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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五部之铁血文明

_19 孙皓晖(秦)
五、信人奋士 烁烁其华
  离开九原大军,离开蒙恬,扶苏很有些不舍。
  扶苏没有料到,父皇会以如此形式召他回去。父皇的诏书是颁给蒙恬的,而事情却是关涉扶苏的。父皇诏书说:陇西大定之后,北胡一时收敛,我亦须时日积蓄后援,九原近年当无大战,故此,着扶苏先回咸阳。上将军若有急需,可在大将中遴选一人北上。蒙恬接到诏书,当夜便为扶苏举行了饯行礼。军宴之上,蒙恬多有感慨,举着大爵高声道:“自公子入九原,老臣心下负重六年矣!今日还国,冠剑任事,公子正当其所,国家之幸也!”扶苏分明看见了蒙恬眼角的泪光,不禁怦然心动了。六年来,扶苏从一个十六岁少年成长为一个行将加冠的英武青年,期间之种种坎坷历练,除了扶苏自己,只有蒙恬最清楚。对于这位与父皇同年的上将军,扶苏的敬佩是发自内心的。蒙恬的才具胸襟,蒙恬的明锐洞察,蒙恬的睿智诙谐,蒙恬的明朗豪迈,无一不在长长的相处中一丝一缕地镌刻在扶苏身上。在九原住得时日愈久,扶苏便愈发深刻地体会了父皇当年将他交付给蒙恬的苦心。平心而论,在一个少年的成长之期,能以蒙恬这般人物为师,能在雄风浩荡的九原大军中历练,是扶苏的幸运。一朝分别,扶苏确实有些百感交集,说不清其中滋味了。
  扶苏的还国感叹,更多的来自父亲。
  颁行诏书的特使是蒙毅。扶苏从这位年仅三十出头便已经两鬓斑白的中枢重臣身上,依稀看到了父亲的迅速衰老,更从蒙毅时而流露的感喟中,真切品味到了父亲的巨大辛劳。倏忽几年之间,秦国扩展为整个天下。国家骤然大了,国事骤然多了,父亲从一国秦王也变成了天下共主,变成了皇帝陛下。这种变化的实际内涵,已经远远超出了寻常臣民的视野,留在他们心目中的,只是皇帝无比神圣的权力与光环。只有扶苏清楚地知道,对于父亲这样的君王而言,国家的大扩与权力的猛增,只意味着对父亲生命的更大掠夺,只意味着嬴氏皇族之间更加萧疏。扶苏与父亲相处不多,然却以生命血肉的传承凝结,直觉地体察着父亲的灵魂。父亲的心头没有皇族,没有家室,只有国家,只有天下。父亲做秦王,秦王没有王后;父亲做皇帝,皇帝没有皇后。包括扶苏在内,所有的皇子也便只有生母,没有了国母。父亲已经迈过了四十整寿的门槛,可还是没有立太子。嬴氏皇族子弟数千逾万不乏英才,却没有一个人做国家重臣,更没有一个人承袭祖先爵位。也就是说,贵为皇帝的父亲,一不立后,二不立嫡,三不用皇族拱卫,真正地孤家寡人一个。
  仅仅从这些最基本之处而言,纵然是力行禅让尊奉德政的三皇五帝,又有哪一个人能够做到?自古至今,只有皇帝父亲做到了,义无反顾旦一无彷徨,以至最通晓上古王道的儒家博士们都为皇帝感到恐慌了。那个淳于越曾在博士宫论政中说过几句结实话:“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国无辅拂,何以相救哉!”尽管此话已经传遍天下,父亲却是不闻不问。扶苏知道,这也是父亲独特的治国方略:无论任何言论,只要不写进奏章不说在庙堂,父亲便永远地没听说过,永远地不据以论事。如此这般的皇帝父亲,大公至明又躬操政事,起居无度又永无歇息,岂能不迅速地衰老?当蒙毅不期然说到父亲身边多了一个东海神医时,扶苏的心猛地一揪——若无疑难大疾,父亲会撇开太医而延揽东海神医?要知道,东海神医,不过齐国方士的另一个名称罢了。自扁鹊入秦后,先祖孝公与商君补正了秦法,严禁方士巫医进入秦国。父亲历来奉商君之法如神圣,若无枯竭之感,如何能如此秘密破法?蒙毅很可能以为扶苏不知东海神医为何物,一时不留意说了。但在扶苏听来却如寒霜破夏,明朗的心骤然缩紧了……
  风尘仆仆地赶回咸阳,扶苏立即晋见了父皇。
  “好!小子长大成人了!”
  嬴政皇帝很是高兴。看着儿子一身边军皮甲胄一领金丝黑斗篷大步走来,英挺雄武稳健端方,嬴政心头骤然一热,这个儿子太像当年的自己了!嬴政皇帝第一次赞赏地拍了拍儿子的双肩,第一次放下了几乎永无休止的案头事务,第一次下令在书房设置了小宴,疲惫松弛地靠着坐榻与儿子攀谈起来。父亲问着,扶苏说着,说了九原大军几年来的种种防范与反击,叙说了自己的军旅历练,叙说了一路南来的种种见闻。皇帝父亲饶有兴致,问儿子以为天下治情如何?扶苏说,父皇的盘整华夏大略业已初见成效,道路畅通,商旅来往大见稠密;川防尽去,大河舟船密集了许多;田渠通畅,农耕田畴大见好转,一路都是生机勃勃。皇帝父亲呵呵笑了,见事贵见缺,说说有甚缺憾?扶苏坦然道:“目下治情,儿臣以为两处须得留意。”“你且说!”皇帝父亲立即目光炯炯了。扶苏说:“一是涉及民生的诸般实事尚有杂乱,如天下钱币改制、民众迁徙互补、人口登录、田税徭役等须得尽快一体盘整。”
  “说得好!”皇帝父亲欣然拍案,“这次召你回来,正是民生改制。”
  “儿臣领命!”
  “好。说第二件。”
  “中原百姓多有失田,须及早谋划应对之策。”
  “失田?从何说起?”皇帝显然很是惊讶。
  “父皇,失田事不违法度,故很少为人瞩目。”扶苏思绪飞动,说得却很是平稳,“自商君变法以来,民田得以自由买卖。依据秦法,买卖田地不违法度。是故,近年来山东世族与富商大贾借饥荒、迁徙、漕渠工程等种种机会,大肆购买黔首耕田。民之田产,遂不断流入权贵富豪。黔首尽失田产之后,则沦为世族佣耕之家,几与当年奴隶无异。就盘整华夏而言,失田之祸在于导致民穷民变,不合大局。然就治国政道而言,买卖田地却合于法度。有此乖谬,民户失田很难处置,却又不能不处置。”
  “怪也!”皇帝大皱眉头,“土地买卖百余年,何以从未有人提及如此弊端?”
  “父皇明察:战国之世,各国迫于刀兵连绵,多行战时统管;各国世族则拥有治权封地,与自家田产无异,无需强购民田;其余富商大贾,纵能买卖民田,数量毕竟不大,不足以引起震荡。秦国则基于尚农抑商奖励耕战,富商大贾很少,土地买卖更不成其为事端。是以,战国之买卖土地,并未弥漫成各国祸患。如今不同,天下兵戈止息,封地一律废止,郡县世族与富商大贾欲发其家,欲张其财,只有通过土地买卖一途。”
  “依你所见,买卖民田已成天下流风了?”
  “儿臣经三晋故地,暗访了诸多郡县。至少,中原买卖土地已有蔓延之势。”
  “岂有此理!”皇帝一拳砸到铜案上。
  那日,皇帝与长子一直叙谈到五更鸡鸣方散。
  旬日之后,扶苏在太庙举行了加冠大礼。皇帝亲临太庙,奉常胡毋敬做了皇长子加冠的司礼大臣。姚贾给扶苏戴了布冠(文冠),王贲给扶苏戴了皮冠(武冠),李斯最终给扶苏戴上了玉冠(成人冠)。三冠礼成之后,嬴政皇帝走下帝座,亲自给扶苏佩上了一口尚坊特制的玉具剑。之后,蒙毅宣诵了简单明了的皇帝诏书:“自即日起,皇长子扶苏冠剑与政,会同丞相府行民生改制诸事。”当英挺厚重的扶苏冠剑斗篷步出大殿,站在廊下向与礼大宾们拱手致谢时,整个太庙庭院响彻了万岁欢呼声,青苍苍松林也弥漫出种种不安的议论声。
  帝国朝野很少有人见过扶苏,然对这位皇长子却从不陌生。
  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不断流传的有关“公子伯秦”的颇具几分神秘的传闻。种种传闻都归结为一个铁定的口碑:伯秦刚毅武勇,信人奋士,必将成为天下栋梁!传闻中的公子伯秦,布衣入军起于卒伍,曾率十骑士乔装商旅,千里深入狼居胥山,一举探清了匈奴单于庭的兵力隐秘。一年之后,伯秦擢升为千夫长,屡次不避艰险,率部护持阴山牧民脱离了匈奴飞骑的追杀。人言,伯秦之奇不仅仅在作战勇猛多智,更在结人胆识非凡。伯秦曾多次深入草原与胡人周旋,竟神奇地使匈奴人的十三个才士心甘情愿地归顺了秦军,有的做了幕府司马,有几个还做了九原郡的县令。有人说,伯秦刚毅武勇,折服了匈奴才士。有人说,伯秦酒风豪爽,喝倒了一大片匈奴酒徒,胡人甘愿臣服。更多的说法则是,伯秦风骨高远笃行信义,一诺千金,融化了胡人之心。
  有一个故事说:伯秦曾与一胡人部族头领相约,以海盐丝绸交换胡马。约定之期已过三日,胡人依旧未到。部下皆主张返回,伯秦却力主等候,说这个族领不是失约之人。月余之后,伯秦人马与一百辆牛车已经断了粮草,可伯秦还是原地不动。及至胡人头领带着伤痕累累的数百男女赶来,伯秦人马已经奄奄一息了。这个因骤然遭遇内乱兵变而延误约定的胡人族领大为感奋,当即便要率领残余族人跟伯秦南下投奔秦军。伯秦却拒绝了。伯秦对胡人头领说,你族危难未平,你投秦国是为不信;此时秦纳你族,实则乘人之危,是为不义。伯秦不才,愿无偿助你本次财货,并率我部之力助你平叛。三年之后你族康宁兴旺,其时若愿归秦,则伯秦当以大宾之礼迎之,永世以同怀视之!胡部族人闻言,无不涕泣感动拜谢伯秦。三日休整之后,伯秦率部与胡人部族并肩杀回,一举平定了该部叛乱。头领重新得位之后,伯秦所部却悄然离开了。三年之后,这个头领果然带着举族万余男女并十余万头牛羊马匹,轰隆隆开到了九原,投奔了大秦。
  “我归大秦,非畏秦力,实服公子伯秦之信人大义也!”
  胡人头领的这句话,使伯秦的公子身份大白于天下。从此,人们破解了一个长期隐藏在心头的秘密:神秘的伯秦故事,说的竟然是皇帝长公子扶苏!与此同时,胡人头领的这句话,也轰轰然震撼了老秦人长久信奉的一条铁则:胡人豺狼之心,非战无以服之。老秦人从伯秦的故事中,依稀看到了全然不同于强兵尚武的另外一种力量,既新奇又不安。
  帝国重臣们对这位扶苏公子也是一样,既熟悉,又陌生,既赞叹不已,又忐忑犹疑。古往今来,储君为国家后继之根本。今日扶苏公子加冠带剑,显然距离正式立为太子只有一步之遥了。如此泱泱华夏,如此英才储君,帝国元老们的欣慰是不言自明的。然则,胡人头领的那句话却也如同符咒一般萦绕在元老重臣们的心头,总是对这位公子有着一种不明不白的隐忧。毕竟,在战国铁血大争百余年之后,强力兴亡已经成为一种深深植根于天下的信念,信义之类的作为与精神,太容易使人等同于迂腐的仁政,等同于空泛的王道了。当此之时,谁能无条件地断然肯定,扶苏的这种信义之行便没有迂阔的王道根基?而若果然如此,从来都是奉法尚武的帝国治道,岂不便是一场隐隐可见的治国信念纷争?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得等这位业已加冠带剑的扶苏公子的施政作为来说明了。
  三日之后,扶苏正式拜会了左丞相李斯。
  李斯很是看重与扶苏的相处。皇帝派扶苏随蒙恬历练了六年军旅,目下又派定扶苏随他历练国务,应该说,对于重臣元老,这是很难得的殊荣。李斯入秦已经近三十年了,在做丞相之前,李斯始终是奋发精进专于功业,从来没有就朝局人事用过心思。然则,取代王绾做了首相之后,李斯不自觉地生发出些许微妙的心思。但遇大事,李斯都开始自觉不自觉地要从朝局人事想想了。布衣出身的李斯,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是清醒的。封侯拜相,显然已经是位极人臣了,功业巅峰了。往前走,大体当以如何保全功业,如何保全已经蓬勃繁衍起来的巨大家族为根本了。少年青年的拮据滞涩,使李斯对“厕中鼠”的贫贱屈辱有着极深的烙印。这种烙印,随着境遇的不断攀升,已经化作了潜藏在灵魂深处的一丝隐隐的恐惧,一种永远不愿提及的记忆。未达巅峰之时,奋然攀登的李斯顾不得去想,顾不得回首顾盼,只是无所畏惧地奋争着。一旦达于巅峰,蓦然回首,李斯对远远逝去的往昔突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此间种种滋味,在更深人静之时,李斯不知已经品咂过多少次了。唯其如此,李斯对扶苏与他的共事生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思:扶苏眼见将成太子,未来也必是二世皇帝无疑,对扶苏不能纯粹以公事论,而必得以储君论,要尽可能多地体察这位未来的皇帝与始皇帝之间不同的政风,至少,要做到自己在扶苏心中的分量不下于蒙恬。
  “长公子冠剑视事,老臣深感欣慰也!”
  “扶苏受命师从丞相,历练才具,不敢言视事二字。”
  李斯在正厅会见了扶苏,大宾常礼,豁达亲切。扶苏则谦恭厚重又绝不显半分伪善,深深一躬,毫无倨傲浮华之气。两人说开政事,坦率相向,很是相得。李斯一一说了诸般民生改制的原定方略,申明民生改制以币制、田亩、度量衡、户籍登录、赋税徭役五件大事为根本。末了,李斯笑道:“老臣之见,民生改制事统交公子总揽,若有疑难,老臣参与斟酌即是。”扶苏一拱手道:“总揽民生改制,扶苏力所不能。扶苏所欲者,师从丞相修习国事处置也,丞相幸勿推辞为是。”李斯一摆手道:“不然。公子纵然师从老臣,老臣亦当因材施教。公子少学有成,又在边地历练军政多年,见识胆识多有口碑,完全具备领事才具。若公子果真以修习吏员居之,历练进境必缓。老臣之意,公子至少自领两事,重担在肩,修习则事半功倍也。”扶苏一拱手道:“丞相如此说,扶苏领命,敢请派事。”李斯殷殷关切道:“币制、田亩两事,一涉天下财货,一涉农耕盛衰,于民生最为根本,于改制最为要害。老臣之见,公子领此两事,或可一举把握天下脉搏。公子以为如何?”扶苏欣然道:“丞相信得扶苏,扶苏自当全力而为!只是,扶苏初涉民治,敢请丞相派一干员襄助。”李斯爽朗大笑道:“公子臂膀,老臣业已物色定也!”说罢啪啪拍掌,大屏后便走出了一个人来。
  “御史张苍,见过公子。”
  当一个长大肥白衣袂飘飘的人物走到面前时,看惯了黝黑精瘦士兵的扶苏不期然笑了。待来人站在厅中一礼,扶苏点了点头没说话,却皱起眉头看了看李斯。李斯笑道:“张苍者,原本老丞相王绾之干员也,在老相府掌秦国上计。老丞相去任之时,举荐张苍入了御史大夫府,总监天下上计。若论理财之能,经济之通,只怕天下无出其右耳!”眼见此人肥白如瓠,大白脸膛耀人眼目,全无精悍气象,扶苏心下终有狐疑,遂一拱手不无揶揄地笑道:“先生雍容富态,却不知大腹装满何物耶?”
  “在下腹中无他,唯天下账册而已。”
  “翻翻账册,天下钱币几何?”
  “天下钱币,二十一枚而已。”
  “二十一枚?笑谈!”
  “七国钱币各金、铁、布三式,正是二十一枚。”
  “好。天下田畴几多?”
  “水旱两等,百步一亩。”
  “先生急智过人。然,所言终觉大而无当也。”
  “公子差矣!”张苍正色道,“今天下初定,民户未录,民田未核,钱币未理,公子所问纵神仙不能作答。公子若果真求才,不当以相貌存疑于人。张苍若任事无能,公子自可以法度贬黜之,何须此等乖谬考校哉!”
  “扶苏谨受教也。”扶苏离案起身,深深一躬。
  “原是在下愤懑偏颇,不敢当公子如此大礼。”张苍也是深深一躬。
  李斯不禁一阵大笑:“张苍啊,你愤懑何来?老夫举荐你迟了么?”
  “不不不。”张苍满脸通红嚷嚷道,“在下生得白,又生得肥。人便说在下肥自如瓠,必是沉沦奢靡之徒!得此口碑,纵然在下满腹才具也只能做个理财小吏。就这,还怕在下贪渎,又要教在下改做御史!敢问丞相,在下能不愤懑么!”
  “愤懑愤懑!要我也愤懑!”扶苏高声跟着嚷嚷。
  哄然一声,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列位看官留意,这个张苍,二十余年后成为西汉首任计相(总司天下财政),辅助萧何领政,堪称中国古代最著名的会计大师。后来,张苍一直做到御史大夫、丞相。张苍对曾经亲为效力的帝国很是敬重,是力主汉承秦制的主要人物之一。甚至连正朔、服色等,张苍都主张秉承秦制。这是后话。
  却说扶苏领张苍回府,立即关在书房密商起来。先议币制,张苍连说不难,只在确定钱币种类与数量后开工铸造便是,而种类与数量,则丞相府早已大体有数,唯需查勘补正而已。再议田亩改制查勘,张苍却连连摇头,说此事牵涉甚深,不好快捷利落。扶苏问难在何处,牵涉如何之深?张苍说,田亩改制容易,只需确定度量之法,进而一体推行于天下而已。田事之难,难在查核民户田数。
  “民田如何难以查清?”扶苏很是惊讶。
  “公子不知此间奥秘也。”张苍皱眉道,“天下初定,秦法尚未划一推行,山东郡县之土地买卖已经风行数年了。当此之时,天下民众不知大秦新政将如何推行田法,故失田之民不敢言自家无田,买田富豪则更是隐匿不报。其间因由在于两处:其一,秦法有定:无田之民为无业疲民,将被罚为各种苦役刑徒,是故失田之民不敢报;其二,买田富豪多报田产,则必然增加田赋,是故亦必然隐瞒。有此两因,天下黑幕成矣!”
  “先生是说,买卖双方联手,对官维持原状?”扶苏骤然一惊。
  “公子!……清楚民田流失?”张苍更见惊讶。
  “略知一二。”扶苏肃然拱手,“先生可有良策?”
  “难。”
  “先生但说,难在何处?”
  “难在纵有良策,亦难行之。”
  “先生以为,扶苏不堪大事?”
  “非也。”张苍思忖着字斟句酌道,“目下,山东民人业已生出了一个新词,名曰兼并。何谓兼并?富豪大族吞噬民田,如同春秋战国之大国吞并小国也。由此可见,土地兼并若放任自流,必将成为天下最大祸端。然则,若欲深彻根除兼并,目下又确实不是时机。”
  “何以见得?”
  “公子明察:若欲根除兼并,必得全力推行新田法,确保民户耕田不使流失。果真如此,又于‘民得买卖’之秦法相违。既要民得买卖,又要不使失田,此间如何衡平,需要时日揣摩探索,不能仓促如打仗。事有行法之难,此其一也。其二,天下初定,创制大事接踵而来,内忧外患俱待处置。当此之时,大动田产干戈,只怕各方都难以认同……”
  扶苏默然了。张苍显然比他更清楚土地兼并之实情,否则不会如此忧心忡忡。张苍所说的两大难处,也确实切中要害。根除兼并之患,实在是一件需要从根本处着手的根本大事。不说别的,仅仅“民得买卖”这一条秦法,你便不能逾越。且不说它是商君之法。帝国君臣谁能许你轻易废除;更根本者,是交换市易已经成为民生经济之铁则,若取缔土地买卖,岂非又回到了夏商周三代的王土井田制去了?仅是这根除兼并本身之难,已经在当下很难有所作为了;更不说内忧外患诸般大事,父皇与元老重臣们始终瞪大眼睛盯着六国复辟,盯着匈奴外患,能许你大肆折腾一件并不如何急迫的事端?然则,这件事若搁置不提,扶苏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大祸已经显出端倪,不觉察则已,既已觉察,如何能无声无息?听任民田流失,分明便是听任农人变为奴隶,流失的又岂止是民众耕田,流失的分明是民心根基,是帝国河山!如此大事,身为皇长子的自己能畏难不言么?不,那不是扶苏!
  “先生所言,皆在道理。然则,还是要有所为。”扶苏终于说话了。
  “公子但有决断,张苍万死不辞!”
  “第一步,先令天下黔首自实出。可否?”
  “好方略!”张苍惊喜拍掌道,“试探虚实深浅,定然举朝赞同!”
  “第二步,深入郡县暗查,清楚兼并真相。”
  “这二步也可行!”
  “第三步,会同廷尉府密商根除兼并之新田法,相机推行。”
  “只要不牵动大局,暗中绸缪,在下以为皆可!”
  “好!”扶苏拍案,“说做便做,先拟黔首自实田奏章。”
  暮色降临之时,奏章已经拟好了。匆匆用罢晚汤,扶苏驱车先去了丞相府。李斯一听要民户自报田产,一时大觉新奇,未尝多想便是一番赞叹,说扶苏可以立即上奏皇帝实施。扶苏对丞相深表谢意。说这是丞相举荐张苍的功效,扶苏纳言而已。片时说完,扶苏立即告辞丞相府,驱车又进了皇城,嬴政皇帝第一次听儿子禀报政事处置,又饶有兴致地看了奏章,对扶苏的主张很表赞赏。嬴政皇帝说,令天下黔首自报田亩,也算是前所未有的创举,理政能出新,便是兴盛气象,好!明日颁行这道诏书。
  扶苏也没有再就查田事做更多陈述,转而就钱币改制申明了方略:币分两等,以金币为上币,以“溢”为名;钱奉秦半两为国钱,形制不变。嬴政皇帝看了看扶苏特意写在竹简上的“溢”字,笑问:“何以不用金之镒,却要用这个水之溢?”扶苏答道:“币制之议,丞相原本已有预定方略,用的便是这个水之溢。”扶苏提起案头大笔,又写下了一个“镒”字说,“据儿臣副手张苍所说,这个水之溢是奉常胡毋敬特意进言丞相定名的,弃金改水,意在合秦之水德国运。”嬴政皇帝大笑道:“啊呀呀,竟然有此一端,我却忘了。”扶苏笑道:“战国金币重量,多从周室,一斤黄金为一金;秦之金币,重量略微加大,一溢二十两。”嬴政皇帝笑道:“好好好,你尽可放手做事,只多多与丞相会商便了。”
  扶苏回到府邸,已经是三更时分了。
  张苍还等候在书房。扶苏说了拜会丞相与晋见父皇的情由,张苍很是高兴了一阵。张苍说:“只要各郡县数字一上来,水深水浅便告清楚,其时相机行事不难。”扶苏却坐在案前良久默然,突兀叹息一声道:“父皇体魄更见艰难矣!”一句话教张苍瞠目结舌,大觉莫测深浅,只有大瞪眼看着扶苏不说话。然张苍毕竟明锐过人,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公子是说,此事,不宜迟延?”扶苏长吁了一声,缓慢沉重地道:“此事之大,非父皇威权,不足以掀开黑幕。”张苍老老实实一句道:“公子所言,臣以为是。”扶苏奋然拍案道:“大政创制,各方都在轰轰然前推,可谁都没看到这口隐藏在茅草中的陷阱!你我分明看到了,却连大喊一声都不能,人何以堪!”张苍霍然起身,一拱手道:“公子有此心志,张苍一策可谋。”扶苏急迫道:“先生但说!”张苍道:“此事若得根本解决,正道是御史大夫府、治粟内史府、廷尉府联手。这三家,一府职司纠察百官,一府职司天下农耕,一府职司行法弊案。公子目下所为,改制之非常情形也,预谋可也,不宜久行。臣愿先期与三府通联,为公子大举伸张疏通行道。只要三府联手,查勘确实,此事有望成功!”
  “若得如此,先生不世之功也!”扶苏对张苍深深一躬。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张苍慨然一句老秦誓言。
  一月之后,治粟内史府的密室举行了一次秘密会商。
  当张苍以田亩改制为名义,将种种兼并迹象透露给三位重臣的时候,张苍没有料到,兼并民田之弊端并没有令三位重臣如何惊讶。几经周旋,张苍更清楚了这是人人都知道而人人又都不愿在此时揭开的一个公开的秘密。其间原因只有一个:六国初平,天下板荡未息,世族复辟暗潮汹涌,此时触及田产兼并牵涉面太大。说到底,是投鼠忌器。虽则如此,三位重臣得知公子扶苏殷殷之心,还是慨然表示了赞同先期查勘。在廷尉姚贾的动议下,这次会商放在了治粟内史府,理由只有一个:治粟内史府执掌耕田,最为名正言顺。
  虽是初次会商,且多少带有未奉皇命的秘密意味,然三位重臣却都是坦率直言的。大将出身的冯劫最是粗豪,大手一挥昂昂高声道:“鸟个合法!吃人不吐骨头!老夫只一句话,查出哪个狗官私吞民田,皇帝陛下不拿他,老夫也活剥了他!查!怕甚来!牵涉愈广,祸患愈大,没准那些复辟老世族,就是凭吞并民田撑持着!”姚贾面无喜怒,话却是忧心忡忡:“近年来,田产弊案日见增多,诸多冤狱皆牵涉土地买卖,甚或有公然夺田之事。然则,此等弊案一经报官,立即变得若明若暗迷离不测。若无坚韧心志,要揭开这道黑幕,难亦哉!”郑国一直不说话,直到扶苏目光炯炯地盯住他殷殷期待,才叹息了一声开口道:“田产之事,自古第一难题也!三代不许易田,民则如死水。战国变法开买卖土地之先河,随即风靡天下,自此民有活力也。然则,既有买卖之法,兼并之祸便在所难免。根除兼并,为渊驱鱼也,岂不难哉!老夫执掌天下田土,安能不知兼并为害之烈?所以不言者,非其时也。”
  “所谓兼并,巧取豪夺者多,公平买卖者少。”姚贾插了一句。
  “郑老哥哥,你只说兼并最厉害是哪里?”冯劫急了。
  “颍川郡、泗水郡、陈郡。天下兼并,莫此为甚。”
  “都是老楚国之地?狗日的!”冯劫狠狠骂了一句。
  “敢问老令,如何查勘最为有效?”扶苏恭敬地对郑国拱手一礼。
  “欲得真相,唯有暗查。”郑国雪白的眉毛猛然耸动了。
  “暗查有证据之难。”姚贾板着黑脸。
  “敢问廷尉,何等证据最有力?”扶苏思忖着。
  “买卖田产之书契。”姚贾毫不犹豫。
  “白说!谁会把书契交给你!”冯劫愤愤然。
  “三位大人,切莫为难。”扶苏淡淡一笑,“今日会商,原非要立马解决此等大事,知会绸缪而已。目下大事多多,确实不宜大举彻查兼并事。扶苏之见,三位大人各安其事,只给我一个南下名头即可。”
  “如何如何,公子要自家暗查?险!不行!”冯劫拍案高声。
  “确实不宜。”姚贾郑国异口同声。
  “三位大人。”扶苏起身肃然道,“国有隐忧,舍我其谁?千里胡人之地,扶苏尚来去自如,中国纵有险难。扶苏何惧之有哉!扶苏所需者,南下之名也,敢请三位大人设法。”说罢,扶苏对三位重臣逐次深深一躬。
  三位老臣默然了,泪光萦绕在每个人的眼眶。国有如此储君,大臣夫复何言?冯劫立马拍案,说他可奏明皇帝,请公子南下考功郡县。姚贾立即摇头,说不行不行,此事名头太大,又与公子目下所领政事无关,刺眼刺耳。冯劫急道:“你廷尉府有更好名头?说便是了。”姚贾思忖摇头道:“老夫那里更不行,与公子目下情形八竿子打不着,只怕还得老令这里着手,最是相关。”郑国思忖片刻道:“也好,此事便落在老夫身上。”冯劫急道:“老哥哥有甚办法,说说看!”郑国摇着雪白的头颅道:“办法还得想想.一下不好说。”冯劫顿时怏怏不乐,引得几个人都笑了。
  三日之后,郑国进了皇城,向皇帝禀报说:公子扶苏所提之令天下黔首自实田,是古往今来从来没有过的料田新法,老臣欲观其效,想到三晋北楚几个郡县就近转转看看。敢请陛下允准。嬴政皇帝一则感喟老臣谋国精诚,二则为这位老臣的奔波劳累担心,一时沉吟着决断不下。郑国颤巍巍一拱手道:“农耕为国家根本,长公子领事整田,陛下大明也。然则,长公子从未涉足田事,老臣委实放心不下。”嬴政皇帝恍然笑道:“对也!如何将这茬忘了?教扶苏跟老令一起去,也好教他长长见识,对也对也,该教他看看郡县民情了。”郑国踌躇不敢领命,只说长公子从边地回来不久,未免太过辛劳。嬴政皇帝大笑一阵道:“老令白发如雪,尚且奔波国事,他一个后生说甚辛劳?去!老令要出事,朕拿他是问。”
六、韩楚故地的惊人秘密
  五月初,无垠麦田绿黄变幻,随风起伏波浪翻涌。
  这是颍川郡西北部的肥美平原。颍川郡有山有水,汝水、颍水、洧水三条大水由西北向东南横贯全郡,颍水居中且水量最大。故此,帝国创立郡县制时,以颍水定名这片肥美的平原为颍川郡。西北的太室山,西南的鲁阳山,在颍川郡原野上如遥遥相望的一对兄弟长久地矗立着。十多年前,这里是韩国的故土,其肥美丰饶足与东北面的魏国大梁平原不相上下。川防决通漕渠整修之后,颍川农耕大见起色,今岁麦田长势显然较往年旺实了许多。麦田一见黄,农夫们便撒满了田畴,黄一片收一片,开始了算黄算割。
  时当正午,艳阳高照。道边田间的农夫们,正在收割一片熟透了的麦田。一个年青的后生却是奇异,裸着黝黑的脊梁任凭大汗淋漓,只望着远处青苍苍的太室山咬牙发怔。旁边田垄一个奋力劳作的老人偶尔直起了腰身,看见后生愣怔不动,压低声道:“陈胜!掌工家老刚走,你小子便立木,小心受罚!”后生没有回头,恨声恨气砸过来几句话:“佣耕还卖命!又不是自家田畴,劳也白劳!”老人低声呵斥一句:“你小子闭嘴!不要命了!”说罢向四面遥遥打量一番,见田道无人,方喘着粗气高声道,“天正热,掌工家老不会来,我等树下歇歇了!”老人话未落点,麦浪中立起了一片草笠一片黝黑的脊梁,纷纷捞起挂在腰带上的白布用力抹着汗水,高声嚷嚷着渴死了,疲惫地奔向了田间大树下的井台。
  “狗日的!若是自家田亩,今年一准好日子!”
  “自家田亩?只怕下辈子也是做梦!”
  “对对对,说也白说。”汩汩饮水的年青农夫们纷纷点头。
  “后生们,少说两句不成么?”老人捧着水瓢低声呵斥。
  “日后我富贵了,一定不忘你等!”那个叫做陈胜的后生突然喊了一句。
  一片哄然笑声中,老人苦笑摇头:“做人佣耕,何富贵也?”
  “你个小子要富了,我变狗!”有人高喊一声。
  井台下又一阵哄笑嚷嚷:“中!你小子赶紧富贵,做我爹!”
  老人没有笑,叹着气摇摇头:“陈胜这后生,疯了,疯了。”
  “一群乌鹊,如何能知鸿鹄高飞之志哉!”那个陈胜冷冰冰一句。
  农人们惊愕了,哭笑不得地纷纷摇头,认定这个口出狂言的后生当真疯了。
  老人淡淡道:“都喝饱了,后晌还要赶活。那小子,教他自家做梦去。”
  农人们苦笑着,有人提起喝空的大木桶开始摇动辘轳绞水,有人端起方才没顾得喝的大陶碗汩汩大饮,又从旁边竹筐里捞出一张面饼大啃。那个备受嘲笑的后生陈胜,则独自坐于一旁,谁也不睬,兀自出神。
  正当此时,炎炎阳光下的田道上,走来了两个年青的黄衫人:一个又高又黑又瘦,一个又矮又白又胖,一个带剑,一个带伞,很难看出操业身份。井台下的农夫们一阵骚动,显然怕是雇主的掌工家老。老人却摇摇手道:“没事。不是掌工家老,是两个游学士子。”说话间两个黄衫人已经来到树下,白胖者向农人们一拱手笑道:“诸位父老,劳苦了。”神态谦恭又笑容满面。农人们纷纷拱手回应:“不劳不劳!先生劳苦哩!”老人起身一拱手道:“两位先生若不嫌农夫愚鲁,敢请歇息片刻。”黑瘦高挑者笑道:“农耕乃国家之本,何敢嫌弃农人父老。我等乃农家士子,正欲求教农事哩。”说罢两人在井台石板上坐了下来,连石板的尘土也没有去掸,显然不是精细讲究的文人士子。农夫们顿时没了拘谨,各就各位又自顾吃喝起来。老人一招手,一个后生两手端来两个大陶碗:“这是新井水,先生中不中?”两人一笑,立即一拱手接过了大陶碗,同声笑答:“新井水正好,清凉解渴。”说罢各自端起大碗一饮而尽。饮罢井水,黑瘦者打开随身皮囊,拿出一个草包打开笑道:“这是新郑酱肉,清晨买的,没馊。”旁边白胖者目光一扫人群便笑了:“差强一人一块。来,三老做里宰,分给兄弟们。”说罢捧起黑瘦者面前的草包,恭敬地交到了老人手中。老人宽厚歉意地笑了笑,一句话没说接下了。老人说声分肉,后生们便一个个从老人面前走过,人各一块,立即开始了大口撕啃。只有那个孤僻独坐的陈胜没有来领肉,目光依旧愣怔地遥望着远山。
  “陈胜,肉!”有后生大喊了一声。
  “多谢,不饿。”陈胜冷冰冰一句,没有回头。
  “后生苦哩!先生莫怨他不知礼数。”老人歉意地笑了。
  黑瘦者一拱手道:“这位兄弟有何苦情,老伯能否见告?”
  “他呀,想房,想地,想富贵哩!”一人高声应答,众人窃窃哄笑。
  “胡说!”老人呵斥一声,后生们悄悄地没了声息。老人转身一拱手道,“先生见笑了,方才陈胜两句狂话,后生们笑闹于他,非当真也。就实说,陈胜后生可怜也!耕田没了,庄院没了,父母没了,十五岁便做了孤苦佣耕,八年过去,而今连妻也还没娶哩!”
  “如何?他没房子没地?”白胖黄衫者惊讶了。
  “他没有谁又有了?我等都一样,能娶妻者没几个!”一个后生高声嚷嚷。
  “大秦律法,每丁百亩耕田。如何能没了?”黑瘦黄衫者大皱眉头。
  “一言难尽也!”老人长叹一声,“先生还是莫问的好,说不清。”
  “老伯呵,”白胖黄衫者恭敬道,“我等农家士子,揣摩推究的正是农事,相烦说与我等。即或涉及官府,我等士子也当为民请命,上书郡守决之。”
  “一言难尽也!”老人还是一声长叹,“说起来,法是好法,官是好官,皇帝也是好皇帝。可法也好,官也好,皇帝也好,管得了白昼,管不了黑夜呵。律法明令,每丁百亩耕田不假,但都叫人撬走了。没地了,只有给地主做佣耕,挣几个血汗钱过日子。就说陈胜后生,原先家道多好,自父母兄妹暴死,好端端二百亩肥田硬是被撬走了……命也!奈何?”
  “老伯,何谓撬走?”黑瘦黄衫者目光炯炯。
  “不说了不说了。”老人站起身大喊一声干活,径自走进麦田去了。
  “不能说!”一个后生低声一句,也匆匆走了。
  眼见农人们纷纷走进了麦田,黑白黄衫者沮丧地对望一眼,也站起身来,踽踽离开了井台。将近地头,突闻身旁麦田低声一句:“先生跟我来!”两人回头,只见一个身影正俯身田垄麦浪间快步而去。黑瘦者一点头,两人立即俯身飞步赶去。片刻之间,前行身影停在了一道废弃的干涸沟渠中,两人也跟着跳了下去。
  “足下便是那个陈胜兄弟?”黑瘦者一拱手。
  黝黑的光膀子后生一点头,低声急促道:“先生果能上书郡守?”
  “能!”黑瘦黄衫者肃然点头。
  “好!我说,我不怕!”陈胜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撬走民田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贾,是韩国老世族!颍川郡有三个县,都曾经是老韩国丞相张氏的封地。韩国没了,张氏变成了大商,经年在老封地寻机买田,颍川郡一大半土地都成了张氏暗田!农人住的房子种的地,明是自家的,其实都是张氏的!”
  “张氏后裔何人?”
  “都说是公子张良,长得像妇人,心肠如蛇蝎!”
  “为何不敢说?”
  “谁敢泄约,有刺客来,迟早没命!”
  “买地价公平么?”
  “公平个鸟!他说原本便是封地,给你几个钱已经便宜你了!”
  “如此买卖,老百姓也信?”
  “他们说,秦人江山长不了。流言纷纷,老百姓知道啥,能不信么!”
  “买卖耕田可有书契?”
  “有!是密契。”
  “何等样式?”
  陈胜二话不说,转身几大步走到一片荆棘丛生的沟岸前,打量片刻俯身便刨,手臂顿时划出一片血珠。黑瘦黄衫者哗啷抽出短剑道:“兄弟不能带血太多,你指点便可,我来。”陈胜直起腰大手一圈:“挖开这一坨草木,撬开一方石板。”黑瘦者立即挥起短剑,三两下贴地扫断了一大片荆棘草木,而后俯身挖土,动作利落之极。不消片刻,石板显出。白胖黄衫者立即跃上沟岸望风,说声周遭没人。黑瘦者立即将短剑插进石板缝隙,用力一撬,石板翻开,赫然显出了一只锈蚀斑斑的铜匣。陈胜俯身捧起铜匣,突然便放声痛哭:“爷娘魂灵在天!儿子再也不要忍了!”黑瘦黄衫者泪光莹然,紧紧地咬着牙关不说话。
  “这是我门唯一存物。”陈胜抬头,双手捧着铜匣交到了黑瘦者手中道,“除了先祖灵牌,便是二百亩肥田六次买卖的密契。陈胜徒然一身,无以供奉先祖,只好出此下策秘密埋藏。先生可将密契带走。先祖灵牌,敢请先生指定一个稳妥之地,陈胜但有活泛之时,自会相机取回!”
  “兄弟赤心,在下先行谢过。”黑瘦者肃然正色道,“兄弟先祖灵牌,我以密封铜匣存放颍川郡郡守处。我交兄弟一件信物,任时皆可取出。”说罢,黑瘦者从腰间皮袋掏出一方小小的圆形黑玉牌道,“兄弟谨记,此玉牌不得示人,只能交于颍川郡守。”
  “陈胜明白!”
  片刻之间,三人两道各自消失在茫茫麦浪之中了。
  旬日之后,一只快船从泗水南下,船头正站着两位游学黄衫人。
  从薛郡的泗水登舟南下,比驰道飞马慢了许多,却也从容了许多。但遇两岸农人耕耘整田,快船靠上岸边,两士子便与农人们攀谈起来。如此走走停停,五七日才出了薛郡进了泗水郡地界。这泗水郡乃鱼米之乡,其时之富饶远超江南岭南与吴越,原是楚国最为丰饶的淮北腹地。泗水郡北接巨野泽,南近淮水南岸的楚国故都郢寿,中有彭城、沛县、蕲县、城父等等富庶城池,堪称楚地第一郡。这一日快船过了胡陵渡口行得片时,遥遥一座大城在望。船头两黄衫人对望一笑,吩咐船工在前方渡口停靠。
  不消顿饭时光,快船靠上了一片浓荫下的岸边渡口。黑瘦黄衫人对老船工低声吩咐几句,便与自胖黄衫人一起举步登岸,径直走向距渡口不远的一座大石亭后的亭署。这是秦时的亭治所在,也就是乡以下管辖里(村)的基层治所。秦国郡县制对乡、亭两级基层治所都赋予了另一重使命:同时兼作接待来往公事吏员的驿站,并担负传邮公文职事。唯其如此,帝国郡县的乡亭治所大都设在水陆方便的渡口道口。两黄衫人堪堪走近大庭院前的车马场,便有一个持戈老亭卒迎了过来。
  “这是泗水亭。两位先生可是公务?”
  “我等乃颍川郡吏,路过贵亭,欲会亭长。”白胖黄衫人笑容可掬。
  “大人稍待。亭长,有官宾!”
  “听见了,来也!”大亭院中遥遥一声,声音洪亮浑厚。
  随着话音,大门中走出一人,身材适中面目开朗,头上一顶矮矮的绿中见黄的竹皮冠颇见新奇,颏下一副短须,使轻松的脸膛显得成熟而多智,其步态语调却给人一种类似痞气的练达。他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几乎是一出两扇大石门就遥遥拱手作礼而来,走到两人面前三尺处躬身笑道:“大人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小吏有礼。”
  两黄衫人一拱手算作回敬。白胖者笑问:“敢问亭长高姓大名?”
  “有劳大人动问。小吏姓刘名邦,字季。叫刘邦、刘季都一样。”
  “刘亭长,我等欲在贵亭歇息两日,或有公务相托……”
  “好说!不歇息没公务,要我这亭治何干?刘邦绝不误事。”
  两黄衫人颇为高兴。这个亭长没有寻常小吏那种猥琐卑俗唯唯诺诺,既似官风又似侠道的干练,使人觉得如同面对一个老友一般。两黄衫人对望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刘邦侧身相让,一拱手说声大人请,便陪着两黄衫人走进了亭院,
  这是秦时通行的标准亭院:六开间,三进深,左右两分。第一进右三间,住六名传邮骑卒,左三间住一名管邮件的小吏。第二进,右三间是亭长室,左三间便是接待过路官吏的宾客室。第三进是后院,庖厨、库房、马厩与几名亭卒等均在后院。一进亭长室,两黄衫人刚刚坐定,刘邦高喊一声:“给大人上茶——”话音落点,一名年青小吏便捧着大盘进来摆上了陶壶陶碗,熟练地斟好了凉茶。黑瘦黄衫者默默饮茶,似乎不善言谈的模样。白胖黄衫者却与亭长颇为相得。
  “亭长这官儿做得颇有气象也!”白胖黄衫人颇有赞赏。
  “惭愧惭愧!小亭长既管官道传邮,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头绪繁。不提着神气摆布,还真是乱麻一团哩!”刘邦天生地自来熟,话语叮当一连串。
  “亭长何时退出军旅?”
  “惭愧!在下没赶上为国效力,想吃军粮没混上。”
  “噢?亭长大都是退役百夫长做的也。”
  “回大人,”刘邦一拱手道,“简言之,一个老友举荐我做了县府外吏,跑腿办些小差。县令见在下尚还使得,适逢泗水亭长三年前病故,就叫在下补了缺。”
  “好!”白胖黄衫人一笑,“比老兵亭长做得好。”
  “大人夸奖,在下自当铭记!”
  “说说正事了。”
  “好!公务何事?要否本亭效力?”
  “先说小事。我有一宗邮件,要尽快传往咸阳。”
  “多大物件?公文还是器物?”
  “一只铜匣。不大。”白胖黄衫人比划着,却没有回答是否公文。
  “大人放心!我泗水亭传邮从未出过差错,除非写错了地名人名。”
  “好!亭长是个干才。”
  “只是大人需登录姓名、官职、传邮何物。成例,大人不必介意。”
  “那是自然。我乃少府尚书,姓张名苍,传邮册件一函。”
  “老二!记:少府尚书,张苍,册件一函——”
  呼喊落点,庭院立即传来高声应答,显然是一边复述一边写。
  “老二,是何官职?”白胖黄衫人有些惊讶。
  刘邦一阵大笑:“我的大人也!我亭长老大,传邮吏次之,岂不老二嘛!”
  白胖黄衫人扑哧一笑:“奇也!老二?还有老三么?”
  “有!一直到老十二。”刘邦呵呵笑着,“亭员十二,分为前老六,后老六。前老六是正吏,后老六是亭卒。邮卒、庖厨、马夫都算,统共老十二。”
  “亭长之治不像官署,倒像是江海风尘之门派了。”
  “大人有所不知。”刘邦几分诡秘又几分嬉戏地眨着亮闪闪的细长眼睛笑道,“杀猪杀尻子,各有杀法。乡野吏员仆役都是粗人,老二老三一吼叫,又豁亮又明白。我若腆着肚子板着脸,官腔叫传邮吏,叫庖厨,叫马啬夫,不说我烦,粗人听着也不给劲!有的你叫几声他还木着,不知道是叫他。所以呀,索性老大老二老三。嗨!粗是粗,管用!大人可去打听,俺刘邦做亭长几年,没出过一件差错。”
  “好好好,管用便好!”白胖黄衫人也爽朗地笑了。
  “亭长倒是个人物也。”黑瘦黄衫人罕见地说了一句。
  叙说得片时,亭长刘邦将两位官宾安置到了最靠近后院的两间大房子,说这里又凉快又幽静,是亭院最好的住处。白胖黄衫人打趣笑道:“你说最好便最好?安知你不会留着最好的房子给大官住?”刘邦哈哈大笑道:“大人呵,留好房子等大官,那是蠢货!刘邦要那样,还不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我这泗水亭,统共十三间宾客房,谁来了都尽最好的安顿,不独对大人。说白了,谁来得早谁住得好。要是只剩最后一间,宾客不满意,我便给他加派个亭卒侍奉,宾客还是高兴。所以呀,人都说,刘邦安房间,人人都喜欢!大人你说,目下天气大热,一个宾客没有,我能将最好的凉快房间空着么?”白胖黄衫人听得饶有兴致,对黑瘦黄衫人笑道:“这刘亭长是个好商人也!卖货不惜售,拣好的出手,剩一个不好的,还给你额外好处。有道理有道理,理财经事之道也!”黑瘦黄衫人淡淡一笑道:“夜来小酌一番,亭长意下如何?”刘邦立即爽朗地一拱手:“在下高攀!两位大人只管歇息,一切有我。”
  暮色时分,河畔亭院清风习习。
  刘邦将酒案设在了庭院正中。两位黄衫人一进庭院,不约而同地说了声好。院中大青砖地面已早早用清水浇泼过几次,三方芦席三张木案,整齐洁净又空阔通风,耳听流水蛙鸣,目望朗星明月,实在是难得的天成村野意趣。案上酒食,却是久负盛名的泗水青鱼、粳米饭团、兰陵老酒。两位宾客一来,刘邦就一拱手笑道:“这鱼是我下水捞的,米是自家人送的,酒是我买的,全与官钱无涉。两位大人放心吃喝,秦政奉公守法,在下还是明白的。”自胖黄衫人笑道:“吏员住驿站,自家补钱便可请客。说好的我等补钱,如何便要你自家劳作了?”刘邦呵呵笑道:“常在水边走,谨防打湿鞋。亭吏亭卒十几个,我得自家干净才是嘛。”黑瘦黄衫人不禁拍案赞叹道:“好!奉公守法,亭长有大明!”
  说话间三人边饮酒边说话,漫无边际说开去了。两位黄衫人问民生,问风习,连养鱼之法也问了。刘邦事无不答,答无不清,独特的痞气语言又多见谐趣,院中阵阵笑声不断。只说到养鱼事,言语利落的刘邦显得吭哧起来,红着脸说叨不清,末了索性爽快道:“不瞒两位大人,刘邦农作不精,老父不待见,老骂我痞子一个。我能出来混事,就是吃了农作不精的亏。惭愧惭愧!”黄衫人不禁揶揄道:“如此说来,刘太公倒是慧眼识人了?”黑瘦黄衫人却摇手笑道:“无妨无妨。人各有长,足下做亭长,当得一个能才!”刘邦大笑道:“大人见识,显是比我那老子强多也!”话未落点,三人一阵大笑。
  片时之后,两位黄衫人不期然说到了民田土地,一口声称赞泗水郡物产丰饶鱼米之乡,说若能在此建造一座数万亩桑园,定然于国家大利。刘邦一听,脸上便有了阴影,连忙问两位大人是否为此而来。白胖黄衫人沉吟道:“亭长脾性可人。我等也不相瞒:我等乃少府吏员,特为查勘皇室桑园而来。”“噢?大人不是颍川郡吏?”刘邦的目光骤然闪烁起来。“这是少府令牌。”白胖黄衫人拿出了一面手掌大的铜牌一亮,月光下少府令三字赫然在目。见刘邦连连点头,白胖者收起令牌道,“我等前来查勘泗水郡山川田土,欲在此地遴选数万亩田园,为皇室建造一处桑麻苑囿,以供尚坊制作丝绸。亭长若能襄助,也算一功了。”
  “敢问两位大人,皇室何以要在泗水郡占地?”
  “人言泗水郡荒田多多,无人耕耘……”
  “哪个鸟人胡说!”刘邦猛然一拍大腿,脸色显然阴沉了。
  “亭长是说,泗水郡没有荒田?”
  “岂止没有荒田……咳!不说也罢,谁占不都一样?”
  “公事官话。亭长何须顾忌?”
  “这天下事也是奇了!”刘邦愤愤然道,“分明是民田流失,可上有一层流水,谁也看不见那条地河!分明是耕田照常,可人却说土地多有荒芜!分明是民失田产,沦为佣耕与贩夫走卒,可人却说泗水丰饶民众富足!鸟!谁说得清?”
  “所谓地河,敢问其详。”
  “不能说也!”对邦摇头,“再说,我说了你信么?”
  “唯见真相,如何不信?”
  “你便信了,又有何用?那是通海地河,你能填平了?”
  “精卫尚能填海,况乎国家?”黑瘦黄衫人目光骤然大亮。
  “除非,两位大人有通天之路。否则,只怕刘邦白搭进去了。”
  “亭长请看,此乃何物?”黑瘦黄衫人从腰间抽出了一方物事,直抵刘邦案前。刘邦定睛端详,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幽幽月光之下,一方黄金镶黑玉的令牌烁烁生光,中央黑玉上“帝命”两个白字赫然入目!刘邦死死盯着令牌一动不动,额头汗水骤然涔涔流下。片刻之间,刘邦霍然起身一挥手:“走!我带两大人去见一个人,保你清楚!”白胖黄衫人犹疑笑道:“夜半三更,方便么?”刘邦道:“不远。白日还不定能见到人。走。”黑瘦黄衫人一拱手道:“亭长豪杰之士也!我等信了,走!”刘邦领着两位黄衫人大步出门,一边高声道:“老二!招呼着,有人找我,就说到县府公事去了。”传邮吏大步匆匆过来道:“明白!大哥只管去,一切有我!”
  星月幽幽,一只小船悄无声息地顺水漂向了沛县城。
  小小船舱中,白胖黄衫人低声道:“亭长,是到民户查访么?”坐在舱板上的刘邦颇神秘地嘿嘿一笑:“民户查访须一个一个问,累你流几鼻子泪还费时耗日。我带两位大人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一次查清。”白胖黄衫人一笑:“一次查清?刘亭长未免大言过甚了,既是地河,官府也没此等账册。”刘邦一笑:“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人敢做,就有人知道。既有地河,就有神工。两大人但放宽心,保你一个铁证如山。”
  船到沛县西门。刘邦吩咐水手靠在岸边,自己一步跨上岸去了。片刻刘邦回来,便见城门下水栅已经悄悄打开,小船从水门轻盈地划了进去。进城泊好船只,三人弃舟登岸,曲曲折折便向一条小巷走来。在一座低矮坚固的石门前,刘邦举手叩门三响,而后便耐心地等候着。片刻间大门轻轻地吱呀一声,一个女人开门惊讶道:“呀!果真刘大哥!快进来。”刘邦却侧身一拱手:“两位大人请。”两黄衫人道一声多谢,举步跨进了门槛。
  女人关门后快步趋前,一边向亮灯的正屋喊道:“刘大哥来了!”随着女人话音,屋内有男子高声答应,随即一个中等身量的微胖身影快步出门笑道:“刘大哥鼻子好长也,如何便闻到我刚弄到的老酒了?呵,两位是?”刘邦一拱手笑道:“老二,这是少府两位尚书大人,言语投机,高朋新友!”白胖黄衫人忍住笑一拱手道:“张苍。夜来叨扰,敢请见谅。”微胖主人谦和地拱手笑道:“沛县功曹萧何,见过两位大人。”
  “走!家里坐,老二有好酒好茶!”
  刘邦仿佛是在自己家中一般,热情豪爽地礼让着客人。进入正屋,主人萧何礼让客人坐定,方才开门的女人已经捧着大盘斟来了凉茶。萧何笑道:“此乃震泽春茶煮的,清凉败火,多饮无妨。”女人是一个温润贤淑的少妇,娴雅有度地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两大人先饮茶,我与老二在后屋说几句话。”
  刘邦向两位客人一拱手,然后拉着萧何便去了后屋。两黄衫人打量着这间小厅,同时微微点头赞许。厅中除了三方几案,便是四个特大的竹制书架,竟然码满了简册。显然。这个丰厚慈和的县吏,定然是个颇有学问的能吏。便在这片刻之间,刘邦萧何从后屋走了出来,萧何手中还捧着一个不算小的铁箱。萧何将铁箱放到黄衫人案前,微微一笑道:“尚书大人,这是泗水郡民田暗中买卖之大要,虽算不得明细,却也有八成凭证了。”
  “八成凭证?”白胖黄衫人显然是发自内心的惊讶了。
  “此等买卖,已经遍及楚地了。”萧何淡淡缓缓的语调中显然蕴藏着一种幽深的郁闷,打开铁箱,拿出了厚厚一大本黑乎乎的劣质羊皮纸大书,从那新旧不一的书脊缝制针线上可以看出,这本大书是反复拆装的。萧何又捧起铁箱反转一扣,一大堆宽大的竹简哗啦倾倒在案上。萧何指点道:“两大人且看,这本账册是田产交易目次,这堆宽简是少许密契。整个泗水郡,民田流失总数大体在百万亩上下,占全部民田的七至八成!”两黄衫人一时惊愕,打量着一大堆闻所未闻的物事默然了。黑瘦黄衫人拿起了一支宽大竹简,面色沉郁地端详着。竹简只有两行宁,比寻常买卖田产的书契简约了许多。
  民周勃卖田百六十亩于项氏 勃户以田主之名为佣耕
  不告官 不悔约 若有事端杀身灭族
  年青的黑瘦黄衫人紧紧握着竹板的大手微微颤抖着,喉头咝咝喘息着:“这位周勃,两位熟识?”刘邦愤愤道:“岂止熟识?不是萧何兄弟,周勃早饿死街头了!耕田全被强买光也,了无生计,只好给人做丧葬吹鼓手!”说着拿起了一支竹板,“看!还有这个樊哙,地卖光了没法活,只好屠狗卖肉,整日混个肚儿圆都难!一家老小更是半饥半饱!不说了不说了,黑杀人!”
  “冒昧一问,足下一介小小县吏,何以能搜罗到如此多秘事?”
  见白胖黄衫人似有疑虑,那个沉静的萧何冷冷一笑,眼中突然闪射出奇特的光芒道:“秘事?对你等庙堂大员而言,是秘事。对村夫,对县吏,则是大太阳下人人看得雪亮的明事!萧何不过有心,记下了听到见到的每一笔账而已。你若还想细究,萧何可以给你讲几千几百个血泪故事。”
  黑瘦黄衫人离座起身,深深一躬道:“功曹真天下良吏也,后必有报。”
  萧何连忙也是一躬:“在下在民知民而已,岂有非分之想哉!”
  刘邦一捋短须笑道:“大人,你说皇帝能堵住这道地河么?”
  “亭长慎言。”白胖黄衫者脸色顿时一沉。
  “大人且莫多心。”萧何道,“我等决不会对他人言及的。便是今日之事,若非刘亭长亲来,萧何绝不会和盘托出。大人,对刘亭长,对在下,这都是杀身之祸也。我等一念,无非盼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温饱也!……刘亭长,也是被夺地之家……”
  “如何如何,亭长家的地也夺?”白胖黄衫人又是一惊。
  “亭长?嘿嘿,在项氏眼中连条狗都不如!”刘邦愤然拍案了。
  “刘亭长也是有苦难言也!”萧何一叹,“刘家原有两百余亩好田。亭长父亲刘太公,是十里八乡间闻名的忠厚长者。因了这泗水郡的彭城六县原本是项氏封地,那项燕虽则战死了,可两个公子项梁、项伯都在,数千族人尚在,财力根基尚在。项氏家老带着一班当年的私兵,乔装成商旅专一在旧封地购置田产。谁若不从抑或报官,利剑便在身后。几年前,项氏商旅逼着亭长老父刘太公卖田,用二十个旧楚金币,强买去了刘家二百余亩好田……那时候,亭长还是个浪荡子。家道中落,他才不得不出来谋个小吏做了。否则,饭也没处吃了。”
  “我要是皇帝,非灭了项氏!”刘邦面色铁青一拳砸案。
  黑瘦黄衫人慨然一叹:“害民老世族者,长久不得也!”
  刘邦道:“两位大人,入秋时节,我要领泗水郡几百人去咸阳服徭役。若还须得找我,就到民佚营。要证据,刘邦萧何包了!”
  白胖黄衫人一拱手道:“记住了!两位善自珍重,莫被人黑了。”
  刘邦哈哈大笑:“黑我?我不黑他算他运气也!”
  黑瘦黄衫人一拱手正色道:“亭长,我本欲亲带这等凭证上路,又恐保管不便。我意,公事路径更稳妥。我将这个铁箱用官印封定,敢请亭长派传邮快马专送咸阳廷尉府如何?”
  刘邦离座慨然一拍胸脯:“绝保无事!出了事我刘邦第一个被黑!”
  萧何笑道:“刘季善结交,有一好友名夏侯婴,是我县车马吏,最是与刘季相爱。若派此人充亭卒飞马,最是可靠。”刘邦大笑道:“都叫你兜底了,借人跑公事,我想落个能事吏都不行了!”四人一阵笑声,黑瘦黄衫人朗声道:“亭长得人,自能成事。好,此事交给你了!”
  白胖黄衫人立即动手归置大书竹简。萧何又拿来几块旧布将铁箱内四面塞紧,铁箱合上猛力一摇,一丝声息皆无。白胖黄衫人从随身皮袋中取出一条柔韧的宽带皮条,将铁箱浑然裹定;又拿出一个小皮盒,挖出一大块封泥将箱锁封成一个略显凸起的浑圆。黑瘦黄衫者掀开腰间皮盒,取出一方小铜印,不轻不重地摁在了锁头封泥上。萧何一瞥,目光大亮,在刘邦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刘邦却是只盯着封泥目光发直。黑瘦黄衫者浑然不觉,解下短剑一摁剑格,剑身骤然弹出,剑根处竟镶有一只长条玉印!黑瘦黄衫人一振剑身,玉印正在掌心之中,向印上一哈热气,便向箱盖宽皮带压下。待玉印抬起,赫然一排红字扑入眼帘——天字密事失者灭族!
  “嘿!”刘邦一拳砸在了手心。
  五更鸡鸣,天色最黑的时分,小船悄无声息地漂出了沛县水门。
七、国殇悲风 嬴政皇帝为南海军定下秘密方略
  扶苏张苍一到函谷关前,便被扑面而来的悲怆骤然淹没了。
  函谷大道两边,摆放着无边无际的祭品香案,飘动着瑟瑟相连的白布长幡。关前垂着一幅与关山等高的挽诗,战车大小的黑字两三里外便触目惊心,上云“国维摧折”,下云“长城安在”。扶苏大惊,立即飞马函谷关将军幕府。将军说,旬日前南海郡飞来快报,武成侯王翦、淮南侯蒙武病逝岭南,灵车将从扬粤新道北上,从函谷关进入老秦。消息传开,秦中军民大为伤恸,三五日间纷纷聚来关前路祭……扶苏尚未听完,两腿一软两眼一黑便跌倒案前。片时醒来,见张苍泪流满面地抱着自己,扶苏霍然站起一拱手道:“敢请先生先回咸阳禀明父皇:扶苏前往扬粤新道,护送武成侯灵车回秦!”张苍稍一犹豫,对旁边的函谷关将军说了声敢请将军护卫长公子,便匆匆上马西去了。扶苏与函谷关将军会商片刻,两人立即分头行事。函谷关将军点兵的时刻,扶苏在幕府换了应有装束,又草草用了些许饭食,率领着五千整肃的甲士隆隆南下了。
  两日兼程,扶苏军马抵达衡山郡的云梦泽北岸。等候两日,终于看到了茫茫碧蓝的大泽中自帆白幡交织成白茫茫一片的船队,当“蒹葭苍苍”的悲怆秦风从船队飘来的时候,扶苏与所有的将士都痛哭失声了。灵柩登岸时,船队将士与岸上将士哭成了一片。不期天公伤恸,滂沱大雨山水昏黑,将士们的泪水歌声与大雨惊雷融合成了惊天动地的挽歌。护送灵柩北上的桂林将军赵佗与扶苏素未谋面,两人相见,却在大雨中抱头痛哭了。
  当晚会商北上,扶苏说南海将士缺乏,劝赵佗率军返回。赵佗却说,南海将军任嚣受武成侯临终嘱托,将各方大事均已安置妥当,交给他三千将士,教他一定要护送两老将军灵柩安然抵达咸阳,自己不能回去。扶苏不再勉强,便问起了护灵诸般事宜。赵佗说,武成侯遗言,蒹葭苍苍之秦风,几已弥漫成南海将士的军歌,他若北上回秦,必以这支秦风相伴,使他魂灵仍在南海将士之间。赵佗说得泣不成声,扶苏听得泪如雨下,一切都在无言的伤痛中确定了。
  次日清晨,扶苏与赵佗率领着的八千甲士护灵上路了。
  当先一辆三丈余高的云车,云车垂下一副挽诗,高悬一面秦军大纛;挽诗右云“南海长城,楚粤柱石”,左云“六军司命,华夏栋梁”;那面迎风猎猎的黑色大纛旗上,上一行白色大字“武成侯王翦、淮南侯蒙武”,中央四个斗大的白字“魂归故土”;云车之后,赵佗率三千南海步军开路,人手一支两丈余长矛,每支长矛上都挑着一幅细长的白幡,白茫茫如大雪飘飞;南海步军之后,是两辆各以六马驾拉的巨大灵车;灵车之后,是扶苏率领的五千护灵骑士,人各麻衣长剑挺立,黑森森如松林无垠。灵车辚辚行进在宽阔的林荫驰道,蒹葭苍苍的秦风歌声悠长连绵地回荡着。一路北上,道中商旅停车驻马,四野民众闻声而来,肃穆哀伤遍及南国。
  灵车一人函谷大道,顿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汪洋路祭。几乎整个关中东部的老秦人都拥出了函谷关,白幡遮掩了苍苍山林,哭声淹没了隆隆车马。王翦蒙武的名字,老秦人是太熟悉了。举凡老秦人,莫不以为王氏蒙氏乃大秦河山的两大柱石,王翦、王贲、蒙武、蒙恬,这父子四人几乎便是老秦人心目中永远伫立的巍巍铜像,忽然之间,如何便能没了?秦人自古尚贤敬功,即或有了孝公商鞅变法,老秦人还是常常念叨起良相百里奚,还是常常唱起那首悼亡的《黄鸟》,时不时想起被穆公殉葬的子车氏三贤。而今,两座大山一齐崩塌,老秦人如何不痛彻心脾。老人孩童男人女人农夫商贾巫师名士,能走路的都来了。人们都要在大秦第一功臣的灵柩回归故土的第一时刻,用热辣辣的情怀拥抱老秦人的英雄烈士。泪眼相望的关中父老们,争相传颂着武成侯与南海秦军的秦风故事。多有子弟进入南海军旅的家族,更是举族扶老携幼而来,一路吟唱着那首思乡情歌,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捶胸顿足了。当灵车军阵缓缓进入函谷关城的那一刻,伫立在关城女墙的三万余秦军将士齐声唱起了秦风,漫山遍野万众呼应,唱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时,悲声大起,关山呜咽,所有的老秦人都哭了……
  悲伤的扶苏,更多地担心着父亲。
  扶苏知道,父皇最是敬重爱惜功臣。举凡能才,父皇无不与之迅速结成笃厚的情谊,且从来不去计较那些常人难以容忍而名士又常常难免的瑕疵与狂傲。山东老世族攻讦父皇,说秦王用人时卑躬屈膝,不用人则残忍如虎狼,这便是当年尉缭子说出的那句话“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然则,李斯也好,尉缭子也好,顿弱也好,郑国也好,姚贾也好,王次仲也好,茅焦也好,淳于越、叔孙通、周青臣一般博士也好,无论哪个山东名士,只要亲见了父皇且与父皇相处几日,则无一不对父皇感佩有加,甘为大秦忠诚效力,数十年无一例外。人固可一时一事伪善之,然则数十年面对接踵而来的英雄名士,始终如一地敬重结交,伪善为之,岂非痴人说梦!所以如此,在于父皇从不猜忌用事之能臣,从来没有过某功臣功高震主之狐疑。文臣如王绾李斯,武臣如王翦蒙恬,此四人堪称帝国四柱,然父皇却无一不与之情同挚友。即或有政见分歧,只要不涉及根本性长策大略,父皇从来都是豁达处置,谁对听谁,决不以王权强扭政事。唯其如此,父皇亲政二十余年,秦国仅仅犯过一次大错,那便是逐客令事件。然则即或是逐客令,父皇几乎也是闪电般收住了脚步,立即召回了李斯,并从此以李斯为用事重臣。而自灭六国大战开始以来,父皇在雷电风云变幻莫测的天下大决中,堪称没有一次根本性失误。所以能如此惊人地明断决策,其根本之点,便是父皇敬重能才信任功臣,真正地做到了群策群力。此间的灭楚之战牵涉出的人事格局,堪称典型。灭魏之后,因王贲崛起,父亲生出了大用年青将领之心,是以赞赏李信的勃勃雄心与二十万伐楚的方略,而搁置了王翦的六十万方略。及至李信兵败,父亲立即大彻大悟,非但全力起用王翦,将举国大军交于王翦,且彻底排除了军功衡平的想法,灭国大战再未交于任何未曾统领过大军的年青将领。从此而有王翦灭楚,王贲斩除燕赵根基并最后灭齐,而有王翦灭三国,王贲灭两国的王氏巨大军功。耐人寻味者,纵然是父亲少年挚友的蒙恬上将军,也没有灭国之战,而始终扛着风云难测的九原边患。凡此等等,皆在一个根本理念,便是父皇处置根本大事上力求以最可靠统帅决战国家命运,而不以国家命运轻易弄险,辄有挫折,则立即悔悟。这一切,事后看来似乎是那么简单,然身处其中,却绝非易事。便是被诸多名士们尊崇的夏商周三代圣王,其对能才功臣之杀戮也是屡见不鲜;春秋战国之世,各国杀戮功臣遗弃能才,更是连篇累牍地发生着。即便是父皇之前的秦国,也有过车裂商君、弃用张仪范雎、逼杀白起的耻辱事件。独有父皇亲政之后的秦国,除政见根本两端的吕不韦被父皇逼杀(赐死),此后没有一个功臣出事;纵然是父皇称帝,连借机贬黜功臣的事端也没有发生一件。可以说,始皇帝之秦帝国,其人才之雄厚之稳定,足以傲视千古!
  忽然之间,栋梁摧折,父皇挺得住么?
  灵车在关中整整走了三日三夜,进入咸阳,反倒平静了。白茫茫的挽幛长幡淹没了宽阔的正阳大道,数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满了每家门前。举凡青壮都赶到了十里郊亭,城门内外与大街小巷则聚满了默默饮泣的老人妇孺。扶苏护持着灵车进入太庙外松林时,远远便看见了郎中令蒙毅率领的皇室仪仗,看见了巍巍石坊前颤巍巍走来的父亲。那一刻,扶苏心头猛然一阵绞痛,眼前一黑便从马上栽倒下来。直到夜来苏醒,扶苏眼前仍然死死地定着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四十岁出头的父亲,竟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两鬓如霜须发灰白的老人!
  “长公子,两老将军的灵柩无差,已经进了太庙冰室。”
  扶苏是在张苍的温声细语中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问:“目下何时?”张苍说:“堪堪二更。”扶苏霍然坐起,叫一声备车,便要进皇城探视父亲。张苍连忙拦住,说皇帝有口诏:扶苏自请护灵,殊为可嘉,养息复原后再议国事。正在此时,赵高来了,说皇帝陛下问长公子有无大碍?见赵高双眼红肿,扶苏忙问:“父皇目下如何?”赵高吭哧着说:“陛下刚刚从太庙冰室回来,又进了书房,连晚汤都没进,没人敢劝。”扶苏问:“蒙毅也不劝阻?”赵高说:“陛下已经叫郎中令守灵了,说在王贲蒙恬赶回之前,蒙毅专一守护灵柩。”扶苏一听,当即在张苍耳边低语了几句,转身对赵高一挥手道:“走,我进皇城。”赵高吭哧着不知如何应答,扶苏已经大步出厅登车去了。赵高恍然大悟,二话不说连忙赶了出去。
  东偏殿密室,嬴政皇帝正在召见将军赵佗。
  赵佗禀报说:两位老将军,病逝得都很意外。蒙武老将军是在巡视闽越的回程中,一夜长卧不起,卯时过后军务司马进帐探视,老将军已经没有了气息。武成侯王翦,则更是出人意料。四月末的那日,暮色降临时,河谷军营又响起了思乡的秦风。赵佗额外补充了几句,说自从五十万成军人口下岭南,尤其是有了那数万女子南下,将士们大多都有了妻室家园,许多将士还与南海人成婚,军营是大大地稳定了。然每逢早晚,将士们还是遥望北方,一起唱那首思乡情歌,虽没有了原先那般激越凄苦,却也是遥望北方思念悠悠。赵佗听中军司马说,就在那晚,河谷歌声方起,武成侯便默默流泪了。武成侯走出了幕府,中军司马连忙带着几名护卫军士跟去。武成侯却罕见地大发雷霆,谁也不许跟随。一个多时辰后,中军司马放心不下,还是带着几名护卫去了河谷。月光下搜寻了许久,卫士们才在一片山坡椰林的茅亭下,发现了已经没了气息的武成侯。赵佗说,那片椰林,那座茅亭,正是当年陛下与武成侯最后会谈的所在。后来,随军的老太医说,自从皇帝那年北归,老将军的怪鱼残毒便时时发作,老太医多次要直接禀报皇帝,都被老将军事先发觉截下了。此后,老将军严令幕府将士吏员,敢有私议或泄露他病况者立斩无赦……
  “陛下,这是武成侯除日常起居之外的全部遗物。”
  看着案头一方铜匣,嬴政皇帝眼帘一垂,大滴泪水啪嗒打上了衣襟。默然片刻,嬴政皇帝终于开口了,平静中带有几分肃杀:“赵佗,朕问你几事,须得如实作答,不得有丝毫虚假。即或善意,也不得虚言。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绝无虚言!”
  “第一宗,任嚣将军体魄如何?有无隐疾?”
  “禀报陛下:任嚣将军体魄大不如前,随军太医说是水土不服所致。”
  “有无就地治愈可能?”
  “有。然得静养,不能操劳。两老将军一去,任将军已经瘦成人干了……”
  “第二宗,军中大将,体魄病弱者有几个?”
  “除却任嚣将军,皆是年青将尉,没听说谁有病。随军老太医最明白!”
  “第三宗,士卒军兵死伤如何,可曾有过瘟病流行?”
  “禀报陛下:我军从淮南一路南下,抵达南海、桂林、象郡,历时半年余;开始水土不服者尚多,拉肚子成风。过五岭之后,便日见好转。抵达南海三郡,大多将士水土不服早没了,吃甚都没事!陛下那年去时,也曾亲眼看见,除了黝黑精瘦,加想家,其余没有异常!毕竟,南海三郡也是山美水美吃喝美!”
  “好。第四宗,你自觉体魄如何,有无隐疾?”
  “禀报陛下:末将愿受太医署勘验!”
  “朕要你自家说,自家身子自家最明白。”
  “是!末将坚如磐石,从无任何隐疾!随军太医说,末将不知药味!”
  “好。第五宗,南海大军,军心稳定否?”
  “陛下……这,这是……”
  “照实说。”
  “陛下!”赵佗一声哽咽扑拜在地,“南海秦军老秦人,何变之有啊!”
  “将军请起。”嬴政皇帝颇见艰难地扶起了赵佗,又靠上了坐榻,看着哽咽拭泪的赵佗良久无言。终于,嬴政皇帝轻轻叹息了一声,坐正身子肃然道,“将军心下责朕多疑,朕无须计较也。朕今日要说的是,天下大局尚未安宁,山东之复辟暗流依然汹涌。当此之时,数十万老秦军民长驻南海三郡,实则是老秦人去做南海人也!也是说,老秦人为华夏,挑起了融合南海这副重担。若有变故,朕心何安?非朕不信父老兄弟也,时势使然也。将军本秦人,然多在军旅,未必清楚关中人口大局。朕今实言相告:今日关中,老秦人已经不足三成了。但有风云动荡,岂非大险哉!……”
  “啊——”骤然之间,赵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治天下,未雨绸缪。”嬴政皇帝倏忽淡淡地一笑,又复归肃然,“唯其南海偏远,若有危局,朕无法亲临决断。为国家计,为华夏计,朕今授你危局之方略:中原但有不测风云,南海军切勿北上靖乱,当断然封闭扬粤新道,不使中原乱局波及南天。”
  “陛下!南海军乃老秦人根基所在,何以不能北上靖乱?”
  “将军谨记:老秦人北上,则华夏从此无南海矣!”嬴政皇帝拍了拍王翦的遗物铜匣,眼中骤然一层泪光,“老将军遗书未开,朕也知道,老将军说的必是此事。”
  “陛下!……”
  “赵佗啊,是老秦人都该知道,”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殷商之后,若非老秦部族数百年困守陇西,华夏岂有西土哉!唯老秦部族与西部戎狄血火周旋数百年,才能在立国之后逐一统合戎狄。老秦人为华夏留住了广袤的西土,也要为华夏留住广袤的南海。朕要你不北上中原靖乱,苦心在此也……”话未说完,皇帝猛然一咳,一坨暗血喷溅胸前,身子一软倒在了坐榻上。
  “陛下——”赵佗嘶声大吼,扑到榻前泪水泉涌……
  扶苏赵高匆匆走进皇城东偏殿的密室时,嬴政皇帝刚刚从昏迷中醒来。
  扶苏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神秘的方士,一个矍铄健旺却又沉静安详的老人,宽袍大袖,散发竹冠,散淡闲适,举止从容,确实叫人想起传闻中的世外高人气象。密室厅堂没有一个太医,父皇显然是刚刚在这个方士的救治下清醒过来。虽然还没换去那领胸前溅血的丝袍,人却是大见精神,脸膛有了血色,目光也明亮了许多,若非嘴角那丝疲惫的笑意,大体已经与寻常时日的父皇相差无几了。刹那之间,扶苏对自己从来没见过却又从来深为厌恶的方士生出了一丝好感,第一次向方士一拱手示谢。老方士淡淡一笑淡淡一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去了。扶苏知道父皇素来刚严奋烈,最是腻味皇子们的眼泪哭声,一直强忍着泪水紧咬着牙关,侍立在榻侧默然凝视着父皇胸前的血迹,生怕一开口失声痛哭。
  “扶苏,黑了,瘦了。”嬴政皇帝打量着英挺的儿子,从未有过如此温和。
  “父皇!”扶苏哽咽一声,情不自禁扑拜在地,还是大放悲声了。
  “哭甚?起来。”嬴政皇帝微微皱眉,语调却依然罕见地温和。
  扶苏站起来时,赵高已经领着一名侍女捧来了两只大铜盘。赵高盘中是一领轻软的干净丝袍,侍女盘中是一罐热气蒸腾香气诱人的羊骨汤。赵高两人未到榻前,嬴政皇帝便已经起身下榻了。扶苏连忙过去扶持,却被父亲断然地推开了。换过丝袍,喝罢了一罐羊骨汤,嬴政皇帝的额头渗出了一片涔涔汗珠,顿时大见精神。
  “扶苏,你来拟诏。”嬴政皇帝轻轻吩咐了一句。
  第一次为父皇草拟诏书,又是在如此特异的时刻,扶苏心头一热,当即肃然在书案前就座,提起了一管粗大的蒙恬笔。嬴政皇帝看了一眼双眼通红肿胀的赵佗,清晰缓慢地口述起来:“秦始皇帝特诏:王翦、蒙武辞世之后,南海三郡俱以驻军统领军政,郡守官署得受大军节制。今命:将军任嚣为南海尉,将军赵佗副之,统领三郡大军并三郡政事;任嚣体魄若有不支,将军赵佗得立即擢升南海尉。山川阻隔,朕特许南海尉对军政大事相机处置,后报咸阳。”
  “录定。”笔走龙蛇,扶苏以隶书之法最快地完整记录下了诏书。
  “付赵佗密诏。”密室大厅寂然无声,嬴政皇帝又开始了低沉清晰的口述:“朕已对将军赵佗立定南海应变密策,若逢非常之期,特许赵佗向将士出示此诏,以朕之密策行事。凡我老秦子弟,一律不得抗命。”
  扶苏的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心头一时怦怦大跳。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了父亲那骤然变白的须发中蕴藏着何等的煎熬。虽然,扶苏不知道父亲部署给赵佗的秘密方略究是何策,然扶苏却确切地明白,那一定不是目下之策,一定不是常态之策,一定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策!也就是说,父亲已经在筹划未来,已经在预防可能的不测风云。当大臣国人都被巨大的伤恸淹没时,父亲的目光却超越了茫茫山川的阻隔,超越了岁月风云的变迁,对遥远的南天边陲设定了机密长策。倏忽之间,扶苏再一次地感受了父皇的博大深远,对父皇的崇敬感佩更是无与伦比地深厚了。
  “扶苏,你去制诏用印。”
  当偌大密室只剩下嬴政皇帝与将军赵佗两人时,赵佗一抹流淌满脸的汗水泪水,猛然长跪在地,挺身拱手慷慨嘶声:“陛下!赵佗若负华夏,纵身死万箭,魂灵亦不得入老秦故土!”嬴政皇帝扶起了赵佗,又拿过一方汗巾递给了赵佗,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将军誓言,朕将铭刻在心也!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朕信你,也信五十余万老秦儿女。”
  “陛下!南海将士愿陛下康宁长寿……”
  “赵佗,”嬴政皇帝骤然正色,“这正是朕要对你叮嘱的最后一件事:朕之病况,你之所见,必得是永远的秘密。明白么?”
  “赵佗明白!”
  扶苏捧来了一只大盘,盘中摊开着两张用过皇帝之玺的精美羊皮纸,旁边是两支尚坊特制的诏书铜管,一粗一细,形制显然不一。嬴政皇帝就着大盘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扶苏将铜盘放置案头,先将那道写满一纸的明诏卷成细筒,塞进那只较粗的铜管,再摁下外锁,涂好封泥,再用好封泥小印,一道诏书便告完成。那道密诏不同处在于,铜管较细较长,且带有内锁,啪嗒摁下管盖,永远休想打开。这是密诏特管,只能一次性切割开启;之所以管身较长,是供切割尾部不伤及诏书。
  一时两诏书就绪,一名老尚书轻步走进,将两只铜管装入一只扁平的精美铜匣,又以封泥封印封就了外锁,遂问:“陛下,可是将军自带诏书?”见皇帝点头,尚书捧过一册厚厚的羊皮纸本,一拱手道:“敢请将军在此用印具名。”赵佗大步走到尚书案前,拿出了自己的将军印,在翻开的册页上的两行大字后分别用印,又分别写下了赵佗两字,亲自奉诏带诏便告完结。
  “将军欲何日启程?”
  “禀报陛下:赵佗明日立即南下!”
  “也好。大丧之期,朕不能为将军饯行了。”
  “陛下珍重!”赵佗肃然拜倒,额头重重触地,连续六叩涕泣不能成声,额头渗出了血迹。任扶苏如何流泪相扶,赵佗都没有起身。六叩罢了,赵佗霍然站起风一般的抱着铜匣冲出了密室。风声之中,隐隐传来渐渐远去的哭声……嬴政皇帝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头猛然一揪,一个踉跄几乎跌到。
  也许是君臣皆有某种预感,也许是举国弥漫的大丧悲怆,这次的咸阳之别,谁也没有既往的出征豪情,心头俱各压着一方沉甸甸无法撼动的巨石。赵佗没有料到的是,自此一别咸阳,再也没有回到故土。十数年后,中原复辟势力大暴乱,赵佗忠实奉行始皇帝预谋方略,紧急关闭扬粤新道,率数十万老秦军民固守南海三郡,非但使南海三郡得以避免一场历史浩劫,且使南海三郡在中原大动荡时期有了井然有序的长足发展,民众风习大大趋于文明。
  《汉书·高祖本纪》记载:“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中原)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会天下诛秦,南海尉(赵)佗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原人以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也就是说,赵佗秦军封闭扬粤新道而固守岭南期间,名义称王自立,实则忠实奉行始皇帝既定密策,非但没有借机脱离华夏文明,而且在与粤人部族杂居中,坚持以商君秦法消弭老秦人私斗恶习为楷模,使南海三郡文明之风大兴。其结果是,固守岭南的中原人口一直没有减少,而能始终维持着强大的镇抚力量,岭南部族的恶斗之风也因此而消弭。
  数十年后,西汉天下大定,赵佗部秦军没有继续保持名义上的称王自立,而是真访地接受了西汉中央政权的辖制。从此,西汉王朝鞭长莫及的南海三郡,自觉地融入了华夏文明的主流。《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记载了汉文帝给赵佗的诏书,也记载了趁佗通过特使陆贾呈给汉文帝的上书,两书对比,襟怀立见。
  汉文帝的诏书有三层意思:其一,简述了高皇帝刘邦以后的权力更迭,申明了自己即位的种种原因;其二,通报了对挑起汉粤争端的长沙将军的罢黜,通报了对赵佗故乡祖陵的修治;其二,表示了恢复汉粤关系,并两家罢兵的真诚意愿,以“吏日”(有人提出)的口吻,试探性提出“服岭以南(长沙以南),王自治之”,也就是说,愿意与南粤赵佗结威松散的诸侯自治关系,实际便是恢复到战国时代楚国对岭南的自治状态。汉文帝诏丰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基本点:不敢指望南海三郡回归华夏主流文明。原因当然也很清楚,其时西汉国力尚在元气衰弱的恢复时期。
  而赵佗之回书,却是另外一番况味:其一,陈述了汉粤冲突的原因,申明是长沙王作祟,高皇后偏听所致;其二,申明在闽粤南粤多有小部族称王的情形下,自己称王是“聊以自娱”,并非真正地图谋割地自立。最后,赵佗将其自觉回归华戛文明的心曲坦诚地说了出来:
  “……老夫身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汉,伺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一句“不敢背先人之故”,隐藏了多少历史的风云奥秘!
  长处岭南四十九年,抱孙之期尚寝食不安,而原因竟是“不得事汉”,其间隐藏了伺等深厚的大精神!
第十三章 铁血板荡
一、阴山草原的黑色风暴
  父亲的丧礼尚未完毕,蒙恬马队便风驰电掣北上了。
  九原将军的秘密特急军报飞抵皇帝案头的同时,正在与二弟蒙毅商议父亲丧葬的蒙恬,也接到了同样内容的秘密特急军报。没有片刻停留,蒙恬立即驱车进厂皇城。蒙恬踏上东偏殿石阶时,正在廊下等候的嬴政皇帝老远便笑了:“我说不须特召,如何,人来也!”蒙恬尚未除服,一身麻衣匆匆拱手道:“敢请陛下准臣除服。立即北上九原!”嬴政皇帝拉住了蒙恬的手笑道:“知道知道,莫急莫急。憋了多少年的火气,好容易得个出口,谁能忍得了?走走走,进去说话。”这便是嬴政皇帝,辄遇突发挑战,立即意气风发。蒙恬深知这位少年至交的秉性。不觉笑道:“这次一定要教胡人知道,秦川牛角是硬的!”嬴政皇帝不禁大笑道:“好!也教他知道。钉子是铁打的!”
  一路笑声中,君臣两人走进了皇帝书房的密室,立即在早已张挂好的北边大地图前指点起来。嬴政皇帝道:“这个头曼单于胆子大,竟敢以倾巢之兵南下 我正求之不得,一定实做了他!”蒙恬道:“这次军报,是臣多年前安进匈奴单于庭的秘密间人发出的。确定无疑。匈奴人必以为秦国没了王翦大将军,南方军力吃紧,中原又有老世族动荡,是故要发狠咬我一口!看来,这头匈奴野狼当真是等不及了。”嬴政皇帝大笑道:“他才是野狼嘛,我老秦人名号是甚?是虎狼!咥它连骨头渣也不留!”蒙恬指点地图道:“臣之谋划是:这次大战一举越过河南地,占据北河,占据阴山草原!而后稍作整休,立即第二次大追歼!拿下狼居胥山,进占北海,则华夏北边大安也!”嬴政皇帝笑道:“你筹划多年,定然胸有成算,该咋打咋打,我是不管。
  我只给你粮草管够,教将士们结结实实打狠仗!”蒙恬问:“陛下欲以何人总司后援?”嬴政皇帝思忖道:“九原直道尚未完工,道路险阻并未根本改观。我意,还是马兴老到可靠,你以为如何?”蒙恬立即点头:“陛下明断,臣亦此意。”嬴政皇帝道:
  “你可兼程北上,我送走两老将军之后,也北上九原。北边其余事宜,届时一体决之。”
  在嬴政皇帝送蒙恬出宫时,恰与匆匆进宫的蒙毅撞个正着。见蒙毅已经是一身官服,嬴政皇帝惊讶道:“正在老将军丧葬之期,你何能擅自除服?”蒙毅慨然拱手道:“国难大于私孝,外患在即国务紧急。臣职司中枢,若不能助陛下处置政事,岂非愚孝!先父地下有知,亦当责我不忠于国家也!”蒙恬在旁含泪笑道:“陛下,二弟已经除服了,不说了……”嬴政皇帝眼中骤然泛起了一层泪光,对着蒙氏兄弟深深一躬道:“两位放心,老将军安葬,嬴政亲为护灵执绋!”
  回到府邸,蒙恬略事收拾,立即率五百马队出了咸阳。
  蒙恬马队没有直接北上,而是特意绕道频阳美原山庄,前来拜会了通武侯王贲。这是皇帝的秘密叮嘱,也是蒙恬的内心期盼。一身麻衣重孝的王贲,正在日夜忙碌地操持着父亲的陵墓修治,倏忽间须发灰白骨瘦如柴,蒙恬几乎不敢认了。蒙恬深知王翦王贲父子的特异关系:形似相拗,实则父子情谊至深。王翦终生眷恋故土。暮年之期也始终念念不忘散淡的田园日月,然却在秦军战败的艰难时刻临危受命,一头霜雪而南下万里,直至身死异乡。王贲少年从军,对父亲从来没有过寻常人子的侍奉之情,在军事上也多与父亲背道而驰,然在内心,王贲对父亲却是极为依恋的。蒙恬清楚地记得,当他从九原兼程赶回咸阳奔丧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王贲赶赴函谷关外拜迎灵柩,哭昏了不知几多次,以至皇帝不得不下令将王翦灵柩也与蒙武灵柩一并移送太庙冰室保护,以等待葬礼,而将王贲送回频阳,以修治陵墓为名义使其养息。而皇帝的原本排定的葬前丧礼,则虑及王翦深恋故土,派扶苏直接护送其灵柩回归频阳,并代皇帝专一守灵,直到皇帝亲自主持安葬。今日一见,蒙恬方知王贲根本没有一刻养息,一直在无尽的自责与哀痛中奔波操劳,任谁也不能劝阻。
  蒙恬与王氏一门,有着特殊的关联与特殊的情谊。
  论国政,蒙恬与王翦同为秦王嬴政的早期骨干,又共同受命整训新军。蒙恬对王翦视若长兄。论军中资历,蒙恬高王贲一辈。然王贲军旅天赋极高,战功显赫,爵位军功皆在蒙恬之上,事实上与蒙恬又是年齿相仿的同辈。举凡军国大政,蒙恬与王贲倒是更为合拍。更为重要的是,王氏蒙氏同为将门,同为秦军砥柱,又同遭父丧;而蒙恬一旦北上九原,显然便无法与会王翦葬礼了,若不能在行前一见王贲,蒙恬永远不会安宁。
  与此同时,蒙恬还潜藏着另一个心思。这番心思,也正是嬴政皇帝的忧虑。嬴政皇帝要蒙恬试探,看看能不能借大举反击匈奴之战,将王贲从无尽的哀思中拖将出来。嬴政皇帝忧心的是,以王贲的执拗专一,若沉溺哀思不能自拔,很可能会从此郁郁而终。果真因此而失一天赋大将,皇帝是不敢想象的。为使蒙恬心无顾忌,嬴政皇帝特意叮嘱:若王贲果有君之达观,能够北上,阴山之战仍以君为统帅,王贲为副帅,不夺君多年谋划之功。蒙恬很为皇帝这番叮嘱有些不悦,坦诚地说:“陛下少年得臣,至今几三十余年矣!安能如此料臣?蒙恬若争军功,岂能放弃灭齐一战?只要陛下为国家计,为臣下计,蒙恬夫复何言!”生平第一次,嬴政皇帝被人说得脸红了,大笑一阵道:“好好好,蒙恬兄如此胸襟,我心安矣!”
  没有料到的是,蒙恬在灵棚祭奠之后与王贲会谈,王贲已经麻木得无法对话了。蒙恬无论说甚,王贲都只默默点头,喉头哽咽着语不成声。蒙恬无奈,最后高声几句道:“王贲兄,胡人三十余万大举南下!你最善铁骑奔袭之战,又熟悉北边地理,打它一仗如何!”王贲目光骤然一闪,喉头却又猛然一哽,白头瑟瑟地摇着,终于嘶哑着声音艰难地说话了:“打仗……不,仗打不完。老父最后一程,我,我得亲送他上路……”一句话未了,王贲便倒在了灵前,再也不能说话了。
  不到两个时辰,马队卷出了频阳县境。
  踽踽离开美原山庄的蒙恬,心下感慨万端。王贲没有错,不能在这位天赋大将最为痛心的时刻苛责于他。毕竟,王贲最后的昏厥,一定是在渴望战场与为父做最后送行的剧烈冲突中心神崩溃了。早知如此,何如不说?然则,也不能责备皇帝。
  在嬴政皇帝看来,蒙氏兄弟能如此达观,天赋战场奇才的王贲何以不能?而将一个酷好兵家的大将引出哀思的泥沼,还能有比大战场更具吸引力的事么?以蒙恬对王贲的熟悉,这位有小白起名号的将军,最大的特质便是冷静过人。唯其如此,王贲心境似乎又不能纯粹归结为被悲伤淹没。谁又能说,王贲不是因深信蒙恬能大胜匈奴,而宁愿自甘回避?否则,王贲能听任匈奴大举南下,而不怕终生秉持大义的老父亲魂灵的呵斥?一切的一切,蒙恬都无法说得清楚了。因为,任何一个发端点都充满了合理的可能性。蒙恬只确切地知道一件事:大举击退匈奴的重任,责无旁贷地压在了他的肩上,无人可以替代了。于是,蒙恬再不做他想,兼程飞驰中思绪一齐凝聚到了大河战场。一日一夜,蒙恬马队便从关中飞越上郡,进入了九原。
  欲明此战,得先明此时的秦胡大势。
  战国之世,秦、赵、燕三国在主力集中于华夏大争的同时,俱与北方胡族长期抗衡着。一百六七十年间,总体情势有进有退。若以对胡作战论,燕国大将秦开平定东胡相对彻底,连续几次大战,一举使东胡部族退却千余里,其势力一直延伸到今日朝鲜,而有了燕国的乐浪郡。东胡至此溃散,融入了匈奴族群。北部对胡作战的主力,则是赵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对北胡几次大反击,大破长期盘踞河套以南的林胡、楼烦,修筑长城并设置了云中、雁门、代郡三郡。此后,北方诸胡势力大衰,几乎全部融入了匈奴。至此,北患主流变成了匈奴。所谓胡患,则成了一种泛称。及至战国中期,赵国主力集中对抗秦国,北方对胡之战一直处于守势,除李牧军反击匈奴大胜之外,没有过大战反击。西部对胡作战主力,自然是秦国。秦的西部对胡作战,侧重点先在西部的对夷狄之战,中、后期则越来越偏于防御北方的匈奴。九原驻军的稳定化,是秦对匈奴作战的长期化标志。但是,直到秦一中国,秦对北方匈奴之战主要是奉行防御战略,没有过大战反击。
  战国后期,匈奴势力已经大涨,远远超过了战国前、中期的诸胡势力。
  其时,匈奴军力已经全部夺取了早先被赵国控制的阴山草原,其机动掠夺能力,则已经延伸到了大河以南。也就是说,今日山西陕西的北部,事实上已经变成了与匈奴拉锯争夺的地带。大河从九原郡西部分流,向北分流绕行数百里,又复归主流。这条分流,时人称为北河。大河主流南岸的大片土地,也就是九原郡南部,时人则称为河南地。此时的匈奴军力,已经越过了北河,大掠夺的范围事实上覆盖了整个河南地与东部的云中郡、雁门郡、代郡、上谷郡,甚或包括了更东边的渔阳郡。秦一统华夏之后,上述诸郡虽有郡县官府设置,但始终处于一种战时拉锯状态,并不能实现全境有效的实际控制。灭国大战如火如荼之际,嬴政皇帝始终不动北方的蒙恬大军,其根本之点,正在于以上郡(大体今日陕北地)北地郡(大体今日宁夏)为依托,坚守最后的防线。
  所谓九原大军,实际上一直驻扎在九原郡最南部,也就是河南地的南边缘。
  虽则如此,秦帝国一统华夏之后,嬴政皇帝与蒙恬反复会商,还是没有急于对匈奴大反击。其战略出发点,是对匈奴作战的特殊性。盖匈奴飞骑流动,势若草原之云,若不能一举聚歼其主力大军,则收效甚微;零打碎敲,抑或击溃战,结果只能是长期拉锯;若主动出击,则很难捕捉其主万。唯其如此,要经大战聚歼其生力军,则必须等待匈奴集中兵力大举南下的最佳战机。久经锤炼的秦国军事传统,给了嬴政皇帝及其大将们超凡的毅力与耐心。嬴政皇帝与北方统帅蒙恬,以及所有的秦军大将都确信:匈奴迅速膨胀,一定会对华夏之地发起大举进攻,只在或迟或早而已。西部对匈奴夷狄之战的大胜,事实上也是等待战机的结果。而嬴政皇帝原本之所以准备不打,也是怕北匈奴主力警觉。然则,后来的事实迅速证明,骄狂的匈奴完全没有在意西部数万人的败仗。在当时的头曼单于看来,数万人的试探之战败于一统强秦,再正常不过了,要一举夺取华夏北方,只有主力大军大举南下!
  数百年来,胡人也好,匈奴也好,与华夏族群的种种联结一直没有断绝过。远自春秋时期的攻人中原自建一国。直到后来的相互迁徙,民众通婚,商旅往来,华夏族群与北胡族群从来没有陌生过。其间的基本点是:华夏族群从来没有过吞噬北胡族群的意愿,始终相对自觉地秉持着和平往来的法则;而胡人族群则始终图谋稳定地占据华夏北部的农耕富庶之地,占据不成,则反复掠夺,从未满足于商旅往来或民众融洽相处。如此长期往来,胡人匈奴对华夏大势从不陌生,华夏族群对匈奴大势也照样不陌生。头曼单于与他的部族首领将军大臣们很清楚:秦一中国之后,山东六国的复辟动荡很难立即根除;秦国主力大军两分边陲,王翦大军远在南海,蒙恬大军则远在九原,两支大军相距遥遥万里,几乎没有互相呼应的可能;只要一方军情有变,大秦天下便会显露出巨大的纰漏与软肋。头曼单于与部族首领们坚信,上天一定会赐给他们这个时机。
  “王氏蒙氏一齐倒,上天之意啊!”头曼单于几乎是跳起来吼喝了一句。
  “蒙恬军三十万,一群肥羊啊!”将军们也狂乱地呼喊着。
  间人秘密传回的匈奴单于庭大宴上的骄狂呼喊,时时刻刻都激怒着蒙恬。在头曼单于们看来,而今王翦死了,蒙武死了,连带伤及的必然是王贲与蒙恬,如此四位赫赫大将一齐轰然崩塌,无疑是上天之意了。至于李信的几万陇西军,拥有近五十万兵力的匈奴单于能放在眼里么?在头曼单于们看来,李信以二十万精兵大败于奄奄一息的楚国,此人定然不足道也;至于那个翁仲,二个勇士而已,匈奴人个个都是勇士,一个大个子勇士怕他鸟来!
  蒙恬尚未抵达,九原大军的幕府已经紧张有序地运转起来了。
  九原秦军对匈奴作战历经长期谋划,诸方准备很是充分。更有一点,基于战时情势多变,嬴政皇帝与蒙恬早已对九原边军立下规制:无论主将是否在幕府,但有军情,立即由副将以既定方略实施作战。此时的九原将军,是曾经做过灭燕之战副将的辛胜。一统帝国之后,秦军大将除冯劫、冯去疾、章邯三人人朝从政外(王贲的太尉仍然视同军职),其余大将皆以其不同禀赋两分在南北大军。辛胜秉性沉稳,长于军务料理,又通晓北边地理,故被嬴政皇帝任为九原将军,为蒙恬的副帅。一得秘密急报,辛胜立即展开了种种战前实务:知会各郡县官署。使老幼人口疏散;派出数十名飞骑斥候,出北河做远端探察;整修大型军械,检视壕沟鹿砦与预先谋划好的伏击战场等等。蒙恬归来,立即毫无停顿地融进了这架已经高速运转起来的军事机器之中。
  两日之后,一个意外的惊喜使蒙恬精神陡增。
  那日暮色,一支马队飞到,不期却是长公子扶苏与少府章邯。扶苏说,是他在得知九原军报后向父皇请战,父皇二话没说便允准了;章邯则是父皇亲自点将,派来辅助上将军。蒙恬心下高兴,连说好好好,正当其所!在当晚的洗尘军宴上,蒙恬立即对两人明确了职事:扶苏为飞骑将军,统率五万最精锐骑士为反击前锋军,届时专一大举追击匈奴;章邯仍统掌全军大型器械,务期摧毁匈奴骑兵的第一波大冲击。扶苏曾在九原大军多年,既熟悉军情,又熟悉地理,用不着细加叮嘱。章邯稍有不同,长期为秦军大型器械将军,通于制作又精于战阵,正是九原大军最为急需的一个要紧人物。然则,章邯却因为做了几年少府,对九原大军的大型器械的特异性相对生疏。为此,蒙恬备细做了一番交代。
  多年以来,蒙恬非但精细地揣摩了当年李牧战胜匈奴的战法,而且精细地揣摩了白起王翦王贲的种种成功战法,同时结合秦军优势,谋划出了对匈奴作战的基本方略:首战以重制轻,反击以快制快。两个基本点中,首战乃大举歼敌之要害环节,是故最为重要。所谓以重制轻,其实际所指,是以秦军器械精良之优势,在最初的防御战中最大限度地杀伤匈奴军主力。因为,只有在此时,匈奴骑兵的冲杀是最为无所顾忌的;一旦进入追击战,则敌军全力逃亡,聚歼杀伤则会大为减少。秦军防御战的轴心,是五万余架大型机发连弩,外加抛石机、猛火油、滚木礌石、塞门刀车等等配备。为最为充分地利用这些匈奴人无法制造的大型兵器,蒙恬早早勘选了几处特定地点,在这些地点秘密开掘了巨大的山洞与隐蔽极好的壕沟鹿砦,隐藏了数量不等的大型连弩。所谓特定地点,便是匈奴骑兵无论是进还是出,都必须经过的几个山口。所有这些山洞壕沟鹿砦,都是在匈奴部族每年深秋撤离草原后从容发掘的,又经多年反复修葺改进,其坚固隐蔽已经大大超出了当年李牧的藏军谷与藏军洞。蒙恬交给章邯的使命,是立即熟悉所有的大型器械分布点,将其调配到最具杀伤功效的配合境地。
  “上将军毋忧!章邯久未战阵,早憋闷死了!”
  “扶苏亦同!决教匈奴单于知道,秦军飞骑比他更快!”
  两员生力大将龙虎轩昂,蒙恬辛胜不禁舒心地大笑起来。
  秋风初起的时节,匈奴人大举南下了。
  头曼单于雄心勃勃。这次南下,不是每年必有的寻常大掠,不是抢得些许牛羊人口财货后便回到狼居胥山大草原。这次是攻占,是要一举越过阴山,越过北河,稳定占据河南地,如同当年的中山国一样,在华夏北边立国称王,再图进军中国腹心。唯其如此,匈奴诸部举族出动,人马牛羊汪洋如海,在广袤的蓝天下无边无际地涌动着。因举族举国出动,匈奴人马分作了三大部:第一波是前锋骑兵,由全部五十余万精壮男子构成,各部族首领亲自任本族大将,全部前军则由两位单于庭大将军统率;第二波,是头曼单于庭及其亲自统率的单于部族,有单独的两万飞骑护卫,其余是二十余万单于族男女人口并庞大的财货牛马车队;第三波是其余各部族人口与牛羊马群,由各部族不能参战的族领统率,相互照应行进。
  这次进军,实际是匈奴大举南迁。因其不仅仅是骑士,头曼单于定下了严厉的进军令:进入阴山之前从容行进,日行六十里一宿;抵达阴山之后,单于庭部族并第三波非战人口,全部在阴山北麓结营驻扎;前军主力歇息三日,全力飞越阴山南麓大草原进逼北河;主力大军抵达北河之日,头曼单于亲率两万护卫飞骑后续进发,一举进占河南地;战胜秦军并单于庭立定之后,全部人口进入阴山南麓草原与北河、河南地,重新划分放牧领地。
  如此历经月余,匈奴诸部终于抵达阴山北麓。
  当晚,头曼单于在草原月光下大行聚酒,预先庆贺战胜之功。篝火营帐连绵天际,直与天边星月融成了一片。歌声吼声牛羊马嘶声,激荡弥漫了碧蓝穹庐下的青青草原。数十万匈奴骑士们,快乐的匈奴男女们,尽情地疯狂地痛饮着马奶子酒,撕扯着血珠飞溅的半生烤羊,呐喊着歌舞着直到月明星稀。夜半狂欢最高潮时分。
  头曼单于登上了一辆高高的马车徐徐驰过一片片营地,不断地反复地高喊着一句吉祥的战胜颂词:“阴山河南地,尽是我草原——”随着单于马车飞过,“阴山河南地,尽是我草原”的吼声淹没了广袤的阴山,弥漫了辽阔的草原。
  三日之后,匈奴主战骑兵分三路南下了。
  匈奴三路是:西路军十万,从北河西段南下,侧击秦军左翼;中路军三十万,从正面进逼九原军幕府所在地之主力秦军;东路军十万,则对云中郡发动大掠,以补充后续人口之粮草给养。因匈奴骑士随身携带马奶子干肉,故喜好长驱直人直接作战,而不习惯大军从容进至战地,扎营整修后再战。是故,这日残月尚在中天,匈奴飞骑便飓风般卷过阴山南麓,从无比开阔的阴山草原压向了大河地带。匈奴飞骑抵达河南地秦军营垒之前时,堪堪正是午后斜阳时分。
  此时的秦军防地,北距大河尚有三百余里,正在河南地的最南端。蒙恬之所以长期在此驻军,而没有趁匈奴每年北撤之时占据整个河南地,本意正在于给匈奴以秦军无力夺取河南地之假象,实则以河南地的连绵山地作为纵深诱敌聚歼的战场。
  此地正当要害,正好卡住了匈奴人继续南下的一大片山地的三道山口。要南下,非过此山不能;要拔除秦军,也非此山无以作战。匈奴人多年屡屡深入劫掠,对秦军营地也颇是熟悉。往年不来寻战秦军主力,在于匈奴人并未立定占据河南地之心,大掠一番即行回撤。而秦军则是固守营地,全然一副只要彼不过我防区我便不理之态势。故此,两军从未在河南地的秦军主力所在地发生过大战。今日不同,匈奴军决意占据河南地以经营根本,是故西中两路四十万大军心无旁骛,一过大河便茫茫洪水般压向秦军左翼与正面山地。
  崇信搏杀而不大讲究战法的匈奴人很是直接,中路进逼的三十万大军分作三股,每路十万各攻一道山口。随着震天动地的喊杀声,这片东西绵延数十里的山地顿时鼎沸了。蒙恬亲自镇守的中央山口最为宽阔,可以并行十多辆马车,其地势也相对平缓,外表看去并不如何易守难攻。更为奇异的是,山前开阔处并无据险防守最为必要的壕沟鹿砦,骑兵飞马完全可直接抵达山口。当匈奴飞骑漫山遍野展开压来的时候,秦军山地除了猎猎整肃的一片片旗帜长矛与诸多远处无法辨认的器物,整个山地都静悄悄一无声息。便在匈奴骑兵洪水般卷到山前五六百步①的时候,秦军山地骤然战鼓雷鸣山崩地裂……
  一场亘古未见的酷烈大战骤然爆发了。
  秦军旗帜骤然撤去,山口两边各自三层成梯次排列的大型连发弩机万箭齐射,一齐向山口前的中央地带倾泻。连弩两边则是无尽的飞石雨与滚木礌石猛火油箭,呼啸着连天砸向山口两边的飞骑。秦军的弩机连发大箭举世罕有其匹,射远达八百步之外,每支长箭粗如儿臂长约丈余,箭头几若长矛。便是寻常城门也经不得片刻齐射。此时弩机大箭狂飞呼啸,每箭几乎都能洞穿或打倒几名匈奴骑士。更兼两边步军以单兵弩机射出的万千火箭,带着呼啸飞舞的猛火油烈焰飞入匈奴骑兵群,遍地秋草烈火大起,匈奴骑士的皮衣皮甲立即成为最好的助燃之物,一时烈火腾腾鲜血飞溅人仰马翻,整个山地草原顿时陷入了一片火海……
  匈奴人大为愤怒,呼啸连天轮番冲杀。没有丝毫的畏惧退缩。然则秦军更是久经储备,大军并未杀出,只长大箭镞与种种飞石如连天暴雨倾泻着,似乎无穷无尽决无休止。纵然连番冲杀山呼海啸,匈奴骑兵群始终不能越过山地前数百步的射杀地带。堪堪一个多时辰过去,秦军山地岿然不动,匈奴骑兵群眼前却已经是战马骑士尸骨层叠,倒是大见障碍,要想再次大举冲杀都很难了。眼见硕大的太阳已经枕上了山尖,两名单于庭大将止住了嗷嗷吼叫的各部族头领,下令立即回撤阴山。
  夜半时分,恨声连天的匈奴主力回撤到阴山中部草原,恰与南来的头曼单于会合。未过片时,其余两路也相继撤回。头曼单于立即聚来大将汇集军情,才知三路人马无一例外地铩羽而回,其遭遇也一模一样,都是被秦军的箭雨风暴狙击在了山口要道。死伤惨重。各部大体禀报归总,战死骑士竟在八万之多,轻伤重伤难以计数。也就是说,五十万大军在第一日便有一半人马丧失了战力,而秦军却连营地都没有出来。
  “气煞老夫也!”头曼单于捶胸顿足,一时没有了主意。
  大将们纷纷请战,主张明日改变战法,飞骑迂回奔袭秦军后路。单于庭的统兵大将立即反对道:“我五十万人马连秦军一个山口也没能撕开,连云中郡大掠都被挡在了山外,秦军显然有备,此战不能再打!”纷纭争论嚷嚷不休,进退两难的头曼单于终于决断:撤回阴山北麓整修旬日,探清秦军情势后再战。正在此时,游骑斥候紧急飞报:秦军骑兵大举反击,正从北河大举向北杀来!头曼单于怒火中烧,大吼下令:“蒙恬秦军竟敢与老夫飞骑搏杀,好!正中我下怀!能战者全体上马,老夫两万精锐飞骑前锋冲杀,杀光秦军——”
  喝令之间,头曼单于飞身上马。亲率北撤大军飓风般向南杀来。
  却说统帅蒙恬的连环部署。九原秦军的强弩防御步军。总数不到十万。匈奴骑兵群一退却,强弩步军立即换乘快马,从事先勘定的秘密路径分头进入阴山地带的预设壁垒。与此同时,二十万埋伏在北河草原山峦河谷的飞骑,分作左中右三路,同时迂回包抄匈奴骑兵的阴山集结地。左(西)路,是从北河出发的扶苏部五万飞骑;中(南)路,是从幕府营地出发的蒙恬部十万主力,右(东)路是从云中郡出发的辛胜部五万飞骑。蒙恬预定的战法是:河南地首战之后匈奴若退,则秦军飞骑立即出动,一鼓作气追杀。不使匈奴主力大军脱身;辛胜军与蒙恬的主力军合击追杀匈奴主力大军。扶苏军则以追杀头曼单于的单于庭精锐飞骑为使命,可临机决断战法。首战防御,一切皆如所料,全军立即依照预定部署奋然北进。匈奴斥候游骑发现的秦军,正是大举越过河南地向阴山草原正面进逼的蒙恬主力.向南杀来的匈奴大军与向北杀来的帝国大军,骤然碰撞在阴山南部草原。蓝天明月之下,数十万飞骑如无边海浪弥漫草原,呼啸着展开了真正的轻骑搏杀。蒙恬对秦军将士的预先军令。竟然是嬴政皇帝与他的两句话:“老秦人是马背部族,飞骑鼻祖! 一定要杀出威风,教匈奴人知道钉子是铁打的!”此令粗豪简洁响亮上口,一经传下立即成为秦军飞骑的战地军誓,遍地吼得嗷嗷叫。秦军骑士一路北上,这道军令被无尽的怒吼迅速简化为三句话:“马背部族!飞骑鼻祖!钉子是铁打的!”
  每次吼一句,轮番吼来,声震草原,大见威风。
  两军无边展开,一边是翻毛羊皮白茫茫,一边是深色皮甲黑蒙蒙,毫不费力辨认得清清楚楚。大对夜战路子,更对两边骑士的简洁秉性。秦军骑士多为灭国大战之主力,久经锤炼,对酷烈搏杀如家常便饭,更兼一班老秦将士闻战则喜的老传统,飞扬呼喝全无生死畏惧,立即以万人将军为大区,分作十数个巨大的战团各自楔入了白色海洋。秦军此时的兵力是不足二十万,而匈奴骑兵群是三十余万,分区楔入包围分割,正是蒙恬预定的战法:敌军多于我军时,以楔入之法实施斩首战!斩首记功乃是秦军老传统,然自灭国大战开始,秦军威势日盛,敌军动辄一击即溃,真正的搏杀斩首大战已经很少了。今日对手尽是骄狂不可一世的飞骑,原本便骄傲无比的秦军,被那马背部族飞骑鼻祖的誓言激发得更是热血沸腾杀气贯顶,分明数量少,却更为勇猛,排山倒海一无惧色地分做条条巨龙,将白茫茫海洋搅成了无数个巨大的漩涡。
  秦军骑兵的基本阵形,仍是白起开创的三骑阵。一个百夫长率三十三个三骑锥,便是一个威力巨大的独立搏杀群。而匈奴骑兵则仍然是千百年几乎不变的原始野战之法:部族军为最大群落,之外基本便是各自搏杀,百人长千夫长乃至万军大将,一旦陷入混战,立即无法控制全军。因此,饶是匈奴骑兵众多,还是被秦军一块块撕裂,一块块吞噬。更有一点,匈奴骑兵白日尚未真正搏杀便遭重创,南来大军人与马十之六七都有轻伤,不是胳膊腿伤痛无力,便是某处疼痛难忍;虽说奋然搏杀中忘乎所以,吃力处毕竟依然吃力,往往不是战刀砍杀滞涩,便是战马转动不灵,与未经搏杀的帝国生力军相比,几个回合便立见下风。
  秦军更有一长,这便是兵器。匈奴是胡人弯刀,秦军是阔身长剑,形制各有所长。秦军兵器优势在材质优良,在制造精细。其时,中原冶炼技术比匈奴高出许多,秦军铁剑俱以掺有各种合金成分的精铁锻铸,其硬度弹性均大于胡人弯刀。战场千军万马大搏杀,刀剑互砍远远多于真正杀人的一击。而一旦互砍,比拼的首先是兵器的硬度与弹性,硬度不够容易缺口甚或被砍断,弹性不够则容易折断。秦军兵器制作之精严,堪称天下无双,一口长剑至少可保一战不毁。而且,秦军骑士还以军法规定,每人一长一短两口剑、一张弓,以防万一兵器有失。而匈奴毕竟铁料铜料相对稀缺,战刀大多是人手一口,但有闪失便无可替换。凡此等等对比之下,不到一个时辰,匈奴骑兵群便渐渐显出了劣势,而天色也已经渐渐显出了晨曦……
  正在此时,西北方向杀声大起,一股黑色洪流如怒潮破岸,汹涌直逼匈奴骑兵群中央的头曼单于大旗。匈奴大军立见混乱,一片呼喝声大起,纷纷大叫单于退兵。
  这支生力军,正是扶苏的五万精锐飞骑。
  白日大战之际,扶苏所部隐藏在北河北岸的河谷地带。一得匈奴人回撤消息,扶苏立即率部在夜色中从西北大迂回向东北疾进。扶苏很熟悉阴山大草原地理,本意是要在中途截杀正在南进的头曼单于。不料赶赴阴山中部草原之时,头曼单于已经与北撤主力会合。扶苏部便隐蔽在了一片山地之后,欲待匈奴人分部北归时专一咬定头曼单于。堪堪等得小半个时辰,却闻杀声大起,匈奴军全部返身杀回了南部草原。扶苏深知秦军战力正在最旺盛时期,必能顶住匈奴冲杀,不必急于从后追杀,故有意后于匈奴军大半个时辰,方才南进。所以如此,在于扶苏要留下堵截追杀头曼单于的必要距离。对于飞云流动的大规模骑兵群,贴得太紧往往容易使其在混乱中脱身。然则,扶苏又不能使头曼单于真正成为匈奴骑兵群的轴心,必须在要害时刻搅乱匈奴人的轴心。及至尾追到南部草原战场,晨曦中眼见匈奴军显出了混乱,扶苏立即决意趁势一击,迫使匈奴人真正溃退。是故一发动冲杀,扶苏部便全力冲向已经能清楚看见大旗的头曼单于的护卫飞骑。
  头曼单于正在混战搏杀中思谋是否退兵,突见一支生力军从侧后大举杀来,又见自家人马乱纷纷吼叫已经生出畏惧之心,立即喝令退兵。大草原之上面临同样飞骑的敌手,一旦退兵便得放马飞驰,否则会被敌军紧紧咬住追杀,有可能全军覆灭。而一旦放马逃命,则必然漫山遍野阵形大乱,根本不能整体呼应。此时的匈奴人,正好遭遇了这种骑兵作战最为狼狈的境况,兵败如山倒,遍野大逃亡。秦军飞骑则根本不需要主将军令,立即聚成了一股股黑色洪流,遥遥从两翼展开包抄追杀。扶苏的五万飞骑冲杀在最前端,分成五股大肆展开:左右两翼各一万,圈定单于部不使其遍野流散;中央两路则如巨大的铁钳张开,死死咬定那支大旗马队追杀不放;另有一万骑士,则左右前后策应,随时驰援各方。
  此时正逢秋阳升起,漫天朝霞之下,草原苍苍人马茫茫,黑色秦军如风暴席卷阴山,白色匈奴则如被撕碎的云团漫天飘飞身不由己。如此数十万骑兵群的大规模追杀,在整个草原战史上都是空前绝后的。
  列位看官可以听听历史的声音——。
  《史记·蒙恬列传》云:“是时,蒙恬威震匈奴。”《盐铁论·伐功》云:“蒙公为秦击走匈奴,若鸷鸟之追群雀。匈奴势慑,不敢南面而望十余年。”《汉书·匈奴传》云:“……头曼不胜秦,北徙十有余年。”《汉书·韩安国传》云:“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
  这是公元前215年初秋的故事。
  深秋时节,嬴政皇帝在遍野欢呼中抵达阴山草原。
  此时,三十万秦军已经全部越过了河南地,在北河之外的连绵山地筑成了新的基地大营。一个多月的大追杀,匈奴诸部族残余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自北海(今贝加尔湖)以南,数千里没有了胡马踪迹。狼居胥山(今乌兰巴托地带)的匈奴单于庭,也只有仓促逃走所留下的一道道越冬火墙的废墟了。九原云中雁门代郡的牧民们欢天喜地地大举北上,全然不顾深秋衰草,一反时令地在阴山南北处处扎下帐篷,燃起了昼夜不息的篝火,歌舞赛马摔跤等等庆贺狂欢连篇累牍不一而足。农人商旅也欣欣然北上。漫游在传说中的阴山大草原之上,品味一番“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的神韵,徜徉在牧人狂欢的海洋里。那一日,闻得皇帝陛下要亲临阴山,整个大草原骤然欢腾了起来,万岁呼喊声闻于天,所有商旅马队的酒都卖得一干二净了。
  秦军营地更是前所未有的振奋欢腾。
  嬴政皇帝带来了百余车御酒,举行了盛大的犒军典礼。史无前例的,每个百人队赏赐了三坛御酒。在历来大军犒赏中,王酒之于士兵大多都是象征性的,能干人队得一坛王酒和水而饮,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即或当年灭赵那样的庆贺,也同样是千人一坛王酒。今日皇帝千里北上,竟能使百人而得三坛御酒,其赏赐规格显然大大高于灭国大战,将士们的惊喜情不自禁地爆发了。入夜犒军大典,三十万将士人手一支火把,在大草原连绵排开,直如漫天星辰。云车上的蒙恬高呼一声分酒,片刻之间,每人面前的大陶碗里居然都有了八九成满的一碗真正的御酒。对于士兵们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巨大荣耀。猎猎火把之下,所有的将士都举着陶碗泪水盈眶了。随着蒙恬的又一声高呼,将士们全体举碗痛饮,而后骤然爆发了一声震荡整个阴山草原的皇帝万岁的呐喊,四野民众随之齐声呐喊,皇帝万岁的声浪铺天盖地地弥漫了整个大草原。
  声浪渐渐平息之后,嬴政皇帝的声音在高高云车上回荡起来:“将士们,臣民们,朕今犒军,赏格高于灭国大战!因由何在?只在一处:剪灭六国者,平定华夏内争也!驱除匈奴者,平定华夏外患也!生存危亡,外患之危大于内争之危!华夏文明要万世千秋,便得深彻根除外患!否则,华夏族群便有灭顶之灾!华夏族群便永远不得安宁!唯其如此,大秦非但要驱除匈奴于千里之外,还要修一道长城,将外患永远地隔离华夏文明之外!”
  “修长城——”整个阴山草原都在震荡。
  “皇帝万岁!长城万岁——!”万千军民都在呐喊。
  那一夜的景象,长久地烙印在了边地民众的记忆里。多年以后,西汉初立而匈奴再度南下,纷纷南逃的阴山牧民们每每想起秦时的辉煌与荣耀,无一人不是万般感慨:“还是人家老秦厉害!杀匈奴如猛虎驱羊,就连犒军酒也是三十万人一声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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