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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五部之铁血文明

_11 孙皓晖(秦)
  荆轲刺秦惨遭毙命,对燕国朝野不啻当头一声惊雷。当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副使秦舞阳运回蓟城时,太子丹惊愕攻心,欲哭无泪,还没哼一声便昏厥了过去。夜来,太子丹突然醒来,扑到荆轲尸身,捶胸顿足大放悲声,一直痛哭到了天亮。后来,太子丹宣召秦舞阳,要询问荆轲身死的详细情由,得到的禀报却是:秦舞阳已经疯傻了。太子丹大怒,驱车赶去燕酩池,立即便要杀了这个使燕国蒙羞的宵小之辈。不想一到燕酩池,太子丹却又一次惊愕愣怔欲哭无泪了。破衣烂衫的秦舞阳,披散着长发,挥舞着一根短小的树枝,嗬嗬有声地吼叫着,刺杀着,追逐着,笑骂着。最后,秦舞阳大张两腿,箕坐于地,连连戳刺着自己的胸口与全身,吼叫得奄奄一息之时,竟猛然跳起来一下子扑进了碧蓝的池水……太子丹终于明白了,秦舞阳的疯癫追逐,分明正是荆轲在咸阳王城的刺杀场面。眼睁睁地看着秦舞阳投水,太子丹这才想起荆轲对秦舞阳的蔑视,禁不住骂一声懦夫狗才,踽踽回去了。
  荆轲刺秦,原本是惊世密谋,被包藏得严严实实。如今骤然在燕国朝野哄传开来,市井乡野庙堂,无不惊讶万分聚相议论,纷纷回想当年的种种神秘迹象。一时之间,连面临的亡国危局也似乎没人顾及了。此刻,只有太子丹是清醒的。太子丹连夜赶赴父王在燕山深处的行宫,向父王禀报了荆轲刺秦失败的全部经过,末了沮丧道:“荆轲刺秦,必激怒秦王。燕国危亡已迫在眉睫,唯请父王决断国策。”
  “没杀成便没杀成,也叫赢政吃一大吓!”
  燕王喜非但丝毫没有责怪太子丹,反倒是一阵哈哈大笑。至于危亡国策,燕王喜一边在厚厚的辽东地毡上转悠着,一边这样说:“我大燕自召公立国,危绝者不知几数次也!可谁灭了燕国?没有,一个没有!凡欲灭燕者,终归自灭!何也?天命使然也!德行使然也!赵国不强大么?燕国攻赵多少次,没有胜过赵国一次!可他赵国,纵然战胜,又能奈何?终归还不是自家灭亡!我祖燕昭王破齐七十余城,尚且没有灭齐。他秦国,能灭我大燕?不能!秦军纵然占我督亢,我还有辽东,照样聚兵存国!其后光复故地,依旧还是大燕国!我大燕立国八百余年,是周天子王族唯一的主干余脉,天命攸归,秦国奈何我哉!你但放手去做,当真危局之时,老父自会出面化险为夷也。”
  “父王方略,令丹大振心志!”
  “子能振作,老父之心也!”燕王喜又一次大笑起来。
  “我欲联结代国合纵抗秦,父王以为如何?”
  “好!合纵抗秦,原本便是我祖燕文公首创,正当其时也!”
  “只是,燕国腹地只有二十万将士,兵力稍嫌单薄。”
  “作速调回辽东十万边军,便是三十余万!代国若能出动十万兵马,我便有四十万大军,与秦军便是势均力敌!会战击秦,一战而灭秦军主力,功绩何其大也!”燕王喜抖动着雪白的头颅,竟比太子丹还要慷慨激昂几分。
  “辽东边军,原是为父王预留后路,儿臣……”
  “子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燕王喜大笑一阵道,“秦开当年平辽东,留下了十五万大军。你调十万过来,还有五七万。纵然战败,我等进入辽东,还可再发高句丽军。后路多有,子只放手抗秦!”
  走出王城,太子丹麻木的心又渐渐活泛起来。自他从秦国逃回,老父王的郁闷衰老是显而易见的,将国事交给他时,也分明流露出一种暮年之期的无可奈何。此后每遇太子丹禀报国事,老父王不是靠在卧榻上打盹,便是坐在猎场的山头上看士兵追逐野兽,目光中的那种茫然,每每教太子丹心头一阵震颤。也就是说,自从太子丹逃秦归燕,所接触的老父王,处处都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今,燕国面临危局,老父王却骤然显出一种傲视天下的峥嵘面目,其勃勃傲世之心,竟使做儿子的太子丹有些脸红起来。显然,支撑父王的,是天子血统的贵胄之气,是笃信先祖阴德可以庇护社稷于久远的坦然,是对秦国以蛮夷诸侯坐大的一种其来有自的蔑视。认真想起来,太子丹又觉得老父王有些迂阔,如同那个笃信禅让制的先祖燕王哙一般。毕竟,太子丹久在秦国为质,知秦之深,甚或过于知燕。然则,太子丹还是为老父王的这种独特的执著所感动。毕竟,这种执著能使老父了无畏惧之心,面对灭国危局而能将命运托付于天命阴德,罕见地坦然应对之。说到底,何草不衰?何木不萎?何人不死?何国不灭?能在将死将灭之时不降不退,而一力鼓噪与强大的秦军会战,奄奄一息的老父王能,血气壮勇的太子丹反倒不能么?……
  回到自己官署,太子丹立即忙碌起来。
  此时,正逢荆轲好友宋如意回到蓟城求见太子丹,请为荆轲大行国葬。闻得太子丹决意与秦军会战,宋如意精神大振,立即为燕国谋划出一个成事之局:大肆铺排荆轲葬礼,秘密邀集代国、齐国、魏国、楚国并匈奴单于会葬,达成合纵联军,大举会战秦国!太子丹当即拍案决断:派宋如意为特使,赶赴最要紧也是最可能达成盟约的代国;其余四名能事大吏,分别赶赴齐、魏、楚与匈奴,约期一月之后会葬荆轲。与此同时,太子丹以燕王名义下书朝野:上卿荆轲为天下赴义,大燕举国服丧,以彰烈士志节。王书颁行三日,燕国城乡触目皆白,国人愤激流涕大呼复仇之声几乎淹没了蓟城。太子丹趁势而上,立即下令各郡县征发义勇,入军抗秦。这时,宋如意从代国匆匆归来,非但带来了代国将以十万之众结盟会战秦军的好消息,还带来了代王赵嘉的秘密特使。太子丹精神大振,连夜举行大宴,为代王赵嘉的特使洗尘。
  这场小宴密商,一直持续到曙光初上。
  代王特使,是旧赵国平原君赵胜之孙,名曰赵平。这个赵平,在赵国灭亡之前已经承袭了平原君封号。赵嘉出逃代地,大半原因在于赵平的谋划拥戴。赵嘉做了代王,赵平便做了代国的丞相。赵平气宇轩昂,全无故国破灭后的委顿之相,一如既往的豪气勃勃,谈吐之间气度挥洒,俨然大国名臣。太子丹一见之下,竟是大为歆慕。赵平先大体叙说了代国情势:秦军破赵之后,赵国有封地的贵胄悉数逃亡,渐渐汇聚到代郡;去岁立冬之时,拥立赵嘉为代王,号为代国;目下之代国,有土地三百余里,民众五十余万,官吏军兵与王城君臣合计二十余万。末了,赵平慷慨激昂道:“赵国,根基尚在也!代地全部人口近百万,仍算得一个中等诸侯国也!会战抗秦,代王将出精兵十万,连同燕国三十万大军,战胜秦军大有成算!”
  “代国以何人为将?”太子丹最担心没有大将统军。
  “便是在下!”
  “平原君不是代国丞相么?”太子丹惊讶了。
  “将相一身者,战国之世何其多也!”
  “平原君诚能为将,胜秦有望!”宋如意着意赞叹了一句。
  “两国联兵,存燕复赵,全赖平原君也!”太子丹郑重起身,深深一躬道,“丹请平原君为联军统帅,统一调遣会战秦军,君幸勿复燕国之诚也!”
  “太子信平,夫复何言哉!”
  觥筹交错中,会战大计决断了:代国赵平为联军统帅,燕国宋如意为军师;无论他国出兵与否,两国都将在秋八月会战秦军!其后半月之间,四路特使接踵回燕,果然一无所成。齐国已经沦为偏安避战之海国,笃信齐秦互不攻战盟约,多年疏离中原,根本不想卷进对秦战事。魏国倒是有大臣跃跃欲试,谁知刚刚即位的新魏王魏假却是畏秦如虎,连燕国特使见也不见,便一口回绝了。楚国的春申君已经死了,楚国也如同齐国一样,抱定了回避秦国之策,以山遥水远鞭长莫及为说辞,回绝了燕国。匈奴单于倒是雄心勃勃,无奈却被蒙恬大军卡住了南下咽喉,根本无法越过阴山;老单于便以相机助战为名,答应拖住蒙恬大军,不使其南下助战王翦的主力大军。
  太子丹立即赶赴燕山行宫,对燕王喜禀报了诸般进展。太子丹特意申明,不担心四方拒绝合纵,只担心燕国三十万大军没有统军名将。燕王喜颇为神秘地一笑,极其自信地摇着一颗雪白的头颅道:“国运昌盛,非在名将,而在借力也。当年,先祖燕文公首创合纵联军,燕国有名将么?没有!目下,有赵代之平原君足矣!赵人国史虽短,却是好勇斗狠之邦。我军交给赵将统领,无论战胜战败,皆有好处也!”“父王此说何意?”太子丹有些困惑了。“子何蠢也!”燕王喜一脸笑容地呵斥一句,接道,“战胜,天下皆以燕军为会战主力,功自在燕!战败,天下皆以赵人为将,屈我燕国大军而骂之,罪不在燕!你说,这不是两样好处么?”太子丹大为惊愕,默然踌躇一阵,终究还是吞回了想说出的话。
  事实上,老父王是不可理喻的。
  太子丹之所以将大军交给赵人统率,实在是因为人才凋零,自己寻觅不到一个足以率军会战的大将。派宋如意做军师,也同样是无奈之举。毕竟,燕国出动三十万大军,不能在统帅幕府一个人没有。可是,父王却将燕国的无奈,看做一种最好的逃罪夺功的权谋之道,不亦悲乎!争辩么?没用。不争辩么?心头实在不是滋味。毕竟,燕国不能没有这个老父王。虽在两次惨败于赵国之后荒疏国事,然则,老父王对辽东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太子丹虽执掌了国事,但实际军权,却还是在父王手里。譬如辽东究竟有多少兵马,太子丹是说不清楚的。其实,荆轲做上卿时,也未必整日谋划刺秦,而曾多次与太子丹秘密会商强燕之策。荆轲说,燕国要中兴,必须效法乐毅变法强军,只要太子丹决意兴燕,老燕王阻力不须顾忌。从荆轲明亮闪烁的目光里,太子丹分明看到了一股骤然闪现的杀气。是的,只要他点头决断,以荆轲之能,使父王销声匿迹是很容易的。但是,太子丹还是断然拒绝了。毕竟,他在离国二十余年后归来,父王还是器重他,甚至依赖他;纵然父王不交出兵权,太子丹也不能生此内乱。荆轲一死,心痛得快要疯狂的太子丹在最初的一闪念竟然是:若将荆轲留在燕国变法强军,或许才是正道!……然则,一切都过去了。唯一既能激励人心,又能承担大任的荆轲,已经死了。此刻,太子丹是真正的孤掌难鸣了,除了与父王一心协力保全燕国,他还能做何等事情?至于燕国能否保全,或许当真要看父王笃信的那个天意仁德了……
  “天若亡燕,夫复何言哉!”
  曙色初上,太子丹木然坐起,看见了榻前侍女惊恐无比的眼神。正要发作,太子丹却骤然愣怔了——侍女身后的六尺铜镜中,一颗须发霜雪的白头正直愣愣睁着双眼!他是谁?是自己?倏地,太子丹心头轰然一声头疼欲裂,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八月秋风起,燕代两国的联军隆隆开向燕南之地。
  还在燕代密谋联结的时候,李信杨端和一班大将便提出先行攻燕而后再破代军的对策。对此,李斯也是赞同的。王翦却笃定道:“燕代调集大军会战,正是我军一战定北之大好时机,安可急哉?我若先行攻燕,燕国自可一战而下。然,代赵军若是不战而逃,显然便是后患,两战三战,何如一战决之也!”李斯忧心忡忡道:“果真齐楚魏三国利令智昏而出兵,再加匈奴南下,我军岂不四面陷敌?不如先下燕国,以震慑他国不敢北来。”王翦大笑道:“果真燕国能促成六方合纵,老夫求之不得也!战场越少越好,敌军越多越好。此目下秦军之所求,长史何虑之有哉!”李斯不禁有些惶惑道:“自来用兵,皆以不多头作战为上,何上将军反求多路敌军同时来攻?”王翦道:“长史所言,常道也。目下之势,非常道也。天下大国尽成强弩之末,纵然六方齐出,皆疲惰乌合之众,何惧之有哉!譬如燕国,兵马号称三十万,实则一无统兵大将,二无实战演练,三无坚甲利器,四无丰厚粮草;彼所以延迟至秋来会战,实则欲在战败之后逃入辽东,使我军不能在风雪严寒之季追歼而已。未战而先谋逃路,其心之虚可见也!代国更是惊弓之鸟,十万大军至少有三四成是伤残士卒;将相一身之赵平,贵胄公子未经战阵,却被燕代定为统帅,不足虑也!凡此等等,纵有大军百万开来,老夫只拿四十万破他。谓予不信,长史拭目以待也!”李斯默然了。他不明白,素以稳健著称的王翦,如何突然变得豪气纵横,视天下敌国如草芥,莫非这便是兵家奇正之道?
  此后探马纵横,各种消息连绵不绝地飞入秦军幕府。
  燕国辽东与高句丽的猎民步骑十万西进了,督亢腹地的二十万大军西进了,代国的十万步骑也开始南下了,赵平宋如意的幕府已经进驻燕南地带等等。其中最令王翦李斯惊讶的消息是:太子丹一夜白头,犹率一军亲自赴战;这支军马人皆白衣素盔,全数是燕国剑士与王室精锐护军。
  “此为哀兵,须得分外留意。”李斯着意提醒王翦。
  “以刺客之仇激励战心,太子丹何其蠢也!”王翦轻蔑地笑了。
  “上将军,我军固然多胜,亦不能骄兵!”李斯有些急了。
  “长史试想,”王翦叩着帅案道,“国家危亡而不计,却以一刺客之死为名目大张仇恨,公仇也?私恨也?以刺客私仇激励将士,太子丹明智么?”
  “也是一理。”李斯不无勉强地赞同了王翦。
  “传令工匠营,赶制三百面有字大纛旗备用。”王翦转身下达了军令。
  “旗面何字?”军令司马高声问。
  “长史,如此八字可否?”王翦压低声音颇见神秘地笑了笑。
  李斯凑过来侧耳细听,恍然大笑连连点头。
  燕代联军集结于燕南涿地,幕府立定,已经是八月将末。
  一个月明风清的秋夜,太子丹率领三千精锐星夜赶赴燕南幕府,要与赵平、宋如意会商战事方略。两军仓促汇集,“会战抗秦,存燕保代”的宗旨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仗如何打,兵力如何部署,两方却从未有过认真的会商。太子丹虽不是燕军统帅,却也知道燕代两军的军法、军制与作战风习有很大不同。代军是天下锐师赵军的根基延续,目下虽是强弩之末,然对于燕军而言,代军十万仍然是无可争议的主力。燕国出动的兵力有两支,一支是腹地主力二十万,一支是辽东轻骑十万。开战在即,太子丹才蓦然发觉,自己对燕国的兵事与大军竟然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连两支大军的统兵大将也一无所知。太子丹只知道,燕国本无强兵传统,唯在乐毅时期变革军法,练成了一支以辽东骑士为主力的轻骑雄师。之后历经燕惠王、武成王、燕王喜三代数十年,那支雄师早已经消耗得没了影子。而十万辽东步骑,实际根基是当年乐毅秦开远征齐国时留下的镇守辽东的猎户民军。燕军主力被齐国的汪洋大海吞没后,燕惠王将这支猎户民军大为扩充,改为王室直领的王师,以为燕国危机之时的退路。就实说,这支辽东军是不为天下所知的“隐师”。父王至今犹能镇静挥洒,根本因由,正在于这支鲜为人知的大军。如今,父王赞同调来“隐师”之中的十万大军与秦军会战,太子丹感喟之余,更多的是茫然。燕国腹地二十万主力大军的大体情势,太子丹尚算略微知情:伤残多,老弱多,兵器劣,甲胄薄,在往昔与赵军的战事中连连大败,士气已经低落得很难经得起激战了。
  这样的两支人马与代(赵)合军,太子丹如何不心下忐忑?
  更有一层,赵国大将率领赵军作战,历来自有独特战法,即或是在当年的六国合纵联军中也是自成一体,不屑于与他军协同。赵军名将廉颇曾一度出走楚国,率领楚军作战,竟一战不能胜,不禁万般感慨说:“老夫离赵,方知率赵军如臂使指之贵也!”对于燕国燕军,赵国大将几乎是无一例外地人人蔑视,名将廉颇、李牧、庞煖等更甚。目下这个赵平虽不是名将,甚或不是经历过战场锤炼的有为将军,而仅仅是承袭了平原君爵号的“知兵”公子而已,其在燕国的谈吐气度,俨然便是百战名将了。太子丹确信,假若赵国不灭,赵军任何一个大将都不会愿意与燕军联兵会战。如今时移势异,燕军兵力远远超过代(赵)军,代王赵嘉才不得已有了如此抉择,不论赵平如何蔑视燕国,三十万兵力毕竟是谁都不敢轻慢的巨大力量。唯其如此,太子丹不怕赵军蔑视燕国的痼疾,坦然将燕国大军交给赵平统领了。太子丹没有父王的逃罪之心,在他看来,这只是两相便利:代(赵)兵力微薄,需要燕国大军;燕国没有大将,需要代国将才统军。毕竟,以目下情势论,即或是代国的寻常将军,也在燕国的主力大将之上了。然则,赵平能迅速整合两军三方于一体么?会战方略赵平心中有数么?
  这一切,太子丹一直没有定数。
  “赵平若不能一战胜秦为太子雪耻,宁为战场死尸!”
  晨曦之下,看着太子丹骤然雪白的头颅与身后一片缟素的三千马队,迎出幕府的赵平不禁感慨万端,四手相执,双眼闪烁着泪光,由衷迸发出一句铮铮血誓。太子丹大为心动,泪眼唏嘘地拉着赵平的双手,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及至进入幕府,两人的神色才明朗起来。
  “太子且坐,容赵平禀报。”
  联军幕府宽阔整肃井然有序,确实有着旧赵雄师的不凡遗风。赵平吩咐中军司马摆下了洗尘军宴,又派军令司马飞马召回了去辽东军营会商军务的军师宋如意。三人共饮了一大碗代赵军的马奶子酒,赵平便走到侧墙大图板下,长剑指点着图板说将起来:“目下,合纵联军面对涞水,分作三大营混编驻扎:西路主力大营,驻涿城以西山地:中路大营,驻方城①以南山地;东路大营,驻涞水东北山地。本君所率之中军兵力,五万赵军带十万燕军,共十五万主力大军;其余两营,各为两万余赵军带十万燕军,各有十二三万步骑大军。此,目下我军之大势也!”
  “平原君之见,此战如何打法?”太子丹急迫问了一句。
  “秦军欲灭燕代,必得越过易水涞水,而后向西灭代.向北灭燕。合纵联军目下驻扎之地,正在面对涞水之三大要害地:涿城、方城、涞水东北山②。届时,秦军若渡易水涞水攻我,则我联军从西北东三方向秦军发起合围猛攻!以兵家之道,合纵联军必胜无疑!”
  “我军四十万,秦军也是四十万,能合围猛攻?”
  “太子知其一,不知其二。”赵平颇有气度地笑着,“兵法虽云,十则围之,倍则攻之。然则,也当以形势论。战场无常法。当年,白起以五十万秦军,围困赵军五十万于长平谷地,也是兵力对等。何以成功?形势使然!山川使然!今我合纵联军与秦军兵力等同,然山川形势却是对我军大为有利,对秦军大为不利。此,我之所以能以对等兵力合围秦军也!”
  “平原君深谙奇正之道!”宋如意拍案赞叹。
  “军师之意,也能合围?”太子丹颇感意外。
  “如此战法,乃臣与平原君共谋也!”宋如意先行申明一句,霍然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点道,“太子且看,涞水从西北向东南而来,两条易水从西向东而来,在涿地之南交汇,三水夹成一个广约百里的大角。秦军兵临南易水,若不能越过涞水,终不足以威胁燕代!秦军果真北上,则我军只在涞水以北之燕南山地卡住咽喉要道,三路大军同时猛攻,秦军背后是易水涞水,退不能退,只能被我军三面夹击!如此形势,岂不是合围猛攻乎!”
  “王翦乃当世名将,宁不见此危境?”太子丹依然一脸疑云。
  “王翦灭国,不过一战耳耳!”赵平很有些不以为然。
  “灭赵之后,王翦已经骄狂不知所以了。”宋如意补了一句。
  “也好。但愿上天护佑,存我燕代!”终于,太子丹首肯了。
  幕府散了饮宴,宋如意送太子丹到了燕军幕府,两人又秘密会商到暮色降临。太子丹着意问了燕代两军的诸般情形。宋如意回禀说,辽东精锐配给赵平做了中军主力,老燕军二十万分做两部,做了另外两大营的主力。太子丹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既然燕军是三大营主力,何以三大营主将都是旧赵大将?宋如意说,以人数论,燕军是主力;以战力论,只怕还得说代赵军是主力;三大营主将是赵平一力所坚持的,不好变。为甚大燕国出兵三十万,没有一个主将?太子丹满头白发下的黑脸很有些不悦。宋如意说赵平认为燕人不会打仗,他实在不好辩驳。岂有此理!燕人不会打仗,当年齐国七十余城是谁家破的?太子丹更是不悦。宋如意却不说话了。默然良久,太子丹突兀又问一句,先生宁不为荆轲复仇乎?宋如意一声哽咽,声泪俱下地诉说了自己的处境:赵平原本倒是下了军令,教他做东路军主将;奈何他这般任侠之士从来没有过军旅阅历,初次聚将分配军营驻扎地,他连骑兵营地与步兵营地的区别都不清楚,各营之间的方位、距离与金鼓号令之间的呼应更是不明,惹得赵军大将们一片嘲笑,燕军大将们人人羞愤不语;无奈,他只有回到中军幕府,还是做了案头谋划的军师。
  “虽则如此,臣已决意效法太子,以慰荆轲魂灵!”
  “先生能自领一军?”
  “不!臣已秘密相约燕赵剑士百人,冲锋陷阵死战易水!”
  太子丹没有说话,默默点头之际,麻木僵硬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宋如意知道,那不是太子丹的悲伤,而是太子丹绽开的一丝笑容。这个心如死灰的燕国领政太子,已经没有任何事值得他悲悯了。默然良久,宋如意解下酒袋,深深一躬道:“邦国危难,太子自领三千缟素死士而来,臣无以为敬,敢请与太子做诀别之饮!”太子丹还是没有说话,只霍然起身,摘下帐钩上的酒袋,对宋如意相对深深一躬,不待宋如意说话便举头汩汩大饮,双手颤抖,酒水喷洒得脖颈衣甲处处都是。宋如意静静地看着,眼前蓦然浮现出太子丹与荆轲在易水壮别的情形,心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大约只有在这等生离死别的关头.如荆轲宋如意这般士侠才能显现出异乎常人的冷静坦然。太子丹饮完,宋如意再次深深一躬,双手将酒袋一举倒过,一股清亮洁白的马奶子酒便准确无误地灌进了腹腔,一口气如长鲸饮川般吸干,一滴酒不洒,干净利落得令人惊讶。太子丹愣怔一阵,陡然伏案放声恸哭:“若得荆轲在国,先生襄助,燕国何得如此危局也!”
  宋如意淡淡一笑,深深一躬,头也不回地去了。
  九月初三,燕代联军的特使飞马抵达秦军幕府。
  赵平的战书激昂备至,秦军大将们听得头皮发麻,却是想笑不能笑想骂不能骂,只能黑铁柱般矗着不动。原因只有一个,上将军王翦没有一丝表情,板着脸睁着眼仿佛钉在帅案前一般。特使将战书念诵完毕,王翦对身旁矗立的中军司马淡淡一句道:“回书,旬日之后会战。”特使高声道:“敢问上将军,究竟何时?战场何地?”不料,王翦却站起身已经走了。特使正欲趋前追问,大将辛胜猛然跨前一步,拦在了当面道:“回去禀报赵平姬丹,甭当真以为这是古人打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想哪里打哪里打!想甚时打甚时打!”特使黑红着脸正要说话,却见秦军大将们人人怒目相视,再不说话,转身腾腾腾出了幕府。
  晚饭之后,聚将鼓咚咚咚连响。待秦军大将们陆续赶进幕府大厅,王翦已经拄着长剑站在了那幅两人高的燕南地图前。中军司马一声禀报:“三军大将全数到齐!”王翦长剑点上地图,沉稳利落地说了起来:“诸位,燕代联军本是弱势,今却急切求战,此中必有机谋!敌军谋划不明,我军灭燕便无必胜成算,而大好战机,也会稍纵即逝。何以如此?今秋不能灭燕,燕国便有喘息之机稳定国势;代赵,亦有借燕之力死灰复燃之可能。为此,我军必得一战而灭燕代军力,安定北方!此中之要,在明白破解燕代军之图谋,而后确定我军战法。”
  “赵平机谋,不难明白!”
  “李信且说。”王翦历来嘉许部将直言。
  “燕代联军合兵四十余万,分作三路守在涞水西、东、南三面。仅此驻扎之势,其图谋一目了然。”李信看着地图,手臂遥遥指点,“以赵平、太子丹谋划,必欲我军渡过易水,再渡过涞水,而后开赴燕南涿地会战;如此,则我方重兵两次涉水之后人马疲惫,燕代必然图谋乘此时机强兵袭击。”
  “正是!”大将们异口同声。
  “既然如此,我军该当如何?”
  大将们见上将军没有下令,却认真问策,目光不禁一齐盯住了李信。毕竟将军们对燕代联军的图谋,谁也没有这个司马出身多读兵书的李信看得透彻,彼既洞察,必有成算。可是,李信却满脸通红道:“末将只揣摩敌之图谋,至于破敌之策,尚无定策。”王翦一点头道:“无妨。将军已经料敌于先机,诚为难得也!”一转身走向帅台,便要下达军令。却听背后一个粗厚嗓门高声道:“此战不难!诱他南下,就我战场便是!”王翦脚步猛然站定在石阶,没有回身便冷冷道:“王贲,战事无大言,你且说个备细。”说罢走上帅台插好长剑,一张黑脸森森然盯住了自己的长子。王贲熟知父亲秉性,一步跨出将军行列,走到大板地图前指点道:“上将军、列位将军,请看燕代联军部署:主将赵平亲率最大一支主力,驻扎在联军西北方,这一大营,距离燕代另外两大营足有两舍,六十余里,距离我军也最远。原因何在?此地最靠近代国,正是越过涞水进攻代国的咽喉通道!也就是说,代军名为联燕抗秦,实则以护卫代国为第一要务。或是太子丹、宋如意等燕国将士懵懂不知兵法,或是赵平以统帅名义自行其是,总归是此等部署一直没有变化。”
  “敌军情势图谋,李信将军已经说清,你只说如何打法。”
  大将们正听得入神,却被王翦冷冷一句插断,不约而同地一愣,倏忽之间,却又释然:这是上将军严于责亲,不想教王贲过分张扬,故而将料敌洞察之功记在了李信头上。李信正要说话,王贲却指点着地图又昂昂然说了起来:“此战之要,只在我军一部先行佯攻代国!如此,赵平必率联军南下寻战,以求保全代国!如此,我军可不过易水涞水,而在易水之西坐以会战!”
  “好——”满厅大将齐声一吼。
  “王贲将军妙算!”李信特意高声赞叹了一句。
  “也好。谁愿做佯攻之师?”王翦不加评判,立即进入了部署。
  “我部愿为佯攻之师!”又是王贲慨然请命。
  这次没有人争。历来军中传统,将士皆愿正面战场杀敌立功,极少有人在没有将令的情势下自请长途佯动奔袭,以斩首记功的秦军更是如此。王贲既出战策既已经为上将军与大将们一致认可,自请佯攻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更重要的一条是,王贲部剽悍灵动,其时秘密驻地又正在燕代两军之间的隐秘河谷,向代国进军位置最佳,实在是最合适不过。凡此等等,大将们便没有一个人再来争令了。王翦目光巡睃一遍,立即抽出一支令箭道:“好!王贲部明晨立即起程,大张旗鼓进逼代国!待燕代联军南下,王贲部立即回师,袭其侧后!其余各部,全力备战,修筑壁垒,等候燕代联军南下会战!”
  “嗨!”举帐一声吼应,王翦的调遣部署便告完毕了。
  次日清晨,王贲的三万铁骑从易水东岸的河谷地带大张旗鼓地出动了。王贲选定的进军路线是:先向涞水上游进发,若燕代军仍不南下,则渡过涞水猛攻代国,逼联军做出抉择。这次奔袭若是真实的灭国之战,仅行军也得旬日之久。然则,唯其佯动,王贲不计其余,只以赵平知道秦军北上灭代消息为要。为此,王贲部虚张旗帜声势,浩浩荡荡若十余万大军一般。
  自此,灭燕大会战拉开了序幕。
  秦军攻代的消息传开,燕代联军大营顿时出现了奇妙的格局。
  最大的变化,是联军原定的守株待兔战法完全无用了。因为,以代军为事实主力的联军绝不能听任秦军灭代,必须改变战法,而如何改变,仓促之间实难达成共识。听了宋如意密报,太子丹顿时恍然:与燕国相比,赵国后续势力代国才是秦国的劲敌。秦人与赵国血战多年,自然将赵国当做最大祸患,不攻代而先来攻燕,本来就是违背常理。如今秦军大举北上攻代,这才是秦军兵临易水的真实图谋!一明白此中奥秘,太子丹立即飞马联军幕府,要与赵平重新商定战法。此时,赵平接到消息两个时辰不到,刚刚与几名代军大将紧急商议完毕,正要击鼓聚将,恰逢太子丹与宋如意飞马赶到。
  “来得正好!太子何意?”迎出幕府的赵平当头一句。
  “秦军异动,平原君如何应对?”太子丹反问了一句。
  “围魏救赵:他攻代,我攻秦!”
  “时势不同,还是直接催兵救代好!”
  边走边说进了幕府大厅,两人这才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句:“为何如此?”一语落点,自觉尴尬,两人一时默然。军师宋如意对战事部署素不多言,今日却破例作为,下令两名司马将大板地图搬到帅案前立定,而后对太子丹与赵平肃然一躬道:“太子,平原君,敢请两位各陈战法,而后慎断。”赵平大手一挥,一个好字落点,人已经走到地图前说将起来:“秦军以锐师十余万攻代,已经行军一日走出百余里。我军纵然回兵,赶到代地,也已经是疲惫之师。若王翦主力在我回军之时从后掩杀,我军几乎必败无疑!与其如此,不如效法孙膑围魏救赵之战:我军立即南下,猛攻秦军主力!秦军王贲部必然回援,如此依然是两方会战,不过换了战场而已!”说罢,赵平目光炯炯地看着宋如意不说话r。宋如意一句话不说,对太子丹正色一躬。沉思不语的太子丹恍然点头,也大步走到地图前指点道:“目下情势是,秦军已经先行攻代,而代国全部大军都在此地.代城几无防守兵力!唯其如此,我意:平原君可自领精锐代军回援,若王翦部从后追杀,自有我燕国三十万大军截击秦军主力!如此两相兼顾,秦军必左右支绌,联军或可战胜!”赵平冷笑道:“燕军若能截击秦军主力,何待今日联军抗秦哉!”太子丹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燕有新来之辽东飞骑,战力或可胜任。”赵平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太子一心要分兵?”太子丹颇见难堪,却也正色道:“分兵是战法,不是所图。究竟如何,尚在会商,平原君无须多疑也。”赵平长剑猛然一跺地面道:“赵人不畏血战!只要太子决意分兵,赵平立即开拔!”
  “太子、平原君,容在下一言。”
  眼见两位主事人物僵持,军师宋如意第一次显出了士侠本色,一拱手慷慨道:“北国之地,仅存残赵弱燕,两国唇齿相依也!唇亡齿寒,天下共知。宋如意不知兵,却明天下大义所在。目下大局:只有两国合纵结盟,同心抗秦,燕代之存才有希冀!”
  “代军当得独自一战,不赖燕军之力。”赵平很冷漠。
  “平原君何出此言也!”
  太子丹外豪侠而心极细,知道这个心结再化不开,与代国结仇便是必然,遂一拱手高声道:“我观代军营地靠西,本以为平原君随时准备分兵回代,故有此一说,绝非我本心要分兵!若我决意分兵,何须赶来幕府会商也!”赵平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说?”太子丹脸一红正要说话,宋如意一拱手道:“禀报太子,代军驻扎靠西,平原君当初已向众将申明,臣亦尽知。臣以为,平原君并无不妥。”赵平正色道:“两国联军合纵抗秦,代军主力靠近代国,燕军主力靠近燕国,各自方便救助,有何不妥?若是秦军先攻燕国,莫非我军也可以此理由逃战不成?”宋如意道:“平原君此等部署,原本极是正当。太子误解而已,并无责难之意。平原君切莫计较过甚。方才,太子已经言明,并无分兵之心。平原君便当会商当下战事,不涉其余。”
  “好!会商战事。”两位主事人物异口同声地应了。
  会商很是迅速,三人一致认同了赵平战法:当夜起兵,渡过涞水易水,兼程疾进,以燕国南长城为依托,猛攻易水之西的秦军主力,逼秦军王贲部回师救援;若王贲部坚不回师而攻代,则在开战之后分兵救代,至少可免此时救代而被王翦主力追杀之危。战法商定之后,已经是太阳偏西的未时三刻。赵平立即下令聚将,在幕府大厅下达了兼程进军会战的十余道将令。大将们离开幕府,整个联军营地立即忙碌起来。暮色时分,联军四十万分别从西、中、东三路开进,夜半时分渡过涞水。
  次日正午,联军渡过南易水,立即扎营,构筑壁垒。
  赵平进入幕府的第一件事,是派出快马特使向王翦幕府下战书,约定来日清晨决战。之所以如此急迫,是赵平要王翦明白知道,燕代联军并没有中秦军攻代以分化联军之计,而是公然前来大举会战!赵平心存一丝期冀:也许秦军王贲部能闻讯回程,可免代国惨遭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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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先秦“方城”之名有四,三处在北楚(今河南省南部),一处在燕国。《诗·召月》云:“侵镐及方。”朱熹注:“镐、方,皆地名,疑皆朔方也。”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考订,这一方城在燕国涿县东南地带。
  ②秦军灭燕之进军会战路线,史无详载。《史记·秦始皇本纪》云:“秦军破燕易水之西。”《史记·燕召公世家·集解》徐广注云,秦军出涿郡故安。两说不同,当互有联系,实际可能是战场攻防转化造成。
六、易西战场多生奇变 王翦军大破燕代
  王翦的军令云车,矗立在易水西岸一座孤立的山头。
  从远处遥遥看去,这座山头只舒卷着一面巨大的黑色纛旗,除此便是一片苍黄的树林。而从这座孤山峰顶看去,视野却极为开阔。纵然是晨雾秋霜天地朦胧,西面的燕国下都武阳城也遥遥在望,北面的燕国南长城则尽收眼底;待到日光划破霜雾,东面北面的两条易水波光粼粼如在眼前,西北方的涞水也如远在天边的一道银线,闪烁着进入了视野。王翦之所以将战场选在这里,原因只有一点:易水之西的山川地势,最适合打一场聚歼战。打聚歼战的方略,既是王翦的谋划,也是李斯带来的秦王赢政的意图。李斯转述的秦王说法是:赵残燕弱,俱成惊弓之鸟,若不能一战灭其主力,则其必然远逃,或向辽东,或向北胡,其时后患无穷矣!李斯反复申明了秦王的顾忌:九原、云中的蒙恬军兵力只有十余万,既要北抗匈奴林胡,又要堵截燕代残余逃窜,广宇漠漠,纵然全力应对,亦可能力有不逮;为此,攻灭燕代之战,务求聚歼其主力大军。对于秦王的大局方略,王翦深为赞同,反复揣摩之下,只有这片战场最适合秦军施展。
  先得说说这片战场的地理大势。
  整个燕南之地,易水流域最为要害。西周与春秋时期,这片地域原是胡人与华夏族群的皮毛盐谷交易区,因其无名,遂被当时的燕国与蓟国径直呼为“易地”。这片易地,北南两条水流,当时都被燕人蓟人称之为“易水”。后来,燕国吞灭了蓟国,将两条易水分别称为北易水、南易水。战国之世,燕南成为燕国最富庶的区域,易水也日见大名。但是,易地仍然是没有定界的一片地域,既没有设置郡县,也没有修筑城池。直至后世的隋代,方在易水之地设置了易县,或称为易州。是故,后人误以为(战国)易水是因为发源于(战国)易县而得名。这是后话。
  两条易水①的流向是:北易水由西向东,入涞水,再入大河,大体是东西流向而略呈西北东南;南易水则是由北向南,入涞水下游,再入大河,流向为西北至东南的大斜形。故此,时人以为南易水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水流,也便有了易水东西之说。
  易水流域之重要,在于两处:其一,北易水北岸,有燕国南部最大的要塞武阳城。这武阳②城乃当年燕昭王修筑的南部重镇,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七里,坚固异常;因其咽喉地位,武阳也是燕国的下都,即燕国的陪都;其二,南易水东岸,有一道燕国南长城,是燕国防备南来之敌的屏障。这道燕南长城,沿南易水流向修筑,蜿蜒直向东南,抵达燕齐边境的“中河”,长达四百余里。战国时期,黄河入海段分作三流入海,西河北上燕国而东折在今天津地带入海,中河、东河均在齐国边境,即今山东半岛入海。燕国南长城的东界,便在燕齐交界地的“中河”终止。至此完全清楚,燕南的三个要害点是:南易水,燕长城,武阳要塞。
  “禀报上将军,燕代联军探察清楚!”
  听完斥候将军的禀报,司令云车上的王翦深深皱起了眉头。
  斥候营报来的敌情是:燕代联军已经连续渡过涞水与北易水,分三部驻扎:以腹地燕军为主的十余万人马,骑兵进驻武阳城外,步军驻屯燕南长城;以代赵军与燕国辽东精锐组成的二十余万主力,前出南易水东岸,正在构筑壁垒。
  “辛胜,依此情势,成算如何?”王翦问了自己的副手一句。
  “上将军,我军必能聚歼联军!”辛胜没有丝毫犹豫。
  “有何凭据?”
  “其一,联军部署失当!其二,我军战力远超联军!”
  “纵然如此,难矣哉!”
  “临战狐疑,为将之大忌。上将军当有必胜之心!”
  山风回荡着辛胜的慷慨激昂,舒卷着军令大纛旗的啪啪连响。王翦遥望着东方晨曦中火红色的茫茫联军营地,良久没有说话。在秦军历代大将中,王翦是“雄风”最弱的一个。不管大仗小仗,王翦从来没有慷慨激昂的必胜宣示,更多向将军们说的,恰恰是此战的难处。唯其如此,王翦的幕府聚将每每多有奇特:年青的大将们嗷嗷一片,灰白须发的王翦却总是黑着脸。若非王翦的论断无数次被战局战场的实际演变所证实,大约王翦这个上将军谁也不会服气。纵然如此,每遇大战,仍然不可避免地重复着部将昂昂而统帅踽踽的场景。譬如目下,攻燕副统帅辛胜,对王翦的担忧便很有些不以为然。
  此时的秦军大将,当真是英才荟萃。自王翦蒙恬以下,三十岁上下的年青统军大将个个出类拔萃:李信、王贲、辛胜、冯劫、冯去疾、杨端和、章邯、羌瘣、屠雎、赵佗。还有专司关隘城防与辎重粮草输送的国尉府大将:蒙毅、召平、马兴、杜赫等一班军政兼通的专才。这些年青大将,无一不是后来大帝国的柱石人物。尤其是李信、王贲、杨端和、辛胜四人,一致被军中呼为“少壮四柱”,直与白起时期的王龅、蒙骜、王陵、桓龅四大名将相比。
  唯其如此,秦军幕府的军情会商,没有一次不是多有争论而洞察战局的。
  譬如目下,秦军大将们几乎人人明白联军统帅赵平的真实图谋:联军前出的二十万主力,将要渡过易水拖住秦军主力鏖战,构筑壁垒做防守状,恰恰只是“示形”而已;驻屯长城的几万步军,则是在防备王贲部回师;驻守武阳城外的骑兵,则是随时准备救援代国。也就是说,赵平心有狐疑,对自己的围魏救赵战法吃不准,机变以对的背后,是统帅自信心的缺乏。赵平狐疑的要害,是吃不准王贲部的真实动向——当真灭代与诱敌疑兵,究竟着力何在?为此,赵平摆出了一个看似机变兼顾的阵式:王贲若不攻代而回师助战,则武阳军与长城军可合围击之;王贲若果然攻代,则武阳军可放手北上救援;长城军则可相机策应,兼顾易西会战与救代之战,既保会战,又保救代。至于易西会战,赵平的打算也是显而易见的:王贲部十余万北上,秦军主力只剩二十余万,与燕代联军兵力相当;而联军是本土卫国之战,天时地利人和无不具备,当有极大胜算。对于不谙军事的太子丹与宋如意等,这或可称为一个机变灵活的英明方略。但在日趋老辣的王翦眼里,在一群秦军英才大将的眼里,这却是一个透露着狐疑之心的大有破绽的战法。统帅心有顾忌而不敢投入绝大部分主力于主战场会战,实际便是主战场不明,从方略上已经输了一筹。若再从两军战力说,燕代联军更无法与秦军锐士抗衡,即或占兵力优势,联军也未必战胜,况乎是兵力相当的会战。
  所以,秦军大将们没有一个人担心秦军能否聚歼燕代联军。
  作为此战副统帅,辛胜的说法是:“易西战场不会逃敌!武阳与燕南长城,则有王贲部从后堵截,也不会逃敌!如此战场,如何不能聚歼!”唯其如此,辛胜与大将们对王翦的沉重与担忧感到不可思议。
  “禀报上将军,联军特使来下战书!”司马的高声禀报飞上了云车。
  “走!幕府聚将。”王翦大手一挥,立即走进了云车升降厢。
  辛胜对军令司马一点头,黑色大纛旗大幅度掠过天空摇摆出特有号令。及至辛胜踏进升降厢跟着王翦出了云车,聚将鼓已经响过了两通。始进幕府,大将们堪堪聚齐。王翦看也没看联军特使捧过来的战书,提起大笔便批了“来日会战”四个大字。联军特使一出幕府,王翦便黑着脸道:“聚歼燕代军尚有变数,各部务须上心!”
  “敢问上将军,变数何在?”李信高声问了一句。
  “敌分两岸三地,方圆百余里,逃离战场较前便利。”
  王翦话音落点,幕府大厅骤然沉默了。应该说,这是被秦军大将们共同忽视了的一个事实——联军分作三处在易水两岸作战,秦军两路纵然铁钳夹击,也难保联军战败后不从山峁沟壑中逃离战场;大将们原本认定的胜仗,与其说是聚歼,毋宁说是击溃。应该说,没有丰厚的实战阅历,很难洞察到这一点。而王翦比帐下年青大将所多者,正在于数十年征战的实际阅历与异常冷静的秉性。而敏锐的年青大将们所缺乏者,也正在这种需要时间与实战积累的血的经验。
  “上将军所言大是!赵平分三部驻军,我等没有仔细揣摩!”
  “三部驻扎,弊在分散军力,利在便于逃战!”
  “王贲将军只有三万余骑,难以拦截十余万人马!”
  “我军主力在易水西岸决战,战胜后渡河追击必有延缓,不利围歼!”
  “斥候新报:联军南来,全数轻装。其图谋,必在利于脱身!”
  王翦不点明则已,一旦点明,年青的大将们立即恍然醒悟,你言我语人人补充,片刻便将有可能发生的战场大局说了个透亮。王翦虽然依旧板着脸,那双藏在帅盔护耳里的耳朵却捕捉着每个人的简短话语,心头也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可能的新方略。可是,他没有捕捉到一个可以聚歼联军的方略启示,飞掠心头的新方略也没有一个立定根基。
  “此战,只能就实开打。”大厅已经肃静了,王翦终于站了起来。
  “愿闻将令!”聚帐肃然一声。
  “各部强兵硬战,最大缩短易西会战,尽早渡河围歼逃敌!”
  “嗨!”
  “也就是说,原定部署不变,各部加大杀敌威力。”
  “嗨!”
  聚将完毕,王翦将斥候营将军唤进了幕府军令室。一番叮嘱,斥候将军在暮色中飞出了幕府,飞向了西北方的王贲大军。
  晨曦初露,霜雾蒙蒙,易水东岸人喊马嘶地喧嚣起来。
  联军涉水的时刻,是赵平亲自决断的。抵达燕南长城后,联军幕府得斥候急报:秦军王贲部没有回师迹象,依然大张旗鼓隆隆北进。与此同时,代王赵嘉的快马特使飞到,要赵平务必北上保代,若三日之内不能回军,则代国君臣只有携带民众北逃匈奴。赵平心下大急,来不及与太子丹会商谋划,立即对中军主力下达了军令:次日清晨,涉水求战!此刻,赵平的目的只有一个,逼王贲部回师,至于此等战法之利弊,已经无暇揣摩了。太子丹与宋如意,一随混编骑兵驻扎下都武阳,一随混编步军驻扎燕南长城,号为“节制两军相机出动”。两人一进驻地,各自听完主将的驻扎配置禀报,便各自忙碌着与追随死战的任侠剑士会商参战之法,根本来不及赶赴幕府与赵平会商总体方略。及至接到赵平的中军司马的军令知会,已经是次日拂晓时分了。虽然,两位燕国主军人物不在一处,处置之法却惊人的一致:思忖一阵二话不说,便率领着死战马队各自渡过易水,径直赶赴战场。
  无论联军大将们多么匆忙,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终于开始了。
  太阳还没有穿破朦胧霜雾,红色衣甲的燕代联军在宽阔的河面展开,涌动着漫上易水西岸的平野谷地,天地间一片混沌金红。当赵平的司令云车矗立起来的时候,他却惊异得说不出话来。整个谷地战场没有秦军,依稀可见的远处三面山坳里,隐隐飘荡着黑色旗帜,却也听不见人喊马嘶与鼓号声混杂的营涛之声。
  “禀报平原君!秦军营地虚空!河谷未见秦军!”
  “飞骑三十里!再探再报!”
  探马飞去,赵平脸色阴沉得可怕。王翦分明在战书上批了来日会战,今日战场却一无大军,这分明是一场阴谋之战。并非赵平相信那羊皮纸上的四个大字,而是赵平认定,秦军不可能就地遁去,秦军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觊觎着战场!既有阴谋,不是偷袭,便是伏击,舍此又能如何?赵平揣摩不透的是,秦军若想做阴谋之战,只要在联军渡河时做“半渡击之”,则联军必败无疑;如今不做半渡出兵,教联军从容渡河布好阵势,而秦军竟不见踪迹,这算甚个阴谋?你纵有奇兵埋伏,也得诱我进入险峻山谷方可。如今我军距离秦军营地山谷至少有三五里地,且不说我在山外,便是入山,那低矮平缓的两面小山能埋伏得几多人马?赵平一面思忖揣摩,一面摇头苦笑,渐渐地,他的狐疑越来越重了——莫非王翦丢下空营,兼程北上会合王贲部攻代了?若非如此,二十余万大军能凭空遁身了?
  “禀报平原君!方圆山地未见秦军!”
  当探马斥候流星般再度飞来禀报时,赵平骤然渗出了一身冷汗——他确信,秦军主力一定北上了!片刻之间,赵平来不及细想便大吼下令:“穿过山谷!北上代国!”发令完毕,赵平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了战马,带着护卫幕府的三千精锐马队飞向前军。燕代地理赵平极熟:一旦渡过易水,北上代国最近的路径便是穿越秦军营地所在的山谷,再渡过涞水上游进入代国;若回渡易水再从武阳北上,路程至少远得一日两日,对于追击已经出发一夜或者至少大半夜的秦军,回渡之路等于完全无望。如此大半个时辰之间,燕代联军的二十余万主力已经轰隆隆开进了虚插秦军旗帜的山谷。只有太子丹与宋如意的两支白衣马队堪堪赶到,尚未进入谷口……
  突然之间,隆隆战鼓完全淹没了山谷河谷,杀声四面连天。(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山口外的太子丹与宋如意,惊愕得完全不知所以了。放眼方才还是空荡荡的河谷,瞬息之间黑色秦军竟遍野卷来,恍如从地下喷涌出来的狂暴洪水;山谷中的喊杀声更是震耳欲聋,两道原本低矮的山梁竟然森森然狰狞翻起一片片剑矛丛林。更为恐怖的是,易水西岸神奇地矗立起了一道黑森森的壁垒,一面“章”字大旗猎猎劲舞:太子丹一看便清楚,那是秦军的大型弓弩阵。也就是说,秦军章邯部的强弓硬弩已经封锁了易水退路,联军主力若不能突破秦军山谷伏击,便只能听任这骇人的暴风骤雨般的大箭射杀干净。
  “军师!杀进山谷!与平原君会合!”太子丹大吼了一声。
  “不行!”但临战场搏杀,士侠宋如意毕竟清醒,一把扯住了太子丹马缰大喊,“人马拥挤,找不见靠不拢!为今之计,只有杀回长城再做计较!”太子丹立即醒悟高声道:“好!马队听军师调遣!杀回长城!”宋如意喊道:“王室马队护卫太子!侠士马队我五十骑前冲,鲁句践五十骑断后!跟我杀——”长剑一举,雪白战马一道闪电般飞了出去。
  却说山谷之内,赵平主力大军眼看谷口遥遥在望,突然战鼓如雷杀声四起。赵平虽是统军主将颇具胆识,然毕竟缺乏统率大军实战之阅历,匆忙而又百般狐疑之际陡闻战鼓杀声如惊雷当头炸响,片刻之间不禁有些发蒙。一个军令还没有发出,赵平便被身边久经战阵的一群老司马裹到了马队核心。及至赵平清醒过来连声怒吼,要指挥大军突出山谷,两山秦军已经山呼海啸般压来,整个大军立即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混乱搏杀。赵平的中军护卫马队,是当年赵军残存的精锐飞骑,人人都是战场勇士,不待护卫大将发出号令,已经将整个中军幕府的司马们与赵平裹在核心向山口飓风般卷去。混编在联军主力中的六万余代军见“赵”字将旗飞掠向前,立即心领神会,大将们不约而同连声怒吼,代军将士纷纷摆脱身边的燕军自整队形,奋然死战杀向山口。编入联军主力的燕军,正是颇为神秘的辽东猎骑。此时的辽东骑士,从来没有过与代赵军联兵战场的阅历,更没有过与秦军交战的阅历;此刻见代军脱开盟军自顾冲杀而去,辽东燕军大为恼恨,一面高声咒骂,一面奋然聚结各自为战.要与这黑森森的秦军见个高下。
  山头云车上,王翦的军令大纛旗连连飞掠,秦军已经扑向了整个战场。
  秦军山谷伏击战的大部署是:李信所部堵截出口,杨端和所部截杀入口,冯劫所部与冯去疾所部从两山掩杀攻击。这四支秦军全数是步军,原部所属的骑兵也改作了步军。之所以如此,在于王翦对伏击战的将令:“四面构筑壁垒,务使燕代军不能脱逃!”坚不可摧的壁垒战,自然是步兵优于骑兵。主战场之外的易水河谷,王翦部署了两支锐师追歼残敌:一是由副帅辛胜亲自率领的两万精锐铁骑,一是章邯所部的弓弩营。如此部署,在实际上就形成了战场分统:统帅王翦主司伏击主战场,副帅辛胜主司河谷战场。与此同时,王翦给王贲部的将令是:飞骑回师,攻取武阳与燕南长城,务期不使两部燕军北逃!在整个大格局中,李信部的谷口堵截与王贲部的回师抄后最为要害,两部但有纰漏,则燕代联军便可能逃亡甚多,要害人物如太子丹赵平宋如意等也可能突围而去。
  山谷之中,秦军事先已经有充分准备,两山壁垒构筑得既隐秘又坚固,堆积了满当当的滚木石礌石箭镞与备用刀矛。战鼓杀声与凄厉的牛角号一起,两山箭雨黑压压倾泻入谷,滚木礌石从山坡激荡跳跃着扑来.威势着实骇人。燕代联军尚在惊骇懵懂之中,黑色的秦军锐士方阵便挺着几有两丈的长矛从山坡轰隆隆压下,森森之势令人不寒而栗。燕军的辽东轻骑与代赵军的飞骑一样,皆以灵动快速见长,压迫在山谷做拼死决杀,其战力大大弱于结阵成势的重甲步兵。从战鼓响起到秦军压下山坡突入谷地,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燕代联军已经被分割成了各自为战的无数的大块小块,恍如飘荡在黑色丛林的一片片血红色的残云晚霞。饶是如此.,燕代两军仍然在拼命嘶吼搏杀。燕军辽东轻骑初战秦军,心有不甘。代军则更是全力拼杀——这支代军若葬身此地,则新建的代国无异于灭亡;代军统帅赵平若战死或被俘,代国也同样等于灭亡。所不同的是,燕军向后杀,要过易水回蓟城再回辽东;代军向前杀,要冲出山口,渡过涞水,回救代国。
  两军冲杀方向不同,战场便生出了意料不到的变化。
  敌军分流,山谷的秦军冯劫部与冯去疾部,出现了短暂的不知所措。向来埋伏作战,伏击方都是全力冲杀一个方向,逼迫敌军逃向己方的堵截壁垒。而今局面突变,代军向前扑,燕军向后卷;两山掩杀的秦军若仍然一个方向压下谷底,则必然有可能走脱一方。急切之间,冯劫冯去疾各在一面山坡不及会商,冲杀秦军一时犹豫,不免短暂散乱各自喊杀着扑向不同方向。
  “左山前杀!右山后杀!”
  王翦司令云车上的大纛旗两个翻飞横掠,发出了明白的攻杀将令。专一接受统帅云车旗号的两军军令司马连声高呼,左山的冯劫与右山的冯去疾立即清醒,各自大吼一声,立即向前向后掩杀下去。
  片刻间隙,赵平的死战飞骑已经飓风般卷到了谷口。
  堵截谷口的李信部三万余人马,专一配备了一千架大型连弩、五百架大型抛石机。李信将大型连弩阵,设置在了山口外的两座小山包前。这两座小山,恰恰在山口外两三里处,与伏击山谷遥遥相对,形成一片四面出口的谷地。大型连弩射程可达一二里左右,向这片谷地回射锁敌,有极大的杀伤力。五百架抛石机,李信则部署在谷口地带,对逃敌做迎头一击。其余三万精锐步卒,李信则将两万步卒部署在两侧山坡的树林中,一闻谷内战鼓号角,两万步卒便开下山坡分作两大方阵做两道防线截杀;所余一万步卒,则由李信亲自率领,守在两面山坡,防止残敌冲上山坡突围。如此部署,从地理形势与大型兵器的利用,到秦军战力的发挥,都可说是万无一失。
  然则,代军飓风般卷到面前时,由于身后没有了强兵追杀,这支死战飞骑顿时显出了旧时赵军的剽悍战力。面对刚刚冲下山坡尚未结成整肃阵势的秦军步卒,代军骑士不待任何将令,齐刷刷摘下长弓搭上羽箭一齐劲射,箭雨飞出的同时,战马弯刀几乎是如影随形呼啸扑来。以威力论,马上弓箭远不如秦军大型连弩,甚至不如秦军步卒的脚踏上箭弩。但是,今日秦军连弩集中在山口外,两山掩杀的步卒一律摘下单兵弩机而只操长矛。也就是说,面前为堵截残敌而只做专一冲杀的秦军步卒,目下没有弓箭在身。当此之时,这些精于骑射的强悍骑士的密集箭雨威力大显,秦军步卒纷纷倒地的同时,飓风般的红色马队已经潮水般冲过了堤坝。山口高坡的李信大急,大吼一声,五百架抛石机顿时发动,斗大的石块密匝匝向山口代军砸来。与此同时,李信的大旗急促摆动,远处两山前的一千架大型连弩也接踵发动,万千长矛大箭激荡着骇人的尖厉呼啸声压向逃出山口的散乱飞骑。及至山谷中的秦军步兵黑压压杀出,代军的战马骑士的尸体已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谷地。
  “赵平逃脱!随我追杀!!”李信暴声如雷,飞身上马。
  “上将军将令——”
  军令司马飞骑赶到,对李信转述了王翦的将令:停止追杀代军,立即回军东渡易水,合击燕太子丹残部。李信虽则心有不甘,还是气咻咻一挥大手,喝令全军立即出山杀向易水谷地。
  此时的易水西岸,乱得没有了头绪。
  燕军辽东轻骑拼死向后,一路杀到山口,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截杀燕军退路的秦军有两部,一部是辛胜的两万铁骑,一部是章邯的大型连弩营。依照正常战法,突围的燕军一旦冲出后山口,第一阵截杀的是辛胜铁骑;截杀之后残余的燕军,全部由部署在易水岸边的章邯连弩营堵截射杀,或逼迫其全部投降。连弩营施展的前提是,秦军铁骑退出射程之内,不与燕军残敌做追杀纠缠,否则,连弩无法漫天激射。山谷战场一开,太子丹与宋如意部立即回身杀向易水渡口。后山山头的辛胜遥见一片白衣白旗,心知便是太子丹所部的王室飞骑。辛胜没有片刻犹豫,下令其余铁骑截杀突围的辽东轻骑,自己翻身上马率领五千铁骑来追杀太子丹。辛胜很清楚,此战走了谁也不能走了这个太子丹,刺杀秦王的太子丹若逃出秦军重围,就是秦军无法容忍的最大耻辱。太子丹的结局只能有一个:被秦军俘获,交秦王处置。即或太子丹被章邯射杀,也不是秦军的荣耀。此时,易水西岸尚无混战局面,辛胜部飞兵追杀太子丹,章邯在高高云车上看得分外清楚。章邯立即对连弩营下令:连弩只对突出谷口的红衣燕军,不对白衣人马。如此一来,辛胜的五千铁骑与太子丹宋如意的三千余飞骑,在易水西岸展开了风驰电掣的追逐拼杀。太子丹虽非战场之士,然在燕国却深得人心。这支护卫飞骑军,全部是太子丹昔日与荆轲一起精心遴选的骑士,人人半侠半兵,立誓护卫太子。此刻面临强兵追杀,这支飞骑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抛掉了所有的旗帜甲胄,迅速变作人人布衣散发的轻装骑士,在战场左冲右突寻觅涉水时机。不可忽视的是,宋如意的百名任侠骑士更是人人出色,间或以小股马队游离出去与秦军铁骑做近战搏杀,对辛胜部的追杀造成很大干扰。
  但是,若没有易水东岸的意外变化,太子丹仍然不能逃此一劫。
  东岸情势变化,由秦军王贲部的武阳之战而起。王贲北上,声势大而脚下慢,未过涞水便在一道隐秘的山谷秘密驻扎下来,每日只派出乔装斥候深入代地,散布秦军北上的种种消息,使得代国一片风声。燕代联军渡过易水的前夜,王贲部隐秘地向回程进发。依据父亲的将令,王贲南下有两战:一战攻克燕国下都武阳,为秦军彻底扫灭燕代之根基;一战攻克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堵截燕军回逃之路。依秦军战力与目下燕军状况,王贲部两战必是秋风扫落叶之势,不会耽延。王贲以秦军铁骑的脚力战力,做了环环相扣的部署:清晨进逼武阳城下,在主战场伏击发动之时,始攻武阳;午时前后,飞兵南下燕长城攻克老弱燕军,以燕长城为壁垒截杀残余燕军。如此部署,留给攻克武阳的时段最多只能是两个时辰。不料,夜来行军陡遇一场大雨,王贲部进发到武阳城下时天虽放晴,时辰却已经将近正午。此时的主战场已经开打整整一个早晨,武阳守军的情势已经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赵平的代军飞骑突破重围后逃进武阳,与燕军联结死守。一波猛攻不能奏效,王贲急火攻心,立即分开兵力两面兼顾:留下万余人马继续攻城,不使赵平残部脱逃;自率万余铁骑飞驰燕南长城,要截杀太子丹后路。
  可是,王贲部赶到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时,大部燕军已经逃走,留下的只有伤兵与老弱,太子丹的白衣马队更是没有了踪迹。王贲尚在火爆爆怒吼,章邯的中军司马已经飞马过来禀报了。章邯司马说,太子丹被辛胜飞骑追杀时,东岸长城没有受到攻杀的燕军立即派出仅有的数千骑兵涉水增援:燕军骑兵刚刚涉水上岸,恰逢太子丹部与尾随追杀的辛胜部一起卷到;燕军骑士堪堪放过太子丹马队,与辛胜的秦军铁骑纠缠厮杀到了一起;西岸章邯见白衣马队涉水,易水中再没有黑色秦军,立即下令连弩转向猛烈射杀;白衣马队丢下了一大半尸体,最终还是上了东岸逃脱了;救援太子丹的燕军马队,全部死在了辛胜铁骑的长剑下。
  “姬丹!且教你白头多长几日!”
  王贲恶狠狠骂得一句,立即率领万余铁骑赶赴武阳——太子丹脱逃,不能教赵平也逃了。王贲马队西去不到半个时辰,西岸主战场的辛胜部也越过易水杀向了武阳。可是,王贲赶回武阳时,情势又发生了变化:武阳城攻破了,赵平残部却杀出城逃跑了。
  “破城逃敌,你作何说!”王贲黑着脸问本部副将。
  “骑对骑,赵军不弱!”副将硬邦邦回了一句。
  及至辛胜赶到,查勘罢战场只说了一句话:“撂下武阳!回易西营地!”
  暮色时分,幕府聚将。王翦二话没说,下令中军司马禀报汇集之战果。司马禀报说,三处战场共斩首燕辽东军六万八千余、代军四万三千余,俘获两军十四万余,攻克燕国下都武阳与燕南长城;逃脱燕太子丹、军师宋如意,逃脱代军主将赵平;燕代两军,总计逃脱十余万人马。
  “甚个鸟仗!处处有错!”李信先愤愤然骂了一句。
  “怪也!两头跑!谁知道逮哪头!”冯劫冯去疾异口同声。
  “走脱太子丹!我领罪!”辛胜红着脸嚷嚷。
  “谁也不怪!全在我贻误战机!”王贲脸色铁青。
  “打了败仗么?”王翦沉声一句,大将们都不说话了。王翦站了起来,拄着长剑走到大板地图前道,“灭国之战,绝非寻常攻城略地。邦国不同,战况便不同。希图战战全歼一战灭国,无异于白日大梦!运筹谋划,自要以全歼为上。然战场生变,依然拘泥于谋划计较战果,便是赵括!便是纸上谈兵!此战,虽未全歼燕代两军,也走脱了太子丹与赵平,仍然是破燕之战!因由何在?根本之点,燕代两军主力丧失殆尽,燕代两国从此不足以举兵大战!只要我军继续追杀,燕代两国何以抗之,何以存之!”
  “愿闻将令!追杀燕代!”满厅一声吼喝。
  “追杀之战,谋定而后动。”王翦冷冷一句,散了聚将会商。
  当晚,王翦向秦王拟就了战事上书。
  案前一提笔,王翦便想到了李斯。李斯若在,此等事要容易许多,也许王翦说几句话,李斯便代劳草就了。李斯既是极好的谈伴,一动手写字更教人看得入神。可惜,李斯在易水之战前就被秦王紧急召回咸阳了。留下的顿弱虽说也是大才,然顿弱当年在赵国已经被郭开折磨得一身病,能挺在军营已经不容易了,如何还能作经常夜谈?这篇上书很长,直到刁斗打响五更,主书司马才将王翦写好的书文誊刻完毕,装进铜管上了封泥。王翦在上书中备细禀报了此战经过,末了提出了自己的灭燕安燕方略:时近冬令,大军北进艰难,当开进燕国下都武阳歌兵过冬,来春北上灭燕灭代;冬季之内,李斯最好能率领安燕官吏入燕,妥为谋划燕国民治;燕国古老,风习特异,若李斯不能北上,则请秦王下书蒙恬入燕,与顿弱共商治燕之策。
  半月之后的一个夜晚,咸阳王使姚贾飞车北来。
  秦王的回书很简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灭燕灭代之方略,悉听上将军铺排。余事不尽言,姚贾可与上将军会商决之。”很显然,战事之外,秦王尚有需要姚贾与王翦当面会商的密事。接风小宴上,王翦略事寒暄切入了正题,要姚贾尽说无妨。姚贾素来干练,一爵酒未曾饮完,便将待决之事说了个明白:韩国灭亡之后,由于王室贵胄仍然居留在旧韩之地,而只将韩王安迁徙到了秦国本土;是故,韩国老世族有异动迹象,密谋与魏国、代国联结,在“老三晋”势力支撑下恢复韩国;很可能在明春秘密举兵,拥立新韩王,李斯不能北上,也是全力筹划应对此事;安定燕国,秦王已经下书蒙恬在一个月内赶赴武阳。凡此等等,因为姚贾长期主持对三晋邦交,又熟谙政事,所以将诸般消息来源与决断依据都说得清清楚楚,显然不是空穴来风。
  “秦王欲如何应对?”王翦大皱眉头。
  “一句话,后发制人!”
  “待其举兵,我再平乱?”
  “正是!师出有名,对天下好说话。”
  “秦王要我大将?几个?”
  “上将军何其明锐也!不多要,一个!”
  “有人选?”
  “王贲!”
  “要否兵马?”
  “秦王请上将军斟酌。”
  良久默然,王翦只说了一句话,容我明日再定。姚贾熟悉军旅,更知道近日秦军战况不尽如人意,王翦分外慎重当在情理之中。于是,姚贾没有多说,起身告辞了。王翦送走姚贾,立即吩咐军令司马调王贲来幕府。自任上将军以来,这是王翦第一次单独召见儿子。军令司马颇感意外,生怕听错,连问两遍无误,这才去了。
  “王贲见过上将军!”昂昂一声,儿子来了。
  “坐了说话。”
  与父亲一般厚重的王贲,局促得红着脸依旧站着,显然对父亲的单独召见很不适应,只搓着双手低声一句:“仗没打好,我知道。”王翦淡淡一挥手道:“打好没打好,不在这里说。秦王有书令,公事。”一句话落点,王贲立见精神抖擞,“嗨”的一声挺直腰板高声道:“愿闻将令!”王翦道:“韩魏有异动,秦王欲调你南下。老实说,自己如何想?”话语很平静,王翦心头却不平静。王翦始终认定这个儿子醉心兵事而秉性耿介,长于战场而弱于政事,唯其如此,留在自己身边只做个战将,会安稳得多;而一旦南下,便是独当一面,既要处置战事又要处置与民治军情相关的政事,局面便要繁杂得多。
  “回禀上将军!这是好事!”
  “好在何处?”
  “独当一面!少了父子顾忌,我可放手做事!”
  “噫!老夫碍你手脚了?”
  “不碍。也不放。”
  “好!放你。”王翦的黑脸分外阴沉。
  “谢过上将军!”
  “这是去做中原砥柱。自己揣摩,要多少人马?”
  “五万铁骑!”
  “五万?”
  “若是燕代战场吃紧,三万也可!”
  “轻敌!慢事!”王翦生气了,帅案拍得啪啪响。
  “禀报上将军,不能以五万铁骑安定三晋,王贲甘当军法!”
  王翦不说话了。站在面前的,就私说是儿子,就公说是三军闻名的前军大将。王贲的将兵之才、谋划之才、勇略胆识等等无一不在军中有口皆碑。以秦王用人之能,指名只要王贲一人南下,秦王选择了儿子,而儿子恰恰只要五万人马,这是巧合么?以王翦之算,震慑中原至少需要三员大将十万精锐,目下,能仅仅因为王贲是自己的儿子,就一口否定他的胆略么?平心而论,自己果真没有因为王贲是儿子而放大对王贲的疑虑么?王翦毕竟明锐深沉,思忖良久,只板着脸说了一句话:“回去再想,明日回话。”径自到后帐去了。
  次日清晨,王翦请来姚贾共同召见王贲。王贲没有丝毫改口,还是只要五万,且再次申明三万也可。王翦还没有说话,姚贾已大笑起来:“天意天意!秦王谋划,也是良将一名铁骑五万也!”王翦再不说话,立即吩咐军令司马调兵。
  三日之后,王贲部与姚贾一起起程南下了。
  ※※※※※※※※
  ①当代地理认定,今日易水为北、中、南三条,皆为大清河上源支流。然,《水经注》与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之《中国历史地图》,皆云战国易水为北南两条。古今差异,当为水流演变之故。
  ②中国历史地理上有三个武阳,一为此处的燕国武阳,二为东汉设置于四川的武阳县,三为隋代设置于河北的武阳郡。燕国武阳,在今河北易县之易水上游地带。
七、衍水苍苍兮 白头悠悠
  漫天皆白,蓟城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太子丹伫立在南门箭楼的垛口,白衣白发与茫茫雪雾浑然一体。他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凝望了一个时辰,腿脚已经麻木,心却亮得雪原一般。易水兵败,他历经九死一生杀回蓟城,两支马队只剩下了三百余人。宋如意死了;所有的任侠骑士都死了。涉水之时,为了替他挡住急风暴雨般的秦军长箭,任侠骑士们始终绕着他围成了一个紧密的圈子,呼喝挥舞着长剑拨打箭雨。即将踏上岸边时,一支长矛般的连弩大箭呼啸着连续洞穿三人,最后贯穿了正要伸手扶他上马的宋如意。他还没直起腰来,便被几股喷射的血柱击倒了。及至他醒来,天色已经黑了,四周只有潇潇秋雨中一片沉重的踩泥声。应该说,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暮雨,纵然秦军的连弩箭雨没有吞没他们,秦军的追击马队也会俘获了他们。一路北上,逃出战场的残兵渐渐汇聚,走到蓟城郊野,他吩咐几名王窜骑士粗粗点算了一番,大体还有四万余人。那一刻,他分外清醒,想也没想便下令将士全数入城。城门将军眼看遍野血乎乎的伤残兵士怒目相向,连王命也没有请示便开城了。按照燕国法度,战败之师是不许进入都城的,必须驻扎城外等候查处。但是,当他带着四万余伤残将士开到王城外时,父王没有丝毫的责难,反而派出了犒军特使,将逃回将士们的营地安置在了王城外的苑囿之内。当他一个人去见父王时,父王靠在坐榻上,嘴角流着长长的口水正在鼾声如雷。
  “禀报父王,儿臣回来了。”
  “嗯!”燕王喜猛然一颤,鼾声立止。
  “父王,战败了……”
  “败了?”燕王喜嘟哝一句,又嘟哝一句,“败了败了。”
  “父王,辽东猎骑只有两万逃回……”
  “不少。不少。”燕王喜还是面无表情地嘟哝着,一句战况也不问。
  “儿臣以为,父王当亲率余部精锐,尽速退向辽东!”
  “都走。燕国搬到辽东去。”似乎想好了的,燕王喜没有丝毫难堪。
  “不!儿臣要守住蓟城,否则,父王不能安然退走!”
  一阵长长的默然,父王终于点了点头道:“你的人都留下。”说罢便被侍女扶着去沐浴了。太子丹找来一个熟识内侍一问,才知道父王正在准备告祭太庙,今夜起便要做三日斋戒。太子丹悲伤莫名,突然觉得自己对父王的关切很是多余。父王老了,父王睡觉流口水了,但父王不糊涂,在保命保权这两件事上尤其不糊涂。战败了,父王无所谓。太子丹一路如何杀出战场,父王也无所谓。然则,只要说到退路,父王立即就清醒了。更有甚者,在他逃回蓟城之前,父王就已经做退出蓟城的准备了,此时告祭太庙,还能有何等大事?尽管悲伤,尽管心下冷漠得结成了冰,太子丹还是没有停止实际事务。因由只有一个,他不能丢下这四万多伤残士兵。太子丹没有兵权,也没有过亲临战场亲自统兵死战之阅历。这次易西之战,不期然成为燕军事实上的统帅,太子丹才第一次知道了燕军将士对自己的死心拥戴。护卫将军说,在渡过易水之后的大雨中,燕军残兵没有作鸟兽散,反而渐渐聚拢,只是因为听到了太子还活着,只是因为看见了那支白衣白甲的马队,连战前对自己很是疏离的辽东猎骑残部,也忠实地护卫着自己没有离开。残存将士们流传的军谚是:“太子在,燕国在,燕人安无荆轲哉!”如此与自己浴血战场的残存将士,自己能丢下不管而去照拂并不需要照拂的父王么?
  斋戒告祭太庙之后,老父王终于颁下了东退王书。
  也就是在那日晚上,太子丹最后一次见到了父王。父王说,王城府库与不能走的人,都留下,若是坚守,至少可支撑三五年。父王最后说了一句话:“自明日起,你便是西燕王。”太子丹说:“不。儿臣还是太子,一国不能两王。”父王说:“也好。不称王,秦军还不会上心。赵嘉做了代王,分明是自找祸端。”太子丹没有再在这些虚应故事上与父王纠缠,转了话题问:“儿臣欲心下有底,辽东兵力究竟多少?”太子丹记得,父王只嘟哝了一句:“十余万,不多。”便扯出了鼾声流出了口水。
  没有任何生离死别的哀伤,父王的车马大队就在次日清晨走了。
  太子丹的第一件事,是清理父王留下来的整个蓟城。三日之后,新蓟城令禀报说,整个蓟城还有两万余“半户”百姓,人口大体在十万之内。所谓半户,是没有成军男丁的人家。也就是说,可以做士兵的男丁人口,不是战死,便是被父王带走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幼人口。紧接着,王城掌库禀报说:王城府库的财货粮草大体还有一半,最多的是残破旧兵器,最少的是弓箭与甲胄。太子丹在王城正殿聚齐了百夫长以上的将士,举行了郑重的抗秦朝会,亲自宣示了蓟城的人口财货状况,征询将士愿否死战抗秦?将士们分外激昂,一口声大吼:“誓与太子共生死!”太子丹精神大振,与大殿将士们歃血为誓:决意仿效田单抗燕,做孤城之战,浴血蓟城,死不旋踵!
  然则,一个冬天即将过去,蓟城却陷进了一种奇异的困境。
  原本预料,秦军战胜后必将一鼓作气北上,蓟城血战将立即展开。没有想到的是,半秋一冬,秦军竟然窝在武阳没有北进一步。各路斥候与商旅义报纷纭传来的消息,都在反复证实着一个变化:韩国遗民与魏国秘密联结,图谋发动复韩兵变,开春后秦军将南下安定中原,不可能继续进兵燕代了。太子丹的评判是,这是秦国惯用的流言战,从长平之战开始,从来没有停过;目下的顿弱姚贾,也同当年的范雎一样是离间山东的高手,一定不能上当!然则,无论他多么果决地反复申明,都无法扭转燕人的松懈疲惫。一个冬天消息蔓延,辽东以西的大半个燕国莫名其妙地瘫软了。将士们劫后余生,伤残者纷纷打探家人消息设法随时回乡,健全者则忙于同族同乡之间的联结以谋划后路。留下的两万余辽东猎骑,也有了思乡之心,多次请命要回辽东。蓟城庶民也开始逃亡,出城的理由多得无法分辨真假也无法拦阻。事实上,父王撤出之后,蓟城商旅已经绝迹,城内物资财货的周流全部瘫痪,百姓生计大为艰难;便是将庶民圈在了城里,也是硬生生教人等死。若是战时,一切都好说。当年田单坚守即墨孤城,眼见燕军在城外挖掘齐人祖坟,田单不是也严令齐人不许出城么?可目下偏偏没有战事,消息还说春天也没有战事。当此之时,你若不能将府库仅存的军粮拿出来救济百姓,又如何能阻拦庶民自谋生路?
  “上天也!周人王道大德,宁灭我召公之余脉哉!”
  太子丹想大吼一声,却石俑一般重重地倒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
  太子丹醒来时,冰雪已经融化了,庭院的杨柳也已经抽出了新枝。老太医说,他被兵士们抬回来时,已经僵硬得无法灌进任何药汁了;情急之下,一个辽东猎户出身的将军用了辽东巫师的解冻之法,堆起一座松散的雪丘,下令一百名士兵轮换抬着僵硬的他像石桩一样在雪中塞进拔出,如此反复整整一夜,他才松软了红润了有了气息了;之后,老太医使用药眠之法,教他昏睡了整整两个月,每日只撬开牙关给他灌进些许药汁肉汤。
  “太子复活,若非天意,无由解之也!”
  “几、几月了?”
  “三月,初三。”
  “扶,扶我起来。”
  被两名侍女结结实实架着站起来时,太子丹只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老太医跟着,一群侍女轮番架着,一会儿走走一会儿歇歇一会儿吃药一会儿饮水一会儿睡睡一会儿醒醒,如此反复折腾三日,太子丹才渐渐活泛过来。自觉精神好转的那一日,太子丹坚执要看看蓟城情势。马是不能骑了,只有坐在六名士兵抬着的坐榻上慢慢地走。料峭的春风卷起残雪,整个街市只遇到了几个梦游一般的老人。蓟城萧疏得他都不敢认了。往昔最是繁华热闹的商旅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空旷寂凉得像墓场。城头上倒是还有士兵,只是都在靠着垛口晒太阳打盹捉虱子。见太子巡城,士兵们倒是都站了起来围了过来。可是,那一排排麻秆一般的细瘦身影,却教人不忍卒睹。
  “还有多少兵力?”
  “禀报太子:蓟城兵力三万余……”
  太子丹只问了这一句,再也没有开口。回到王城,太子丹宣来了蓟城将军与蓟城令,吩咐即日开始筹划,放弃蓟城,全军退往辽东。两位新任大员没有丝毫异议,立即欣然接受了部署。显然,谁都明白了困守蓟城的可怕结局:纵然秦军不来,守在蓟城也是等死。原因不在别的,只在于父王挖走了燕国根基,秦国大军又遮绝了燕国与中原的通道,农夫没有了,工匠没有了,商旅没有了,蓟城的生机也就断绝了。
  可是,撤离筹划尚未就绪,秦军便大举北上了。
  秦军北上来得很突然,太子丹接到消息时,王翦大军已经渡过涞水越过督亢,进逼三舍之外了。显然,此时仓促撤离,正有利于秦军铁骑大举掩杀,无疑自投虎口。陡临危境,太子丹很是清醒,断然下令打开府库分发甲胄兵器,全城庶民全部为兵,连夜开出蓟城在治水北岸构筑壁垒迎敌!如此部署,不是太子丹知兵通战,而是基于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出城为战,便于逃离;困守孤城,则注定要做秦军的俘虏。身处战时的庶民将士,人人明白这个道理,没有任何阻力便动了起来。残存的真正燕军连夜出城,及至着了戎装的庶民陆续开到治水北岸,已经是次日正午时分。兵民一体布防,摆开阵式竟然将近十万之众,铺开在新绿的原野倒也是浩浩荡荡。
  当部伍整肃的秦军黑色潮水般扑来时,战场形势是不言自明的。
  太子丹的燕军几乎没有做像样的搏杀,便大举退向了北方山野,绕过蓟城东走了。王翦当机立断:前军大将李信率五万铁骑追杀太子丹,主力立即占据蓟城,安定民治。此前,蒙恬已经从九原南下,咸阳派来的安燕官吏也已经抵达军中;蒙恬与顿弱会合,率一班官吏随军北进,开进蓟城后立即开始了整肃燕地。而王翦所关注的,是李信的追杀进展。
  太子丹东逃,路径原本是勘定好的:绕过蓟城向北进入燕山,再东渡灌水奔向辽东。一开始尚有数万百姓追随,可随着秦军不杀无辜庶民的消息传开,庶民百姓渐渐溃散了。旬日之后,追随太子丹的人马只有万佘。李信部紧追不舍,太子丹部根本没有喘息之机,只有不舍昼夜地向东逃亡。如此两军衔尾,一个月之间奔驰千余里,越过辽水进入了燕国东长城地带的衍水河谷。奔驰月余,太子丹人马个个枯瘦如柴疲惫异常,再也无法与秦军较量脚力了。这日进入一片山谷,骑士们倒在草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太子丹欲哭无泪,长叹一声,拔出长剑搭上了脖颈。此时,一个辽东将军哭喊着抱住了太子丹,夺下了长剑,哽咽着说出了一条生路:向前十余里的衍水河谷,有一个秘密营地可以藏匿,秦军不可能找到。这个秘密营地,是当年乐毅在辽东练兵时开辟的一片山岩洞窟,屯有大量粮草干肉,后来也成了燕国辽东军的秘密驻屯地之一。
  “既有此地,何不早言?”太子丹很是不解。
  “燕王早有严令,辽东营地不得对任何人泄露。”
  太子丹不说话了。这便是父王,对他这个儿子放权任事,却在任何时候都不忘记严守兵权机密,纵然离国东去,也没有给他交代一处辽东路上的救命所在。这一时刻,心灰意冷的太子丹突然明白:多年以来,自己对这个昏聩的父王太过仁慈了,假若听从荆轲谋划早日宫变,何有今日燕国之绝境?心念及此,太子丹陡然振作,立即下令马队进入秘密营地,并当即下令那位辽东将军做了燕国亚卿——当年乐毅的最初官职。
  “万岁——”
  太子丹话音落点,这支气息奄奄的马队突然活跃了。拥立太子即位燕王,原是这支九死一生的死士马队之希望所在。目下太子此举,其心意人人明白,如何能不生出绝处逢生的欢呼。及至进入秘密营地驻扎旬日,太子丹人马已经神奇地变成了一支精悍的劲旅。
  这样,太子丹的逃亡马队便突然在秦军眼前失踪了。
  接到李信的快马军报,王翦又一次皱起了眉头。太子丹能在秦军紧迫之下突然失踪,印证了燕国在辽东之地多有秘密营地的传闻。这种营地有多少?燕王喜的驻地,是否也是这种无法在急切中探察清楚的秘密所在?果真如此,秦军纵然出动主力,燕国之残部立足地能在短期内找到么?而如果短期内不能根除燕国残部,燕代势力会死灰复燃么?思忖良久,王翦找来了蒙恬顿弱,说明情由,会商问计。
  “辽东广袤,根除燕国须做长久谋划。”蒙恬一如既往地稳健。
  “燕王喜,缓图可也。然,太子丹不能不除!”顿弱明朗之极。
  “上卿有谋划?”王翦知道,顿弱久驻燕国斡旋,很可能胸有成算。
  “借力打力,逼出太子丹!”
  “上卿是说,利用代国?”蒙恬目光大亮。
  “然!我军可对代赵施压,逼赵嘉再施压燕王喜交出太子丹!”
  “嗯。可行。”王翦略一思忖拍案了。
  次日,辛胜部五万精兵大举压向代国。王翦给代王赵嘉的战书是:“太子丹主谋刺秦,秦必欲得太子丹首级而后快。而代王藏匿太子丹,实与秦国不两立也!今我大军北上攻代,代若不交太子丹,则与我举兵一战!”代王赵嘉一接战书,立即派出特使赶赴辛胜军前,申明太子丹并未逃奔代地,秦军不当加罪于代国。辛胜根本不为所动,依然挥师北上,直逼代城之下。代国大臣情急,一口声主张代王急发国书与燕王喜,逼燕国交出太子丹了结这场亡国之患。赵嘉无奈,长叹一声点头了。
  旬日之后,远在辽东长城脚下的燕王喜接到了代王使者的特急羽书。
  赵嘉羽书云:“战国之世,手持利刃而刺秦王于咸阳者,唯燕也。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主谋刺秦之故也!燕以刺秦之仇获罪于秦,又累及代国,何以对燕代盟约哉!今,王若诚杀丹以献秦王,秦王必解兵,而燕国社稷幸得血食焉!”燕王喜看完赵嘉羽书,一句话未及说出,便跌倒在案边昏了过去。一阵手忙脚乱的救治,燕王喜终于醒来,第一个举动是向辽东大将招了招手。辽东大将轻步趋前,燕王喜低声说得几句,又老泪纵横地昏了过去。
  三日之后,两万辽东轻骑包围了衍水河谷的秘密营地。及至骑士们警觉有异,退路已经全部被堵死了。太子丹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连马也没骑,便淡淡漠漠地站到了大军阵前。来将宣示的燕王书令是:“太子丹密谋作乱,着即斩立决!”骑士们大为惊愕,哄然一声便要拼杀。“不能!”太子丹一声大喝,阻止了与他一路生死与共的骑士们的抵抗。在骑士们愣怔不知所措之际,太子丹说出了最后一番话:“诸位将士,父王不会疑我作乱,无论我是否真的要作乱。父王之令,是要我必死而已!若以秦军施压教我死,我必不死,且要抗争!父王之心,不亦可恶哉!八百余年之燕国,断送于如此昏聩君王之手,丹愧对先祖,愧对臣民也……诸位记住,今日丹死,不怨秦国,不怨代国,唯怨姬燕王室之昏聩君王——”
  长长的吼声中,一道剑光贯穿了腰腹。
  太子丹久久摇晃着,始终没有倒下。
  多年以后,太子的故事依然流传在燕国故地,流传在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不知从何时起,这道古老的衍水叫做了太子河,直到两千多年之后的今日。
  这是公元前226年夏天的故事。
  四年之后,即公元222年,残燕残赵再度联结,欲图起事复国。秦王得闻消息,决意彻底根除燕赵之患,遂派大将王贲率十万大军北上。王贲部深入辽东,一年内先擒获燕王喜,再回师西来俘获代王赵嘉,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辽东之患。自此,燕赵两国彻底从战国消失了。
八、迂阔之政:固守王道传统的悲剧
  燕国的故事,很有些黑色幽默。
  一支天子血统的老贵族,尊严地秉承着遥远的传统,不懈地追求着祖先的仁德;一路走去,纵然一次又一次跌倒在地,纵然一次又一次成为天下笑柄,爬起来依然故我;直至灭顶之灾来临,依然没有丝毫的愧色。
  在整个战国之世,燕国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个例。
  特殊之一,燕国最古老,存在历史最长。从西周初期立诸侯国到战国末期灭亡,燕国传承四十余代君主,历时“八九百岁”(由于西周初期年代无定论,燕国具体年代历史无考,八九百岁说乃太史公论断)。若仅计战国之世,从公元前403年的韩赵魏三家立为诸侯算起,截至燕王喜被俘获的公元前222午,则燕国历经十一代君主,一百八十二年。与秦国相比较,燕国多了整整一个西周时代。
  特殊之二,燕国是周武王分封的姬氏王族诸侯国。春秋之世,老牌诸侯国的君权纷纷被新士族取代,已经成为历史潮流。田氏代齐,韩赵魏三家分晋,中原四大战国已经都是新士族政权了。当此之时,唯有秦、楚、燕三个处于边陲之地的大国没有发生君权革命,君主传承的血统没有中断。而三国之中,燕国是唯一的周天子血统的老牌王族大国。燕国没有“失国”而进入战国之世,且成为七大战国之一,在早期分封的周姬氏王族的五十多个诸侯中绝无仅有。
  特殊之三,燕国的历史记载最模糊,最简单。除了立国受封,西周时期的燕国史,几乎只有类似于神话一般的模糊传说,连国君传承也是大段空白。《史记》中,除召公始封有简单记载,接着便是一句:“自召公以下九世至惠侯。”便了结了周厉王之前的燕国史。九代空白,大诸侯国绝无仅有!春秋之世与战国初期的燕国史,则简单得仅仅只有传承代次。可以说,燕昭王之前的燕国历史,线条极为粗糙,足迹极为模糊。中华书局横排简体字本《史记·燕召公世家》的篇幅仅仅只有十一页,几与只有百余年历史的韩国相同;与楚国的三十二页、赵国的三十七页、魏国的二十二页、田齐国的十八页相比,无疑是七大战国中篇幅最小的分国史。这至少说明,到百余年后的西汉太史公时期,燕国的历史典籍已经严重缺失,无法恢复清晰的全貌了。而之所以如此,至少可以得知:燕国是一个传统稳定而冲突变化很少的邦国,没有多少事件进入当时的天下口碑,也没有多少事迹可供当时的士人记载,后世史家几乎无可觅踪。
  虽然如此,燕国的足迹终究显示出某种历史逻辑。
  燕国历史逻辑的生发点,隐藏在特殊的政治传统之中。
  战国时代,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整个华夏族群以邦国为主体形式,在不同的地域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创造与探索。无论是七大战国,还是被挤在夹缝里的中小诸侯国,每一个国家都在探索着自己的生存竞争方式,构建着自己的国家体制,锤炼着自己的文明形态。此所谓求变图存之潮流也。也正因为如此,各个地域(国家)的社会体制与文明形态,都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巨大差别。“文字异形,言语异声,律令异法,衣冠异制,田畴异亩,商市异钱,度量异国”的区域分治状态,是那个时代独具特色的历史风貌。所有这些“异”,可以归结为一点,这就是文明形态的差别。文明形态,无疑是以国家体制与社会基本制度为核心的。因为,只有这些制度的变革与创造,直接决定着国家竞争力的强弱,也直接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基本行为特点。而作为文明形态的制度创新,则取决于一个国家的统治层如何对待既定的政治传统。或恪守传统,或推翻传统,抑或变革旧传统而形成新传统,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一个国家的历史命运,其奥秘往往隐藏在不为人注意的软地带。
  要说清楚燕国的悲剧根源,必须回到燕国的历史传统中去。
  如此一个时代已经远去,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国家传统差异的认识,已经是非常的模糊,非常的吃力了。其最大难点,便是我们很难摆脱后世以至今日的一个既定认识:华夏文明是一体化发展的,其地域特征是达不到文明差异地步的。我们很容易忘记这个既定认识的历史前提:这是秦帝国统一中国之后的历史现实。客观地说,要剖析原生文明时代的兴亡教训,我们就必须意识到,那是一个具有原创品格的多元化的时代,只有认真对待每个国家的独有传统与独有文明,才能理清它的根基。
  所以,我们还是要走进去。
  因为,那里有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再现的原生文明的演变轨迹。
  立国历史的独特性,决定了燕国后来的政治传统。
  据《荀子·儒效篇》,周武王灭商后陆续分封了七十一个诸侯国,其中姬姓王族子弟占了五十三个。后来,周室又陆续分封了许多诸侯,以至西周末期与东周(春秋)早期,达到一千八百多个诸侯国,这姑且不论。在周初分封的姬姓王族中,有两个人受封的诸侯国最重要,也最特殊:一个是周公旦,一个是召公爽;周公受封鲁国,召公受封燕国。所谓最重要,是因为周公、召公都是姬姓王族子弟中的重量级人物。周公是周武王胞弟,乃姬氏嫡系,史有明载。召公身份却有三说:一则,太史公《史记》云,召公与周同姓,姓姬氏;一则,《史记·集解》谯周云,召公乃周之支族(非嫡系);一则,东汉王充《论衡》云,召公为周公之兄。三说皆有很大的弹性,都无法据以确定到具体的血统坐标。对三种说法综合分析,这样的可能性最大:召公为姬姓王族近支,本人比周公年长,为周公之族兄。所谓特殊,是这两位人物都是位居三公的辅政重臣:召公居太保,周公居太师。在灭商之后的周初时期,周公召公几乎是事实上代周武王推行政事的最重要的两位大臣。周武王死后,两人地位更显重要,几乎是共同摄政领国。
  唯其两公如此重要,燕国、鲁国的始封制产生了特殊的规则。
  周初分封制的普遍规则是:受封者本人携带其部族就国,受封者本人是该诸侯国第一代君主,其后代代世袭传承;受封诸侯之首任君主,不再在中央王室担任实际职务。譬如第一个受封于齐国的姜尚,原本是统率周师灭商的统帅,受封后.便亲自赶赴齐国,做了第一代君主,而且再没有在中央王室担任实际官职。而鲁国燕国的特殊规则是:以元子(长子)代替父亲赴国就封,担任实际上的第一代君主;周公召公则留在中央王室,担任了太师、太保两大官职,虚领其封国。这一特殊性说明:周公召公两人,在周初具有极为重要的政治地位与巨大的社会影响力,是安定周初大局的柱石人物,周中央王室不能离开这两个重臣。周武王死后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两个人物的重要性。周召协同,最大功绩有三:其一,平定了对周室具有极大威胁的管蔡之乱;其二,周公制定周礼,召公建造东都洛邑(洛阳);其三,分治周王室直接统辖的王畿土地,“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
  单说召公,此人有周公尚不具备的三大长处。
  其一,极为长寿,近乎于神异。东汉王充的《论衡·气寿篇》记载了姬氏王族一组惊人的长寿数字:周文王九十七岁死,周武王九十三岁死,周公九十九岁死。召公一百八九十岁死。召公寿数,几乎赶上了传说中的两百岁的老子。古人将召公作为长寿的典型,“殁若颜渊,寿若召公”,此之谓也。史料也显示,召公历经文、武、成、康四世,是周初最长寿的绝无仅有的权臣。这里,我们不分析这种说法的可信程度。因为,能够形成某种特定的传说,必然有其根源以及可能的影响。而这种根源与影响,才是我们所要关注的焦点。
  其二,召公另有一宗巨大功绩。周成王死时,召公领衔,与毕公一起受命为顾命大臣,安定了周成王之后的局势,成功辅佐了周康王执政。这一功绩,对周初之世有巨大的影响。在周人心目中,召公此举没有导致“国疑”流言,比周公辅佐成王还要完美。这是召公神话中独立的辉煌一笔。
  其三,召公推行王道治民,其仁爱之名誉满天下。《史记·燕召公世家》云:“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这段史料呈现的事实是,召公巡视管辖地,处置大小民事政事都不进官府,而在村头田边的棠树下,其公平处置,得到了上至诸侯下至庶民的一致拥戴,从来没有失职过。所以,召公死后民众才保留了召公经常理政的棠树,并作甘棠歌谣传唱。这首《甘棠》歌谣,收在《诗·召南》中,歌云: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需要注意的是,召公推行王道的巡视之地,不是自己的燕国,而是周王室的“陕西”王畿之地。唯其如此,召公之政的影响力远远超越了燕国而垂范天下。可以说,周公是周室王道礼治的制定者,而召公则是周室王道礼治的实际推行者。从天下口碑看去,召公的实际影响力在当时无疑是大于周公的。
  我们的问题是,召公的王道礼治精神,对燕国构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一个可以确定的事实是,无论是鲁国还是燕国,其在初期阶段的治国精神,无疑都忠实而自觉地遵奉着周公、召公这两位巨擘人物的导向。两位巨擘人物在世时,鲁国燕国的治道完全必然随时禀报两公,待其具体指令而执行。两公皆以垂范天下自命,自然会经常地发出遵循王道的政令,不排除也曾经以严厉手段惩罚过不推行王道德政的国君。作为秉承其父爵位的长子,始任国君的忠诚于乃父,更是毋庸置疑的。燕国的特殊性更在于,召公活了将近两百岁,召公在世之时,周室已经历经四代,燕国也完全可能已经到了第四第五甚或第六代;在召公在世的这几代之中,不可能有任何一代敢于或者愿意背离召公这个强势人物的王道礼治法则。即或是召公在世只陪过了燕国四代国君,也是惊人地长了,长到足以奠定稳定而不容变更的政治传统了。
  这里,恰恰有另外一个极为重要的史料现象:燕国自召公直至第九代国君,都没有明确的传承记载。为什么?唐代司马隐在《史记·索隐》中解释,说这是“并国史先失也”。意思是说,国史失载,造成了如此缺环。可是,我们的问题是,燕国史为什么失载?鲁国史为什么就没有失载?客观分析,最大的原因可能有两方面:其一,燕国在召公在世的几代之中,都忠实地遵奉了召公王道,国无大事风平浪静,以至于没有什么大事作为史迹流传。于是,其国史史料,也就不能吸引士子学人在大争之世去抢救发掘了。这一点,燕国不同于鲁国。鲁国多事,也就有了孔子等平民学者的关注。燕国无事,自然会被历史遗忘。其二,史料缺失本身,带有周、召二公的风格特征。周公显然具有比较强的档案意识,譬如,曾经将自己为周武王祈祷祛病的誓言秘封收藏,以为某种证据,后来果然起到了为自己澄清流言的作用。而召公却更注重处置实际政务,不那么重视言论行为的记载保留。至少,召公在民间长期转悠的口碑,就比周公响亮得多。如此这般,两国的史官传统,很可能也会有着重大差异。相沿成习,终于在岁月流逝中体现出史料留存的巨大差别。
  立国君主的精神风貌,往往决定着这个国家的政治传统。
  历史逻辑在这里的结论是:燕国的政治传统,被异常长寿的召公凝滞了。
  燕国的政治传统,就是王道礼治的治国精神以及与其相配套的行为法则。
  何谓王道?何谓礼治?这里需要加以简单的说明。
  王道,是与霸道相对的一种治国理念。古人相信,王道是黄帝开始倡导的圣王治国之道。王道的基本精神是仁义治天下,以德服人,亦称为德政。在西周之前,王道的实行手段是现代法治理论称之为习惯法的既定的社会传统习俗。西周王天下,周公制订了系统的礼(法)制度,将夏商两代的社会规则系统归纳,又加以适合当时需要的若干创造,形成了当时最具系统性的行为法度——《周礼》。周礼的治国理念依据,便是王道精神。周礼的展开,便是王道理念的全面实施。所以,西周开始的王道,便是以礼治为实际法则而展开的治国之道。王道与周礼,一源一流,其后又互相生发,在周代达到了无与伦比的精细程度。直到春秋时代(东周),王道治国理念依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王道礼治,在治国实践中有三方面的基本特征:
  其一,治民奉行德治仁政,原则上反对强迫性实施压服的国家行为。
  其二,邦交之道奉行宾服礼让,原则上反对相互用兵征伐。
  其三,国君传承上,既实行世袭制,又推崇禅让制。
  列位看官留意,上述基本特征,都是相对而言,不可绝对化。在人类活动节奏极为缓慢的时代,牧歌式的城邑田园社会是一种大背景,任何人都不可能逾越这个社会条件。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依附关系,因为空间距离的稀疏而变得松弛;社会阶层剧烈的利害争夺,因人口的稀少与自然资源的相对丰厚而变得缓和;太多太多的人欲,都因为山高水远而变得淡漠;太多太多的矛盾冲突,都因为鞭长莫及而只能寄希望于德政感召。所以,“邻里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的图画,在那个时代是一种现实,并非老子描绘的虚幻景象。同样,明君贤臣安步当车以巡视民间,树下听讼以安定人心,也都是可能的现实。如此背景之下,产生出这种以德服人的治国理念,意图达到民众的自觉服从,实在是统治层的一种高明的选择。高明之处,在于它的现实性,在于它能有效克服统治者力所不能及的尴尬。当然,那个时代也不止一次地出现过破坏这种治国理念的暴君。但是,暴君没有形成任何治国理念。王道德政,是中国远古社会自觉产生的政治传统。这一点,至少在春秋之前,没有任何人企图改变。
  可是,时代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迁,昔日潮流已经成为过去。
  所有的诸侯国,都面临着自己的政治传统面对的紧迫而又尖锐的问题。
  当此之时,让我们先看看燕国在春秋战国之世的基本作为。
  春秋时期,燕国见诸史籍的大事大体有四件:
  1.吞灭蓟国(年代无考),以蓟城做了燕国都城,此后一直未变。
  2.燕庄公二十七年,燕国遭遇北方山戎攻击,齐桓公率兵救援。解除燕国危机后,齐桓公提出要燕国共同尊王朝贡,并敦促燕国复修召公之法。由此可以推断:当时燕国与周王室有所疏离,对召公德政传统也有所偏离,是可能变化之迹象,却被霸主齐桓公遏制。
  3.燕惠公因多养宠姬而起内乱,逃奔齐国,失政四年;后齐国伐燕,护送惠公回燕,刚刚回国燕惠公即死。
  4.燕蟹公三十年,进攻政权已经由姜氏变为田氏的新齐国,占据林营之地。
  战国之世,燕国的大事主要有:
  1.燕文公时期任用苏秦,首倡六国合纵,为纵约长国。之后,秦国连横,秦惠王以女嫁燕太子,秦燕结盟,燕国自此反复进出于合纵。
  2.燕易王时期,齐宣王攻燕,占据燕国十城,后得苏秦斡旋,十城复归。
  3.燕王哙禅让子之,致燕长期内乱,燕国大衰。
  4.燕将秦开平定辽东,年代不可考。
  5.燕昭王任用乐毅变法,大举攻齐,下七十余城,历时六年,几灭齐国。
  6.燕惠王废黜乐毅,齐国大举反攻复国,燕国衰弱。
  7.燕武成王七年,遭齐国田单攻燕,燕失中阳之地。
  8.燕王喜之时,屡次对赵发动战事均遭大败,失地失军不可计数。
  9.燕秦结盟,太子丹在秦为人质。
  10.太子丹主谋,策划荆轲刺秦。
  11.秦军攻燕,燕代联军抗秦大败,燕王喜逃亡辽东。
  12.燕王喜杀太子丹献于秦国。
  13.燕王喜三十三年,秦攻辽东,俘获燕王喜,燕国灭亡。
  从历史的大足迹可以看出,在整个西周时代,燕国是平定散淡的,是没有大作为的。春秋之世,则曾经有过两次方向不同的变化迹象。第一次,是燕庄公时期偏离召公德政,被奉行“尊王攘夷”的齐桓公遏制,应该说,这次变化是趋于进取的,是力图靠拢潮流的。第二次,则是燕嫠公进攻新生的齐国,应该说,这是燕国面对新生地主族群取代老贵族诸侯的潮流,内心所产生的不满与躁动,是逆潮流的一次异动。
  战国之世,兴亡选择骤然尖锐化,燕国面对古老的政治传统与不变则亡的尖锐现实的夹击,表现出一种极其独特的国家秉性。其总体状态是摇摆不定的:一方面,在政治权力的矛盾冲突与邦交之道的国家较量中,依然奉行着古老的王道传统,企图以王道大德来平息激烈的利害冲突,处置重大的社会矛盾时暴露出明显的迂腐,形成一种浓烈的迂政之风;另一方面,在变革内部体制与增强国家实力的现实需求面前,则迫不得已地实行有限变法,稍见功效便浅尝辄止。这种摇摆不定的状态,造成了极为混乱的自相摧残。王道迂政带来严重的兵变内乱,变法所积累的国家实力轻而易举地被冲击得荡然无存;变法势力因不能与迂政传统融合,随即纷纷离开燕国,短暂的变法迅速地消于无形,一切又都回到了老路上去。于是,国家屡屡陷入震颤瘫痪,国家灾难接踵而来。司马迁的说法是:“燕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
  战国时期,最能表现燕国王道迂政的是四大基本事件:
  其一,反复无常的邦交之道。
  其二,搅乱天下的禅让事件。
  其三,强兵复仇而一朝瓦解的破齐事件。
  其四,长期挑衅强邻的对赵消耗战。
  先说邦交之迂。
  秦国变法后,骤然崛起为最强大国家,使战国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当此之时,山东名士苏秦倡导六国合纵抗秦的邦交战略。从历史主义的高度看,这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第一次由精英之士个人推动实现的外交大战略。苏秦推行合纵,首先瞄准的最佳发动国是中原三晋中的赵国。原因只有一个,秦国东出,三晋首当其冲,而赵国在三晋之中最硬朗。但是,种种原因,赵国却拒绝了苏秦。需要关注的是,苏秦在首说赵国失败之后选择了燕国。苏秦为何放弃了继续以直接与秦国对抗的魏国、韩国为说服对象,而选择了距离秦国最远的燕国做突破口?从《战国策》所记载的苏秦说燕王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最根本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在秦国成为超强大国而对山东构成巨大威胁的大形势下,燕国在山东六国中具有最明显的邦交战略失误。这个失误,恰恰是对秦国威胁完全不自觉。
  苏秦点出的事实,具有浓烈的嘲讽意味:“……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之忧,无过燕国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以赵为蔽于南也!秦赵相弊,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所以不犯难也……秦之攻燕,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失)计无过于此者!”苏秦所讽刺的这种“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邦交政策,正是典型的燕国式的政治迂阔症。这种迂政邦交,最大的症状便是没有清醒的利益判断,时时事事被一种大而无当的想法所左右,邦交经常地摇摆不定。历史的事实是,虽然燕文公这次被点醒,但其后不久,燕国立即退出合纵而与秦国连横,重新回到“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迂阔老路上去了。再后来的燕国邦交,更是以反复无常而为天下公认,获得了“燕虽弱小,而善附大国”的口碑。也就是说,燕国邦交的常态,是选择依附大国而不断摇摆。春秋时期,这种摇摆主要表现在附齐还是附晋。战国时期,燕国的摇摆则主要表现于对遥远的大国(楚国秦国)时敌时友,而对两个历史渊源深厚的邻国(齐国赵国)则刻意为敌。乍看之下,这种邦交貌似后来秦国奉行的极其有效的远交近攻战略,似乎是英明的强国邦交战略。但是,可惜燕国不是强国,更不是要自觉统一天下的强国。燕国的远依附而近为敌,更实际的原因在于迂阔的王道精神,在于老牌王族诸侯的贵胄情结——齐国赵国是新地主国家,与我姬姓天子后裔不能同日而语!这种对实际利害缺乏权衡而对强大邻国的“身世”念兹在兹的国家嫉妒,导致了燕国邦交的长期迂腐,也导致了几次行将灭亡的灾难。
  再说禅让之迂。
  燕国任用苏秦首倡合纵之后,地位一度得到较大提高。可是,正在这个时候,燕国发生了一次令人不可思议的政治事件,从而导致了一次最严重的亡国危机。这个事件,便是燕王哙的禅让事件。燕易王之后,继位者是燕王哙。列位看官留意,大凡没有谥号而直呼其名的国君,不是亡国之君,便是丧乱之君,总之已经丧失了追谥的宗庙条件。这个姬哙,与后来亡燕的姬喜,是燕国历史上两个没有谥号的君王。姬哙之所以历史有名,便是因为在位期间做了这一件令天下瞠目结舌的大事——仿效圣王古制,禅让国君之位。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316年,其造成的严重内乱持续了五年之久,是燕国“几亡者数矣”中最具荒诞性的一次亡国危机。事件的经过,都在本书第二部《国命纵横》中备细叙述了。我们在这里所要关注的,是燕王哙的迂阔与整个荒诞事件如何生成。《史记》、《战国策》与《韩非子》都记载了这次事件的四个关键人物的关键言论很能说明一问题。
  第一个关键人物,当然是姬哙。从他与其他臣子的应对中完全可以看出姬哙最关注的是两件事:一则是如何使自己成为圣王,二则是如何使燕国像齐国一样王天下。应该说,姬哙的动机无可厚非。但是,在变法强国成为潮流的时代,姬哙没有想如何搜求人才变法强国,却一味在圣王之道上打圈子,不能不说,这是燕国的迂政传统起了决定性作用。
  第二个关键人物是子之。《韩非子·内储说上》记载了子之一次权术行为:“子之相燕,坐而佯言日:‘走出门者何白马也?’,左右皆言不见。有一人走,追之(门外),回报日:‘有。’子之依此知左右之诚信。”后来的赵高指鹿为马以测试同党,完全与子之权术相同。这件事可以看出,子之并非是商鞅乐毅那般具有治国信念的变法人士,而是具有政治野心的权术人物。后来,子之当政而国家大乱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第三个关键人物是苏代。苏代是苏秦的弟弟,入燕后与子之结盟,成为促成子之当政的关键人物之一。苏代促成姬哙决策重用子之的言论,《史记》的记载是:苏代出使齐国归来,姬哙问齐王其人如何?苏代回答说,必不能成就霸业。姬哙问,为什么?苏代回答说,齐王不信其臣。苏代的目的很明显,“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于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因遗苏代百金,而听其所使。”显然,这是一笔很不干净的政治交易,苏代骗术昭然。《韩非子·外储说右下》记载相对详细,苏代着意以齐桓公放权管仲治国而成就霸业为例,诱姬哙尊崇子之,姬哙果然大为感慨:“今吾任子之,天下未知闻也!”于是,明日张朝而听子之。可见,苏代促成姬哙当权的方式,具有极大的行骗性,说苏代在这件事上做了一回政治骗子,也不为过。而姬哙的对应,则完全是一个政治冤大头在听任一场政治骗术的摆弄,其老迈迂阔,令人忍俊不能。
  第四个关键人物是鹿毛寿。此人是推动姬哙最终禅让的最主要谋士,其忽悠术迂阔辽远,绕得姬哙不知东南西北。鹿毛寿对姬哙的两次大忽悠,《战国策》与《史记》记载大体相同。第一次提起禅让,鹿毛寿的忽悠之法可谓对症下药。鹿毛寿先说了一个生动的故事:尧让许由,许由不受。于是,“尧有让天下之名,实不失天下”,尧名实双收,既保住了权力,又得到了大名。无疑,这对追慕圣王的姬哙是极大的诱惑。之后,鹿毛寿再摆出了一个诱人的现实谋划:“今王以国相让子之,子之必不敢受;如是,王与尧同行也!”姬哙素有圣王之梦,叉能名实双收,立即认同.将举国政务悉数交给了子之。显然,这次交权还不是子之为王。于是,过了几多时日,鹿毛寿又对姬哙第二次忽悠设谋。鹿毛寿说,当初大禹禅让于伯益,却仍然教太子启做了大臣。名义禅让,实际上是教太子启自己夺位;今燕王口头说将燕国交给了子之,而官吏却都是太子的人,实际是名让予之,而太子实际用事(掌权)。显然,这次是鹿毛寿奉子之之命向姬哙摊牌了,忽悠的嘴脸有些狰狞.大约姬哙已经有了圣王癖,或者已经是无可奈何,于是立即作为.将三百石俸禄以上的官印(任免权)全数交给了子之。之后,姬哙正式禅让。“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反)为臣。”
  在治国理念与种种政治理论都已经达到辉煌高峰的战国之世,一个大国竟然出现了如此荒诞的复古禅让事件,其“理论”竟然是如此的迂阔浅薄,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这一幕颇具黑色幽默的禅让活剧,之所以发生在燕国,而没有发生在别的任何国家,其重要的根源,便是燕国的王道传统之下形成的迂政之风。燕国君臣从上到下,每每不切实际,对扎扎实实的实力较量感到恐惧,总是幻想以某种貌似庄严肃穆的圣王德行来平息严酷的利益冲突,而对真正的变法却退避三舍敬而远之。这种虚幻混乱的迂政环境,必然是野心家与政治骗子大行其道的最佳国度。
  再说燕国破齐之迂。
  燕国最辉煌的功业,是乐毅变法之后的破齐大战。对于燕昭王与乐毅在燕国推行的变法,史无详载。从历史实际进展看,这次变法与秦国的商鞅变法远远不能相提并论,其主要方面只能是休养生息、整顿吏治、训练新军几项。因为,这次变法并没有触及燕国的王道传统,更不能说根除。变法二十八年之后,燕国发动了对齐国的大战。乐毅世称名将,终生只有这一次大战,即六年破齐之战。燕国八百余年,也只有破齐之战大显威风,几乎将整个齐国几百年积累的财富全部掠夺一空。否则,燕国后期的对赵之战便没有了财力根基。但是,破齐之战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为什么强大的燕军能秋风扫落叶一般攻下七十余城,却在五年时间里攻不下最后的两座小城而致功败垂成?世间果然有天意么?
  历史展现的实际是:在最初的两次大会战击溃齐军主力后,乐毅遣散了五国联军,由燕军独立攻占齐国;一年之内,燕军下齐七十余城,齐潘王被齐国难民杀死,齐国只留下了东海之滨的即墨与东南地带的莒城两座小城池。便是这两座城池,乐毅大军五年没有攻克,最终导致第六年大逆转。战争的具体进程,本书第三部《金戈铁马》有详细叙述,不再重复。我们的问题是:五年之中,燕军分明能拿下两城,乐毅为什么要以围困之法等待齐国的最后堡垒自行瓦解?后世历史家的研究答案是:乐毅为了在齐国推行王道德政,有意缓和了对齐国的最后攻击。
  《史记·燕召公世家·集解》,有三国学者夏侯玄的一段评判云:“……乐毅之志,千载一遇……夫兼并者,非乐毅之所屑,强燕而废道,非乐毅之所求……夫讨齐以明燕王之义,此兵不兴于为利矣!围城而害不加于百姓,此仁心著于遐迩矣!举国不谋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于天下矣!……乐毅方恢大纲以纵二城,收民明信以待其獒(毙)……开弥广之路,以待田单之徒;长容善之风,以申齐士之志。使夫忠者遂节,勇者义著,邻国倾慕,思戴燕主,仰望风声,二城必从,则王业隆矣!……败于垂成,时运固然。若乃逼之以威,劫之以兵,虽二城几于可拔,而霸王之事逝其远矣!乐毅岂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顾拔城而业乖也!……乐毅之不图二城,未可量也!”
  我们得说,夏侯玄的分析完全切中燕国实际。
  但是,夏侯玄的评论却比燕昭王与乐毅更为迂阔。夏侯玄之迂阔,在于将燕国攻齐说成一开始就很明确的彰显王道的义兵,且将其抬高到不是以利害为目标的道义战争而大加颂扬,“举国不谋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于天下矣!”甚至,夏侯玄将围城不攻也说成是为了“申齐士之志”的善容之德。
  历史的事实是:燕昭王奋发图强的初始动机,只是为了复仇。乐毅后来对燕惠王的书简已经明说了:“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后来的燕惠王也说:“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震动。”丝毫没有一句论及,破齐是为了推行先王之义。唯其如此,乐毅破齐初期并没有推行不切实际的王道德政,而是毫不留情地大破齐军数十万、攻下齐国全部城池、抢掠了齐国全部府库的全部物资财富。应该说,这是强力战争所遵循的必然规律,无可厚非。可是,在战争顺利进展的情势下,燕国的对齐方略忽然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个变化,就是以即墨莒城两座城池的死命抵抗为契机,燕国忽然在齐国采取了与开始大相径庭的王道德政。这种王道德政,能在齐国推行五年之久而没有变化,与其说是乐毅的自觉主张,毋宁说是燕国王族的王道理念旧病复发,燕昭王又有了要做天下圣王的大梦所致。因为,没有燕昭王的支持甚至决策,作为一个战国时代著名的统帅,很难设想乐毅会自觉自愿地推行一种与实际情势极为遥远的迂腐德政。乐毅在对燕惠王回书中回顾了攻齐之战,说得最多的是攻伐过程与如何在齐国获得了大量财富并如何运回了燕国,对于五年王道化齐,却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假若是乐毅力主燕惠王推行王道,乐毅能不置可否么?同样一个令人深刻怀疑的事实是:在燕惠王罕见致歉的情况下,乐毅为什么坚决不回燕国?合理的答案只能是,乐毅对燕国迂政传统的危害的认识至为清醒,明知无力改变而不愿意做无谓的牺牲。
  不以战争规则解决战争问题,而以迂阔辽远的王道解决残酷的战场争端,不但加倍显示出自己前期杀人攻城劫掠财富的残酷,而且加倍显示出此时推行王道的虚伪不可信。这既是齐国人必然不可能接受的原因,也是燕国迂政用兵必然失败的原因。相比于秦国的鲜明自觉的兵争战略,这种迂政之兵更显得荒诞不经。
  再说燕国的对赵之迂。
  整个战国时代,燕国邦交的焦点大多是对赵事端。也就是说,除了燕昭王对齐国复仇时期,燕国的邦交轴心始终是对赵之战。燕国纠缠挑衅赵国之危害。几乎当时所有在燕国的有识之士都剖析过反对过。但是,燕国的对赵挑衅却始终没有改变,这实在也是燕国历史的最大谜团之一。邦交大师苏秦最先提出了燕国对赵之错误,其后,苏代也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寓言故事再度强调燕国对赵之错误。应该说,苏氏兄弟时期,燕国君主还是有所克制的,几次燕赵之战都因听从劝谏而避免,燕国地位因此而改善。可是,燕惠王之后,燕国对赵方略又回到了老路。没有任何理论理念支撑,就是死死咬住赵国不放。整个燕王喜时期,燕国政局的全部核心就是挑衅赵国。昌国君乐闲反对过,为此被迫逃离燕国。大夫将渠反对过,被燕王一脚踢翻。燕国只有一个名臣支持了燕国攻赵,这就是晚年的剧辛,结果是剧辛在战场被赵军杀死。若非赵国晚期是昏君赵迁在位,只怕名将李牧早灭了燕国。
  历史形成的基本谜团,其根源往往在于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当事者的思维方式。
  分明是害大于利,燕国还是要对赵国长期作战,为什么?
  具体原因固然复杂多样,譬如秦国间离燕赵,暗中支持燕国与赵国为敌,从而达到削弱强大赵国的目的,就是一个重要原因。可是,历史逻辑展现出的根源却只有一条:燕国以天子号老贵族自居,对这个后来崛起的强大邻国抱有强烈的嫉妒与蔑视,必欲使其陷于困境而后快。只能说,这是王道迂政之风在最后的变形而已。
  王道政治传统,曾经在秦国也有深厚的根基,但结果却截然不同。
  秦穆公之世任用百里奚治国,使秦国成为春秋霸主之一。由此,王道治国在秦国成为不能违背的传统。直到秦孝公的《求贤令》,依然遵奉秦穆公,明确表示要“修穆公之政令”。《商君书·更法》记载的秦国关于变法决策的论战,当时的执政大臣甘龙、杜挚反对的立足点很明确,就是维护秦国传统:“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劳而功成;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今若变法,不循秦国之故,更礼以教民,臣恐天下议君!”另一反对派大臣杜挚则云:“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君其图之!”两派激烈争论,都没有涉及变法之具体内容,而都紧紧扣着一个中心——如何对待本国的政治传统?成法该不该变?商鞅的两次反驳很犀利,很深刻。
  商鞅反驳甘龙云:“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闻。此两者所以居官而守法,非所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恶。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君无疑矣!”
  商鞅反驳杜挚云:“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也!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制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兵甲器备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必多是也。君无疑矣!”
  商鞅的求变图存理论,是战国时期变法理论的代表。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国家的变法派能否成功,既取决于其变法内容是否全面深刻,又取决于对该国政治传统背叛的深刻程度。唯其商鞅自觉清醒,而能说服秦孝公决然地抛弃旧的政治传统,在秦国实行全面深刻的变法。由此,秦国强大,秦国确立起了新的政治理念,从此持续六世之强而统一华夏。
  燕国则不同,乐毅与燕昭王的变法没有任何理论准备,没有对燕国的政治传统进行任何清理,只是就事论事地进行整顿吏治、休养生息、训练新军等等事务新政。显然,这种不涉及传统或者保留了旧传统的表面变革,不可能全面深刻,也不可能稳定持续地强大,一旦风浪涌起,旧根基旧理念便会死灰复燃。
  燕国的悲剧,就在这种迂政传统的反复发作之中。
  无论是处置实际政务,还是处置君臣关系,燕国君王的言论中都充满了大而无当的王道大言,于实际政见之冲突却不置一词。王顾左右而言他,诚所谓也!燕惠王尤其典型,对乐毅离燕的德义谴责,根本不涉及罢黜乐毅的冤案与对齐国战略失误的责任承担;对乐闲离燕的德义谴责,如出一辙地既不涉及对赵方略之反思,又不涉及乐闲离赵的是非评判,只是大发一通迂阔之论,绕着谁对不起谁做文章。两千余年后读来,犹觉其絮叨可笑,况于当时大争之世焉!司马迁在《史记·燕召公世家》之话感慨云:“召公夷可谓仁矣!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燕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岁,于姬姓独后亡,岂非召公之烈邪?”司马迁将燕国长存之原因,一如既往地归结于“天下阴德”说,姑且不论。然则,司马迁对燕国灭亡之原因,却没有涉及。
  这,正是我们关注的根本所在。
第八章 失才亡魏
一、一旅震四方 王贲方略初显名将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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