杀,尤其是一班当年蔑视戏弄少年嬴政的贵胄子弟,都被赵高马队寻觅追逐一一杀了。嬴政尚未听完便勃然大怒,却硬生生忍住冷冷道:“如此杀人?可是我意?”
  “不。是小高子私度君上之心。”
  “竖子大胆!”嬴政终于爆发,一脚将赵高踹翻在地,“交蒙毅勘审!”
  “臣领命!”蒙毅一拱手,押着赵高出了行营。
  旬日之后,蒙毅呈上了勘审赵高的书简。蒙毅的勘审是缜密的,非但如实录下了赵高的全部供词,且有两处被滥杀者的全部名录,还有飞马报请廷尉府核准后的廷尉定刑书。综合诸般事实并秦国律法,蒙毅上书拟定刑罚是:赵高当处死,念其不讳罪且一直自认是私度秦王之心,拟赐自裁以全尸。
  抚着一匣书卷,嬴政良久默然。思及赵高敏行任事干练利落,嬴政心下大大不忍。自少年追随自己,这个被嬴政呼为小高子的赵高几乎如同自己肚子里的虫子,冷热寒凉喜怒哀乐无不知晓。尤其是在嬴政立为太子、秦王而尚未亲政的夹缝岁月里,赵高几乎是嬴政唯一可信的能事者,通连蒙恬,寻觅王翦,争取王绾,探察嫪毐与文信侯吕不韦的种种动态,没有一件不是赵高的功劳。就实说,赵高若不是阉宦之身,以赵高诸般才具与功劳,早早便该是赫赫大臣了。然则,赵高从来没有委屈之心,仿佛天生便是嬴政的一支手臂一支探杖,即便遇到生死关头,嬴政也确信赵高能舍出性命换取秦王安然无恙。今次犯错,赵高立即坦承自己是“私度君上之心”,第一个便将嬴政摘了出去。此举果是赵高过人的聪敏,又何尝不是耿耿维护秦王之心?如此功劳才具之士一罪而杀,未免失之公平。
  雄鸡长鸣,嬴政终于从纷繁思绪中摆脱出来,召见了蒙毅。
  “赵高所杀者,可有不当杀之人?”嬴政笑着问了一句。
  “王城之内,可说没有。太后故里,臣不敢妄言。”
  “能否彻查?”
  “君上之意,欲赦免赵高?”
  嬴政默然良久,一叹道:“一门生于隐宫,小高子可怜也!”
  蒙毅不忍秦王伤感,道:“臣思此事,可过可罪,然须有法度之说。”
  “何说?”
  “若作过失待之,必得以赵高奉命行事,其行虽过,终非大罪。”
  “你是说,须对廷尉府言明:赵高之举乃奉本王密令?”
  “唯有如此,可赦赵高。”
  “原本如此,何难之有!”嬴政顿时恍然。
  “然则,天下将因此而谴责秦王。”
  “骂则骂矣!虎狼之名,能因一事而去之?”嬴政反倒笑了。
  “君上既有此心,夫复何言!”
  旬日之后,在快马文书与咸阳廷尉府的来往中,赵高被赦免了。不功不赏,赵高还是掌管王城车马仪仗的中车府令。赵高逢赦,李斯本欲再谏秦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毕竟,秦王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精明能事如赵高的人手。再说,赵高当年驾王车追回自己于函谷关外,那份辛劳功绩,李斯又如何能忘?更有一样,赵高遇赦,丝毫没有骄狂之态,反倒是对李斯蒙毅更敬重了。如此掂得轻重的一个内臣,秦王尚且不惜公开密令赦其罪,大臣们又何须在灭国大战的烽火狼烟中去认真计较。
  入冬时节,秦王行营离开邯郸回到了咸阳。
  秦国大军依旧驻扎在赵国,由正式擢升为上将军的王翦统帅,立即开始筹划连续攻灭燕国之战事。李斯带着后续抵达的官吏,也开始了稳定赵国民治的新政。期间,秦军间士营探察得一个惊人消息:赵国废太子赵嘉在残余王族护卫下秘密逃往代郡,欲立代国继续抗秦!李斯与秦军诸将异口同声,都主张立即追杀公子嘉逃亡势力。王翦却道:“公子嘉北上代郡,显是要与燕国结盟。代国根基在燕,灭燕则代国失却后援。其时我军从北边包抄后路,灭之易如反掌。此时追杀,若迫使其逃亡匈奴反是大患。”两方对策飞报咸阳,秦王回书曰:“上将军之策甚是稳妥。本王已书令蒙恬:公子嘉不北向匈奴,我则不动;若其北逃匈奴,立即堵截歼灭。”于是,秦军不理会赵嘉的代国,而只一心准备灭燕。
  六年之后,公子嘉的代国灭亡,赵国最后一丝火焰也熄灭了。
  这是公元前228年冬天的故事。
九、烈乱族性亡强国不亦悲乎
  赵国的灭亡,是战国末期最为重大的历史事件。
  赵国历史有三说:其一,战国开端说。视赵襄子元年(公元前475年)为赵氏部族立国,到秦破邯郸赵王迁被虏(公元前228年),历经十二代十二任国君,历时二百四十七年;其二,开端同上,以赵公子嘉之代国灭亡为赵国最后灭亡,历时二百五十三年;其三,三家分晋说,以周王室正式承认魏赵韩三家诸侯为赵国开端(公元前403年),则其历时或一百七十五年,或一百八十一年。
  从历史实际影响力着眼,第一说当为切实之论。
  邯郸陷落赵王被俘,强大的赵国事实上已经灭亡。
  赵国灭亡,真正改变了战国末期的天下格局。
  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始,到赵国灭亡的近百年间,赵国始终都是山东六国的巍巍屏障。在与秦国对抗的历史中,赵国独对秦军做长期奋争。纵然在长平大战一举葬送精锐五十余万后,赵国依旧能从汪洋血泊中再度艰难站起并渐渐恢复元气。此后形势大变,山东五国慑于秦军威势,再也不敢以赵国为轴心发动具有真正实力攻击性的合纵抗秦,反倒渐渐疏远了赵国。赵国为了联结抗秦阵线,多次以割地为条件与五国结盟,却都是形聚而神散,终致几次小合纵都是不堪秦军一击。当此之时,赵国依旧坚韧顽强地独抗秦军,即或是孝成王之后的赵悼襄王初期,李牧依然能两次大胜秦军。应该说,赵国的器局眼光远超山东五国,是山东战国中唯一与秦国一样具有天下之心的超强大国。假若孝成王之后的两代国君依旧如惠文王、孝成王时期的清明政局,而能使廉颇归赵,李牧庞煖不死而司马尚不走,秦赵对抗结局如何,亦未可知也。
  然则,历史不可假设,赵国毕竟去了。
  巍巍强赵呼啦啦崩塌,其间隐藏的种种奥秘令后人嗟叹不已。
  六国之亡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重大的时代分水岭。其间原因,历代多有探讨。西汉贾谊《过秦论》将六国灭亡及秦帝国灭亡之因,归结为“攻守之势异也”。唐人杜牧的《阿房宫赋》则云:“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北宋苏洵的《六国论》又是另一说法:“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苏洵儿子苏辙的《六国论》,则将六国之亡归于战略失误,认为六国为争小利互相残杀,致使秦国夺取韩魏占据中原腹心,使六国没有抗秦根基而灭亡。清人李桢的《六国论》,又将六国之亡归结为不坚持苏秦开创的合纵抗秦之道。更有诸多史家学者专论秦帝国灭亡之原因,连带论及六国灭亡,大体皆是此类表层原因。凡此等等,其中最为烁目者,莫过于诗人杜牧首先提出的将六国灭亡根由归结为六国自身、将秦帝国灭亡归结为秦帝国自身的这种历史方法论。这是内因论。内因是根本。尽管循着如此方法,历代史论家依然没有发掘到根本,然毕竟不失为精辟论断之种种。攻守之势也好,贿赂秦国也好,战略失误也好,不执合纵也好,毕竟都是实实在在的具体原因。
  然则,内在根本原因究竟何在?
  三晋赵魏韩之亡,是华美壮盛的中原文明以崩溃形式弥散华夏的开始。历史地看,这种崩溃具有使整个华夏文明融合于统一国度而再造再生的意义,具有壮烈的历史美感。然则,从国家兴亡的角度看去,三晋之亡则显然暴露出其政治根基的脆弱。也就是说,三晋政治文明所赖以存在的框架是有极大缺陷的。这种缺陷,其表象是一致的:变法不彻底,国家形式不具有激励社会的强大力量。然则,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三晋乃至山东六国,都不能发生如秦国一般的彻底变法?都有着秦国所没有的政治文明的重大缺陷?
  隐藏在这里的答案,才是六国灭亡的真正奥秘所在。
  事实上,任何部族民族所建立的国家,其文明框架的构成,其国家行为的特质,都取决于久远的族性传统,以及这种传统所决定的认识能力。而族性传统之形成,则取决于更为久远的生存环境,及其在这种独特环境中所经历的具有转折意义的重大事件。这种经由生存环境与重大事件锤炼的传统一旦形成,便如人之生命基因代代遗传,使其生命形式将永远沿着某种颇似神秘的轴心延续,纵是兴亡沉浮,也不会脱离这一内在的神秘轨迹。
  唯其如此,部族的族性传统决定着其所建立的国家的秉性。
  赵人之族性传统,勇而气躁,烈而尚乱。
  赵人族性根基与秦人同,历史结局却不同。这是又一个历史奥秘。
  秦赵族性之要害,是“尚乱”二字。何谓乱?《史记·赵世家》所记载的韩厥说屠岸贾做了最明确界定,韩厥云:“妄诛谓之乱。”在古典政治中,这是对乱之于政治的最精辟解释。也就是说,妄杀便是乱。何谓妄杀?其一不报国君而擅自杀戮政敌,其二不依法度而以私刑复仇。妄杀之风滥觞,在国家庙堂,是无可阻挡的兵变政变之风,动辄以密谋举事杀戮政敌的方式,以求解脱政治困境,或为实现某种政治主张清除阻力。在庶民行为,则是私斗成风,不经律法而快意恩仇的社会风习。此等部族构成的国家,往往是刚烈武勇而乱政丛生,呈现出极不稳定的社会格局,戏剧性变化频繁迭出,落差之大令人感喟。
  依其族源,秦赵同根,族性同一。而在春秋之世至战国前期,也恰恰是这两个邦国有着惊人的相似:庙堂多乱政杀戮,庶民则私斗成风。然则,在历史的发展中,秦部族却因经历了亘古未有的一次重大事件而革除了部族痼疾,再衍生出一种新的国风,从而在很长时期内成功地避免了与赵国如出一辙的乱政危局。这个重大事件,便是商鞅变法。历史地看,商鞅变法对于秦国具有真正的再造意义——没有商鞅这种铁腕政治家的战时法治以及推行法治的坚定果敢,便不能强力扭转秦部族的烈乱秉性。事实上,秦国在秦献公之前,其政变兵变之频繁丝毫不亚于赵国,其庶民私斗擅杀风习之浓烈更是远超赵国而成天下之最。唯横空出世的商鞅变法,使秦部族在重刑威慑与激赏奖励之下洗心革面,最终凝聚成使天下瞠目结舌的可怕力量。始皇帝之后,秦部族又陷入乱政滥杀,最后一次暴露出秦部族的烈乱痼疾,这是后话,容在秦帝国灭亡之后探讨。
  赵国没有经历如此深彻的强力变法。
  赵氏部族的烈乱秉性没有经由严酷洗礼而发生质变。
  是故,赵部族的乱政风习始终伴随着赵国,以致最终直接导致其灭亡。
  大略回顾赵部族的乱政历史,可以使我们清晰地看到赵国灭亡的内因。
  远古之世,赵秦部族与大禹部族是华夏东方最大的两个部族。赵秦部族能记住名字的最远祖先是大业。这个大业,便是后来被视为决狱之圣的皋陶大业即皋陶,见沈长云等《赵国史稿》之考证。。第二代族领是伯益。在皋陶、伯益时代,赵秦部族与大禹部族结成轴心盟约,发动并完成了远古治水的伟大事业。治水之后,大禹建立了夏王国。已经明确为大禹继任者的伯益被大禹的儿子启密谋处置,不知所终。由此,赵秦部族与夏部族有了不可化解的仇恨。终夏之世,赵秦部族不参夏政,游离于夏王国主流社会之外而独立耕耘渔猎。夏末之世,商部族发动联络各部族灭夏,赵秦部族立即呼应,加入反夏大军并在鸣条之战中与商部族联合灭夏。其后,赵秦部族便成为商王国的方国诸侯之一。在商王国时代,赵秦部族两分:其中主力一支以飞廉、恶来父子为先后首领,成为商王国镇守西陲的方国部族;一支仍居中原腹地。随着周武革命而灭商,赵秦部族的两支力量分开了。镇守西陲的一支因忠于商王国而疏远周王国,远避戎狄聚居的陇西地带独立耕牧,这便是后来的秦部族。仍居中原腹地的一支,却因相对臣服周王国,其首领造父成为周穆王的王车驭手据史家考证,王车驭手地位很高,等同于大臣,并非寻常匠技庶人。,后来因功封于赵城,于是演变为周室功臣的赵部族。
  西周末期,秦赵两部族的命运发生了惊人的颠倒:秦部族应周太子(周平王)之邀,浴血奋战杀败戎狄平定镐京之乱,成为东周的开国诸侯;赵部族却在很长时间内,依然是蜗居晋地的寻常部族。
  以上之赵氏历史,可称为先赵时期。
  春秋(东周)中期,赵部族在晋国渐渐发展起来。及至赵衰、赵盾两世,由于辅佐晋文公霸业极为得力,赵氏部族崛起为晋国的掌军部族。从赵盾时期开始,赵氏部族成为晋国的权臣大部族之一,无可避免地卷入了晋国的权力主流。从此,赵氏部族开始了外争内乱俱频繁的血雨腥风的部族历史。从赵盾到赵襄子立国,可称为早赵时期。
  内乱妄杀频仍,大起大落,是早赵部族最显著的特点。
  早赵时期历经赵盾、赵朔、赵武、赵成(景叔)、赵鞅(简子)、赵毋恤(襄子)六代,大体一百余年。这六代之中,发生的内乱妄杀事件主要有四次:
  其一,赵盾时期部族内争,导致赵氏部族分裂,几被政敌灭绝赵盾之世的内乱起因于让嫡,终致被屠岸贾势力大肆杀戮,故事纷繁,有兴趣者可阅读史料。。
  其二,赵简子废嫡(太子伯鲁),改立狄女所生庶子赵毋恤(襄子)为继承人。这是赵氏部族第一次废嫡立庶之举,为以后的废嫡立庶之风开了先河。
  其三,赵简子妄杀邯郸大夫午,导致自己孤立逃亡,开政治妄杀先例。
  其四,赵襄子诱骗其姊夫(代地部族首领)饮宴,密令宰人(膳食官)以铜枓(斟水器具)击杀之。“其姊闻之,泣而呼天,摩笄(发簪)自杀。”见《史记·赵世家》。这是典型的内乱妄杀。
  显然,早赵部族在处置部族内政方面没有稳定法则,缺乏常态,妄杀事件迭起,导致其部族命运剧烈震荡大起大落。赵氏立国之后,这种内乱之风非但没有有效遏制,反倒是代有发生,十二代中竟有十一次之多:
  其一,公元前425年,赵襄子方死,其子赵浣(献侯)立。赵襄子之弟赵桓子密谋兵变,驱逐赵浣,自立为赵主。
  其二,公元前424年,赵桓子死,赵部族将军大臣再度兵变,乱兵杀死赵桓子儿子,复立赵浣,是为赵献侯。
  其三,公元前387年,赵烈侯死,其弟武公立。武公十三年死,赵部族将军举事政变,废黜武公子,而改立烈侯子赵章,是为赵敬侯。
  其四,公元前386年,赵武公之子赵朝发动兵变,被攻破,逃亡魏国。
  其五,公元前374年,赵成侯元年,公子赵胜兵变争位,被攻破。
  其六,公元前350年,赵成侯死,公子赵绁发动兵变与太子赵语(赵肃侯)争位;赵绁失败,逃亡韩国。
  其七,公元前299年,赵武灵王传位王子赵何(此前废黜原长子太子赵章,改立赵何为太子),退王位自称主父;不忍赵章废黜,复封赵章为安阳君。其后赵章发动兵变,与赵何争位。权臣大将赵成支持赵何,击杀赵章。
  其八,赵成再度政变,包围沙丘行宫三月余,活活饿死赵武灵王。
  其九,公元前245年,赵国发生罕见的将帅互相攻杀事件:赵悼襄王命乐乘代廉颇为将攻燕,廉颇不服生怒,率军攻击乐乘,乐乘败走,廉颇无以立足而逃亡魏国。这是战国时代极其罕见的大将公然抗命事件,而赵国朝野却视为寻常。几年后赵国复召廉颇,即是明证。
  其十,赵悼襄王晚期,废黜原太子赵嘉,改立新后(倡女)之子赵迁为太子,种下最后大乱的根基。
  其十一,赵迁即位,内乱迭起,郭开当道,诛杀李牧。
  为国十二代而有十一次兵变政变内乱,战国绝无仅有也。
  战国大争,每个国家都曾有过内争事件,然则如赵国这般连绵不断且每每发生在强盛之期而致突然跌入低谷者,实在没有第二家。历史呈现的清晰脉络是:赵国之乱政风习代有发作,始终不能抑制,且愈到后期愈加酷烈化密谋化,终于导致赵国轰然崩塌。赵国乱政痼疾是赵国灭亡的直接内因,其更为深层的内因则在于部族秉性。如前所述,部族秉性生成于生存环境与其所经历的重大事件。所谓生存环境,一则是自然地理环境,二则是社会人文环境。地理环境决定其与自然抗争的生存方式,社会环境则决定其人际族群的相处方式。对赵国两大根基环境作以大要分析,可以使我们更深地透视这个强大国家的根基。
  古人很重视对地域族群性格的概括。《史记·货殖列传》、《汉书·地理志》都对战国时代的地域性格做了丰富的记载,做出了精当的概括,这便是将地理环境与民风民俗直接联系起来的种种分析。赵国之地,大体分为邯郸地带、中山地带、太原地带、上党地带、代郡地带、云中胡地等六大区域,其各地地理民风的大体记载是:
  邯郸地带:处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北通燕、涿,南邻郑、卫,近梁(大梁)、鲁;土广俗杂,大率精急,高气势,轻为奸,好气任侠。
  中山地带:山地薄,人众,民俗儇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白日以木椎杀人剽掠),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夜来则盗墓为奸巧生计);女子则鼓鸣瑟(弹着乐器),跕屐(拖着木屐),游媚富贵,入后宫,遍诸侯。
  太原上党地带:多晋公族子孙,以诈力相倾,矜夸功名,报仇过直,嫁娶送死者靡。
  代郡地带:地边胡(与胡地相邻),数被寇(多被胡人劫掠)。人民矜懻忮(强直狠毒),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其民如兕羊,劲悍而不均。自晋时中原已患其剽悍,而赵武灵王益厉(激励)之,其俗有赵风。
  云中胡地:本戎狄地,多居赵齐卫楚之民,鄙朴,少礼文,好射猎。
  综合言之,赵国腹地山塬交错,除了汾水谷地与邯郸北部小平原,大多被纵横山地分割成小块区域,可耕之地少而多旱(薄),农耕业难以居主导地位;更兼北为胡地,狩猎畜牧遂成与农耕相杂甚或超过农耕的谋生主流。相比于赵国,其他五国均有大片富庶农耕之地:秦有关中蜀中两大天府之国,魏韩有大河平原,齐有滨海半岛平原,楚有江汉平原与吴越平原,燕有大河入海口平原与辽东部分平原。当时天下,只有赵国没有如此大面积的农耕基地。如此地理环境的民众,在农耕时代自然难以像中原列国那样以耕耘为主流生计。为此,所形成的社会人文环境(民风民俗)便有两大特征:
  其一,仰机利而食。农耕无利而不愿从事农耕,崇尚智巧与其他生存之道。譬如男子好射猎、多任侠、轻为奸、常劫掠等等;女子“设形容,奔富贵,入后宫,遍诸侯”等等。也就是说,在赵国这样一个没有大片富庶土地的国家,人民的生存方式是不确定的,是动荡的。贫瘠多动荡。这是人类发展的普遍现象,即或在两千多年后的今日,我们依然能在贫瘠国度与地区看到此种现象的重演。
  其二,豪侠尚乱,慷慨悲歌。唯其生计多动荡,则生存竞争必激烈,唯其竞争激烈,豪杰任侠必多出,竞争手段必空前残酷。所谓人民强直而狠毒(懻忮),所谓高气势而重义气,所谓报仇过直,皆此之意也。在一切都处于自然节奏的古典社会,若无坚韧彻底的法治精神,则法治实现难度极大。其时,社会正义的实现与维持,必然需要以豪杰任侠之士的私行来补充。唯有如此社会需要,赵国才会出现民多豪侠的普遍风气,其豪侠之士远远多于其他国度。豪侠多生,既抑制了法治难以尽行于山野所可能带来的社会动荡,又激发了整个社会的“尚乱”之风。尚乱者,崇尚私刑杀人也。对于政治而言,私刑杀人就是妄诛妄杀,就是连绵不断的兵变政变。
  《吕氏春秋·介立篇》有一则评判云:“韩、荆(楚)、赵,此三国者之将帅贵人皆多骄矣,其士卒众庶皆多壮矣!因相暴以相杀。脆弱者拜请以避死,其卒递而相食,不辨其义,冀幸以得活……今此相为谋,岂不远哉!(要如此人等同心谋事,显然是太远了啊!)”吕不韦曾久居赵国,如此评判赵国将帅贵人与士卒众庶,当是很接近事实的论断。
  唯有如此社会土壤,才有如此政治土壤。
  唯有如此政治土壤,才有如此乱政频仍。
  中国古典思想史上的两大惊人论断,都是赵国思想家创立的。
  慎到,首创了忠臣害国论。荀况,首创人性本恶论。
  这是发人深思的历史现象。
  慎到者,赵国邯郸人也。其主要活动虽在齐国稷下学宫与楚国、鲁国,然其思想的形成发展不可能脱离赵国土壤。慎到是法家中的势治派姑且不说,其反对忠臣的理论在中国古典思想史上堪称空前绝后。慎到之《知忠》篇云:“乱世之中,亡国之臣,非独无忠臣也!治国之中,显君之臣,非独能尽忠也!治国之人,忠不偏于其君。乱世之人,道不偏于其臣。然而治乱之世,同世有忠道之人,臣之欲忠者不绝世。比干子胥之忠,毁瘁君主于阁墨之中,遂染弱减名而死。由是观之,忠未足以救乱世,而适足以重非……忠不得过职,而职不得过官。桀有忠臣而罪盈天下……将治乱,在于贤使任职,而不在于忠也。故,智盈天下,泽及其国;忠盈天下,害及其国!”
  以当代观念意译慎到之《知忠》篇,是说:乱世亡国之臣中,不是没有忠臣。而治国能臣,更不都是尽忠之臣。治国之能才,应当忠于职守,而不是忠于君主。乱世之庸人,则忠于君主,而不忠于职守。人世治乱,想做忠臣者不绝于世。譬如比干、伍子胥那样的赫赫忠臣,最终却只能使君主毁灭于庙堂,自己也衰竭而死。所以,忠臣未必能救乱世,却能使谬误成风。官员当忠于职守,而职守不能越过自己的职位。而忠臣自以为忠于君主而到处插手,反而将朝政搞乱。所以,夏桀不是没有忠臣,其罪恶却弥漫天下。治国在于贤能,而不在于忠。所以,能才彰显天下,国家受益;忠臣彰显天下,国家受害!
  慎到反对忠臣之论,其论断之深刻精辟自不待言。我们要说的是,这一理论独生于豪侠尚乱的赵国而成天下唯一,深刻反映了赵人不崇尚忠君的部族秉性。唯其如此,赵国政变迭生,废立君主如家常便饭,当可得到更为深刻的说明。
  荀况也是赵人。其《性恶》篇云:“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纵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
  荀子性恶论的提出,是为了论证法治产生的必然性,其伟大自不待言。中国只有在战国之世,才能产生如此深刻冰冷的学说。我们要说的仍然是,此论独生于赵国思想家,生于豪侠尚乱的社会土壤所诞生的思想家,在某种意义上,它深刻反映了赵人之地域性格中不尚善而尚恶的一面。唯其有尚恶之风,故赵国之乱政丛生有了又一注脚。
  强大的赵国已经轰然崩塌于历史潮流的激荡之中。
  但是,这个英雄辈出的国家曾经爆发的灿烂光焰,将永久地照耀着我们的灵魂。
第七章 迂政亡燕
一、燕虽弱而善附大国 当先为山东剪除羽翼
  秦王嬴政离开邯郸之前,在行营聚集大臣将军做了重要会商。
  会商事项只有一件:秦军灭赵之后,是南下灭魏还是北上灭燕?之所以有此会商,在于秦王君臣对灭赵之战的艰难有最充分的准备,所需时日长短也没有预先做出强制约定。唯其如此,灭赵之后天下大势会发生何等变化,秦军如何以此等变化为根基决断大军去向,都在未定之数。如今赵国已灭,用时只有堪堪两年,且秦军伤亡极小,其顺利大大超出了秦国君臣将士之预料。更为重要的是,灭赵并未引起山东其余四国从麻木中惊醒而拼命合纵抗秦的严峻情势。而这一点,曾经是秦国君臣最为担心的。李斯、尉缭曾联名上书着意提醒秦王:若灭赵之后合纵奋力而起,秦国宁可放慢灭国步伐而做缓图,不宜强出强战。当时,秦王嬴政是认可的。如今,四国非但没有大的动静,甚至连互通声气的邦交使节也大为减少,鼓动合纵更是了无迹象。
  这种情势,既出秦国君臣预料,又令秦国君臣振奋。尉缭兼程驰驱,特意从咸阳赶赴邯郸,当夜便邀李斯共见秦王。在秦王行营的洗尘小宴上,尉缭点着竹杖不无兴奋地道:“韩赵庶民未生乱,山东四国未合纵。于民,天下归一之心可见也!于国,畏秦自保可见也!有此两大情势,老臣以为:连续灭国可成,一统大业可期可望!”李斯一无异议,力表赞同。秦王嬴政精神大振,连连点头认可。于是,执掌行营事务的长史李斯立即知会王翦、蒙恬与灭赵大军的几位主力大将,才有了这次会商大军去向之朝会。
  “我兵锋所向亟待商定,诸位但说无妨。”
  秦王嬴政叩着大案开宗明义道:“我军向魏向燕,抑或同时攻灭两国,本王尚无定见,唯待诸位共商而后决。”话音落点,北路军主将李信立即挺身起立拱手慷慨道:“李信以为,我军战力远超列国,可同时分兵三路,一鼓攻灭魏齐燕三国!如此,北中国一举可定!其时,一军南下,楚国必望风而降。两年之内,中国可一也!”李信说罢,火热的目光望着杨端和、王贲等几位主力大将,显然期待着众口一声慷慨呼应。不料,几位大将却都没有说话。王贲更甚,还紧紧皱起了眉头。王翦、蒙恬、李斯、尉缭四位军政大员与顿弱、姚贾更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一时,李信不禁有些惶惑。
  “将军壮勇可嘉!果能如此,大秦之幸也!”
  嬴政拍案赞叹了一句,既是对李信的抚慰赞赏,也不期然流露出某种认可。从心底说,嬴政对这位年青大将的果敢自信是极其欣赏的。此前的灭赵之战中,李信曾多次直接上书秦王,请求早日南下袭击李牧军背后,以便早日结束灭赵之战。嬴政之所以没有首肯,与其说是对李信方略不认同,毋宁说基于事先对王翦全权调遣灭赵大战之承诺的信守。毕竟,灭赵大战是与最大强国的最后决战,宁失于稳,不失于躁。对面敌手若不是赵国,依着嬴政雷厉风行的秉性,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准许李信军早日南下。唯其如此,嬴政不以为李信的同灭三国是轻躁冒进,甚至以为,这是秦人秦军该当具有的勇略之气。
  “臣有应对。”李斯终于打破了沉默。
  “卿策定能鼓荡风云!”嬴政罕见地赞赏一句,诱导之意显而易见。
  “臣之见:依目下大势,仍应慎战慎进。”
  李斯似乎对秦王的赞赏诱导浑然不觉,径自侃侃道:“所余楚齐魏燕四国,皆昔日大国,除魏地稍缩,三国地广皆在三千里以上。我若兵分三路而齐灭三国,则各路兵力俱各十余万而已。但在一国陷入泥沼,势必全局受累。更为根本者,官署民治无法从容跟进。新设官署若全部沿用所灭国之旧官吏,则必然给残余世族鼓荡民乱留下极大余地。其时纵然灭国,必有动荡之势。我若镇抚不力,反受种种掣肘。此,臣之顾忌所在也!”
  “老臣赞同长史所言。”尉缭点着竹杖道,“夫灭国之战,非同于寻常争城略地之战也!其间要害,在于军、政、民三方鼎力协同。一国一国,逐步下之,俱各从容。多头齐战,俱各忙乱。当年,范雎之远交近攻方略,其深意正在于此也!愿君上慎之思之。”
  两大主谋同时反秦王之意而论,殿中又是一时沉寂。
  “果如长史国尉所言,先向何国?”
  这便是嬴政,虽然皱起了眉头,然对长策方略之选择却有着极高的悟性,但觉其言其策深具正道,纵然不合己心,也更愿意在大臣将军们悉数说话后再做最后决断。一句问话,显然是要将会商引入具体对策。
  “愿闻两位邦交大臣之见!”李信突兀插进一句。
  “将军之意,燕魏两国俱各昏昧,至少可同时灭得两国?”
  “果能如此,有何不可!”李信被尉缭说破,却依然一副激昂神情。
  “燕国疲弱乏力,政情昏昧,定可一鼓而下!”顿弱一句做了评判。
  “魏国等同,甚或比燕国更为昏昧,一鼓可灭!”姚贾也立即做了评判。
  “两卿之意,至少燕魏可同时灭之?”嬴政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大帐。
  “君上明断!”两人异口同声。
  “目下之山东战国,无一国不乱,无一王不昏!”顿弱从地下密室被搜救出来后虽颇显病态,此时却兴奋得满脸涨红,“此,臣感同身受也!韩王安、赵王迁、齐王建、魏王假,是四个浮浪君王。楚王与燕王,则是两个衰朽不堪之老王。故此,放手大打,两三年可定天下!长史国尉之言,实足过虑也!”
  “顿弱之言,英雄之志哉!”嬴政不禁拍案赞叹。
  “赞同上卿之策,齐灭两国!”杨端和终于赞同了。
  “末将依旧以为:我军战力,同时可灭三国!”李信还是慷慨激昂。
  “君上,末将有话说!”一个年青而又响亮的声音使举座为之一振。
  “王贲,好!但说无妨。”嬴政欣然拍案。
  王贲英挺威猛而不苟言笑,站起来庄重地一拱手道:“王贲以为:目下用兵于灭国大战,不宜过急,亦不宜过缓。过急则欲速不达,过缓则可能坐失良机。所余四国,齐楚最大,当单独灭之。魏燕两国则疲弱已极,可同时灭之。以我大秦目下国力战力,分兵两路当无后顾之忧。王贲愿率兵十万,攻灭魏国,以与灭燕之主力大军南北呼应!”
  “两位上将军以为如何?”嬴政的目光终于扫到了王翦蒙恬脸上。
  “王贲亡国之言,臣不敢苟同。”王翦黑着脸扎扎实实一句。
  “王贲固是上将军长子,然也未免责之过甚了。”嬴政淡淡一笑。
  “君上明察:王翦正是将王贲作大秦将军以待,方有此一责难。”王翦沟壑纵横的脸膛毫无笑意,“自古至今,唯兵家之事深不可测。将亡之国,未尝无精悍之兵。勃兴之邦,未尝无败兵之师。若以枯木朽株看山东大国,臣以为迟早将酿成大患。顿弱、姚贾囚于邦交所见,失之于未见根基。李信、杨端和、王贲,则囚于战场之见,失之于未见政情民情。凡此等等,皆非上兵之道,望君上慎之思之!”
  “臣赞同上将军之言。”蒙恬沉稳接道,“韩非《亡征》篇云,‘木虽朽,无疾风不折。墙虽隙,无大雨不坏。’且以燕国而言,其势虽弱,然北连匈奴,东接东胡,如今又有赵国残余呼应;四方俱有飞骑轻兵,快捷灵动,若结盟连为一体,秦军全力一战胜负亦未可知,谈何两国齐灭?臣与上将军多经会商,皆以为:灭国大战,切忌轻躁冒进。”
  “两上将军之意,先全力灭燕?”嬴政心下一振,重重问了一句。
  王翦对道:“臣与蒙恬主张同一,正是先灭燕国。诚如蒙恬所言,灭燕之难,不在其国力强盛,而在其地处北边,连接诸胡与残赵。若不能一鼓破之全力剿之,而使其与代王嘉北逃匈奴,或再度立国,中原将有无穷后患也!唯其如此,灭燕非但得出动全数大军,且得蒙恬军从北边出动,遮绝燕、代与匈奴诸胡之联结。非如此,不能尽灭燕国!”
  “君上,灭燕之要,还有一端。”李斯拱手高声。
  “噢?长史但说。”
  “燕虽弱而善附大国,当先为山东剪除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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