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大秦帝国第五部之铁血文明

_3 孙皓晖(秦)
  赵高瞄得一眼,一句话没说便软倒了。
  “天佑秦王!”
  “秦王万岁!”
  马队骑士们热泪纵横地呼喊着,齐刷刷跪在了嬴政面前。
  年青的秦王走过来,打量着风雪呼啸翻飞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是,不想教嬴政死,吓人做甚?将我的小高子连尿都吓出来了,真是!”
  “君上!”瑟瑟颤抖的赵高,终于一声哭喊了出来。
  “又不怨你,哭甚!起来上路。”
  “君上,不能走!”
  “小高子!怕死?”
  “马惊歇三日。再走,小高子背君上!”
  “你这小子,谁说坐车了?”
  “君上有伤,不坐车不能走啊!”
  嬴政脸色顿时一沉:“老秦人谁不打仗谁不负伤,我有伤便不能走路?”
  王绾过来低声劝阻:“君上,北巡已经完毕,没有急事,还是谨慎为是。”
  嬴政还是沉着脸:“谁说没有急事?”
  赵高知道不能改变秦王,挺身站起大步过来,一弓腰便要背嬴政上身。嬴政勃然变色,一把推开赵高,马鞭一挥断然下令:“全都牵马步行,日行八十里。走!”王绾赵高还在愣怔,嬴政已经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着雪地径自大步去了。
  正月末,秦王马队穿过一个又一个冷清清没有了社火的村庄,艰难地进入了关中。蒙恬得报迎来的那个晚上,嬴政终于病倒了。回到咸阳,太医令带着三名老太医,给嬴政做了仔细诊治,断定外伤无事,因剧烈碰撞而淤积体内的淤血,却需要缓慢舒散。老太医说,要不是厚雪裹着山石,肋骨没有损伤,这一撞便是大险了。如此一来,整整一个月,嬴政日日都被太医盯着服药,虽说也没误每日处置公文,却不能四处走动,烦躁郁闷得见了老太医与药盅便是脸色阴沉。此刻,嬴政最大的心事是泾水河渠的进境,虽然明知李斯不报便是顺利,却始终是忧心忡忡,轻松不起来。毕竟,他从来没有上过泾水,这道被郑国李斯以及所有经济大臣看作秦国富裕根基的河渠,究竟有多大铺排?修成后能有多大效益?他始终没有一个眼见的底子,不亲自踏勘,总觉心下不实。按照李斯原先的谋划,秦王要务是稳定大局,至于河渠,只要在行水大典时驾临便行了,其余时日无须巡视。嬴政知道,李斯之所以不要他巡视河渠,也是一片苦心。一则是李斯体察他太忙,不想使他忧心河渠;二则是他要去巡视,便会有诸多额外的铺排滋扰,反倒对工期不利。
  可是,反复思忖,嬴政还是下了决断:行水大典之前,一定要去泾水。
  三月初的启耕大典一过,嬴政立即秘密下令:轻车简从,直奔泾水河渠。王绾操持行程,要派出快马信使知会李斯。嬴政却说,不用惊动任何人,碰上碰不上听其自然,要紧的是自家看。王绾一思忖,此行在秦国腹地,各方容易照应,也便不再坚持。调集好经常跟随巡视的原班人马,王绾将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九北上。临行之时,嬴政还是嫌人马太多太招摇,下令只要王绾赵高并五名铁鹰骑士跟随,不乘王车,全部骑马。王绾心下忐忑,却不能执拗,只好叮嘱一名留下的骑士飞报咸阳令蒙恬相机接应,这才匆忙上马去追秦王一行。
  清晨,八骑小马队出了咸阳北门。一上北阪,放马飞驰大约半个多时辰,便看见了清亮澄澈的滔滔泾水。顺着泾水河道向西北上游走马前行,一个多时辰后,泾水的塬坡河段便告完结,进入了苍苍莽莽的山林上游。王绾指点说,泾水东岸矗立的那一道青山便是中山,中山东麓便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岖难行,嬴政吩咐留下马匹由一名骑士照看,其余六人跟他徒步上山。
  嬴政此来早有准备,一身骑士软甲,一口精铁长剑,一根特制马鞭,没有穿招人眼目又容易牵绊脚步的斗篷,几乎与同行骑士没有显然区别。一路上山,长剑拨打荆棘灌木寻路,马鞭时而甩上树干借借力,不用赵高搭手,也走得轻捷利落。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现出一大片帐篷营地,飘着几面黑乎乎脏兮兮的旗帜,却空荡荡难觅人影。穿营走得一段,才见五七个老人在几座土灶前忙碌造饭,林中弥漫出阵阵烟雾,有一股呛人的奇特味道。王绾过去向一个老人询问。老人说,这里是瓠口山背后,上到山顶便能下到瓠口峡谷;营地是陈仓县的一个千人营,活计是留守照应早已经打通的引水口;烟雾么?你上去一看自然知道,当下说不清。老人呵呵笑得一阵,自顾忙碌去了。
  “怪!酸兮兮烟沉沉,酿酒么!”赵高嚷嚷着。
  “走!上去看。”嬴政大步上山。
  到得山顶,眼前顿时另一番景象。左手一片被乱石圈起的山林,里面显然是已经打开而暂时处于封闭状态的引水口;东面峡谷热气腾腾白烟阵阵,间或还有冲天大火翻腾跳跃在烟气之中,扑鼻的酸灰味比方才在半山浓烈了许多。烟雾弥漫的峡谷中,响彻着叮当锤凿与连绵激昂的号子,一时根本无法猜测这道峡谷里究竟发生着何等事情?王绾打量着生疏的山地说:“要清楚瓠口工地,找个河渠吏领道最好。君上稍待,我去找人,不告知李斯便是。”嬴政一摆手:“不要。又不是三山五岳,还能迷路不成?往下走走,自家看最好。”
  突然,山腰飞出一阵高亢的山歌,穿云破雾缭绕峡谷:
  泾水长,泾水清我有泾水出陇东
  益水空流千百年茫茫盐碱白毛风
  大哉秦王一声令郑国开渠瓠口成
  灌我良田满我仓富民富国万世名
  “好歌!”王绾不禁一声赞叹。
  嬴政目光大亮,没有说话,径自匆匆下山。走得大约一箭之地,便见半山一棵烟雾缭绕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一个黝黑秀美的村姑,老少两人正指点着峡谷高声笑谈,快活得世外仙人一般。嬴政大步走过去,一拱手问:“方才可是这位小姐姐唱歌?”村姑回身一阵咯咯笑声:“对呀,唱得不好么?”嬴政说:“好!是大姐编的歌么?”村姑又是咯咯笑声:“我管唱。编词爷爷管。”须发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将军,老夫也不是乱编,是工地老哥哥们一堆儿凑的。实在说,都是老百姓心里话。”嬴政连连点头:“那是了,否则他们能教你唱?”老人欣然点头:“将军是个明白人也!”嬴政笑问:“唱歌也算出工么?”老人感慨地说:“将军不知,我爷孙原是石工。唱歌,只是歇工时希图个热闹。偏偏凑巧,李斯大人天天巡视工地,有一回听见了我孙女唱歌,大是夸奖,硬是将我爷孙从工营里掰了出来,专门编歌唱歌,说是教大家听个兴头,长个精神!”嬴政大笑:“好!李斯有办法,老人家小姐姐都有功劳。”
  老人突然一指峡谷:“将军快看,要破最后三柱石了!”
  村姑一拉嬴政:“将军过来,这里看得最清。爷爷,自个小心。”
  “好!我也见识一番。”嬴政大步跟着村姑,走到了崖畔大树下。
  老人感喟地一笑:“将军眼福也!若不是今日来,只怕你今辈子也看不上这等奇观。”
  嬴政与村姑站脚处,正是大树下一块悬空伸出的鹰嘴石。嬴政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约两箭之地。虽有阵阵烟雾缭绕,鸟瞰峡谷也还算清楚。从高处看去,一条宽阔的沟道已在峡谷中开出,雪白雪白,恍如烟雾青山中一道雪谷。沟道中段,却矗立着灰秃秃三座巨石,如三头青灰大象巍巍然蹲踞。此时,一群赤膊壮汉正不断地向巨石四周搬运着粗大的树干与粗大的劈柴。不消片刻,赤膊壮汉们已经围着巨石垒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柴山堆成,便有三队壮汉各提大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泼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嬴政知道,这一定是秦国上郡特有的猛火油猛火油,先秦石油称谓。战国时,秦国上郡高奴(今延安地区)出产天然石油,天下仅见。,但却不明白,浇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这巨大的“石象”?
  “举火——”沟道边高台上一声长喝。
  随着喝令声,高台下一阵战鼓声大起,一队赤膊壮汉各举粗大的猛火油火把包围了柴山。再一阵鼓声,赤膊壮汉们的猛火油火把整齐三分:一片抛上柴山顶,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进柴山腹,快捷利落得与战阵军士一般无二。突然之间,大火轰然而起,红光烟雾直冲山腰。山嘴岩石上,嬴政与小村姑都是一阵猛烈咳嗽。峡谷中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大火整整燃烧了半个时辰。及至大火熄灭,厚厚的柴灰滑落,沟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变成了三座通红透亮的火山,壮观绚烂得教人惊叹。
  “激醋——”沟道高台上,一声沙哑吼喝响彻峡谷。
  “最后通关,河渠令亲自号令!”村姑高兴得叫了起来。
  嬴政凝神看去,只见沟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几架云车,分别包围了三座火山;每架云车迅速爬上了一队赤膊壮汉,在车梯各层站定;与此同时,车下早已排好了十几队赤膊壮汉,一只只陶桶陶罐飞一般从壮汉们手中掠过,流水般递上云车;云车顶端的几名壮汉吼喝声声,将送来的陶罐高高举起,便有连绵不断的金黄醋流凌空泼上赤红透亮的火山;骤然之间,浓浓白烟直冲高天,白烟中一阵霹雳炸响,直是惊雷阵阵;霹雳炸响一起,云车上下的壮汉们立即整齐一律地举起一道盾牌,抵挡着不断迸出的片片火石,队伍却是丝毫不乱;渐渐地白烟散去,红亮的巨石竟变成了雪白的山丘!
  “大木碎石——”
  随着高台上一声喝令,几十支壮汉大队轰隆隆拥来,各抬一根粗大的渗水湿木,齐声喊着震天的号子,步兵冲城一般扑向沟道中心,一齐猛烈撞击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几撞,雪白的山头轰然坍塌,一片白尘烟雾顷刻弥漫了整个河谷。随着白雾腾起的,是峡谷中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山腰的小村姑高兴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只在嬴政身上连连捶打。嬴政不断挨着小村姑的拳头,脸上却笑得不亦乐乎。
  “清理河道——”
  随着沟道红旗摆动,喝令声又起。峡谷中的赤膊壮汉们全部撤出,沟道中却拥来大片黑压压人群,个个一身湿淋淋滴水的皮衣皮裤,一队队走向坍塌的白山。峡谷中处处响彻着工头们的呼喊:“搬石装车!小心烫伤!”
  山腰的嬴政兴奋不已,索性坐在树下与老人攀谈起来。
  老人说,秦王眼毒,看准了郑国这个神工!要不,泾水河渠三大难,任谁也没办法。嬴政问,甚叫三大难?老人说,当年李冰修都江堰,从秦国腹地选调了一大批工匠,其中便有老夫。老夫略懂治水,今日也高兴,便给将军摆摆这引泾三难。老人说,第一难在选准引水口。千里泾水在关中的流程,统共也就四百多里,在中山东面便并入了渭水。寻常水工选引水口,一定选那易于开凿的土塬地段,一图个水量大,二图个容易施工;可是果真那样办,修成了也是三五年渠口便坏,实在是一条废渠。李冰是天下大水工,都江堰第一好,便是选地选得好。郑国选这引泾水口,比李冰选都江堰还难,整整踏勘了三年,才选定了这座天造地设的中山!中山是石山,激流再冲刷也不会垮塌走形,一道三尺厚的铁板在龙口一卡,想要多大水便是多大水;更有一样好处,又隐秘又坚固,但有一营士兵守护,谁想坏了龙口,只怕连地方都找不到,纵然找到了地方,也很难摸上来,你说神不神?神!第二难,打通瓠口。将军也看了瓠口开石,这火烧、醋激、木撞的三连环之法,当真比公输般还神乎其技!更有一绝,由此得来大量的白石灰,还是亘古未闻的上好泥料,加进麻丝细沙砌起砖石,结实得泡在水里都不怕!你说神不神?神!第三难,便是那四百多里干渠了。开渠不难,难在过沙地、筑斗门、架渡槽、防渗漏、灌盐碱这五大关口。此中诀窍多多,老夫却是絮叨不来了,有朝一日,将军自己请教河渠令便了。
  一番叙说,嬴政听得感喟不已。
  直到逐客令废除,决意重上泾水河渠之时,嬴政内心都一直认定:泾水工程之所以十年无功,除了民力不足,一定是与吕不韦及郑国之间的种种纠葛有关。听老人说了这些难处,嬴政才蓦然悟到,这十年之期,原本便是该当的酝酿摸索之期,若没有这十年预备,他纵然能派出一百多万民力,只怕泾水河渠也未必能如此快速的变成天下佳水。
  “老人家,你说这大渠几时能完工啊?”嬴政高兴得呵呵直笑。
  “指定九月之前!”老人一拍胸脯,自信的神色仿佛自己便是河渠令。
  “老人家,这泾水河渠,叫个甚名字好啊?”
  “不用想,郑国渠!老百姓早这样叫了。”
  嬴政大笑:“好好好!大功勒名,郑国渠!”
  说话之间,暮色降临。王绾过来低声说,最好在河渠令幕府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嬴政站起来一甩马鞭,不用,立即出山。转身又吩咐赵高,将随行所带的牛肉锅盔,全部给老人与小姐姐留下。老人与小村姑刚要推辞,赵高已经麻利地将两个大皮囊搁在了老人面前,说声老人家不客气,便一溜快步地追赶嬴政去了。老人村姑感慨唏嘘不已,一直追到山头,殷殷看着嬴政一行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山林。
三、法不可弃 民不可伤
  嬴政一行出得中山背后的民工营地,正遇兼程赶来的蒙恬马队。嬴政没有多说,一挥手吩咐出山,连夜回到了咸阳。一进书房回廊,嬴政撂下马鞭一阵快捷利落地吩咐:“长史立即召大田令太仓令前来议事。蒙恬不用走,留下参酌。小高子快马赶赴泾水河渠,讨李斯一句回话:今夏赋税,该当如何处置?我去冷水冲洗一下,片刻便来书房。蒙恬等我。”
  一连串说完,嬴政的身影已经拐过了通向浴房的长廊。
  蒙恬独坐书房,看着侍女煮茶,心头总是一动一动地跳。
  在秦国朝野的目光中,王翦、蒙恬、王绾、李斯是年青秦王的四根支柱,其中尤以蒙恬被朝野视为秦王腹心。王翦是显然的上将军人选,被秦王尊以师礼,是新朝骨干无疑。可王翦秉性厚重,又有三分恬淡,加以常在军营,所以很少与闻某些特异的机密大事。朝野看去,王翦便多了几分外臣意味。王绾执掌王室事务,是国君政务行止的直接操持者,自然也是最多与闻机密的枢要大臣。可是,王绾长于理事,见识谋略稍逊一筹,对秦王的实际影响力不大。更有一样,王绾执掌过于近王,有些特异的大事反倒不便出面,其斡旋伸展之力,自然便要差得些许。李斯出类拔萃,可新入秦国不久,又兼曾经是吕不韦门客舍人,正在奋力任事的淘洗之中,堪托重任而决断长策,一时却不太适宜与闻机密。只有蒙恬,论根基论才学论见识论胆魄论文武兼备,样样出色。甚至论功劳,目下的蒙恬也是以“急国难,息内乱”为朝野瞩目。而这两样,恰恰都是邦国危难的特异时刻的特异大事,事事密谋,处处历险,必得堪托生死者方得共事。譬如消解吕不韦权力这样的特异大事,谁都不好对吕不韦公然发难,只有蒙恬可担此重任。更有一处别人无法比拟,蒙恬是秦王嬴政的少年挚友,两小无猜,互相欣赏互相激励,说是心贴心也不为过。年青的秦王见事极快,决事做事雷厉风行,自然便有着才士不可避免的暴躁激烈。可是,秦王从来不屈士,对才学见识之士的尊崇朝野有目共睹。只有对蒙恬,秦王可以不高兴便有脸色,时不时还骂两句粗话。当然,蒙恬也不会因为年青秦王的脸色好坏而改变自己的见解,该争者蒙恬照争,该说者蒙恬照说。因由只有一个,自从蒙恬在大父蒙骜的病榻前自承“决意与他相始终”的那一日起,蒙恬的命运,甚至整个蒙氏家族的命运,便与嬴政的命运永远地不可分割地连在了一起。但遇大事,蒙恬不能违心,不能误事。
  今日,蒙恬却犯难了。
  赋税之事,是邦国第一要务。秦王方从泾水归来,一身风尘便提起此事,分明是秦王对今岁赋税刻刻在心。秦王在泾水不见李斯,回来后却立即派赵高飞马讨李斯主意,除了不想干扰正在紧急关头的李斯,分明便是秦王对今岁的赋税如何处置,心下尚没有定见。那么,蒙恬有定见么?也没有。蒙恬只明白一点,今岁赋税处置不当,秦国很可能发生真正的动荡,泾水河渠工程中途瓦解也未可知。
  今岁赋税之特异,在于三处。
  一则,荒年无收,秦国腹地庶民事实上无法完赋完税。二则,秦法不救灾,自然也不会在灾年免除赋税;以往些小零碎天灾,庶民以赋(工役)顶税,法令也是许可的;然则,今次天下跨年大旱,整个秦川与河西高原的北地、上郡几十个县都是几乎颗粒无收,庶民百余万已经大上泾水河渠,赋役顶税也在事实上成为不可能;也就是说,秦国法令所允许的消解荒年赋税的办法,已经没有了,除非再破秦法。三则,中原魏赵韩也是大旱跨年,三国早早都在去冬已经下令免除了今岁赋税,之后都汹汹然看着秦国;而秦国,在开春之后还没有关于今岁赋税的王令,对国人,对天下,分明都颇显难堪。
  三难归一,轴心在秦法与实情大势的冲突。也就是说,要免除赋税,得再破秦法;不免除赋税,又违背民情大势;而这两者,又恰恰都是不能违背的要害所在。更有一层,年青的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干员,其立足之政略根基,正是坚持秦法而否定吕不韦的宽刑缓政。要免除赋税,岂不恰恰证明了《吕氏春秋》作为秦国政略长策的合理性?岂不恰恰证明了吕不韦宽政缓刑的必要性?假如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干员自己证明了这一点,先前问罪吕不韦的种种雄辩之辞,岂非荒诞之极?用老秦人的结实话说,自己扇自己耳巴子!可是,不这样做而执意坚守秦法,庶民汹汹,天下汹汹,秦王新政岂不是流于泡影?六国若借秦人怨声载道而打起吊民伐罪的旗号,重新合纵攻秦,秦国岂不大险?纵然老秦人宽厚守法,不怨不乱,可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未出函谷关便狠狠跌得一跤,刚刚立起的威望瞬息一落千丈,秦王新政举步维艰,秦国再度大出岂不是天下笑柄?
  ……
  “蒙恬,想甚入神?”嬴政裹着大袍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走进书房。
  “难!天下事,无出此难也!”蒙恬喟然一叹。
  “天下事易,我等何用?”嬴政端起大碗温茶一口气咕咚咚饮下,大袖一抹嘴笑了。
  “君上,你有对策了?”
  “目下没有,总归会有。”
  “等于没说。”蒙恬嘟哝一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廊传来,嬴政一挥手:“坐了,先听听两老令说法。”
  两人堪堪就座,王绾与大田令太仓令三人已经走进。两大臣见礼入座,王绾随即在专门录写君臣议事的固定大案前就座,嬴政便叩着书案说了一句:“赋税之事,两老令思忖得如何?”两位老臣脸憋得通红,几乎是同时叹息一声,却都是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嬴政目光炯炯,脸上却微微一笑:“左右为难,死局,是么?”大田令是经济大臣之首,不说话不可能,在太仓令之后说话便显然地有失担待,片刻喘息,终于一拱手道:“老臣启禀君上,今岁赋税实在难以定策。就实而论,上年连旱夏秋冬,担水车水抢种之粟、稷、黍、菽,出苗不到一尺,便十有八九旱死。池陂老渠边的农田稼禾,虽撑到了秋收,也干瘪可怜得紧。从高说,有十几个县年景差强两成,其余远水各县,年景全无。若说赋税,显然无由征收。老臣思虑再三,唯一之法是免赋免税……赋税定策,原本老臣与太仓令职责所在,本该早有对策。然则,此间牵涉国法,老臣等虽也曾反复商讨,终未形成共识,亦不敢报王。犹疑蹉跎至今,老臣惭愧也!”嬴政倒是笑了:“谋事敬事,何愧之有?”随即目光转向太仓令。太仓令素来木讷,言语简约,此时更显滞涩,一拱手一字一字地说:“赋税该免,又不能免。难。秦国仓廪,原本殷实。泾水河渠开工,关中大仓源源输粮,库存业已大减,撑持一年,尚可。明年若不大熟,军粮官粮,难。”
  “老太仓是说,秦国所有存粮只够一年?”蒙恬追了一句。
  “民工一百六十万大吃仓储,自古未尝闻也!”
  “明年若不丰收,仓储可保几多军粮?”蒙恬又追了一句。
  “至多供得十万人马。”太仓令脸色又黑又红。
  “郡县仓储如何,边军粮草能否保障?”
  “秦国储粮,八成关中。关中空仓,郡仓县仓都是杯水车薪。”
  蒙恬一时默然,显然,太仓令所说的仓储情势他没有料到。果然明年军粮告急,那秦国可真是陷进泥潭的战车了。要不要立即将此事知会桓龁王翦,以期未雨绸缪,蒙恬一时拿捏不准。便在此时,嬴政拍案开口:“先不说军粮官粮,大田令只说,明年果真还是荒旱之年,王室禁苑连同秦川全部山林,能否保得关中秦人采摘狩猎度过荒年?”大田令道:“去岁大旱,关中秦人全力抗旱抢种,入冬又大上河渠,秦国民众没有进山讨食,只有山东流民入秦进山,关中山林倒是没有多大折损,野菜野果还算丰茂。然则,秦法不救灾,灾年历来不开王室禁苑……”嬴政似乎有些不耐,插话打断:“老令只说,若是开放禁苑,可否保关中度荒?”大田令思忖道:“若是开放王室禁苑,大体可度荒年。”嬴政一拍案:“这就是说,老天纵然再旱一年,老秦人也不至于死绝!”
  偌大书房,一时肃然。
  寡言木讷的太仓令却破例开口:“老臣以为,目下秦国之财力物力存粮,尚有周旋余地。所以左右为难者,法令相左之故也。老臣斗胆,敢请秦王召廷尉、国正监等执法六署会议,于法令斟酌权变之策。法令但顺,经济各署救灾救荒,方能放开手脚。”
  大田令立即跟上:“老臣附议!”
  蒙恬正在担心秦王发作,不想嬴政却叩着书案一笑:“也好,长史知会老廷尉,教他会同执法六署先行斟酌,但有方略,立即会议。”王绾答应一声,立即快步走了出去。两位老令见长史离座秦王无话,知道会议已罢,也一拱手告辞去了。
  蒙恬立即走到秦王案前,低声道:“君上明知老廷尉等反对更法,何出此令?”
  嬴政淡淡一笑:“秦国万一绝路,安民大于奉法。”
  “君上是说,秦法无助于国家灾难?”蒙恬大为惊讶。
  见蒙恬惊讶的神色,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不是我说,是更法者说也!”
  “那,君上信么?”
  “你个蒙恬,嬴政是信邪之辈?”年青的秦王脸色很不好看。
  “君上方才说,万一绝路,安民大于奉法。”蒙恬只看着灯说话。
  嬴政不耐地一摆手:“长策未出,不能先做万一之想么?”
  “纵然万一,也不能往更法路子上走。”
  嬴政默然片刻,一声喘息,终于冷静地点点头:“蒙恬,提醒得好。”
  蒙恬转过身来:“会议已罢,只待决断,只怕没有更好谋划了。”
  “不!一定会有。”
  “君上是说,李斯?”
  “对!李斯说法未到,便不能说没有更好谋划。”
  “君上确信,李斯会有解难长策?”
  “蒙恬,你疑李斯经纬之才?”
  蒙恬默然,硬生生吞进了一句跳到口边的话,以蒙恬之才而束手无策,王何坚信李斯?当然,蒙恬还有一句话,以秦王决事之快捷尚且犹疑不能拍案,李斯不可能提出恰当谋划。然则,王者毕竟是最后决断,有成算暂且压下也未可知,此话终究不能说。嬴政见蒙恬神色有些古怪,不禁揶揄地一笑:“蒙恬啊,人各有能,李斯长策伟略之才,我等还得服气也。”一句话说得蒙恬也呵呵笑了,服服服,我也只是把不准说说而已。秦王一阵笑声,好好好,估摸赵高天亮也就回来了,你回去歇息片刻,卯时再来。
  蒙恬不再说话,一拱手走了。
  老内侍正好将食车推进书房旁厅。嬴政匆匆吃了一只羊腿两张锅盔,喝了一盆胡地苜蓿汤,又进了书房正厅。暮色降临,铜灯掌起,嬴政精神抖擞地坐在了堆满文卷的书案前,提起蒙恬为他特制的狼毫大笔,展开一卷卷竹简批点起来。嬴政早早给王绾立下了法度:每日公文分两次抬进书房——白日午时一次,夜间子时末刻一次;无计多少,当日公文当日清,当夜一定全部批阅完毕;天亮时分,长史王绾一踏进书房,便可依照批示立即运转国事。
  去岁大旱以来,几乎每件公文都是紧急事体。嬴政又变为随时批阅,几乎没有片刻积压,即或短期出巡,在王车上也照样批阅文书。开春之后的公文,则大多涉及泾水河渠,不是各方重大消息,便是请示定夺的紧急事务。为求快捷,王绾将属下专司传送文书的谒者署紧急扩展,除了将十余辆谒者传车增加到三十辆,又专设了一支飞骑信使马队,凡紧急事务的公文,几乎是从来不隔日隔夜便送达各方,没有一件耽搁。而快速运转的源头,便在嬴政的这张硕大书案。批示不出来,国事节奏想快也是白搭。年青的秦王亲政两年余,这种快捷利落之风迅速激荡了秦国朝野,即便是最为遥远的巴蜀两郡,文书往返也绝不过月。关中内史署直辖的二十多个县,更是文书早发晚回。秦国官员人人惕厉敬事,不敢丝毫懈怠。
  咸阳箭楼四更刁斗打起,嬴政还没有离开书房。王绾知道,不是文书没批完,是赵高还没有回来。依着日常法度,王绾在王书房掌灯半个时辰后便可回府歇息,其余具体事务,由轮流当班的属吏们处置。两年多来,虽然王绾从来没有按时出过王城,可也极少守到过四更之后。今日事情特异,王绾预料秦王定然要等李斯回话,随后必然有紧急事务,所以王绾也守在外厅,一边梳理文卷一边留意书房内外动静。
  五更时分,夜色更见茫茫漆黑,料峭春风呼啸着掠过王城峡谷,弥漫出一股显然的尘土气息。书房正厅隐隐传来嬴政的一阵咳嗽声,王绾不禁便是一声叹息。山清水秀的秦川,被大旱与河渠折腾得烟尘漫天,也实在是旷古第一遭了。王绾轻轻咳嗽了几声,正要进书房劝说秦王歇息,便闻王城大道一阵马蹄声急雨般敲打逼近,连忙快步走出回廊,遥遥急问一声:“可是赵高?”
  “长史是我!赵高!”马蹄裹着嘶哑的声音,从林荫大道迎面扑来。
  王绾大步下阶:“马给我,你先去书房,君上正等着。”
  赵高撂下马缰,飞步直奔王书房。
  王绾吩咐一个当班属吏将马交给中车署,自己也匆匆进了书房。
  “李斯上书。”嬴政对王绾轻声一句,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张羊皮纸。
  赵高浑身泥土大汗淋漓,兀自挺身直立目光炯炯一副随时待命模样。王绾看得心下一热,过来低声一句:“赵高,先去歇息用饭,这里有我。”赵高却浑然无觉,只直挺挺石雕一般矗着,连一脸汗水也不擦一擦。片刻,嬴政抬头:“小高子,没你事了,歇息去。”赵高武士般嗨的一声,大步赳赳出厅,步态身姿竟没有丝毫疲惫之像。
  “干练如赵高者,难得也!”王绾不禁一声赞叹。
  “这是李斯之见,你看看如何?”嬴政将大羊皮纸一抖,递了过来。
  王绾飞快浏览,心下不禁猛然一震。李斯的上书显然是急就章,羊皮纸上淤积一层擦也擦不掉的泥色汗水,字迹却是一如既往的工稳苍健,全篇只有短短几行:“法不可弃,民不可伤。臣之谋划:荒年赋税不免不减,然则可缓;赋税依数后移,郡县记入民户,许丰年补齐;日后操持之法,只在十六字:一歉二补,一荒三补,平年如常,丰年补税。”
  门外脚步急促,蒙恬匆匆走进:“君上,李斯回书如何?”
  “自己看。”正在转悠的嬴政淡淡一句。
  “咸阳令如此快捷?”王绾有些惊讶,立即递过那张大羊皮纸。
  “我派卫士钉在宫门,赵高回来便立即报我。”蒙恬一边说话,一边飞快浏览。
  “李斯谋划如何?”嬴政转悠过来。
  “妙!绝!”蒙恬啪啪两掌拍得山响。
  “我等只在免、减两字打转,如何便想不到个缓字?”王绾也笑了。
  “是也!如此简单,只要往前跨得一步……服!”蒙恬哈哈大笑。
  嬴政却没有笑,拿过黑乎乎脏兮兮的羊皮纸,手指掸着纸角喟然一叹:“风尘荒野,长策立就,李斯之才,天赋经纬也!”见蒙恬王绾只是点头,嬴政一笑,“天机一语道破,原本简单。可便是这简单一步,难倒多少英雄豪杰?不说了,来,先说说如何下这道王书?”三人围着嬴政的大案就座,王绾先道:“李斯已经明白确定法程,若君上没有异议,王书好拟。”嬴政微微摇头:“不。这道王书非同寻常,不能只宣示个赋税办法。蒙恬,你先说说。”蒙恬盯着摊在青铜大案中央的那张黑乎乎脏兮兮的羊皮纸,一拱手肃然正色道:“以臣之见,这道王书当分三步:一,论治道,轴心便是李斯的八个字,法不可弃,民不可伤,昭示秦法护民之大义,使朝野些许臣民的更法之心平息,使山东六国攻讦秦国法治的流言不攻自破!二,今岁赋税的缓处之法;三,日后年景的赋税处置之法,分歉年、平年、丰年三种情形,确定缓赋补齐之法。”王绾立即点头:“若能如此,则这道王书可补秦法救灾不周严之失,堪为长期法令。”嬴政点头拍案:“好!王绾按此草书,午时会商,若无不当,立即颁行。”
  “君上歇息,我留下与长史参酌。”
  “不用。有你这个大才士矗在边上,我反倒不自在。”王绾笑了。
  嬴政站起一挥手:“咸阳事多,蒙恬赶紧回去,午时赶来便是。”
  王绾也跟着站起:“君上也赶时歇息片刻,我到自己书房去。”
  嬴政原本是要守在书房等王绾草书,可王绾却不等他说话便大步匆匆去了。情知长史疼惜自己没日没夜,嬴政只有摇摇头,硬生生憋住了唤回王绾的话语,跟着蒙恬的身影出了书房,向寝宫庭院大步赶去。
  天色蒙蒙欲亮,浩浩春风又鼓荡着黄尘弥漫了咸阳。
  嬴政狠狠地对天吐了一口:“天!你能憋得再旱三年,嬴政服你!”
四、天夺民生 宁不与上天一争乎
  二月中到三月初,是秦国启耕大典的时日。
  启耕大典,是一年开首的最重大典礼。定在哪一日,得由当年的气候情形而定。但无论司天星官将启耕大典选在哪一日,往年正月一过,事实上整个关中便苏醒了。杨柳新枝堪堪抽出,河冰堪堪化开,渭水两岸的茫茫草滩堪堪泛绿,人们便纷纷出门,趁着启耕大典前的旬日空闲踏青游春。也许,恰恰是战国之世的连绵大战,使老秦人更为珍惜一生难得的几个好春,反倒是将世事看开了。总归是但逢春绿,国人必得纵情出游,无论士农工商,无论贫富贵贱,都要在青山绿水间徜徉几日。若恰逢暖春,原野冰开雪消,灞水两岸的大片柳林吐出飞雪般飘飘柳絮,渭水两岸的茫茫滩头草长莺飞,踏青游春更成为秦川的一道时令形胜。水畔池畔山谷平川,但有一片青绿,必有几顶白帐,炊烟袅袅,歌声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欢乐。一群群的老秦人遥遥相望,顶着蓝天白云,踩着茸茸草地,敲打着瓦片陶罐木棒,弹拨着粗朴宏大的秦筝,可劲拍打着大腿,吼唱着随时喷涌的大白话词儿,激越苍凉淋漓尽致。间有风流名士踏青,辞色歌声俱各醉人,便会风一般流传乡野宫廷,迅速成为无数人传唱的《秦风》。俄而暮色降临,片片帐篷化为点点篝火,热辣辣的情歌四野飘荡,少男少女以及那些一见倾心的对对相知,三三两两地追逐着嬉闹着,消失在一片片树林草地之中。篝火旁的老人们依旧会吼着唱着,为着意野合的少男少女们祝福,为亘古不能消磨的人伦情欲血脉传承祝福。岁月悠悠,粗朴少文的老秦人,竟在最为挑剔的孔夫子笔端留下了十首传之青史的《秦风》,留下了最为美丽动人的情歌,留下了最为激荡人心的战歌,也留下了最为悲怆伤怀的挽歌。仅以数量说,已经与当时天下最号风流奔放的“桑间濮上”的《卫风》十首比肩了。不能不说,这是战国文明的奇迹之一。
  然而今岁春日这一切,都被漫天黄尘吞噬了。
  老秦人没有了踏青的兴致,人人都锁起了眉头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去岁干种下去的小麦大麦,疏疏落落地出了些青苗,而今非但没有返青之象,反倒是一天天蔫蔫枯黄。曾经有过的两三场雨,也是浅尝辄止,每次都没下过一锄墒。须根三五尺的麦苗,在深旱的土地上无可奈何,只能不死不活地吊搭着。要不是年关时节的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捂活了些许奄奄一息的麦苗,今岁麦收肯定是白地一片了。人说雪兆丰年,人说秦国水德,可启耕大典之后,偏偏又是春旱。绵绵春雨没有降临,年年春末夏初几乎必然要来的十数八日的老霖雨也没有盼来。天上日日亮蓝,地上日日灰黄。昔年春日青绿醉人的婀娜杨柳,变得蔫嗒嗒枯黄一片。天下旅人叹为观止的灞柳风雪,也被漫天黄尘搅成了呛人的土雾。秦川东西八百里,除了一片蓝天干净得招人咒骂,连四季常青的松柏林都灰蒙蒙地失了本色。老秦人谚云:人是旱虫生,喜干不喜雨。可如今,谁也不说人是旱虫了,都恨不得老天一阵阵霹雳大雨浇得三日不停,哪怕人畜在水里扑腾,也强过这入骨三分的万物大渴。眼看着四月将至,老秦人心下惶惶得厉害了。上茬这茬,两料不收,下茬要再旱,泾水河渠秋种要再不能放水,秦国便真的要遭大劫了。
  人心惶惶之际,秦王两道王书飞驰郡县大张朝野。
  老秦人又咬紧了牙关:“直娘贼!跟老天撑住死磕,谁怕谁!”
  这两道王书,非但大出秦人意料,更是大出山东六国意料,不能不使人刮目相看。第一道王书依法缓赋,许民在日后三个丰年内补齐赋税,且明定日后赋税法度:小歉平年补,大歉丰年补;开宗明义一句话:“法不可弃,民不可伤。”老秦人听得分外感奋。这道王书抵达泾水河渠时,郑国高兴得一蹿老高,连连呼喝快马分送各营立即宣读。瓠口工地的万余民力密匝匝铺满峡谷,郑国硬是要亲自宣读王书。当郑国念诵完毕,嘶哑颤抖的声音尚在山谷回荡之际,深深峡谷与两面山坡死死沉寂着。郑国清楚地看见,他面前的一大片工匠都哭了。郑国还没来得及抹去老泪,震天动地的吼声骤然爆发了:“秦王万岁!官府万岁!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郑国老泪纵横,连连对天长呼:“上天啊上天!如此秦王,如此秦人,宁不睁眼乎!”没过片时,不知道哪里的消息,整个一千多座营盘都风传开来:缓赋对策,李斯所出!其时,李斯刚刚带着一班精干吏员飞马赶回,要与郑国紧急商议应对第二道王书。不想刚刚进入谷口幕府,李斯马队便被万千民人工匠包围,黑压压人群抹着泪水狂喊李斯万岁,硬是将李斯连人带马抬了整整十里山道。及至郑国见到李斯,黝黑干瘦的李斯已经大汗淋漓地软瘫了。郑国从马上抱下李斯,李斯泪眼朦胧地砸出一句话:“秦人不负你我,你我何负秦人!”便昏了过去。
  入夜李斯醒来,第一句话便是:“秦王要亲上河渠,老令以为如何?”
  这便是秦王嬴政的第二道王书:本王欲亲上河渠,举国大战泾水。
  郑国这次没有犹豫,探水铁尺一点:“秦王善激发,河渠或能如期而成!”
  李斯忽地翻身坐起:“秦王正等你我决断,回书!”
  两人一凑,一封上书片刻拟就,幕府快马信使立即星夜飞驰咸阳。
  清晨,嬴政一进书房便看到了摆在案头的郑国李斯上书,浏览一罢,立即召来蒙恬与王绾共商。嬴政第二道王书的本意,便是安定民心之后亲自上河渠督战,举国大决泾水河渠。王书宣示了秦王“或可亲临,大决水旱”的意愿,却没有明确肯定是否真正亲临,当然,更没有宣示具体行止。在朝野看来,这是秦王激励民心的方略之一。毕竟,国家中枢在国都,国君显示大决水旱的亲战壮志是必要的,但果真亲临一条河渠督工,从古到今没有过,目下秦国处处吃紧,更是不可能的。因此,事实上无论是朝野臣民还是河渠工地,谁都没有真正地认为秦王会亲临河渠。但是,真正的原因却不是这般寻常推理,而是嬴政的方略权衡。
  那日,会商王绾草拟的王书之后,嬴政便提出了亲统河渠的想法。王绾明确反对,理由只有一个:“秦国里外吃紧,必须秦王坐镇咸阳,总揽全局。河渠固然要紧,李斯郑国足当大任!”蒙恬没有明确反对,提出的理由却很实在:“君上几次欲图巡视河渠,李斯郑国每每劝阻。因由只有一个:秦王亲临,必得铺排巡视,民众也希图争睹秦王风采,无论本意如何,都得影响施工。方今水旱情势加剧,秦王亲临似无不可。然则,若能事先征得李斯郑国之见,再做最后决断,则最好。”嬴政思忖片刻,立即拍案:“缓赋王书之后,立即加一道秦王特书,申明本王决意与国人同上泾水之心志。征询郑国李斯之书,快马立即发出。究竟如何上渠,而后再做决断。”如是,才有了那两道令国人感奋的王书。
  今日上书打开,一张羊皮纸只有短短三五行:“臣郑国李斯奏对:秦国旱情跨年,已成大险之象,秋种若无雨无水,则秦国不安矣!当此之时,解旱为大。秦王长决事,善激发,若能亲统泾水,河渠民众之士气必能陡长。唯其如此,臣等建言,秦王若务实亲临,则事半功倍矣!”传看罢羊皮纸上书,王绾只一句话:“郑国李斯如此说,臣亦赞同。”蒙恬却皱着眉头摇着羊皮纸:“这‘务实亲临’四个字,颇有含糊,却是何意?”嬴政不禁哈哈大笑:“我说你个蒙恬也!人家李斯还给我留个面子,你装甚糊涂?非得我当场明言,不铺排不作势!你才称心?”蒙恬王绾一齐大笑:“君上明断明断,服气!”
  “服气甚?今岁河渠不放水,嬴政纵然神仙,也只是个淡鸟!”嬴政笑骂一声,离座站起一挥手,“李斯郑国想甚,我明白。蒙恬,留镇咸阳,会同老廷尉暂领政事。王绾,立即遴选行营人马,务求精干。三日之后,进驻泾水瓠口。”
  “嗨!”王绾将军领命般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蒙恬,愣怔甚来?”
  “君上……蒙恬领政,不,不太妥当……”
  “你说谁妥当?将王翦搬回来?”
  “那,也不妥……臣请与李斯换位,李斯才堪大任!”
  嬴政突然沉下脸来:“蒙恬,你想害李斯么?”见蒙恬惊愕神色,嬴政一口气侃侃直下,显然早已思虑成熟,“镇国领政,从来就不仅仅是才力之事。要根基,要人望,要文武兼备!李斯是楚人入秦,在秦国朝野眼中还没淘洗干净,骤然留国领政,还不把人活活烤死!再说,留国领政,也就是稳住局面不出乱子,你蒙恬应付不来?换了李斯,大大屈才!河渠虽小,聚集民力一百余万,日每千头万绪,突发事件防不胜防;此等民治应变之才,不说你蒙恬,连我也一样,还当真不如李斯!换位换位,你换了试试?”
  “好好好,不换了!”
  “担着?”
  蒙恬猛然挺身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蒙恬!好兄弟!”嬴政大张双臂,突然抱住了蒙恬。
  蒙恬又突兀一句:“君上,蒙恬误事,提头来见!”
  嬴政哈哈大笑:“那可不行!嬴政不能没有蒙恬。”
  次日,紧急朝会在咸阳宫东偏殿举行。
  嬴政就座,开宗明义:“今日只议一事。大旱业已两年,秦国民生陷入绝境。本王决意亲统河渠,决战泾水,咸阳国事如何安置?都说话。”大臣们大觉突兀,殿中一时默然。终于,大田令鼓勇开口:“老臣以为,日前王书出秦王督渠之说,原是激励朝野克旱之心,不可做实。谚云:国不可一日无君。秦国多逢大战,孝公之后,历代秦王尚无一人离国亲征。今秦国无战无危,秦王为一河渠离国亲统,似有过甚,望王三思。”话音落点,大臣们纷纷附议,尤其是经济十署,几乎异口同声地不赞同秦王亲统河渠。
  嬴政有些烦躁。他先行宣明决断,便是不想就自己要不要亲上河渠再争,只想将蒙恬坐镇摄政之事定下来,朝会便算结束。谁知一上来便绕在了这个根本上,还是没有回避得开。嬴政沉着脸正要说话,老廷尉却开了口:“诸位议论,老夫以为没有触及根本。根本者何?秦国灾情旱情也。秦王是否亲统河渠,决于秦国灾害深浅。今诸位不触灾情,一说国君不离都城之传统,二说怕六国耻笑,三说无战无危,言不及义也,不足为断也。”老廷尉话音落点,大臣们便哄嗡开来,眼见便要对着老廷尉发难了。论战一开,定然又是难分难解。嬴政断然拍案,话锋直向一班经济大臣:“大田令,你等执掌经济民生,至今仍然以为国家危难只在外患么?”殿中骤然安静,大田令心有不甘地拱手一答:“启禀秦王,当然还有内忧。”嬴政冷冷一笑:“内忧何指?”大田令一时愣怔:“启禀君上,这,这内忧可有诸多方面,一句两句,老臣无从说起。”嬴政拍案而起:“国家之忧患,根本在民生。千年万年,无得例外。民生之忧患,根本在水旱。千年万年,无得例外。大旱之前,不解忧国之本,情有可原。大旱两年,诸位仍不识忧患之根本,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之昭昭!”
  “天害人,不下雨,自古无对。”大田令忧心忡忡地嘟哝了一句。
  “天害人,人等死?!”嬴政勃然变色。
  经济大臣们正附和着大田令摇头叹息,被骤然怒喝震得一个激灵。
  嬴政直挺挺矗在案前,铁青着脸大手一挥:“本王如下决断,不再朝议,立即施行:其一,本王行营立即驻跸泾水工地,大决水旱,务必在夏种之前成渠放水。其二,咸阳令蒙恬会同老廷尉,留镇咸阳,暂领政事;其三,经济十署之大臣,留咸阳官署周旋郡县春耕夏忙,经济十署之掌事大吏,随本王行营开赴泾水。”嬴政说完,凌厉的目光扫过大殿,虽说不再朝议,可还是显然在目光询问:谁有异议?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举殿齐声一吼。
  见秦王振作决意,原先异议的大臣们人人羞愧尴尬。毕竟,无论大臣们如何以传统路子设定秦王,对于如此一个不避危难而勇于决战的国王,大臣们还是抱有深深敬意的。当秦王真正地拍案决断之后,所有的犹豫所有的纷扰反而都烟消云散了。大臣们肃然站起,齐齐一声老誓,便铁定地表明了追随秦王的心志。王绾知道,秦王此刻尚未真正烦躁,连忙过来一拱手道:“君上且去早膳,臣等立即会商行营上渠事宜。”蒙恬与老廷尉也双双过来:“臣等立即与各署会商,安定咸阳与其余郡县。”王绾眼神一示意,大屏旁侍立的赵高立即过来,低声敦请秦王早膳。嬴政没有说话,沉着脸大步匆匆去了。蒙恬老廷尉一班人,挪到咸阳令官署会商去了。王绾与一班年青的经济大吏们,则留在了东偏殿会商。堪堪午时,一切筹划就绪。大吏们匆匆散去,咸阳各官署立即全数轰隆隆动了起来。
  次日清晨,秦王一道王书飞往关中各县与泾水工地,简短得如同军令:
  秦王政特书:连岁大旱,天夺民生,秦人图存,宁不与上天一争乎!今本王行营将驻跸泾水,决意与万千庶民戮力同心,苦战鏖兵,务必使泾水在秋种之时灌我田土。举凡秦国官民,当以大决国命之心,与上天一争生路。河渠如战,功同军功晋爵,懈怠者以逃战罪论处。秦国存亡,在此水旱一战!
  王书发下,举国为之大振。非但关中各县的剩余民力纷纷赶赴泾水,连陇西、北地、巴蜀、三川等郡也纷纷请命,要输送民力粮草援助秦川治水。嬴政将此类上书一律交由蒙恬与老廷尉处置,定下的回复方略只是十二个字:各郡自安自治,关中民力足够。咸阳政事一交,嬴政便全副身心地扎到泾水工地去了。
  三月中,秦王行营大举驻跸泾水瓠口。
  黄尘飞扬得遮天蔽日的泾水工地,骤然间成了秦国朝野的圣地。行营扎定的当夜,嬴政没见任何官员大吏,派出王绾去河渠幕府与李斯郑国会商明日事宜,便提着一口长剑,带着赵高,登上了瓠口东岸的山顶。此地正当中山最高峰,举目望去,峡谷山原灯火连绵,向南向东连天铺去,风涛营涛混成春夜潮声弥漫开来,恍如隆隆战鼓激荡人心。若不是呼啸弥漫的尘雾将这一切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朦胧苍茫,这远远大过任何军营的连天灯海,直是亘古未有的壮阔夜景。
  嬴政伫立山冈,静静凝望,几乎半个时辰没有任何声息。
  “君上?”赵高远远地轻轻一声。
  “小高子,眼前这阵势,一夜能用多少灯油火把?”嬴政的声音很平静。
  赵高暗自长吁一声走到秦王侧后:“君上,这小高子说不清楚。”
  “咸阳书房的大铜人灯,一夜用几多油?”
  “这小高子知道。大灯一斤上下,小灯三五两上下,风灯一个时辰二三两。”
  “王城一夜,用灯油多少?”
  “小高子听给事中说过,王城一夜,耗油两千斤上下。”
  “连绵千余座营盘,顶得几个王城?”
  “这,这,大约总顶得十数八个了。”赵高额头汗水涔涔渗出。
  “估摸算算,河渠一夜,耗油多少?”
  “君上,小高子笨算,大体,两三万斤上下。”
  “一月多少?”
  “君上,百万斤上下。”
  “一年多少?”
  “君上,一千五六百万斤上下。不对,过冬还要加。该是,两千万斤上下。”
  “这些油从何处来,知道么?”
  “君上,除了牛油羊油猪油树脂油,秦国还有高奴猛火油,不怕。”
  嬴政再也没有说话。赵高轻声地喘息着,远远地直挺挺站着,当然绝不会饶舌多嘴。如此石雕般伫立,直到硕大的启明星悄悄隐没,嬴政还是石雕般伫立着。
  “君上,黎明风疾……”
  “回行营。”嬴政突然转身,大步匆匆地下了山。
  一进行营,赵高立即到庖厨唤来晨膳。嬴政呼噜噜喝下一鼎太医特配的羊骨草药汤,又咥下两张厚锅盔,脸色顿时红润冒汗,冰冷僵直的四肢也温热起来,站起正要出帐,王绾轻步走了进来。
  “君上,一夜不眠,三日难补……”王绾打量着秦王。
  “我又不是泥捏的,没事。说,都行动没有?”
  “君上,各方人马已经到齐,只地方改在了幕府。”
  “噢?”
  “行营辕门太小,幕府有半露天大帐。”
  “好。走。”嬴政挥手举步,已经将王绾撂在了身后三五步外。
五、碧蓝的湖畔 抢工决水的烈焰轰然激发
  首次泾水行营大会,嬴政要明确议定竣工放水期限。
  依照初议,李斯郑国力争的期限是秋种成渠放水,距今大体还有五个月上下。果能如期完成,已经是令天下震惊了。可是,自从北地巡视归来,眼见春旱又生,嬴政无论如何按捺不住那份焦虑。反复思忖,他立即从泾水幕府调来了全部河渠文卷的副本,埋首书房孜孜揣摩。旬日之后,一个新的想法不期然生出——泾水工期,有望抢前!这个紧上加紧的想法,源于嬴政揣摩泾水文卷所得出的一个独有判断:泾水河渠之技术难点,已经全部攻克,郑国与工师们画出的全部施工图精细入微,任谁也没有担心的理由;泾水河渠剩余之难点,在施工,在依照这些成型工图实地做工;也就是说,最难而又无法以约期限定的踏勘、材料、技术谋划等等难题,已经被郑国与一班工师在十年跌宕中全部消磨攻克了;如今泾水河渠的进展,全部取决于民力施工的快慢。果真如此,依着老秦人的苦战死战秉性,这工期,就不是没有提前的可能。可是,嬴政有了如此评判,却没有透漏给任何人。毕竟,李斯郑国都是罕见大才,原定工期已经够紧,更何况是否还有其他未知难点一时也不能确证,自己未曾亲临踏勘,便不能做最后判定;在举国关注水旱的紧要关头,王者贸然一言施压催逼进度,是足以毁人毁事的。嬴政很清楚,若不实地决事,纯粹以老秦人秉性为依据改变工期,在李斯郑国看来定然是一时意气,往下反而不好说了。嬴政反复揣摩思忖,最后仍然确认自己的评判大体不差,这才有了“亲统河渠,大决泾水,为秦人抢一料收成”的暗自谋划。这则谋划的实施方略是由微而著,逐步彰显:先发王书,再沟通会商,再亲上河渠;只有到了河渠工地,嬴政才能走出最后一步棋,最终议决泾水工期。
  嬴政直觉地认定,夏种前成渠,有可能。
  然则究竟如何,还得看今日的行营大会。
  因为事关重大,嬴政昨日进入泾水的第一件事,便是派王绾与李斯郑国会商今日行营大会如何开。嬴政只有一个要求:各县、亭、乡统领民工的“工将军”全部与会。王绾知道,秦王不召见李斯郑国而叫自己出面会商,为的是教李斯郑国没有顾忌,以常心对此事。唯其如此,王绾一进幕府就实话实说,将秦王对与会者的要求一说,便没话了。王绾很清楚,有国王驾临的朝会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会商,要会商的实际只有这一件事。果然,郑国李斯谁也没说议事程式,便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郑国是惊讶:“河渠决事,历来不涉民力。民力头领两百余人,闹哄哄能议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却舒展起来,对郑国一拱手道:“老令哥哥,此事中不中我看两说。秦王既想教工将军与会,必有所图。左右对工期有利,无须忧虑。”郑国连连摇头:“有所图?甚图?秋种放水,工期已经紧巴紧。治水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得有章法。老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说,秦王善激发。忘了?只要没人动你施工图,一切照你谋划来,快不比慢好?怕他何来?”王绾连忙补上:“对对对!秦王就是想听听看看,施工法程决不会触动。”郑国黑着脸转了两圈,嘟哝了一句:“善激发也不能大呼隆,添乱。”便不再执拗。李斯对王绾一点头:“好了好了,其余事我来处置。行营事多,长史回去便了。”王绾一走,李斯立即派出连串快马传令。赶天亮,散布在东西四百余里营盘的民工头目们,已经全部风尘仆仆地聚集到了泾水幕府。
  嬴政第一次来泾水幕府,方进谷口,惊讶地站住了脚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游走甲士的火把星星点点。幕府前的黄土大场已经洒过了水,却仍然弥漫着蒙蒙尘雾。场中张着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帐篷,帐下火把环绕,中间黑压压伫立着一排排与会工将军。早春的料峭晨风啪啪吹打着他们沾满泥土的褴褛衣衫,却没有一个人些微晃动,远远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青的秦王心头猛然一热,站在帐外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驾到——”王绾连忙破例,王未达帐口便长长一呼。
  帐下土俑们呼啦转头,秦王万岁的呼喊骤然爆发,小小山凹几乎被掀翻了。
  一般干瘦黝黑的郑国李斯匆匆迎出:“臣郑国(李斯)参见秦王!”
  嬴政只一点头,一句话没说大步赳赳进帐。
  年青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台站定,帐中便呼喊着参拜起来。匆忙聚集,李斯没有来得及统一教习礼仪,这阵参见便乱纷纷各显本色。除了前排县令颇为整齐,那些由亭长乡长里长兼任的工将军与纯粹是精壮农夫的工将军,便纷纷依着自家认为该当的称谓吼喝一声,或躬身或拱手,有的还扑在地上不断叩头,带着哭声喊着拜见秦王。一阵乱象,看得郑国直摇头,低声对旁边李斯嘟哝一句:“这能议事?大呼隆。”李斯也低声一句:“怪我也,忘记了教习礼仪。”年青的秦王嬴政却是分外激动,站在土台上拱着手殷殷环视大帐一周,嘶哑着高声一句:“父老兄弟们劳苦功高!都请入座。”
  嬴政一句话落点,帐下又是一阵纷纭混乱。
  李斯原以为此等大会不可能太长,于是设定:与会工将军以县为方队站立,队首是县令,既容易区分又便于行动;除了秦王与郑国王绾三张座案,举帐没有设座,所有与会者都站着说话。之所以如此,一则河渠幕府没有那么多座案,二则农夫工将军们也不大习惯像朝臣一般说话间起坐自如,有座案反倒多了一层绊磕。所以,地上连草席也没有。可秦王大礼相敬,呼工将军们为父老兄弟且激赏一句劳苦功高,又请入座,慷慨恭敬使人感奋不已。商鞅变法以来,秦人最是看重国家给予的荣誉。秦王一礼,工将军们顿时大感荣耀,人人只觉自己受到了秦王对待议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从命?想都不想,满帐一阵感谢秦王的种种呼喊,人人一脸肃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纵然插着刀子也顾不得了。春旱又风,地上洒水早已干去,两百余人一齐坐地,立即便是黄土飞扬尘雾弥漫。可是,令人惊讶的是,整个大帐连同秦王在内,人人神色肃然,没有一个人在尘雾飞散中生出一声咳嗽。连寻常总是咳嗽气喘的郑国,也庄重地伫立着,连些许气喘也没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帐外司马一挥手。
  这是李斯的精到处。土工又逢旱,人时时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役的活计便只有两桩:一拨搭建半露天帐篷,一拨用粗茶梗大煮凉茶,将帐外八口大瓮全部注满。以李斯原本想法,凉茶主要用在会前会后两头。如今满帐灰尘激荡,几乎无法张口说话,李斯心思一动,便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流水般摆好,工役们提着陶罐利落斟茶,工将军们人人咕咚咚牛饮一阵,帐中尘土已经渐渐消散了。
  嬴政始终站在土台王案前,没有入座,也没有说话,扫视着一片衣衫脏污褴褛的工将军们,牙关咬得铁紧。年青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的日子,不是穿不起整齐衣服,而是再好的衣服在日夜不休的土活中也会脏污不堪。虽然如此,嬴政还是不敢想象,所有的工将军们会是如此丝絮褴褛泥土脏污。他至少知道,这些人都是吏身,在山东六国便是庄园成片车马华贵衣饰锦绣的乡间豪士,这些人能滚打成这般模样,寻常民工之劳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还能不能再抢,该不该再抢?
  终于,帐中尘雾消散。
  郑国还是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诸位,秦王亲临泾水,今日首次大会。老夫身为河渠令,原该司礼会议。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丢三落四,今日便请河渠丞代老夫司礼会议。”短短几句话说完,郑国已经是满脸涨红额头出汗了。
  嬴政一摆手:“老令坐着听便是,事有不妥,随时说话。”
  郑国谢过秦王,又对李斯一拱手,便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跨前一步高声道:“行营大会第一事,自西向东,各县禀报工地进境。”
  郑国嘶哑地插了一句:“诸位务必据实说话,秋种之前完工,究竟有无成算?”
  前排一个石礅子般的汉子挺身站起:“云阳县令禀报:瓠口工地定提前完工!”
  王绾插进一句:“光县令说不行,各县工将军须得明白说话。”
  云阳县令一转身未及开口,十几个汉子刷地站起:“瓠口工地,两月完工!”
  又一粗壮汉子站起:“甘泉县与云阳县共战瓠口,两月完工!”
  县令身后十几个汉子站起齐声一喊:“甘泉县两月完工!”
  郑国摇摇手:“瓠口开工早,不说。要紧是干渠。”
  话方落点,其余县令们纷纷高声:“瓠口两个月能完工,我县再赶紧一些,两个月也该当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抢得夏种!脱几层皮也值!”工将军们立即一片呼喝,话语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样:跟上瓠口,加紧抢工,两个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议论,连禀报各县施工情形也忘记了。郑国完全没有料到,本来是会议究竟能否确保秋种完工,如何竟突然扯到夏种完工?这是治水么,儿戏!便在郑国呼哧呼哧大喘着就要站起来发作时,李斯过来低声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来说。”
  不等郑国点头,李斯转身一拱手高声道:“诸位县令,诸位工将军,秦国以军制治水,这幕府便是军帐,军前无戏言。诸位昂昂生发,声称要赶上瓠口工期,抢在夏种完工,心中究竟有几多实底?目下瓠口虽然打通,可四百多里干渠才刚刚开始。河渠令与我谋划的预定期限:瓠口扫尾之同时,九个月开通干渠,三个月开通支渠毛渠,总共一年完工。如此之期,已经是兼程匆匆,史无前例。去岁深秋重上河渠,今岁深秋完工,恰恰一年。若要抢得夏种,在两个多月内成渠放水,旷古奇闻!四百多里干渠、三十多条支渠、几百条毛渠,且不说斗门、渡槽、沙土渠还要精工细作,便是渠道粗粗成型,也是比秦赵长城还要大的土方量。两个多月,不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难!治水之要,首在精细施工。诸位,还是慎言为上。”
  县令工将军们素来敬重李斯,大帐之下顿时没了声息。
  李斯职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身,寻常但有郑国在场,从不就工程总体说话。今日李斯一反常态,又是一脸肃杀,王绾便觉得有些蹊跷。再看秦王,却平静地站着,平静地看着,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老臣有话说。”郑国黑着脸站了起来。
  无论李斯如何眼神示意,郑国只作浑然不见。
  秦王慨然点头:“老令有话,但说无妨。”
  郑国对秦王一拱手,转身面对黑压压一片下属,习惯性地抓起了那支探水铁尺,走近那幅永远立在幕府将台上的泾水河渠大板图,嘶哑的声音昂昂回荡:“李丞替老夫做黑脸,老夫心下不安。话还得老夫自己说,真正不赞同急就工的,是老夫,不是李丞。诸位且看,老夫来算个粗账。”郑国的探水铁尺啪地打上板图,“引水口与出水瓠口,要善后成型,工程不大,却全是细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两万人力。四百六十三里干渠,加三十六条支渠,再加三百多条毛渠,谁算过多长?整整三千七百余里!目下能上渠之精壮劳力,以一百万整数算,每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两百多人而已!筑渠不是挖壁垒,开一条壕沟了事,渠身渠底都要做工,便是铁人昼夜不歇,两个多月都难!”探水铁尺重重一敲,郑国也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河渠是泥土活,却更是精细活。老夫还没说那些斗门、渡槽与沟沟坎坎的工匠活。这些活路,处处急不得。风风火火一轰隆上,能修出个好渠来?不中!渠成之日,四处渗漏,八方决口,究竟是为民还是害民?老夫言尽于此,诸位各自思量。”
  满帐人众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尴尬,谁也没了话说。
  亭乡里的工将军们显然有所不服,可面对他们极为敬重的河渠令,也说不出自己心下不服的话来,只有涨红着脸呼哧呼哧大喘气。县署大员们则是难堪憋闷,个个黑着脸皱眉不语。
  事实上,这些统率民力上渠的县署大员,大多是县令、县长,至少也是县丞。秦法有定:万户以上的大县,主官称县令;万户以下的小县,主官称县长;县令年俸六百石,县长年俸五百石。六百石,历来是战国秦汉之世的一个大臣界标,六百石以上为大臣,六百石以下为常官。县令爵同六百石大臣,只有战国、秦帝国以及西汉初期如是。后世以降,县令地位一代一代日见衰落。就秦国而言,秦统一之前县的地位极其重要。秦孝公商鞅变法时,秦国全部四十一县,只有一个松散的戎狄部族聚居的陇西称作郡,事实上也不是辖县郡。后来收复河西,秦国又有了北地郡、九原郡,郡辖县的郡县制才形成定制。但郡守的爵位,与县令是一般高下。随着秦国疆域的不断扩张,郡渐渐增多,郡辖县的法度彻底确立,郡守爵位才渐渐高于县令爵位。但是,县令县长依然被朝野视作直接治民的关键大臣。秦昭王之世,关中设内史郡,统辖关中二十余县,郡守多由王族大臣担任,县令却是清一色的能臣干员,且历来由秦王直接任命。猝遇旷古大旱,县令县长们亲率本县民力大上河渠。嬴政虑及县令县长地位赫赫,为了李斯郑国方便管辖,以“军制治水”为由,将县令县长们一律改作了“县工将军”。虽然如此,县令县长们事实上依然是大臣,哪一个都比李斯郑国的爵位高。当此之时,李斯郑国两桶冷水当头浇来,实在教这些已经被秦王王书激发起来的县令县长们难堪憋闷,想反驳又无处着力,只有黑着脸直愣愣坐着。
  “老令啊,个个都是泥土人,能否找个地方见见水?”嬴政笑了。
  郑国还没回过神,李斯已经一拱手接话:“瓠口试水佳地,最是提神!”
  “对对对,那里好水。”郑国一遇自己转不过弯,便只跟着李斯呼应。
  嬴政一挥手:“好!老令说哪里便哪里。走!先洗泥再说话。”
  一言落点,嬴政已经大步出帐。李斯对郑国一个眼神,郑国立即跟着王绾出帐领道。李斯对满帐工将军一拱手:“秦王着意为诸位洗尘,有说话时候,走!”帐中顿时一片恍然笑声,呼啦啦跟着李斯出了大帐。
  瓠口佳地,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泊。
  这是中山引水口修成后试放泾水,在瓠口峡谷中积成的一片大水。因为是试水,引水口尚需不断调整大小,峡谷两岸与沟底也需多方勘验,更兼下游干渠尚未修成,这片大水便被一千军士严密把守着两端山口。否则,整日黑水汗流的民工们川流不息地涌来洗衣净身,水量渗漏便无法测算。唯其不能涉足,河渠上下人等便呼这片大水为“老令禁池”。不说秦王嬴政与咸阳大臣,便是鏖战河渠的一班县令工将军们也没有来过。
  一过幕府山头,蓝天下一片碧波荡漾,松涛阵阵,谷风习习,与山外漫天黄尘竟是两个天地。工将军们不禁连声喊好。秦王却看着郑国一拱手:“老令据实说话,下水会否搅扰渗漏勘验?”郑国一拱手:“不会。军士看守,那是怕口子一开万千人众拥来,踩踏得甚也看不得了。这点子人,没事。”嬴政哈哈大笑,向工将军们一挥手:“诸位都听见了,老令发话没事!都下水,去了一身臭汗再说!”
  “秦王万岁!”
  县令工将军们一片雀跃欢呼,却没有一个人下水。
  嬴政一挥手:“不会游水无妨,边上洗洗也好!”
  李斯过来低声道:“君上,秦人敬水,再说还有君上在场……”
  嬴政恍然,不待李斯说完便开始脱衣,斗篷丢开甲胄解去高冠撤下,三两下便显出贴身紧衣。王绾赵高见状,情知不能阻拦,连忙也开始解带脱衣。此时嬴政已经大步走向岸边,挥手高声喊着:“水为我用!用水敬水!都下!”几句喊完,一纵身钻进了水里,碧蓝的水面便漂起了一片白衣。赵高身手灵动,几乎同时脱光衣服,一个猛子便扎到了嬴政身旁,还在水边的王绾这才喘了一口气。岸边的县令工将军们一边高声喝彩欢呼万岁,一边纷纷脱衣二话不说光身子噗嗵嗵入水。蓝幽幽的峡谷湖泊中浪花翻飞,顿时热闹起来,岸上便有一阵牛角号悠扬响起。
  岸边李斯有些着急,走过来对郑国低声道:“老令,我去安置些会水军士,以防万一。”郑国摇摇手:“不用。方才号声已经安置妥当。守水一千军士都会水,池中还有巡查水情的二十多只小船。不会有事。”李斯大是惊讶:“一片废水,老哥哥竟派二十多只船巡查?”郑国苦笑着摇头:“这片池陂可不是废水,是勘验瓠口峡谷有无渗水暗洞的必须用水。若有一个暗洞,泾水再多也是枉然。放水积水以来,老夫一日三次来这里探水,你说为甚?”李斯更是惊讶:“开凿峡谷之时,我等会同工师备细踏勘过三遍,不是没有发现暗洞么?”郑国喟然一叹:“这便是治水之难也!眼见不能信,踏勘也须得证实,只能试水知成败。再高明的水工,无法预知九地之下也!”李斯一阵默然,又一声感叹:“老哥哥如此扎实,李斯服膺!”郑国低声道:“给你老兄弟说,那李冰建造都江堰,开凿分水峡谷时,放活水看旋涡,动辄便亲自下水踏勘。后来自己游不动了,便教二郎亲自下水。为甚来?还不是怕万一误事?都江堰修成,李冰便多病缠身了……治水治水,水工操的那份心,世人难知也!”李斯一阵唏嘘,突然低声问:“老令哥哥,你说秦王中止会商,有甚想头?”郑国似有无奈地笑了笑:“不管如何想法说法,只要秦王神志清明,便能说理。”
  李斯摇摇头想说话,最终还是默然了。
  约莫半个时辰,年青的秦王上岸了,县令工将军们也陆陆续续地呼喝着爬了上来,人人精神抖擞,纷纷叫嚷泡饿了。李斯大步迎过来一拱手:“臣请君上先更衣,再用饭。”嬴政水淋淋地大手一挥:“好!诸位先换干爽衣服,再咥饭,再说话。”极少见到秦王的亭长乡长里长工将军们分外痛快,入水出水,不管秦王说甚都是一声万岁喊起。目下又是一声万岁,呼啦啦散开换衣,欢畅得直跳脚。
  原来,李斯方才已经安排妥当,派幕府器械司马带一队兵卒从工地仓库搬来了两百多件衬甲大布衫,一片摆开;再派军务司马置办饭食,也搬来岸边。君臣吏员们原本个个一身汗臭,湖中洗得清爽,脱下的衣甲再上身,定然是黏嗒嗒极是不适。虽然如此,毕竟泥土滚惯了,这些官吏们也没指望换干爽衣服。如今一见有粗布大衫,人人不亦乐乎,二话不说便人各一件裹住了身子,三三两两凑着圈子高声呼喝谈笑。堪堪此时,军务司马带着一队军士运来了军食老三吃:厚锅盔、酱牛肉、藿菜羹。岸边一声秦王万岁,顿时呼噜吸溜声大起,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三五车锅盔一两车牛肉两三车藿菜羹。
  吃喝完毕,李斯过来一拱手:“启禀君上,臣请继续会商工期。”
  “好。”年青的秦王只一个字。
  郑国也是一拱手:“臣等已经直言,敢请秦王示下。”
  “好。我便说说。”嬴政显得分外随和。
  李斯一声高呼:“诸位聚拢,各找坐地,听王训示!”
  夕阳将落,秦国最重要的一次治水朝会,在参差的山石间开始了。
  年青的秦王与所有臣工一样,一头湿漉漉的散发,一件宽大干爽的粗布短衫,坐在一方光滑的巨型鹅卵石上,竭力轻松地开始说:“清晨会商,县令工将军们虽未禀报完毕,情形大体也是明白,秋种完工都有成算。河渠令丞也已据实陈明工地境况,以为不当抢工,最大担忧,便是急工毛糙,反受其害。本王教诸位换个地方说话,便是想诸位松下心,多些权衡,再来重新会商,当能更为清醒。”几句开场白说完,场中已经一片肃然。年青秦王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实在使所有臣工折服。不说别的,单是这行营大会僵局时的独特折冲,你便不得不服。事实上,目下以如此奇特的大布裹身方式坐在旷野乱石上会商大事,所有人都有了一种心心相向的慷慨,恍然又回到老秦人游牧西部草原时的简朴实在,浑身热血都在可着劲奔涌。
  “虽则如此,本王还是要说一句:河渠虽难,工期还是有望抢前!”
  嬴政激昂一句又突然停顿,炯炯目光扫过场中,裹着大布袍已经站了起来:“不是嬴政好大喜功,要执意改变河渠令丞原定工期。所以如此,大势使然,河渠实情使然。先说河渠实情。郑老令与李丞之言,自然有理。然其担忧却只有一个:怕毛糙赶工,毁了河渠!也就是说,只要能精准地依照老令法度图样施工,快不是不许,而是好事!河渠令、河渠丞,嬴政说得可对?”
  郑国李斯慨然拱手:“秦王明断!”
  “再说大势。”嬴政脸色一沉,“去岁夏秋冬三季大旱,任谁也没想到今年开春还会大旱。开春既旱,今岁夏田定然无收。一年有半,两料无收,关中庶民已经是十室九空。老天之事,料不定。天象家也说,三月之内无大雨。靠天,夏种已经无望。果真三料不收,秦国腹地何等景象,诸位可想而知。更有一则,本王派三川郡守翔实踏勘,回报情势是:关外魏赵韩三国及楚国淮北之旱情,已经缓解,夏收至少可得六七成;夏种若再顺当,山东六国便会度过饥荒,恢复国力。也就是说,秦国若今岁夏种无望,便会面临极大危局。其时关中大饥,庶民难保不外逃。加之国仓屯粮已经被治水消耗大半,秦国仓储已经难以维持一两场大战。届时山东六国合纵攻秦,十之八九,秦国将面临数百年最大的亡国危局……嬴政不通治水,然对军国大势还算明白。诸位但说,此其时也,秦国何以处之?”
  夕阳衔山春风料峭,布衣散发的臣工们却一身燥热,汗水涔涔而下。
  虽然嬴政刻意说得淡缓,全然没有寻常的凌厉语势,但谁都听得出,这是年青秦王濒临绝境时的真正心声。无论是经济十署的大吏,还是县令县长县丞与工将军,谁都知道秦王说得是实匝匝真话,没有半点矫饰,没有丝毫夸大。“此其时也,秦国何以处之?”正是这淡然一问,工将军们如坐针毡,郑国李斯与县令县长们则如芒刺在背。假如说,此前与会者还都是就河渠说河渠,此刻却是真正地理会到秦王以天下大势说河渠,以邦国存亡说河渠,其焦虑与苦心绝不仅仅是一条泾水河渠了。
  “臣启我王。”下邽下邽,战国秦县,今陕西渭南市地带。县令毕元倏地站了起来,一拱手声如洪钟,“天要秦人死,秦人偏不死!水旱夺路之战,臣代受益二十三县请命:我等各县精壮民力,愿结成决水轻兵,死战干渠!若工程毛糙不合老令法度,甘愿以死谢罪!”
  下邽是秦川东部大县,受盐碱地危害最烈,对泾水河渠的期盼也最切,与泾阳、云阳、栎阳、高陵、骊邑、郑县等历来被视为“急水二十三”,拼劲最足。在整个四百多里泾水工地,二十三县营盘最是声威显赫。下邽县令一起身,所有县令县长都瞪大了眼。
  “轻兵轻兵,秦军敢死之师。其起源演变见第四部《阳谋春秋·合纵回光》。决水!死战干渠!”二十三县令齐刷刷起身,一声吼。
  “轻兵决水!死战干渠!”二十三县工将军们一齐站起,一声吼。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所有县令与工将军们刷地起立,秦人老誓震荡河谷。
  年青的秦王站了起来,对着县令工将军们深深一躬:“国人死战之心,嬴政心感之至。然则,治水毕竟不是打仗,我等须得议个法程出来,才能说得死战。”
  “秦王明断!”众人一声吼。
  嬴政走到郑国李斯面前,又是深深一躬。李斯欲待要扶,见郑国木桩一般矗着没动,也只好难堪地受了秦王一拜。年青的秦王却浑然无觉,挺直身板看住了郑国:“河渠令乃天下闻名水工,嬴政今日只有一句话:我虽急切,却也不能要一条废渠。河渠令尽管说工程难处,老秦人若不能克难克险,便是天意亡秦,夫复何言!”
  “治水无虚言。目下最难,大匠乏人。要害工段无大匠,容易出事。”
  嬴政一挥手:“长史,禀报预备诸事。”
  王绾大步过来,一拱手高声道:“禀报河渠令、河渠丞:日前,巴郡丞李涣从蜀郡还都述职,秦王特意征询李涣治水诸事,又令经济十署会商并通令相关各方,为泾水河渠署预为谋划了三件事:其一,当年参与都江堰工程的老工匠,无论人在巴蜀还是关中,一律召上泾水河渠统归河渠署调遣;其二,咸阳营造工匠无分官营民营,一律赴河渠署听候调遣;其三,蓝田大营之各色工匠急赴泾水瓠口,悉数归河渠署调遣。前述三方技能工匠,皆可依图施工,粗计一千三百余人。旬日之内,工匠可陆续到齐。”
  “好!”县令工将军们齐声吼了一句。
  “老令,够不够?”嬴政低声问了一句。
  “君上,”郑国粗重喘息着,“李三郎还都了?”
  “对。我向他借粮,他问我要钱。”
  “李三郎能否不走?”
  “河渠令何意?”
  “呀!秦王当真不知么?”郑国有些着急,“李冰这个三公子,工技之能比那个二郎还强,只是水中本事不如二郎,若有李三郎帮衬老夫,大料工程无差!”
  “好!只要前辈张口,我对李涣说。”
  “天也!王怕老夫容不得三郎?”
  “水家多规矩,我得小心也。”年青的秦王笑了。
  李斯一步过来:“君上,郑老令最是服膺李冰父子了。”
  “好!天意也。”嬴政双手猛然一拍,“李涣何在?”
  “臣在!”白花花人群中,一个粗布短衫的黝黑汉子大步走了过来。
  “你是,三郎……”郑国愣怔地端详着。
  “郑伯不识我,我却见过郑伯。”黝黑汉子对着郑国深深一躬。
  “噢?你见过老夫?”
  “三郎五岁那年,郑伯入蜀,在岷江岸边挥着探水铁尺与家父嚷嚷。”
  “啊!想起来也!小子果然少年才俊,好记性!”
  “郑伯,家父弥留之际还在念叨你。他说,身后水家胜我者,唯郑国也。”
  “李冰老哥哥,郑国惭愧也!”骤然之间,郑国两行老泪夺眶而出,“目下秦王也在,这话能说了。当年老夫入蜀,本来是助你老父修造都江堰去的。不期韩王派密使急急追到老夫,指斥老夫不救韩国反助秦国,是叛邦灭族之罪。也是老夫对秦韩内情浑然不知,只知报国为大,便有意与你父争执分水走向,以‘工见不同,无以合力’为由头,回了韩国。而今想来,一场噩梦也……”
  “老令无须自责。”嬴政高声道,“我看诸子百家,水农医三家最具天下胸襟。李冰、郑国、许行、扁鹊,哪一个不是追着灾害走列国,何方有难居何方!与公等如此胸襟相比,嬴政的逐客令才是笑柄!秦国朝野,永为鉴戒。”
  “秦王,言重也!”郑国悚然动容了。
  “老伯,”黝黑精瘦的李涣连忙变回了话题,“秦王要我一起来看看泾水河渠,我便跟了来。晚辈已经看过了中山引水口与三十里瓠口,其选址之妙,施工之精,教人至为感叹。三郎恭贺郑伯成不世之功,泾水河渠,天下第一渠也!”
  “泾水河渠规制小,不如都江堰。”郑国连连摇头。
  “不!都江堰治涝,泾水河渠治旱,功效不同,不能比大小。”
  “好!不说了。”郑国转身一拱手,“君上,有三郎襄助,或可与上天一争。”
  “老令万岁!”满场一声高呼,精神陡然振作。
  嬴政对着郑国深深一躬:“老令一言,政没齿不忘。”转身对臣工人群一挥手,“大决泾水,夏种成渠,可有异议?”
  “没有——!”所有人都可着牛劲吼出一声。
  “好!河渠抢工,要在统筹。本王决意重新整纳河渠人事,以利号令统一。”
  “臣等无异议!”
  “长史宣书。”
  王绾踏上一方大石,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秦王特书:河渠事急,重新整纳职事如左:其一,擢升河渠丞李斯为客卿,总揽军民各方,统筹决战泾水;其二,郑国仍领河渠令官署,总掌泾水河渠施工;其三,擢升李涣为中大夫兼领河渠丞,襄助河渠署一应事务;其四,擢升下邽县令毕元为内史郡郡守,统领关中民力决战四百里干渠!本王行营驻跸瓠口,决意与秦国臣民戮力同心,大决泾水!此书。大秦王嬴政十二年春。”
  片刻寂静,峡谷中突然腾起一阵秦王万岁的震天呐喊。
  李斯郑国等人的领书谢恩之声,完全被呼啸的声浪淹没了。
  这些吏员工将军最是粗朴厚重不尚空谈,平日远离国府王城,许多人甚至连秦王都没见过。今日泾水瓠口的治水朝会,教他们实实在在地亲自感知了这位年青秦王的风采。秦王说理之透彻,决事之明锐,勇气之超常,胸襟之开阔,对臣下之亲和,无一不使这些实务吏员与亭长乡长里长们感慨万端。然则,更要紧的还是,这些实务吏员们看到了秦王决战泾水的胆魄,看到了秦王不拘一格大胆简拔能事干员的魄力。有李斯、郑国、李涣、下邽县令这些毫无贵胄靠山而只有一身本事的干员重用在前,便会有我等事功之臣的出路在后!多难兴邦,危局建功,这是所有能事之士的人生之路。既入仕途,谁不渴望凭着功劳步步晋升?然则,能者有志,还得看君王国府是否清明,是否真正地论才任事论功晋升,君王国府昏聩乱政,能事布衣纵有千般才能万般功劳,也是白说,甚或适得其反。这些实务吏员们,十有八九都是山东六国士子,当初过江之鲫一般来到秦国,图的便是伸展抱负寻觅出路。多年勤奋,他们终于在秦国站稳了根基,进入了最能展现实际才干的实务官署。可就在此时,有了那个突兀怪诞的逐客令,他们竟被莫名其妙地一杆子打出了秦国。那时候,这些实务吏员们真是绝望了,要不是蒙恬王翦一班大将,将他们拦阻屯扎在桃林高地的秘密峡谷,又不断传送变化消息,不知有多少人当时便要自裁了。唯其如此,实务吏员们对这个年青的秦王是疑惑的,捉摸不定的,甚至在内心是不相信的。然则,今日亲见诸般事体,亲耳听到了秦王对逐客令的斥责,谁能不怦然心动,谁能不意气勃发?
  年青的秦王向李斯肃然一躬:“秦国上下,悉听客卿调遣。”
  “君上……”
  李斯喉头一哽,慨然拱手,转身大步跨上一方大石,盈眶泪水已经化成灼热的火焰:“诸位同僚,秦王以举国重任相托我等,孰能不效命报国!秦人与天争路,泾水河渠大战,自今夜伊始!本卿第一道号令:目下臣工三分,经济十署一方,合议河渠外围事务;全部县令工将军一方,合议民力重新部署;河渠署一方,合议诸般施工难点与工匠配置。本官先行交接河渠署事务,一个时辰后三方合一,重新决断大局部署。天亮之前,全部赶回营盘。明日正午,河渠全线开战!”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一声秦誓震荡峡谷。
六、松林苍苍 老秦人的血手染红了一座座刻石
  春尾夏头的四月,烘烘阳光明亮得刺人眼目。
  一天碧蓝之下,整个秦川在鼓荡的黄尘中亢奋起来。一队队牛车连绵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赶向渭北,一队队挑担扛货的人流连绵不断地从关中西部南部赶向泾水塬坡,粮食草料砖头石头木材草席牛肉锅盔,用的吃的应有尽有。咸阳城外的条条官道,终日黄尘飞扬。咸阳尚商坊的山东商旅们,终于被惊动了。几家老辣的大商社一聚首,立即判定这是一次极大的财运。二话不说,山东商旅们的队队牛车出了咸阳城,纷纷开到渭北山坡下的民工营地,搭起帐篷摆开货物,挂起一幅宽大的白布写下八个大字——天下水旱山东义商,做起了秦国民众的河渠生意。随着山东商人陆续开出咸阳,各种农具家什油盐酱醋麻丝麻绳布衣草鞋皮张汗巾陶壶陶碗陶罐铁锅,以至菜根茶梗等一应农家粗货,在一座座营盘外堆得小山也似。可山东商旅们没有想到,连绵营盘座座皆空,连寻常留营的老工匠女炊兵也踪影不见,即便是各县的幕府大帐,也只能见到忙得汗流浃背的一两个守营司马。山东商旅们转悠守候几昼夜,座座营盘依然人影寥寥,生意硬是不能开张。后有心思灵动者突然明白,各处一声大喊:“不用揣摩,人在渠上!走!”山东商旅们恍然大悟人人点头,立即赶起一队队牛车,纷纷将商铺又搬上河渠工地。
  一上河渠,山东商旅们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逶迤伸展的塬坡黑旗连绵战鼓如雷,人喊马嘶号子声声,铺开了一片亘古绝今的河渠大战场。触目可及,处处一片亮晃晃黑黝黝的光膀子,处处一片铁耒翻飞呼喝不断。无边无际的人海,沿着一道三丈多宽的渠口铺向东方山塬。担着土包飞跑的赤膊汉子,直似秦军呼啸的箭镞密匝匝交织在漫山遍野。五六丈深的渠身渠底,一拨拨光膀子壮汉舞动锹耒,一锹锹泥土像满天纸鹞飞上沟岸,沟底呼呼的喘息如同地底一道硕大无比的鼓风炉。渠边仅有的空地上,塞满了女人孩童老人。女人和面烙饼,老人挑水烧水,孩童穿梭在人群中送水送饭。人人衣衫褴褛,个个黑水汗流,却没有一个人有一声呻吟一声叹息……
  “秦人疯了!秦国疯了!”
  这里正是泾水干渠,正是受益二十三县的轻兵决战之地。
  却说那日客卿李斯接手决战泾水,连夜谋划,拿出了“大决十分兵”的方略:其一,四百多里干渠是泾水河渠的轴心硬仗,全数交给受益二十三县分兵包揽;其二,三十多条支渠与过水(干渠引入小河流的地段),分别由关中西部与陇西、北地的义工县包揽;其三,进地毛渠三百余条,由受益县留守县吏统筹留村老弱妇幼就近抢修;其四,咸阳国人编成义工营,专一驰援无力完成进地毛渠的村庄;其五,瓠口峡谷的收尾工程,由郑国大弟子率三千民力包揽;其六,郑国率十名大工师坐镇河渠署幕府,专一应对各种急难关节;其七,李涣率二十名水工师,人各配备快马三匹,专一飞骑巡视,就地决难;其八,各方聚来的工匠技师,交李涣分派各县营地,均平每百人一个工匠,专一测平测直,并随时解决各种土工疑难;其九,李斯自己亲率十名工务司马,昼夜巡视,统筹进度,掌控全局;其十,秦王带王绾,每日率百骑护卫东西巡视,兼行执法:但有特异功勋,立地授爵褒扬,但有怠工犯罪,立地依法处置。
  部署完毕,李斯说了最后一句话:“立即裁汰老弱,三日后一体开战!”
  晨曦初上时分,阵阵骤雨般的马蹄声飞出了瓠口。
  三日之后的清晨,随着瓠口幕府的长号呜呜吹动,泾水大决全线开战。
  部署得当,上下同心,秦国关中民力百余万奋力抢工,却是秩序井然丝毫不乱。经过裁汰,病弱者一律发给河渠粮返乡,加入各县抢修进地毛渠的轻活行列。留在干渠者,纵然是烧火起炊的妇幼老人,也全都是平日里硬杠杠的角色。李斯在三昼夜间飞马查遍二十三县营盘,家家都是一口声:“但有一个软蛋,甘当军法!”及至大决开始,旬日之内,不说犯罪,连一个怠工者也没有。秦王嬴政的巡视马队日日飞过山塬,黑压压的光膀子们连看也不看了,常常是秦王马队整肃穿过一县十余里工地,连一声万岁呼喊也不会起来。眼看万千国人死活拼命,王绾与骑士们唏嘘不止,遇见县营大旗每每不忍心查问违法怠工情形,对县令与工将军们多方抚慰,只恨不得亲自光膀子下渠挖土。每遇此际,嬴政便勒马一旁黑着脸不说话。旬日过去,嬴政终于不耐,将王绾与全部随行吏员骑士召到了行营。
  “诸位且说,吏法精要何在?”嬴政冷冰冰一句。
  “各司其职,敬事奉公。”帐下整齐一声。
  “河渠大决,秦王行营职司何在?”
  “执法赏功,查核奸宄!”
  “长史自问,旬日之间,可曾行使职责?”嬴政这次直接对了王绾。
  “臣知罪。”王绾一躬,没做任何辩驳。
  嬴政拍案站起:“商君秦法,大仁不仁!身为执法,热衷推恩施惠,大行妇人之仁,安有秦国法治?今日本王明告诸位:做事可错可误,不可疏忽职守。否则,泾水执法,从行营大吏开始!”
  行营大帐肃然无声。嬴政大袖一拂,径自去了。
  次日巡视,秦王马队迥异往日。但遇县营大旗,马队勒定,王绾便与两名执法大吏飞身下马,一吏询问一吏记录,最后王绾核定再报秦王,座座营盘一丝不苟。开始几个县令不以为然,如同往日一样擦拭着满头汗水只说:“没事没事!都死命做活,哪里来的疲民也!”可王绾丝毫不为所动,硬邦邦一句便迎了上去:“如何没事?说个清白。误工?怠工?违法?一宗宗说。”县令一看阵势气色,立时省悟,一宗宗认真禀报再也不敢怠慢了。如此一月,到了最最要紧的决战当中,整个四百多里干渠依旧是无一人违法,无一人怠工。
  这一日司马快报:“下邽轻兵劳作过猛,再不消火,定然死人!”
  李斯犯难了。虽说是轻兵大决,他也清楚秦人的轻兵便是敢死之士的死战冲锋。可是在李斯内心看来,这只是全力以赴抖擞精神免除懒惰怠工的激励之法。赶修河渠毕竟不是打仗,还能当真将人活活累死?再说,秦军轻兵也极少使用,只在真正的生死存亡关头才有敢死轻兵出现;而且,自秦孝公之后,秦国奖励耕战新军练成,轻兵营作为成建制的传统死士营已经在事实上消失了,此后秦人但说轻兵决战,也往往是一种慷慨求战的勇迈之心;孝公之后百余年大战多多,除了吕不韦当政时年青的王翦为了抢出落入峡谷重围的王龁所部而临场鼓勇起一支轻兵冲杀之外,连最惨烈的长平大战也没有使用过轻兵。如今是抢水决旱,情势固然紧,可要出现挣死人的事情,李斯还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反复思忖,李斯以为不能太过,立马飞奔下邽营盘,黑着脸下令:“下邽轻兵当劳作有度,以不死人为底界!”回到幕府,李斯又下令十名司马组成专门的巡视马队,每日只飞驰工地,四处高呼:“轻兵节制劳作,各县量力而行!”
  饶是如此,进入第二个月刚刚一旬,各县决水轻兵已经活活累死一百余人。
  李斯浑身绷得铁紧,飞赴秦王行营禀报。
  秦王沉着脸一句话:“轻兵轻兵,不死人叫轻兵?秦人军誓,不是戏言。”
  李斯一声哽咽,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走!下邽。”秦王大手一挥,二话不说便出了行营。
  与东南华山遥遥相对的北洛水入渭处,是下邽、频阳两县的决战地。
  下邽、频阳两县,都是秦川东部的大县,其土地正在泾水干渠末端地带。泾水干渠从这两县的塬坡地带穿过,再东去数十里汇入北洛水再进入渭水,便走完了全程。下邽、频阳两县的三十多里干渠,难点在经过频阳境内的频山南麓的一段山石渠道。两县多塬坡旱地,平川又多盐碱滩,对泾水河渠的“上灌下排,旱碱俱解”尤其寄予厚望,民众决战之心也尤为激切。已经是内史郡守的原下邽县令毕元,亲自坐镇两县工地,亲自督战这段山石渠道,日日鏖战,已经进入了第四十三天。
  两县轻兵,全数是十八岁至四十岁的身强力壮的男子。这些精壮以“亭”为队,亭长便是队长。每亭打出一面绣有“决死轻兵”四个斗大白字的黑色战旗,昼夜凿石死战,号子声此起彼伏浪浪催涌,看得山东商旅们心惊肉跳。李斯天天飞马一趟赶来巡视,见两县山石渠道确实艰难,连烧水治炊送饭的老人女人少年都累得瘫倒在地了,于是破例与国尉署管辖的蓝田大营紧急磋商,由蓝田大营的炊兵营每日向频山工地运送锅盔牛肉等熟军食,确保这段最艰难的干渠鏖兵奋战。如此一来万众欢腾,两县轻兵不再起炊,饿了吃,吃了拼,拼不动了睡,睡醒来再拼。队队人人陀螺般疯转,完全没有了批次轮换之说。谁醒来谁拼,昼夜都是叮叮当当的锤凿声,时时都是撬开大石的号子声。
  “懒汉疲民绝迹,虽三皇五帝不能,秦人奇也!”
  令山东商旅们浩叹者,不仅如此。下邽县渭北亭的轻兵营有一百零六名憨猛后生,开渠利落快速,一直领先全线干渠,是整个泾水河渠大名赫赫的“轻兵渭北营”。自从遭遇山石渠道,渭北营精壮不善开石,连续五六日进展不过丈。渭北营上下大急,亭队长连夜进入频山,搜罗来六名老石工,无分昼夜,只教老石工坐在渠畔呼喝指点,全部轻兵死死苦战。如此旬日,一套凿石诀窍悉数学会,进境又突兀超前,几乎与挖土渠段的进展堪堪持平。郑国开始不信随营工匠的消息禀报,连番亲自查勘,见所开渠道平直光洁无一处暗洞疏漏,愣怔间不禁大是惊叹:“老夫治水一生,如此绝世渠工,未尝闻也!”
  秦王嬴政的马队风驰电掣般赶到时,正是晨曦初上的时分。
  渭北轻兵营的二十六名后生率先醒来,猛咥一顿牛肉锅盔,立即开始奋力挖山。堪堪半个时辰,轻兵营精壮陆续醒来,又全部呼喝上阵。渠畔幕府,嬴政李斯正向已经是内史郡守的老县令毕元询问轻兵情形,遥遥听得一阵震天动地的号子声,一阵如滚木礌石下山的隆隆雷声,一片欢呼声刚刚响起又戛然而止,随即整个工地骤然沉寂。
  “出事了?”李斯脸色倏忽一沉。
  营司马跌跌撞撞扑进幕府:“郡守!渭北轻兵营……”
  “好好说话!”毕元一声大喝。
  营司马哭嚎着喘息着瘫倒在地,喉头哽咽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渠!”嬴政一挥手大步出了幕府。
  河渠景象,令人欲哭无泪。成千上万的光膀子都聚拢了过来,黑压压站在渠岸,静得如同深山幽谷。当君臣三人穿过人众甬道,下到渠底,目光扫过,嬴政三人不禁齐齐一个激灵!石茬参差的渠身渠底,茫茫青灰色中一汪汪血泊,一具具尸身光着膀子大开肚腹,一幅幅血乎乎的肠子肚子搭在腰身,一双双牛眼圆睁死死盯着渠口……
  “娃们等着!生死一搭!”矗在渠心的光膀子壮汉嘶吼一声猛撞向青森森石茬。
  “亭长!”李斯一个箭步过去,死死抱住了这个轻兵队长。
  匆忙赶来的新下邽县令断断续续地禀报说,渭北轻兵营刚刚凿开最坚硬的五丈岩,撬开了山石干渠最艰难的青石嘴段,厚厚的石板刚刚吊上渠岸,最先赶活的二十六名精壮便纷纷倒地,个个都是肚腹开花。
  “君上,后生们挣断了肠子,当场疼死……”毕元已经泣不成声。
  嬴政身子猛然一抖,手中马鞭啪嗒掉在地上。赵高机警灵敏,早已经寸步不离地跟在秦王侧后,几乎便在马鞭落地的同时立即捡起了马鞭,又轻轻伸手扶在了秦王腰际。便在这刹那之间,嬴政稳住了心神,走到渠心,对着茫茫青灰中一片血泊深深三躬。
  渠岸万千人众恍如风过松林,一齐肃然三躬。
  “父老兄弟们!决水轻兵还要不要!”嬴政突然一声大吼。
  “要——!”茫茫松林山摇地动。
  “老秦人怕死么!”
  “不怕——!”万众齐吼山鸣谷应。
  “大决泾水,与天争路!”嬴政一声嘶吼。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漫山遍野都呼喊起来。
  李斯第一次喊哑了声音。那天夜里,嬴政在下邽幕府请教李斯如何褒奖渭北轻兵时,李斯只能比划着写字了。回到瓠口行营,嬴政召李斯、王绾、郑国、李涣一夜商议,次日便有《轻兵法度》颁行河渠:各县轻兵,每昼夜至少需歇息两个时辰,饭后一律歇息半个时辰开工,否则以违法论处!紧接着,又有一道秦王特书颁下:举凡轻兵死难河渠,各县得核准姓名禀报秦王行营,国府以斩首战功记名赐爵,许其家人十年得免赋税;并勒石以念,立于频山松林塬渭北轻兵死难地,以为永志!
  旬日之后,第一座巍巍刻石在频山南麓松林坡矗立起来。丈六石身镌刻着由李斯书写的一行雪白大字——渭北亭二十六锐士决水石,石后镌刻着二十六锐士的姓名与秦王亲赐的爵位。消息传开,举国感念,一首秦风歌谣便在三百里河渠传唱开来:
  我有锐士决水夭亡
  舍生河渠断我肝肠
  勒石泾水魂魄泱泱
  上也上也大秦国殇
  五月将末,鼓荡关中的漫天黄尘终于平息了。
  工程全部勘验完毕的那一日,李斯郑国李涣三人来到行营,不期蒙恬与老廷尉也来了。两方意愿一致,都是敦促秦王早日移驾还都,处置两个多月积压的诸多急务,放水大典宁可专程再来。嬴政却说:“秦国万事,急不过解旱。不眼见成渠放水,我这个秦王脸红。再说,我还要到频山松林塬去,要走了,看看那些烈士。”听着精瘦黝黑的年青秦王的沉重话语,几个大臣没有了任何异议,人人都点头了。
  次日清晨,秦王嬴政率行营及瓠口幕府的臣工出了瓠口,沿着宽阔的渠岸辚辚走马奔赴频阳。君臣们谁也没有料到,一出瓠口,便见茫茫干渠上黑压压人群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地匆匆赶赴东边,如同开春赶大集一般。李斯勒马一打问,才知道这是即将拔营归乡的民众依着秦人古老的丧葬习俗,要赶往频山松林塬,向长眠在那里的轻兵锐士做最后的招魂礼。
  “这,这是谁约定的?”郑国大为惊讶。
  “人群相杂,不约而同。”
  “怪也!一个巫师就行了,还人人都去?”郑国不解地嘟哝了一句。
  嬴政凝望着满渠岸的黑压压人群,略一思忖道:“下马,步行频阳。”赵高立即哭声喊了出来:“君上,大热天几百里路,不能走啊!”嬴政突然大怒,扬手狠狠一马鞭,抽得赵高陀螺般转着圈子扑在地上。不等赵高爬起,嬴政已经沉着脸大步走了。一班臣工人人感奋纷纷下马,撩开大步便融进了黑压压无边无际的光膀子人群。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