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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

_18 孙皓晖(秦)
"不韦谨受教."吕不韦慨然拱手,"清夫人商道沧桑五十余年,亦曾救国于急难之时,不韦素来敬佩,却无由酬谢,心下惭愧久矣!"
"区区之举,文信侯幸勿上心了."
"私恩身报,国恩功报.受恩无报,此不韦之不安也."
"文信侯心有疑团,但说便是,无须以愧疚表疑."
吕不韦原本欲引得神秘的寡妇清自己说出关注他的动因,不意这个老夫人竟是洞若观火,要他明白说话,思忖遮掩不得,便一拱手坦然道:"不韦心下不明者惟有一事:夫人何以时时关注不韦行止,总在急难关节处现身襄助,纵无所图,亦有因由,盼夫人明告."
"也好,老身便说."玉天清悠然一笑,"文信侯为商之时亦曾称雄天下,当知商旅所盼者,官府重商之法度也.邦国重商,则商贾兴.邦国贱商,则商贾亡.秦国固强,然法度贱商却是天下之最.文信侯秉政,渐开宽政之风,渐行农商并重之道,诚天下大幸也!老身既为秦商,不该助一臂之力么?"
默然良久,吕不韦慨然一句:"夫人远见,过我所望也!"
"且慢."玉天清轻轻叩案,"老身也有一己之求."
"夫人但说."
"我有一族侄,欲入仕途,托你门下如何?"
"国家求才,此事何难!"
"好.日后但有持'清'字简投你者,便是我侄."
吕不韦点点头,略一思忖道:"夫人,不韦也有一请."
"两座馆所,百万金,无须你请."
吕不韦摇摇头:"不韦此请不成,宁不受援."
玉天清显然一怔:"文信侯……可是要老身示以真容?"
"不情之请,夫人见谅."
"天意也!"玉天清粗重地叹息了一声,"你担国政,不受疑人之援,却也该当."说罢一挥手,两名侍女便退到了大屏之后.吕不韦回头一瞄,莫胡也轻步出门守侯去了.玉天清一抖黑丝大袖,一双纤细丰满白如凝脂般的手搭上了发冠,随着一头乌云般黑发散下,垂面黑锦倏忽落地,一张带着血红伤疤的丑陋面孔在灯下煞是狰狞可怖!
"夫人能否见告……"吕不韦声音有些颤抖.
那双绝美的手又缓缓抬起,不知如何在头上一绕,黑冠黑丝便依然故我,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想知道,我也无须相瞒."玉天清轻轻叹息了一声,"要救我族,海清女便要永生做贞女,做寡妇清.留得处子面容,人我皆多不便……"平静淡漠的话语中渗着一丝细微的沙沙声,依稀便是秋夜苍凉的细雨.
又是默然良久,吕不韦起身深深一躬,一句话没说便出门去了.到得庭院门口,一个黑衣中年女子却从灯影里走了出来:"文信侯,夫人在咸阳灞上有金库一座.这是路径图.这是入库宽简."吕不韦接过两样物事道:"若有要事,如何得见夫人?"中年女子沉吟片刻道:"夫人素来不喜人约,然从来不误大事,文信侯毋忧也."吕不韦说声知道了,便一拱手去了.
回到咸阳,吕不韦又是夜不能寐,在池边林下转悠到月上中天才回到书房,铺开一张羊皮纸认真地写了起来——
请立怀清台书
臣吕不韦奏:老臣尝闻:石可破也,不可夺坚;丹可磨也,不可夺赤.今查:巴蜀大商玉天清者,少时入嫁方氏,尚未合卺而夫溺水,又卒遇翁公伏罪,族业分崩在即;玉天清临难救族,以处子之身继族长之位,使方氏得入秦籍,巴蜀赋税与日俱增;疏财好义,多筑路桥,常济急难,山民拥戴其业而不见侵犯,巴山之奉公守法遂成风习;其后,又襄助六十万金助我商战,去岁大饥,大舟助粮百万斛,诚有功于国也!尤令人感喟者,其女五十年守贞未曾改嫁,时已耳顺之年,犹处子之身矣!此等心志节操,理当为朝野万民感念也.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也.所谓本者,务其人也.务人者,贵在彰其节操,若孝行,若守贞,皆当章荣与国,使民效之也.故此,老臣请立台祠,以表玉天清之操行,以彰我王德治之道也!此万事之纪也,我王当行之.秦王五年夏.
此日清晨,吕不韦上书依照惯例当即送往王城长史署.当值左长史王绾依照仲父秉政法度,当即将吕不韦上书改写为秦王诏书,并紧急呈太后宫阅过用印,回来后再加盖秦王铜印,而后立即作为秦王诏书颁发丞相府施行;而吕不韦的上书与诏书底样,则与当日公文一起呈送秦王嬴政做熟悉国事之读.
午后时分吕不韦接到诏书,立即在空白处批下:"着官市署会同司空府筹划实施,建成之日,择吉大表."官市署是丞相府属官,统管举国商事.司空府则独立成府,执掌举国工程.两府奉命,次日便在渭水之南的灞水柳林中勘定了一座小山,开始了筑台工程.消息传开,关中秦人纷纷打问寡妇清其人其事,这位巴蜀女商人的神秘故事便在朝野迅速流传开来,遂有了一首巷闾传唱的童谣:"乌氏倮,寡妇清,封君筑台,礼抗千乘.牧长穷山,惟商显荣,嗟我耕战,萤萤其功!"童谣传开,蔡泽匆匆来到丞相府,力劝吕不韦立即停止建造怀清台.吕不韦思忖片刻沉着脸问:"纲成君以为,重商必妨农战么?"蔡泽红着脸道:"文信侯事中迷也!不是老夫以为如何,而是秦人如何想头!尊商重商,与秦国情不合,当审慎为是逐步化之!操之过急,祸在你我也!"吕不韦正色道:"化秦如同变法,当效商君之坚直方有功效.我政不伤民,何惧庶民一时之怨?商贾与民有功,何惜国家之显名?遇议则改,持之不恒,为政为法之大忌也.君可反我,且勿以保身之道劝我."蔡泽一时大急,呷呷嚷道:"你十万户侯尚且不惧,我五千户封君怕个鸟!老夫偏跟你撑着,秦人终不成生咥了两副老骨头!""好!你我双车共进退!"吕不韦笑叹一句又突然低声:"以君之才,便没有歌谣么?"蔡泽恍然点头,呷呷大笑着去了.
三日之后,又有童谣流传坊区:"耕者功,战者功,商者独萤萤.有国法,有王命,解我年馑者何无功?"此歌在秦中一时传开,原先的嗟叹童谣竟渐渐没了声息,老秦人却争先传诵起两年大饥时的商贾之恩.
原来,自嬴政即位的第三年起,自来风调雨顺的关中竟是连续两年大旱.滔滔渭水几乎干了河道,蝗虫大起,遮天蔽日,夏秋颗粒无收.大半年之后,庶民囤粮十室九空,朝野顿时惶惶.秦法不赈灾,吕不韦的丞相府只有依靠暗中抛出库金压低商市谷价来救一时之急,然若没有大宗粮米进入关中,再撑得半年势必会有民众大量逃亡.吕不韦紧急召见尚商坊的山东商贾,一则激励一则请求,期盼六国商旅设法解秦国燃眉之急.然六国商贾已各接本国密令,不许向秦国运粮!咸阳之六国商贾所能做者,也就是平价甚或低价卖完现有存粮而已,显然无法从根本上缓解饥荒.正在吕不韦决意冒险开启关中两座谷仓之时,潼关渡口传来急报:一支无名船队满载稻谷停泊于河口,因渭水枯涸无法进入航道,请派牛车五千辆运载入秦!吕不韦大喜过望,亲自带着一班吏员兼程东来,到达渡口之时,船队主人却已不在,水手班头只有一句话:"我家主人卖粮于秦,三年后收金便是."递上一支宽简,便没了言语.吕不韦感慨万端,情知寻觅无着,只有连夜卸船运粮,立即向各郡县分发.
秋冬稍安,开春之后却是旱象依然,眼看夏种无着,秦国朝野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便在此时,北地郡又来急报:一支连绵马队南下,乌氏大商倮运粮救秦!吕不韦长呼一声天意也,便又立即亲自北上了.未到北地,吕不韦便清楚了乌氏倮的情形.
乌氏者,秦国北地郡之县名也.倮者,人名也.乌氏倮,便是乌氏的商人倮,人呼乌氏倮者是也.倮族世居北地,代代以畜牧为业.商鞅变法之后,整个河西高原被秦国收回,牧区再也没有了民众最怕的拉锯战,畜牧便蓬蓬勃勃生发起来.及至倮做了族长,倮族之畜牧业已经伸展到了阴山以北,与胡族常相交易了.倮豪侠仗义,善于周旋,与匈奴各部单于交好非常,便在畜牧之外做起了马商:将中原谷物盐铁卖与匈奴,再将换来的草原良马南下卖与中原各国.数十年下来,乌氏倮财货剧涨,声名遍及草原胡族.这年闻故国大旱饥荒,乌氏倮深感秦国之威秦人之身给自己的胡商生意带来的巨大好处,遂慨然买得大批燕赵粮谷并草原数万头肉牛南下救秦.吕不韦接得浩荡马牛与数十万斛燕麦稻黍,并力邀乌氏倮南下咸阳盘桓.乌氏倮入咸阳三日,"秦王"诏书封乌氏倮领上卿尊荣,爵位与封君相同,号为乌氏君.也就是说,乌氏倮虽非在朝官员,却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如同纲成君蔡泽一般的仪仗、府邸、衣冠、车马等等诸般尊荣.在"尊荣必出于农战"的秦国,商贾纵然有得金山,也不能建造具有贵胄格局的府邸,庭院再大房屋再多,门前也不能有石坊碑刻,门额也不能有府邸标记;衣食住行可富不可贵,譬如商贾不得乘坐带有伞盖轺的车,只因为伞盖高低是爵位高低之标识.
如此法度之下,乌氏倮竟爵比封君,可谓石破天惊!
然则,其时毕竟饥荒大作人心惶惶,谁也顾不得去计较这些名位虚事,一时竟是风平浪静.事过境迁,转过年来风雨如常饥荒渐去,老秦人眼见怀清台开工,便油然想起此事,不禁便有了满腹牢骚.及至念功童谣出,秦人一番咀嚼品味,感念之下自觉愧疚,便也不再计较商贾获显荣的事了.
八月秋风起,怀清台告成.秦王嬴政驾临灞上拜祭开台,吕不韦亲自宣读了表彰诏书.关中老秦人非但没有非议之辞,且纷纷赶来拜祭.吕不韦大为感喟,对身旁蔡泽便是一叹:"民心为天也!天许我化秦,我何惧之矣!"嬴政见吕不韦慨然动容,遂过来关切道:"敢问仲父,乌氏倮尚有封君之荣,玉天清何故只彰名不封爵?"吕不韦素来不以仲父轻慢君臣之礼,一拱手道:"回复君上:玉天清高年淡泊,曾言欲贵后人,有族侄可入仕途;容臣考校后论,若有才具,自当封其爵位."嬴政笑着点头:"果真此人有才,便封他个等同侯爵!"君臣三人便是一阵大笑.
来年开春,学宫与贤苑两座馆所大体完工,吕不韦便颁发手书广召门客.入夏时节,便有山东士子纷纷来投.吕不韦大为振奋,立即与蔡泽开始筹划编撰治国典籍事宜.正在此时,太后宫却传来密书,要吕不韦兼程赶赴梁山宫共商国是.吕不韦捧着诏书愣怔半日,蔡泽却撇着嘴呷呷一笑:"梁山之夏,快活于咸阳多矣!公何迟疑哉!"说罢便摇着鸭步径自去了.
望着蔡泽已显苍老的背影,吕不韦不禁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六幽幽梁山乃见狂且
空守西畤,太后赵姬实在是急不可待了.
咸阳西北百余里,有新老两处宫室,古堡西畤与梁山夏宫.西畤,是秦人立国的第一座都邑,实则是在山地河谷里用大石原木搭建的一座简易城堡而已.五百年前,周平王封秦人为东周开国诸侯,地盘便是周人的老根——关中之地.封国时周平王便说得明白:"戎狄夺我故土,毁我沣镐两京.秦能驱逐戎狄,即有其国也."也就是说,地盘虽好,却不现成,要秦人从戎狄手中一寸寸去夺.其时秦人草草建城的全部用途只有一个,做与戎狄连年激战的大本营.悠悠五百余年过去,距离谷口大道十里之遥的西畤都邑已经被岁月侵蚀成了山谷中一座人迹罕至的小小石头城,若非是秦人第一都邑而有官府时不时修葺维护一番,只怕早是废墟了.过了西畤十多里,便是秦昭王时建造的夏宫古邑.
与夏宫所在的这片山地叫做梁山,是咸阳西北方向的第一道山地.后世《陕西通志山川》云:"梁山高三百七十四丈,周九里,广二里.正南两峰相对,直北一峰最高.东与九嵕(山)比峻,西与五峰相映,南与太白终南遥拱,为一方大观."梁山两峰正在一片高地之上,几道河谷草木葱茏溪流多出,有草有水可进可退,堪称占尽兵家攻守之地利.久在陇西山地血战求存的老秦人当年将这里作为攻占关中的大本营,实在是独具慧眼.及至关中成为秦国腹地,梁山便成了最靠近咸阳的最佳消夏之地.较之于伟丈夫一般的巍巍南山,梁山便是柔美的处子——山不峻绝,道不险阻,水不湍急,林不荒莽,习习谷风摇曳山野草木,直如佳丽之喁喁低语.因了如此,晚年的秦昭王才在梁山河谷建造了一片庭院,名为夏宫,每年酷暑总要在这里住上一两个月,风高水急林荒道狭的南山章台倒是很少去了.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梁山近便,飞骑轺车片时可达咸阳,夤夜有事可说走便走,误不了任何军国急务.也正是因了这种便利,数十年后成为始皇帝的嬴政大肆扩建了梁山夏宫,梁山宫始成赫赫之名,这是后话.
赵姬最喜欢的,便是梁山的秀美娴静.
只有在梁山,赵姬才能依稀找见少女时熟悉的庄园日月.邯郸山川是粗砺的奔放的热烈的,那漫山遍野的胡杨林永远是燕赵山川的旗帜,无论是一片金红,无论是一片粗绿,甚或是一片枯红的沙沙落叶,都弥漫着一种干爽一种凛冽一种令人心志焕发的天地生气.来到秦国关中,她最感不适处便是夏日的湿热.第一年入夏,嬴异人特意陪她去了章台,可她却在那里似病非病的卧榻了整整三个月.嬴异人大为不解.她说,章台山阴太重,冰凉到心,打不起精神.于是,第二年夏日来到了梁山,她竟一直住到了第二年入夏,若不是嬴异人病势沉重,她还是不想回咸阳.异人诧异.她说,梁山疏朗,西畤古远,人心舒坦.自此年年来梁山,除了年节、启耕、祭天、大朝等需要王后出面的大典,她几乎钉在了梁山.后来,赵姬专谕王室工室丞,在西畤古堡旁的树林中另建了一座庭院,取名西苑,与梁山夏宫轮换来住.夏夜谷风习习星河如洗,独立楼头百无聊赖,她便前半夜在夏宫,后半夜到西苑,却也是不亦乐乎.
说来自己也不明白,赵姬实在不喜欢咸阳这座煌煌大都.既厌烦永远都在耳边喁喁唧唧的市声,也厌烦周边永远都流淌不完议论不休的种种消息,更厌烦议国议政时大殿一片黑压压的冠带衣履与一个个锐声刺耳的激烈论争.几次梦魇,这座煌煌大都竟化成了汪洋大海,鼓着巨浪将她如沙石树叶般吞没!一身冷汗醒来,她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嬴异人死后,她几次想离开咸阳重回赵国,去寻觅少女时的自由岁月.然每当她要脱口而出时,竟每每都被身边侍女的一声太后惊得一个冷颤!是啊,她是秦国太后,而且是秉政太后,除非暴死,她能走得脱么?整日抑郁恍惚,她不知不觉地常常在王城梦游了.一夜,小内侍赵高在王城唯一一片胡杨林中看见了只一方蝉翼白纱一头散乱长发的她,吓得顿时瘫在了林边.次日,已经是秦王的儿子嬴政带着太医令前来觐见,诊脉后的太医令背着她对儿子低声说了片刻,寻常声称自己离不开母后教诲的儿子,才终于将她专程送到了梁山.
咸阳宫的那片胡杨林,恰恰便是吕不韦在王城的理政署.
重到梁山的第三日,吕不韦来了.虽然带来了一大堆急待处置的国事,吕不韦却一件也没有说,只是陪她默默地对坐着.赵姬也是一句话不说,只低着头时不时一声断肠般的叹息.从正午坐到暮色降临,两人谁也没有动得一动,谁也没有说得只言片语.掌灯之时,赵姬不经意瞄了吕不韦一眼,心头不禁猛然一抖!豆大的泪珠正从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苍老面容上滚落,吕不韦紧紧咬着牙关,两腮抽搐得中风一般……脸色苍白的赵姬轻声屏退了侍女,走到了吕不韦身边,轻柔地搂住了那颗鬓发斑白的头,雪白的汗巾蒙住了那张泪水纵横的脸.猛然,吕不韦抱住了她瑟瑟抖动的身躯,那股力道几乎要使她窒息过去……
只是在那一夜之后,她才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渴求.
自此,吕不韦每月必来.后来,便有了一道秦王诏书:每月月末三日,为太后丞相会政之日,举凡本月国事,务必在月末三日前理清待决.赵姬笑吕不韦画蛇添足.吕不韦却说,政有政道,毕竟须得有个说法.赵姬却说,你爱蛇足便蛇足,左右不许丢开我!说罢便抱住吕不韦忙碌起来.虽然吕不韦体魄壮硕,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时不时萎缩不举.无论赵姬如何殷切勤奋热汗淋漓,吕不韦只木然望着帐顶浑然无觉,那初始曾经的雄风也总是渺渺无期.便在两人兴味索然地疲惫睡去之时,吕不韦却往往在更深酣睡之中突然挺进,她那灰色的梦便顿时一片火海一片汪洋!清晨游山,赵姬红着脸嘲笑那物事患得是五更疯.吕不韦总是皱着眉头一声粗重地叹息,你太后也,我丞相也,秦王日长,如此终非常法也!赵姬却咯咯笑了,太后丞相不是人么?当年宣太后私通朝臣几多,谁说甚来着!秦王再大又如何?我正寻思,待他亲政,我便再嫁给你这丞相!那一刻,吕不韦脸都白了,愣怔间勉力对她笑了笑,昭妹莫任性,此事还是容我三思,总得有个妥善出路才是也.赵姬却是耸眉立目,妥善个甚?索性你我辞国,做范蠡西施泛舟湖海,强如教这沉沉冠带活活绞死!吕不韦默然无语,直到离开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次以后,吕不韦已经大半年没有再来了.
每次派亲信回咸阳敦促,吕不韦都有千百个实在不能前来的理由.赵姬一次又一次地体谅了吕不韦,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且莫任性,当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要吕不韦既全力辅佐自己的儿子,又悉心做自己的夫君,毕竟难为他了.然则无论赵姬如何在心中为吕不韦开脱,已经重新燃烧的(禁止)却由不得自己.夜来辗转反侧吞声饮泣,白日茶饭不思恍惚如梦.为了不使自己再度陷入梦游,她便每日夜半骑马,从夏宫飞驰西苑,又从西苑飞回夏宫,直至折腾得自己疲惫地倒下.几个月过去,一日不意揽镜,她竟被镜中的自己吓得尖叫起来——两鬓丝丝银发,一脸密密褶皱,苍白的瘦脸直如五十岁老妪!她哭了,整整哭了一日一夜,为了上天对她的折磨,为了命运对自己的欺骗.她分明是生就的娇媚女儿身,上天却教她每每久旷.当年因了吕不韦的冷漠,她嫁给了火焰般燃烧的秦国公子嬴异人.可这丛火焰却只燃烧了短短半年,便倏忽飘逝了.多年之后,当她带着儿子嬴政被隆重接回秦国时,昔日的火焰竟莫名其妙地熄灭了.当年公子做了秦王,却没有了她日夜梦想的凛凛英风,她期盼他对她能如当年那般任意肆虐.可一切都是梦幻,嬴异人竟不可思议地变成了一个卧榻病夫,只能时不时抚摩着她焦渴的(禁止),挤出一丝难堪的笑来.吕不韦的不期到来,非但圆了她少女初情的梦,更点燃了她奄奄一息的欲念.终于,她绽开了丰盈旺盛的生命之花,倏忽变成了一个艳丽的绝代美夫人.侍女歆慕,朝臣惊叹,她更是快乐得几乎要醉了……然而曾几何时,这一切竟眼看着又将成为一场梦幻.便在她疯狂地用药杵砸着铜镜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她一生的命运磨难都是因吕不韦而起的!吕不韦逼她嫁给了嬴异人,第一次抛弃了她!吕不韦唤醒了她的垂死灵魂却又置之不理,第二次抛弃了她!梦而又梦,碎而再碎,不是吕不韦却是何人?那一刻,她横下了心,要召吕不韦来说个明白:或她再嫁吕不韦,或两人辞国隐居,否则她便与吕不韦同死同葬!
做好了一切准备,也派出了亲信信使,吕不韦却依然没来.
气狠之下,她第一次动用太后大印,下诏吕不韦前来议政.
下诏三日,吕不韦派书吏送来一信,说正在为她物色一宗可心大礼,不日即到,要她平心静气等得几日.书吏还带来了吕不韦亲自为她配制的一箱安神清心草药,备细写了煎服之法,其情殷殷,跃然纸上.赵姬又一次心软了,凄然叹息一声,满腹怨恨又化做了刻骨铭心的念想.
这次吕不韦倒是没有泥牛入海.一月之后,吕府的女掌事莫胡到了夏宫,给赵姬带来了三车茶酒衣食与各种器玩,也带来了吕不韦的关切之心.赵姬虽是太后,一应物事可说应有尽有,然则在精于器物的昔日大商吕不韦送来的这些绝世佳品面前,也是啧啧称奇爱不释手.莫胡是个极其可人的女子,虽然已经年逾三十,却有着少女难以比拟的风韵,更兼聪慧过人见闻多广,一日间便与赵姬处得姊妹一般.赵姬原本便无视法度厌恶威严,得遇如此可心女子,又是吕不韦身边之人,亲昵之心油然而生,夜来便拉着莫胡同榻并枕抱在一起说话,说得最多的自然是吕不韦.越说越入港,赵姬便揪着莫胡耳朵悄悄笑问,小妹可是他的人了?莫胡红着脸将头埋在赵姬胸前咯咯笑道,小妹原是他买的女奴,能不是他的人么?赵姬又问,目下他还要你么?莫胡羞涩道,夫人月红时有过两次,只搂住我睡,却做不得事.赵姬便问,是病么?莫胡连连摇摇头,我敢问么?我只悄悄说给了夫人;夫人笑说,不行近半年了,才晓得,预备着与老姐姐守活寡便是了;我问何不找太医诊治,夫人说药都服了几个月,甚动静没有,连清晨尿勃也没有了,只怕是真不行了;姐姐你说,为甚忒般厉害一宗物事说不行便不行了?赵姬听得心头怦怦直跳,心下直悔错怪了吕不韦,莫不是自己太疯,他能好端端塌架了?
盘桓几日,夜夜亲昵,赵姬与莫胡几乎是无话不可说了.这夜说得热闹,赵姬便问莫胡经过几个男人?莫胡说两个,姐姐几个?赵姬便说也是两个,说罢一声叹息,你说,男人物事莫非都是这般不经折腾?莫胡咯咯直笑,不晓得不晓得.笑得一阵恍然欲言,却又笑得趴在了赵姬大腿根儿.赵姬大奇,拧住莫胡嫩白的脸蛋儿便要她说话.莫胡一边讨饶一边吃吃笑道,姐姐可知,男人物事能有几多大几多硬么?赵姬噗地一笑,向莫胡的脸打了一掌道,明知故问!说,你见过多大多硬物事?莫胡便吃吃笑着讲述了一则奇闻——
那日,莫胡去渭南贤苑送药,吕不韦却不在书房,等候之时她竟起了睡意.正在朦胧之际,一阵喧哗笑语加着连声惊叹突然从庭院林下暴起.莫胡睁开眼睛走到窗下望去,顿时心下突突乱跳!一个生着连鬓大胡须的壮伟后生赤裸裸挺立在人圈中间,一个车轮正在围着他飞转,那车轴孔中的物事竟是一根巨大的紫黑色的(禁止)!莫胡眼力极好,眼看那支(禁止)青筋暴涨勃勃耸动,便知绝非虚假障眼的方士法术.待车轮静止,那支硬得不可思议的(禁止)还将轴孔嘭嘭敲打了几下,才听得一个带着胡腔的粗厚声音大笑了一阵,如何?这是在下绝技,谁个敢来一试?正在此时,众人却哄笑着纷纷散去.莫胡一看,原来是吕不韦匆匆来了,连忙便倒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赵姬苍白的脸红得晚霞一般喃喃自语,那厮胡人?有名字么?莫胡咯咯直笑,此等奇人伟丈夫,我也上心哩,悄悄一打问,竟是新来门客,名字忒怪,叫做?对!叫嫪毐!赵姬笑着在莫胡的雪白丰臀上连打几掌,偏你有眼福!还能记住如此一个怪名字!哪两字?写来!莫胡笑叫着连呼遵命,便在赵姬的肚皮上写画起来,姐姐,记住名字管甚用?一饱眼福才叫奇观.赵姬便是幽幽一叹,我不若小妹,只这梁山便是我终生牢狱也!莫胡却爬上来搂住赵姬在耳边吃吃笑着说了一番,末了笑问一句,姐姐,我这谋划如何?赵姬不禁面红过耳,亲昵地将莫胡揽在了怀中笑道,若有如此一个玩物,小妹也来消受一番.莫胡连忙笑叫着爬开,不敢不敢,莫胡见了那物事发晕,小命要紧也!赵姬一把扯住莫胡长发便骑到了莫胡那滑腻丰腴的背上,一边捶打一边笑叱,教你个死妮子小命要紧!偏姐姐命贱么?莫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池深,命大!小妹太浅,只怕那物事溺得一泡,也要淹死人哩!赵姬不禁咯咯长笑,一时心旌摇动身子大热,骤然一股热流喷出便软滑在了莫胡背上……
盘桓了旬日,莫胡还是回了咸阳,赵姬又开始了彷徨焦虑.
又是月余,时当春尾夏头,正是梁山不冷不热最为舒适的阳春之季.这日午后,一支马队牛车轰隆咣当地到了夏宫.赵姬正在山坡跑马,遥见车队马队,以为必是莫胡到了,连忙一马飞回,在庄园南门恰恰截住了前来车马.迎头参拜者却是已经白发苍苍的给事中.赵姬顿时兴味索然,转身便径自回了寝室.随即庄园内外进出脚步匆匆,赵姬情知又是王城依例送来了过夏物事,也懒得理会,便进浴房冲凉去了.换好干爽衣衫出来,赵姬郁闷未曾稍减,正要吩咐掌事侍女备车去西苑,给事中苍老的声音却传了进来:"老臣请见太后."
虽则心下厌烦,赵姬却也明白这是法度,她不在那方羊皮纸上用印,臣工便无法回王城复命.冷冷一声答应,老给事中便脚步轻悄地到了厅中.赵姬漫不经心地一指书案道:"印在玉匣,自己用了."老给事中恭谨地盖好了太后大印,却只向羊皮纸上哈着气不走.赵姬便皱起眉头:"路上去哈,我要去西苑了."老给事中连忙躬身低声道:"老朽受吕府女掌事之托,给太后带来了一宗物事尚未交接."赵姬淡淡道:"她倒托大,自己为何不来?"老给事中连忙道:"太后明察:渭南两院门客大满,竟日论战.女掌事说,文信侯教她去襄助料理,入夏有了头绪方得分身."赵姬便是一笑:"也罢.却是甚个物事?"给事中道:"一辆缁车,一个内侍."赵姬不禁又气又笑:"乖张也!梁山内侍二十余,要那物事何用?还不如送一只狗来!"给事中连忙摇头:"不不不,太后容老朽禀明:这个内侍,本是文信侯女掌事亲为遴选,言其多才多艺,使人不亦乐乎;为太后颐养天年,女掌事特意知会老朽,依王城法度行净身之术,而后进献太后为乐."赵姬没好气道:"也罢也罢,左右一只活物,来便来也."说罢回转身唤进守在门廊下的中年侍女吩咐,"你且去随给事中将车接了,随我轺车赶往西苑,看这活物能给我甚个乐子?"
待给事中的车马离去,赵姬便自己驾了轺车快马上道.但住梁山,她素来都是自己驾车自己骑马,从来不要驭手驾车.也只是在车马飞掠山林之时,她才依稀有得些许少女时的奔放情境,心绪也才略微有些轻松.自于莫胡盘桓旬日,她的心便被一个荒诞的梦燃烧起来,焦渴地期盼着可人的莫胡能给她一个真正的闻所未闻的奇观,左右也不枉了这天生的女人之身.不想这个莫胡如此扫兴,竟给她送来了一个净身内侍,虚应故事还说能使人不亦乐乎,当真岂有此理!看来还得召吕不韦来梁山,要再不来,她便亲回咸阳与儿子嬴政理论,逼也要逼得他赞同她嫁给吕不韦;吕不韦若是推辞拒绝,她便亲登丞相府,大张旗鼓地与陈渲住在一起,看你个吕不韦如何处置?心之将死,身败名裂又怕甚来……
"太后勒马!西苑到了."
若非身后飞骑侍女锐声一呼,赵姬的青铜轺车便要冲进荒莽的山林了.待车马徐徐勒定,赵姬马鞭一指:"上山!"飞车冲上了西苑旁绿草如茵的山坡,赵姬下车沾拭着额头细汗吩咐道:"摆我赵酒,都来痛饮一回."侍女掌事过来悄声问:"那个活物在车中直喊饥渴,如何处置?"赵姬冷冷道:"狗!将他下来,丢他一根骨头一盆水了事."
待一方大毡在草地铺开酒肉摆置整齐,两个小侍女偎着赵姬品啜凛冽的赵酒时,侍女掌事带过来了一个黝黑伟岸的汉子,一身内侍黑衣,三寸布冠软塌塌爬在一头散发之上,脸膛光溜溜红赤赤犹如刚被滚水烫过的新猪一般怪诞!赵姬不禁看得噗地一笑:"一副好身板,只可惜没了那般物事也."两个小侍女便偎着赵姬笑做一团.突然,一个小侍女惊讶叫道:"哟!太后快看,生拔胡须也!莫怪脸红得鲜猪一般!"另个小侍女便红着脸咯咯笑了起来:"莫如也生拔了头发,便活脱脱一头黑猪也!"
"猪便猪!老爹要酒肉!"壮汉猛然一声大喝.
哗地一声,赵姬与几个侍女笑成了一片.侍女掌事笑得弯了腰:"哟!猪火气蛮大也!先下得那排满肉大骨头,喝得那盆清水再说酒肉了."壮汉嘟哝一句,只要有得咥,一排骨头算个鸟!说罢两腿大岔开小山一般坐在两只大陶盆前,捞起大排骨便是狼吞虎咽.赵姬们一爵酒还没啜完,壮汉手中的大排骨便荡然无存.赵姬们一时屏息,只见壮汉又将盛满清水的大陶盆高高举起,一柱急流朝着那张大嘴便灌了下去,也不见壮汉吞咽,急流却忽忽入腹,片刻间大陶盆清水便一滴不出了.
侍女们惊愕地笑叫起来:"呀!长鲸饮川也!"
赵姬也笑了:"小子倒是本色,叫甚名字?"
"俺叫嫪毐!说了也白说!"
"为甚来?"
"女人都是笨猪,记不得俺这带毛女人半毒猪!"
哗啦一声,侍女们又是喷声大笑,分明是酣畅极了.这个被人骂做猪狗或骂别人做猪狗皆不在乎的壮汉,却竟能将自己的名字拆解为"带毛女人半毒猪",至少便不是一个真正的笨汉,明而粗,惠而猛,当真妙不可言也!心念及此,赵姬咯咯笑骂道:"你这黑猪,忽而秦声,忽而齐语,猪头猪恼却分明一个胡奴,小子究竟何国人氏?"壮汉昂昂道:"俺嫪毐,生在阴山,长在之罘,老根却在秦国!你老姐姐说,俺嫪毐是何国人氏!"说罢又不胜沮丧地兀自嘟哝一句,说也没用,女人都是笨猪.侍女们又是一阵乐不可支的大笑,竟是谁也没觉得这是对太后的冒犯.侍女掌事一巴掌打落壮汉头上软塌塌的布冠笑问:"你个笨猪,可知道送你到此为了甚来?"壮汉依然一副昂昂然神情:"知道!那个女掌事说了,给一个贵夫人做榻奴,陪她甚来?对!不亦乐乎!"一个小侍女气咻咻道:"呸呸呸!榻奴要你么?黑猪模样!"壮汉却高声大嚷起来:"休说黑猪,给你做榻奴俺嫪毐还不愿意,脆得豆芽菜一般,经得折腾揉搓么!给你个小母狗说,俺有大本钱!有绝技!只这位老姐姐一盆好菜,配我侍奉,!你等几个,哼哼,配不上!"
轰哈一声,侍女们又笑又骂又羞又脑,却对这种闻所未闻的惊人的粗俗无可奈何,除了一口声骂猪骂狗,竟是一句解气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赵姬笑悠悠打量着这个黝黑粗俗半脏半净半清半浊似愚似智的后生,心头竟甜丝丝地.虽然那几句赤裸裸地奉承是脏污的狎邪的纯然肉欲的,却也是结结实实的,从来没有从一个男人口里听到过的,她本能地相信,这也是真实的!不是么?作为一个真实的(禁止)的女人,那几个嫩豆芽般的小侍女能比她更值得男人享受么?这头黑猪倒也精明,真是个折腾女人的高手也未可知.只可惜他被阉割了,没了那物事充其量也只是个逗乐的活宝而已,莫胡啊莫胡,你倒下得手也!
"你等先回西苑,我听这黑小子乐乐."
侍女们嘻嘻哈哈地跑开了.女掌事临走还递过来一根马鞭笑道:"这头猪皮粗肉厚,打他几鞭定然解气!"赵姬接过马鞭笑了:"黑小子,敢让我打么?""敢!"嫪毐一把扯开内侍黑丝袍,赫然露出结实黝黑的上身,两步便爬到了赵姬面前,"老姐姐打我便是疼我!"赵姬笑吟吟用鞭杆敲敲那黝黑的脊梁,嘭嘭之声一方石板也似,不禁咯咯直笑:"小子石头一般,打不动也.哎,你小子方才说甚?大本钱,绝技,都是甚来?""老姐姐想看么?"嫪毐嘿嘿一笑,猛然翻身直跪在赵姬面前,一扯腰间大带,一支巨大的物事便直扑赵姬眼前!啊哟一声尖叫,赵姬便软在了嫪毐脚边.
"还有绝技,老姐姐!"
"走……"赵姬面红耳赤地闭着双眼,两手软软地推着.
"走个甚来?俺侍奉老姐姐绝技!"嫪毐兀自嘟哝着,粗大的臂膊不由分说揽起了赵姬软成烂泥的身躯,撕扯开华贵的锦绣,一挺身便猛然长驱直入.赵姬痛楚地大叫一声便昏昏然不知所以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姬睁开了眼睛,直觉自己浑身酥软得面团一般,眩晕得飘悠在云中一般,噫!灯也亮了?啊!身子下湿糊糊是血还是……猛然,一阵粗重地鼾声在榻边响起,啊!这头黑猪!赵姬要霍然起身扑了过去咬断这头黑猪的喉咙,却变成了软绵绵滚在一座黑山之上脸颊紧紧贴住了那粗壮的脖颈口水随着粗重的喘息淹没了毛乎乎的胸膛.老姐姐醒了,来劲也!黝黑的一双臂膊猛然托起白光光的(禁止)猛然摁了下去,赵姬一声微弱的呻吟,便被汹涌无边的潮水淹没了……
夏天还没有来临,苍白憔悴的赵姬便变成了一个红润娇艳的美妇人,两鬓的白发竟神奇地消失了.竟日胡天胡地,赵姬没有了那怕片刻的独处,任何事都无暇去想也来不及想.那嫪毐随时随地都可能不可思议地将她尽情蹂躏一通,片刻离身,她便立即忽忽大睡,往往还在沉沉之中,便又被折腾醒来.赵姬第一次尝到了连做梦也没有了空闲的疲惫舒畅与忙碌,心下几乎成了一片空白,只终日摇曳着那宗令她沉迷的物事.立秋那日,侍女掌事禀报说丞相府送来待决公文十多卷,其中六宗要太后用印.她愣怔良久才恍恍惚惚笑了,噢噢噢,丞相府呀,用便用了.女掌事问要否给文信侯带信?她又是一阵愣怔恍惚,文信侯?噢噢噢,不看我忙么,聒噪!女掌事再没有说话便走了.
一冬窝罢,夏宫太医照例给太后做开春调理,一诊脉却惊得半日不敢说话.在赵姬慵懒地嘲笑中,太医才颤颤兢兢地说,太后有了身孕.旁边女掌事顿时吓得没了颜色.赵姬却咯咯笑道:"女人没身孕还是女人么?本后有身孕,又不是你等有身孕,我都不怕你等怕甚来?"
立春时节,赵姬第一次用太后印知会秦王并丞相府:内侍嫪毐,忠勤任事,擢升给事中,等同庶长爵,留掌太后宫事务.三日之后,丞相府发来官印上书,说秉承太后诏令,已经将内侍嫪毐之官爵列入俸金,太后毋念为是.然则,王城的秦王儿子却始终没有回书.从摄政法度说,封官赐爵之事,不亲政的秦王是无话可说的,也就是没有任何干预的权力;然则,从礼仪人伦说,作为亲生儿子的秦王,对母后对身边宠臣的封赐表以认同却实在是该当的;不做任何表示,未免太过尴尬了.
赵姬蓦然想起,儿子已经有大半年没有来梁山夏宫做孝行探视了.知道儿子秉性,赵姬心下不禁有了些许忐忑与歉疚.然则一夜之后,盛年怒放的艳丽美妇人又将一切的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必须有秉政太后参与的春耕大朝会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第十三章雍城之乱
一冠剑将及兮风雨如磐
嬴政很是烦恼,直觉此等一个秦王实在是旷世窝囊.
自母后长住梁山,倏忽三年过去,他已经二十岁,做秦王已经七年了.三年之中,国事尚算平稳.对外,蒙骜王龁一班老将连续出战山东侵削三晋,小胜连连,先后夺得三十余城,新设了东郡;期间,赵魏韩楚拉着卫国做成了一次五国联兵攻秦的小合纵,攻下了秦国从赵国夺取的寿陵,蒙骜亲率秦军大举反击,未曾接战五国联军便自行退兵了.内政,文信侯当国,虽有两次大旱饥谨,终是无关大局,诸事皆有条不紊.渐渐长大的嬴政虽不亲政,对用人、决策、实施等诸般实务也是概不过问,然却时时关注着秦国大势,身处局外而日日勤奋披阅公文典籍,留心踏勘朝局变化,反倒对国事有了一种超然的清醒的评判.三年以来,嬴政越来越清楚地觉察到,繁盛稳定之后,一种巨大的危机正在逼近秦国,逼近自己,而他却无能为力!
最感束手无策者,便是对自己的母亲.
三年以来,摄政的太后母亲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每一件都教嬴政忿忿然脸红,却又无可奈何.最初,精灵般的小赵高悄悄打探得一个消息:送入梁山的嫪毐没有被阉割,是个假内侍!嬴政黑着脸问赵高如何知道?赵高说,嬴政派他去梁山给太后送秋仪时,他见到了嫪毐,一看便知是个假货!回咸阳后,他私下找一起从赵国来的一个净身坊内侍打问,那人说,根本没给此等一个人净过身.嬴政听得吞了苍蝇般作呕,然夜来一番回味,终是体谅了母亲.战国之世风习奔放,赵秦两国更是多有胡风,王后在国君死后改嫁或是与大臣交好,原也是寻常之事.母后正在盛年,没有与秦国的大臣将军私相交好,那一定是顾及他这个秦王儿子的尊严.如今有得如此一个"内侍"侍奉,实在也算不得甚,何须辎珠较之?次日,嬴政立即对赵高一番叮嘱,嫪毐之事休对任何人提起,只做他是真内侍便了.赵高频频点头,连说知道知道.
想不到的是,半年之后,母亲下了一道摄政太后诏,竟将嫪毐擢升为王城内侍的最高官爵——给事中!原先的老给事中贬黜为郎官,却又"领王城事务总管".诏书一下,整个王城内侍侍女无不惊愕!这给事中向有两大职权:一则职掌王城内所有非国政事务,二则总管内侍.此等诏书实际上便是教嫪毐只做官只管人,而不做事!嬴政深感突兀,更觉母后不晓事理法度.身为一国太后,毕竟不是桑麻女子,有一个侍奉卧榻的"内侍"便也罢了,何苦如此张扬?若是嫪毐的"内侍"真相传扬开来,岂不引天下大大耻笑?再说,纵是实在要封赏这个匹夫,也当依照法度,人、事两权归一,原先的老给事中也好另行安置;如此嫪毐掌权管人,老给事中成了小郎官,却要分派内侍们做事,每个内侍侍女及一应后宫女官之功过赏罚岂不生乱?当真大谬也!负气之下,嬴政始终不理睬这道诏书,例行的孝道探视也一应取消.嬴政是想教母亲明白:如此作为大大不妥,该当收敛才是.
谁知,荒谬的事情竟是刚刚开始.便在嫪毐成为给事中半年之后,小赵高又悄悄说给他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太后与嫪毐生下了一个儿子,已经秘密移居雍城旧宫,着意回避咸阳耳目!
"果真?"嬴政的脸刷地变得苍白了.
"小高子死得百次,也不敢虚言!"
那一夜,嬴政独驾缁车飞出了咸阳,回到了久违的已经被叫做鸿台的山间庄园,打马在河谷奔驰了整整一夜.回到咸阳王城,嬴政对已经是十五岁少年的赵高一番秘密叮嘱,小赵高便向已经遭贬的王城老给事中讨了个差事,到雍城宫做杂役内侍去了.未及一月,小赵高便传回密信:太后又有了身孕!嬴政气得心头滴血,却思谋不出如何应对这等难堪的事件.有几次,他都想找仲父吕不韦商议,可每次一闪念都本能地觉得不妥,如何不妥,自己却又说不清楚.彷徨之下,又想找来蒙恬商议,又觉太过唐突难以启齿,终究还是气狠狠搁在了心头.若是仅仅如此,也许过得一阵嬴政也就自行开脱了.生两个儿子又能如何?终不成母后教这两个孽子来做秦王!再说母后独居又心有顾忌,召高明太医配制流药毕竟不便,她又能如何消解得此等难堪?纵是密召武士暗中杀了这个狂且之徒,母亲要再找别个男子,徒叹奈何也!
然则,事情却远远没有仅仅如此.今年开春,小赵高从雍城秘密赶回咸阳,带来的消息更是嬴政无论如何也无法预料的——太后与嫪毐私约:秦王死,立嫪毐之子为君!
"今古奇观也!"嬴政反倒拍案笑了.
小赵高却是直白:"信与不信,我王自断.小高子却要禀明事体原委:我通得太后一个侍榻小侍女,许他日后一个可心前程,或以自由身出宫嫁人,或做秦王女官.小侍女对嫪毐得宠原本大有醋意,便答应替我留心那个浑毛猪.这次密谋,是太后当着小侍女面与嫪毐说得.那个浑毛猪高兴得又跳脚又拍掌,还当着小侍女的面将太后……"小赵高骤然打住,吓得直抹额头汗珠.
"小高子,"嬴政却浑然无觉地淡淡道,"日后做事可许人金钱,不可许人官爵.这是大秦国法,不可越矩,记住了么?"
"小高子记住了!"
"好.今夜无论谁来,只说我方歇息.呵,除了仲父."
"嗨!"小赵高军士般答应一声赳赳去了.
一夜未眠,嬴政终于绝望了.这个太后还是自己的母亲么?这个母亲还是秦国的太后么?与一个"内侍"私生两子,藏匿雍城旧都深宫,非但丝毫不以为羞耻,反倒要取代嬴政做秦王,当真滑天下之大稽也!一个身为太后的女子,盛年之期如此迷醉于淫乐,显然已经远远超越了礼仪风习所能认可的人之常情.以秦赵风习说,寡居私通可也,私通生子可也.然则,这个母亲太后竟要以私通之子,在法度森严的秦国承继非嫡系王子不能染指的秦王大位,如此无视人伦之大防,岂非狂乱痴迷?嬴政反复揣摩,太后之所以如此荒诞不经,无非有两种可能:不是欲望过度而患了失心淫疯症,便是实实在在地臣服在嫪毐那个浑毛猪的胯下了.无论哪种可能,对秦国,对自己,都将是无法洗雪的耻辱!而若是后一种可能,即太后母亲清醒地有意地为她自己与这个狂且浑毛猪的将来构筑永久的巢穴,则危机更为深重,局面将更难以收拾.然则,究竟太后母亲之荒诞行径是病情所致还是欲心所致,嬴政却是一时难以评判……思虑竟夜,嬴政决意再忍耐得一阵,待真正清楚局势要害时再谋如何应对,目下惟需上心者,便是绝不能再接近母后,以防她等有杀心……心念方生,"秦王死"三字竟如轰雷击顶般陡然闪现在心田,心下顿时雪亮——是也,嬴政不死,孽子何以为秦王?嬴政尚未亲政而言其死,能是如何谋划?!
嬴政突兀一个激灵,竟不由自主地软在了池畔.直到小赵高来将他扶进了王城寝宫,嬴政依旧是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小赵高连忙要去召太医,嬴政却摇摇手低声道:"不要太医,去寻蒙恬,快!"
正午,王城官吏进出最稀疏的时分.小赵高驾着秦王缁车辚辚入宫,在大树浓荫的东偏殿外一掠而过便消失了.扮做内侍模样的蒙恬脚步匆匆地进了殿廊,廊下一个老内侍立即将他领进了秦王书房后的密室.直到入夜,蒙恬才又钻进缁车辚辚去了.
便在嬴政开始谋划自保的时刻,五月大忙来临了.在重农尚战的秦国,五月是雷打不动的督农之季,非但郡县官吏全部出动到村社激励督导排解急难,便是国府相关官署的吏员也飞马各郡县督察农时,若有郡县不能解决的急务便飞报国府定夺.咸阳的丞相府则是昼夜当值,时刻通联各官署,全力调遣各种力量确保夏收夏种.这是秦国的久远传统,虽为大国,亦丝毫无变.文信侯吕不韦非但下令丞相府吏员依法度当值,而且下令门客院休农一月,全部三千门客皆下关中村社督农视农.嬴政自然也遵从惯例,知会仲父后便带着王绾、赵高与几个武士到关中视察农事去了.
旬日之间,嬴政一行方到骊山,便接到丞相府特使急报:太后有特急诏书,命秦王还都与文信侯一同奉诏.思忖片刻,嬴政对特使笑道:"目下举国农忙,有事仲父知会我便了,何须还都也."特使还要说话,嬴政一摆手道:"我这秦王尚未亲政,素来不接诏书,只事后披阅.此乃法度,特使回去复命便是."于是,特使只有怏怏去了.
不想便在次日午后,吕不韦却亲自飞车到了骊山.嬴政与随从们正在帮农夫们装车运麦,见官道车骑烟尘是文信侯旗号,不禁大感意外.及至擦拭着汗水匆匆来到道边林下,吕不韦车骑堪堪飞到.嬴政正要行礼,吕不韦却一步下车扶住了他:"秦王已经长成,无须再行这少年之礼了."说罢拉住嬴政便到了树下,将身后书吏手中的铜匣捧了过来,"太后两道特急诏书,老臣呈王披阅."嬴政默默打开铜匣,展开了第一道诏书:给事中嫪毐忠勤王事,封长信侯,秦王得称假父,封地山阳城连带周边六万户!第二道诏书是:自且月起,长信候以假父之尊代太后秉政,与文信侯吕不韦同理国事!
"秦王以为如何?"吕不韦淡淡问了一句.
"仲父以为如何?"嬴政也淡淡问了一句.
"秦王有所不知也!"吕不韦慨然叹息了一声,"以大臣摄政成例,爵高者为首为主.大臣如此,更何况太后摄政也.太后昔年不问国政,老臣尚可勉力周旋.太后但要摄政,老臣也是无可奈何矣!今日之势,太后分明是要将自己的摄政权力交于嫪毐了.此等变局,老臣始料未及也!如之奈何?"
良久默然,嬴政突兀道:"仲父当初何不与母后成婚?"
"岂有此理!"吕不韦面红过耳低声呵斥了一句.仓促之间,吕不韦一时不清楚嬴政说的这个"当初"究竟是说邯郸之时还是梁山之时,而无论如何,嬴政有得此说,至少是知道了当年的他与赵姬的情愫渊源.而能告诉嬴政的,不是嬴异人便是赵姬.喘息片刻,吕不韦缓缓道,"当年之事,不敢相瞒.邯郸遇先王之时,老臣与时当少姑的太后确有婚约.先王得识太后,矢志求之,老臣自当成全.岂有他哉!"
"仲父,我说得并非邯郸之时."
"……"骤然之间,吕不韦面色铁青.
嬴政却将手中诏书愤然摔在尘土之中:"名节之重,宁过邦国存亡哉?!"霍然起身径自一步一步地淹没到金黄的麦田中去了.
刹那之间,吕不韦分明看见了嬴政眼眶中的泪水.眼见那年轻伟岸的身躯沉重地在麦田中踉跄奔走,吕不韦不禁粗重地叹息一声,油然生出一种愧疚之心——吕不韦啊吕不韦,你当真是以功业为重么?果然功业至上,何不能如商鞅一般不计名节而宁愿以死护持大局?"名节之重,宁过邦国存亡哉!"年轻秦王说得何等好也!然这般器局你吕不韦有么?既顾名节,何与太后私通?既要功业,何不索性与太后成婚,只要秦国稳定,纵死又有何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顾忌名节而生移祸之计,密进嫪毐进身太后,到头来竟是弄巧成拙,非但失了摄政乱了国家,且完全可能引火烧身!嫪毐气象,决然不能善终.嫪毐真相,终须水落石出.到得那时,你吕不韦名节何在?大义何存?功业善终之梦想又在哪里?赵姬啊赵姬,人固有情欲,然吕不韦何能想到你(禁止)若此!原本是投你所好,谁知你竟在欲火中大失品味,变成了一个纵情纵欲还将庙堂公器当作玩物一般取悦那只猪狗狂且!更有甚者,还教那猪狗狂且与吕不韦等同,吕不韦文信侯,它竟做长信侯!吕不韦称仲父,它竟称假父!吕不韦丞相摄政,它竟代太后摄政!赵姬啊赵姬,你是报复吕不韦么?如此恶毒报复,何如杀了我也!上天啊上天,吕不韦一生不善此之道,惟此一次,便要身败名裂么?
火一般的暮色之中,吕不韦第一次老泪纵横了.
入夜,嬴政一行被蒙恬隐秘地接进了蓝田大营.
连年征战,上将军蒙骜终于一病不起.两年前,威猛素着的老将王龁已经死了.桓龁、王陵、麃公、嬴豹等也都已年迈苍苍.蒙骜一觉察到自己病势不妙,便立即在吓退五国小合纵后班师直回关中蓝田大营,只在洛阳留下了五万精锐铁骑策应函谷关外防务.进入蓝田,三名奉命赶来的老太医便日夜守在幕府开始了细致诊治,三个月过去,病情非但不见丝毫好转,反倒日见沉重.情急之下,蒙骜断然拒绝了终日服药,在病榻开始了对诸般军务的善后部署.开春之后,蒙骜稍见轻缓却又立即加重,卧榻之后就再也坐不起来了.已经是国尉的儿子蒙武闻讯星夜赶来,要接父亲回咸阳医治.倔强的老蒙骜摇摇手:"一动不如一静.离开军营,老夫死得更快."无奈之下,蒙武立即派出快马信使,接来了母亲与妻子及族中要人,除了老母亲,其余人等皆住蓝田塬下以备不测.偏偏地,两个嫡孙竟没能来侍榻.蒙武大为气恼,在幕府外高声喝令家老立即将两个逆子捆来!老蒙骜听得真切,将蒙武唤进来正色道:"马革裹尸,将军之幸也!子惶惶不可终日,将一班家小族人悉数哄来军营,不觉坏我蒙氏忠勤族风么?立即教族人家小全数回去!将军你这般累赘,烈士之风安在哉!"一番呵斥,蒙武只得勉强应命,将家小族人又送回了咸阳.夜来侍榻,老蒙骜拍了拍蒙武的手背,喟然长叹了一声:"吾儿谨记:我孙蒙恬,才具之士也!来日建大功业者,必为此子也!汝多平庸,毋得动辄以父命强其所难.便是幼孙蒙毅,只教蒙恬去带,汝只做甩手父亲便了.记住,庸人多事常自乱,没个好也!"蒙武诺诺听命,一时泪水竟流了出来.
三更之际,遥闻幕府外军道马蹄如雨!蒙武疾步出帐去看,不想竟是长子蒙恬带着只有十岁的弟弟蒙毅来了.蒙武本想呵斥几句,想起父亲方才叮嘱,终于没有说话,只黑着脸将两个儿子领到了父亲榻前.
"大父……"蒙恬蒙毅一齐在榻前拜倒.
"孙儿来了,老夫足矣!起来起来,哭甚来?"
"大父!"蒙恬起身拭着泪水急迫道,"我有急难求助!"
老蒙骜目光一闪对蒙武示意:"你去守住幕府入口,任何人不许在天亮前进入."转过头慈和地一笑,"又有甚招数糊弄大父了?说."
"大父患病,可假寐歇息,只听我说便是."蒙恬上前将大父靠枕放低又将丝绵大被拉到大父胸前,看着大父微微耷下了一双雪白的长眉,这才低声说了起来.渐渐地,老蒙骜的脸色越来越冷峻,越来越肃杀.蒙恬整整说得小半个时辰方罢,老蒙骜竟是始终没吐一个字.蒙恬愣怔得片刻欲待再问,却听大父已经鼾声大做了.
"大父耍赖!"小蒙毅猛然跳了起来.
蒙恬摇摇手轻声呵斥:"事关重大,少安毋躁!"
"你小子说,"蒙骜猛然睁开了一双老眼,"秦王尚未亲政,最终能否亲政,目下亦未可知.你,决意与他相始终了?"
"正是."蒙恬认真地点头.
老蒙骜喟然一叹:"天意也!夫复何言?"
"不是我一个,还有王翦将军!"
"呵呵,一色少壮,倒有先祖孝公之风也."
"大父,秦王危难,万请援手!"
老蒙骜淡淡一笑:"仲父摄权,秦王何舍近而求远也?"
"大父……"蒙恬满面张红,却生生憋住没有说话.
默然良久,老蒙骜轻轻点头:"老夫先见见他,再说."
次日清晨,少年蒙毅一骑快马出得蓝田大营,飞驰骊山前来知会嬴政一行.午后时分,恰在骊山脚下的田野中看见了王绾与赵高,三人秘密商定了进入蓝田大营的接应之法,蒙毅又上马飞驰去了.暮色降临之时,嬴政马队飞驰向南,不消片时越过灞水便上了蓝田塬,直向那片汪洋恣肆的灯海奔去.如约到得营区东门之外,蒙恬正在营门外林下等候.嬴政吩咐一班内侍武士在林中扎营歇息,自己只带着一身甲胄的王绾赵高随蒙恬入营.蒙恬手持令箭,高呼一声函谷关军使接到,便领着三人飞骑进了鹿砦,从营中军道直飞幕府.
老蒙骜依然靠卧在特制的长大军榻之上,见嬴政进来,正要勉力起身见礼,却被抢步过来的嬴政牢牢扶住.嬴政深深一躬道:"上将军戎马数十年未曾歇息,竟一病若此.嬴政探望来迟,深有愧疚!"蒙骜淡淡笑道:"秦军将士人皆如此,老臣尚能全尸而去,足矣!"说话间中军司马已经将凉茶布好,请秦王入座说话.嬴政却摇摇手制止了,只肃然站在蒙骜榻前,汪着荧荧泪光默然无语.蒙武见状,便带着蒙毅将王绾赵高请到了隔间的司马室饮茶,幕府寝室只留下了嬴政、蒙恬与中军司马三人.
"倏忽八年,恍若隔世矣!"打量着英挺伟岸的年轻秦王,蒙骜不禁感慨中来.
嬴政突然拜倒:"秦国将乱,敢请上将军力挽狂澜!"
"秦王折杀老臣也!快快请起!"老蒙骜挣扎着只要下榻,蒙恬连忙扶起了嬴政又摁回了大父.喘息片刻,蒙骜疲惫地笑了,"秦王即将加冠亲政,何乱之有?"
"嬴政直感自身难保,也许不及亲政,便已身首异处."
"秦王信得老臣,老臣自当明告."蒙骜的一双老眼闪烁着热切地光芒,"秦王能洞察细微,绸缪于未雨之时,老臣深感欣慰,纵乱何惧之!"喘息片刻却是长长一叹,"然则事有法度,乱既未生,任谁无处着力也.臣若盛年,自当不负我王厚望.惜乎老臣来日无多,只怕等不到乱生之时了,惟一能为者,便是使蒙氏之后与王共艰危也!愿我王好自为之."
"不!上将军能助嬴政,且未必有违法度."
"噢?我王明示."
"但能有两千锐士听命于嬴政,大事可安."
老蒙骜思忖片刻缓缓道:"秦国军法严明,若非战事,百人之调奉将令,千人之调合兵符.秦国兵符分做三等:征战大军奉黑鹰符,关塞之兵奉虎符,皆归秦王一人掌管;另有一等豹符,亦称小虎符,做护卫王城并捕盗之用,秦王可临机授予特使大臣,也可在将薨之时授予当授之人,以解急难."喘息一阵又道,"先王将薨之时,已经将兵符执掌事明诏文信侯、老臣及军中大将:秦王亲政之前,不得启用黑鹰符与虎符;但凡征战与关隘调遣,以太后、文信侯与老臣三人商定为断,开启兵符亦当三人同时,并得史官到场实录.至于小虎符,老臣不知先王薨时授予何人?不知我王……"
"我无此等兵符."嬴政立即明朗回了一句.
老蒙骜目光一闪,一双雪白长眉不断地耸动着:"既然如此,朝局盘根错节也!须知,秦国征战大军之外,尚有三种兵力:其一是王城侍卫军,其二是内侍武士旅,其三是专一对外之黑冰台;此外还有一等散兵,便是直属各官署的护卫武士,执法官署的捕盗武士,云阳国狱与几座大郡监狱的守军.所有这几等兵力,算起来大体当有五六万之众.更有一处,这几等兵力恰恰都云集于咸阳四周,若有乱象,防不胜防也!"
"大父真是!"蒙恬又气又笑,"絮叨半日,终无一举!"
"不."嬴政摇摇头,"上将军已经给了我一条路."
老蒙骜长吁一声,勉力一笑:"秦王如此悟性,秦国大幸也!"又耸着白眉一瞥,蒙恬立即附耳在大父枕边.蒙骜一阵低声喘息念叨,蒙恬频频点头.老蒙骜疲惫地一笑,便颓然靠在了枕上,一双雪白的长眉便眯缝在了一起……
"大父——!"已经悄悄进来守在榻边的蒙毅瞬间愣怔,一声通彻心扉的哭喊便扑在了军榻上.蒙恬猛然哽咽一声却立即回头低声道:"君上快走!我自会寻机来会!"此时,蒙武王绾三人已经闻声进来.蒙恬对着父亲蒙武连连摇手.蒙武竟是生生憋住了哭声,软瘫在了父亲榻前.嬴政脸色铁青,对着老蒙骜军榻深深三躬,不胜依依地拍了拍蒙恬肩膀,对王绾赵高一挥手,便大步匆匆地出了幕府.
出得大营,正是三更,夜空如洗,河汉璀璨.嬴政站在蓝田塬头仰天呼啸一声,不禁泪如泉涌.正在此时,便见幽蓝深邃的夜空一阵白光弥天而过,隐隐金石之声中,一颗巨大的彗星拖着长可径天的雪亮光芒,闪电般划过西方天宇,长大的扫帚尾巴竟是弥久不散!
"上天——!秦何罪于你,彗星一年三出也!"
"君上毋忧."王绾过来扶住了踉跄呼喊的嬴政.小赵高又拿过皮囊,让嬴政喝下了几口凉茶.嬴政这才颓然坐在刚刚收割完小麦的麦茬田埂上,望着天边残留的白光粗重地喘息着.王绾站在旁边温婉笑道:"君上,绾略知天文.今岁彗星三出,先在东方,次在北方,今又在西方,兆皆事之灾异也,非国之大乱也.星相家云,'彗出北斗,兵大起.彗在三台,臣害君.彗在太微,君害臣.彗在天狱,诸侯作乱.彗在日旁,子欲杀父.所指,其处大恶也.'依我测之,彗出北方斗柄,主秦军攻赵;彗出西方,应在秦国大将陨落;惟有彗出东方三台,却是扑朔迷离,绾不能测.我王当慎之又慎也."
"王绾,你不敢说罢了,是么?"见王绾默然,嬴政气咻咻霍然起身,"走!回咸阳!"说罢大步走到田边一跃上马,便飞下了蓝田塬头.
三日之后,秦王嬴政与太后、长信侯、文信侯四印共署的文告紧急颁行朝野,为上将军蒙骜隆重发丧.因了酷暑难当,吕不韦亲赴上将军府主持丧事,与蒙武蒙恬一番商议,决定在入殓旬日之后即行葬礼.嬴政则打破向不公然参与朝臣礼仪周旋的成例,亲自出马从王城冰窖督运大冰砖为蒙骜棺椁镇暑.葬礼之日,吕不韦与秦王嬴政亲自为灵车执绋,秦军三十六员大将与五千精锐铁骑尽皆麻衣相随护陵,直将蒙骜稳妥地送到了秦昭王陵园旁的墓地.秦人感念蒙骜之忠勤刚直,咸阳国人空巷而出护送灵柩,正在农忙的关中百姓也络绎不绝地涌在道边相送.将到墓地之时,恰当大雨滂沱,官员百姓在雨中尽皆大放悲声,渭水南岸竟是哭声震天.第一次,老秦人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如此重大的勋臣葬礼,从始到终竟没有摄政太后与那个新贵长信侯的影子,岂能是吉兆?
葬礼之后,一首童谣在咸阳迅速传开:"三辕四辙,猴尾夹龟,春土一冠,老屋鹰飞."小赵高神秘兮兮地将童谣念给了嬴政,说他请老长史桓砾拆解这支童谣,老长史思谋半日只说好好好,他却想不明白,要秦王多多上心才是.嬴政却顿时沉下了脸:"邦国治乱,当为则为,当不为则不为!揣摩流言,计较吉凶,公器之道何在!"小赵高吓得连声喏喏,再也不敢在这个年轻秦王面前做多余叨咕了.
旬日之后,嬴政借着督农夏种,来到了少时庄园.入夜之后,蒙恬扮做一个侍卫武士飞马赶来.蒙恬说给了嬴政三件事:第一件,大父临终前叮嘱他的是两千精锐骑士.至于骑士如何接手等等细务,大父教蒙恬莫要说给秦王;但出任何差错,都与秦王无干.三日之后,蒙恬便要去做这件事,至迟明春赶回,将骑士驻扎在靠近秦王的隐秘地带.第二件,大父临终之前,已经将王翦晋升为前军主将,其部属五千铁骑常驻咸阳北阪,若有小虎符便可奉调,秦王须当在意.第三件,葬礼之后他教蒙毅密邀李斯晤面一次,李斯已经做了文信侯的门客舍人,正在襄助蔡泽总理门客们编纂一部大书;李斯说,从咸阳童谣看,天下有识之士已经开始关注秦国朝局了,其所编童谣之意虽不甚清楚,但绝非空穴来风,秦王一定要谨慎把持;蒙恬问李斯可有良策,李斯沉吟良久才说,远观秦国朝局,惟文信侯可撑持大局,秦王不宜疏远;蒙恬再问,李斯便不说话了.
围绕三事,两人彻夜密谈,直到五更(又鸟)鸣蒙恬才飞马下山.清晨时分,嬴政也下山回到咸阳王城,一口气披阅完所有不用批示的公文,草草用了中饭,便带着王绾登上青铜轺车向丞相府辚辚而来.
二功业不容苟且谋国何计物议
吕不韦搬进了渭南的文信学宫.
每日清晨,丞相府的谒者传车便会满载一车文书,驶进学宫池边的文信侯庭院,午后再来将吕不韦批示过的文书再运回丞相府,再由丞相府长史依据批示分发各官署施行;晚间收回所有文书,再一并送王城供秦王披阅.周而复始,吕不韦虽则不在丞相府坐镇,一应公事却井井有条地运转着.然则,国府各官署与关中郡县不见了经常巡视政务的丞相,却是纷纷惊诧议论,偏远郡县便派出吏员来咸阳探听究竟.及至明白真相,上下官署这才渐渐地习以为常.毕竟,秦国政令畅通,谁能非得要丞相隔三岔五的巡视?然无论如何,上下官员们还是弥漫开了一种隐隐不安:勤政谋国的文信侯忽然如此大甩手地处置国务,预兆究竟何在?几个月过去,朝野议论渐渐生发,国事却依然转动在车轮之间.吕不韦还是埋首学宫,开府理政的丞相府渐渐地竟是门可罗雀了.
嬴政兀自忙碌,浑然不知朝局有此一变,到得车马场方觉不对,教王绾进府一问方知原委,轺车立即转向直出栎阳门奔兰池而来.进得学宫,只见各色士子手捧卷宗匆匆来往于一座座庭院之间,偌大学宫显然弥漫着一种肃穆的气息,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辆显赫的王车.王绾打量一阵低声道:"君上,是否由我先通禀文信侯一声?""不用."嬴政笑着下车,"小高子,车便停在池畔等候,不用跟来."转身大袖一甩,"走,找文信侯书房,也顺便看看这学宫."
沿着兰池畔的柳林一路走来,嬴政不禁油然生出了敬意.
摇曳的柳林,碧蓝的湖水,将这座绕着兰池的学宫分成了五个区间,沿路过去依次是:明法馆、六论馆、八览馆、十二季馆、天斟堂.每个区间都是一大片庭院,碧池依着小山柳林回旋其中,赏心悦目中处处清幽,竟是比咸阳王城还要令人惬意."好去处也!"嬴政边走边赞叹,"召贤治学便得如此,文信侯不愧大手笔也!只如此命名,倒是闻所未闻."王绾笑道:"看这名目,前四馆大约是文信侯所编大书之类别,天斟堂大约是最终审定处了."
一路行来,各馆庭院一片幽静,与前院的人来人往竟是两重天地.嬴政颇觉奇怪.王绾道:"据我所知,文信学宫每旬一聚论,今日巧遇亦未可知."嬴政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当真巧遇最好,正欲一睹文信侯门客之风采也!"说话间来到兰池最南岸的一片庭院,三丈石坊前迎面一座白玉大碑,中央镶嵌着三个斗大的铜字——天斟堂.
进得石坊,遥遥便闻喧哗之声从柳林深处的庭院传来,两人加快脚步循声寻来,果然在一座木楼前的天然谷地中看见了五色斑斓的人群.嬴政一拉王绾,两人便走到了边缘山坡的一片柳林下.王绾遥指谷地笑道:"两百余人,各馆名士都到了."嬴政望去,但见林下士子们人各一方草席,中央的吕不韦与蔡泽面前也只有两张石案而已,不禁点头赞叹:"学宫宏大而行止简朴,仲父理财有道也!"王绾立即接道:"这宏大学宫也是寡妇清助金,否则文信侯如何造得?"嬴政目光一闪,却遥指谷地道:"看,纲成君说话了!"
远远看去,蔡泽手中摇着一卷竹简,特有的呷呷公鸭嗓随风传来:"诸位,业经修正的秦法已发各馆议论多日,为使未来之秦法臻于完美,在座学子可各抒己见,无得顾忌.若有见解被采纳为法令者,文信侯如约重赏也!"
林下一人高声道:"我有一言:修正之秦法虽增补了赈灾、兴文、重商、孝义诸节,并将所有刑罚一律宽缓三分,使商君开创的秦法成宏大完美之势.然则,商君之秦法已行百年有余,秦人似未觉不便,朝野亦无修法之呼声.我之所虑者,惟恐文信侯新法无推行之根基也,望文信侯三思而行."
"畏首畏尾,成何大事也!"草地前排站起一位黑衣竹冠士子高声道,"在下曾在廷尉府做执法郎,深知秦法之弊端!昔年秦法之威,正在应时顺势而生.百年以来,天下大势与庶民生计皆已大变,秦法若不及时修正,势必成秦国继续强盛之桎梏!文信侯修正秦法,正为秦国统一天下预做铺垫,并未改变既往国策,何惧之有也!"
"我有一问!"一人霍然起身高声道,"春秋战国以来,但凡变法先得明其宗旨.譬如商君变法,宗旨便是富国强兵.今日修正秦法,开首却并未阐明宗旨,而只是做律条之增补.敢问文信侯:修法宗旨究竟何在?为何不能公诸于秦法篇首?"
场中一时默然.蔡泽巡视一周,见无人说话,便一挥手中卷宗呷呷道:"修正秦法之宗旨,便是屏弃对内之严刑峻法,对外之锐士暴兵,使秦国以宽刑明法立天下,以富国义兵雄天下!此间分野,便是霸道与王道之别,便是商君法与文信侯法之区别.其所以不在篇首彰明,便是不欲朝野徒然议论纷争.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纲成君差矣!"林下一士子激昂开口,"在下乃申不害传人,敢问纲成君:秦乃法家圣土,摒弃王道仁义、推行耕战国策、以实力雄视天下,其来有自也!文信侯修法之宗旨,若果然是回复王道仁义之老路,缄口不言岂非欲盖弥彰?与其如此,何如公然昌明,如商君一般强力变法!"
林下又是一阵沉默.忽然一人站起,向吕不韦蔡泽一拱手,又向林下士子们环礼一周,厚重的音色便随风回荡起来:"在下李斯,以为诸公所论皆未切中要害也.据实而论,秦法当有所变.然则,昌明宗旨,强力变法,天下时势不容也!孝公商君之时,列强并立,相互制约,妥善斡旋便能争得变法时日,即或对内使用强力,亦可避得他国干预.今日时势大非当时,秦国一强独大,森森然已成众矢之的!强力变法一旦生乱,苟延残喘之六国必得全力扑来,其时秦国百年富强便将毁于一旦也!惟其如此,只有迂回渐变,从律条增补与修正入手,做长远变法之图谋.此等务实之艰难,非徒然高论所能解也.惟体察时势,方见文信侯之苦心!虽则如此,据今日秦国之势,李斯敢请延缓修法之举,文信侯三思也."
蔡泽愤然拍案:"李斯!修法乃第一等大事,何由延缓!"
"纲成君息怒."石案前吕不韦站了起来,平稳亲切地声音在风中摇曳,"今日之论,诸位为我谋,亦为国谋,老夫受益匪浅,深感欣慰矣!就事理而言,诸位皆天下名士,尚见仁见智,况乎天下?况乎秦国朝野?显然,修正秦法,先得一场学理论争.否则,不足以顺乎人心也!然春秋战国以来,举凡变法之争、为政之争、治国之争,往往皆陷于实用功利之论战,一不深究法令国策之大道根基,二不洞察千秋万代之长远利害,遂使法令流于刑治,功利囚于眼前.而要在秦国再度变法,便要先从学理入手,深究历代治国之道,以千秋史家之目光权衡法令得失.此等见识若能风行朝野,再度变法有望矣!惟其如此,目下学宫事务可做倒置:先修书,后修法,书为法之绸缪也!诸位以为如何?"
"立法先立学,文信侯英明!"
"吕子万岁!"
"稷下之风万岁!"
在林下一片喧嚷之中,王绾领着嬴政匆匆绕过柳林,从后门进了木楼.王绾周密,先请嬴政自进书房内间等候,自己却站在了门厅下等候.吕不韦远远看见王绾立在门厅,便对身边蔡泽与李斯等一班门客名士吩咐了几句,待蔡泽等走向相邻庭院,吕不韦才匆匆走来低声问:"秦王来了?"王绾也低声一句:"在内书房."吕不韦笑道:"你也进去,门厅有人."待王绾入内,吕不韦唤过一老仆吩咐几句,这才随后进了木楼.
"见过仲父."嬴政见吕不韦进来,迎面便是肃然一躬.
"老臣参见秦王."吕不韦也是大礼一躬,直起腰身便是一叹,"我王业已成人矣!自今日始,老臣请免仲父称谓,乞王允准,以使老臣心安也."
"仲父何出此言?"嬴政又是深深一躬,"仲父为顾命大臣,受先王遗命,坦荡摄政,公心督课,何得于心不安?若是嬴政荒疏不肖,愿受仲父责罚!"
"敢请君上入座,用茶."吕不韦虚手一扶嬴政,坐在了对面书案前喟然一叹,"君上蒙羞,老臣愧对先王也!"重重鱼尾纹中一双老眼顷刻溢满了泪水.
"仲父……嬴政少不更事,骊山之言多有唐突……"
"不."吕不韦摇摇手,"君上一言,真金石也!那日之后思忖往事,老臣始得明白:世间人事错综纠缠,但凡大局事体,终非一人可左右也!譬如目下,老夫所能为者,惟修书修渠两事耳!朝局成今日之势,不怪老臣,却怪何人哉!"
嬴政目光骤然一闪:"敢问仲父,莫非又有新变?"
"昨日新诏,君上且看."吕不韦掀开案头铜匣,拿出一卷递了过去.嬴政展开竹简,便见赫然盖着太后大印的诏书上几行大字:"摄政太后诏:长信侯嫪毐忠勤国事,增太原郡十三万户为其封地.另查,文信侯吕不韦荒疏国政,着长信侯嫪毐以假父之身接掌国事,丞相府一应公事,皆报长信侯裁处.秦王八年春."
"几支竹片而已,老秦人听他了?"嬴政轻蔑地笑了.
"秦人亦是人,君上莫轻忽也."
吕不韦正色一句,便说起了嬴政所不清楚的内外变化.自嫪毐陡然窜起,便有一班得其厚赏的吏员内侍大肆奔走,打着太后旗号为嫪毐笼络势力.那嫪毐在封地山阳起了一座占地千亩的"名士院",大言宣称:"今日为我门客,他日为秦公卿!"咸阳官署多有吏员去职投奔,虽说并无要员显臣,然执掌各署实权的大吏却是不少,若连同山东六国投靠的士子一起算,嫪毐门客已经有两千余人了.不可思议的是,太后还下了一道特诏:凡秦国宫室、苑囿、府库,长信侯得任意享用并可凭调拨财货!借此恩宠,今岁嫪毐又在太原郡起了一座"武贤馆",大肆收纳胡人武士与中原游侠,目下已有三千余人,终日狩猎习战汹汹扰民,动辄便对太原郡征发车马劳役,滋扰甚多.秉性梗直的太原郡守忍无可忍,已经三次上书吕不韦请求去职太原了.
嫪毐有千人马队专司护卫,奔走于封地与太后寝宫之间,频频以"摄政太后诏"与"长信侯令"对丞相府之外的各官署发号施令.嫪毐揽政,从来不来咸阳理事,只在各处游乐狩猎的"行宫"任意批示公文发布诏令.嫪毐的书令几乎全部集中于两事:一则擢升亲信,二则压迫六国向自己献金.除此之外,举凡涉及正经国事的批令皆与吕不韦拗力:丞相府要修葺关隘,"太后诏"便下令停止征发民力;丞相府要清查府库,"太后诏"便封存府库;丞相府要整肃吏治,"太后诏"便停止官吏升迁贬黜……如此等等,吕不韦的政令便没有一件可以遵照实施了.此等乱局之下,咸阳各官署的吏员们无所适从,便有歌谣云:
飞来文,不可奉.
与嫪氏乎?与吕氏乎?
不知所终!
目下,仅在丞相府十三属署,便已积压了百余件号令全然相左而无法实施的国事公文.更有甚者,山东六国已经觉察到了秦国乱局,图谋扶嫪毐而倒吕不韦了.斥候已经探得明白,魏国有谋士已经对魏景湣王画策:割地三百里以资嫪毐,长其实力,以使秦国罢黜或诛杀吕不韦!吕不韦本欲借此对魏国大举进军,虑及若是"太后诏"又来制止,反倒是弄巧成拙,也只好隐忍了……
"如此乱局,仲父忍作壁上观?"
"有心无力,徒叹奈何也!"
良久默然,嬴政突兀道:"急难无虚言.嬴政冒昧揣测:以仲父之能,绝非无可着力.仲父束手,投鼠忌器也!仲父与先父与太后渊源深远,既顾忌伤及太后,亦顾忌先王蒙羞,更顾忌嬴政来日翻云覆雨!于是,仲父只能静观待变.可是?"
"……"面对嬴政的直白凌厉,吕不韦竟默然了.
嬴政扑地拜倒:"今日一求,乞仲父允准!"
吕不韦连忙趋前扶住:"老臣但听王命."
嬴政起身,又是肃然一躬:"只求仲父扶持我冠剑亲政,而后纵有千难万险,嬴政一无所惧!"吕不韦释然一笑:"此事本当老臣职责所在,君上何言相求?秦王若不亲政,吕不韦这仲父之名岂非滑稽也!"嬴政不禁大为振奋,切齿拍案道:"但得仲父同心,何惧嫪毐那猪狗物事!"吕不韦淡淡笑道:"君上少安毋躁,只牢记八字:晦光匿形,欲擒故纵."嬴政目光骤然一闪:"仲父是说,助长嫪毐野心?"吕不韦慨然道:"势盈则心野.以老臣阅历,此等不知天高地厚者,必急不可待也.后法制之,不留后患.先法制之,无以除根.君上但如常处之,无虑老臣也!"嬴政长吁一声:"仲父之言,使茅塞顿开.嬴政告辞."起身一躬,便与王绾去了.
暮色时分,吕不韦来到了门客苑深处的一座小庭院.
李斯惊讶地看着独自前来的文信侯,连忙从书案前起身行礼,又连忙捧来陶壶煮茶.吕不韦坐到书案前一边打量案头小山一般的卷宗,一边摇摇手笑道:"李斯呵,任事不用,只坐下说话了."李斯机敏,二话不说搁下陶壶便恭敬地坐到了屋中仅有的那张书案对面.吕不韦慈和地笑着:"李斯呵,做老夫门客舍人,自觉如何?"李斯略一思忖道:"尚可."简单两字,便不说话了."言不违心,磊落名士也!"吕不韦点头赞许了一句笑道,"以老夫之见,李斯之才,理事长于治学,足下以为如何?"李斯坦然道:"文信侯所言极是.埋首书案,斯之短也.然则,编修此等广涉杂学之书,李斯尚能胜任."吕不韦却是喟然一叹:"强使大才埋书案,惜哉惜哉!"李斯不禁目光一闪:"斯与诸客多有相左,文信侯欲教我去么?"吕不韦悠然一笑:"子何其敏思过甚也!老夫之意,欲使才当其实,别无他意."李斯慨然拱手:"文信侯但有差遣,义不容辞!"吕不韦摇头道:"非差遣也,实相询也.老夫欲使你做一功业实务.然则,此事既得苦做,一时又无功利,只不知你意下如何?"李斯断然道:"士子建功,凡事皆得苦做!士子立身,不求一时功利!""好!"吕不韦一拍书案,"秦国将开天下最大之河渠,足下可知?"李斯惊讶地摇摇头:"天下最大河渠?未尝闻也!"吕不韦朗朗一笑:"原是上天助秦,老夫何尝想到有此等好事送上门也!"
笑得一阵,吕不韦说起了筹划这个河渠工程的因由.
去岁立秋时节,丞相府来了一个奇人求见吕不韦.其时正当万里晴空,其人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足下一双草鞋,手中一支铁杖,面色黝黑风尘仆仆,俨然苦行之士.吕不韦不禁揶揄笑道:"足下未雨绸缪,真远见也!"其人冷冰冰道:"此乃我门行止法度,无关晴雨,文信侯错笑也!"吕不韦连忙从座中起身一拱:"足下墨家乎?农家乎?"其人只冷冷两个字:"水工."吕不韦当即请这个不苟言笑的水工入座,吩咐童仆即上凉茶为佳宾消暑.上茶之间,水工说了几句话,结实干净得没有一字多余:"我名郑国.韩国水工.山东无国治水,故来秦国."说罢便头也不抬地连续痛饮,直至一大陶壶凉茶饮尽,始终也没看吕不韦一眼.吕不韦借此思忖得一阵,淡淡一笑道:"足下治水之才,较李冰如何?"郑国也只硬邦邦八字两句:"李冰尚可.余不足论."吕不韦惊讶失笑:"足下轻忽李冰,蔑视天下,莫非曾随大禹治河?"郑国冷冷道:"若生其时,治河未必大禹."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足下傲视古今,老夫倒是生平未见也!你且先说,可曾有治水之绩?"郑国点着铁杖道:"引引漳灌邺十二渠,吾成后六渠.鸿沟过大梁.汉水过郢通云梦.此后六国无心无力,非郑国不治水也!"
吕不韦不禁惊愕了.
引漳灌邺,乃魏文侯时的邺城令西门豹开始的庞大治水工程,一直到魏襄王之世的邺城令史公方才完成,历时四代百余年,先后修成大渠十二条,魏国河内由此大富.鸿沟则是魏国开凿的一条人工河流,引大河从大梁外南下直入颖水,全长三百余里,历魏惠王、魏襄王两代近百年修成,南魏北楚不知得利几多.汉水过郢入云梦,则是战国中期楚国的最大治水工程.白起夺取楚国老郢都之后,楚国都城迁往云梦泽东北岸建立仍然叫做郢都的新都城,引汉水过郢而入云梦泽,使郢都水路畅通.如此三大治水工程尽皆惊世沟洫,任能领得一项都是不易,郑国能领得三项,如何竟不闻此人之名?
"水工无虚言."郑国显然洞悉了吕不韦心思,笃笃点着铁杖,"我为水工,素不治役,惟踏勘沟洫水路、攻克施工难题,故工程之名皆无郑国名号.公不知我,原不足怪.以一己之知断事,事必败也!"说完这几句最长的话,站起来便走.
"先生且慢!"吕不韦连忙拦住郑国,当头便是肃然一躬,"不韦不通水事,尚请见谅.先生既有志治水,秦国必有伸展之地.先生可先行住定,容我选得一班吏员襄助先生,先行踏勘秦国水情如何?"
"不必踏勘.秦国水情,郑国了然于胸."
"如此敢问先生:治秦之水,以何当先?"
"解秦川拥水之旱、良田荒芜为先."
"如何解得?"
"引泾入渭,长渠横贯东西,水旱可解,盐碱可消."
"渠长几何?"
"东西四百余里."
"需民力几多?何年可成?"
"十万,数十万,百余万.数十年,十数年,五七年."
吕不韦沉吟片刻道:"先生稍待月余,容我筹划决断."
"月余?"郑国嘴角抽出了一丝冷笑,"半年之内,我在泾水瓠口.半年无断,再莫找我.告辞."铁杖一点,大步利落得出了厅堂.
当晚,吕不韦造访了昔年耿耿图谋于秦川治水的蔡泽.这位计然派传人感慨万端:"天意也!秦川治水自商君动议,百余年来历经七王八相,连同老夫,皆未成事矣!今日重提秦川治水,恰当时势遇合,文信侯为相何幸也!"吕不韦笑道:"纲成君所谓时势遇合,却是何意?"蔡泽侃侃道:"秦川百年治水不成,因由在三:其一,战事多发,民力不容聚集;其二,府库不丰,财货不容两分;其三,水工奇缺,一个李冰不容兼顾.老夫为相之时,诸事具备,惟缺上乘水工,以致计然派富国之术终无伸展也!今日之秦国无战无乱,财货丰盈,民力可聚,更有天下名水工送上门来,岂非时势遇合哉!"默然良久,吕不韦断然拍案:"秦川不治水,秦国无以富,纵是有战有乱,吕不韦也当全力为之!"蔡泽连连喊好,末了昂昂道:"你这学宫另选能才,老夫去做河渠丞!"吕不韦连忙笑吟吟抚慰道:"纲成君学问渊深,见识卓着,兴文明大业正当其任也!河渠事务劳碌不堪,便让给后生辈了."蔡泽老眼瞪得一阵,说声也是,方才悻悻然不争执了.
……
"文信侯,李斯愿领河渠事务!"
"此事非同小可也."吕不韦觉李斯见事极快,便也立即说到了事务,"河渠虽未上马,先期筹划便是根基.郑国不善周旋,而堪定河渠又必须与各色官署交涉,全赖你也!而河渠一旦铺开,民力便是十万数十万甚或百余万,更涉及郡县征发、河渠派工、衣食住行、功过督察、官署斡旋等诸般实务,可谓头绪繁多.郑国不善辖制调遣,然既是治水工程,却得领爵为首,以示水工威权.管辖事务者虽只是襄助副职,却得全面总揽,铺排调遣……李斯呵,理事为人之副,你可受得?"
"纵为卒伍,亦当建功,何况副职事权也!"
"好!"吕不韦赞许拍案,"子有此志,无可限量也!"
次日,李斯交了学宫的案头诸事,便到丞相府长史署办理任事公文.及至走出丞相府,李斯不禁对吕不韦大为感佩.原来,丞相府已经事先奉摄政仲父书令,将李斯任做了河渠丞,俸金等同郡守,一年千六百石谷麦.丞者,佐官(副职)之通称也.战国通例:官署之"丞",便是总揽官署事务而对主官负责之佐官;任事之"丞",便是该事项之佐官而对事项主官负责之佐官.官尾吏头,是为大吏.秦国之不同在于:初任官吏一律无爵,得建功之后依据功业定爵;任事无功便得左迁或罢黜,建功得爵始为正式入官,即所谓官身;无爵之官吏实为试用,故其俸金只是"等同某某".李斯对秦国法度了如指掌,清楚地知道,秦国新吏之俸金最高也只是"等同县令".使他等同郡守俸金,实在是大破成例!楚国平民出身的李斯也曾做过小小乡吏,对生计艰难之况味刻骨铭心,今日一朝任事便是赫赫郡守俸金,如何不感慨中来?
然则,毕竟李斯见事透彻,深知激赏必有重任,这郡守俸金的大吏绝非轻松职事.回到门客苑,李斯立即打点好自己的青布包袱,给文信侯留下一书,便搬到新吏驿馆去住了.旬日之后,李斯将吕不韦特命拨付的十三名小吏遴选整齐,便带着一班人马兼程去了泾水瓠口.
吕不韦安置好河渠启动事务,便立即来了另件大事.
暮色时分得莫胡急报:寡妇清已经回到沣京谷,路途寒热大发病势沉重.吕不韦立即连夜向沣京谷赶来.原来,莫胡已经奉命在沣京谷守侯了三个月,才等到了寡妇清从巴郡北来.吕不韦其所以急于见到寡妇清,是要清楚一个秘密:那个捧着"清"字宽简前来投奔吕不韦门下的嫪毐,究竟是何根底?及至下船登山,已经是初更了.山口武仆拦住吕不韦,说主人不在山中.吕不韦从腰间大带皮盒中拿出一方黑玉鹰牌冷冷道:"此乃秦王至令,大将尚得奉诏,况乎秦国商旅?"武仆见来人气势肃杀,二话不说便去通禀.片刻之后,方氏家老亲自来迎,将吕不韦主仆接进了山顶庄园.
偌大正厅空无一人,隐隐弥漫出一股草药气息.吕不韦尚未入座,便听大屏后一阵细微响动,两名侍女推着一张帐幔低垂的卧榻从厚厚的地毡上走了出来,恰在大屏前的台阶上稳稳停住.卧榻中传来苍老的喘息与熟悉的声音:"文信侯,别来无恙乎?"吕不韦肃然拱手道:"不知清夫人染病,多有叨扰也."卧榻中一声好说,便见两名侍女已经将帐幔挂起在两侧榻柱,一身黑衣仰面而卧显露着半边丑陋面容的寡妇清赫然在目!
"夫人……"
寡妇清双眼望着屋顶粗重地一声喘息,"诸般情形,我已尽知.今日之言,我心对天.文信侯既拥生杀予夺之权,玉天清愿受任何处罚."
"清夫人,事已至此,纵然杀你,于事何益也!"吕不韦不无痛心地一拱手,"昔年,不韦念你一生孤愤而立身端正,与国多有义举,与民广行善事,是以陈明秦王,筑怀清台以表夫人名节.夫人提及族侄欲入仕途,不韦亦一力襄助.不想持'清'字宽简来投我者,竟是如此一个人物!敢请夫人据实相告:嫪毐究竟何人?夫人族侄乎?亲信冒名乎?其秉性恶行渊源何在?"
"上茶."寡妇清吩咐一声,微微一喘道,"玉天清时日无多,无须隐瞒.文信侯但请入座,容我清清神说来."说罢轻轻一拍榻栏,一名侍女捧来了一只铜盘,盘中一盏一碗.另一名侍女从玉盏中夹起一粒红色丹丸放入主人口中,又用细柄长勺从玉碗中舀得两勺清水徐徐灌入主人口中.寡妇清喉头一动吞了下去,闭目喘息片刻,口齿神气振作了许多,便长叹一声说起了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在方氏一族中,玉天清夫家是嫡系正脉.玉天清尚未合卺的夫君有兄弟两人,长子乃正妻所生,夫君却是后来的一个少妾所生,年岁相差甚大.夫君在云梦泽复舟暴亡时只有二十六岁,兄长却已经年逾四十了.当年,方氏族业两地兴旺,翁公颇通商道的正妻大多时光留在临淄接应丹砂督察商社.长子一出生,翁公与正妻商定:母子一起留在齐国,一则照料商社,一则督导儿子尽早修习商道,以利将来总掌方氏.翁公自己则带着几个老执事,专一经营巴郡丹穴.几年之后,临淄商社的亲信执事密报:长公子荒学过甚,主母无力督课,请主公速回临淄定策.翁公风火兼程地赶回临淄,方知儿子生出了一个怪癖:酷好方士诸般密术,举凡采药炼丹、运气治人、通神祈雨、强身长生、童阴童阳、画符驱邪、出海求仙等等等等,无一不孜孜追随,极少进得书房,更不踏入商社一步.多方查询打探,谁也不清楚是何原由.翁公一番揣摩,认定是族中方士熏染所致,便将儿子带到了巴郡丹穴,自己亲自督导.谁知一入巴郡,这个小公子便上吐下泻病得奄奄黄瘦.翁公认定是水土不服,便自己开得几剂药教儿子服用.不料几个月过去,儿子却依然如故,根本没有力气离榻.一个老医家说,这是心气病,久则夭亡.翁公无奈,只得又将儿子送回了临淄.从此,临淄竟不断传来正妻书简,说儿子改流归正,日每读书习商大有长进.翁公欣然,于是又埋首商事周旋去了.谁料过了几年,临淄的亲信执事又来密报:公子已成冥顽之徒,终日沉迷于方士一群,但说商道与学问便瑟瑟颤抖不止;再不设法,此子毁矣!翁公大为惊诧,眼见儿子将到加冠之年,如此下去如何了得?当即星夜赶回临淄,一问之下,老妻竟从来没有写过如此这般的书简,所发六书均是告急,巴郡却从来没有收到!翁公大觉蹊跷,却顾不得细细斟酌,先怒气冲冲在大方士处揪回了儿子,并当即重金延请了一位刚严名士督导儿子.
谁也想不到,便在老师到馆的当夜,这位公子失踪了!
翁公大散钱财百般寻觅,却终无踪迹.气恨之下,翁公抛下正妻独回巴郡,两年后便与一位可人的少妾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也就是玉天清后来的夫君.夫君加冠之年,兄长依然是杳无音信.翁公终于绝望,决然将少子立嫡了.直到翁公遭刑杀,夫君遭复舟,玉天清鼓勇掌事,方氏的嫡长公子依然泥牛入海.
岁月倏忽,在玉天清已经步入盛年的时候,齐国的天主大方士不期然到了巴郡.历来齐国方士多出方氏一族,大方士入巴自然要会方氏族人并祭拜族庙,方氏族人自然也须大礼铺排以示族望.旬日之间,诸般礼仪完毕,大方士郑重宣示了一则惊人的预言:百年之内,方氏将有大劫难!族人惊恐,同声吁请禳灾.大方士一番沉吟,终究是允诺了.依照大方士备细开具的禳灾法度,玉天清当斋戒三日,禳日独卧家庙密室,聆听上天旨意.那一日,玉天清从夜半子时便进入了家庙密室,静待清晨禳灾.谁知便在四更时分,玉天清却不由自主地朦胧了过去.半睡半醒似梦似幻之中,玉天清见密室石墙神奇地转开了一道大门,一身法衣的白发大方士仿佛从云端悠然飘了进来!
"玉天清,可知老夫何人么?"
"不知道……"
"五十年前,方氏长子失踪,你当知晓."
"知晓……"
"老夫便是方氏长子.你乃老夫弟妻也."
"呵……"
"方氏劫难,应在阴人当族.念你终生处子,独身撑持方氏,老夫代天恕你.然则,你需做好一事.否则,此灾不可禳也."
"呵……"
"有一后生,但使其入秦封侯拜相,百事皆无."
"何人……"
"老夫亲子,十六年前与胡女所生也."
"噫……"
"莫惊诧也.老夫终究肉身,未能免俗.老夫之途,未必人人可走.此子虽平庸愚鲁,然有大贵命相.老夫欲借你力,了却这宗尘世心愿,亦终为方氏荣耀也."
"啊……"
清晨醒来,禳灾已经完毕,神圣的大方士也已经云彩般飘走了.两年之后,一个黝黑粗莽的汉子到了巴郡丹穴,浓烈的腥膻混杂着草臭马粪味儿扑鼻而来,分明显示着自己的路数.玉天清掩着鼻息皱着眉头,接过了汉子捧过来的一只陶瓶.陶瓶中几粒丹药一方寸竹,竹片上八个殷红的小字——嫪毐我子,当有侯爵!玉天清一声叹息,便将这个腥膻粗蠢得牧马胡人一般的汉子留下了.从此,玉天清开始了一步步的谋划:一边请一精明执事教习嫪毐些许粗浅的读书识字功夫,打磨那厮教人无法容忍的粗鄙举止;一边开始了探听秦国朝局,并踏勘接近秦国大臣路径的细致铺垫.邯郸得遇吕不韦进入绿楼重金搜买歌伎,玉天清便开始关注吕不韦了.及至秘密探清吕不韦与嬴异人非同寻常的结盟,玉天清便开始不着痕迹地下狠功夫了.吕不韦入秦后几次关节时刻,玉天清都毫不犹疑地重金襄助,为的便是有一日了却这则实非其心却又不得不为的孽愿……
"然则,文信侯请秦王筑怀清台,老身却是始料未及也!"寡妇清幽幽叹息了一声,"我以邪道谋秦,秦却以正道待我,玉天清虽悔无及矣!"
一路听来,吕不韦牙关咬得几乎出血.一个商旅部族,竟能为如此荒诞的理由大抛举族积财耗时二十年去达成一个令人齿冷的目标,结局却又是如此背离初衷,令所有参与其中者尽皆蒙羞而追悔莫及,当真匪夷所思也!一时之间吕不韦啼笑皆非,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然良久,方冷冷问得一句:"嫪毐那厮,可有邪术?"
"天意也!"寡妇清一拍榻栏,说起了后来的故事.
自嫪毐与太后的丑行秘密传开,寡妇清大为震惊,念及秦国厚待,更是愧疚于心.三年前,寡妇清将方氏族业悉数安置就绪,便亲自带着一支包罗各色人才的商旅马队北上胡地,决意查清嫪毐其人.三年中,寡妇清与斥候执事们遍访草原匈奴与诸胡部族,终于清楚了嫪毐底细.原来,当年的大方士带着三十六名少年弟子,应匈奴老单于之约北上炼丹护生,并为老单于祈祷长生.老单于派了八个壮美的少女奴隶,专一侍奉大方士饮食起居.大方士与八个女奴同居一帐,夜夜以令女奴惊叹呻吟的神术做阴阳采补,一年后,竟齐刷刷生下了十三个肥重均在十斤之上的儿子!老单于哈哈大笑,直赞叹大方士一头好公猪,竟能使八头母猪同日生崽,此等公猪术定要传给老夫!大方士尽知胡人习俗,非但毫无难堪,竟然立即开始住进老单于大帐,召来老单于二十余名妻妾,日夜传授采补神术.谁料半年之后,大方士的十三个儿子竟如生时一般,一日之内又齐刷刷地夭亡了!面对老单于与牧民们的冲冲怒火,大方士无地自容,便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丢下一具狼吞的假尸,也丢下了三十六名弟子,孤身逃离了匈奴草原.
逃至阴山南麓,大方士又在一个林胡部族住了下来,图谋招收弟子以重返中原.其时恰逢林胡头领患了不举之症,大方士人到病除,老头领重振雄风,便慷慨地赏赐给了大方士十名少年胡女.大方士这次却坚执不受,只讨了一名老头领最不待见的妻子.此女年近三十,丰满壮硕,被老头领掳掠入帐时便已经是另一部族头领的已婚女奴了.大方士这次小心从事,只在最不得已时通神采补一番.想不到的是,一年后,这个头领妻子还是生下了一个肥壮的儿子.大方士不意得此一子,竟视为天意,钟爱有加.然要操持方士神业,尤其要做天主大方士,有得一个儿子终是为业规所不容.思忖一番,大方士便给这个儿子取了一个怪异的名字——嫪毐,叮嘱其生母着意抚养,届时他自会前来照应.
十年之后,大方士秘密回到阴山,给嫪毐母子带来了足以成为牧主的一车财货.出于自幼癖好,大方士检视了儿子全身,却是喟然一叹:"此子无恙,惟阳卑微也!大丈夫横行天下,无伟岸物事,何得其乐哉!"于是,大方士施展了自己独有的壮阳缩阴密术,一年之间,使少年嫪毐拥有了一宗罕见的伟岸物事.后来,这大方士每年必到阴山一次,只着意秘密传授嫪毐的强身采补之法.有得此等邪父,嫪毐自十五岁开始,便成了草原少女避之惟恐不及的阴山大虫……
"狗彘不食!"吕不韦不禁狠狠骂了一句.
"我已练得百名死士.不杀此獠,我心难甘!"
"夫人大错也!"吕不韦断然一摆手,"今日之嫪毐,非昔日之嫪毐也!既成国事,自当以国法处置.此子虽根基不正,然若不作乱祸国,取悦于太后未尝不可也.若其作乱发难,邦国自有法度.私刑侠杀,纵合道义,却违法度.更有甚者,此等私刑只能帮得倒忙,一旦不能得手,反使嫪毐一党愈发猖狂为害,实则乱上添乱,夫人万莫轻举也!"
"然则物议汹汹,文信侯执法,得无投鼠忌器之顾忌乎?"
"夫人差矣!"吕不韦慨然拍案,"功业不容苟且,谋国何计物议!吕不韦已然一错,何能再错?"吕不韦粗重地喘息一声,又低声道,"夫人当知,吕不韦与太后有昔年情愫.然国法在前,岂能顾得许多?更兼今日一谈,方知此獠本真邪恶.吕不韦纵以义道为本,亦当有依法惩恶护国涉险之志也!"
"文信侯,老身拭目以待了."
"夫人但挺得病体过去,自有水落石出也!告辞."
回到文信学宫,吕不韦径直到了蔡泽庭院,将与寡妇清会晤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蔡泽听得感慨不已.末了,吕不韦对蔡泽说出了一个一路思忖的决断:挺身而出,力促秦王加冠亲政!蔡泽大是惊讶,思忖一番忧心忡忡提醒道:"秦王奉法过甚,主见过人.我等大兴文华化秦,最要紧者便是化秦王于同道.如今,秦王是否与文信侯同心同道,尚不分明.若得一朝亲政,又来另路,岂非后患?"吕不韦慨然道:"政道者,以时论事也,权衡利害也!嫪毐如此邪恶根基,分明我等死敌.此獠目下已经成势,若不夺其权力,我等必为其所杀也!身死国乱,毕生心血毁于此等邪物之手,卑污之极,宁如自裁!而制约嫪毐,惟扶持秦王可也!至于日后秦王如何,纲成君,只能另当别论了."
眼见吕不韦泪光莹然,蔡泽默然良久,终是一声叹息.
一番计议,两人将学宫诸事安置妥当,已经是天色大亮了.匆匆用了早膳,吕不韦便驱车回了丞相府.各署闲散当值的吏员们深为惊讶,纷纷聚来长史署探听意向.吕不韦闻声出来站上台阶,一拱手慨然道:"诸位,老夫年来荒疏政务,深为惭愧也!自今日起,老夫坐守丞相府,与诸位一起当值,能做得一件事便做得一件事,决不苟且!"吏员们便是一阵惊愕,相互打量着议论纷纷.
"各署照旧运转."吕不韦正色下令,"凡经老夫批示之公文,各署照令实施!但有梗阻,皆依秦法办理.纠缠不下者,禀报国正监与廷尉府共同裁决.老夫倒要看看,何人敢在秦国违法乱政也!"
"文信侯万岁!"自感窝囊日久的吏员们一片欢呼,顿时精神大振,甚话不说便疾步匆匆散开回了各自官署.半日之间,在外消遣的吏员们也纷纷闻讯赶回,丞相府便又恢复了往昔的紧张忙碌.
吕不韦回到久违的政务书房,一时感慨良多无法入案,便到后进寝室沐浴了一番.及至换得一身干爽袍服出来,吕不韦自觉精神振作了许多,便坐进书案,铺开一张羊皮纸又提起大笔,开始将早已在心头蹦窜的话语一字一字地钉了上去:
吁请秦王加冠亲政书
臣吕不韦顿首:谚云,治国者举纲.国之纲者何?君也.昔年先王将薨,依秦国法度考校遴选,方立子政为秦王,约定加冠之年得亲政.而今八年,秦王二十一岁矣!太后与老臣受先王遗诏秉政,亦倏忽老去,以致政务多有荒疏错乱也!秦王自即位以来,观政勤奋有加,习法深有所得,体魄强健,心志亦成也.秦法有定:王年二十二岁加冠带剑.是以,先祖惠王、昭襄王皆二十二岁行冠礼也.惟其如此,老臣吁请:当在明年春时为秦王行加冠大礼.太后将老,老臣更近暮年,若能在恍惚之期还政于秦王,则于国于民大幸也!秦王八年九月己酉.
一时得罢,吕不韦长吁一声搁笔起身,唤进了长史吩咐道:"此上书,除依式呈送雍城太后宫外,抄刻送全部国府大臣与王族老臣,当即办理."长史领命,将案头墨迹未干的羊皮纸放入铜盘捧起,便匆匆到书简坊去了.三日之后,吕不韦上书在咸阳所有官署与大臣府邸传开,情势立即有了微妙的变化.大臣们始而惊愕,继而便是纷纷然议论.
"是也!秦王业已二十一岁,该行加冠礼了!"
"三辕各辙,政出多门,不乱才怪也!"
"秦王亲政,一国事,万事整顺!"
"文信侯乃摄政仲父,竟有这等吁请,大节操也!"
"吕不韦不揽权,有公心,大义也!"
"说归说,此事做来却难!"
"是也!此信彼信,仲父假父,奈何?"
"鸟!那厮能与文信侯比了?"
"不然也!那厮不行,可那厮物事行也!"
"物事再行又能如何,靠那物事成事么?可笑也!"
……
纷纷嚷嚷之际,大臣们都掂出了吕不韦这卷上书非同寻常的份量.且不说吕不韦三安交接危局已经载入史册的特有功绩,也不说秉承先王遗命以仲父之命摄政当国这份几乎与国君等同的权位,仅是这卷上书便使人陡然一震!细心的大臣们都注意到,寻常论事很少抬出秦法的吕不韦,这卷上书却是处处说法咄咄逼人,实在是温和理政的吕不韦一个罕见的例外!上书开首便申明君为国纲,其意何在?接着申明嬴政是先王依法所立,所指又何在?再申明国政多有荒疏错乱,所指何在?又申明"王年二十二岁加冠带剑"之秦法,并着意列出秦惠王、秦昭王二十二岁加冠亲政的成例,其意何在?上书言事,特加"吁请"二字,其意其指又何在?最后一句,将还政于秦王看作"于国于民之大幸也",其寓意为何?
如此等等反复揣摩聚议,王族大臣们便先忍不住了.被嫪毐骂为"老不死"的驷车庶长老嬴贲愤而出面奔走,联结王族大臣具名上书,历数历代秦王加冠成例,坚请次年为秦王行加冠大礼!接着便是纲成君蔡泽联结国正监、老廷尉等一班执法大臣具名上书,请以法度检视目下国事,为秦王加冠,以一国政.
偏在此时,一桩亘古未闻的奇事生出,秦国朝野顿时哗然!
正在大涨秋水之时,鱼群竟从大河中溯流而上,黑压压涌入秦川渭水河道,从桃林高地的河口直抵栎阳咸阳连绵不断!河鱼大上的消息顷刻传遍秦中,老秦人人人称奇不已,不及思索便纷纷骑马赶着牛车到渭水两岸,一边在河边支锅起炊大咥,一边用牛车装鱼运回连吃带卖不亦乐乎.一时各色帐篷连绵撑起,大小锅灶炊烟连绵,渭水两岸三百里蔚为奇观!
便在秦人不亦乐乎之时,游学秦国的阴阳家们发出了一片惊呼之声:"呜呼!豕虫之孽,秦为大害也!"一时传开,秦人心惊肉跳,渭水两岸的连绵帐篷炊烟竟哄然散得一干二净.接着更有森森然预言传开:鱼者,阴类也,臣民之象也;秦以水德,鱼上平地,水类失序,秦将有大灾异也!一时言之凿凿,秦国朝野骚动不宁,便纷纷将预兆归结为国政紊乱,渐渐弥漫出一片昂昂呼声:秦王亲政,国归其所!
三雍也不雍胡憯莫惩
九年开春,秦王嬴政的车驾终于向雍城进发了.
冬月之时,嬴政接到了太后与假父长信侯同署的特诏:"吾子政当于开春时赴雍,居蕲年宫,择吉冠礼."虑及亲到丞相府诸多不便,嬴政当即命王绾秘密请来吕不韦商议.吕不韦看了诏书不禁笑道:"嫪毐难亦哉!不得不为也,心有不甘也!"笑罢却又皱起了眉头,指点着寥寥两行大字一阵沉吟,"此诏……悉数事宜一无明示,惟居地明定蕲年宫……王行冠礼,国之大典也.依照法度,先得太史、太庙、太祝三司会商,于太庙卜定月日时,同时拟订全部礼仪程式并一应文告;秦王行止日期、随行大臣、仪仗护卫等诸般事宜亦当明确无误.然则,此诏却是一事不涉,实在不明所以,老臣以为当三思而后定."
"政之所见,倒是不然."嬴政似觉生硬,说罢歉然一笑.
吕不韦坦然道:"大关节处正要主见,我王但说."
嬴政思忖道:"仲父以常人之能看嫪毐,便将嫪毐看得高了.嬴政所知,此人虽则狡黠,本色却是粗蠢愚顽.仲父方才所言之法度,嫪毐原本便丝毫无知!其人所思便是:我教你来加冠,说一声你来便是.其余根本想不到,也不想!是以此诏非思虑不周之破绽,而是嫪毐以为事情该当如此."
"既然如此,何以想得到蕲年宫?"
"嫪毐要在蕲年宫杀我."
"啊!王,王何有此断?"吕不韦惊得破天荒地口吃了.
"一接得此诏,蕲年宫三字便钉上了我心!"
吕不韦良久默然.嬴政对嫪毐的论断使他深为惊讶,蓦然之间,他从这个年轻秦王身上看到了一种锋锐无匹的洞察力,虽然时有臆断之嫌,但那发乎常人之不能见的独特判断总是使人心头为之一震!在久经沧海的吕不韦眼里,嫪毐生乱是必然的,一旦真正得势便要除掉自己也是必然的;但说嫪毐要杀秦王,他却实在没有想到,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古大奸为恶,真正弑君称王者毕竟少之又少,至少战国两百余年没有一例成功,绝大部分都是剪除对手夺得摄政权而已;嫪毐粗鄙,朝野皆知,杀了吕不韦这般对手能一人摄政掌国,可杀了秦王他能如何?自己做秦王么?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也!惟其无利有害,说嫪毐目下要撂开吕不韦直对秦王下手,谁却能想到?谁又能相信?然则,嬴政却有了这个骇人的直觉!你能说,这个年轻秦王所认定的危局断然没有可能么?毕竟,嫪毐之邪恶不能以常人度量也.
"除非嫪毐有子!"吕不韦突兀一句.
"国耻也!"嬴政的咝喘教人心颤.
"啪!"地一声,吕不韦拍案而起,面色涨红地急速转了两圈,勉力压下了骤然涌起的厌恶作呕之感,站定在硕大的书案前:"事已至此,老臣划策:大张冠礼,密为绸缪,后法除恶,一举定国!"
"绸缪之要在兵,余皆好说."
"一切皆在老臣之身!王但如期赴雍便是."
此后月余,吕不韦将一应冠礼事务大肆铺开.先以秉政仲父名义颁发书令通告朝野:明春行王冠大礼.接着便派定曾领三王葬礼与两王即位大典事务的纲成君蔡泽为总揽冠礼大臣、聚"三太"会事、冠礼大臣拟定行止程式、朝会商定随行大臣、司空府会同王室尚坊修葺蕲年宫、大田令征发民力疏浚渭水航道、沿途各县平整官道、雍城令受命搭建祭坛等等等等.事事皆发国书通告朝野,程式就大不就小,一个冬天将秦王加冠大礼铺排得蜚声朝野妇孺皆知,老秦人无不弹冠相庆.然则,细心者却留意到了:如此王冠大礼,秦国四十万大军却无一旅调遣,悉数随行大臣竟没有一个大将,整个秦军似乎被遗忘了一般.蔡泽对吕不韦这个显然的漏洞大是疑惑,吕不韦颇为诡秘地一笑:"粗对粗,此天机也!"嬴政却是心领神会不置一词,始终听凭吕不韦大肆铺排.
依照预先宣示朝野的行止,二月初二这日,王驾离开咸阳西来.
秦人谚云:"二月二,龙抬头."说得是这二月初二多逢惊蛰节令,春雷响动苍龙布雨,万物复苏,是为春运之首也.吕不韦与蔡泽反复密商,着意将秦王起行定在了这"龙抬头"之日.其时,龙虽然还只是"四灵"(龟、龙、麟、凤)之一,尚未如后世那般成为天子神圣的专有征兆.然则,龙毕竟是《易经》论定而为天下公认的正阳神物,腾飞九天振云兴雨叱咤雷电,正是所有振兴关节最为看重的征兆,寓意至为明显.老秦人一闻秦王二月二出行,自然是一口声喝彩.
起行这日风和日丽,正是初春难得的阳升气象.咸阳国人空巷而出,聚集在西门外官道两边争睹秦王风采.吕不韦亲自率领留守都城的所有大臣吏员三百余人,在郊亭为嬴政举行了隆重的贺冠饯行礼.正在嬴政饮下吕不韦捧上的一爵百年秦酒时,万里晴空一阵隆隆沉雷滚过,陡然在咸阳上空当头炸响!
"晴空霹雳!龙飞九天——!"蔡泽呷呷一声狂呼.
"龙飞九天!秦王万岁!"原本愣怔不知所以的官员庶民恍然解兆,顿时爆发出一阵弥漫原野的山呼海啸.嬴政当即对天拜倒高诵:"上天佑秦!我大秦臣民万幸也!"大臣吏员们齐刷刷跟着拜倒,万千庶民也跟着黑压压拜倒,上天佑秦的声浪便潮水般掠过了渭水两岸.正当午时,冠礼大臣蔡泽一声宣呼:"王驾起行!"大片旌旗车马便在原野上辚辚启动了.散发无冠的嬴政着一领绣金黑丝斗篷,站在粲然金光的青铜轺车的九尺伞盖下,随着秦王万岁的滚滚声浪在人海中缓缓西去,端庄威严得天神一般.
雍城,是秦国旧都,也是历代储君加冠的神圣之地.
尚在华夏远古时期,雍便有了赫赫大名.大禹治水成功后建国立邦,将天下划分为九州,雍便是九州之一.其时,九州地域皆宽泛框架,所谓"河之西为雍"的雍州,实际便是整个华夏西部,包括了后世中国的陕西、甘肃、巴蜀与青海一部分.古雍州的治所,便是这雍城.究其实,古雍城只是一座镇守西中国的要塞城堡.这雍州,是更为遥远的西北戎狄部族汹汹进入古中国的最主要通道,甚或是唯一通道.战事多发,兵灾频仍,偏偏却叫了一个祥和的名字——雍.雍者,谐和也.雍城者,谐和之城也.揣摩其意,大约也是古人祈求和平岁月的一番苦心也.历经夏商周三代两千余年,雍州之地始终是抵御游牧部族入侵华夏腹地的西陲屏障.
上天刻意,长期在雍州抵御戎狄者,恰恰便是秦部族.
尧舜之时,秦人先祖乃是华夏腹地声望卓着的大部族,其首领便是与大禹同担治水重任的伯益.由于治水大功,舜帝赐伯益一族五色大旗(皂游),并赐以"嬴"为姓,慨然预言曰:"而后嗣将大出!"也就是说,日后嬴族必然繁衍茂盛,大出天下!因了如此,大禹临死之时"以天下授益",实际便是举荐益做继任天子.然则,谁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何等事件,最终是禹的长子启继承了王位,伯益竟不知所终了.从此,嬴部族与夏王族有了很深的恩怨,却又无法了结,便从华夏腹地迁徙到了雍州,做了抵御戎狄的军旅部族.但是,嬴部族终究没有忘记这深藏心底的仇恨.夏末之时,嬴族毅然追随商汤反叛夏桀,举族鼓勇,助商一举大败夏军于鸣条之战,灭夏而成商.自此,嬴部族正式成为世代防守西部的主力大军,虽非商代诸侯,却也是镇守一方的军旅望族.其时,周人正在嬴部族的镇守之地日渐崛起.嬴部族忠于商国,况且还有两个被后世称做助纣为虐的嬴族大将——蜚蠊、恶来做纣王近臣,自然便与图谋推翻商王的周人不睦.后来,周人灭商,杀了恶来.嬴族便又与周人有了恩怨,举族迁徙到周王朝鞭长莫及的偏远的陇西山地.直到西周中期的周穆王时,嬴族方才渐渐臣服周室,做了专为王师放牧战马的臣民.再后来,周孝王给了嬴族一个比诸侯小得许多的封号,叫做"附庸",以秦水数十里河谷为嬴族封地.从此,嬴族才有了"秦"这个名号.再后来,周宣王封嬴族首领秦仲做了大夫,秦部族便在封地修建了一座名为"秦亭"的小城堡作为治所.这是秦人第一座以"秦"命名的城堡.
立国东来之后,秦部族忙于从戎狄手中夺取关中之地,先后匆忙修建了四座小城堡:第一座是梁山的西畤,第二座是汧水渭水交会处的西垂宫,第三座是稍东的鄜畤,第四座是岐山北麓的平阳.四座城堡实际上都是战事大本营,尚远远不够一个大诸侯国的都城规格.直到第六代君主秦德公即位,关中已定,方才备细堪舆占卜,选择了在古雍城遗址所在地修建都城,仍然以"雍"为名.谁知这位三十三岁即位的德公,在位两年便薨了.其时刚刚建成了一座公室住所——大郑宫,作为都城的雍城才刚刚开始修建.后来历经宣公、成公两代十六年,直到秦穆公即位,雍城方才大体竣工.从此,雍城便作为秦国都城确立下来,直到战国初期,整整历时十七代君主二百五十三年.
雍城依山傍水,正在肥沃而又显要的河谷地带.山者,雍山也.水者,雍水也.雍水发源于雍山,中段又有一条叫做中牢水的河流融入,东南流百余里入得渭水.雍城便建在雍水、中牢水与渭水的三水交会地带,北靠雍山岐山,南临渭水,东西挽雍水中牢水,除了不甚广阔难以伸展,可谓得天独厚也.作为公室国府,雍城有秦德公修建的大郑宫、秦惠公修建的蕲年宫.秦国强大后,又相继在雍城周围建起了几座宫室,供国君回故都祭祀时居住,然论其地位,仍当以大郑宫、蕲年宫为正宗.
进入战国之世,秦献公即位,为了抵御已经占领整个河西高原与关中东部的魏国的蚕食,决然将都城东迁三百余里,在关中中部靠近骊山的栎水北岸修建了一座要塞式都城,命名为栎阳.数十年后秦孝公即位,重用商鞅变法,秦国强大,方才在渭水北岸大规模修建了一座新都城——咸阳.
在秦国的都城历史上,雍城与咸阳是两座最重要的真正意义上的都城.与咸阳相比,雍城虽然古老狭小,然却有着咸阳所不能替代的神圣地位.一则,雍城郊野埋葬着秦昭王之前秦国所有二十七代君主.二则,雍城有着嬴族祭祀了数百年的古老宗庙与社稷.三则,雍城处处都是秦人祖先的遗迹.正是因了此等原由,秦国都城东迁后依然以雍为根基之地,只要不是大战不能脱身,重大的祭祀与君王加冠典礼都无可争议的在这里举行.这也是嫪毐提出在雍城加冠而嬴政吕不韦无以质疑之所在.
却说嬴政车驾徐徐西来,行到郿县便依预定行止扎营歇息.
行营扎在郿县城外,嬴政接受完郿县官吏与孟西白三大族族长的拜王礼仪,随行内侍总管便下了熄灯禁客秦王歇息的号令.嬴政进得后帐,立即换上了一身轻软柔韧的精工软甲,摘下了那口少时在赵国打造的轻锐弯刀,便默默地伫立在幽暗的帐口等候.二更刁斗打响,正是月黑风高之时,一个瘦小的黑影过来将嬴政一扯,两人便匆匆出了只供秦王一人出入的后帐辕门,直向行营背后的一个山包去了.
"参见秦王!"山坡萧疏林木中闪出了一个黑影.
"蒙恬!"嬴政低呼一声,两双年轻的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禀报君上:事已办妥,两千骑士便在雍山!"
"王翦将军如何?"
"事有蹊跷!"蒙恬急促道,"王翦大哥正欲借整修器械之机,率自己的一千护卫铁骑进入岐山呼应.不想却有一道秘密兵符到达蓝田大营,特使指定王翦前军之五千轻兵随时待命,违令者立杀不赦!连暂代上将军的桓龁也不知兵符来路,王翦大哥便不能脱身了."
"不管兵符来路如何,只要王翦领兵便好."
"对!王翦大哥也是这般说法!"
"蒙恬,小高子探事机灵,教他跟着你了."
"不!赵高对君上用处更大,跟我至多一个斥候而已!"
"也好,不争了."嬴政两只大手重重地拍在了蒙恬双肩,"你我若得再见,便是天意!若得不见,你便到兰陵投奔荀子,嬴政来生找你!"
"君上……"蒙恬骤然哽咽了.
嬴政一挥手,便大步下了山坡.瘦小的黑影飞一般赶了上来低声道:"君上,教小高子说,蒙恬没事,王翦也没事,那个大物事更没事,操甚心来?"嬴政不禁噗地笑了:"鸟话!王翦蒙恬大物事纠缠到一起说,还都没事!"赵高只呵呵笑着:"只要君上高兴,没事没事,都没事!"嬴政却是一声喘息,陡然靠住了一株黝黑的枯树兀自喃喃:"不明兵符若是太后所出,蒙恬那两千散骑抵得住么?上天也……"
"君上,蒙恬人马不是散骑!"
"噢?不是散骑是甚?"
"锐士!重甲锐士!还有二三十铁鹰剑士!"
"信口开河!"
"小高子还没顾上禀报,说完君上再骂不迟."
原来,蒙恬离开咸阳后便没有了消息.接嫪毐"诏书"后嬴政顿时着急,立即派出赵高星夜秘密北上寻觅.前日,突然接到蒙恬秘密传书,说他与赵高已经南下,尽知咸阳情势,约定在郿县会面.嬴政原先料定蒙恬北上必是筹划兵事,然蒙恬毕竟是受蒙骜临终密嘱所为,蒙骜未对嬴政说,蒙恬也未说,嬴政自然也不便多问.对于一个没有权力的国王而言,嬴政深切明白,一切都是微妙而可变的,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也,如蒙恬这般同心同道者更不能有丝毫勉强.是以直至方才会面,嬴政也没有问起来龙去脉.而其中情形原由,已经是十八岁的赵高在草原已经"探察"得一清二楚.
蒙骜临终之际对长孙蒙恬说得是:"嫪毐粗鄙蠢物也!何须大军应之?大父交你两千牧马骑士,既不违法度,又缓急得济.至于调度是否得宜,便看你小子与秦王的才具了."而后叮嘱得是,"奉我信物,阴山草原,找秦军马营.毋告秦王,小子当独担其责也."蒙恬体察大父苦心:万一事有败绩,不要牵涉秦王.故此,蒙恬没有对秦王细说.及至到了阴山,找到秦军牧马营地,蒙恬这才明白了大父要给他牧马骑士的原委.
自赵国大败匈奴占领云中郡东部,秦军的战马来源便减少了许多.当年的武安君白起为了保障秦军战马源源不断,便派出了九原郡五千骑兵长驻阴山草原,一则营造自己的牧马营地,二则与匈奴部族做良马交易.这五千骑士不在军制,然一应后勤粮饷衣甲辎重仍然由秦军供应,实际上便是秦军的一支军商马队.由于通商,更由于时常与突然出现的匈奴飞骑较量,这座营地非但财货殷实,且兵强马壮能分能合,战力甚至在秦军主力铁骑之上.
蒙恬一出大父的一只剑形玉佩,已经须发灰白的牧马将军便哈哈大笑:"老夫孟广,上将军老部属,识得这玉剑佩也!久闻公子大名,有事但说便是!"蒙恬知是郿县孟西白三族老人,心下顿时塌实,然却也不敢贸然行事,只连日与孟广及几位千夫长盘桓痛饮,一件件朝野大事娓娓道来,听得久处偏远的孟广与千长们时而感慨时而唏嘘.说到粗鄙嫪毐以巨阳入宫一节,孟广当下拍案大笑:"呀!无奇不有也!不是大车轴那小子却是谁?嫪毐个鸟!问问这几位老兄弟,林胡族谁不知道这只恶物!"蒙恬大奇,不禁问起了原由.
原来,当年阴山草原的林胡部族有个方士留下的儿子,人人戏呼其小方士.少年时,小方士那物事骤然神奇地变得粗大坚硬,终日顶得翻毛羊皮裤一个鼓鼓大包.一班顽劣少年欺侮戏弄小方士,便专一找他摔跤,小方士输了便要拿出物事教大家看稀奇.谁知这小方士毫不以为羞,非但赳赳拿出物事任少年们观瞻把玩,且教人找来一只废弃车轮,以物事做车轴呼呼转动车轮兜圈子!奇闻传开,小方士得了个名号——大车轴,成了阴山草原人人皆知的怪物.后来,这小方士经常在夜里摸进牧民帐篷恶奸女人,竟是无分老幼.牧民们大为愤怒,一口声要赶杀这个邪恶少年.正在此时,少年却神秘地永远地从草原上失踪了.
"公子说,不是他却是何人!"孟广笑得不亦乐乎.
"错不了!是大车轴!"千夫长们异口同声.
"天作孽!辱我秦人也!"蒙恬一声叹息,便将嫪毐入宫后的种种恶行说了一遍.孟广将士们听得怒火中烧,嗷嗷叫着要赶到秦川割了这小子两只头!蒙恬见已经无须再磨工夫,便径直说了来意,牧马将军孟广与五个千夫长竟是人人争先要随蒙恬南下.好容易一番劝说,这才商定了办法:全营地较武,遴选最精锐的两千骑士,人各两马,带足干肉马(被禁止)兼程南下.诸般事体妥当,已经是过年了.正在此时,赵高风风火火寻来了……
"君上,没事吧."赵高顽皮地笑了.
"小子干得好!没事.走."
两人匆匆回到行营后帐,已经是四更时分了.嬴政摸黑卧榻,心下竟是起伏难平.蒙恬这边是没事了,可王翦那边还远不能说没事.能在此时直接向蓝田大营勘合兵符者,会是何人?嫪毐后封之侯,虽掌国事,可决然不会有只有父王才能亲授的兵符.文信侯如何?倒是有可能得父王亲授兵符.然则秦国法度有定,即或摄政权臣,也不能执掌兵符呵.再说,父王临终几次交代也从未提及如此.文信侯更是从来没有说过,实际看,文信侯也没有手握秘密兵符的迹象.如此说来,便只有太后这个实则已经不是母亲的母亲了?否则还能有谁?果然如此,王翦能违抗兵符调遣么?不能!无论有多少种理由,都不能!那么,王翦能做甚举动呢?惟一能做者,只有……只有……
"君上,五更已过,该梳洗了."
"梳洗梳洗!洗得光堂顶个鸟用!"嬴政烦躁地爬起来扒拉开低声呼叫的赵高,拉起袍服便往身上乱裹."不行不行!"赵高笑叫着夺下嬴政手中袍服,"不梳洗也来得.君上只坐好,我来."一边轻摁嬴政坐定,一边利落地梳发束发上衣安履,片刻间一切就绪,"君上,外帐案头早膳备齐."嬴政再不说话,大步来到外帐便埋头咥了起来.
卯时一到,大号悠扬而起,秦王车驾又辚辚西行了.
雍城大郑宫一片喧嚣,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嬉闹.
嫪毐最是亢奋,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吆喝分派,虽气喘吁吁额头冒汗,显然却是乐此不疲.一年多来,嫪毐在太原封地、山阳封地、雍城、梁山四处走马灯般交叉来回,但做得一事便来给赵姬高声大气地嚷嚷一遍.自从与嫪毐生下了两个儿子,赵姬一门心思只在两个新儿子的秘密抚养上,醉心地沉溺在庭院卧榻间恍如平民般的小女人日子里,日每亲自督察一班侍女乳娘,一应外事不闻不问,对嫪毐经常离开自己也不太在意了.然则只要嫪毐回到雍城,便必得日夜大肆折腾.每每在赵姬软瘫得烂泥一般时,嫪毐这才兴致勃勃地嚷嚷诉说他的赫赫劳绩.听着听着,已经渐渐变得粗俗的赵姬便忍不住狠狠点戳着嫪毐额头骂将起来:"生猪也!除了整治女人还能做甚!有那般做事么?呼啦啦(又鸟)飞狗跳,闹哄哄满城风雨!老娘没吃过猪肉见过猪哼哼,哪个图大事者如你这般生憨?还教儿子做秦王,做你个鸟!"偏这嫪毐一挨骂更是舒坦,拍打着赵姬也是一番回骂:"母狗!贱货!知道个甚?老子做事,胡刀猛砍,凭得个劲头,忒多花花肠子顶个鸟用!"说罢揪住赵姬的一头长发,又拧住那雪白笔挺的鼻头,便是一番呱呱笑叫:"母狗听着!老子只要有权有钱,自有能人替老子做事!秦王算个鸟!老子儿子不做秦王,做天子!做三皇五帝!"气得赵姬想对骂又没了气力,只好淌着泪水一声叹息,竟是无可奈何了.
粗鄙归粗鄙,对人对事,嫪毐却是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对赵姬,嫪毐是心无旁骛,只死死守定这一个盛年美人儿尽兴折腾,从不吃得碗里瞅得锅里去鼓捣那些日夜随侍个个娇艳的侍女.即或赵姬月事期间实在不堪支应,嫪毐宁可睡在赵姬榻下鼾声如雷,也决不独宿猎艳.常常是赵姬夜半醒来骂一声:"生憨!"心下便是良久感慨——此子虽粗虽俗,然对我专一若此,天下何有第二也!赵姬年已半老,能得消受如此青壮奇男子,夫复何求矣!年余之后,嫪毐月月如此死守,赵姬便横下心打破了月红禁忌,任嫪毐随时胡天胡地了.
对于政事,嫪毐也有自己的独特法程.用门客们的话说便是八个字:重金团人,某人成事.先说结人.无论内侍侍女,还是官署吏员,只要投奔嫪毐门下,俸金立比国府猛涨十倍,尚不计随时可能乘兴掷来的种种赏赐;山东士子投奔,则一律比吕不韦门客高三倍年金,且人各一座庭院一辆轺车一名童仆,若有稍微象样的名士,更以郡守礼遇待之.长信侯门客仆从衣食之丰礼遇之隆,非但使秦人惊讶,纵是对官场奢靡司空见惯的山东士子们也为之乍舌!
如此铺排招揽,也确实引来不少秦国官吏或明或暗地投奔到嫪毐门下,或成嫪毐侯府属吏,或暗中为嫪毐效力.其中也颇有二十余名实权人物,最显赫者是几个文武大员:首位是内史嬴肆.这内史非同小可.战国时秦国关中腹地不设郡,内史便是统辖咸阳与整个秦川的民治大臣,历来是非王族不任.这个嬴肆素以王族枢要大臣自居,不满吕不韦倚重驷车庶长嬴贲,在嫪毐亲信门客游说许以未来丞相之下,便投奔了嫪毐.其次便是卫尉林胡竭、左弋东胡竭.这两人都是胡族将领,卫尉执掌王城护卫军,左弋便是王城护卫军中的弓弩营将官.还有一个是执掌议论的中大夫令冷齐.此人极善钻营,嫪毐封侯称假父,立即主动来投,以清议无事为由,便留在了嫪毐门客院做了谋士头领.
说到办事,门客吏员们倍感自在.嫪毐粗通书文,于法度礼仪生疏如同路人,见公文诏书更是不胜其烦.嫪毐自有奇特办法——设立"三坊",办理一应公事.第一坊叫做文事坊,第二坊叫做武事坊,第三坊叫做谋事坊.文事坊以门客舍人魏统为坊令,处置全部公文,除了以太后、长信侯名义颁发的诏书、国书要嫪毐口授外,对所有官署公文的批示一律由门客吏员"揣摩酌定".武事坊以东胡竭为坊将军,专司招揽教习各色武士.武士分为三营:胡人武士之弯刀营,中原武士之矛戈营,宫人武士之短兵营.前两营不消说得,只这宫人营天下罕见也.不管是咸阳带来的,还是雍城原有的,凡不是侍奉赵姬与嫪毐的内侍侍女,都得修习刀剑,被门客呼为"宫闱之内,甲胄三千!"谋事坊以冷齐为坊令,专事探察朝局、出谋划策、代为运筹.嫪毐但皱眉头,冷齐的谋事坊便得立刻有谋略奉上,否则便得当众挨一顿粗无可粗的痛骂.而只要即时拿出方略,不管有用无用,嫪毐便会当即掷出谋士们喜出望外的豪阔之赏.如此一来,谋事坊的士子们只要思谋得三两个应对方略搁在心头,日子便是无比地舒心惬意,锦衣玉食跑马游猎聚酒博彩野合佳丽,俨然一群王孙公子.久而久之,非但将雍城、太原、山阳三城搅得(又鸟)犬不宁,便是留守咸阳长信侯府邸的仆从门客,也是鲜衣怒马豪阔招摇,引得老秦人人人侧目.
挥金挥权皆如土,嫪毐成势便也不是匪夷所思了.
那年赵姬生得第一新子,重九斤五两,嫪毐大喜若狂.谋事坊立即呈上了一个惊人论断——九五者,天子之数也,此子当为秦王!嫪毐一阵呼喝,立即赏赐了整个谋事坊人各一名十三岁少女.也便在嫪毐手舞足蹈地将此预兆嚷嚷给赵姬时,才有了两人以私生儿取代嬴政的那番密谋.从此,嫪毐才真正地大权在握,也才真正地为"大业"忙碌起来.及至吕不韦上书请秦王加冠亲政,接着又是河鱼大上朝野沸沸扬扬.嫪毐第一次有了一丝心虚,便立即下令谋事坊:"立拿办法!"冷齐们立呈一策:将计就计,借行冠礼攻杀秦王,扶"九五公子"即行称王!嫪毐咬牙切齿地操着混杂口音拍案大嚷:"鸟!中!便杀秦王!俺老子儿子做秦王!下步咋整?再拿办法!"谋事坊一夜熬灯,冷齐便呈上了一套连环之法——雍城行冠礼,蕲年宫做预谋,六万精兵攻杀嬴政,"九五公子"雍州称王,再一鼓作气进咸阳,长信侯与太后行成婚大典,进爵太上万世侯!
嫪毐心花怒放,连呼天神爷不止,又嚷嚷下令:"谋事坊总筹决断,文武坊一力做事!大功成就,龟孙子人人封侯!"大郑宫一时鼎沸,连呼长信侯万岁,便立即铺排开了种种头绪.便在此时,嫪毐却断然下令:"任谁不得将大计说给太后!否则老子生煮了他!"冷齐谋们大为疑惑,说诸多关节必须太后出面,否则引咸阳生疑.嫪毐却是毛乎乎大手一挥:"疑教他疑!老子怕甚!太后要给我养儿子!出甚面?谷米也不出!任事都是老子!太后只管给老子生大崽!"冷齐们便皱着眉头不敢再说话了.于是,便立即发出了嫪毐口授冷齐润饰的那卷两行诏书,也便开始了隐秘的兵马集结.
冷齐们谋划的六万精兵有五种来路:其一为县卒,也就是各县守护县城的步卒营.其二为卫卒,也就是卫尉部属的王城护卫军.其三是官骑,也就是国府各官署的护卫骑士.其四是西北戎翟部族的轻骑飞兵.其五便是嫪毐的武事坊三营.调兵之法也是四途:其一,以秦王印与太后印合发急诏,由内史嬴肆暗中协助,调集关中各县卒与各官署之官骑;其二,以太后之小兵符,密调卫尉的王城护卫军;其三,飞骑特使星夜奔赴陇西,召戎翟飞骑一月入关中;其四,武事坊三营立即从太原郡赶赴雍城.
开春时节,消息说各路兵马陆续上路.冷齐的谋事坊便拟定了起事方略与兵力部署:武事坊三营驻扎岐山三道溪谷,届时攻蕲年宫擒杀嬴政;卫卒、县卒、官骑统由林胡竭率领,驻扎渭水官道,截杀秦王护军与咸阳有可能派出的援军;戎翟飞骑驻扎陈仓要塞,防备嬴政突围,逃往老秦部族的根基之地秦城;咸阳长信侯府邸的卫卒与门客同时举兵,攻占丞相府擒杀吕不韦;山阳、太原的两处封地家兵同时攻占山阳城与太原城.
"哈哈!四面开花,老瓮捉鳖!"
粗疏的嫪毐这次却一口叫白了冷齐的部署,原因只在嫪毐多有奔波,对秦川西部地形了如指掌.雍城两山三水,大郑宫所在的雍城背靠雍山,后建的蕲年宫却在雍城外东北二十余里处,背靠岐山面对雍城,中间恰有雍水、中牢水南流入渭.武事坊三营事先行秘密驻扎进岐山三道溪谷,便是在东西两侧与背后三面包围了蕲年宫,惟独留下了南面的雍水;便是嬴政逃出蕲年宫过得雍水,又恰恰遇卫尉兵马堵在官道截杀.如此部署,也难怪嫪毐一眼便看作瓮中捉鳖了.
方得筹划妥当,咸阳丞相府派员传来国书,向太后长信侯禀报了秦王冠礼的行止日期及相关事宜.冷齐见没有提到秦王护卫军兵,心下顿时生疑.嫪毐却是呱呱大笑:"疑个鸟!吕不韦一个商驴!知道个鸟!觉俺是盘好菜,盼着嬴政早死,与俺争天下!商驴之谋,以为老子不知道,哼哼!"列位看官,冷齐们也不清楚是嫪毐将商旅念作商驴,还是嫪毐心下以为商旅真是商驴,左右被嫪毐一顿粗口逗得捧腹大笑,一点疑云也就随风飘散了.
四一柱粗大的狼烟从蕲年宫端直升起
将近午时,秦王车驾到了雍城东门外的十里郊亭.
依照礼仪法度,已经先在雍城的长信侯嫪毐,须得亲率所有官吏出城迎接王驾.若在春秋时期,自然是迎出越远越显尊王.战国之世,此等礼仪大大简化,然基本环节的最低礼仪还是明有法度的.遇到如秦王加冠这般大典,司礼大臣还要拟定诸多寻常忽略而此时却必须遵行的特殊礼仪,以示肃穆庄严.此次秦王西来,预先知会各方的礼仪中便有入雍三礼:长信侯得率官吏出雍,迎王于一舍之亭;行郊宴,王赐酒;长信侯为王驾车,入雍.也就是说,嫪毐得在雍城外三十里处专候王驾,完成隆重的入雍仪式.
然则,三十里驿亭没有迎候臣民,二十里长亭也没有迎候臣民.目下十里郊亭遥遥在望,却依然是大风飞扬官道寂寥,茫茫旷野的这片煌煌车马便如漂荡的孤舟,既倍显萧疏,又颇见滑稽.随行大臣吏员内侍侍女连同各色仪仗队伍整整一千六百余人,竟连一声咳嗽也没有,旅人最是醉心的沓沓马蹄猎猎旌旗辚辚车声,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令人难堪.
"止道——!"面色铁青的蔡泽长喝一声.
车马收住.蔡泽走马来到王车前愤然高声道:"老臣敢请就地扎营!我王歇息.老臣入雍,敦请长信侯郊亭如仪!"
"刚成君莫动肝火."嬴政扶着伞盖淡淡一笑,"雍城乃我大秦宗庙之地,我回我家,何在乎有迎无迎?"说罢一挥手,"一切如常,走."
正在此时,一小队人马迎面飞驰而来,堪堪在仪仗马队丈许处骤然勒马,烟尘直扑王车.一个黑肥老吏刚刚悠然下马,蔡泽迎面呷呷大喝:"王前不得飞马!给我拿下!"仪仗骑士轰然一声正要下马拿人,轺车上的嬴政却一摆手道:"信使飞骑,情有可原.退下."转身看着黑肥老吏,"长信侯有何事体,但说便是."黑肥老吏一拱手又立即捧出一卷竹简展开,挺胸凸独尖声念诵道:"吾儿政知道:假父已将蕲年宫收拾妥当,吾儿可即行前往歇息.三日之后,假父国事有暇,便来与吾儿饮酒叙谈.冠礼在即,假父万忙,吾儿不得任性.长信侯书罢——"
"岂有此理!"蔡泽怒声呷呷,"冠礼有定:秦王入雍,得拜谒太后!先入蕲年宫,无视礼法!嫪毐无知!坏我法度,该当何罪!"
"你老儿何人呵?"黑肥老吏冷冷一笑,"秦王尚听假父,你老儿倒是直呼假父名讳,还公然指斥假父,该当何罪!"
"竖子大胆!"蔡泽顿时怒不可遏,长剑出鞘直顶老吏当胸,"老夫刚成君蔡泽!先王特命带剑封君!说!君大侯大?!"
"君君君,君大……"黑肥老吏顿时没了气焰.
嬴政向蔡泽一拱手道:"刚成君,看在假父面上,便饶他一次了."待蔡泽悻悻然收剑,嬴政对黑肥老吏淡淡一笑,"告知假父:嬴政遵命前往蕲年宫;不劳假父奔波,三日之后,嬴政自当前往大郑宫拜谒假父母后."也不等老吏答话便转身一挥手,"起驾!蕲年宫!"车马仪仗便隆隆下了雍城官道向东北去了.
午后时分,秦王嬴政进入了古老的蕲年宫.
突然没有了预定的诸多盛大礼仪,蕲年宫便显得空落落的.依照约定,蕲年宫的内侍侍女与仆役皆由咸阳王城事先派来,不劳动雍城人力.如此宫中便没有了大郑宫的人,里里外虽然清幽,嬴政却塌实了许多.借着蔡泽与内侍总管分派人马食宿,嬴政便带着赵高将蕲年宫里外巡视了一遍.
蕲年宫是一座城堡式宫殿,形制厚重与章台相近,却比章台房屋多了许多.章台因避暑而建,可谓季节性行宫.而蕲年宫却是因战事而建,一旦有战,或国君或储君,总有一班能继续立国存祀的君臣人马进驻蕲年宫,既与雍城遥相策应,又能独立行动.由于与都城近在咫尺,又是冬暖夏凉清幽舒适,寻常无战,当年的秦国国君便多居蕲年宫处置国务.蕲年宫占地近千亩,庭院二十余座,房屋楼阁石亭高台六百余间,暗渠引入雍水而成大池,蜿蜒丘陵庭院之间,林木葱茏花草茂盛,比章台的森森松林显然多了几分和谐气息.与宫内景观不同,蕲年宫的城墙城门与所有通道,全然以战事规制建造.城墙高三丈六尺,外层全部用长六尺宽三尺高一尺的大石条垒砌,里层夯土墙两丈六尺宽,城内一面再用大砖砌起;城墙只开东西南三座城门,每门只一个城洞;城门箭楼全部石砌,看来灰蒙蒙无甚气势,却经得起任何重量的石礟弩箭的猛攻,坚固如要塞一般.若遇激战,宫内可驻扎数万人马,只要粮草不断,要攻破这座宫城大约比登天还难.
"小高子,请纲成君到书房议事."
看得一遍,嬴政心头已经亮堂,匆匆回到了那座历代国君专用的大庭院.片刻间蔡泽来到,先禀报了人马安置情形:所有仪仗骑士全部驻扎宫外,所有随行大臣分住秦王周围三座庭院,内侍侍女仆役原居所不动.嬴政便问蔡泽对蕲年宫是否熟悉?蔡泽说第一次来雍,还未及走得一趟.嬴政便拉过一张羊皮纸边画边说,将蕲年宫内外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叩着书案道:"蕲年宫有得文章做,纲成君以为如何?"蔡泽笑道:"君上有主意便说,左右得防着那……老杀才!"蔡泽的"老鸟"两字已冲到嘴边却硬生生打住,竟结巴得狠狠咳嗽了两声才换了个正骂.嬴政却是一笑:"该骂甚骂甚.各人是各人."蔡泽不禁呷呷大笑:"我王明鉴也!各人是各人,说得好,大义在前!"嬴政叩着书案道:"我意,要连夜做三件事:一则,仪仗骑士全部驻扎宫内,与精壮内侍混编成三队,各守一门;二则,清查宫内府库与城墙箭楼,看有得几多存留兵器,可用者一律搬到该当位置;三则,北面城墙外山头,当有一支秘密斥候驻扎,随时监视几道山谷情势,并约定紧急报警之法.目下,我只想到这三件事,纲成君以为可否?"
"噫!老臣倒是未曾想到也!"蔡泽毫不掩饰地惊讶赞叹,"老臣原本谋划,这蕲年宫至多住得三五日,便要入雍预备冠礼.今日一见那只老鸟如此做大,直觉冠礼要徜徉时日,只想如何据理斡旋,全然没想到万一……"蔡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王明断!老臣即刻部署,也学学将军运筹!"说罢霍然起身摇着鸭步赳赳去了.嬴政思忖片刻,又唤来赵高一阵低声叮嘱,赵高连连点头便匆匆去了.
次日清晨,蔡泽揉着疲惫发红的老眼来了,未及说话便软倒在地毡上大起鼾声.嬴政立即抱起蔡泽放到了书房里间自己的卧榻上,教一名小侍女专一守侯在侧,出来对同来的王绾、仪仗将军及内侍总管道:"纲成君年事已高,日后此等实务由王绾总领,你两人襄助."三人领命,当即禀报了夜来清查府库结果:蕲年宫库藏兵器三万余件,大都是旧时铜剑且多有锈蚀;弓箭只有膂力弓,没有机发弩弓,箭簇不少,箭杆却大都霉烂;大型防守器械只有三辆塞门刀车,急切间很难修复;粮草库存倒是不少,目下千余人马可支撑得两个月左右.嬴政听罢道:"塞门刀车不去管它了.最要紧是弓箭.若能赶制得几万支箭杆再装上箭簇,便可应急."内侍总管道:"从咸阳王城运得几十车来,便说是冠礼赏赐用物."嬴政揶揄道:"能从咸阳运送,何有今日?目下之要,便是不着痕迹不动声色,一切都在蕲年宫内完事!"王绾思忖道:"蕲年宫库藏尚有不少原木,以起炊烧柴之名拉出锯开,内侍仆役人人动手削制,大约也赶得一两万支箭出来."嬴政赞许点头:"好!只要不出大动静便是.一切外事有我与纲成君周旋,你等只紧办此事."
一番商议,王绾三人立即分头忙碌去了.嬴政却教书吏从典籍房找来蕲年宫形制图,埋头揣摩起来.暮色降临之时,蔡泽醒来.两人一起用了晚汤,嬴政便坚执将蔡泽送回了大臣庭院,叮嘱内侍不许蔡泽夜来理事,这才又回到书房翻起了书吏送来的蕲年宫旧典.四更之时赵高匆匆回来,禀报说已经探察清楚,大郑宫没有给蕲年宫安置人手,大郑宫的内侍侍女大都不在宫内,说是随嫪毐狩猎去了.嬴政觉得稍许宽慰,这才进了寝室.
三日过去,嫪毐未来蕲年宫,却派黑肥老吏送来一书,说祭祀之物尚未备好,祭天台尚未竣工,冠礼还须稍待时日,吾儿在蕲年宫歇息等候便是.嬴政笑问:"假父说来饮酒,何日得行呵?"黑肥老吏竟气昂昂道:"假父日理万机,该来自会来也!"嬴政依旧笑着:"假父既忙国事,嬴政理当前往拜谒抚慰."黑肥老吏连连挥手摇头:"不不不,假父长信侯说了,万事齐备,自会来蕲年宫见王!""啊——好也!"嬴政长长打了个哈欠,抹着鼻涕慵懒地笑着,"咸阳忒闷,我正要出来逍遥一番呢!给假父说,莫劳神费力,慢来,左右只是个加冠,飞不了,急甚来?"黑肥老吏嘿嘿直笑:"是是是也,急甚来?左右不是杀人,怕甚来?"一边笑一边摇着肥大的身躯径自去了.
"一班杀才!"嬴政狠狠骂了一句.
倏忽到了三月初,冠礼大典泥牛入海,嫪毐对蕲年宫置之不理,咸阳群臣竟然也没有动静,一个月前的声势竟如同荒诞的梦幻.惟一让嬴政沉得住气的是,留守咸阳的吕不韦每日派来一飞骑特使向嬴政禀报政事处置并带来重要公文.每次禀报完毕,特使总有一句话:"文信侯有言:咸阳如常,王但专行冠礼是也."却从不提及冠礼延迟及相关事宜.嬴政明白,这是仲父在告诉他:咸阳无后患,他只须全力应对嫪毐.嬴政也想得清楚:冠礼大典是朝臣公请而太后假父特诏的大事,嫪毐不可能不了了之;目下出现如此为法度所不容的"臣慢君"僵局,意味着嫪毐已经不怕与他这个秦王翻脸对峙,最大的可能便是嫪毐的图谋还没有就绪,便有意冷落他,公然贬损他这个秦王的尊严;以寻常目光看去,谋划未就便公然做此僵局,显然愚蠢之极,无异于公然向朝野昭示野心;然则,对嫪毐不可以以常理忖度,别人不敢为他偏敢为——老子便是这般!秦国能如何?秦王又能如何?嬴政自然明白,只要耗到时候,嫪毐终究是要露出真面目的,与其僵持时日给嫪毐以时日从容谋划,何如打破僵局教他手忙脚乱?可是,如何打破这个僵局呢?蔡泽只天天大骂老鸟,分明是无可奈何.王绾日夜督察秘密制箭,显然顾不得静心思虑.嬴政独自思谋,一时竟无妥善之法.
眨眼间清明已过,遍地新绿.这日吕不韦飞骑特使又到,带来的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吕不韦领在都大臣上书太后,力请太后敦促长信侯在四月行秦王加冠大礼;若诸物筹划艰难,丞相府当即征发并派员襄助.
"仲父此举,正当其时也!"嬴政捧着上书副本长吁一声,再看一遍,蓦然发现大臣具名中多了一个很生疏的封君,不禁惊讶问,"昌文君却是何人?"特使回道:"昌文君便是驷车庶长嬴贲.""老庶长几时封君了?"嬴政更是惊讶.特使感喟一叹,便对年轻的秦王说起了老庶长封君之事.
原来,庄襄王弥留之时对吕不韦留下了一道密诏,叮嘱:"我子政少年即位,及加冠亲政尚远.冠礼之年若有艰难,当开此诏."二月中旬,吕不韦得知嫪毐延误冠礼,更接秦川十余名县令密报,说太后密诏调县卒赴雍,无由拒绝.吕不韦顿觉此事大为棘手,蓦然想起这道遗诏,当即开启庄襄王遗诏,诏书只有一句话:"拜驷车庶长贲为君爵,起王族密兵可也."吕不韦不禁惊喜感叹:"先王之明也!天意使然也!"立即会同老长史桓砾赶赴老庶长府邸宣示了诏书.老桓砾征询老庶长爵号,老庶长呵呵笑道:"老夫老行伍,只做事,给个甚号算甚号!"老桓砾诡秘一笑道:"目下需示形于外,便定'昌文'如何?"老庶长哈哈大笑:"随文信侯一个'文'字,好!文信长信,只不随那个臭'信'字便结!"吕不韦与老桓砾一阵大笑,当日便将昌文君一应印信、随吏定好,敦促老庶长立马拿出应对之策.老庶长思忖道:"一月之内,老夫密调五千轻兵入关中.三千归老夫,届时剿那假阉货咸阳、太原、山阳三处老巢!两千给文信侯,解雍城之危!如何?"老桓砾大是疑惑:"嫪毐可调数万人马,你五千轻兵有忒大威力?"吕不韦也是大有忧色.老庶长不禁哈哈大笑:"两位放心也!王族密兵何物?轻兵也!轻兵何物?嬴族敢死之士也!莫说数万乌合之众,便是十数万精兵在前,老夫五千轻兵也当所向披靡!"一声喘息,突然伤感一叹,"天意也!当初孝公变法,留在陇西的嬴族全数迁入关中,只留下了几千人驻守老秦城根基.当年约定:非王室急难,最后一支陇西嬴族不得离开秦城.百余年来,这支老嬴族已经是三万余人了.这是秦国王族留在陇西的家底,百余年未尝一动,今日却要老夫动用家底密兵,嬴秦之羞也!"老桓砾恍然感喟,却又疑惑道:"没有秦王兵符,你这封君调得动么?"老庶长释然笑道:"你只揣摩'王室急难'这四个字,便当知道王族密兵之调动与常法大异.否则,庄襄王何必遗诏封老夫一个君爵也!"见涉及王族密事,吕不韦与桓砾便不再多问,只叮嘱老庶长几句便告辞了.
"如此说来,昌文君事雍城尚不知晓?"
"禀报君上,此乃文信侯着意谋划."特使指点着上书,"封君不告雍城,上书却有具名.文信侯是想教嫪毐明白,朝局并非他与太后所能完全掌控.嫪毐若生戒惧之心,乱象或可不生.此乃文信侯遏止之法,王当体察."
"遏止?为何要遏止!"嬴政连连拍案,"心腹之患,宁不早除?文信侯此时上书敦促冠礼,能使此獠手忙脚乱匆忙举动,原本正当其时,何须多此蛇足?以昌文君之名使其顾忌也!目下不是要遏止,恰是要引蛇出洞一鼓灭之!"目光一闪急问,"上书送走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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