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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五部之铁血文明

_21 孙皓晖(秦)
  “说得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再打一场反复辟之战。”
  月亮在浮云中优哉游哉地飘荡着,扶苏却是心急如焚。
  几日前,九原幕府接到了皇帝书房发出的国事快报,第一则便是孔府儒案处置事:经朝会议决,对涉案儒生四百余人将行坑杀!当时,扶苏正在阴山军营筹划第二次反击匈奴之战,一接到蒙恬消息立即飞马赶回了九原幕府。扶苏一看快报大感惊愕,一时愣怔着没了话说。蒙恬也是第一次对皇帝政令没有了即时可否,皱着眉头叩着书案良久沉吟。
  如此默然了大约顿饭时刻,扶苏才回过神来断然道:“不行。我得回咸阳!”蒙恬道:“公子回去说甚?”扶苏道:“不能杀儒生,更不能坑杀!”蒙恬道:“不好。”扶苏道:“如何不好?”蒙恬道:“陛下不是轻断之人,一旦决断,只怕是泰山难移也。”扶苏道:“纵然如此也得一争,父皇终归是明白人。”蒙恬道:“公子果然要去,得听老臣一法。”扶苏道:“大将军但说。”蒙恬道:“老臣对皇帝上书,谏阻坑儒。公子只以探视父皇为由回咸阳,呈递老臣上书,而后相机进言。如此,或可有效。即或无效,亦可保公子无事。”扶苏惊讶道:“保我无事?国政进言,我能有甚事?”蒙恬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老臣所谓无事者,公子资望也!公子几为储君,朝野瞩目,若与皇帝陛下正面歧见,有损公子根基。老臣出面,则无所顾忌。”扶苏肃然凝思片刻,对蒙恬深深一躬:“大将军照应之策,扶苏铭感在心。然则,扶苏不敢纳将军此策。”蒙恬惊讶道:“公子此话何意?”扶苏道:“此事我只一身承担,不能搅进大将军。将军但想,王翦老将军、蒙武老将军业已辞世,太尉王贲又重病在身,统率举国大军之重任压在了大将军一人之肩!唯大将军一言举足轻重,更不可与父皇公然歧见。扶苏身为父皇生子,父皇纵然不纳我言痛责于我,又有何妨?至于资望,至于根基,我大秦君臣素以公心事国,焉能因一时一事之歧见而有他!”扶苏说得慷慨激昂。蒙恬沉默了。临行之时,蒙恬亲为扶苏饯行,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叮嘱了一句话:“公子莫太意气用事,慎之慎之。”
  扶苏没有料到,风风火火赶回咸阳,却未能立即见到父皇。
  昨日请见,赵高说父皇一夜未眠,方才刚刚入睡,要否唤醒皇帝,公子定夺。扶苏深知父皇终日劳累,歇息极少,入睡又极是艰难,二话没说便走了。昨夜扶苏再次请见,赵高却颇见神秘地低声说皇帝堪堪服罢仙药,正在养真人之气,实在不宜扰之。
  扶苏有些沮丧有些疑惑又有些痛心,却还是忍着一句话没说,站在殿外长廊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将近四更时分,正好遇见值事完毕匆匆出来的蒙毅。惊喜的扶苏正要开口询问,蒙毅却连连摇手拉着他便走。到了车马场,蒙毅才低声急迫道:“陛下为儒案心头滴血!谁敢提说公子回来?听臣一言,作速回九原!”话音落点,不待扶苏说话,蒙毅径自登车去了。一时之间,扶苏大觉事态复杂,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扶苏没有出宫,一直在皇城林间池畔转悠着,力图想得明白一些。显然,两次未见父皇,是赵高不敢禀报父皇所致了。这赵高功劳虽大,也是追随父皇数十年的忠臣死士,然如此煞有介事地哄弄他这个几为储君的皇长子,未免也太过分了。蒙毅匆匆一言,扶苏便断定是赵高畏惧父皇发怒而没有禀报,父皇并不知道他回来请见。如此一想,扶苏既为赵高之事有些不快,又为父皇并非有意不见自己颇感欣慰。再想蒙毅所说因儒案事父皇心头滴血,扶苏心头大是酸热,几乎是一闪念便要放弃自己的谏阻进言。然转悠一阵,扶苏终是平静了下来。想自己无事,自然是依着蒙毅之说立回九原。然则,扶苏身为父皇的长子,分明对国家大政有主见却知难而退,老秦人之风骨何在?公心事国之忠诚何在?虽说目下的自己既没有被正式立为太子,也没有正式的职爵,依法度而言还是白身一个。然从事实说话,父皇对自己的器重赏识是大臣们有目共睹的。九原带兵杀敌,与闻幕府军事,主持田亩改制,查勘兼并黑幕,凡此等等大事密事,哪一宗不是照着秦国王室锤炼储君的做法来的?唯其如此,扶苏何能自己见外于国家,见外于父皇,心有主见而隐忍不发?
  月亮没了,星星没了,太阳出山了,扶苏还直挺挺地站在殿廊。
  匆匆赶来的蒙毅惊讶了,默然盯着扶苏看了片刻,一句话没说大步进殿了。未过片时,赵高匆匆出来高声一宣:“陛下宣公子扶苏晋见——”扶苏心头一热,顾不得揣摩计较这种郑重其事的礼仪法度究竟意味着何等结局,便大踏步走进了东偏殿。
  “儿臣扶苏,见过父皇!”(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嬴政皇帝显然是彻夜伏案还未上榻,正在清晨最为疲惫的时刻,须发花白腰身佝偻,眼角还积着隐隐可见的两坨眼屎。看见扶苏进来,嬴政皇帝沟壑纵横的瘦削脸膛没有任何喜怒,甚或连一个点头的示意也没有,却转身接过了侍女铜盘中的白布热汗巾,分外认真地擦拭着揉搓着脸膛,一颗白头没人了一片蒸腾而起的热气之中。刹那之间,扶苏泪如泉涌,猛然转过身去死死压住了自己的哭声。嬴政皇帝依旧用热汗巾捂着脸膛,里外三进的宽阔书房良久寂然。窗外柳林的鸟鸣隐隐传来,沉沉书房静得山谷一般。
  “说。甚事?”嬴政皇帝终于转过身来,通红的两眼盯着英挺的儿子。
  “父皇不能如此操劳……”、“放屁!”嬴政皇帝骤然怒喝一声,胸脯急促地喘息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父皇——”扶苏大骇,一步扑过来抱住了父亲。
  啪的一声,嬴政皇帝狠狠掴了儿子一掌,一口鲜血猛然喷溅而出。扶苏一脸血泪,嘶喊一声来人,奋然抱起父亲疾步走到了榻前,将父亲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
  闻声赶来的蒙毅赵高大是失色,赵高看得一眼转身飞步出去了。尚在扶苏蒙毅手足无措之间,赵高带着老方士徐福来了。老方士淡淡地挥挥手叫两人站开,仔细看了看面容苍白失血咝咝喘息不能成声的皇帝,从容地从竹箱拿出了一粒丹药在药鼎压碎,调和成不够常人一大口的药汁,盛在一只赵高捧来的特制的细薄竹勺中。
  老方士走到榻前伸出一手,大袖拂过皇帝面庞,皇帝立即张开了紧闭的大口。几乎同时,赵高手中的竹勺已经准确轻柔地伸到了皇帝口边,吱的一声,药汁便被皇帝吸了进去……莫名其妙地,扶苏猛然一个激灵,脊梁骨一片凉气。
  大约顿饭时辰,嬴政皇帝脸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光彩。老方士一句话不说,径自飘然去了。嬴政皇帝长吁一声,不要任何人扶持便利落地坐了起来,与方才简直是判若两人。皇帝站起来的第一句话是对赵高说的:“先生何时出海?”赵高道:
  “所需少男少女业已集够,先生说立冬潮平出海。”“替换之人何时进宫?”皇帝又问了一句。赵高道:“先生说下月即到,先生说这位老方士是真正的神术,侍奉陛下比他更为妥当。”嬴政皇帝长吁一声,看了看蒙毅,突然高声道:“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朕却得靠这般方术之士活着,不亦悲哉!”蓦然长叹之中,泪水盈满了眼眶。
  见素来强毅无匹的皇帝如此伤感,蒙毅扶苏赵高三人一时都哭了。蒙毅含泪哽咽道:“陛下莫得自责过甚。无论方士,抑或太医,能治病都算得医家了。秦法禁方士,该改一改了。果有仙药出世,也算人间一幸事了。说到底,大秦不能没有陛下啊!”嬴政皇帝突然一阵大笑,连连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人旦有病,其心也哀。
  朕,终归尘俗之人也!”
  “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寻觅真正的神医……”
  “住口!”嬴政皇帝突兀发作,又是一声怒喝。
  蒙毅连连眼神示意。扶苏紧紧咬住牙关不说话了。
  “你等去了。朕听听这小子有甚说。”
  “父皇!儿臣没甚事,就是回来探视父皇……”
  “好了。没人了。说。对,还是先去换了衣裳,我等你。”
  见父亲平静下来,却又对自己说没事的话置若罔闻,扶苏便知今日非得说话不可了。父皇对人对事明察秋毫,真正地难眩以伪。父亲对自己莫名地恼怒,竟前所未有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显然,父亲一定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说何事,也一定是对自己的主张分外震怒,甚或,父亲的伤感也是因自己而起的。要教自己在父亲如此疲惫憔悴的病体下,再去说出完全可能再度激怒父亲的歧见,扶苏实在没有这个勇气了。父亲今日突如其来的吐血昏厥,给扶苏的震撼是从来没有过的。第一次,扶苏真切地感到了父亲随时可能倒下的危机,慌乱的心一直都在瑟瑟发抖……然则。
  这是父皇的命令。扶苏从小便清楚地明白一点,父皇的命令是不能违拗的,况且,父皇是那样令扶苏敬畏的父亲。
  当扶苏换了文士服装,又擦拭去脸膛血迹走进书房时,肿胀的脸上的掌印却分外地清晰了。尽管扶苏竭力低着头,还是觉察到父亲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脸上。扶苏没有说话,打定主意只要父亲不逼他他便不说话。父亲若要再打,扶苏宁愿父亲打自己消气,心下反倒会舒坦许多。然则,父亲已经复归了平静,复归平静的父亲的威严是无可抗拒的。
  “扶苏,说话。”
  “父皇,儿臣没有事了……”
  “扶苏,国事不是儿戏。你,记恨父亲了?”
  “父皇——”突然,扶苏扑拜在地痛哭失声了。
  嬴政皇帝良久无言,一丝泪水悄悄地涌出了眼角,却又迅速地消失在纵横的沟壑之中。嬴政皇帝肃然端坐,听任扶苏悲怆的哭声回荡在沉沉大厅。直到扶苏渐渐止住了哭声,嬴政皇帝才淡淡开口:“扶苏,你我既为父子,又为君臣,国事为重。”
  “儿臣遵命……”扶苏终于站了起来,艰难地说着,渐渐地平静下来,“父皇,儿臣星夜赶回,是为儒生一案,直陈儿臣之心曲……父皇听,也可,不听,也可,只不要动怒……父皇明察: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计在安定人心。人心安,天下定。儒家士子,一群文人而已,即或对大秦新政有所指责,无碍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天下心悦诚服,需要时日。只要儒生没有复辟之行,儿臣以为,可不处死罪。当年,周武王灭商之后,伯夷、叔齐宁为孤忠之臣不食周粟,武王不杀不问,正在于几个迂腐之士不足以动摇天下。若杀了伯夷、叔齐,反倒给了殷商贵族以煽惑人心之口实……
  当今儒生之言行,儿臣以为,大多出于其学派怀旧复古之惰性,意在标榜儒家独步天下之气节而已。此等迂腐学子,认真与其计较,处死数百人,只会使六国贵族更有搅乱人心之口实,亦使民众惶惶不安。此中利害,尚望父皇三思……即或决意治罪儒生,儿臣以为,莫若让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去修长城……坑杀之刑,儿臣以为太过了。”
  “蒙恬可有说法?”嬴政皇帝冷冷一句。
  “大将军不赞同我回咸阳。”扶苏这次答得很利落。
  “我是问,蒙恬对儒案有何说法。”
  “儿臣匆忙,未曾征询大将军之见。”
  “果真如此?”
  “父皇……”
  “你连此等小事都理会不清,日后还能做大事?”
  “敢请父皇教诲。”
  “我懒得说!”嬴政皇帝突然拍案怒喝了一声,见扶苏吓得脸色苍白长跪在地显然担心自己动怒伤身,心下一热,粗重地喘息一声又渐渐平息下来,“你连从政①权谋都不明白,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都弄不清,一颗仁善之心有何用?国家大政,件件事关生死存亡,岂是一个善字一个仁字所能了结?便说目下此事。我下令将儒案以国事急报之法知会在外大臣,其意何在?自然是要大臣们上书,表明自家的见识。蒙恬何其明锐,安能不知此意?你既还国,蒙恬能不对你说自家想法?蒙恬既无上书,又无说法,岂不明明白白便是反对?方才你那般说法,更是真相立见:你护着蒙恬,蒙恬护着你;以蒙恬之谋略,定然会要你携带他的上书来咸阳,不让你出面异议;以你的秉性,则定然是不要蒙恬出面,深恐蒙恬与我生出君臣嫌隙。你说,可是如此?”
  “父皇明察……”
  “明察个屁!”嬴政皇帝又暴喝了一声,又渐渐平静下来,靠着坐榻大靠枕缓缓道,“父皇不是说,你与蒙恬合弄权谋。若有此心,父皇何能早早将你送到九原大军?当然,父皇也不怕任何人弄权谋,谁想靠权谋在大秦立足,教他来试试。父皇是说,你身为皇长子,该当补上这一课,懂得一些谋略之道。权谋权谋,当权者谋略也。政道者何物?大道为本,权谋为用。无大道不立,无权谋不成。明君正臣可以不弄阴谋,然不能不通权谋。《韩非子》为何有专论权谋的八奸七反,他是权谋之人么?他是给法家之士锻铸利器!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皆因不通权谋而中道夭折;多少法家大师,也因不通权谋或不屑权谋,最终身首异处。韩子痛感于此,才将法家之道归结为三大部分:法、术、势,并穷尽毕生洞察之力,将权谋之奥秘尽数揭开。”
  “父皇,儿臣确实不喜欢权谋……”
  嬴政皇帝脸倏地一沉,却还是再度平静了下来,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平静缓慢地说了起来:“你给我记住:权谋不全是阴谋。从秉性喜好说,父皇也厌恶权谋。然从根本说,那只是厌恶阴谋。父皇更推崇商君。因为,《商君书》是大道当先,以法治大权谋治世,从来不弄阴谋。然则,只有商君那般天赋异禀的大家,才能将法治大权谋驾驭到炉火纯青境地。任何阴谋,都不能在商君面前得逞,除非他自甘受戮。然对于天赋寻常者而言,还是须得借助大家之学,锤炼洞察之力。《韩非子》何用?锤炼洞察之力第一学问也。父皇自忖,不及商君多矣!父皇尚且从来没有轻视过韩子,遑论你个后生也。一部《韩非子》父皇虽不能倒背如流,也读得透熟透熟了。须知,君道艺业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田单反间燕国,燕昭王独能洞察而对乐毅坚信不疑。燕昭王死后,田单再度施展反问术,燕惠王却立即落人圈套,罢黜了乐毅,以致燕国从此大衰。因由何在?在燕惠王毫无大局洞察之能!先祖孝公在外患内忧相迫之时腾挪有余,使商君能全力变法。因由何在?在事事洞察大局,事事防患于未然!一个君王,一个领袖,若无洞察大势之明,若无审时度势之能,仅凭仁善,只能丧权失国。燕王哙不明天下之大势,不识燕国之大局,一味地迂腐仁善,学尧舜禹禅让王位于子之。其结局如何?燕国动荡不休,几于灭亡!目下一样,天下大势如何,秦政大局如何,都得审时度势………”
  “父皇,儿臣愿读韩子之书。”扶苏见父皇大汗淋漓,连忙插言。
  “好。不说了。”嬴政皇帝颓然闭上了眼睛。
  扶苏转身轻步走到外间,对守候在门厅的赵高一招手,赵高立即带着两名侍女飞步进来。眼见父亲已经扯起了粗重的鼾声,口水也从微微张开的口中很是不雅地流到了脖颈,扶苏不禁泪如泉涌,不由分说扒开了手足无措的侍女,抱起父皇大步走向了寝室。赵高大是惶急,又不能阻拦,连忙碎步小跑着前边领路,时而瞻前时而顾后一头汗水也顾不得去擦了。
  当扶苏来到丞相府时,李斯等正在最忙碌的时刻。
  扶苏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父皇对他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却几乎没有涉及坑杀儒生的事。以父皇那日的境况,扶苏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再与父皇纠缠下去。可事后一想,又觉此事还是不能就此罢了。扶苏也明白,此事显然是不能再对父皇说了。可扶苏还是想再与丞相李斯说说,毕竟,李斯是在大政方略上最能与父皇说话的重臣。想到父皇说自己没有洞察之能,没有权谋意识,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也弄不清,扶苏决意不明说此事,只说自己受蒙恬之托来探视老丞相。然则一走进丞相府政事堂,扶苏却有些惊讶了——冯去疾、冯劫、姚贾、蒙毅、胡毋敬五人都在,人人案上一堆公文,直是一个仅仅只差父皇的重臣小朝会。刹那之间,扶苏有了新的想法。
  “臣等见过长公子!”李斯六人一齐站了起来。
  “诸位大人请坐!”扶苏连忙一拱手,“我从九原归来匆忙,受大将军之托前来探视丞相,不想却有扰政事,列位大人见谅。”
  “不扰不扰,长公子拿自家当外人了。”豪爽的冯劫第一个笑了。
  “也是。长公子与闻,正好免得再劳神通报大将军了。”冯去疾也笑了。
  “长公子请入座。”李斯慈和地笑着,转身高声吩咐上凉茶。及至侍女将冰镇凉茶捧来,扶苏又汩汩饮了,李斯这才笑道,“老夫之见,廷尉将儒案情形禀报长公子听听,再说。”几人纷纷点头。姚贾拍了拍案上一束竹简,一拱手道:“老臣禀报长公子:儒案人犯已经全部理清,涉案儒生共计四百六十七人,方士术士一百零一人,其余士子一百三十二人,共计七百人。处刑之法:四百六十七名儒生,一体坑杀;其余涉案人等,及涉案儒生之家人族人,俱发北河修筑长城。”说罢,双手捧起案上那卷竹简递了过来。
  “不须不须,听听便了。”扶苏笑着推过了竹简。
  “长公子,这次可是大煞复辟势力之威风了!”冯去疾兴奋拍案。
  “不来劲!以老夫之想,七百人全坑!”冯劫愤愤然。
  “非如此,不足以反击复辟。”姚贾补了一句。
  蒙毅始终没说话。李斯只看着扶苏,也没有说话。
  “敢问长公子作如何评判?”一头霜雪的胡毋敬不合时宜地开口了。
  假若没有胡毋敬这一问,扶苏也许就不说后来引起父皇震怒的这番话了。然胡毋敬一问,扶苏已经想好的种种谋略片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扶苏只有一个念头:此时不说,便没机会说了。扶苏一拱手道:“我多在军中,国事不明,尚请丞相与列位大人解惑。”李斯笑道:“长公子何惑,老夫等也能解得么?”年青的长公子正色道:“扶苏之惑,何以处置儒生要以战场之法?坑杀儒生,何以能安天下?斩决儒生,抑或罚做苦役,何以便不行?”激昂庄重又颇具几分愤然,几位大臣一时大为惊愕。这便是“信人奋士”的扶苏,永远地热血沸腾,永远地正面说话,永远地不知委婉斡旋为何物,一旦开口,便是肃杀凛然。
  “长公于此问,老夫不好一口作答。”见豪爽的二冯尚且愣怔,李斯委婉地开口了,脸上挂着几分苦笑,“儒案之纠葛,在于其背后的六国贵族,在于复辟势力。坑杀儒生而赦免其余,亦在震慑其背后之复辟势力。归总说,不能就儒案说儒案,不能就坑杀说坑杀。若老夫问长公子一句,儒生复辟皆不可杀,则大秦新政何以自安?公子将作何回答?”
  “丞相乃法家名士。”扶苏似感方才太过激烈,恳切道,“丞相与列位大人该当知道,儒家之藏书议政,以至于与六国贵族来往,大半出于迂腐之秉性。可以惩罚,可以教他们修长城,甚或可以教他们从军,何须定要夺其性命,且还定要坑杀而罢休?如此做法,丞相,列位大人,不以为小题大做么?”说着说着,扶苏又是一脸愤然。
  李斯叹息一声,目光扫过了几位大臣,眼神分明有某种不悦。
  “长公子此言,似有不当。”姚贾淡漠平静地开口了,“人言儒家迂腐,老臣不以为然。儒家迂腐,在于吃饭、睡觉、待客、交友等诸端小事也。就政道大事说,儒家从来没有迂腐过。孔夫子杀少正卯,迂腐么?孟夫子毒骂墨子纵横家,迂腐么?孔鲋主张诸侯制,迂腐么?孔门与张耳、陈余、张良等贵族公子勾连复辟,迂腐么?儒家复辟,人多以为是六国贵族鹰犬。老夫却以为,儒家本来就是复辟学派,是想教天下回到夏商周三代去。毋宁说,六国贵族是儒家鹰犬。要说迂腐,只怕是我等了。”
  “廷尉大人未免危言耸听也!”扶苏显然对姚贾暗指自己迂腐有些不悦,冷冷笑道,“数百年来,儒家势力越来越小。时至今日,连个学派大家都没有,何能呼风唤雨搅乱天下?廷尉莫非囚于门派之见,欲灭儒家而后快乎!”
  “长公子这等说法,好没道理。”冯去疾不高兴了。
  “简直胡说!”冯劫脸黑得难看极了。
  “言重了言重了,何能如此说话?”李斯瞪了二冯一眼。
  扶苏却浑然不觉,正色道:“列位大人莫非惧皇帝之威,不敢直陈?”
  “公子此言差矣!”李斯笑容收敛,一拱手道,“皇帝陛下之威,在于洞察之明,决断之准,而不在凶暴。三十余年,皇帝没有错杀过一人,没有错断过大事。唯其如此,皇帝的威严使天下战栗。皇帝从不宽恕一个违法之人。此乃皇帝之秉性,亦是法治之当为。今儒生复辟反秦,我等若直陈赦之,皇帝不会答应,法度亦不允许。
  与其说老夫等畏惧皇帝,毋宁说老夫等与皇帝同心,一样忠于法治。坏法之事,老夫等岂能为哉!”
  “如此说来,坑杀儒生无可变更了?”
  “正是。”
  “列位大人,扶苏告辞。”
  “长公子且慢。”李斯诚恳地一拱手道,“长公子乃国家栋梁,实为储君。老夫一言相劝,公子明察:大秦以法治立国,公子却以善言乱法,此远离大秦新政之道也。老臣劝公子精研商韩,铸造铁一般之灵魂……”
  扶苏没有说话,大袖一拂径自去了。
  李斯望着扶苏背影,沉重地叹息一声。几位大臣也人人默然,一种不安的气氛笼罩了原本一片蓬勃生气的政事堂。扶苏毕竟是实际上的储君,持如此歧见,其影响岂止仅仅在一时一事?李斯在一片默然中转悠了好大一阵,最终断然道:“老夫以为,此事非同小可,我等当立即奏明皇帝。”厅中没有气个人说话,但却人人都点头了。
  四更时分,扶苏突然接到了一道紧急诏书。
  来下诏的是上卿郎中令蒙毅。皇帝的诏书只有寥寥数语:“扶苏不明大势,不察大局,固执一己之见而搅扰国政,殊为迂阔!今授扶苏九原监军之职,当即离国就任,不奉诏不得还国!始皇帝三十五年夏。”
  夜不能寐而一直在后园转悠的扶苏,是在庭院掌前遇到蒙毅的,一时大觉突兀又似在意料之中,接过诏书只低声问了一句:“敢问上卿,父皇发病没有?”蒙毅一拱手道:“敢请长公子厅堂说话。”扶苏见蒙毅没有立即要走之意,木然一拱手,将蒙毅礼让进了刚刚重新点燃灯火的正厅。扶苏懵懂入座。蒙毅却吩咐所有仆人侍女都退出大厅,又命自己的卫士守在廊下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才坐到了扶苏对面大案前。
  “长公子,陛下很是震怒。”蒙毅只说了一句,轻轻地打住了。扶苏依旧木然着,没有泪水,没有叹息,直如一尊木雕。蒙毅默然片刻,一拱手低声道,“长公子,听臣一句话:尽速回九原,不能固执了。”
  扶苏艰难地撑着座案站了起来,长叹一声,转身便走。蒙毅一步跨前拦住道:
  “长公子莫急,听臣将话说完不迟。皇帝并未限定今夜,明日之内北上无事。”扶苏还是没有说话,只木然地伫立着。
  “长公子,臣实言相告。”蒙毅从来没有过的沉郁,泪水溢满了眼眶,“此次长公子擅自还国,谏阻坑儒,实在一大憾事也。此前,陛下已命我暗中筹划册立太子大典了。不合长公子不耐一事,擅自还国。还国罢了,不合长公子又一错再错。初次,两度得赵高委婉推托,便当见机离去。然公子却因我一言,将赵高推托误作皇帝不知,坚执请见。见则见了,陛下虽则震怒而骤然发病,毕竟还是前所未有地对公子说了那么长的话。那时公子若走了,或只在府中读书,或只在皇城侍奉陪伴陛下,也没事了。不合公子依旧不忍,又找去丞相府论说。说则说了,又那般激烈。
  如此折腾者再三,以致,陛下不得不出此一策……”
  “上卿明言,扶苏政见错在何处?”
  “长公子之错,可说不在政见本身,不在是否反对坑儒。”蒙毅激切而坦诚,“恕臣直言,公子之错,在于决策已定之后搅扰国政。我知道,公子也一定知道,我兄蒙恬也未必赞同坑儒,因他至今没有上书陛下。再实言相告,蒙毅也以为此事值得商榷。还有,老奉常胡毋敬也曾在小朝会反对。然则,我等没有说出来。胡毋敬说了,也是适可而止。因何如此?时也,势也。此时此势,不是迫于朝议,更不是迫于皇帝陛下之威严压力。此时此势,乃天下之大势也,乃新政之大局也!今日儒案,事实上已经不仅仅是行法宽严的事了。复辟反复辟,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也。谁能说,皇帝陛下之决断,就一定是错了?蒙毅与家兄不言,胡毋敬言则适可,根源都出一辙:既拿不准自家是否一定对,也无法判定皇帝陛下一定不对。论天赋,论才具,论坚毅,论洞察,论决断,皇帝陛下皆超迈古今,我等何由执意疑虑?更何况,皇帝陛下确实对儒家做到了仁至义尽。是儒家有负秦政,不是秦政有负儒家。即或你我反对坑儒,你能说儒家没有违法么?不能!当此之时如同战场:军令一旦决断,便得三军用命,不许异议再出。公子试想,今日陛下若是你自己,朝臣反复议决后仍有一个人要再三再四地固执己见,且此人不是寻常大臣,而是万众瞩目的国家储君,你将如何处置?那日,皇帝曾对公子反复讲说洞察大局的谋略之道,用心良苦也,公子何以不察若此哉!”素来寡言的蒙毅,突然打住了。
  良久无言,扶苏对蒙毅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了。
  “长公子……”
  扶苏没有回头,伟岸的背影在大厅的灯火深处摇曳着渐渐消失了。
  蒙毅伫立良久,出门去了。回到皇城,狼藉一片的书房里没有了皇帝。几个侍女正在惶恐万状地归置着诸般物事。一个侍女说,皇帝陛下挥剑打碎了三只玉鼎,中车府令抱住了皇帝的腿,也被皇帝打得流血了。后来,皇帝一个人怒气冲冲出去了,中车府令瘸着腿赶去了。蒙毅一听,二话没说便带着几名尚书向池畔树林寻觅而来。终于,在朦胧清幽的太庙松林前,蒙毅看见了踽踽独行的熟悉身影。骤然之间,蒙毅泪如泉涌,匆匆大步走了过去,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默默地跟着皇帝漫无边际地游走着。
  “说话。”嬴政皇帝终于开口了。
  “禀报陛下:长公子知错悔悟,清晨便要北去了……”
  “那头犟驴,能听你说?”皇帝的声音滞涩萧瑟。
  “陛下,长公子遇事有主见,未尝不是好事。”
  “秦筝弄单弦,好个屁!”
  蒙毅偷偷笑了。皇帝骂出口来,无疑便是对儿子不再计较了。大约只有蒙毅赵高几个人知道,皇帝极少粗口,只有对自己的长子扶苏恨铁不成时狠狠骂几声。
  骂完了便没事了。正在此时,蓦然传来皇城谯楼上柔和浑厚的钟声。蒙毅轻声道:
  “陛下,晨钟,该歇息了。”嬴政皇帝却突然转过身来:“蒙毅,跟我去北阪。”蒙毅方一愣怔又突然明白过来,立即答应一声,快步前去备车了。
  清晨的北阪,无边无际的六国宫殿在茫茫松林的淡淡薄雾中飘荡着。
  此时,咸阳至九原的直道已经将要修成。出咸阳北门直上北阪,掠过六国宫殿区抵达甘泉宫,便进入了直道的起点。咸阳至甘泉宫路段,是内史郡干道之一,宽阔平整林木参天,气象规制皆同关外大道。当扶苏匹马出城一气飞上北阪时,正是这片被划作皇城禁苑的山塬最为清静无人的时刻。扶苏驻马回眸,良久凝望着塬下沉沉皇城,一时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了。父皇这次的震怒是前所未有的,断然’道诏书将他赶走,连见他一面也没有心思了。扶苏不惧父皇的任何惩罚,打他骂他,甚或教他去死,扶苏都不会有任何不堪之感。扶苏不能忍受的,是他给父亲带来的震怒伤痛,是他再次激发了父亲的吐血痼疾。
  身为长子,扶苏深知父亲秉性。
  父亲的灵魂中有一座火山,一旦爆发便是可怕的灾难。扶苏听各种各样的人说起过父亲,随着年岁的增长,扶苏也不断地咀嚼着父亲,渐渐地有了清澈的印迹。
  在扶苏的记忆中。父亲的几次爆发都曾经几乎毁灭了一切,连同父亲自己的生命。
  跟随老祖母太后的老侍女说过,父亲少年时期因不能驯服一匹烈马摔得吐血,后来又在立太子的较武中用短剑刺伤过自己的左腿。扶苏从老侍女的口气中听出了究竟,其实完全可以不那样做。但最令扶苏惊悚的,还是父亲做秦王的两次爆发。第一次是痛恨老祖母有失国体,杀死了老祖母与缪毒的两个私生子,还杀死了据传是七十余为老祖母说话的人士!老祖母晚年自甘接受形同囚居的寂寞,其实正是恐惧父亲的爆发。第二次,是那天下皆知的逐客令。事后想来,逐客令显然是一则极其荒唐而不可思议的决策,但盛怒之下的父亲,不由分说便做了。听蒙恬说过,那次父亲也吐血了。这便是父亲的爆发,摧残自己,也毁灭大政。后来的父亲,再没有了这般不计后果的爆发,但却不能说父亲没有了真正的暴怒。唯一的不同是,锤炼到炉火纯青的父亲,怒火爆发时不再轻断大政,而只有摧残自家了。扶苏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年青时父亲的体魄原本是极其强健的,直到平定六国,父亲始终都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可就在将近十年之间,父亲骤然衰老了。自从听到方士住进皇城的秘密传闻,扶苏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及至这次还国,眼见了父亲因自己而突然喷血昏厥,眼见了老方士施救,眼见了无比强悍的父亲在那种时刻听人摆布而无能为力,扶苏的内心震撼是无以言说的。蒙毅说得对,自己不该在如此时刻如此固执于一宗儒生案;自己若果能如父亲所教,能有些许谋略思虑,事情岂能如今日这般?做不做太子,扶苏还当真没放在心上。扶苏失悔痛心者,迅速衰老的父亲是在最为忧心的时刻被自己这个长子激发得痼疾重发的。长子者何?家族部族之第一梁柱也。而自己,非但没有为父亲分忧解愁,反倒使父亲雪上加霜,如此长子,人何以堪!
  “父皇。儿臣去了……”
  扶苏面南伫立,对着皇城的书房殿脊肃然长跪,六次重重扑拜叩头,额头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清晨的霞光中,扶苏终于站了起来,一拱手高声道:“扶苏不孝,妄谈仁善。自今日始,父皇教扶苏死,扶苏亦无怨无悔!”
  扶苏艰难地爬上了马背。那匹罕见的阴山胡马萧萧嘶鸣着,四蹄踌躇地打着圈子不肯前行。一时之间,扶苏泪如雨下,抚着战马的长鬃哽咽了,老兄弟,走吧,咸阳不属于扶苏。突然之间,阴山胡马昂首长长地嘶鸣一声,风驰电掣般飞进了漫天霞光之中。
  这一去,扶苏再也没有回到大咸阳。
  ※※※※※※
  ① 从政,秦汉词汇。语出《史记·孔子世家》:“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
六、铁血坑杀震慑复辟 两则预言惊动朝野
  立秋时节,骊山谷前所未有地被选作刑场,人海汪洋不息。
  秋月刑杀,这是华夏最古老的传统之一。《吕氏春秋》云:“孟秋之月,以立秋……是月也,修法制,决狱讼,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不可以盈。”这般天人交相应的政事规矩,在那时几乎是人人皆知的常识,谁也不会惊讶。关中人众所以惊讶骚动而络绎赶来者,对将骊山选作刑场之不可思议也。一统之前,秦国刑场例在咸阳渭水草滩,从来没有过第二个大刑场。这次大刑却定在距咸阳将近百里的骊山,大大地出乎所有人意料了。盖骊山者,关中吉祥之地也。骊者,纯黑也,与秦之尚黑暗合,大得秦国朝野喜好。骊山之名两说:一云其山纯青(黑)色,又形似骊马而名;一云春秋早期之古骊戎部族曾居此地,出过一个大大有名的美女骊姬,因而得名。然则,骊山之被天下视为神异之地,更重要的原因却是:骊山是始皇帝的预选陵寝之地。自嬴政做秦王开始,秦国的三太——太庙、太史、太卜便依例开始了为秦王选定陵墓的筹划,虽因种种急政而断断续续,终究是一直在进行着。大约十多年前,骊山方圆二三十里之地才正式被划作禁苑之地,工匠开始了进入。目下,这皇帝陵园虽远未成型,然其大体的格局气象还是已经具备了。当此之时,要在皇帝陵园区内做刑场,这岂不荒诞么?然种种消息议论之中,也有一种清醒的说法:将):刑场定在骊山,是皇帝陛下亲自决断的,这里是迁入关中的六国贵族聚居之地,皇帝就是要这些贵族看刑场!
  消息传开,关中秦人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郡县官府连日飞马下令各乡、亭、里,凡新人山东人士务必在立秋之日赶赴骊山谷观刑,违者依法严惩不贷。而对已经大为减少的老秦民户,官府却只一句话,想去便去,由你。议论风传,老秦人反倒大大生出了好奇新鲜之感,许多人要观官刑,也有许多人要看看从来没有见过的帝王陵园究竟甚样。于是,立秋日一大清早,四乡民众便络绎不绝地奔向了骊山谷,与口音各异的六国贵族们交汇成了驳杂不息的人流,种种议论飞扬不亦乐乎。列位看官留意,秦政禁议论很是明确:禁止以古非今的攻讦言论,而不是禁止一切人议论一切国事。以始皇帝君臣之为政锤炼,决然不至于愚蠢到不许民众开口说话的地步。为此,此等场合的消息流布议论生发,依然是前所未有的。
  刑场设在一片平坦的谷地,观刑人众从两面山坡一直铺满到谷地四周,却静悄悄地再没了声息。人们发现,今日这个刑场大是怪异,没有刑架木桩,没有赤膊红衣的行刑手。大片马队圈定的谷地内,却有数以千计的士兵在掘坑,一排排土坑相连,湿乎乎的新土散发出清晰的泥土气息,看得人心头怦怦大跳。老秦民户们悄悄相顾,悄悄地说着:皇帝好心,要在杀了这些人犯后就地埋葬哩,一人一座墓还陪葬在皇帝身边,皇帝也胆子正,不害怕哩。但说着说着就不说了。因为,谁都觉察出了一种异样的气息在弥漫——六国贵族们都脸色苍白,紧咬着牙关不说话,有人还是穿着粗麻布衣来的,一脸哀伤绝望,看得老秦人心酸。
  午时终于到了,一大片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的儒生被押进了山谷。
  刑场中央的土台上,两排号角齐鸣。台角的司刑大将长喊一声:“主刑大臣到——”御史大夫冯劫、廷尉姚贾便走到了台前。姚贾念诵了一篇决刑书,如同铁硬的石工锤叮叮当当砸在青色的山石上:“大秦皇帝诏:查孔门儒生四百六十七名,无视大秦新政之利,不思国家善待之恩,以古非今,攻讦新政,散布妖言,诽谤皇帝,勾联六国旧贵族,图谋复辟三代旧制。屡犯法令,罪不容诛!为禁以文乱法之恶风,为禁复辟阴谋之得逞,将所有触犯法律之儒犯处坑杀之刑!大秦始皇帝三十五年秋。”之后,冯劫便是一声高喝。
  多少年之后,皇帝的陵墓上已经是草木森森了,关中民人还能记得那清晰的一幕:儒生们被推下了深深的土坑,泥土开始飞扬起来,先是种种撕裂人心的惨叫,渐渐便是一声声沉闷的低嚎,渐渐地便没有了声息……一个老秦农人说,那日他梦游一般出山,在山脚听见了一个白发老人与一个年青人梦境般的对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瘫在地上了。
  “亚父,儒生们再也不能说话了么?”
  “儒生们是不能说话了。然,有人替他们说话。”
  “亚父,你害怕么?”
  “亚父怕不怕都不打紧了。你个后生怕不怕?”
  “项羽不怕!”
  “为伺?”
  “项羽不读书,不说话,只杀光秦人,烧尽咸阳!”
  “不书不语唯杀人,天意何其神妙哉!”
  列位看官留意,公元前212年秋,四百六十七名儒生被坑杀,这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惨案之一。尽管它在当时有着最充分的政治上的合理性,然经过漫漫岁月的种种堆积之后,这一惨案却仅仅以摧残文明的野蛮面目,久远地留在了中国人的记忆之中。嬴政皇帝的历史铜像在焚书的烟雾与坑儒的黄土中,变得光怪陆离恍若恶魔了。
  却说坑儒之后,皇帝的一道诏书立即明颁天下郡县,张挂于所有的城池四门。
  假若说,坑儒消息传开之初,天下大为惶惶不安,更多的是恐惧弥漫;及至皇帝诏书颁行,且明白晓谕其中道理,天下则真正地被震撼了。这道皇帝诏书是:
             大秦始皇帝坑儒诏
  秦始皇帝特诏:朕定六国,一天下,不封建诸侯而力行郡县制,非为皇族一己之私。实为华夏一体昌盛大出于天下也!封建诸侯,固利朕之私利,朕安能不知哉!然则,华夏裂土分治,天下大战不休,我民尸骨成山,朕安能弃天下大利而唯顾皇族一己之利耶?今有儒生者,朕曾封其首学孔鲋为文通君,使其居天下百家之首,厚望其兴盛新政文明;诸多儒生,亦成大秦博士,厚望其资政治道而共谋华夏强盛。朕何负儒家?秦何负儒家?孰料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之禀性难移,不思时势之变,不思人民之安居乐业,唯念复古复辟之旧说,在朝鼓噪诸侯制,在野勾连六国贵族,既不奉公,更不守法。孔鲋擅离职守而逃国,裹挟举族而逃乡,君臣人伦之道尽皆沦丧,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也!在朝儒生亦不思悔过,党附真儒生假方士之卢生,聚相以古非今攻讦国政,最终竟欲一体逃国。如此儒家,无法,无天,无君,无国,唯奉一家私念为至高,谈何礼义廉耻哉!唯其如此,朕决意不以常刑处置儒犯,对触法儒犯四百六十七人一并坑杀,其族人家人俱发北河以筑长城,并四海缉拿要犯孔鲋与六国复辟贵族。所以如此,在于儒家与六国贵族沆瀣一气大行复辟,实平定六国大战之延续也。故此,朕不以寻常罪犯待儒家,而以战场之敌对儒家,以明新政,以正国法,以镇复辟。朕并正告天下欲图复辟者:朕不私天下,亦不容任何人行私天下之封建诸侯制;尔等若欲复辟,尽可鼓噪骚动,朕必以万钧雷霆扫灭丑类,使尔等身名俱裂。谓予不信,尔等拭目以待!大秦始皇帝三十五年秋。
  这道诏书如同一声惊雷,在天下轰隆隆震荡着。
  人们从来没有听过一位帝王如此说话。更从来没有见过一位帝王如此公然地宣示坑杀之正当合理。可是,平心而论,皇帝说得不对么?儒家做得好么?一个被皇帝如此器重的学派,不好好为国家效力,却做出了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也确实不是个好东西!说来也是,这儒家在士人阶层颇有洽学声望,然却在寻常民众中最是没有人望。不说别的,就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爱劳动这一则,便被民众多视为痞子懒汉。再加上那些“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之类的话语,谁听谁厌烦。而目下儒家所鼓噪的,又恰恰是民众最苦不堪言的分封制,老百姓谁个能说儒家好?一听皇帝诏书,十有八九都喊杀得好,儒家该杀。人家皇帝都不要自家子孙做诸侯,你个儒家屙屎鸟动弹鼓甚闲劲?还不是想自家弄一块封地滋润滋润?着,碰上了一个铁腕皇帝,封地没捞上还将自家赔给了土地,自作孽,不可活,活该他倒霉!如此言论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渐渐弥漫天下,实实在在给儒家与六国贵族以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慑。
  一时之间,甚嚣尘上的六国贵族大为惊慌了。
  在各郡县的严厉追查下,六国大贵族的后裔们暗中兼并旧时封地的黑幕活动几乎是齐刷刷没了踪迹。当大将杨端和率五千飞骑赶赴旧齐国缉拿藏匿的复辟者时,隐身于滨海小岛的一批六国公子们早作鸟兽散了。杨端和在之罘岛卢生建造的洞窟宫殿里,搜索到了种种物证带回。御史大夫冯劫与廷尉姚贾立即联具发出了缉拿令,开列的名录是:旧楚公子项梁项伯兄弟并项氏族人、旧韩公子张良、旧魏公子张耳陈余、旧齐公子田儋田横等两百余人。
  此时,天象出现了一次异常——荧惑守心!
  荧惑者,火星也,因其运行复杂多变而常使入迷惑,故名。守,星驻某宿二十日以上叫做守。心,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属东方七宿。荧惑守心,是说荧惑星进入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心宿,停在那里久久不动了。这荧惑星是天象五大星之一:太白(金星)、岁星(木星)、辰星(水星)、荧惑(火星)、填星(土星)。五星与三垣二十八宿一起,构成了远古占星术的星象基本框架。三垣是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也就是三大星区。二十八宿是天空中相对静止的二十八个星区,因其余诸星常以不同路径进入这些星区,或住或走如旅途歇脚,故称宿,也称舍;这些星区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属区,古人以其意象属性分别呼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在五星之中,荧惑是一颗执法之星,是一颗灾难之星,天下悖乱伤残贼害疾疠死丧饥馑兵灾等等天谴之罚,尽在荧惑意涵之中。从总体上说,荧惑不断在天际运行,出现在何方,便代表上天对其下分野实施惩戒,其星象分野所对应的地区便将出现灾难。当然,灾难的程度,要依据荧惑的种种状态来确定。今次荧惑守心,若按远古九州之星象,心宿之分野对应当为豫州;若按战国星象分野,心宿对应该当是韩魏北楚诸国;若按秦一天下之郡县制分野,则当为三川郡、颍川郡、南阳郡、陈郡、河东郡等中原地区。荧惑停留在心宿中不走,心宿分野之地当然不是好事。然则,战国秦汉之星象学又有一说:心宿既是天上的“明堂”,又是荧惑的庙。明堂,是天子宣明政教的殿堂;庙,则是心神之居所,通常为祭祀供奉某个特定对象的场所。
  也许两者职能矛盾,魏晋之后的星象家,则以房四星为天上明堂,专以心宿为荧惑之庙,不再重叠。心宿既是荧惑之庙,荧惑回归心宿便又可看作复归本位,几类后世所谓的神灵在本庙显身。
  如此,荧惑守心这一异常星象,便有了两种可能的解释:其一,以荧惑之执法使命与灾难意涵,天下腹心必有动荡劫难;其二,以荧惑复归本庙而显像,则并非立刻降临灾难,而是对天下发出的另一种更为深刻的警讯。战国秦汉之世,天人交相应的理念很是普及,民众对星象之敏感,对国事之关注,远远超过后世民众在儒家教化下的无知与麻木不仁。所以,此星象一出,星象家的种种拆解便不胫而走,加之各方附会,便有了种种弥漫天下的流言。有人说,中原地区将有大灾大劫了。有人说,这是上天执法星对皇帝坑杀儒生的警示,预示着将有灾难降临大秦。也有人反驳说,恰恰相反,这是上天执法星对皇帝坑儒的认可!否则,荧惑如何不在西方七宿出现而独独在中原心宿出现?就是中原儒生最多,中原复辟者最多!更有人忧心忡忡,说坑儒也好复辟也好都是小事,只怕天下将有更大的事端了。
  种种议论弥漫山东之时,骤然爆出了两则更为惊人的预言。
  第一宗,陨石预言。深秋之时,中原东郡(旧卫国与魏国部分地区)在大白天突然降落了一颗流星,抵达地面时化作了一块形状奇异的巨石。陨石至地,在战国已经不足为奇,人们不会因陨石降落而视为神异。神异处在于,陨石降落之时还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字,过了一夜,陨石上竟赫然刻出了七个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发现者大惊,立即禀报乡里,层层飞报咸阳。嬴政皇帝得报,心知又是六国贵族阴谋,立即派出冯劫率一班御史赶赴东郡查勘。可查勘讯问多日,周围所居民户竟全都说一无所见,刻字之人竟丝毫没了线索可查。冯劫大怒,依据秦法不举发罪犯则连坐同罪之条,当即将陨石周围的民户成人全数斩首。之后,冯劫又调来大批熔铁工匠,将刻字陨石硬生生炼成了铁水。
  嬴政皇帝听冯劫禀报了事体经过,很为六国贵族这等鼠窃狗偷之伎俩厌烦。
  思忖几日,嬴政皇帝思谋出一则对策:下令博士学宫秘密编一首破解此等伎俩的诗谣,教乐人广泛传唱,与此等卑劣刻石针锋相对。未过旬日,便有一首歌谣在天下流传开来:“荧惑守心,法星显身。幽幽晦冥,火以济阴。郡县天道,地何以分?唯灾唯劫,尽在世荫。”
  消息传开,歌谣传开,山东之地又一次震恐了,惶惑了。
  民众普遍的断言是:皇帝这是真的与六国贵族较上劲了,谁不举发六国贵族便杀谁,秦之连坐法来了!及至歌谣传开,便纷纷有高人拆解,说这歌谣是真正的天机,你看,火以济阴,秦为水德阴平,荧惑属火,不是水火相济么?水火相济,不是气势更盛么?最后一句更是,灾劫不是老百姓的,全是世袭世荫贵族的!一时间,民众纷纷咒骂六国贵族害民,各郡县纷纷举发贵族逃匿者的线索,天下风声更紧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公然留字的人为预言。然则未过多时,却又生出了一则更为神异的神灵预言。
  第二宗,江神预言。也是深秋之时,陈郡郡丞赶赴咸阳禀报政事,进入函谷关已经入夜。郡丞事急,未在函谷关歇息便连夜赶路。夜过关中华阴县境内的平舒道驿站外,突兀遇见一个黑斗篷黑面纱者拦在空旷的道中。郡丞愕然勒马,黑衣人双手递过来一件物事,只压低着声音说了一句话:“为我遗漓池君。”郡丞愣怔着接过物事,黑衣人又突兀阴沉而清晰地说了一句:“今年祖龙死。”郡丞不解其意,下马问究是何意。正当此时,黑衣人却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郡丞大为疑惑,飞马赶到咸阳,立即先到了奉常府求见胡毋敬拆解。胡毋敬原本太史令出身,对诸般神秘阴阳之学甚是熟悉,听郡丞说罢,一言不发便领着郡丞进了皇城晋见皇帝。
  及至郡丞出示了黑衣人所奉之物,嬴政皇帝不禁惊讶了——这是一方再熟悉不过的玉璧,八年前巡视楚地不小心滑落到了江水中的那方玉璧!胡毋敬说,此事大见神秘,作祟者很下了一番苦功,件件宗宗都符合阴阳五行之说。滴池君是关中水神,秦为水德,水神便是陛下;江神也是水神,以五行国运,也是秦之水德的保护神,自家的神。江神告关中水神以谶言,是保护神对所护国运的垂青照应。祖龙,龙之始也,龙,人君之象也,陛下为始皇帝,宁非祖龙乎?送璧人一身黑衣又倏忽不见,显然是楚地民众传闻中的山鬼之形。这件神异之事的通篇意涵是,江神委托山鬼,以始皇帝沉人江水的玉璧为物证,以水神护佑之情,预告奉行水德之皇帝:今年你要死了!
  听完胡毋敬一番解说,嬴政皇帝默然了一阵,突然揶揄冷笑道:“山鬼还知道一岁之事?如此说今年将完,朕活不过几个月么?”胡毋敬忧心忡忡道:“老臣以为,真假姑且不论,这件事涉及陛下,先当严守机密。”嬴政皇帝一阵大笑道:“老奉常好迂阔也!人家说朕要死,要的便是天下人人皆知。你不说,人家不说么?严守机密,掩耳盗铃乎!”胡毋敬依旧有些惶惑:“陛下,这神鬼之事,有时也不好说。”嬴政皇帝一挥手笑道:“装神弄鬼有甚不好说?这件事一看就明白。老奉常不信,朕便给你一个预言:不出旬日,今年祖龙死这句话便会传遍天下。不定,几个月后又会变成明年祖龙死。此等鼠辈伎俩,也在朕面前摆弄,六国贵族伎穷也!”
  胡毋敬大觉奇怪的是,这件事还真教皇帝说准了。他下令严加保密,甚或将那个陈郡郡丞留在咸阳三个月不许返回。然则未过一月,山东各郡县便纷纷报来,说民间有流言多发,有说祖龙今年死,有说祖龙明年死,有说山鬼预言者,有说水神预言者,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胡毋敬大为愤怒了。在他这个笃信天道星象的半个阴阳家心目里,星象神鬼等等诸事原本是一种庄重的事,你可以不信,但你不能断然地说它是子虚乌有;见诸政事,种种谶言更须用心揣摩,体察其中奥秘。可如今这六国贵族硬是变得廉耻全无,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阴阳神秘之学装神弄鬼煽惑民心,当真是罪不可恕也!陨石刻字太过粗鄙,胡毋敬倒是没有相信。然这次江神谶言。
  胡毋敬却是认真了。至少,那方沉璧复出,你便无法说它是装神弄鬼。可皇帝一眼便看穿了其中龌龊,且后来迅速应验。这令胡毋敬很是沮丧,又很是愤然,感慨之余严厉下令:今后凡有此等流言,传播者一律发北河苦役!
  愤怒而沮丧的胡毋敬再次晋见皇帝,请皇帝下诏博士学宫再编歌谣破解祖龙死流言。嬴政皇帝又是一阵大笑:“老奉常啊,算了算了。你笃信阴阳五行之学,制定典章时给朕弄了那么多名堂,国运啊国色啊白帝啊青帝啊,结局如何?反教这些无耻之徒给利用了。你愤然,你生气,朕解得也。可再用这等下流手法去应对,大秦新政不也沦为下三烂了?”说着,皇帝倏地变了脸色道,“不理睬他们!国有国法,政有正道。他敢复辟作乱,朕便敢杀他个干净!朕偏不信邪!嬴政便是死了,也要睁大眼睛看着,谁能将朕的郡县制翻了天去!”
  胡毋敬是真正地服了,真正地明白了甚叫正道大道,甚叫不言怪力乱神。
  但接踵而来的一件事,却又叫这个老奉常迷惑了——皇帝竟没杀侯生!
  那日陈郡急报:在陈郡阳城县山谷缉拿到逃匿的侯生。胡毋敬大是惊喜,立即下令将侯生妥善押解来咸阳。胡毋敬同时禀报了御史大夫冯劫与廷尉姚贾,请两府准备处刑。然则,侯生被押解到咸阳时,胡毋敬却接到蒙毅送达的皇帝诏令:将侯生解到鸿台,皇帝将亲自勘审侯生。
  那一日,鸿台上除了皇帝,只有胡毋敬与蒙毅赵高三人。鸿台是灭楚前后建成的,正在南山北麓的半山腰,台高四十丈巍巍插天,上有一座供皇帝起居的观宇亭。
  人立台上,仰望阵阵飞鸿过天,鸟瞰关中山水茫茫,实在壮观得难以描摹。忙碌的皇帝每遇不堪疲累之时,便登临鸿台试射飞鸿。飞鸿没射得几只,每次却都是心神畅快地离开鸿台。
  当侯生被一只巨大的升降木柜送上鸿台时,胡毋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昔日意气飞扬的侯生,已经变成了一个黝黑干瘦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人干了。
  最重要的是,侯生双眼半瞎了,直挺挺戳在那里形同木雕。嬴政皇帝端详片刻,走到了侯生面前淡淡道:“侯生,还能认出我是谁么?”侯生冷冷道:“忘不了。皇帝陛下。”嬴政皇帝一挥手。赵高将侯生扶到了一张大案前坐定,又捧来了一陶壶凉茶。
  侯生一句话不说,抓起陶壶汩汩饮尽了整整一大壶凉茶。嬴政皇帝问:“饿么?”侯生道:“当然饿了。”嬴政皇帝一挥手,赵高又捧来了一只大盘。嬴政皇帝道:“这里不是皇城,只有干肉米酒,先压压饥再说。”侯生也是一句话不说,一双黑手抓起大块酱牛肉便啃,足足三斤重的两块牛肉片刻间没了踪影,一皮囊米酒也汩汩而下.未了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好!老夫死亦心甘也!”嬴政皇帝平静道:“侯生,既知当死,朕问你几句话,你若愿实言则说,不愿实言也尽可不说,如何?”侯生慨然一拱手道:“人皆有心。今得陛下一茶一食,老夫愿实话实说。”
  “卢生何在?”嬴政皇帝开始了问话。
  “卢生老贼诳我分道,丢下老夫走了。人云他跳海毙命,未知真假。”
  “你何以要进阳城山谷?不怕缉拿?”
  “老夫欲寻卢生。老夫疑他未死。老夫要扒下老贼人皮。”.“你目何以受伤?是否全然失明?”
  “山野逃亡,安能无伤?老夫不说也罢。”
  “大秦新政究有何失,引你等如此作为?”嬴政皇帝转了话题。
  “皇帝陛下要老夫诽谤秦政?”
  “庭前议政,例无诽谤之罪。先生有话但说。”
  “好!皇帝有气度。”侯生霍然起身厉喝一声,“嬴政!大秦必亡!”
  押送将军勃然变色,锵然抽出了长剑。嬴政皇帝摆了摆手,面对侯生深深一躬道:“先生果能匡正国策,愿闻教诲。”侯生木然地望着苍苍南山,冰冷而缓慢地说着:“秦政之亡,在嬴政无视天道也。其一,嬴政身为皇帝,暴殄天物,浪费民力,滥造宫室。老夫虽然目盲,然也看得见这秦中八百里,楼台殿阁连天而去。嬴政扪心自问:如此豪阔何朝有之?何代有之?若将它们变成布帛菽粟,当有千万庶民得以温饱。嬴政与圣王之德何堪相比也!”
  “其二如何?”
  “其二,六国宫女集于一身,丽靡烂漫,骄奢淫逸,钟鼓之乐,流漫无穷。民有鳏夫旷男,宫有怨女悲魂。此等违背天理人伦之事,历代圣王所不齿。嬴政为之,何以不亡?”
  “愿闻其三。”
  “杀人无算,白骨如山,暴政苛刑,赭衣塞路!塞天下之口,绝文学之路,烧三代典籍,掘先哲之墓!修长城绝我华夏龙脉,筑驰道毁我民居良田。此等无道之国,无道之君,虽十亡,不足以平天下之怨。秦皇不亡,岂有天理也!”侯生突然打住了。
  “先生,朕听着,请说。”嬴政皇帝静如一池秋水。
  “不够么?没有了!”侯生气咻咻喊了一句。
  “嬴政愿闻大政之失,譬如郡县制究有何错?复辟旧制究有何好?”
  “人德尚且不立,谈何大政。”“可否说,先生挑不出秦之大政弊端?”
  “老夫不屑言败德之政。”
  “啊,明白也。”嬴政皇帝微微一笑,继而突然仰天大笑一阵,转身看着侯生笑道,“先生这班儒生,当真不可思议也!评判一个国家,一个君王,不看大政得失,专攻一己私德,这叫甚眼光?分明如村妇之舌,如市井之议,却偏偏地装扮成圣人之道,诚可笑也!你等儒家,何以不见大秦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而使天下兵戈止息?何以不见大秦扫灭边患,使华夏族类得以长存?何以不见郡县制替代诸侯制,使华夏族群裂土不再,内争大战从此止息?何以不见天下奴隶得以实田,万民安居乐业?修驰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私田得以买卖、工商得以昌盛,如此等等,何以不见?……是也,嬴政是拆迁了六国宫殿,是集中了六国宫女。
  然则,连绵宫殿嬴政住得几何?万千宫女嬴政消受得几个?至于为何要拆迁六国宫殿,六国宫女派甚用场,朕不想说!何以如此,只怕你等迂腐儒家永远不能明白。
  朕只说一句:此乃防范复辟之须,此乃安定边陲之须,而绝非嬴政卧榻之须!纵然过了些许,何伤于秦之大政大道,何伤于大秦文明功业?方才先生所言,嬴政可以改弦更张,可以反躬自省。然,绝不表明六国贵族与尔等儒家之梦想能够成真。朕可直言相告,就像先生对我一般,只要人民拥护大秦新政,大秦就永远不会灭亡!
  几百儒生,几个博士,几万贵族,就想颠覆大秦,就想复辟旧制,先生不觉是螳臂当车么?朕还要告诉你,你这个博士,你等那个儒家,其实并没有真实学问。自孔孟以后,儒家关起门自吹自擂,不走天下,不读百家,狭隘又迂腐,论国论政全无半点雄风,朕为之寒心,天下嗤之以鼻,儒家若不再生,必将自取灾亡也!”一席嬉笑怒骂的雄辩戛然而止了。
  侯生木然沉默着,终于没有说一句话。
  胡毋敬惊讶的是,当押送将军要押走侯生时,已经平静的皇帝却开口了:“下诏冯劫,有直谏之功,开释侯生,许其自由。”那一刻,所有人都愣怔了,侯生也愣怔了。
  良久默然,侯生对着皇帝深深一躬,须发丛生的脸膛滚下了两行泪水。
  皇帝淡淡地道:“先生去也,好自为之。”
  正当此时,一阵奇特的尖厉呼哨破空而起,迅急地在山谷中飞升逼近。正在赵高疾步走向观宇亭时,嘭的一声大响,一支响箭倒钉在了显然是专设的一方悬空伸出的巨大木板上。赵高拿起亭下一只铁钳,快步上前钳下长箭边走边拆,走到皇帝面前已经捧起了一个竹管。蒙毅接过竹管利落打开,抽出一方卷筒羊皮纸展开一瞄,立即快步走到皇帝面前低语了一句。嬴政皇帝脸色倏地一变,立即下令:“快!下山!”
  苍茫暮色之中,巨大的吊柜轰隆隆沉下了山谷。
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一、茫茫大雪里嬴政皇帝踽踽独行
  接到通武侯王贲垂危的急报,皇帝车马兼程赶到了频阳。
  王翦病逝岭南之后,王贲一直深深陷在父丧悲怆中不能自拔。嬴政皇帝很是忧虑,诸多铺排欲使王贲振作,却依然没有些许功效。从王翦的丧事开始,嬴政皇帝破例做了诸多刻意安排:亲自执绋送葬,亲自过问陵园修造,亲自召见频阳县令安置对王氏一族的永久性照拂;又破例许王贲离职服丧,破例给频阳美原派进了两名太医,破例下令掌管皇室园林府库的少府章邯全数支付了美原的丧葬用度。种种之外,更有两处最大的破例:其一,开秦法之禁,特许王贲之子王离承袭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如此一门三侯,一时震动天下;其二,嬴政皇帝与蒙恬秘密会商,以邀战匈奴之策激发王贲。然种种措施之下,王贲还是没能恢复心神。王贲守丧三年之后,嬴政皇帝换了一种方式:不再刻意照拂,只是随时关注着美原的种种消息,满心期望王贲能够从淡淡的田园守丧中自己摆脱出来。然则,频阳县令与专派太医的每旬一报,却丝毫没教人舒心。每报都是如出一辙:通武侯郁郁寡欢,少食寡言,日每除了去陵园祭拜,回府就是昏昏大睡。无奈之下,嬴政皇帝一次专门召来老方士徐福,问其能否使王贲心疾复原。徐福没有丝毫犹豫,便摇头了。嬴政皇帝不解,问其何故。徐福答曰:“我道有箴言:方家不入军。盖方士之术,根基在术者受者之心志交相感应也。若通武侯者,毕生铁血战场,心志顽如铁石,心关坚如长城。方士之术,焉能入其心魄哉!”嬴政颇为不悦,皱着眉头道:“先生是说,通武侯心死了?”老徐福良久默然,叹息了一声:“陛下如此说,夫复何言也!”自此以后,嬴政皇帝当真是没辙了,只有打算抽暇常去美原走走,亲自与王贲说说话,再看究竟能否有救?可一次尚未成行,王贲便告垂危了。
  一进频阳县境,县令与一班吏员正在界亭外肃然守候。皇帝车马没有丝毫停留,风驰电掣般掠过了界亭,烟尘中只传来马队将军的遥遥呼喊:“频阳县令自入美原!”午后时分,皇帝车马下了频阳大道,匆匆转上了美原乡道。不甚宽阔的乡道两侧,肃然伫立的人群与萧疏的杨柳树林融成了茫茫一片。嬴政皇帝立即下令车后马队缓行,自己的那辆驷马青铜车却丝毫没有减速,风一般掠向了遥遥可见的庄园。
  “王贲等我——”
  驷马高车在巍巍石坊前尚未停稳,嬴政皇帝一纵身下车,一声嘶哑悲怆的呼喊便在山庄激荡开来。骤然之间,守候在石坊的人众一齐放声大哭了。及至赵高飞步赶来,皇帝已经大步匆匆穿过哀哀人群径自进庄了。庄前石桥旁,一群老人簇拥着一个年青公子肃然长跪在地。公子高声禀报:“王离恭迎陛下!家父弥留……正在庄前茅亭迎候陛下……”嬴政皇帝急迫道:“秋风正凉,病人能在外边么,你等当真糊涂!”王离哽咽道:“家父执拗,定要出户迎候陛下。家父说,陛下今日一定来……”尚未说完,嬴政皇帝已经大步过桥了。
  掠过庄门前那片已经在秋风中萧疏的杨柳林,大步走进林中那座古朴的茅亭,嬴政皇帝惊愕止步了——亭下石案上一张军榻,榻上一方厚厚的自布大被覆盖着骨瘦如柴须发如雪的王贲。这位昔年猛将微微闭着双目,一脸木然弥留之相,瘦骨棱棱的两腮抽搐着,显是紧紧咬着牙关挺着难以言说的巨大病痛。若非当时当事,任谁也认不出这是叱咤风云的秦军统帅之一的王贲。惊愕端详之下,嬴政皇帝心头大是酸热,一时老泪纵横哽咽不能成声了。
  “陛下……”王贲骤然睁开了双目。
  “王贲……”嬴政皇帝拉起王贲双手,泉涌泪水打在了白色军榻上。
  “陛下,老臣不死,是,有几句话说……”
  “王贲,你说,我听……”
  王贲目光艰难地找到了榻边的王离,示意儿子扶起自己坐正,又示意儿子离开茅亭。王离哽咽着走到亭廊下挥挥手,守候在茅亭的王氏家人都出来远远站着了。王贲的目光骤然明亮,殷殷地看着嬴政皇帝缓慢清晰地开口了:“陛下,老臣所说,四件事。一则,若有战事,陛下毋以王离为将。昔年,家父有言:此子心志无根,率军必败。陛下幸勿以老臣父子为念,错用此子误国误军。”嬴政皇帝垂泪道:“我知道。只教他入军多多历练。”王贲喘息几声,又道:“二则,太尉之职,李信可任。坚毅勇烈,陇西侯河山社稷之才也。”嬴政皇帝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王贲艰难地叹息了一声,一丝泪水爬出了眼眶:“最后两事。一则,陛下劳碌太过,该早立储君了。长公子纵然有错,其心志胆识,仍当得大秦不二储君。老臣以为,陛下该当对九原大军有所部署了。蒙恬、李信,当为储君两大臂膀……”嬴政皇帝连连点头,哽咽垂泪道:“知道。本来,要等你一起北上九原的……”王贲嘶声喘息着,努力地聚集着最后的力量:“最后一则,老臣斗胆直言了:老臣多年体察,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陛下体魄堪忧,该当妥善处置朝局了……君王暮政,内忧大于外患……老臣之见,二冯一蒙主内政,蒙恬李信主大军,可助长公子稳定朝局,廓清天下……”一语未了,王贲颓然倒在了靠枕上。
  嬴政皇帝生平第一次听到一个重臣对李斯如此评判,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王贲又蓦然开眼,惨淡地笑了:“陛下……老臣痴顽,不能自救,愧对大秦,愧对陛下……老臣,去了……”一个去字未了,王贲没了声息,一脸沧桑倏忽舒展开来。
  “王贲等我——!”一声呼喊,嬴政皇帝扑在军榻大放悲声了。
  ……
  因了皇帝执意亲自操持葬礼,王贲的丧事大大地缩短了。
  第一场冬雪降临时,帝国一代名将在盛大的皇家葬礼仪仗护持下,在万千人众的隆重送别中,长眠在了美原墓地,永远地陪伴在了父亲王翦的身旁。嬴政皇帝亲为陵园石坊题写了铭辞——两世名将,一天栋梁。李斯奋然自请书写皇帝铭辞,以为勒石。嬴政皇帝思忖了一阵淡淡道:“还是朕亲自写了。朕负王氏多矣。”陵园勒石完毕,嬴政皇帝下了一道诏书,正式宣布了公子王离承袭武成侯爵位,开春之后赴九原大军就裨将之职。诏书颁发的当夜,皇帝在美原行营召见了王离。在皇帝多方询问之下,尚在丧服的年青王离依然透出一股勃勃之气,件件俱有过人见识。嬴政皇帝大觉欣慰,殷殷叮嘱一番,第一次显出了罕见的笑容。
  次日清晨,雪花纷纷扬扬。车驾临行之际,嬴政皇帝走进了王氏陵园。
  皇帝将护卫甲士与赵高一班人统统留在了石坊口,只拄着一支王离送进手中的河西义仆杖一个人进了陵园。这“河西义仆”是一种河西稀有木材制作的手杖,坚刚如铁又轻重粗细适度,握在手中极是利落趁手。王离说,这是父亲亲手水磨的一支义仆杖,父亲后来一直没有离开过它。王离还说,苏秦当年失意咸阳跋涉河西,便是得力于河西老猎户所送的一支义仆杖。嬴政皇帝对苏秦倒并不如何熟悉,只一听说这是王贲亲手磨制之物,一句话没说便接手了。
  雪花如柳絮般飘洒着,三百余亩的陵园朦胧一片。嬴政皇帝走得很慢,思绪与雪花一起漫天飞扬着。王翦王贲父子的相继离去,使嬴政皇帝第一次有了一种泰山巍然却无所依凭的孤独与落寞,甚或,心底隐隐有了一丝忧虑与恐慌。对嬴政皇帝而言,这般隐忧是绝无仅有的。毕竟,王翦王贲父子是太过特异的两代名将,在帝国兴起的整个过程中绝无他人能够取代。然则,最根本处还在于,王翦王贲父子的特异禀赋——坚毅笃实,不为任何人所撼动的那种超乎寻常的定力。如果说,王翦的坚毅笃实尚具有一种智慧的周旋色彩,王贲的坚毅笃实则是赤裸裸无所掩盖的。王翦的资望功勋,以及与嬴政皇帝早年结盟于艰难时世的经历,决定了王翦以含蓄迂回坚持自己主张的特异方式;虽然同样是无可撼动,王翦的方式相对容易为人所接受。无论对君,无论对臣,甚或对部将,王翦几乎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直接的摩擦。可令人不可思议者,正是如此一个王翦,却也没有一次放弃过自己的主张,且一直坚持到最终的结局证明自己是对的。灭赵坚持缓战,灭燕坚持强战,灭楚坚持重兵大战,平定南海坚持军民一体长期融合等等,莫不如此。事实证明:凡此重大关节,王翦都坚持申述自己的主见,虽然绝无激烈方式,然却也从来不会放弃;而只要帝国君臣最终赞同了王翦的方略,王翦都毫无怨言地义无反顾地全力实施,直至获得最圆满成功。王贲则不同。在帝国重臣中,王贲是最为不事周旋的一个,与任何人都没有私交私谊,与任何人都是公事公办。凡有大略会商,王贲只有两种方式:要么不说,要么固执坚持,绝不与任何人通融,包括不与皇帝通融;而一旦进入方略实施,王贲的才具便会进发出惊人的光彩,屡屡创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奇迹。五万军马水战灭魏,不可思议一也;两万飞骑旬日连下楚国十城,不可思议二也;五万飞骑数千里奔袭,最终灭燕灭代,不可思议三也;二十万大军胁迫齐国不战而降,不可思议四也;十万军十万民,三年大开天下驰道,不可思议五也。凡此等等,王贲都有一个最显著特质:只要主事,拒绝一切乱命,决然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每次只要任命王贲,王贲都会有一句话:若不成事,愿担全责。也就是说,王贲从来不寻求中和之道,能做则做,不能做则罢,绝不会依照他人意志敷衍了事。
  雪越来越大了,天地陷入了一片混沌。
  嬴政皇帝的思绪却更远了。是的,在满朝大臣中,他更喜欢王贲,与王贲更对脾性。只有王贲,给他这个皇帝以最真实的感觉。在王贲面前,他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喜怒哀乐。王贲在他面前,也从来没有斡旋性的话语,不赞成便说不赞成,赞成便是由衷的赞成。一种奇妙的感觉是,嬴政很为王贲对他这个皇帝的真正赏识而欣慰。嬴政很清楚,自古多少君王得臣下之力,非是臣下真正佩服君王的领事决断才具,而是基于无法改变的君臣权力构架。一个君王能够真正使臣下敬服自己,并且是真实地敬服,而没有丝毫的阿谀成分,是非常非常难得的。在嬴政皇帝的记忆里,王贲主事他最省力。王贲一旦主事,请命书文最少,回咸阳最少,一有公文十有八九是捷报或善后总报。每一件事,王贲都做得经得起任何查勘。大秦御史们不是吃素的,曾在王翦、李斯、蒙恬、李信、蒙武、冯劫等等重臣名将主持的大事中都查出过诸多大小缺失,唯独对王贲,御史们从来没有过一个字。论君臣交谊,嬴政与王翦李斯蒙恬王绾四人最深最久。然则,还是有许多话,嬴政皇帝无法与这四人提起。王贲寡言木讷,不善报事,在重臣之中与嬴政皇帝相处会商也最少。可嬴政皇帝只要一见王贲便大觉亲切,问东问西,总归是能想起的无一不问。王贲也是一样,只要一见皇帝,问甚说甚,话语流畅,几乎是全然另外一个人,连与父亲王翦的争执也从来不隐瞒。唯其如此,王贲能在最后时刻坦然说出任何臣子都不会说的话,嬴政皇帝非但没有丝毫的忤逆之感,反倒是痛彻心脾了。
  诚然,若不是嬴政皇帝自己也有某种生命将尽的隐隐预感,也许不会对王翦王贲父子的相继离去如此痛心。然则,嬴政皇帝的种种思绪也是由来已久的积压,没有丝毫的作伪。嬴政皇帝尤其痛心的是,在帝国新政最需要王翦王贲这般特异名将的时刻,在皇室朝局最需要这般名将的时刻,在他这个皇帝最需要这般能够扭转乾坤的肃杀名将的时刻,王氏父子却撒手去了。嬴政皇帝很清楚,只要王氏父子任何一个人健在于自己身后,大秦皇帝的善后都不须如此焦虑。与王翦王贲的泰山石敢当秉性相比,目下重臣之中,确实没有一个人可及。蒙恬才具不消说得,然却总是带有隐隐的文士温润一面。在嬴政皇帝的记忆里,蒙恬从来没有强固地坚持过一件事。在他当年一时昏乱发作的逐客令事件中,蒙恬分明极不赞成,然却只带回了李斯的《谏逐客书》,并没有对他当面坚持陈说厉害,一直等到他有所悔悟,蒙恬才真实吐露了心曲。反倒是行事比较谨慎的王翦,那次根本不请命,说服蒙恬便派军拦下了离开秦国的山东士子。嬴政皇帝从来没有因此而责难过蒙恬,毕竟,蒙氏一门的特质不在强固,而在柔韧。人无完人,何能苛责臣下人人皆如圣贤哉!蒙氏一门中,唯蒙毅尚具强毅坚刚这一秉性特质。灭赵之后,蒙毅敢依法惩治跟随皇帝数十年的赵高,且始终对赵高冷面不齿。仅此一点,嬴政皇帝便对蒙毅有足够的器重了。
  大雪纷纷扬扬之中,嬴政皇帝恍如梦境般看见了未来的一幕——
  不知何时,自己落得齐桓公姜小白那般下场,临死之前令不出宫,身后生发了巨大的动荡。此时,王氏父子相继出场:王翦依据皇帝明白时的既定方略力挺危局,一力周旋而不与任何人妥协,甚至不惜兵戎相见,终于艰难妥善地稳定了大局;王贲不然,果决地亲自率兵镇抚咸阳,拒绝一切不合皇帝既定方略的乱命,迅速缉拿了欲图火中取栗之人,一举拥戴扶苏登上了帝位,其坚刚利落,几与皇帝当年果决平定嫪毐叛乱如出一辙……
  嬴政皇帝怦然心动了,心头酸热了,老泪纵横了。他毫不怀疑,以王贲的杀伐果敢,决然能做到提兵平乱而无所畏惧。蒙恬如何?以嬴政皇帝清醒的评判,蒙恬会坚持,会抗命,但绝不会无所畏惧地举兵镇国。李信之刚烈或可如此,然李信之军中人望及其拥有的兵力,若不得蒙恬坚挺,显然不足以一柱撑天。自古以来,国之良将,安危所凭也。而危难非常之时刻,大将不能依凭兵符的时刻,既往的资历威望,大将的胆识才具便会起到决定的作用。如此之大将,舍王贲其谁也!若得王贲在世,嬴政何愁身后之事哉!
  蓦然,嬴政皇帝想起了李斯,想起了王贲那则令他至今心悸的遗言。
  即秦王之位,嬴政便结识了李斯。亲政之后,李斯一卷《谏逐客书》立下了定国之功,秦王嬴政立即重用了李斯。从那以后,近三十年如一日,嬴政对李斯的信任从未有过丝毫衰减。李斯的几个儿子,娶的都是皇室公主。皇帝的几个皇子,娶的正妻都是李斯的女儿。包括嬴政皇帝最钟爱的幼子胡亥,定亲也定的是李斯的幼女。自古以来,君王与丞相的关系亲密到如此程度,只怕也是绝无仅有了。嬴政敬佩李斯的为政大器局大才具,深深地知道,没有如此一个统摄政局的大家,一统天下并构建华夏文明只能是一句空话。灭六国时,李斯用事中枢,日理万机井然有序,纵横邦交多有奇谋,举荐尉缭姚贾慧眼独具,协同王翦蒙恬王绾一班重臣自如有加,堪称大手笔大气象。一统天下之后,李斯更是殚精竭虑,一体筹划出华夏新文明框架,行郡县,布官吏,推新政,去旧法,无一件不做得行云流水。复辟暗潮涌起,李斯又是最清醒也是最坚定的反复辟首相。更重要的是,李斯不是盲目反复辟,而是拿出了一整套剔除复辟根基的大方略,如焚书,如禁议,如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凡此等等,俱皆对复辟暗潮雷霆一击而天下肃然……数十年之中,李斯没有过任何一次官职爵位之议之请。李斯的步步升迁,全然因自家才具功勋而来……王贲究竟有何依据,说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并对李斯生出了如此深不可测的疑虑?莫非,王贲对李斯有私怨?不!王贲绝非此等人也!嬴政皇帝立即否定了自己的一闪念。
  论秉性,嬴政皇帝当然也知道李斯有瑕疵,不如王贲冯劫等一班大将那般笃实直言,隐隐约约地有些依时依势而决断自家主张的意味。当年小舟就教李斯,李斯便含蓄对之,先问秦王之志,而后点出《吕氏春秋》与商君之法的选择根基所在。灭六国,定天下,建文明,反复辟,李斯始终与他这个皇帝保持着最及时的沟通。他但有明确的取舍抉择,李斯便能立即谋划出最为出色的实施方略;或者,即或他这个皇帝还没有来得及朝会议决,而李斯只要明确地知道意向,也会从最为有力的方向给他以最坚实的支持,郡县制便是最明显的例证……纵然如此,又能证明何等斡旋之心与一己之心呢?臣下与一个英明的皇帝同步,这也算得瑕疵么?王贲啊王贲,你这个家伙实在是多疑了。且慢骂这个老兄弟,再想想。
  嬴政皇帝记得,他对李斯的所谓不满,也只有那次在梁山宫半山腰看见了李斯盛大的仪仗车骑,冷冷说了句用得着如此么。结果,话传了出去,李斯立即收敛了仪仗车骑。嬴政皇帝并没有责难李斯,而是对左右随侍的这种口舌之风深为厌恶,查勘不出,便杀了那日在场的所有十几名内侍侍女。嬴政至少清楚一点,看人看大节,纵然自己这个皇帝对臣下有某种小事的不悦,也绝不会波及大事;而左右随侍这种口舌恶风一旦流播开来,则无疑会使君臣朝局陷入无休止的权术猜忌之中,不给以最严厉的制裁行么?当年齐威王连续烹杀十余名口舌内侍,一举震慑了齐国的侦测上意之风,齐威王愿意那么做么,时势所迫也。
  而李斯如何?那次之后再也没有了盛大的车骑仪仗,却也从来没有在嬴政皇帝前说及过此事。本来,嬴政皇帝自家还想与丞相说说,可每次见李斯一副浑然无觉的神色,也便没有了说的心思。若说不悦,这也算得一次了。然则,这又如何?以嬴政之明,能因如此一件说都没心思说的小事对一个帝国首相生出疑忌之心?以李斯之才,能因此而对他这个皇帝生出嫌隙?笑谈也笑谈也。李斯不说,安知不是不屑于说哉!王贲老兄弟也,我觉你还是心思过甚了一些。你说谁都没错,可说李斯的这两句话,实在有些过了;然则,我还是要记在心里,再想想,再看看,毕竟,你老兄弟也不是乱说话的人。李斯要给你写铭辞,我挡了,免得你老兄弟瞪着两眼不舒坦,我的字不如李斯好,老兄弟只当个念想便是了。
  大雪漫天飞舞着,脚下也起了嚓嚓之声……
  王贲丧事期间,发生了两起意外事件。嬴政皇帝虽然不悦,却也没有如何放在心上,没有立即赶回咸阳处置。而今仔细想来,这两件事竟是有些不同寻常了。第一件事,泗水郡在两月之前逃亡了三百余服徭役者。郡报说,沛县徭役民力三百余人,由泗水亭长刘邦带领民力赶赴骊山。西行到丰县一片大水旁,逃亡了数十人。亭长刘邦非但没有报官,反倒擅自放走了想逃跑的其余民力,自己与十余个追随者也逃人芒砀山去了。目下,泗水郡正在追捕之中。嬴政皇帝曾听扶苏说起过这个泗水亭长是个能吏,当时曾心下一动,下次巡狩到泗水郡见见这个小吏,果是能才用之何妨?不想他竟无视法度纵容逃亡,看来也不过痞子甘做流民而已。第二件事,骊山刑徒黥布秘密鼓噪数百人起事,杀死了数十名看守士兵,大约两三百人逃亡到汉水大山里去了。冯劫率军赶赴骊山,已经将没有逃走的而与起事者有牵连的两百余人全部斩决。冯劫已经查明,这个黥布原本姓英,乃古诸侯英国后裔;因有相士说此人若受黥刑便当称王,英布自家改姓为黥,以求镇之,其实本人并未受过黥刑。
  目下想来,这两件事都不是小事。帝国新政历来都是体恤民众疾苦的,无论是种种工程,还是镇压六国贵族复辟,抑或严厉惩处黑恶兼并,哪一件不是于民有利?然则,如今竟有民众逃亡起事了,你这个皇帝该当做何解释?从天下大势说,若仅仅是六国贵族复辟,仅仅是儒家乱法,嬴政皇帝有十足的信心扭转乾坤,因为他坚信天下民众不会乱,坚信民众会追随秦政。若民众乱了,事情就大了,六国贵族与举事民众融合,你纵然有大军镇抚,也难保天下不会大乱。当然,民众逃亡刑徒起事的背后,一定有六国贵族的密谋煽惑甚或秘密操持,毕竟,六国贵族的诸多后裔本身也在刑徒之列,他们安能无动于衷?然则,民众能逃亡,刑徒能起事,帝国新政便没有错失?你这个皇帝便没有错失?看来,得认真查查,看各种工程能否不征发远道民力,骊山陵只叫关中老秦人修算了;长城也一样,就近征发,莫再千里迢迢地征发楚地民众了……
  “君王暮政,内忧大于外患。”王贲的话蓦然回荡在耳边。
  “王贲啊,你老兄弟没说错,嬴政记下了。”
  大雪无声地飘舞着,嬴政皇帝踽踽地走着。不期然,嬴政皇帝走到了王贲墓前。王贲啊,对你说一声,我要回咸阳去了,不能天天来陪你说话了。你说的事,我都记住了。开春之后,我便北上九原,我会留心的,会不着痕迹的。临死之时,你老兄弟还硬挺着等我这个老哥哥,还当我是知己,话说得如此开诚布公,政何能忘记也……王贲,你老兄弟若是心宽得些许,活下来,活在嬴政身后,该有多好啊……王贲,你,你,你老兄弟已经去了,已经悔了愧了,嬴政也就不叨叨你了……你好生安息,我从九原回来,还会来看你的……
  茫茫飞雪弥漫苍穹,嬴政皇帝的潸然泪水喃喃话语,都被一天飞絮淹没了。
二、不畏生死艰途的亘古大巡狩
  隆冬之时,嬴政皇帝开始了最后一次大巡狩的秘密谋划。
  对于嬴政皇帝的巡狩,天下已经很熟悉了。平定天下之后的短短十年里,皇帝已经四次巡狩天下了。若从秦王时期的出行算起,则自秦王十三年开始,嬴政的出行与巡狩总共八次,一统之前的秦王出行视政三次,一统之后的皇帝巡狩五次。大要排列如下:
  秦王十三年(公元前234年),时年嬴政二十六岁,第一次东出视政到河外三川郡。其时,桓碕大胜赵军于河东郡,歼赵军十万,杀赵将扈辄。嬴政赶赴大河之南,主要是会商部署对三晋进一步施压。就秦之战略而言,秦王这次出行,实际是灭六国大战的前奏。
  秦王十九年(公元前228年),时年嬴政三十二岁。其时,王翦大军灭赵。嬴政第二次东出赶赴邯郸,后从太原、上郡归秦。这次出行两件大事:一则处置灭赵善后事宜并重游童年故地,二则会商灭燕大计。
  秦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时年嬴政三十六岁。其时,王翦大军灭楚。嬴政第三次东出,经过陈城,赶赴郢都,并巡视江南楚地,会商议决进军闽越岭南大事。
  依照传统与帝国典章,嬴政即皇帝位后的出行称之为巡狩。
  巡狩者何?《孟子·梁惠王下》云:“天子适诸侯日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也就是说,就形式而言,巡狩并非秦典章首创,而是自古就有的天子大政,夏商周三代尤成定制。《尚书·尧典》、《史记·五帝本纪》、《礼记·王制》、《国语·鲁语》等文献,都不同程度地记载了这种巡狩政治的具体方面。大要言之,在以征伐、祭祀为根本大政的古代,巡狩的本意是天子率领护卫大军在疆域内视察防务、会盟诸侯、督导政事、祭祀神明。然从实际方面看,春秋之前的天子巡狩,其实际内容主要在三个方面:一则祭祀天地名山大川,二则会盟诸侯以接受贡献,三则游历形胜之地。就其行止特征而言,一则以舒适平稳,一则以路途短时间短,一则以轻松游览。真正地跋涉艰险,将巡狩当做实际政事而认真处置,且连续长时间长距离地大巡狩,唯嬴政皇帝一人做到了。
  第一次大巡狩是灭六国的次年,始皇帝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时年嬴政四十岁。这次是出巡陇西、北地两郡,一则巡视西部对匈奴战事,二则北部蒙恬军大举反击匈奴事。这次出巡的路线是:咸阳——陈仓——上邦——临洮——北地——返经鸡头山——经回中宫入咸阳。这次路程不长,然全部在山地草原边陲行进,且多有匈奴袭击的可能性危险,其艰难险阻自不待言。
  第二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时年嬴政四十一岁。
  这次大巡狩的路线是:咸阳——河外——峄山——泰山——琅邪——彭城——湘山——衡山——长江——安陆——南郡——入武关归秦。从路程之遥与沿途举措之多看,大体是初春出初冬归,堪堪一年。这次大巡狩的主要使命,是宣示大秦新政之成效,确立帝国威权之天道根基。是故,其最主要举措是四则:其一,峄山刻石以宣教新政文明;其二,泰山祭天封禅,梁父刻石,以当时最为神圣的大典,确立帝国新政的天道根基;其三,登之罘山,刻石宣教以威慑逃亡遁海之复辟者;其四,作琅邪台并刻石,系统全面地宣教新政文明。
  列位看官留意,这个伟大帝国的直接史料在后来的战乱中消失几尽,帝国华夏大地所留下的实际遗迹便成为弥足珍贵的直接史料。譬如峄山刻石文、之罘山第一次刻石文皆未见于《史记》,对于非常注重言论记载的太史公而言,绝不会有意疏漏,完全可能是司马迁时已经湮灭,或被掩盖隐藏,而后世重新得以发现。唯其弥足珍贵,不妨录下三篇刻石文辞①,以窥帝国风貌——
  峄山刻石文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六暴强。二十有六年,上荐高号,孝道显明。
  既献泰成,乃降专惠,亲巡远方。登于峄山,群臣从者,咸思悠长。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攻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
  世无万数,弛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复起。
  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群臣诵略,刻此乐石,以著经纪。
  梁父刻石文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静,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琅邪台刻石文
  维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
  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事。事已大毕,乃临于海。
  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专心揖志。
  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
  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饬异俗,陵水经地。优恤黔首,朝夕不懈。
  除疑定法,成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错必当,莫不如画。
  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务贞良。
  细大尽力,莫敢怠荒。远迩辟隐,专务肃庄。端直敦忠,事业有常。
  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富。节事以时,诸产繁殖。
  黔首安宁,不用兵戈。六亲相保,终无贼寇。欢欣奉教,尽知法式。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琅邪台刻石文之后,附记了这篇最长刻石文产生的经过:李斯王贲等十一位随皇帝出巡的大臣在“海上”会商,一致认为古之帝王地狭民少动荡不休,尚能刻石为纪,今皇帝并一海内天下和平,天下相与传颂皇帝功德,更该刻于金石以为表经。于是,产生了这篇专一地全面地叙述灭六国之后帝国新政举措的文辞。
  列位看官留意,这三篇刻石文极易被看做歌功颂德之辞,而忽视了它对历史真相真实记载的史料价值。就后世史家对秦史的研究而言,至少忽视了琅邪台刻石文中的两处事实:其一是“器械一量”一句。所谓器械,衣甲兵器也;所谓一量,统一规定形制尺寸重量也。这一事实是说,秦在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等等之外,还有一个统一,这就是统一大军装备的形制尺度与重量。在诸多史家(包括军事史、兵器史等专史)与文化人的知识认定里,都以为兵器衣甲装备的标准化是从宋代开始的,因为,历代兵书中,只有宋代编定的《武经总要》规定了各种兵器的尺寸重量。对秦帝国的兵器装备标准化,既往的通常说法是史料无载,一直到当代考古学者在秦兵马俑中发现了大量尺寸、重量、形制同一的箭镞,方才提出了这一理念。事实上,琅邪台刻石文中的“器械一量”便是确实无误的史料。而且,刻文中将“器械一量”与“同书文字”并列,可见其重要。《史记·秦始皇本纪·正义》对此条的解释是:“内成曰器,甲胄兜鍪之属。外成曰械,戈矛弓戟之属。一量者,同度量也。”所指意涵非常明确。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被人忽视而没有作为公认史料提出罢了。其二是“六亲相保,终无贼寇。”当代人大多激烈抨击秦政中的连坐制,几乎没有哪个史家或学人提出连坐制在当时的实际意义。这一条给我们展示了秦帝国自家的实际解释:连坐制的实际意义在于“六亲相保”,其实际效果则是“终无贼寇”。也就是说,起于战时管制的秦法连坐制,通过相互举发犯罪,而达到共同防止犯罪,进而族人亲人互相保护的目标。对于社会总体效果而言,没有人犯罪了,自然也就没有贼寇这种罪犯了。因为这一实际效果,秦统一中国之后,连坐制非但没有废除,反而是推向了整个华夏。自秦之后,后世断续沿用连坐制而始终不能彻底丢弃,应该说,这种实际效果起了决定性作用,尤其在战时社会。
  就是在这次大巡狩滨海之行的后期,卢生徐福等几个方士第一次上书皇帝,万分肃穆地说海中有三座神山:蓬莱、方丈、瀛洲,上有仙人居之,请求携带童男童女出海求仙。从一个方面说,始皇帝亲临大海,眼见其壮阔辽远,对流传久远的海中有仙之传闻不可能完全拒绝相信,更兼其时嬴政皇帝的暗疾已时常发作,遂允准了卢生徐福之请,准许其筹划出海求仙。从另一方面说,其时六国贵族多有逃亡,许多贵族后裔都逃遁到海岛藏匿;嬴政皇帝完全可能以方士求仙为名目,派出精干斥候于护卫求仙的军士之中,以求查勘贵族藏匿之真实情形。
  第三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时年嬴政四十二岁。
  这次大巡狩的路线是:咸阳——三川郡(在阳武博浪沙遇刺)——胶东郡——之罘山——琅邪台——返经恒山——经上党——西渡河入秦。从时间看,是仲春(二月)出发,大约在立冬前后归秦,也是堪堪一年。这次大巡狩与上次紧紧相连,其使命大体也与上次大体相同。始皇帝第二次抵达海滨,登临之罘山,留下了两篇刻石文字,其内容与峄山石刻大同小异。这次大巡狩中发生的最大一件事,是三川郡阳武县博浪沙路段的刺杀皇帝事件。这一事件的真相后来见诸于史册:旧韩公子张良携力士埋伏道侧壕沟,以一百二十斤大铁椎猛掷嬴政皇帝座车,结果误中副车,刺杀未遂。但在当时,罪犯逃匿了,真相一直不明。嬴政皇帝下令在四周大搜查了十日,也没有缉拿到罪犯。
  也就是说,这件震惊天下的大谋杀,案件当时并未告破。
  为此,这次大谋杀给帝国君臣敲响了复辟势力已告猖獗的警钟,将帝国君臣从“天下和平”、“靡不清静”的时势评估中解脱了出来。时隔年余,嬴政皇帝微服出行关中,夜行兰池宫外,又遭数名刺客突袭。若非随行四武士力战击杀刺客,嬴政皇帝也许那一次就真的被复辟势力吞没了。博浪沙大谋杀事件,兰池宫逢盗遇刺事件,是帝国新政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此后,嬴政皇帝与帝国权力的注意力,发生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性变化——从全力关注构建文明盘整天下,转为关注对复辟暗潮的查勘,终于导致了三年之后(始皇帝三十四年)对复辟势力的公开宣战。从大巡狩而言,博浪沙大谋杀事件,也导致了嬴政皇帝出巡使命的重大改变——从相对简单的新政宣教,转变为巡边、震慑复辟与督导实际政务三方面。这一转变,从马上就要到来的又一次大巡狩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轨迹。
  第四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时年嬴政四十五岁。
  这次大巡狩的路线是:咸阳——经旧赵之地——入旧燕之地——辽西郡——碣石——返回再经燕赵旧地——经上郡进入边地——巡视北边——南下归秦。这次大巡狩在史料中记载得最为简单,然实际意涵却最为丰富,主要大事是:碣石宣教新政,督导迟滞工程(坏城郭,决川防),部署求仙事,巡视九原并部署反击匈奴战事。若将史料残留的“点”联结起来,这次大巡狩的实际作为,则立即清楚地表现出内在的轨迹——这次大巡狩,无疑是嬴政皇帝即将实施的内外战略的预备举措。这个内外战略是:对外大举反击匈奴,对内大举镇压复辟。这两个大战略,是紧密相连的一个整体:镇压复辟必须以肃清长期边患为保证,巩固边地又必须以整肃内政为根基。
  尽管史料对嬴政皇帝的北巡只有最简单的九个字:“始皇巡北边,从上郡入。”然只要将前后事件通联,这九个字的分量便大大的不同了。就事实说,匈奴长期为患北边,此时的秦军已经退守到九原黄河以南的北地郡与上郡驻扎,连紧靠大河的“河南地”也成了匈奴的不固定领地。要一举占据河南地,并扫灭阴山草原的匈奴主力,将匈奴部族驱赶得远离华夏,便要大举歼灭匈奴的有生主力骑兵;而要真正做到一举大胜,没有通盘的战略筹划是不可能的。此时的九原直道尚未修成,粮秣兵器仍得通过上郡输送,诸方协同尤其要紧。事实上,正是在这次北巡之中,嬴政皇帝与蒙恬、扶苏等协同各方会商部署,最终议决:来年大举反击匈奴,战胜之后立即开始修筑长城。第二年的事实进展,几乎是完全地依照嬴政皇帝的战略筹划完成了。
  唯其了解这一轴心目标,立即便可明白:所谓东游碣石,所谓部署求仙,全然是政道示形之法。用今日语言说,是造势以惑人。惑谁?自然是惑匈奴,惑一切有可能窥见其真实战略意图的内外敌对势力。唯其惑人,嬴政皇帝在这次大巡狩的东部之行中,将求仙之事铺排得很大,而且大举铺排了两次:第一次,公然地隆重地派遣卢生出海,访求两位传说中的古仙——羡门古仙、高誓古仙;第二次,嬴政皇帝即将离开东部之前,又大张旗鼓地派遣韩终、侯公、石生三人率船队出海,求仙人不死之药。
  之后,嬴政皇帝的车骑仪仗销声匿迹了。
  百年之后的司马迁,尚且只能留下九个字。此足以说明,直到后来的西汉时期,人们仅仅知道嬴政皇帝那次去了北地巡边,至于究竟在巡边中做了些什么,却一无所知。不是司马迁不想记述,而是因为没有依据。这成为了一个永远湮没了的秘密。
  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在嬴政皇帝离开东部之前,此前被派出求仙的卢生入海归来了。卢生求仙无着,却带回了那则载于史册的“亡秦者胡也”的著名谶言。这则谶言的形式载体很是不清楚,只说是“图书”。若依据传统分析,这则预言当是图谶形式,也就是某种皮张上画有一幅意向模糊的图画,旁边一句字迹古奥而含意似明不明的一句谶言。这幅画究为何物,已不得而知了。然这句谶言,却是明白无误地被记载了下来。
  这件事至少说明:其一,嬴政皇帝在东部碣石逗留的时间不会很短,估计至少两个月上下,否则以古代船只之航速卢生不可能完成往返。最大的可能是,嬴政皇帝在有意等候。之所以如此,完全是要教天下认定:皇帝东游只是要求仙,别无他事。其二,天下复辟势力也关注着边患,企图借匈奴之力火中取栗,有意制造了这则谶言,借以扰乱嬴政皇帝心神,并激发秦军早日与匈奴大战。因为,在六国贵族看来,匈奴正在强大之时,而秦军正在多年大战后的疲弱之期。与强大的匈奴开战,时日越早,对秦军越是不利。若秦军主力一旦战败,则复辟势力自可趁机大举起事。
  以帝国第一代君臣之雄才大略,不可能看不透如此浅薄的伎俩,更不可能如《史记·集解》中东汉经学家郑玄所解释得那般荒唐:“胡,胡亥,秦二世名也。秦见图书,不知此为人名,反备北胡。”距始皇帝仅百年之遥的司马迁,自然清楚这则谶言之实际所指,更不可能不知道秦二世之名,然却相对暖昧了许多,只录谶言,而不直说因果关系,只在记载谶言之后说了事实:“始皇乃使蒙恬发兵……”虽然,司马迁的指向显然也与郑玄相同,然却硬是不明说。这里显然有两个原因:一则是司马迁“信则存信,疑则存疑”的相对严肃的治史态度,自知此等说法荒诞不经,遂不予置评;二则是司马迁基于西汉时期之大势,对秦帝国的历史只能是表面相对公正,而实则腹诽。此等堆积烟云的录史笔法,笃信怪力乱神的解说手法,是后世史家与注释家解读秦帝国历史的两大基本弊端。唯其如此弊端丛生,遂使秦帝国的种种历史真相的澄清变得分外艰难。这是后话。
  依据常理解析,嬴政皇帝与随行重臣成算在胸,根本不会为谶言所动。然在表面上,帝国君臣却向外界释放了这则谶言,嬴政皇帝也正好以此谶言为白头北上巡边。这当如何解释?若果然如郑玄所言,看作帝国君臣愚昧不识天机,诚可笑也。显然,这是帝国君臣的将计就计——你要出谶言么,我便正好借此反击胡人,做好这件最该做的大事。
  当然,嬴政皇帝在东部的时日,也非全然耗费在求仙事上。毕竟,天下皆知嬴政皇帝勤政,若示形太过,则未免太假,总得有些许政事作为。于是,有了嬴政皇帝对燕齐旧地的迟滞工程的有力督促。这便是坏城郭、决川防。碣石之地,正当旧燕赵齐三国拉锯地带,要塞林立,川防累累,相互攻防,相互淹决,堪称天下川防为害最烈之地。尽管此时中原川防已经顺利疏通,然此地却是迟滞了许多。嬴政皇帝就此彻底解决,正好一举两得。诸般工程雷厉风行地开始之后,随行群臣会商,又在巨大的碣石门上刻下了一篇千古文字,说的主要是帝国新政中的民生工程,刻石文如下:
  碣石门刻文
  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成服。
  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域。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
  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成抚。
  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著仪矩。
  列位看官留意,这篇碣石门刻文中值得注意的新提法是“德并诸侯”。与此相联,从上次大巡狩的之罘刻石文、东观刻石文开始,帝国宣教中开始强调秦政的德行。而在第一次大巡狩的刻石文中,功业叙述与新政内容叙述为主,正面强调皇帝之德者很是浅淡,琅邪刻石文仅云:“皇帝之德,存定四极。”显然,并没有将皇帝之德扩展到一统之前。这次不同,将平定六国第一次提为“德并诸侯”。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当然,此前的之罘山刻石文已经开始向彰显皇帝之德靠近,但尚不鲜明,其文辞为“奋扬武德”,东观文辞则为“皇帝明德”。然则,都没有从总体上将统一天下、开创文明的大功业归结为“德”的力量。这次的“德并诸侯”四个字,显然是大大地彰显了德功德政。马上将要看到的第五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大巡狩的会稽山刻石文,对“德”也同样做了鲜明强调,文辞为:“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这一宣教转折,是帝国君臣在反复辟中的策略转变。
  秦奉法治,更兼为政求实,对王道德政历来嗤之以鼻。虽然,秦政理念认为法治才是真正的德政爱民;但是,由于王道德政已经成为先秦治国理论的一大流派,且其主旨与法家格格不入,故而秦政从来不屑提起德功德政,更不言德治。此时为何有此一变?根基在时势之变也。秦一天下之后,六国贵族与儒家门派对秦政的攻讦有一轴心言论,便是“暴政失德”。这一攻讦性评判,既因秦政文告从来不屑言及德政而使民众有所惶惑,又因复辟势力的日渐活跃而大有加剧之势;尤其是焚书坑儒之后,秦不言德,似乎已经成了秦政本身无德的一个表征。对此,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的帝国第一代君臣不可能没有觉察。当此之时,正面涉及秦之德政,自然成为一种时势所必须的策略,一种反击复辟的宣教方略,而非秦政真正与迂腐的王道德政同流合污。
  纵观嬴政皇帝的历次大巡狩,其艰难险阻每每令人惊叹不已。
  嬴政皇帝之大巡狩,跋山涉水屡抵边陲,却从来没有涉足过富庶繁盛之地。每次出巡,中原的洛阳大梁新郑的风华地带都是必经之路,却没有一条史料记载过嬴政皇帝在此间的逗留。旧齐之临淄,更是天下赫赫大都。嬴政皇帝两赴旧齐滨海,却都没有进入临淄。东临碣石,濒临燕国,嬴政皇帝也没有去燕都蓟城徜徉一番。五次大巡狩,第一次赴陇西北地与上郡,三地俱为蛮荒边陲,俱为连绵大山,路况最差,气候最恶,又兼有匈奴游骑袭击之风险,安有舒适可言哉!第二次大巡狩,几乎整整一年皇帝都在外颠簸。登泰山封禅,而骤逢“风雨暴至”,以至只有在五棵大树下避雨。当代人皆知,雷电风雨之中在大树下避雨是极为危险的,而其时之嬴政皇帝不知此等科学道理,幸未被雷电击中,何其大险也!后过江水,则“逢大风,几不得渡”,连随身玉璧也颠簸沉入江水。再从湘水登衡山,“遇风浪,几败溺”,也就是说,险遭沉船而淹死。因有此等大险,所以这次大巡狩“至此山而免”,才踏上了归程。
  如此奔波一年,刚刚过了冬天,嬴政皇帝又立即再度出巡。这第三次大巡狩更险,方出函谷关,便在三川郡博浪沙路段突遭大谋杀——旧韩世族公子张良带其结交的力士,以一百二十斤大铁椎猛击行刺!若非误中副车,嬴政皇帝很可能就此归天了。归来途中,嬴政皇帝为一睹当年长平大战之胜迹,硬是舍弃了相对舒适平坦的河内大道,而穿越了崇山峻岭的上党山地,其崎岖艰难无须描述。年余之后,嬴政皇帝微服出巡关中,夜行兰池宫外,又突遭数名刺客截杀。《史记·秦始皇本纪》对遇刺险境只有淡淡两字:“……见窘。”就实而论,随行有四名高手武士力战护卫,尚且陷入窘迫之境,可见其性命之险!
  第四次长距离大巡狩,又是直接抵达滨海之碣石门。那时的滨海地带,是人迹罕至的荒莽边陲,与今日之沿海万不能同日而语,其艰难险阻多矣!碣石门事完,嬴政皇帝又奔西北而去,进入匈奴流窜的北边之地巡视,部署完军政大略后,又从河西高原的荒莽上郡返回咸阳。
  后世皆知,秦帝国之驰道、直道、郡县官道相交错,交通网络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便捷。若嬴政皇帝的大巡狩只走大道,应该是极为快捷且相对舒适的。然实际情形却恰恰相反,嬴政皇帝足迹所过,十有八九都是没有大道的险山恶水,其迂回绕远自不待言,其艰脸难行更是亘古未见。姑且以大数计之,平均每次大巡狩以万里上下计,则五次大巡狩便是五万里上下。若再加上秦王时期的三次出行,七八万里之数当不为夸大也。在以畜力车马为交通工具的时代,在华夏山川I之绝大部分尚未开发的时代,要走完七八万里山水险地谈何容易。
  嬴政皇帝五十岁劳碌力竭,岂非古今君王之绝无仅有哉!
  ※※※※※※
  ①此三篇刻石,皆以韵断意。《史记·秦始皇本纪·索隐》云,前两篇为三旬一韵,琅邪台文为两句一韵。
三、隆冬时节的嬴政皇帝与李斯丞相
  从频阳归来,嬴政皇帝第一个召见了丞相李斯。
  皇帝直截了当地对李斯提出了一个主张:停止骊山陵与长城两大工程的远途徭役征发,骊山陵教内史郡老秦人修建,长城各段由附近郡县征发修建,中原与旧楚地不再征发徭役。末了,嬴政皇帝问了一句:“丞相思之,是否可行?”李斯默然思忖良久,终于一拱手道:“陛下,此策虽好,有利于安定民心,然却难以实施。”嬴政皇帝很是惊讶:“为何难以实施?有人阻挠?”“大秦律法严明,安得有人阻挠哉!”李斯摇头叹息了一声,又道,“陛下多年执掌大政,可能忽视了关中人口的变化。据老臣所知民户数,目下之关中人口总共五百万上下;其中,老秦人只占两成左右,堪堪百万人而已,且大多为老弱妇幼;其余七八成多,都是近十年迁入的山东人口,计四百万余。若以关中民力修建骊山陵,老秦人实则无可征发。所能征发者,依然是迁入关中的山东六国贵族与平民人口。然则如此一来,骊山陵工地则有可能成为骚乱动荡之根源。”嬴政皇帝惊讶道:“何以有此一说?”李斯道:“灭六国之后,骊山陵开始大修,集中了十万余六国罪犯,人云刑徒十万也。若再将迁入关中的六国贵族青壮征发于骊山,则骊山将聚集数十万山东精壮人口。若六国贵族趁机生乱,便是肘腋之患。此前,已经有黥布作乱,陛下安得不思乎!”嬴政皇帝默然了,良久,大是困惑地问了一句:“怪亦哉!关中老秦人如何快没有了?”
  “陛下龙行虎步,无暇顾及细节矣!”李斯怅然一叹,提起案头大笔在备用的羊皮纸上边写边道,“陛下想想:以秦昭王后期领土计算,老秦人总共千万上下;其中陇西、河西、巴蜀、关外几郡人口,大约占秦人六成,有五百万上下;关中腹地人口,大约占秦人四成,有三百万余。关中腹地这一半人口,加上整个陇西数十万人口,是真正的嬴秦部族,也就是老秦人了。自灭六国大战开始,秦国主力大军连同咸阳及各要塞守军,再加皇室与各种官署护卫军士等,总数是将近百万。这一百万之中,真正的老秦人至少占去七成上下。如此,以全部秦人总数计,大体是十人一兵;而若以秦国成军人口基数计①,则已经是两男一兵了,到顶了。平定六国大战中,秦军将士战死三十余万,后续征发又如数补入,这就是一百三十余万了。平定六国之后,又征发三十余万民力进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再加几次征发老秦人赴北河守边,又有几次与山东人口互换迁徙。总体说,关中迁出的老秦人计一百余万,入军带前后伤亡八十余万,总计两百余万……目下之关中老秦人,除了在军男子,八成都散布到边陲去了……”
  嬴政皇帝第一次长长地沉默了,脸色阴沉得可怕。
  也是第一次,嬴政皇帝没有理睬李斯,一个人径自转悠出去了。及至外厅值事的蒙毅察觉有异而匆匆进入书房,李斯还一个人木然坐着不知所以。蒙毅低声道:“丞相连日劳碌,回去歇息也。陛下若有事,我及时知会便了。”李斯长叹一声道:“蒙毅啊,大秦新政该有所盘整了。皇帝忧心,老夫也是寝食难安也!”蒙毅一时无对,李斯也就一拱手踽踽去了。
  寒风料峭,嬴政在那片皇城仅有的胡杨林中转悠着,第一次觉得有一丝凉意爬上了脊梁,渗入了心脾。秦人从马背部族鏖战到诸侯,再鏖战到战国,再鏖战到天下共主,靠的是甚?靠的是打不垮的以嬴秦部族为轴心的老秦人!数百年来,无论如何艰危局面,秦国都能坚挺过来,全部的根基都在于精诚凝聚万众一心的老秦人,在于无可撼动的嬴秦轴心。而今,嬴秦部族一朝消散了?老秦人一朝消散了?竟只有关中腹地的百万老弱妇幼了?果真如此,天下一旦有事,关中一旦有变,秦政之底气何在?嬴政啊嬴政,若非李斯近日算账,你还是懵懂不知所以也。多少年来,你忙于运筹大战场,忙于运筹创制文明,尽情地挥洒着老秦人,老秦人被征发成军,老秦人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辽东,被派往一切应该镇抚的地方……老秦人无怨无悔,总是高呼着那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老誓言,义无反顾地走出函谷关,义无反顾地踏上陌生的土地,将自己丰腴富庶的故乡留给了昔日的敌人……若是天下安宁秦政无事,骄傲宽厚的老秦人或可在青史留下巍巍然一笔。然则,如今是复辟暗潮汹涌猖獗,种种迹象都预示着六国贵族在密谋举事,要恢复他们失去的山河社稷!若果真面临与复辟势力的生死决战,嬴政啊嬴政,你手中的力量何在?若有三百万老秦人在关中,嬴政何惧天下复辟骚乱?今日如何,你这个皇帝在关中连十万兵力也拉不出来了,何其大险也!以战国强力大争之惯性,六国贵族的复辟大潮必然再次到来,没有再次决战的胜利,大秦新政便不能真正地巩固。今日看来,这已经是大势所趋之必然了。然则,果真决战之日来临,大秦何以安天下?
  仔细想来,嬴政深深地懊悔了。悔之者何?大大低估了复辟势力的顽韧抵抗也。身为总领天下的皇帝,你嬴政全部用尽了后备力量,消散了秦政的轴心力量,而只全力以赴地创制文明盘整华夏抵御外患,竟没能给镇压复辟留下最为可靠的一支生力军,如此短视之嬴政,何堪领袖天下哉!若是战场,你便是只看到了当下战胜,而没有看到即将到来的再次决战。你也看了上党的长平大战遗迹,可你做到了武安君白起那般深谋远虑么?没有!你嬴政多么像那个颇有几分迂阔的乐毅,一心只想以“化齐”结束灭国之战,结果如何?非但没有化得了齐国,反倒是六年不下一座孤城,最终导致了齐国的死灰复燃。
  战场便是战场,打仗便是打仗。打仗要流血,要死人,要歼灭敌方;而不会是不流血地感化对方。身在战场却心在感化,何其迂腐哉!政治战也一样,你嬴政灭人之国,夺人之地,毁人之社稷,还打算教他们真正地服从你的新政,做你的驯服臣民,当真岂有此理哉!若是秦国被灭,你嬴政能甘心臣服于人?当初若看透此点,看透复辟势力之顽韧,自当留下老秦人根基力量。若当真有三百万老秦人在,只怕六国贵族也未必敢如此猖獗。你嬴政今日才清醒的事,六国贵族只怕早早已看到了。否则,那么多接踵而来的谶言流言刻字,纷纷说秦政必亡嬴政当死,其根基何在?由此看去,若果真有一日复辟势力大举起事,安知不是自己的方略缺失所诱发?嬴政一生历经大风大浪,何惧决战,然则,对此等因自己犯错而诱发的决战,嬴政却感到钻心地痛楚……
  思绪潮涌,嬴政皇帝很有些埋怨李斯了。
  皇帝想不通一件事:如此重大的隐患,李斯又如此清楚地了解,为何不早日说出来?是他这个皇帝不容人言?清醒地说,自己这个皇帝对言路尚算是广泛接纳的,至少,不足以使李斯这样的首席大臣缄口不言。是李斯没有看到这一隐患的巨大风险?以李斯的敏锐透彻,以及今日说及这一隐患时的忧虑与对老秦人口散布的熟悉,不能说李斯没有想到。是李斯在选择进言的最好时机?不会也。果然在选择时机,岂不是说李斯连防患未然未雨绸缪这样的谋划意识都没有了?那,究竟是何等原因使李斯一直没有提出这个如此重大的失误?嬴政皇帝一时想不明白了。自李斯用事以来,二十余年中李斯始终与自己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即或是反复回想,嬴政皇帝仍然想不出李斯与自己曾经有过何等重大歧见。当然,《谏逐客书》那次不算,那时李斯还没有进入中枢。嬴政皇帝曾经为此深以为欣慰,几乎时常有一种先祖孝公与商君的君臣知己的感喟。若非如此,皇室如何能与李斯家族结成互婚互嫁的多重联姻关系?嬴政皇帝自来秉性刚烈明澈,若非深感投合,绝不会基于巩固权力而去结婚姻之盟。在嬴政皇帝内心,也从来没有将这种君臣私议带入国政。也就是说,从来没有因为姻亲关系而不加辨识地认可过李斯。之所以每次大事都能契合,实在是李斯与自己太一致了,一致得如同一个人。在整个帝国群臣中,只有李斯做到了这一点,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从当年老臣一个个数来,王绾、王翦、蒙恬、尉缭、顿弱、郑国、姚贾、蒙武、王贲、蒙毅、冯去疾、冯劫、李信等等等等,谁没有与自己这个皇帝有过政见争执?确实,独独李斯没有过……且慢,这,正常么?心头一闪念,嬴政皇帝竟然吓了一跳,耳畔蓦然响起了王贲的临终遗言:“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莫非,李斯二十余年与自己这个君王的惊人一致是刻意的,是时时事事处处留心的结果?笑谈笑谈,不能如此想!果真如此,权力机谋之神秘岂非不可思议了!且慢,换个角度想想。李斯会不会不是机谋,而仅仅是畏惧自己这个君王变幻莫测而谨慎从事?毕竟,李斯并没有附和过自己的明显错失,也没有附和过某些特定事件。譬如,用李信为大将灭楚是一次明显错失,李斯便没有附和,当然,也没有反对;当年软禁太后,灭赵之后默许赵高杀戮太后家族昔年在邯郸的所有仇怨之家,这两件事李斯都没有附和。李斯与自己一致的,都是被事实证明了的正当决断。既然如此,夫复何言?一时之间,嬴政皇帝又想不明白了……三日之后,皇帝再次召见了李斯。
  窗外大雪纷飞,君臣两人围着木炭火通红的大燎炉对坐着,一边啜着热腾腾的黄米酒,一边低声地说着。嬴政皇帝没有提说上次会谈的一个字,只坦诚地对李斯说了来春准备出巡的谋划,要李斯预为谋划。李斯既随和又谨慎,沉吟片刻方道:“老臣本心,陛下体魄大不如前,不宜远道跋涉。陛下威望超迈古今,居大都而号令天下,无不可为也。陛下劳碌过甚,国之大不幸也……”见皇帝默然不语,李斯又道,“当然,若陛下意决,老臣自当尽心谋划,务使平安妥善。”嬴政皇帝道:“来春出巡,定然是最后一次了。这次回来,哪也不去了,只怕也去不了了。这次,我想看看东南动静,挖挖那班煽风点火的复辟渣滓。还想看看,能否将散布的老秦人归拢归拢。若有可能,还想看看万里长城,那么长、那么大的一道城垣,自古谁见过也,一起,去看看。”嬴政皇帝断断续续地说着,却没有一个字触及李斯前边的劝谏之辞。李斯遂一拱手道:“出巡路径不难排定。须陛下预先定夺者,留守咸阳与随同出巡之大臣也。其余诸事,无须陛下操心。”
  “冯去疾、冯劫留守。丞相与蒙毅,随朕一起。”
  “陛下,要否知会长公子南来,开春随行?”
  “扶苏?不要了。那小子迂腐,不提他。”
  嬴政皇帝不明白自己如何一出口便拒绝了李斯,且将自己的真实谋划深深地隐藏了起来,竟不期然承袭了赶走扶苏时的愤懑口吻。其实,嬴政皇帝一瞬间的念头是:不能教扶苏再回咸阳陷入纷争了,必须亲自为扶苏蒙恬廓清一切隐藏的危机,全面谋划一套应变方略,而后再决断行止。这一想法,嬴政皇帝不想说。虽然,嬴政皇帝又说了许多出巡事宜,可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再也没有将这一最深图谋知会李斯的欲望了。
  暮色时分,李斯走出了皇城,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李斯的心绪沉重而飘忽,如同那沉甸甸又飘飘然的漫天大雪。秋冬以来,皇帝的言行似乎发生了某种不可捉摸的变化,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心事。何种变化?何种心事?李斯似乎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某种影子,可又无法确证任何一件事情。以嬴政皇帝的刚毅明朗,不当有如此久久沉郁的心绪。然则,这又能说明何事?皇帝盛年操劳,屡发暗疾,体魄病痛自然波及心绪,不也寻常么?皇帝主持完王贲葬礼归来,第一件事便想减轻天下徭役,究竟动了何等心思,仅仅是听到了刘邦结伙逃亡与黥布聚众作乱么?果真如此,倒也无可担心。然则,皇帝的沉郁,皇帝那日听到关中老秦人流散情形后的肃杀默然,似乎都蕴藏着某种更深的意味。况且,历来敬重大臣的皇帝,那日径自将他一个人丢在书房走了,这也实在是绝无仅有的事了。然无论皇帝如何扑朔迷离,至少,有一点似乎是明白无误的:皇帝开始思索新政得失了,开始想不着痕迹地改正一些容易激起民众骚动的法令了,提出改变徭役令便是显然的例证。那么,为何有如此动议?是皇帝对整个大秦新政的基本点有所松动,还是具体地就事论事?若是后者,无须担心,李斯也会尽力辅佐皇帝补正缺失。然则若是前者,事情就有了另外的意味了。举朝皆知,对大秦新政从总体上提出纠偏的,只有长公子扶苏一个人,扶苏的主张是稍宽稍缓,尤其反对坑杀儒生。若基于认可这种总体评判而生发出补正之议,将改变徭役征发当做人手处,则李斯便需要认真思谋对策了。原因很清楚,李斯既是大秦新政的总体制定者之一,又是总揽实施的实际推行者;帝国君臣与天下臣民对大秦新政的任何总体性评判,最重要的涉及者,第一是皇帝,第二便是首相李斯。而自古以来的鉴戒是,天子是从来不会实际承担缺失责任的,担责者只能是丞相;没有哪个臣子会公然指斥皇帝,更不会追究皇帝的罪责,但言政道缺失,第一个被指责的必然是丞相;丞相固然为群臣之首,但也是臣子,并不具有先天赋有的不被追究的君权神授的神圣光环。也就是说,假若皇帝真正地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扶苏的主张,他这个首相便须得立即在总体实施上有所变更,向宽缓方面有所靠拢;否则,秦政“严苛”之名,便注定地要他李斯来承担了。可是,皇帝是这样么?他有意提到扶苏,皇帝如何还是一副厌恶的口吻……
  “禀报丞相,回到府邸了。”
  辎车停住了。李斯静了静神,掀帘跨出了车厢。
  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李斯蓦然觉察到自己的脸颊又红又烫,心头似乎还在突突乱跳,不禁自嘲地笑了。李斯啊李斯,你这是如何了,害怕了么?不。你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从来都是信心十足的,从来都是义无反顾的,你怕何来?论出身,你不过是一个上蔡小吏,一个自嘲为曾经周旋于茅厕的厕中鼠而已。是命运,是才具,是意志,将你推上了帝国首相的权力高位而臻于人臣极致。李斯没有辜负这一高位,李斯不是尸位素餐者,李斯尽职了,李斯尽心了,李斯的功勋有口皆碑,皇帝对李斯的倚重有目共睹;自古至今,几曾有过大臣的子女与皇帝的子女交错婚嫁?只有李斯家族做到了……那么,你究竟心跳何来?害怕何来?对了,你似乎觉察到了皇帝意图补正新政的气息,你觉察到了有可能的朝局变化。对了,你李斯怕皇帝补正治道,你这个丞相便要做牺牲,上祭台。是也是也,假若当初你不那么果决地反对扶苏,而只是教冯劫姚贾他们去与扶苏辩驳,今日不是便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么?可你,立即向皇帝禀报了扶苏的不当言行,使皇帝大为震怒并将扶苏赶去了九原监军,如此一来,扶苏岂不成了你李斯的政敌?扶苏是谁,是最有可能的储君。与储君相左,你李斯明智么?如今,皇帝有可能与储君合拍了,你若再与皇帝政见疏离,与储君政见相左,你这个丞相还能做下去么?而一旦被罢黜查究,安知对秦政不满者不会对你鸣鼓而攻之?其时,所有的功业都抵挡不住那潮水般的汹汹攻讦。商君功高如泰山,尚且因君主易人而遭车裂,你李斯的威望权力功业能大得过商君?若将“苛政”之罪加于李斯之身,又岂是灭族所能了结?李斯啊李斯,谨慎小心也,一步踏错,千古功罪啊……
  踩着寸许新雪,走进火红的胡杨林;嬴政皇帝觉得这个早晨分外清爽。
  “父皇!”一个清亮的声音从红叶中飘来,流露出浓郁的惊喜。随着喊声,一个少年手持短剑飞跑而来,扑到了嬴政皇帝怀中。“啊,长不大的胡亥也!”嬴政皇帝慈爱地拍打着少年汗水淋漓的额头,抚摸着少年一头乌黑厚实的长发,“大雪天,起这么早做甚?”少子胡亥抬头赳赳高声道:“雪天练剑!胡亥要杀匈奴!”嬴政皇帝不禁一阵大笑:“你小子能杀匈奴?来,砍这根树桩看看你力道。”胡亥脆生生说声好,退后两步站定,嗨的一声吼喝,双手举剑猛力剁向面前一棵两三尺高的枯树桩。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短剑卡在了新雪掩盖下的交错枝权中。胡亥满脸通红,使足全力猛然拔剑,剑未拔出,双手却滑出了雪水打湿的剑格,噗地向后跌倒,人便滚进了雪窝之中。嬴政皇帝乐得仰天大笑,拉起了一身黑白混杂的小儿子,右手轻松地拔出了短剑笑道:“父皇少时也用过这般短剑,看父皇还会用不会,教你小子看看。”说罢马步站定,沉心屏气,单手缓缓举剑将及头顶,陡然一喝斜劈而下,只听咔嚓一声大响,树桩的三分之一便飞进了雪地。与此同时,嬴政皇帝也瘫坐在了雪地上呼呼大喘,一时脸色苍白。
  “父皇万岁——”胡亥兴奋地高喊着。
  “万岁你个头!”嬴政皇帝喘息着笑骂了一句。
  “父皇起来起来。”胡亥跑过来扶起了父亲,比自己劈开了树桩还高兴。
  “你小子说说,方才看出窍道没?”
  “父皇大人,力气大……”
  “蠢!”嬴政皇帝又笑骂一句,“那是力气大小的事么?”
  “父皇明示!”胡亥一脸少不更事的憨笑。
  “记得了。短剑开物,忌直下,斜劈,寸劲爆发,明白?”
  “明白!”胡亥赳赳高声,两眼却分明一团混沌。
  “你小子也!看着灵气,实则猪头!比你扶苏大哥差几截子!”
  嬴政皇帝很是生气,骂出来却禁不住一脸笑意。不知为何,嬴政皇帝看见这个小儿子便觉得可乐,从来生不出在长子扶苏面前的那般威严肃杀。这个胡亥也是特异,十五六岁的大少年了,永远地一副童稚模样,脆生生的声音,憨乎乎的笑容,白白净净的圆面庞,恍然一个俊俏书生一般。不管父皇如何训斥,这小胡亥永远都是脆生生地答话混蒙蒙的眼神憨乎乎的笑脸,教嬴政皇帝又气又乐。后来,皇帝也就索性只乐不气了。此刻,胡亥便脆生生道:“不!胡亥的法令修习第一!扶苏大哥比不过!”
  “噢?那你小子说,以古非今,密谋反秦,该当何罪?”
  “儒家谋逆,一律坑杀!”
  “问你儒家了么?”
  “禀报父皇!这是老师教的!”
  “老师?啊,赵高教的好学生也!”嬴政皇帝大笑起来。
  “父皇!儿臣一请!”
  “噢?你小子还有一请?说。”
  “儿臣要跟父皇游山玩水!不不不!巡视天下,增长见识!”
  “啊呀呀,你小子狗改不了吃屎,还装正经也!”
  嬴政皇帝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时自觉胸中郁闷消散了许多。小胡亥红着脸不知所措。嬴政皇帝抚摸着胡亥厚实乌黑的长发笑道:“小子别噘嘴了,开春之后,父皇带你去游山玩水,啊。”胡亥哭丧着脸道:“父皇,儿臣没记好,没说好,你不要学了嘛。”嬴政皇帝又是一阵大乐,笑道:“你小子也!赵高教你两句话都记不住,自家说本心话也便罢了,还卖了人家老师。”胡亥赳赳高声道:“胡亥没卖老师!老师好心,教胡亥教父皇高兴,说这是头等大事!”“好好好,头等大事。”嬴政皇帝连连点头,“左右教你小子跟着游山玩水便是了。父皇也多笑笑了。”
  少年胡亥高兴地走了,说是该到学馆晨课了。
  嬴政皇帝兀自嘿嘿笑着,骂了句你个蠢小子读书有甚用,径自徜徉到白雪红叶交相掩映的胡杨林中去了。对于自己的二十多个儿子,十多个女儿,嬴政皇帝亲自教诲的时日极少,可说是大多数没见过几面。可以确知的是,嬴政皇帝叫不全儿女们的名字,记不全儿女们的相貌,更不清楚大多数儿女的学业才具。依据嬴氏王族的法度:由驷车庶长(帝国时期为宗正)在每季的末月,对皇子公主的诸般情形向君主归总禀报。在秦王嬴政之前,这一法度的具体实施的通常形式是,君主亲自听取禀报,而后再亲临考校,对王子公主一一督导,每年至少四次。
  自从嬴政亲政,皇族法度发生了一次巨大的变化——废除了皇后制,实际上也自然地废除了嫡庶制。这一变化也必然带来了后宫秩序的变化:最是人际繁杂交错的后宫没有了主事的国母,即或是爵位最高的妻子,也无法具有王后皇后那样的权威。于是,历来自成体系的皇室后宫不再成为最特异的封闭式天地,而一并纳入了皇城辖制体系——事务人事俸禄等以皇城体系各自归署辖制,皇帝的一大群妻子与一大群儿女,则由太子傅官署与宗正府会同管辖(除了皇子公主的学业归太子傅官署,其余有关血统认证爵位确定等一概由宗正府管辖)。
  从实际效果说,这一变革完全打破了此前数千年稳定的君王后宫传统,带来了诸多无所适从的混乱,也带来了诸多未曾预料到的开放与方便。最大的混乱是,包括皇帝一大群妻子在内的后宫的所有女子,其言行功过没有了细腻有度的考察,过错也很难做到及时制裁。因为,对皇帝的妻子们与各等级的女官宫女们,由内侍官署的太监们履行督导是很难的,而由分别隶属于郎中令与宗正府的皇城机构与皇族机构的朝官们履行督导,更是不可能的。于是,皇帝的妻子们尽管爵位高低不同,但因为其荣辱不再与所生子女的嫡庶地位相连,而在实际上没有了差别。这种嫡庶之别,是宗法制根基之一,在古代的地位差别几乎是本质性的。由于没有了这一最为重要的差别,其导致的实际后果便是:所有的后宫女子都可以做皇帝的妻子,不同仅仅在于爵位高低;而只要能为皇帝生下一个子女,则立即便是实际上的妻子。于是,女子们的诸般矛盾自然多了起来,谁能与极少见到的皇帝尽可能多地同榻共枕,便成了最为实际的争夺内容。
  与这种表面混乱相连,最大的好处是后宫女子相对开放了,活动方便了。后宫管理的官署化,使女子们和皇子公主们接触朝官的机会大大增多,与外界交往的机会自然也大大增多了。自然而然地,后宫不再是全封闭状态了。当然,这里有一个大根源,这便是战国的奔放风习依旧在焉。战国之世,各国风习都很奔放自由。起自马背部族的秦人赵人,更是远远没有后来的拘谨。秦昭王的母亲宣太后,能对着外国使节公然谈论丈夫与自己的性交方式;嬴政的母亲赵姬能与外臣公然私通,且与后来的嫪毐生下了两个儿子。凡此等等,皆从一个侧面证实了那时的大自由风习。
  然则,嬴政皇帝并没有因为这种奔放与自由,而成为糜烂的君王。事实恰恰相反,全副心思都在国家政务的嬴政,除了外出巡政,只要在咸阳,几乎总是不分昼夜地在书房忙碌。用当时老百姓的话说,皇帝忙,忙得连放屁的空儿都没有!如此一个皇帝,根本不可能如后世皇帝那般,将每晚需要同榻的女子事先选定,而后再由太监侍寝,站在榻旁记录交配的时刻,以确证子女血统无误。嬴政皇帝天赋异禀,体魄壮伟精力超人,然却对男女性事既缺乏浓烈的兴趣,也缺乏或细腻或狂热的各种癖好——譬如后世诸多皇帝都具有的那种色痴色癖——为此,实在没有刻意将某某女子铭刻在心的要死要活的心情。嬴政皇帝的时间被政务排得满满,性事很匆忙,也很简单;往往是走进后宫便要发泄,要找女人,没有任何特定目标,见谁是谁,完事即刻走人;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连交合女子的相貌都记不得了。往往是宗正府报来一个新皇子新公主出生,并同时报来母亲的名字,嬴政皇帝才依稀想起连连发问,啊,是否那个女子?细细的,软软的,眼窝大大的?嬴政皇帝记得,自己在生下第十八个儿子胡亥之后,体魄莫名其妙地大见衰竭,对男女性事没有了任何念想。后来,嬴政皇帝才从一个交合女子的口中得知,后宫人群之所以将胡亥称为少子——最小的儿子,原因便在女子们彼此心照不宣,皇帝不行了。可后宫女子们未曾预料到的是,自老方士徐福医护皇帝后,情形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皇帝又骤然雄风大长了。有时,嬴政皇帝还得接连与两三个女子交合方能了事。所以,胡亥的少子名号还在头上,妻子们却又为嬴政皇帝接连生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
  从古至今,嬴政皇帝在女子事上是最为不可思议的一个,说浑然无觉亦不为过。帝国后宫女子众多,因为没有了皇后制与嫡庶制,所以整个后宫女子都泛化为皇帝的妻子群。如此一来,似乎嬴政皇帝拥有成千上万的女子。六国贵族与后世史家更是加油添醋,将六国宫女也连同六国宫殿一起算给了嬴政皇帝,说秦宫女子之多,连渭水也被染成了胭脂河。尽管如此,嬴政皇帝却没有给后世留下任何一则宫廷秽闻,大概是因为嬴政皇帝的性方式不可思议的简单化也。而这种宫廷秽闻,后世任何一个时期的皇宫都是大批量的。
  嬴政皇帝只熟悉两个儿子,长子扶苏,排行第十八的少子胡亥。
  他还依稀地记得,为自己生下第一个儿子的,是一个齐国商贾的女儿。那是母后赵姬在最后几年操心自己老是不大婚,委托那个茅焦为自己物色的一个女子。因为是第一个,嬴政皇帝还记得那个女子的名姓,齐姬。也因为是第一个,嬴政皇帝也还记得齐姬的美丽聪慧与明朗柔美。齐姬虽是齐国女子,却一直跟随着商旅家族在吴地姑胥山(姑苏山古名)长大,一口吴越软语经常教嬴政大笑不止。不幸的是,齐姬生下第一个儿子后没有几年,便因随他进南山章台宫而受了风寒,一病去了。那时候,第一个儿子还很小,有一日在池畔咿呀念《诗》,被嬴政听见了两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嬴政感慨中来,便给这个长子取名为扶苏。扶苏者,小树也。山上生满小树,洼地长满荷花。这是《诗·郑风》中的一首歌。儿子慢慢地如同小树般长大了,伟岸的身架,明朗的秉性,极高的天赋,像极了父亲,嬴政很是为此欣慰。嬴政皇帝对扶苏的唯一缺憾,是很早察觉出扶苏秉性中宽厚善良的一面。自然,对于寻常臣民子弟而言,宽厚善良绝非缺憾,然对于有可能成为一个君王的少年,明显的宽厚则多少有些教人不踏实。然无论如何,扶苏无疑是二十多个皇子中最具大器局的一个,也是众皇子中唯一拥有朝野声望的一个。总体说,嬴政皇帝还是满意的。
  最熟悉的另一个,胡亥,则大为不同。胡亥的生母是不是胡女,嬴政皇帝已经记不得了。胡亥因何得名,嬴政皇帝也记不得了。嬴政皇帝记得的,是这个儿子从小便有一个令人忍俊不能的毛病——外精明而内混沌,经常昂昂然说几句像模像样的话,两只大眼却是一片迷蒙混沌;读书不知其意,练武不明其道,言不应心却又大言侃侃,总教人觉得他哪根心脉搭错了茬。用老秦人的话说,一个活宝。嬴政每每被这个小儿子逗得大笑一通之后,心头便闪烁出一个念头:我嬴政如何生得出如此一个儿子?我的心脉也搭错了?有一次,嬴政心头终于闪现出一幕:一个明眸皓齿的灵慧女子正在他身下连连喘息,他不知何来兴致,气喘吁吁地问女子姓名与生身故里。女子突然开口,话语却粗俗得惊人:“你噌噌只管弄哩,说啥哩先!”嬴政当时禁不住一阵哈哈大笑,倒很是大动了一阵……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嬴政皇帝只要一想起那个女子的惊人美丽与惊人粗俗,都不禁会突然地大笑一阵。那个当时只顾享乐而没有告诉他姓名的女子,便是胡亥的生母,一个至今也不知道姓名的可人儿,她那迷蒙的目光与胡亥何其相似乃尔……
  “出巡带上这小子,也是一乐也!”
  嬴政皇帝兀自喃喃一乐,大踏步回书房去了。一个早晨的雪地徜徉,又不期遇上胡亥这个活宝儿子大乐了一番,嬴政的沉郁心绪舒缓了许多。来春要大巡狩,要做的事还很多很多。毕竟,这次巡狩不比往常,一定要从容不迫地赶赴九原幕府,不能急匆匆引发天下恐慌,要压压复辟气焰,要见到扶苏蒙恬,要做好长远部署。这步大棋,不能再耽搁了。从九原归来,这盘新政大棋便大体没有后顾之忧了,自己便可以歇歇了。不然,真得劳死了。那时候,若徐福他们能真得求回仙药,自己这个皇帝就得变个活法了。
  ※※※※※※
  ①成军人口不是军队数量,而是男子中的适龄男子总数。以传统征发规律,成军人口的三分之一可征为兵员,三分之二当承担国民生计,征发成军人口之一半的时候极少。
四、大巡狩第一屯 嬴政皇帝召见郑国密谈
  一个冬天,大巡狩的诸般事务谋划就绪了。
  随皇帝出巡的大臣是:丞相李斯、郎中令蒙毅、廷尉姚贾、典客顿弱、治粟内史郑国、奉常胡毋敬等;总领五千铁骑的护卫大将,是卫尉杨端和;总司皇帝车马者,是中车府令赵高;随行皇子一个,是少子胡亥。留守咸阳总司政事者,是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镇守函谷关并兼领骊山陵刑徒者,是少府章邯。
  二月初二,宏大的车骑仪仗隆隆开出了咸阳①。老秦人谚云:“二月二,龙抬头。”此日最是大阳吉兆,又逢皇帝大巡狩出行,便有万千关中百姓守候在城外道边,要一睹这难得的盛事。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分,整个大咸阳沐浴在了漫天霞光之中。最雄伟的正阳门箭楼上,三十六支长号整齐扬起,悠扬沉雄的号声回荡了渭水南北。洞开的城门中,隆隆开出了整肃森严的皇家仪仗。首先是一个千骑方阵,一面将旗之后,骑士全部黑甲阔剑,没有一支长兵器,显然是一支真正的作战之旅,而不是虚设排场的青铜斧钺之类的礼仪排场。千骑方阵之后,是三十六面大书“秦”字的五色旌旗方阵,旗手全部是马上骑士。旌旗方阵后,是一个一百辆战车的方阵,每辆战车肃立着十名重甲步卒,人人背负一架臂张连弩手中一支两丈长矛,若走下战车摆开,便是一个无坚不摧的连弩大阵。战车方阵之后,是双车并驶的二十辆特制的大型座车,内中全数是官仆宫女内侍等一应无法骑乘奔驰的人。大型座车后,是连续九个百人骑士队护卫的九辆皇帝御车。每个百人骑队前一辆青铜御车,每辆御车都是驷马架拉,九车一式,没有任何差别,其中一辆必是嬴政皇帝的正车无疑。九队九车之后,是一辆宽大精美的两马青铜轺车,八尺车盖下肃然端坐着丞相李斯。丞相轺车之后,是两车并行的大臣座车十余名大臣。大臣座车方队之后,又是一个三十六骑的旌旗方阵,旌旗方阵之后,是殿后的一个千骑方阵。卫尉杨端和身着黑色斗篷,怀抱令箭,从容策马行进在骑阵的最前方。也就是说,嬴政皇帝的这支巡狩车骑没有一个人步行,是一支真正能够快速启动的皇家巡狩之旅。
  仪仗车骑开出了正阳门,相继在宽阔的大道上展开。关中民众与那些在大咸阳外服徭役的成千上万民众夹道而立,争相观赏这生平难逢的盛大场面,万岁之声此起彼伏声震原野。熟知皇帝大巡狩的老人们说,这还不是皇帝巡狩之旅的全部人马,还另有一支铁骑护送着一百架大型连弩与其余器械早早便先走了,要到人烟稀少之处才与大队会合哩。
  皇帝车骑东出函谷关,经河外之地一路南来,一如既往地没有在富庶风华的三川郡逗留,而是按预定路径下陈郡、渡淮水,直抵云梦泽。也就是说,云梦泽是嬴政皇帝大巡狩的第一个最大目标地。然则,一出函谷关嬴政皇帝便觉得有些异常——开春之际正是启耕之时,关中田野尚是一片繁忙,如何这中原之地的田野上竟是人丁寥寥?进入陈郡更甚,非但人少,更令嬴政皇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田野中极少看见精壮男子,除了白发老人与总角孩童,其余几乎全是女子。终于,嬴政皇帝下令扎营,陈郡做第一屯行营。
  李斯说,这里是陈郡阳夏县地面,立即下令宣阳夏县令来见。
  嬴政皇帝阻止了,说既然不是预定屯卫行营地,自家看看最好。
  时当正午,身为总司大巡狩事务的李斯,立即忙着与杨端和等将军大臣查勘临时营地去了。嬴政皇帝在车中换了一身便装,带着同样便装的郑国与胡毋敬两位老臣走进了田野。蒙毅立即换了便装,带了几个原先已是便装的武士远远跟了上去。阳春二月的田野,因空旷寂寥而显得分外清冷,阳光下的春风也夹带着几分料峭寒意。广阔的田畴中耕者寥寥,且大多是女人与儿童。没有耕牛,没有丁壮,春耕时分的喧闹热烈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到。嬴政皇帝打量一阵,皱着眉头向一片地头的两个人影走了过去。
  “敢问大姐,这片地是你家的么?”
  正用铁耒松土翻地的女人停下了手中活路,抬头拭汗的同时瞥了来人一眼,黄瘦的脸膛弥漫着一种木然。女人淡淡道:“想买地?给你了。反正没人种。”
  “大姐,我等不买地。我等商旅只想问问农事。大姐是佣耕户么?”
  “不是。”女人拄着铁耒喘息着,“地真是我家的。皇帝下那么大狠劲,杀了那么多人,老封主跑得连影子都没了,谁还敢黑买黑卖?而今,你想卖地都没人要了。”
  “为何啊?没有钱人了。”嬴政向女人递过去一个水袋。
  “多谢老伯。”女人接过了水袋,向脚边两只陶碗倒满了,将水袋双手捧给嬴政,又转身对不远处的少年喊了一句什么。少年丢下铁耒飞步跑来,端起陶碗汩地一口,立即惊喜地叫了起来:“娘!黄米酒!”
  “老伯好心人哩……”女人疲惫地笑了。
  “大姐,我等出门带得多,这个给你留下了。”嬴政将皮袋递给了少年。
  “老伯……”女人眼角泛出了泪光。
  “大姐,你家男人不在?如何不做牛耕?”
  “你这老伯,像从天上刚掉下来。”女人淡淡笑了,显然也想趁机歇息一下,噗嗒一声坐在田埂上,粗黑的手不断拭着额头汗珠,“老伯啊,这几年谁家有男人?男人金贵哩。你咋连这都不知道?说牛耕,牛早卖了,给男人上路用了……”
  “男人,服徭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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