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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

_16 孙皓晖(秦)
"错也!夏少康土地人口,不是秦律!"另个公子认真纠正.
满场轰然一阵大笑,老秦人都是万般感慨地纷纷摇头.
成蛟霍然站起:"秦法二十三大律,法条两千六百八十三."
"知道二十三大律名目么?"蔡泽呷呷一问.
"成蛟尚未涉猎!"
"王子政可知?"蔡泽径直点了低头不语的赵政名字.
"知道."赵政似乎没了原先的亢奋,掰着手指淡淡道,"秦法二十三大律为:军功律、农耕律、市易律、百工律、游士律、料民律、保甲连坐律、刑罚律、厩苑律、金布律、仓律、税律、摇役律、置吏除吏律、内史律、司空律、传邮律、传食律、度量衡器律、公车律、戍边律、王族律、杂律,共计为二十大律."竟是如数家珍一般.
"王子可曾听说过《法经》?"蔡泽饶有兴致地追问一句.
赵政似乎突然又生出亢奋,高声回答:"李悝《法经》,赵政只读过三遍,以为过于粗简.以法治国,非《商君书》莫属也!"
"王子读过《商君书》?"蔡泽惊诧的声音呷呷发颤.
"赵政不才,自认对《商君书》可倒背如流!"
"此子狂悖也!"背后坐席的一位老臣厉声一喝,辞色愤然,"《商君书》泱泱十余万言,辞意简约古奥,虽名士尚须揣摩,少学何能倒背如流?大言欺世,足见浅薄!"
"嘿嘿!"蔡泽连声冷笑,"老夫司考,太子傅少安毋躁.足下未闻未见者,未必世间便无也!"转身呷呷一笑,"王子政,老夫倒想听你背得一遍,奈何时光无多.今日老夫随意点篇,你只背得头几句,便证你所言非虚如何?"
"纲成君但点便是."
"好!《农战第三》."
少年赵政昂昂背诵:"凡人主所以劝民者,官爵也.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今民求官爵皆不以农战,而以巧言虚道,此谓佻民.佻民者,其国必无力.无力者,其国必削……"
"停!《赏刑第十七》."
"圣人之为国也,一赏,一刑,一教.一赏则兵无敌.一刑则政令行.一教则下听上.夫明赏不费,明刑不戮,明教不变,而民知于民务,国无异俗.明赏之犹,至于无赏也!明刑之犹,至于无刑也!明教之犹,至于无教也……"
"停!"蔡泽拍案狡黠地一笑,"你言能倒背如流,老夫便换个法式:王子可在《商君书》中选出十句精言,足以概观商君法治之要!嘿嘿,能么?"
少年赵政却是丝毫不见惊慌,一拱手从容道:"政读《商君书》,原是自行挑选揣摩,纲成君之考实非难题.十句精髓如下:国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权."
"一句!"场外老秦人竟不约而同地低声一呼.
"法无贵贱,刑无等级."
"两句!"
"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犯国法者罪死不赦."
"三句!"
"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故法立而不革."
举场肃然无声,人们惊讶得屏住了气息忘记了数数,只听那略显童稚的响亮声音回荡在整个王城广场:"明王任法去私,而国无隙蠹矣!杀人不为暴,赏民不为仁者,国法明也.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故能述仁义于天下.以刑去刑,刑去事成.凡战胜之法,必本于政胜.凡将立国,制度不可不察也,治法不可不慎也,国务不可不谨也,事本不可不专也.圣人治国,不法古,不修今,因世而为之治,度俗而为之法……"
"万岁——王子政——!"全场老秦人沸腾了起来.
蔡泽矜持地挥手作势压平了声浪,回身向大臣坐席一拱手道:"老夫已经考完,诸位若无异议,老夫这便公布考绩."
"且慢!"太子傅亢声站起,"《商君书》乃国家重典,孤本藏存,本府王子学馆尚无抄本.王子政生于赵国居于赵国,却是何以得见?若是以讹传讹,岂非流毒天下!事关国家法度,王子政须得明白回答!"
蔡泽冷冷道:"此与本考无涉,答不答只在王子,无甚须得之说!"
少年赵政却一拱手道:"敢问太子傅,我背《商君书》可曾有差?"
"老夫如何晓得?!"
"敢问太子傅,昭王时曾给各王子颁发一部《商君书》抄本,可有此事?"
"老夫问你!不是你问老夫!"
蔡泽呷呷笑道:"此事有无,请老长史做证."
老桓砾站起高声道:"昭王四十四年,王孙异人将为质于赵.昭王下诏:秦国王子王孙无分在国在外,务须携带《商君书》日每修习,不忘国本!始有此举也."
少年高声接道:"赵政之《商君书》拜母所赐,母得于父王离赵时托付代藏.敢问太子傅,此番来路可算正道?可合法度?"
老太子傅面红耳赤,却对着蔡泽恼羞成怒道:"此子年方幼齿侃侃论道,诡异之极!非是妖祟便是方术!断不能定考!"
"老大人当真滑稽也!"蔡泽呷呷大笑,"战国以来,少年英才不知几多.鲁仲连十一岁有千里驹大名.上将军嫡孙蒙恬与王子政同年,已是文武兼通才艺两绝.甘茂嫡孙甘罗,今年方才五岁,已能过目成诵,咸阳皆知也!一个王子政背得《商君书》,却有何大惊小怪?天下之才,未必尽出一门.老大人,悲乎哉!"话音落点,全场不禁轰然大笑……
一场文考宣告了结:赵政、成蛟、公子腾三人进入武校;其余王子皆行退出遴选,于太子傅府善加少学!随着正午开市文考散场,咸阳坊间便流传开了王子赵政的神异故事:过目成诵对答如流直如神童一般!见识更是一鸣惊人举朝莫对,太子傅张口结舌,主考纲成君百般诘难而不倒,连秦王都说容当后议,不亦神哉!只是王子自报名讳曰赵政,坊间传闻却是老大不悦,纷纷说王子若是再叫赵政,国人便上万民书请逐这个自认赵人的王子政,纵是神童也不稀罕!
文考散去,吕不韦拉过蔡泽蒙骜一番商议,三人便立即匆匆进了王城.暮色降临时,秦王特急诏书到了太庙令府:"王子政归秦数年,未入太庙行认祖归宗大礼.着太庙令即行筹划,两日内行此大礼,使王子政复归王族嬴姓!"与此同时,又一道诏书颁行朝野并张挂咸阳四门:"秦王允准上将军蒙骜之请:立储校武延迟三日,于四月初八日在咸阳校军场举行武考.国人无分有爵无爵,尽可往观.特诏以告."
四月初五日,王城北松林的太庙一派肃穆.秦王嬴异人亲自主持了王子政的认祖归宗礼,向列祖列宗翔实禀报了王子政出生邯郸的经过,亲手将有随同王后的老内侍老侍女押名见证的生辰刻简嵌入王子政辈分的铜格之中.王子政衣冠整齐,对列祖列宗焚香九拜.老驷车庶长嬴贲郑重唱名,史官当场登录,"嬴政"这个名字便被纳入了秦国史册.
次日,驷车庶长府文告颁行各官署并张挂咸阳四门.文告曰:"王子政归秦,适逢两王国丧交替倥偬,认祖归宗与正名大礼延宕至今,以致王子政以'赵政'之名居国数年,驷车庶长府之过也!今承王命,已于四月初五日为王子政于太庙行正名大礼,自此认祖归宗,复其'嬴政'之名!特告之朝野.驷车庶长嬴贲."
文告一出,咸阳国人欣欣然奔走相告——王子政老秦人也!没错!一时人人弹冠家家庆贺,无不对天祷告这个神异王子早日成为王储.四月初八日那天,咸阳国人空巷而出涌向校军场要争相一睹神异王子的风采.
就实而论,咸阳校军场很少用于校军.战国之世大战多发,各大战国的大军一般都屯驻在要塞或真正可以展开野战训练的大本营,而极少如后世朝代那般专门的拱卫京师.譬如秦国大军屯驻地除了蓝田大营,便是函谷关、九原郡两处重地;赵国大军则是武安大营与云中、阴山、雁门关等要塞.便是咸阳守军,也是驻扎在北阪与章台两地,不奉兵符是从来不会进入咸阳城的.如此一来,咸阳校军场除了王城守军的礼仪性操演,实际上便多用于诸多庆典聚会,一如大年社火、将士出征与班师之犒赏、每年授民耕战爵位等等大典,都在这校军场举行.真正的校武,倒还真没有过几次.在咸阳国人的记忆中,当年司马错攻灭巴蜀班师后便在校军场举行大典,那个王子嬴荡在这里第一次展示神力震惊天下,似乎是惟一的一次.倏忽六十余年,今次校武又是王子嬴政,校军场之会岂非天意也!
各方就绪,红日堪堪东升.
武考不若文考,秦国君臣悉数公然露面.北面高台正中央是庄襄王王座,王座下一字排开三张长案,中间丞相吕不韦,右侧上将军蒙骜,左侧纲成君蔡泽;平台两侧大红毡上,文武大臣以文左武右之式坐成纵两个长方形;中间一片十丈见方的空场摆着两张书案,右角是手握大笔的史官,左角是驷车庶长老嬴贲.显然,文考之后朝野情势为之一变,秦人对立储的关注之情大为高涨,此前对秦王多病的隐忧也随之淡化;秦国君臣为之一振,索性全数出动,欲借立储之机以扭转战败后的沉闷之气.
司礼大臣宣读诏书任命主考之后,校武便在一阵隆隆鼓声宣告开始.
须发雪白一领绣金黑丝斗篷的主考官上将军蒙骜霍然站起,大步走到前出三丈的中央司令台捧起一口铜锈班驳的青铜剑肃然高声道:"蒙骜受命穆公剑,职司武考,任何一方不遵号令或滋事干扰,立斩不赦!"武校不若文考,历来法度森严,然却也从来没有请出过只有大军征伐才斟酌赐予大将的穆公剑.国人未免一阵哄嗡议论,顿时觉得这场校武定是非同寻常,纷纷揣摩间便听蒙骜又道:"校武两考:一为涉兵见识,二为武技体魄.应考三公子入场——"
六面战鼓隆隆响起,三骑从南面入口飞驰进场.到得司令台前骤然勒马,三匹骏马嘶鸣咆哮间一齐人立而起,满场人众便是一声喝彩.三公子利落下马大步走到蒙骜案前做礼报名,蒙骜一指右手三张长案,三公子便各自赳赳到案前肃然伫立.
蒙骜苍老的声音回荡起来:"虑及公子正在少学,涉兵见识由老夫军务小司马执考,可相互应对以明涉猎,亦可相互辩驳以明见识;三问错其二,一考告罢;应对辩驳若多,老夫令行禁止!三公子明白否?"
"明白!"
"好!第一场公子腾——"
"嬴腾在!"排在第一案的年轻公子赳赳三步,恰恰站在了草席中间的白圈中.他是三公子中惟一年及加冠且已经从军者,一身甲胄一领斗篷分外的英武干练,便是这掐尺等寸的三步到圈,立即便知绝非庸常士卒.几乎与此同时,蒙骜大案后走出一人,身着司马软甲,头盔上却垂下一方厚厚黑布遮住了面容,站到大案前便有一个清亮而不失铿锵的声音在场中响起:"本司马奉命执考,公子腾应对."
"嗨!"
"第一问,三代以来,传世兵书几何?"
"五部:《太公兵法》、《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孙膑兵法》、《司马法》!"
"第二问,成而毁之者,兵书几何?"
"……"公子腾愣怔片刻忿忿道,"既已毁之,人何知之?无对!"
"两公子可有对?"蒙面者的清亮声音似乎有些笑意.
"成蛟有对:范蠡兵书成而毁,赵武灵王兵书成而毁,信陵君兵书成而毁!"
"可见有对."清亮声音悠然道,"第三问,当年戎狄攻占镐京,晋齐鲁皆五千乘之大诸侯,周平王何以舍近求远,千里迢迢深入陇西,搬我秦族东来与戎狄大战?"
"……"公子腾又是愣怔忿忿然,"陈年老账,与兵事何干?无对!"
清亮声音似乎微微冷笑:"与将士也许无干,与君王却是有关也."肃立台后的蒙骜沉着脸淡淡一挥手:"公子腾考罢,退场."有备而来的公子腾大觉窝火,对着蒙骜便嚷:"校武不校武!只这般三言两语聒噪算甚?校武!武场见分晓!"蒙骜冷冷一笑:"公子少安毋躁.选储君并非选锐士,知道么?退场!"公子腾看看蒙骜案上那口铜锈班驳的穆公剑,咳的一声便脚步腾腾地砸出了场外.
"公子成蛟应对."
"成蛟在!"
"第一问:自有华夏,最早大战为何战?"
"成蛟有对:炎黄二帝阪泉大战.其时黄帝族人势长大河之南,炎帝族人势长大江之北,两大势力碰撞于河内阪泉之地,因而大战.黄帝胜而炎帝败,华夏大地始得一统."
"第二问:春秋四百年,何战最大?"
"成蛟有对:春秋车战,晋楚城濮之战最大.时为周襄王二十年,晋文公五年,楚成王四十年.其时楚为霸主,出动兵车万乘有余,联兵陈蔡曹卫四国.晋国出兵车六千余乘,联兵秦宋滕三国.楚军大败,晋国称霸天下.此战之特异,在于首开车战以弱胜强之先河!"
"第三问:乐毅灭齐,挟万钧之力而六年不下即墨,因由何在?"
"成蛟有对:六年不下即墨,乃乐毅义兵也,非战力不逮也!若乐毅不遭罢黜,田单必降无疑!奈何阴差阳错而使竖子成名,义兵之悲也!"
"敢问公子,何谓义兵?天下曾有兵而义者乎?"
"圣王之兵,载道载义.宣而战,战而阵,不掳掠,不杀降,是为义兵.春秋义兵,宋襄公可当.战国义兵,惟乐毅攻齐大军可当!"
"敢问公子,乐毅攻齐,可曾宣而后战?"
"……不曾."
"可曾战而列阵?"
"不曾."
"乐毅大军掠齐财货六万余车天下皆知,可算不掳掠?"
"……"
"进入临淄前,乐毅两战败齐大军四十万.二十万战俘全数押回燕国做苦役刑徒,路途饥寒死得大半,其余未过三年,悉数冻馁死于辽东,可与杀降有异?"
"虽如此,终非杀降……"成蛟低声嘟哝着.
"纵然如此,可算义兵?"
"……"成蛟终于满面张红不说话了.
便在着最后一问之时,校军场万千人众静得幽幽峡谷一般.老秦人已经知道了这位公子是生于秦长于秦的正宗王子,心里便比对那个虽然已经复归嬴姓毕竟曾自称赵姓的王子政亲近了几分,对成蛟前面两答更是十分赞许一片喊好,然及至成蛟最后一答开始,满场老秦人便是鸦雀无声脸色铁青了.若依得此等义兵之说,秦国大军岂非强盗么?武安君白起岂非不义之屠夫么?依此蔓延,奖励耕战、斩首晋爵等等秦法,还有个甚意思来?远处不说,便是战国两百年,秦人变法强国之前,秦国财富被山东掳掠了多少?秦人降卒被六国活活杀了多少?老秦人谁家无兵,是人皆知秦人宁可死战而不降,与其说是悍勇,毋宁说是被山东六国杀降杀怕了.杀便杀,老秦人只怨自己也不说甚,可只许你杀我不许我杀你是个甚理?一个义兵便搪塞了?鸟!万千百年谁个有义兵了?周武王灭商杀得血流成河,还将殷商朝歌烧了个叮当光,义兵何在?当年秦国穷弱,六国抢占了秦国整个河西将大军压到了骊山,将关中抢掠一空,其时义兵何在?要在天下立足,不图强国血战,却去念叨歆慕甚个义兵,直娘贼出息也!
"秦人只知有战,知道甚个义兵啊!"一个老人高喊了一声.
"只知有战!不知义兵!"全场竟是震天动地一片吼声.
北面高台上一阵骚动,片刻间蔡泽站起高声喊道:"秦王口诏:考校之论不涉国事,未尽处容当后议,国人少安毋躁,考校续进!"
"老臣奉诏!"蒙骜慨然一躬转身一挥手,"成蛟退场,待后校武."
梦面司马高声接道:"王子嬴政应对."
"嬴政在."一直伫立不动的戎装王子跨前三步,从容到了中间圈内.
"第一问:战国以来,何战败于不当败,胜于不当胜?"
此问奇诡!清亮声音一落,满场人众便是惊愕议论,如此问一个少年王子,这个司马也忒是狠了一些!便是北面的君臣座区也是一片寂然,相互顾盼间直是摇头.
"问得好!"少年王子嬴政却是由衷赞叹一拱手高声答道,"嬴政有对:长平大战后,秦国大将王龁、王陵相继率军二十万猛攻邯郸欲灭赵国,遭六国联军夹击,败于不当败;其时信陵君窃符救赵,联兵六国大胜泰军,胜于不当胜!"
"敢问其故?"清亮声音紧追一句.
"长平大战后秦国耗损甚大,实不具备一举灭赵之实力.既已自上党班师,便不当复攻赵国.先祖昭王不听武安君白起之断而执意起兵,连遭两败.此败非秦军战力不敌也,而在庙算之失也,故云败于不当败.信陵君以一己威望奇诡之谋,强夺兵权力挽狂澜,胜秦军于措手不及.此战之胜,既非六国政明民聚,亦非联军战力强大,实为奇谋以救衰朽,终不过使山东六国苟延残喘也!故云不当胜而胜."
"好——!"秦人大是兴奋,全场一声齐吼.待场中声浪平息,蒙面司马狠狠咳嗽一声道:"第二问:春秋之世,一公惯行蠢猪战法.所谓蠢猪,大要如何?"此问实在离奇,话音落点全场轰然一阵笑声便迅即平息,都全神贯注要听王子如何回答.
"有得此问,足见司马见识过人也!"少年嬴政罕见地笑了笑,竟对这位蒙面考官赞赏了一句,"司马所指,当是宋襄公无疑.此公伪仁假义欺世盗名,其'三不'战法令人捧腹,确如蠢猪一般.堪称三不经典者,宋齐泓水之战也."
"何谓三不?"
"三不者:敌军无备不战,敌军半渡不战,阵式未列不战也."
全场轰然大笑,连北面高台上的大臣们也是一片笑声.秦人尚武之风极盛,是人都能对打仗唠叨一番,然春秋隔世,朝野之间倒也实在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宋襄公的如此三不战法,一听之下直是笑不可遏."天爷爷!老夫一辈子打仗,只听过攻其不备,谁听过敌无备不战?""呀呀呀!宋襄公倒是猪得可人!咋不遇到我这群冷娃也!"一时嚷嚷不休满场哄笑不绝于耳.蒙骜身旁的中军司马连摆令旗,场中才渐渐平息下来.
"第三问:当今六国之将,何人堪称秦军日后劲敌?"
"赵国李牧!"少年嬴政断然回答.
"李牧一战胜匈奴,却从未入中原战场,以他为秦军劲敌有何凭据?"
少年嬴政看一眼北面高台的君臣座席,显然有意提高了声调:"边将李牧,乃当今赵军最具后劲的年青名将.嬴政少随外祖游历云中,曾入李牧军中盘桓旬日.与天下名将相比,此人勇略不输赵奢,谋略过于乐毅,沉雄堪比田单.尤为可贵者,李牧善于战法创新从不拘泥陈规陋习,胜不骄败不馁善待将士,大有武安君白起之风!秦军若不认真研习李牧战法,再败秦军者必李牧也!"
"谋略过于乐毅?公子不觉有失偏颇?"蒙面司马显然很惊讶.
少年嬴政郑重摇头:"乐毅一生一战,犹虎头而蛇尾,李牧过之多也!"
全场惊讶不已,俄而议论哄嗡之声大起,一班大将更是轻蔑地大笑.蒙骜大皱眉头,然虑及主考之身执掌进程,猛然一劈令旗高声道:"一己之论容当后议!公子退场,准备武校——!"话音落点,全场兴奋点立即转移,一声喊好便三五成群聚相猜度今日结局.六国大商使节的座席区更见热闹,纷纷掷下大宗赌金——校武局成蛟胜出!
大约顿饭辰光,校武各方事宜部署妥当.蒙骜一挥令旗宣示宗旨:"强兵能战者,非赵括之流徒然纸上谈兵也!秦以锐士立国,尚耕战,轻孱弱,虽王族皆然.今日校武为武考根本,校武不过者,前考不足论也……"正在此时,蔡泽晃着鸭步匆匆前来在蒙骜耳边一阵低语.蒙骜脸色不悦却也点了点头,继续高声宣示,"武校之本,一在知兵,二在能战!考校武技,明心志强孱弱!为保考校公允,本主考派一秦军未冠少卒出阵以为标杆,去少卒远者为败.考校两阵,一阵骑射,一阵搏击!"
"彩——!"武风弥漫的老秦人真正狂热了.
"第一阵骑射考校,各方入场!"中军司马令旗挥动鼓声大起,便见两骑士身背长弓从南面入口处飞马而入,白马骑士为王子嬴政,红马骑士为王子成蛟.老秦人一看便知,嬴政白马乃阴山良驹,成蛟红马却是东胡骏马,各有所长不分伯仲.两骑方在司令台前勒定,便见一骑黑马倏然飞到,马上骑士长弓箭壶全黑甲胄黑布蒙面,只有两只眼睛熠熠生光,身材虽不高大,剽悍沉稳之势却全然不似蒙骜方才所说的"未冠少卒"气象!场中不禁便是一阵哄嗡,觉得今日煞是怪异,两个考手竟都是蒙面出场,神秘兮兮不知有何蹊跷?
"外场开启——!骑士上线——!"
号令一起,黑红白三骑便走马来到一道白灰线前一字排开,校军场南边的高大木栅隆隆拉开,马前宽阔的黄土大道便遥遥直通外场.所谓外场,便是马道出校军场之后的一片百余亩大的圈墙草地.骑士须得在这片草地跑得三大圈射出十箭而后入场,全程十里,中靶多且第一个回程校军场者为胜.
"起!"令旗呼啸劈下,战鼓隆隆大作,三骑便风驰电掣般飞了出去.
骏马展蹄,呼啸呐喊便如雷鸣般骤然响起!校军场之内三骑骏马几乎是并驾齐驱,飞出外场,遥遥可见黑色闪电已经领先两马之遥,其后便是一团火焰飞动,最后才是一片白云.黑骑领先并不为怪,要紧的是王子成蛟的东胡飞骑.此马身材高大雄骏鬃毛长可及腰,大跑之时鬃毛飘飘如同天马御风,雄武之美当真举世无双!"纸上谈兵!王子政毕竟不行也!""胡马飞龙!成蛟得胜!"场中人海叹息加着惊诧便嚷嚷成了一片.声浪沸腾之际,红马成蛟率先开弓,一连三箭射出,人海又是一阵呐喊呼啸.
"红骑成蛟,三箭三中!"遥遥呼喊从外场迭次传入校军场.
"黑骑少卒,三箭三中!"
"快看!白马上前了!"场中一片惊呼.
人众屏息注目,便见身材并不显如何高大雄骏的阴山白马骤然如飓风般掠过红马,其灵动神速直如草原飞骑,蛰伏马背的少年骑手突然拈弓开箭连连疾射.场中一班以目力骄人而此刻自愿做"斥候"者便大叫起来:"至少五箭四中!绝非三箭两中!"
"白骑嬴政,五箭五中——!"外场司马正式报靶声随风传来.
"哗——!"犹如疾风掠过林海,整个校军场都骚动了起来.马上疾射能连发五箭已经非常惊人了,能五发而五中虽匈奴骑射也是极为罕见,这王子嬴政神也!
"黑骑四箭三中!"
"红骑三箭两中!"
便在声浪复起之时,人海"斥候"们突然一片惊呼——外场情势突然生变,白马长嘶一声飞跃一道土梁时人立而起,少年骑士树叶般飞出了马背飘落在草地——全场顿时屏息寂然!便在场中人海与王台君臣不及反应之间,那片树叶竟然又神奇地飘回了马背,白马又飞掠草地追了上去!远远地,人们都看见红黑两骑已经射完箭靶折向回程,而那片白云却还在第三圈飘悠.终于,白马骑士挺起了身子,搭起了弓箭……
"黑骑三箭两中!"
"红骑四箭三中!"
"白骑,五箭两中——!"
随着外场司马悠长的报靶声,白马又飓风般逼近了回程的黑红两骑.恰在进入校军场马道的刹那之间,阴山白马一片柔云般从黑红两骑中间飞插上来,堪堪又是三马并驾齐驱,全场声浪又一次震天动地般激荡起来.及至三马在司令台前勒定骑士下马,人海却骤然沉寂了——王子嬴政一身甲胄遍染鲜血,连背后长弓也是血迹斑斑,脸上却是灿烂的笑着!
"王子政能否撑持?"蒙骜耸动着白眉走了过来.
"战场流血,原是寻常!"王子政的声音有些谙哑.
"中途惊马,差得三箭,是否输得不服?"
"此马尚未驯好,骑士之责,嬴政认输!"
"尚未驯好你便敢用做考校坐骑?"蒙骜大是惊讶.
少年嬴政笑了:"不打紧,它只是怕过大坎."
"王子胆略尚可也."蒙骜第一次些许有了赞许口吻,当即对台上君臣座席高声报了骑射之考的定论:王子成蛟十箭八中,王子政十箭七中,少卒考手十箭八中,成蛟胜出!转身便吩咐各方准备搏击考校.大约小半个时辰,中军司马报说各方就绪,蒙骜便高声宣布了搏击考校之法:仍由原先少卒与两王子做剑术搏击,每场三合;两王子不做剑术较量,只以对少卒战况论高下.宣布完毕三人进场,俱是秦军短甲装束,只是少卒依旧黑布蒙面,平添了几分神秘.
第一场,成蛟对蒙面少卒.此少卒身材并不高大却是异常厚实,右手一口阔身青铜短剑,左手一张牛皮盾牌,十足的秦军步卒气象.成蛟却是一口形制特异的精铁剑,长约两尺有余,青光凛然闪烁.战国之所谓精铁者,钢也.其时铸铁成钢之工艺尚没有青铜工艺纯熟,钢铁兵器之打造质量也不稳定,上好的精铁剑要铸得两尺以上不是不能做到,而是不能如青铜兵器那般大量制造.惟其如此,秦军之大路兵器依然是青铜制作,真正的精铁长剑只是大将与贵胄武士们才能拥有的.这便是成蛟精铁剑的特异处.当然,成蛟的盾牌也是上佳品象,光盾面那一圈闪闪发光的铜钉便比蒙面少卒的盾牌钉稠密了许多,一看便是王室尚坊精工制作.如此两人一进场,四周人海便是一阵纷纷喟叹.
"公子请."少卒剑盾铿锵交合,行了一个军中校武礼.
"战无常礼."成蛟微微冷笑,蹲身一冲身形便似一步又似两步地飘然滑到了少卒身前三尺处,左手棕红色盾牌当先一出,精铁青光便倏然到了少卒胸前!少卒早已扎好马步,长剑刺来之时并未出剑截击,却是左手那面已经变得黝黑光亮的皮盾迎住长剑一带一抹,长剑刃口恰恰便卡在了稀疏的盾牌铜钉之间,只听呛啷一声长响,少卒黝黑皮盾后甩的同时,成蛟也随着盾牌带抹长剑的弧形力道猛然前冲,一个踉跄几乎跌倒!恰在此时,少卒大盾一回,几乎跌倒的成蛟又骤然钉在了原地,借势稳住了身形.少卒说声方才不算公子再来.成蛟不禁恼羞成怒,大吼一声便抢步直刺.少卒不躲不闪,短剑出手猛击盾牌,黝黑盾牌忽地一声直撞长剑.成蛟直觉长剑如刺岩石,虎口一震长剑几乎脱手飞出,便在此时,那面黝黑的皮盾竟连绵推进直撞胸前,嘭地一声,成蛟便撒开两手结结实实跌了出去……如此威猛干净的步战,引得万千国人的喝彩声浪几乎淹没校军场.成蛟还要爬起来再战,却被蒙骜沉着脸喝住,转身又对少卒吩咐,说说他败在何处?教他知道甚叫步战!
"先说兵器."毫无少年嗓质的浑厚声音从蒙面头盔下响起,"公子长剑虽然锋锐,却是太轻.市井侠士用之尚可,万马军中纠缠厮杀,着着都是死力气,如此轻剑根本经不起大力一击.还有这华贵盾牌,铜钉铆得密密麻麻,一看便是公子自己主张.实战盾牌铜钉稀疏且露出盾面半寸许,用处便在锁卡敌方剑器矛戈.铜钉稠密固能使敌方兵器滑开,然更使自己无法着力.我这军盾可一击带你长剑,你却不能,缺失大半便在这中看不中用的盾牌."
"战法之失何在?"成蛟一跃而起拱手请教.
"公子所学搏击,显是游侠剑士所教,多轻灵利落却少了根基功夫.战场拼杀务在沉雄.譬如一个盾牌马步蹲下,若经不起三四支长矛刀剑的同时猛击,便算不得一个秦军锐士.毕竟,战场之上,一对一的较量只是最轻松的活计了."
"成蛟谨受教."少年王子深深一躬,显然是服膺了.
"王子有此番气度,也不枉输得一场也!"蒙骜罕见地笑了笑.
中军司马走来一阵耳语,蒙骜思忖片刻点头.中军司马便举起了手中令旗:"王子政轻伤无碍,搏击第二场开始——!"
隆隆鼓声又起,少年嬴政大步走到中间圈中站定,右短剑左皮盾于秦军步卒一般无二,甲胄上下血迹斑斑,却是精神抖擞毫无委顿之象.再看入场蒙面少卒,一口短剑在手依旧战礼一拱:"公子请."少年嬴政冷冷道:"足下兵器不全,不足成战."蒙面少卒道:"公子负伤出战,我少得一盾方见公平."嬴政摇头道:"校武公平假公平,战场公平真公平!足下无盾,嬴政不战."蒙面少卒慨然一拱:"公子所言合乎实战,小卒深以为是!"转身到场边执定黝黑皮盾再到中央,一招手便扎好了马步.
"杀!"少年嬴政大喝一声短剑直进猛砍.
蒙面少卒只将黝黑皮盾一挺,短剑便结结实实砍在皮盾之上.只听嘭地一声大响,蒙面少卒岿然不动,少年嬴政却钉在了原地无法连番再击.原来,久经战阵的秦军老皮盾都是皮质蓬松,日每风吹雨打矛戈交击,三层牛皮几乎膨胀得两寸多厚,短剑猛击如砍进树干一般被猛然夹住,未经战场者不明就里一时发懵,才有这短暂僵持.便在这瞬息之间,少年嬴政一步退后右手趁力一带,短剑脱开皮盾夹裹的同时人已凌空跃起,盾牌左砸短剑右刺猛攻当头.蒙面少卒皮盾上扬短剑斜出,盾击盾剑迎剑,嘭锵两声大响,少年嬴政便重重跌翻!
便在全场雷动喝彩之际,少年嬴政大吼一声掠地而来,短剑横砍盾牌翻滚直攻下路!蒙面少卒大出意料,原地一个纵跃短剑拦下的同时,双脚也被滚地而来的盾牌砸中,未及跃开便踉跄倒地……
"停!"蒙骜怒声大喝,"校武有回合,不许偷袭!"
"上将军请勿责难公子."蒙面少卒拄剑站起肃然一躬,"公子虽失校武节制,实战却是猛士上乘战法!公子既视校武为实战,不许我以其伤让其兵,便当以实战较量待之.战场搏杀,秦军锐士轻兵哪个不是带伤死战?此合小卒输得心服!"
"敢问足下,"少年嬴政一拱手,"盾夹剑时为何不反击?"
"实不相瞒,"蒙面少卒也是一拱手,"盾迎短剑,是试公子力量.我见公子并非神力,又想试公子应变之能.寻常新手,盾但夹剑便不知所以.公子能于瞬息之间趁力脱剑再行猛攻,实非我所料."
"那是说,你若当即出盾反击,我便没有当头攻杀之机?"
"正是."
"既然如此,嬴政输得心服!"
"敢请指教."
"我原以为足下迟钝不识战机,既是有意考量,自然服膺!"
蒙骜哈哈大笑:"迟钝不识战机?你以为他是蠢猪宋襄公么?"说罢大手一挥,"还有一合如何比?公子自己说!"
"角觝如何?"
"小卒奉陪!"
蒙骜点头,中军司马一声宣示,场中便山呼海啸般欢呼呐喊起来.
角觝者,后世之摔跤也,相扑也.战国之世,角觝是各国民间最为风行的搏击游戏,称谓说法也各自不同.山东六国的雅言叫做"角抵",庶民百姓却呼为"胡跤",说得是此等搏击术原是匈奴胡人传入.秦国也有文野两种叫法,雅言叫做"角觝",其音其意与六国雅言"角抵"相同,语意本源却是不一.山东之"抵",取人徒手相搏之象.秦语之"觝",却取兕牛以角觝触之象.《淮南子说山》云:"熊罴之动以攫搏,兕牛之动以觝触."一字之差,见其本源语意.秦国山野庶民却直呼为"撂跤"或"绊跤",取其手脚并用看谁能将谁撂倒绊倒之象.西汉转而称为"角抵戏",大约自此成为可以进入宫廷的观赏游戏.后世宋元时称之为"相扑"或"争跤".秦灭之后,嬴氏后裔辗转逃之东瀛,角觝得以"相扑"之名风行日本流传至今,成为中国古老角觝术的活化石.此乃后话.
赵秦两国胡风最重,两个大国中都有许多戎狄匈奴部族化入,徒手搏击的角觝之风更是浓烈,老少男女耕夫走卒尽皆以之为强身之法.这生于赵国其母又是赵女的王子嬴政既要与蒙面少卒比试角觝,在赵必是胡跤高手无疑!秦军将士中更是盛行角觝撂跤,这蒙面少卒也未必不是一流斗士.若是兵器较量,许多人还须得内行解说才能清楚.这角觝撂跤却有一样好处:热闹好看,谁撂倒谁谁绊倒谁谁压住谁不得动弹,一目了然虽三岁小儿也看得明白.正因了如此,万千人众比看骑射兵器大是亢奋!
"角觝开始!三合两胜!"中军司马令旗劈下鼓声大作.
少年嬴政与蒙面少卒已经尽去甲胄,人各光膀子赤脚,惟腰间一根板带勒住一条宽大短的本色布裤进入场中相对伫立.鼓声一起,两人便扑成了一团.一个翻滚起来,蒙面少卒箍住了少年嬴政后腰,只要发力,一举撂倒少年无疑.便在此时,只见少年身形似侧似滑,两手后抓对方衣领,蹲身拱腰一步前跨,猛然发力大喝一声,蒙面少卒竟一只口袋般被重重摔到身前!
"撂倒!王子政万岁——!"全场声浪铺天盖地.
"再来!"蒙面少卒一声大吼,间不容发地一个翻滚两手抱住少年嬴政两腿猛然一带,嬴政仰面跌翻在地.蒙面少卒随身扑上,两手死死压住对手两只胳膊,少年嬴政三次滚身竟无法脱开!
"撂倒压住!少卒万岁——!"
中军司马一声呼喝,两人重新站起.少年嬴政俨然一个老练的胡人跤手,踮着步子向蒙面少卒逼近.便在嬴政一扑之时,蒙面少卒两手闪电般一翻扣住了对手两只手腕猛力侧向一带,少年嬴政前仆一步身形未稳之时,蒙面少卒一个随身滑步搂定少年后腰,接连大吼发力,少年嬴政被结结实实摔到地上,一口鲜血喷出身前黄土竟染成鲜红!
"啊——!"全场一声惊呼齐刷刷站起.
蒙骜始料不及,一时愕然不知所措.便在中军司马带着太医飞步赶到时,少年嬴政却已经翻身跃起,衣袖拭着鲜血,非但毫无惧色,反倒步态稳健目光凌厉地踮着步子又逼近了蒙面少卒.刚刚站起的蒙面少卒立即扎好架势肃然相对,竟是如临大敌一般.已经大步过来的蒙骜横在中间便是一声断喝:"校武停止!王子政退场疗伤!"少年嬴政一时愣怔却终是悻悻站定,对着蒙面少卒一个长躬,甩开围过来的两个太医便赳赳去了,竟全无丝毫伤痛模样.
"王子政万岁——!"万千人众的呐喊骤然淹没了校武场.
一番诸般善后忙碌,校武场终于在午后散了.随着淙淙人流弥散聚合,王子嬴政的神奇故事风传市井山野官署宫廷,也随着六国使节商旅的车马传遍了山东六国.无论人们如何多方褒贬挑剔,却都要在议论评点之后结结实实撂下一句话:"无论如何,王子有本事是真!"战国大争之世,人们最看重的便是实扎扎的才能本领,其时口碑最丰者是"能臣"二字,而不是后世的"忠臣"二字.凡是那些愚忠愚孝复古守旧的迂腐学问迂腐做派,其时一概被天下潮流嗤之以鼻.如孔子孟子与一班门徒者,满腹学问而被列国弃如撇履不用,庶民百姓更是敬而远之不待见,非孔孟无学也,实孔孟学问远世而无实在本事也!当其时,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王子能被天下人说一句有本事,可谓亘古未有之最高口碑了.
各种消息议论汇聚咸阳王城,秦国君臣振奋感慨之余却也不无疑虑.在议决册立太子的朝会上,太史令太庙令两位老臣先后说话,提出了一个已经被所有议论重复过的担心:王子嬴政的秉性不无偏颇,见之少年可谓刚烈,若到成年加冠之后,只怕……两位老臣对"只怕"之后的推测踌躇吞吐再三,终是没有出口.秦王嬴异人大皱眉头,大臣们也是纷纷窃窃.
"老臣有说!"纲成君蔡泽的公鸭嗓呷呷荡了起来,"两位老大人以及议论疑虑者,无非有二:其一,王子政言行作派与其年龄大不相称,主见笃定甚于成人,学识武功多有新奇;其二,较武场有好勇斗狠之象,拼命战法活似秦军轻兵.所谓只怕,说到底,便是怕王子政成为殷纣王一般有才有能的昏君暴君.老夫代言,可算公允?"
"然也然也,我心可诛!"两颗白头连点额头汗水都渗了出来.
"纲成君,莫得老是替人说话."老廷尉冷冷插得一句.
"老夫自然有主张!"蔡泽一拍案索性从座案前站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位但想,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子,寓处富贵而不甘堕落,奋发自励刻苦打磨,已然人中英杰也!若无此等方刚血性,只怕湮没者不知几多?如此少年纵是稍失偏颇,亦是在所难免.然王子政最为可贵者,在于有主见有学识,虽刚不斜,刚正兼具!太史令执掌史笔,青史之上,几曾有过如此以正道为立身之本的少年王子?譬如殷纣有才无学,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虽少有搏击之勇,然更有渔色淫乐之能!而王子嬴政者,所学所言所为无不堂堂正正,不近酒色不恋奢华,只一心关注学问国事.此等王子,虽有缺失,亦必成明君!若善加教诲诱导,粗砺偏颇打磨圆润,未必不能超迈昭襄王而成秦国大业也!"
"纲成君大是!"蒙骜慨然拍案,"丞相吕不韦柔韧宽厚,学问心胸皆大,最善化人.老臣建言:若能使丞相兼领太子傅,将王子政交其教诲,必能成得大器也!"
"臣等赞同!"举殿大臣异口同声.
"好……"王座上一声好字未了,秦王嬴异人便颓然栽倒案前.左右太医一齐过来扶住,连忙便拿出吕不韦曾经交给的丹药施救.举殿大臣一时默然,见吕不韦挥了挥手,便心事重重地散去了.
五月大忙之后,秦国在咸阳太庙举行了册立太子大典,王子嬴政被立为太子.秦王同时颁发特诏:罢黜教习拘泥的太子傅,改由丞相吕不韦兼领太子傅.旬日之内秦王诏书抵达各郡县,朝野老秦人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五庄襄王临终盟约破法度两权当国
秋高气爽的八月,咸阳王城却是一片阴沉窒息.
方士的丹药越来越没有了效力,卧榻之上的秦王嬴异人肝火大做,喘咻咻拒服任何药石,只叫嚷着看上天要将他如何.吕不韦闻讯连夜入宫劝慰,偏偏都逢嬴异人神志昏昏无视无听.吕不韦大急,严令太医令务必使秦王醒转几日,否则罪无可赦!见素来一团春风的吕不韦如此严厉,太医令大是惶恐,当即召来最有资望的几名老医反复参酌,开出了一个强本固元的大方,每剂药量足足两斤有余.药方呈报丞相府,吕不韦细细看罢喟然一叹:"病入膏肓者虽扁鹊难医,固本培元终是无错,只看天意也!"太医馆立即将药配齐交各方会同验过,连夜送入王城寝宫.太医令亲自监督着药工将一剂重药煎好,内侍老总管便唤来最利落的一个有爵侍女服侍奄奄卧榻的秦王用药.这个中年侍女果真干练,偎身扶住昏昏秦王靠上山枕,左手揽住秦王肩头,右手便轻轻拍开了秦王毫无血色的嘴唇,圆润小嘴从药工捧着的大药碗中吸得一口,便轻柔地吮上秦王嘴唇注将进去,片刻之间一大碗温热的汤药喂完竟是点滴未洒.白头太医令直是目瞪口呆!
大约一个更次,昏昏酣睡的嬴异人大喊一声热死人也倏然醒转,一身大汗淋漓竟似沐浴方出一般.守侯外间的太医令惊喜过望,一面吩咐侍女立即预备汤食,一面派人飞报丞相府.及至吕不韦匆匆赶来,嬴异人已经用过了一盅麋鹿汤换了干爽被褥重新安睡了.喂药侍女说,秦王临睡时吩咐了一句,请丞相明日午后进宫.吕不韦思忖一番,到外间吩咐太医令指派几名老太医轮流上心守侯,便心事重重地去了.
秋雨蒙蒙,缁车辚辚,吕不韦思绪纷乱得如堕迷雾一般.
领政三年,几经顿挫,吕不韦对秦国可谓感慨万端.当初邯郸巧遇人质公子嬴异人时,吕不韦并无经邦济世大志向,实在是老辣的商人目光使他决意在这个落魄公子身上豪赌了一次.其时所求者无非光大门庭,使吕氏家族从小国商人变为钟鸣鼎食的大国贵胄,如此而已.然一旦搅入局中全力周旋,历经十年艰辛险难而拜相封侯,吕不韦的心志竟渐渐发生了自己不曾意料到的变化.光大门庭之心渐渐淡了,经邦济世之心却渐渐浓了,偶尔想起当初的光大门庭之求竟只有淡淡一笑了.功业之心的根基,一是吕不韦对秦国政事国情弊端的深切洞察,二是吕不韦内心深处日益酝酿成熟的纠弊方略.若没有这两点,吕不韦自然也就满足于封侯拜相的威赫荣耀了.至于国事,依照法度便是,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操劳过甚.在事事皆有法式的秦国,做一循例丞相是太容易了.至少嬴异人一世不会罢黜他,纵是嬴异人早逝少年新君即位,自己凭着三朝元老的资望,至少也还能做得十年丞相.一生做得十三年大国丞相,已经是大富大贵之颠峰极致了,夫复何求?果能如此想头,吕不韦便不是吕不韦了.吕不韦的迷茫在于:嬴异人若果真早逝,自己治秦方略的实施便将大为艰难,如果自己的独特方略不能实施,而只做个依法处置事务的老吏,实在是味同嚼蜡,何如重回商旅再振雄风?至少,风险丛生的商旅之道使人生机勃勃,强如板着老吏面孔终老咸阳.
王子嬴政的眩目登场加深了吕不韦的忧虑迷茫.
秦国为政之难,便是不能触法.无论事大事小,只要有人提及法式之外的处置,立即便有颠覆秦法之嫌,朝野侧目而视,直将你看作孔孟复辟之徒!百余年来,秦法以其凝聚朝野的强大功效,已经成为秦人顶礼膜拜的祖宗成法,历经秦昭王铁碑勒誓,秦法更成为不可侵犯的圣典.吕不韦几次改变成法而从权处置重大国事,虽则每次都是艰难周折,然终是成功且未被秦国朝野指为坏法复辟,实在是秦国之奇迹!正是这种被视为奇迹的结局,既加深了吕不韦的忧虑,也增强了吕不韦的自信.忧虑加深者,秦国朝野求变创新之潮流已见淡薄,固守成法之定势已经大行其道,若需改变,难之难矣!自信增强者,几次特例破法实实在在证实,诸多朝臣国人并非发自内心的事事护法,变之适当化之得法,纠正秦法弊端不是没有可能的.然王子嬴政在考校中大获朝野赞许的的言论见识,却使吕不韦敏锐捕捉到了一个消息:王子政少学以《商君书》为圣典,视秦法为万世铁则,更兼其秉性刚烈大非寻常少年,完全可能成为纠正秦法弊端之未来阻力!
果真如此,吕不韦的为政功业便是大见渺茫了.然则,吕不韦并没有将少年嬴政看死,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好见逆反之时,见识偏执未必不能校正,若化之得法,也许正是推行掺以吕不韦方略的新秦法的得力君王.然则,如何才能化解这个自己甚为生疏的少年太子呢?心下无谱.秦王嬴异人安置后事时能给自己多大权力呢?心下也无谱.虽说嬴异人对自己信任有加,然怪疾折磨之下难保心性失常,假若生出万一又当如何……
淅沥秋雨打着池中残荷,萧疏秋风摇着檐下铁马.吕不韦一夜不能成眠,晨曦之际朦胧入梦,却又莫名其妙地蓦然自醒.寝室中悄无声息,只有一个熟悉的侧影镶嵌在虚掩的门缝中,心头一闪,吕不韦霍然起身离榻.
"还未过卯时,大人再睡无妨."莫胡轻柔地飘了进来.
"凉浴强如迷榻."吕不韦嘟哝一句,便径自裹着大袍进了里间的沐浴室.莫胡连忙说去预备热水,却被关在了门外.两桶冰凉刺骨的清水当头浇下,浑身一片赤红的吕不韦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裹着一件长大的丝绵袍出来,早膳已经在案头摆置妥当了.
"大人,"莫胡跪坐案前边盛滚烫的牛髓汤边低声道,"西门老总事要我带为禀报:他近来似觉腿脚不便,几剂药不见好转,请允准他老去归乡."
"何时说得?"吕不韦放下了伸出的象牙箸.
"已经三日,一直不得见大人回府."
吕不韦起身便走.莫胡情知拦挡不住,便连忙拿起一把油布伞追了上去,张开伞也不说话,只默默跟着吕不韦到了西跨院.潇潇雨幕中,西门老总事的小庭院分外冷清.当莫胡抢先推开虚掩的正房大门时,一鼓病人特有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草药味儿便弥漫出来,走过正厅进入东开间寝室,幽暗的屋中垂着一顶布帐,幽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西门老爹!"吕不韦一步冲前掀开布帐,只见西门老总事似睡非睡地仰卧在大被中,双眼似睁非睁气息若有若无,素来神采矍铄的古铜色脸膛骤然变得苍白瘦削沟壑纵横,俨然便是弥留之际!吕不韦心中大恸,扑上去抱住老人便是语不成声,"老爹……吕不韦来迟也!"西门老总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嘴角抽搐出一丝微笑:"东主,是老朽不让他们报你……"吕不韦只一点头,二话不说两手一抄连带大被抱起西门老总事便走.慌得莫胡连忙抢前张伞,雨水搅着泪水在脸上横流,却紧紧咬着牙关生怕一出声便要大哭.
匆匆到得正院第三进,吕不韦径直进了自家起居庭院的南房.将西门老总事在榻上安置妥当,吕不韦便吩咐莫胡去请夫人.片刻间陈渲匆匆进来,吕不韦喘息一声道:"太医我已经吩咐去请了.自今日起,西门老爹便住在我这南房治病,不好不许搬出.夫人亲自照料."陈渲一边点头一边过来探视,一见西门老爹奄奄一息情状不禁便哽咽拭泪:"老爹前几日还好好与我说话来,如何便……"吕不韦不禁一声长叹:"老爹生性刚强,是我疏忽也!"
说话间太医已经到了.一番诊脉,太医说是操劳过度气血虚亏老疾并发,只要歇息静养百日便可能康复.吕不韦这才放心下来,坐在一旁默默看着陈渲与莫胡将汤药煎好,竟是良久无言.及至陈渲将一盅药亲自给西门老总事喂下,老人沉沉睡去,吕不韦才起身对莫胡吩咐道:"留心查勘一番旧时老人,谁在秦国有事未了立即报我."陈渲听得一怔:"你?这是何意?"莫胡心下蓦然闪现出当年离开邯郸时吕不韦清理仆役执事们余事的情形,不禁惊讶得脱口而出:"大人!要离开秦国么?"吕不韦却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只留下陈渲莫胡良久愣怔.
午后时分,吕不韦在绵绵秋雨中进了王城.
过了王城宫殿官署区便是秦王寝宫,这里被称为内苑,朝臣们也叫做内城.依照法度,内苑的正式居住者只有秦王与王后,大臣非奉特诏不得入内.内苑在前宫殿区与嫔妃侍女后宫区的中间地带,虽然不大,却是整个王城的灵魂所在.其所以为灵魂者,在于国君除了大型朝会以及在东偏殿举行小型会商或郑重其事地会见大臣,大多时光实际上都在内苑书房处置政务.君王晚年或患病之期,更是长住内苑深居简出,这里便显出了几分神秘.自秦昭王晚年起,接连两代多病国君,这内苑便更显枢要了.
已经早早在内苑城门口迎候的老内侍将吕不韦领进了一座树木森森的独立庭院,而不是昨日那座很熟悉的秦王寝室.王城多秘密,自古皆然.吕不韦也不多问,只跟着老内侍进了林木掩映的一座大屋.进得门厅,便有一股干爽的热烘烘气息扑来,在阴冷的秋雨使节很是舒适.连入三进方入寝室,各个角落都是红彤彤的大燎炉,吕不韦脸上顿时渗出了一层细汗.
嬴异人脸上有了些许血色,靠着山枕拥着大被埋在宽大的坐榻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嬴异人倏然睁开眼睛:"文信侯坐了.上茶!"
"臣参见我王."吕不韦深深一躬,这才在坐榻对面案前入座.
"老霖雨烦人,外边冷么?"嬴异人淡淡问了一句闲话.
"季秋之月,寒气总至,水杀浸盛,天数使然也."
侍女轻盈地捧来茶盅,又轻盈地去了.嬴异人默默地看着啜茶的吕不韦,吕不韦也默默地啜着滚烫的酽茶,室中一时寂然.良久,嬴异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文信侯,异人将去也!"吕不韦心下一惊脸上却是微微一笑:"我王笑谈.太医大方已见神效,我王康复无忧矣!"嬴异人摇摇头:"文信侯通晓医道,何须虚言慰我?我身我命,莫如我知,不怨天,不尤人."
"我王……"一声哽咽,吕不韦的茶盅当啷掉在了座案上.
"文信侯静心片刻再说."嬴异人淡淡一笑,看着侍女收拾好吕不韦座案又斟了新茶飘然离去,又是淡淡漠漠一笑,"太医大方我连服三剂,为的便是今日你我一晤.文信侯笃厚信义天下皆知,今日之谈,你我便是肝胆比照,同则同之,异则异之,不得虚与周旋,文信侯以为如何?"
"吕不韦生平无虚,我王尽知……"
"先生请起!"嬴异人连忙推开大被跳下坐榻扶住了大拜在地的吕不韦,又推开吕不韦要扶他上榻的双手,索性裹着大被坐在了吕不韦对面幽幽一叹,"得遇先生,异人生平之大幸也!先生之才过于白圭,更是秦国大幸也!嬴异人才德皆平,惟知人尚可,与先父孝文王差强相若.一言以蔽之:先生开异人新生,异人予先生新途,两不相负,纵不如余伯牙钟子期知音千古,也算得天下天下一奇也!"
"我王一言,吕不韦此生足矣!"
"然则,异人还有一事烦难先生."
"我王但说,吕不韦死不旋踵!"
"既得先生一诺,拜托也!"嬴异人扑拜在地,骤然泣不成声.
"我王折杀臣也……"吕不韦连忙膝行过案,不由分说抱起嬴异人放上了坐榻又用大被裹好,退后一步深深一躬,"王若再下坐榻,臣便无地自容了."
嬴异人粗重地喘息了几声一挥手:"好!先生但坐,我便说."待吕不韦坐定,嬴异人斟酌字句缓缓道,"我将去也,太子年少,托国先生以度艰危,以存嬴氏社稷.秦国虽有王族强将,朝中亦不乏栋梁权臣,然如先生之善处枢要周旋协调总揽全局者,却无第二人也!更有甚者,先生两度稳定新丧朝局,又与本王、王后、太子渊源深远,与各方重臣皆如笃厚至交,在朝在野资望深重,无人能出其右.此所以托先生也!"
"我王毋言……臣虽万死,不负秦国!"
"先生,且听我说."嬴异人喘息着摇摇手,"拜托之要,一在太子,二在王后.太子生于赵长于赵,九岁归秦,我为其父亦知之甚少.此子才识举佳,惟秉性刚烈,易如乖戾之途,若不经反复打磨而亲政过早,大局便难以收拾.此子亲政之前,先生务须着意使其多方锤炼,而后方可担纲也!"
"臣铭刻于心……"
"至于王后."嬴异人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本便是先生心上女子,掠人之美,异人之心长怀歉疚也!"
"我王此言,大是不妥……"吕不韦急得满脸张红.
"先生莫急,先祖宣太后能对外邦使节谈笑卧榻之密,我等如何不能了却心结?"嬴异人坦然拍着榻栏喟然一叹,"不瞒先生,王后赵姬与我卧榻欢娱至甚,生死不能舍者,赵姬也!然则……王后欲情过甚,异人实有难言处……我思之再三,决意以王后与先生同权摄政当国.一则效法祖制,使王族不致疑虑先生独权;二则使先生与王后可名正言顺相处,与国事有益,更于教诲太子有益.异人苦心,先生当知也!"
"……"吕不韦愕然不知所对,惶恐得一个长躬伏地不起.
"先生!"嬴异人又跳下坐榻扶起了吕不韦,"方才所言,乃你我最后盟约,须得先生明白一诺.否则,嬴异人死不瞑目也!"
蓦然之间,吕不韦不禁失声痛哭:"王言如斯,臣心何堪也!"
"人之将死,言惟我心……"嬴异人也不禁唏嘘拭泪.
"王为国家,夫复何言!"
"先生应我了?"
吕不韦大袖拭着泪水认真点了点头.嬴异人不禁拍案长笑:"秦有先生,真乃天意也!"一言方罢,颓然倒伏案头.吕不韦大惊,正欲抱起嬴异人上榻,守侯在外间的太医内侍已经闻声赶来.一阵针灸推拿,嬴异人气息渐见匀称然却没有醒转,只气若游丝地冬眠一般.太医令一把脉象,便将吕不韦拉到一边低声说得几句,吕不韦便匆匆去了.
出得内苑,暮色如夜大雨滂沱声声炸雷缠夹着雪亮狰狞的闪电,整个大咸阳都湮没进了无边无际的雨幕!正在此时,老长史桓砾疾步匆匆迎面赶来,顾不得当头大雨电闪雷鸣拉住吕不韦便嘶声喊得一句:"特急密报:晋阳将反!快同见君上!"吕不韦略一思忖断然高声道:"君上昏迷!急报交我处置!你守侯君上莫得离开!"老桓砾面色倏地苍白,颤索索打开怀中木匣拿出一个铜管塞给吕不韦,便消失到廊外雨幕中去了.吕不韦立即吩咐驭手独自驱车回府转告主书:全体吏员夜间当值,不许一人离开丞相府;说罢向王城将军讨得一匹骏马,翻身一跃便冲进了茫茫雨雾.
片刻之间,吕不韦便飞马到了上将军府,匆匆说得几句,蒙骜立即下令中军司马去请蔡泽.待蔡泽从雨幕中喘咻咻湿淋淋冲来,三人便聚在最机密的军令堂会商了大半个时辰.大约二更时分,蒙骜的马队出了府邸直飞蓝田大营,蔡泽车马辚辚赶往咸阳令官署,吕不韦却一马回了丞相府.
却说蔡泽抵达咸阳令官署,立即下令当值吏员飞马请来内史郡郡守与咸阳令、咸阳将军三人.此三人乃同爵大员,其执掌皆是秦国腹地最要害所在——内史郡管辖整个关中本土,咸阳令管辖都城咸阳之民治政令,咸阳将军部属五万精锐步骑专司大咸阳城防.每临危机,这三处都是最要紧所在.此三职之中,咸阳将军归属上将军管辖,内史郡郡守与咸阳令隶属丞相府管辖,蔡泽原本均无权过问.然今日却是不同,蔡泽持有丞相吕不韦授权书令与上将军令箭,又是比目下丞相与上将军爵位还高的国家一等重臣,召见两署主官自然不生政令抵触.三人到来,蔡泽沉着脸极其简约地说了朝局大势:秦王病危,有逆臣欲反,三署皆归老夫节制!说罢便是一番部署:咸阳城立即实行战时管制,所有城门早开暮关,取缔夜间开城与城内夜市;内史郡立即晓谕各县:着意盘查奸细,但有北方秦人流民逃入一律妥为安置;咸阳将军将五万步骑全数集中驻扎渭水以南山谷,随时听候调遣!一番部署三人分头忙碌去了,蔡泽又匆匆赶到了丞相府邸.
丞相府一片紧张忙碌.大雨之中,各个官署都是灯光大亮吏员匆匆进出.蔡泽做过几年丞相,一听吏员答问便知丞相府正在紧急汇集晋阳一路的各种情势,方进得书房,却见吕不韦当头便是一躬.蔡泽连忙扶住道:"晋阳反国,理当同心,丞相何须如此?"吕不韦肃然道:"纲成君明白大局,今日秦国危难不在晋阳,在王城之内也!不韦欲请纲成君坐镇丞相府总署各方急务,得使我全力周旋王城,以防不测."
"当然!"蔡泽慨然拍案,"君王弥留,自古便是大权交接之时,丞相自当守侯寝宫!放心但去,老夫打点丞相府,也过过把总瘾也!"
"三日之内,纲成君须臾不能离开丞相府."
"当然!老夫瘾头正大,只怕你赶也不走!"
"谢过纲成君,我便去了."
四更时分,吕不韦冒着百年不遇的深秋暴雨又进了王城内苑.
嬴异人已经是时昏时醒的最后时刻.太子嬴政与王后赵姬已经被召来守侯在榻边,母子两人都是面色苍白失神.几年来吕不韦第一次看见赵姬,一瞥之下,便见她裹着一领雪白的貂裘依然在瑟瑟发抖,心下突然便是一阵酸热.吕不韦大步走过去深深一躬:"王后太子毋忧,秦王秦国终有天命!"低头啜泣的赵姬只轻轻点头.少年嬴政却是肃然一躬:"邦国艰危之时,嬴政拜托丞相!"吕不韦心头一颤,连忙扶住少年嬴政.正在此时,嬴异人一声惊叫倏地坐起却又颓然倒下口中兀自连喊丞相……
"启禀我王:臣吕不韦在此."
"丞相,凶梦!有谋反,杀……"
"我王毋忧."吕不韦从容拱手,"晋阳嬴奚起兵作乱,臣已于上将军、纲成君谋定对策,上将军已经连夜轻兵北上,河西十万大军足定晋阳!"
"啊,终是此人也!先父看得没错,没错!"嬴异人粗重地喘息一阵,双目骤然光亮,一伸手将少年嬴政拉了过来,"政呵,自今日始,文信侯便是儿之仲父,生当以父事之.过去拜见仲父……"
少年嬴政大步趋前向吕不韦扑地拜倒:"仲父在上,受儿臣嬴政一拜."
"太子请起!老臣何敢当此大礼也!"吕不韦惶恐地扶起了少年嬴政,待要回拜,却被少年嬴政架住了双臂低声一句,"国事奉诏,仲父辞让便是你我两难了."吕不韦喟然一叹只得作罢.
"王后,政儿,文信侯……"嬴异人将三人的手拉到了一起轻轻地拍着,一汪泪水便溢满了眼眶,不胜唏嘘地喘息着,"三人同心,好自为之也……异人走了,走了……"颓然垂头,便没了声息.
赵姬与少年嬴政同时一声哭喊,便要扑将过去……吕不韦猛然伸手将两人拉住低声一喝:"王薨有法!莫得乱了方寸!"说罢向身后一招手,老太医令便带着两名老太医疾步趋榻.老内侍已经将秦王嬴异人扶正长卧.三老太医轮流诊脉,各自向书案前的太史令低声说了同一句话:"王薨无归."老太史令郑重书录,肃然起身高声一宣:"秦王归天矣!不亦悲乎!"寝宫中所有人等这才随着王后吕不韦三人一齐拜倒榻前大放悲声.
"宣王遗诏——"老长史桓砾突然郑重宣呼一声.
吕不韦很清楚,此时所有自己未曾预闻的事项都是秦王临终安置好的,程式礼仪未曾推出自己,便只有听命.王后赵姬与太子嬴异人似乎也事先不知遗诏之事,一时竟惶惶不知所措,见吕不韦眼神示意,这才安静下来.
桓砾苍老颤栗的声音在哗哗雨声中如一线飘摇——
秦王嬴异人特诏:本王自知不久,本诏书做遗诏公示大臣,新王亲政之前不得违背:本王身后,吕不韦复文信侯爵,实封洛阳百里之地,领开府丞相总摄国政;太子嬴政即位,加冠之前不得亲政,当以仲父礼待文信侯,听其教诲,着意锤炼;王后赵姬可预闻国事,得与文信侯商酌大计.政事实施悉听文信侯决断.秦王嬴异人三年秋月立.
风雨声大作,一应臣子都惊愕愣怔着似乎不晓得诏书完了没有.只有小赵高轻轻扯了扯少年嬴政的衣襟.少年嬴政突然叩地高声道:"儿臣嬴政恭奉遗诏!"王后赵姬这才醒悟过来,转头看了身后吕不韦一眼,也是伏地一叩:"赵姬奉诏."吕不韦见老桓砾向他连连晃动竹简,心知再无未知程式,便伏地一个大拜:"臣吕不韦奉诏."
"此诏之后,王后与文信侯决事!"老桓砾高声补得一句.寝宫大臣们便肃然拱手整齐一句:"臣等奉王后文信侯号令!"虽依照法度将王后排位在先,眼睛却都看着吕不韦.吕不韦本欲立即部署诸多急务,然心念一闪却对着赵姬肃然一躬:"吕不韦悉听王后裁决!"正在忧戚拭泪的赵姬大觉突兀满面张红:"我?裁决?有甚可裁决?"少年嬴政一步过来正色一躬道:"非常之期,仲父无须顾忌虚礼.父王遗诏虽有太后并权预闻国事一说,终究只是监国之意,实际政事还得仲父铺排处置.仲父毋得疑行也!""太子明鉴!"大臣们立即异口同声地呼应一句,无疑是认同吕不韦的.赵姬长吁一声红着脸道:"政儿说得有理,你却何须作难我来?"
"事已至此,老臣奉命!"吕不韦慨然一句,转身向厅中人等一拱手高声道,"秦王新丧,目下急务有四:其一,国丧铺排;其二,新王即位大典;其三,平定晋阳之乱;其四,安定朝野人心.目下上将军已经北上全力平乱,其余事体做如下分派:其一,国丧事宜由阳泉君会同太史令太庙令主事,若有疑难,先禀明太后定夺!其二,新君即位大典由驷车庶长会同长史桓砾主事!其三,国丧期间,国尉蒙武兼署内史郡、咸阳令、咸阳将军三府,统摄秦川防务!其四,国丧期间,纲成君蔡泽暂署丞相府事务,重在政令畅通安定朝野!其五,新君即位之前,本丞相移署王城东偏殿外书房,总署各方事务!以上如无不妥,各署立即以法度行事!"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大臣们齐呼一声,领命如同大军幕府.这便是秦国传统,非常之期人人戮力同心政令如同军令文臣如同武将,共赴国难,此所谓也!
冰冷狂暴的秋雨依旧在继续,大臣们的车马井然有序地流出了寝宫流出了王城,消失在白茫茫雾蒙蒙的咸阳街市去了.
六开元异数吕不韦的疏导倍显艰难
公元前二百四十七年的冬天,一场骇人的大雪冻结了秦国.
虽说国丧与新君即位两件大事都赶在大雪之前完结了,除了蒙骜一班大将尚在晋阳善后,大局可谓初定.然则便在此时,秦国朝野却更显不安.深秋暴雨接着初冬暴雪,任你如何拆解都不是好兆头.老秦人素来只奉法令不信传言,但不可能不敬畏神秘莫测的上天.天有如此异数,老秦人自然要惴惴不安地揣测议论了.依照寻常庶民也大体晓得一二的阴阳占候之说,秦庄襄王盛年猝死已经应了寒秋雷暴之兆,应了便是破了,本当无须在心;一场一夜塞门的暴雪纵然怪异骇人,也无非是预兆新君即位步履惟艰而已,在危局频发的战国之世,此等坎坷预兆实在不值得惴惴于心.真正令老秦人不安者,在于那场昼夜雷电暴雨之后旬日不散的一场弥天大雾!依据阴阳家的占候说:天地霾,君臣乖;凡大雾四合,昼昏不见人,积日不散者,政邪国破强横灭门之兆也!新君少年即位,其强悍秉性与卓绝见识却大非少年所当有,如此一个新秦王,完全可能与吕不韦这等宽严有度的摄政大臣格格不入.果真君臣乖而政风邪,秦国岂非要大乱了?秦政乱而六国复仇,老秦人岂非家家都是灭门之祸?如此想去,人人生发,各种揣测议论便在窝冬燎炉旁汇聚流淌随着商旅行人弥漫了城池山野,一时竟成"国疑"之势!
这便是君主制特有的重大政治危机之一——主少国疑.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权力法则.不同的权力法则导致了不同的权力现象.君主制下,有两种权力现象所导致的政治危机最为严重:其一是强君暮政,其二便是主少国疑.自古以来,几乎所有的权力突变都发生在这两种危机时期.强君暮政之危,因暮年强君行踪神秘而导致阴谋风行,最易使奸邪丛生竖宦当道,终致身后乱政国力大衰.中国五千年历史的所有强势君主,无一例外地都曾经面临暮政危局,暮年清醒而能有效防止身后乱政者鲜有其人!仅以春秋战国论,赫赫霸主齐桓公姜小白,战国雄主赵武灵王、齐威王、燕昭王、秦昭王以及后来的秦始皇,都曾经在暮政之期导致重大危机.其中惟有秦昭王在六十岁之后虽不乏神秘然终不失清醒,在外有六国反攻内有权力纷争的情势下保持了秦国的强势地位与平稳交接,诚属难能可贵也!主少国疑却是另一种危机——主少必弱,最易强臣崛起而生出逼宫之乱!自古大奸巨恶,十有八九都滋生于少主之期.自夏商周三代伊始以至春秋战国乃至其后两千余年,主少国疑之危远多于强君暮政之危.原因只有一个,强君雄主毕竟是凤毛麟角不世出,而少主即位却是频频可见且无法避免.西周初年周成王少年即位而举国流言四起,终于酿成了祸及天下的内外勾连大叛乱,是"主少国疑"危局的最早典型.正是这种反复发作的政治痼疾,沉淀成了一则令人心惊肉跳的危局箴言:"主少必有强臣出,国疑则有乱象生!"
残酷的历史结论是:强君暮政导致的危局是震荡性的,主少国疑导致的危局则是颠覆性的!就实而论,后者为害之烈远远大于前者.
如今恰是少主临朝而强臣在国,老秦人如何不惴惴惶惶?
这一切吕不韦都很清楚,清楚弥漫朝野的流言,也清楚该如何应对.
国丧完毕,新君即位大典的前三日,吕不韦便搬出了王城东偏殿的外书房,回署丞相府总理政务.老长史桓砾与中车府令一齐反对,也没能挡住吕不韦搬出.吕不韦只有一句话:"万事宜常态,非常之法不能久也!"明智勤谨的老桓砾已经做了近三十年的长史,执掌国君书房事务已伴过了三代秦王,对君臣衡平之微妙处自然入木三分,见吕不韦执意要去,叹息一声也不再反对了.及至案头收拾就绪交接完毕,老桓砾却坚持将吕不韦殷殷送到了车马场.吕不韦将要登车之时,老桓砾终是低声问了一句:"在下已见老疾,欲辞官隐去,文信侯以为可否?"吕不韦顿时愣怔,思忖片刻反问道:"新君即位而长史辞官,大人以为妥否?"老桓砾便是忧戚一叹:"老朽居中枢已久,非常态矣!"吕不韦不禁一笑随即正色道:"大人既问,恕我直言:主少国疑之时,枢要大臣宜静不宜动;只要秦王不以我等为不堪,大人便当常态居官,无思异动也!"老桓砾连忙惶恐一礼:"老朽与文信侯如何比肩?文信侯言重也!""老哥哥差矣!"吕不韦慨然一拍车轼,"同朝事国,纵事权各异,何碍戮力同心?数年之后秦王有成,换代之时我与老哥哥一同辞官如何?""文信侯!"老桓砾一声哽咽,大袖遮面竟匆匆去了.
三日之后,咸阳宫正殿举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
少年太子嬴政即位称王,成为自秦孝公之后的第六代第七任秦王.大典上正式宣示了秦庄襄王的遗诏,恢复了吕不韦的文信侯爵位;赵姬第一次走进王宫正殿,接受了太后尊号,也接受了举朝大臣的三拜贺礼;太庙告祖之后,秦王郑重地嬴政拜见了太后,拜见了仲父,登上王座后的即位明誓辞却是简约而实在:"嬴政少年即位,心志才识多有缺失,当遵父王遗诏惕厉锤炼.本王加冠亲政之前,一应国事由太后、仲父商酌处置,各署大臣无得请命本王."大礼完毕之后,老桓砾高声宣读了太后文信侯并署的第一道摄政诏书:"新王方立,国事但以秦法常制.丧喜同期,举朝臣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论罪.上将军蒙骜平定晋阳有功,爵加两级晋升大庶长,其余将士战功依法度行赏晋爵."
大典散去,朝臣们大感意外,直是一脚踩空闪得心下没了着落一般.
无论是孝文王即位还是庄襄王即位,主持大局的吕不韦都曾经推出了颇新鲜实在的几着新政,虽有争论,然总是令国人耳目一新.惟其如此,诸多朝臣便料定:这次新君开元吕不韦全权摄政必要大动干戈,全力推行其宽富新政,再度破除秦国成法!基于此等判断,诸多大臣便各怀心思做好了不同准备.廷尉、御史、司寇、国正监等一班涉法大臣的预备应对是一定要阻止文信侯再度修法,若遭文信侯拒绝,不惜贬黜下狱也要动议大朝议决!驷车庶长等一班执掌王族事务的王族大臣,则最怕吕不韦借开元之机清算因嬴奚晋阳叛乱而生出的王族纠葛,但有不慎便是后患无穷,主张将查处参与谋反事先放放再说,若吕不韦执意不从,也只有破脸以护国了.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关市令等一班经济大臣,最怕的是吕不韦在新政开元之时大减赋税大免徭役;今年多灾,虽说减税减役也有安定民心之功效,然则主少国疑之时最易招致强敌来攻,其时官仓无粮府库无钱却是奈何?武臣将军们虽大多还在晋阳平乱,但蒙骜却也有一封紧急密书送到了国尉蒙武之手,只叮嘱一事:"文信侯若行新政,务劝其暂勿减赋,若执意不从,我当亲回力谏也."凡此等等都有一个共同理由:主少国疑朝野惶惶,国事以无为备乱为上!然则谁也没有想到,新君即位大典却一无出新举措,一道诏书宣读完毕,朝臣们还没回过神来便散朝了.
"走眼也!"
"平平无为也!"
"伸缩自如,难得也!"
朝臣们流出殿堂流进车马场,纵然听得近旁有人兀自长吁喟叹也绝不凑上去议论,谁也不看谁便匆匆走到自家车前匆匆登车而去了.毕竟秦国法度森严,大臣们此刻都蓦然明白过来:当此非常之时,各司其职为第一要务!文信侯新政无为所求者何来?还不是安定朝野但求大局稳定!诏书那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论罪"说得甚?还不是怕大臣们惶惶疏政!既有此说,可知文信侯对大局已是洞若观火,全然不是我等预料.自家做好自家事为上,还叨叨个甚来?
一连旬日,吕不韦在所有报来的官文上都只批下三句话:"有法依法.无法依例.无例者主官先出裁度."秦法原本周延,山东六国谓之"凡事皆有法式",无法可依之事寥寥无几,再加一条"无法依例",几乎便囊括了所有国事.真正无法无例可循者,百宗不得其一.便是如此罕见事端,吕不韦也要主管官署的大臣首先拿出自己的办法,到了他这里也就是会商拍案而已.如此一来,吕不韦大见超脱,每日在书房坐得两个时辰便批阅完了所有官文,剩余时光便在园囿中踏雪漫游;不裹皮裘不着皮靴,只一领本色丝绵大袍一双三层布靴,满脸被风雪打得绯红也兀自不停脚步……
终于,这场一夜塞门的骇人暴雪纷纷扬扬收刹了.红日初出,彤云渐散,澄澈的碧空下终于显出了几被活埋的大咸阳.老秦人活泛了过来,不用官府督导便争相出户铲雪清道.不消三日,三尺大雪便全部变为巍巍雪人伫立在所有大街两边的沟渠旁,一条条通往城外渭水的暗渠昼夜淙淙地消解着这些庞然大物,也带走了老秦人惴惴惶惶的郁闷烦躁,官市民市开张了,百工作坊生火了,国人上街了,农夫进城了,一切又都复归了平静.
清道之日,吕不韦的缁车辚辚进了王城,径直停在了东偏殿外.进得殿中,却是空荡荡冷清清不见一人,大厅通往书房的门户也紧紧关闭着.吕不韦正在四下打量欲唤得一个内侍来问,却见老桓砾佝偻着腰身从西偏殿摇了过来,踽踽老态给空旷的王宫平添了一抹凄楚.
"老长史,秦王何在?"吕不韦匆匆下阶扶住了老人.
"一言难尽也!"老桓砾摇头一声叹息,"大典次日,秦王便搬出了王宫.坚执前去护送的老中车回来说,秦王搬到了章台近旁的一座别苑,实际上住在距别苑一里处他的一座小庄园里.老中车说,那是秦王还没做太子时自己购置的农户庄园.老朽大不放心,次日赶去晋见,欲请秦王回王城,不想……"老人却摇摇头打住了.
"老长史便说无妨,不违法度."
"惭愧惭愧,桓砾老糊涂也!"老人似乎这才醒悟过来,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秦王说,我居王城,臣工日过殿堂,见与不见皆难,徒乱仲父决政也;我出王城,一合父王遗诏着意锤炼,二使仲父领政无得滋扰,一举两得如何不妥?"
"如此,你等王室政务官吏做何处置?"
"说得是也!"老桓砾点头摇头地叹息着,"秦王说,长史吏员、中车府内侍皆归太后仲父代为节制,我有一个王绾足矣!"
"一个没留?"
"一个没留."
"身边内侍?"
"只有一个童仆赵高."
"军兵车驾?"
"都住在章台别苑."
吕不韦思忖片刻断然道:"老长史立即着人整饬东偏殿,书房务使既往一般.我这便去章台请王!"
"文信侯,难亦哉!"
吕不韦再不多说,跳上殿前一辆王室中车府的双马轺车便辚辚飞出了王城,过得渭桥便直向东南.东去官道上的积雪早已经清得干净,在茫茫雪原中抽出了沉沉一线,虽说车马寥落毕竟时有可见.下得官道一拐上通往章台的支道,情形便大为不同.这里属于王室园囿,初夏之前照例封苑,路径当值内侍一律回守章台宫,无人除雪亦无人沿途接应查勘.虽经月余风吹日蚀,干雪冰凌还是严严实实掩盖着路面,冷风裹着干硬的雪粒如影随形般撕扯纠缠着车马.对于只有一顶伞盖的轺车来说,这种风搅冰凌天算是最大"路难"了.驭手抖擞精神高喊了一声:"大人扶稳伞柱!"正要上道,吕不韦却突然一跺脚沉声喊停.
"大人正当改日再去!"驭手恍然勒马.
"谁要改日?"吕不韦跳下轺车挥手下令,"卸车换马!"
"在下御车术尚可,大人登车便是."
吕不韦揶揄地笑了:"也只在王城尚可尚可也,干雪冰凌道乃行车大忌,不知道么?"
"大人……"中车府的驭手一时满脸张红.
"不打紧.卸车换马来得及."
驭手倒是当真利落,片刻之间便卸下两马整好鞍辔,又在车旁道口划了一个硕大的箭头,便飞身上马要头前踩道.吕不韦却摇手制止道:"你没走过冰凌道,跟在后面便是."驭手大是惶恐:"这如何使得!冰凌道何难?"吕不韦也不说话,轻轻一提马缰,走马上了露出枯干茅草的道边塄坎,却不走看似平坦如镜的大道中间.驭手随后跟着也不敢多问,一路小心翼翼,二十余里路走马一个多时辰才看到了章台别苑.下路时吕不韦笑道:"记住了:雪后冰凌道,只看草出雪,莫看土过冰."驭手原本是王室中车府的一流能者,平日驾一辆轻便轺车在东偏殿外当值,专一预备秦王急务.今日被文信侯一路憋屈,驭手虽唯唯点头心下却是老大疑惑.眼见堪堪下路,驭手便似无意般一提马缰,踩上了一块冰雪之上的路面.不料马蹄一沾路面便倏地滑出,马身重重跌倒,驭手猝不及防竟被压在马身之下!
"蠢也!"吕不韦又气又笑心下又急,便一马飞向别苑,吩咐鹿砦营门的守卫军士出来救助驭手,自己便直奔大帐.
总领国君车驾护卫的公车司马便惶惶来见,诉说秦王行止不依法度吏员无所适从屯在这旷野园囿形同废弃物事!吕不韦也不多说,只吩咐立即整顿车驾仪仗去行宫迎接秦王.公车司马大为困惑,却也不敢多问.毕竟,章台是个伸缩太大的所在,说小是章台宫,说大便是咸阳渭水东南方圆百余里的王室园囿,这片山水中究竟有几多行宫,便是公车司马自己也未必清楚.一番紧急收拾,车驾仪仗并护卫军兵隆隆开出章台别苑向西而来,走得大约一个时辰,已经从咸阳东南到了正南,进了三面山头对峙的一片谷地.吕不韦方才下令车驾军兵短营歇马,公车司马带六名卫士随他上山.
时已冬日斜阳,山坡积雪虽化去许多,依旧是深可及膝.好在有一行极清晰扎实的脚印直达山顶,吕不韦一行倒是免去了脚下探察之苦.小半个时辰到得山头,却见草木枯竭白雪皑皑,小小山头一览无余:百余步之外一道石墙圈着一座庄院,石门关闭,炊烟袅袅,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庭院.吕不韦倒是听王绾说起过这座庄园,当时只想定然是秦王为王子另建了一座山居,再简朴也当于自己当年的那座城南私庄不相上下.今日身临其境,吕不韦直面粗砺简陋的庭院不禁大为感奋,一个少年能以如此所在锤炼自己,纵为秦王亦不舍弃,不亦难哉!
"这?行宫?"公车司马满脸疑云地嗫嚅着.
"诸位切记:自今日始,此山叫做鸿台!"吕不韦神色肃然地挥手吩咐,"卫士守护鸿台之外,公车司马报号请见秦王!"
"嗨!"公车司马一声领命,当即对着石门高声报号,"文信侯开府丞相吕不韦领公车司马等,晋见秦王——"回声未落,石门已经咣当拉开,一个黑衣人抢步出门便是一拜:"舍人王绾拜见文信侯!"话音未落,便听院内一阵急促脚步,一个身着黑色绣金斗篷的散发少年已经冲到了面前深深一躬:"果是仲父来也,政失远迎!"吕不韦连忙扶了少年,正欲回拜却被少年嬴政一把扶住,"仲父若要大礼,我便要乱了方寸!走,请仲父进庄说话."说罢搀扶着吕不韦便进了石门庭院.
毕竟是少年心性,嬴政兴致勃勃地亲自领着吕不韦前后看遍了庄园.看看天色已经暮黑,王绾领着赵高与令狐大姑已经在北房正厅摆好了小宴.嬴政吩咐道:"庄内只仲父与我说话.公车司马等一班来人在庄外扎营军炊便了,那几坛老凤酒都给他们搬去!"也是吕不韦有心要看看这少年秦王如何处置这般不期而遇的事务,便一直只是听只是看却不说话,如今见这少年嬴政倒也是从容有致,心下倒是舒坦了许多.及至两人对案相坐饮得一爵,嬴政放下酒爵便道:"我不善饮,只此一爵,仲父自便了."吕不韦喟然一叹:"老臣昔年尚可,如今也是不胜酒力,三五爵而已矣!"嬴政一拱手道:"仲父今日前来必是有事,但请明示."
"我王可知,秦自孝公之后,几次少主即位?"
"两次.当年昭襄王十五岁即位,今日政十三岁即位."
"两次少主即位,大势可有不同?"
"大同小异."
"我王自思:同为少主,王与昭襄王孰难?"
嬴政目光骤然一闪坦然答道:"昭襄王难,难多矣!"
"何以见得?"
"其时,老祖宣太后与四贵当政四十二年而昭襄王终能挺得,故难."
"昭襄王不亲政而挺得四十二年,个中因由却是何在?"
嬴政无言以对,片刻愣怔,伏地一叩:"愿闻仲父教诲!"
吕不韦轻轻叩着木案:"昭襄王挺经只在八个字:不离中枢,事事与闻."见少年秦王凝神沉思,吕不韦从容接道,"寻常少主,但不亲政便信马由缰而去,或声色犬马日见堕落,或自甘事外远离中枢.无论何途,总归是一个心思:相信摄政之母后权臣届时必能还政于己也!殊不知,公器最吞私情.纵为父子母子,主动揖让公器者,万里无一也!纵是明慧英断如宣太后者,摄政至昭襄王五十七岁而不归其政,其情理何堪?若是寻常君王,谁个挺得四十二年?只怕二十四年便会呜呼哀哉!然恰恰是昭襄王少年便有过人处,不颓唐不回避,不轻忽秦王名分,虽不亲政却守定王城中枢;但凡国事,只要太后权臣与之会商,便坦陈主见;但凡入宫朝臣或外邦使节,只要撞到面前,秦王便参与会议申明己见,决不作壁上观;一应国家大典礼仪,凡当以秦王名分主持者,决不假手他人……凡此等等,宣太后与四贵权臣也终是无法置昭襄王于全然不顾,便渐渐有了'王与闻而不决',又渐渐有了'王与闻而共决'.若非如此,昭襄王何能在亲政之后立即凝聚全力对赵大战,且始终掌控大局也!"吕不韦的喟叹夹着粗重地喘息,"王少年明事,此中关节,尽可自思也!"
良久默然,少年嬴政肃然起身离座对着吕不韦大拜在地:"仲父教诲,政终生铭刻在心!"一叩起身便向外招手高声下令,"王绾关闭此庄,今夜便回咸阳王城!"
"我王明断……"
"文信侯!"快步进来的王绾一声惊呼,抵住了瑟瑟发抖摇摇欲倒的吕不韦,"秦王,文信侯大受风寒一身火烫!"
嬴政抢步过来,一把扯下自己斗篷包住了吕不韦身体,回身又是一声高叫:"小高子!快拿貂皮大裘来!"反手接过皮裘再将吕不韦一身大包,双手抱起边走边厉声下令,"车驾起行!燎炉搬上王车!令狐大姑小高子上车护持仲父!王绾善后!"一溜清亮急促的话音随着山风回荡间,嬴政已经抱着吕不韦大步流星地出了庄园.
庄外公车司马已经闻声下令.三声短号急促响起,山下训练有素但却极少施展的王室禁军顿时大显实力——百余名精壮甲士硬是抬着一辆王车冲上山来,待嬴政将吕不韦抱上王车安置妥当,又平稳如风地抬下了山去!嬴政厉声喝退了所有要他登车上马的内侍护卫,只跟车疾走,护持着王车寸步不离.
干冷的冬夜,这支仪仗整齐的王室车马风风火火出了山谷,过了渭水,进了咸阳,大约四更时分终于进了王城.守侯竟日的老长史桓砾实在料不到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秦王竟能果然归来,不禁连呼天意,下令王城起灯!及至见到王车上抬下人事不省的吕不韦,老长史却是禁不住地老泪纵横了.此刻王城灯火齐明,所有当值臣工都聚来东偏殿外,既为秦王还位庆幸又为文信侯病情忧戚,一时便是感慨唏嘘,守在殿廊竟是久久不散……
三日之后,吕不韦寒热减退精神见好,便坚执搬回了府邸.大臣吏员们闻风纷纷前来探视,吕不韦抱病周旋半日大觉困顿,便辞谢一班朝臣回到寝室昏昏睡去了.一觉醒来,已是夜半更深.吕不韦自觉清醒,见夫人陈渲与莫胡双双守在榻旁,坐起吃了些许汤羹,便问起了府中近日事务.
"夫君既问,莫胡便说了无妨."陈渲淡淡一笑.
"是."莫胡答应一声,转身从里间密室搬来一只铜匣打开,"大人进王城那日晚上,一个自称巴蜀盐商的老者送来此匣,说是代主家送信于大人,请大人务必留心.我问他要否大人回音,他说大人看后自会处置,便去了."说着掀开三五层蜀锦,将出一支几乎与手掌同宽的竹简!
"绿背独简?"眼角一瞄,吕不韦便有些惊讶.这是一种寻常人极少使用的独简,宽及三寸,背面是竹板葱绿本色,正面却是黄白老色字迹清晰.灯下端详,简上刻着三行已经失传的古籀文,仔细辨认却是:"伯嬴心异,已结其势,蒙面两翼,正搜骐骥,君欲固本,吾可助力,思之思之."最后空白处,依旧烙着那个纹线荡漾的"清"字.
"这支独简总透着些许诡异."陈渲小声嘟哝了一句.
"夜已三更,容我好睡一觉."吕不韦疲惫地淡淡一笑.
次日清晨,吕不韦缁车直奔国尉官署.正在忙碌晋阳粮草的蒙武很是惊讶,亲自将吕不韦迎接到正厅.屏退了左右吏员,蒙武肃然一躬:"文信侯必有急务,敢请示下."吕不韦却淡淡一笑道:"急也不急,不急也急.想见贵公子一面,派他个差事也."蒙武释然笑道:"文信侯笑谈了,黄口小儿做得甚事?""可是未必."吕不韦啜着茶摇摇头,"秦王已回王城书房修习.老夫欲请蒙恬、甘罗两公子做秦王伴读,相互砥砺,亦无枯燥.否则,秦王再思山谷独居,老夫便要抓瞎也."
"文信侯思虑缜密,在下敬服!"蒙武慨然点头,半欣然半牢骚道,"只是这小子素来粘缠大父,与我这父亲倒是隔涩.上年这小子便去了逢泽,说是要寻访大父战败秘密.在下原本不赞同,可家父却偏偏一力纵容赞赏,有甚法也!至今堪堪一年,给我连个竹片子也没有!只给家父军前带去一句话,也只是'我甚好'三个字!文信侯且说,小子成何体统也!"
"小公子如何?"
"不敢不敢!蒙毅只八岁,如何进得王城?"
"蒙恬何时可归?"
"咳!在下实难有个子丑寅卯!"
"天意也!"吕不韦叹息一声,起身径自走了.
第十二章三辕各辙
一少年奇才不意遇合
十五岁的蒙恬第一次知道了鞍马劳顿的滋味.
涉过一道大水爬上一道山梁,蓦然看见山顶耸立的"兰陵"界碑时,蒙恬高兴得大叫一声便瘫在了山坡上.他知道,身后大水叫做沂水,眼前青山叫做苍山,那座梦中学馆便隐藏在这片淡黄青绿的峰峦之中!虽是一身精湿又饥又渴,但想到不日便能见到追慕已久的大师,见到孜孜寻访的奇士,蒙恬便高兴得不能自已,跳起来将内外衣裳一齐脱下一边笑嘻嘻嚷着惭愧惭愧,一边一件件拧干搭上半人高的草丛,又从马背取下皮褡拿出一件不曾沾水的麻布宽袍裹住了自己,大带腰间一扎,兴致勃勃地在山坡采起了兰草.
兰陵者,兰草之山也.这兰陵非但是楚国名县,更是天下名县.兰陵之名两出:一则兰草,一则美酒.若论本原,兰草之名却是远远早于大于兰陵酒.兰草,花淡黄而叶淡绿,清香幽幽沁人心脾,亦草亦花亦药亦用,可人之心,足人之需,庙堂风尘无不视为心爱之物.楚人犹爱兰草,佩带兰草饰物盛于中原佩玉.屈原《离骚》云:"纫秋兰以为佩."说得便是此等风习.兰草惠及天下,还有另一大用途,这便是兰膏之妙.兰膏是兰草练成的油脂,用来燃灯,既可生香又可驱虫;女子和油泽发,既可使秀发润泽如云,又终日香如花蕊.《离骚招魂》云:"兰膏明烛,华容备些."兰草由此另得一名曰泽兰,此之谓也!
蒙恬少学渊博多才多艺,最好山水风物之美.此刻见苍山兰草在夕阳下绿葱葱黄幽幽随着山峦河谷伸展得无边无际,蒙恬的疲惫饥渴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采得几大把兰草,编织成一顶绿黄花冠,又编成一幅长可及膝的兰佩,头上顶起花冠,脖颈挂起兰佩,便在山坡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跳着叫着疯跑起来.
"大意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摩,然后极骋智辩焉……"
蓦然之间,一阵悠长清亮的吟唱随风隐隐飘来,虽不甚辨得辞意,铿锵顿挫之韵律却分明甚是古奥.蒙恬惊喜眺望,却见山下一辆牛拉轺车向着山口而去,伞盖在长风草浪间忽隐忽现,黄牛漫走,车铃叮当,那清越吟唱便飘荡在淡淡幽香的无边兰草中.蒙恬顿时童心大起,迎着山口遥遥招手大喊:"前辈高人!好个悠闲自在——"
牛车依然叮呤哐当地散漫走着,清越地吟唱依然弥漫飘荡着.
蒙恬一口气冲到了车前:"在下敢问前辈,苍山可有一座学馆?"
大黄牛哞地一声悠然止步,车盖下一人倏忽坐起——散发布衣瘦骨棱棱,年轻明亮的眼睛深邃得有些茫然——恍然醒悟间一句吟唱:"与我说话者,足下也?"蒙恬一拱手笑道:"前辈吟诵得痴迷,在下正是求教前辈.""前辈?不,不,不敢当."布衣瘦子猛然面红过耳口吃起来,下车一拱手却又吟唱一句,"足下何事,但说无妨."蒙恬恍然醒悟一拱手道:"兄台语迟,方才失敬处敢请见谅."布衣瘦子这才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少年,冷冷一笑揶揄道:"少年雅士,兰草商家,要找兰陵县令么?"蒙恬不禁笑道:"这位大哥却是有趣,我已问过,这苍山可有一座学馆?"
"学馆不管兰草买卖."
蒙恬笑得一片烂漫:"这位兄台!非得派我做个商人?"
"商人入山皆是这般做派,一身香草!"布衣瘦子面色冰冷.
"恨商及草,兄台原是方正过甚了."
"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
"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
"你,你读过这《非相》篇?"冰冷的布衣瘦子惊讶了.
蒙恬顽皮地一笑:"《荀子》传扬天下,我便背不得几句么?"
"不中!《非相》篇乃大师新作,几时传扬天下了?"
"不中?"蒙恬学得一句恍然拍掌,"对也,你是韩非大哥!"
"足下何人?我并不识得."布衣瘦子依旧冷冰冰一句.
"大哥识得鲁仲连否?"
"只说你是谁!"
"在下鲁天,齐国鲁人,游学求师."
"原来如此,方才得罪也."冰冷的韩非有了一丝笑容.
"如此,在下便不是商人了?"
"小兄弟可人."韩非淡淡一笑,"要入苍山学馆?"
"正是!"
"此嘉宾也!"韩非大步走到牛车旁,拔下车中伞盖转身插到草地上,"苍山法度,凡遇求学士子,即时倾盖洗尘.这是大师车盖,我与小兄弟先饮三碗."说罢又从牛车拿下一只胀鼓鼓的皮囊与两只嵌在车厢的木碗.蒙恬高兴得跳脚拍掌笑道:"兰陵美酒大妙!我有干肉!大哥坐了,我来!"飞跑马前拿来一支皮袋摸出两方荷叶包裹的酱干牛肉,飞步搬来一片石板摆在车前,荷叶铺开皮囊斟酒,干净利落得全然不用韩非动手便一切就绪.
"知子之来之,琼浆以报之!"
"既见君子,德音不忘!"
依着古风,两人吟诗唱和一句,大碗一碰便汩汩饮下.蒙恬面色绯红提起皮囊再次斟酒,双手捧起大碗又慨然念诗一句:"虽有兄弟,不如友生!"韩非举碗却是一句深重的叹息:"每有良朋,况也咏叹!"再碰一饮,蒙恬笑道:"韩非大哥何有良朋之叹?""时势感喟也!"韩非慨然一叹,"方今实力大争之世,朋也友也盟也约也,皆如兰草,空自弥香也!"蒙恬笑道:"兰草用途多多,绝非空自弥香,韩非大哥言重了.""人无切肤,不足道矣!"韩非骤然一脸肃杀,"鲁国若是亡在今日,小兄弟可有兰草之心哉!"蒙恬心思灵动,连忙笑着岔开话题道:"苍山学馆有稷下外馆之称,兄弟歆慕久矣!只不知大师收取门生法度如何?"
"去则自知."韩非霍然起身冷冰冰一拱手,"我去兰陵拉酒,不能奉陪.小兄弟越过前方山头,便见苍山学馆."说罢拔起车盖插上牛车,便咣当叮呤地径自去了.
"怪人也!"蒙恬嘟哝一句,良久回不过神来.
漫山兰草,漫天霞光,幽幽谷风,一片清凉.蒙恬亢奋的心绪被韩非的突兀发作搅得很有些沮丧.鲁仲连已经对他叙说了荀子大师的种种情形,当然也不会遗漏大师的两名高足韩非与李斯.蒙恬当时便有了主意:说动韩非李斯入秦,方算不虚此行!然今日初见韩非,还未说得几句便是这般难堪,此人实在难与也!如此看去,荀子门下必多狂狷奇崛之士,要寻觅几个正才还当真可能不是一件容易事体.离开咸阳堪堪一年,莫非果真要空手归去了?鲁仲连说,自稷下学宫大树衰微,天下名士便是落叶飘零,盛机过矣!虽则如此,可蒙恬总是忘不了王翦那句话,鼓荡之世自有风云雄杰,大才不在寻访,在遇合也!
还得说大父那奇特的考校方式成就了他们.
那日,大父找他来一番叮嘱,教他做个蒙面不露相的少年司马与王子嬴政较量兵书学问.蒙恬大觉新鲜有趣,欣欣然上阵做了"少司马"考官.不料一番较量下来,蒙恬却对那个少年王子大是赞赏,立时觉得秦国就该此等王子做储君!大父一班老臣苛刻挑剔,未免太过颟顸了.及至看完王子与蒙面少卒的搏击较量,蒙恬便对王子油然生出了钦佩之心.考校之后咸阳多有流言,连大父都说这个嬴政未必是储君最佳人选.蒙恬便突兀生出一个念头:结识这个王子,说动他一起游历天下做风尘隐士!奇思一出,蒙恬便终日揣摩如何能探听得这个不居王城的王子行踪.他不想通过大父或任何官署探得王子居所,而只想自己摸索得来悄然找去与王子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咸阳,那才叫神来之笔,刺激也!不想一连旬日却是一无所获,蒙恬便有些悻悻然了.正在此时,却有一个内侍小童在后园的胡杨林下撞上了他,塞给他一方物事便笑嘻嘻跑了.蒙恬打开那张折叠得方正的羊皮纸,几道山水旁边一行小字:"蒙面亦知音,承蒙不弃,敢请一晤.接书次日按图索骏可也."
次日清晨,蒙恬荡着一只小舟在渭水南岸的芦苇湾中见到了王子嬴政.两人一见如故,在飘荡的小舟上饮着老秦酒咥着酱肉干锅盔,直说到夕阳枕山还是意犹未尽.蒙恬说了他听到的种种传闻,末了慨然道:"政兄撂开!不必纠缠这太子之位,你我结伴同游天下,做个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岂不妙哉!"嬴政却拍着船帮笑骂一句:"太子个鸟!我是想做事!兄弟只说,大事若是可为,你果真愿意做高山流水?"蒙恬便道:"所谓做事,无非功业一途!秦国将相多有,少得你我两人么?"嬴政目光炯炯道:"兄弟所言,原是将流言看得重了.若是储君可为,兄弟又当如何?"蒙恬拍掌笑道:"政兄果真做得储君,自然是大事可为,不做高山流水也罢!"嬴政肃然道:"好!回庄说话,晚来还有一人!""是那个蒙面少卒么?"蒙恬突然脱口而出."兄弟神异也!"嬴政哈哈大笑,与蒙恬两桨同出,片刻便到了岸边.
月上南山,一精干舍人领着一个英挺人物来了.舍人是王绾,英挺人物果然是那个蒙面少卒.不等王绾介绍,蒙恬便跳了起来:"我知道!这位大哥是王翦,秦军后起之秀!"嬴政王绾一齐大笑,敦厚的王翦倒是局促得无所适从了.谁料三碗酒一过,海阔天空之际便见了这位年轻将军的英雄本色,话语简约却是句句切中要害,大非寻常赳赳武士可比.同是评判大势,熟知权臣纠葛的蒙恬实在是心中无底.王翦却是沉稳异常:"朝野流言虽多,然终抵不得真才二字.大势所趋,秦国储君非王子莫属也!"蒙恬见王翦说得笃定,便笑问一句:"王子果为储君,当如何作为?"王翦一字一顿道:"但为储君,讷言敏行,勤学多思,以不变应万变."
"若继大位又当如何?"蒙恬又紧追一句.
王翦依旧沉稳道:"大位在时势.时不同,势不同,方略不同."
"三年内即位如何?"
"主少国疑,惟结权臣以度艰危."
"十年之后即位如何?"
"遥遥之期,非此时所能谋也."
蒙恬记得很清楚,凝神倾听的王子嬴政起身离座对着王翦拜倒:"将军乃我师也!嬴政谨受教!"慌得王翦连忙拜倒相扶:"在下只年长几岁,多了一份常人之心,何敢当王子如此大礼也!"嬴政又肃然扶住了王翦道:"将军雄正就实,不务虚妄,嬴政自当以师礼事之,将军何愧之有哉!"蒙恬过来扶住两人胳膊道:"王翦大哥先莫推辞,只说说目下我等该做何事?若是对了我也拜师!"嬴政不禁点头笑了:"好!将军便说,再收一个学生也!"
"岂敢岂敢!"王翦一做俗礼便老成敦厚如农夫,一说正事便犀利稳健如名士,直是两人倏忽变换.顽皮的蒙恬直揉着眼睛一惊一乍:"也!名士又变村夫!莫变莫变,眼花甚也!"举座哈哈大笑,王翦竟一时窘得张红了脸膛,仰头大饮了一碗老秦酒这才思忖道:"要说目下,倒是真有一事当做."
"何事?"嬴政蒙恬异口同声.
"搜求王佐之才!"王翦慨然拍案,"大事须得远图.以秦国朝野之势,王子成为储君只在迟早之间!秦王破例考校少年王子以为太子人选,此间定有若干变数.变数之一,便是王子或可不期立储,甚或可不期即位……"举座骤然屏住了气息,王翦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不期之期一朝来临,王佐之才便成急务也!"
"方才不是说惟结权臣以度艰危么?"蒙恬噗地笑了.
"艰危之后又当如何?"王翦没有丝毫笑意.
"蒙恬心服,只要赖师账也!"嬴政淡淡一笑倏忽正色,"将军之言深合我心.我不居王城,原本想得便是结交由人也.若非考校之事来得突兀,我原本是要游历天下三年的……只是天下茫茫,大才却到何处寻访?"
"王子但有此心可也!"王翦慨然拍案,"鼓荡之世自有风云雄杰!大才不在寻访,在遇合也!但有求才之心,终有不期遇合!"
"说得好!"蒙恬拍掌笑叫一声又倏地压低了声音,"此事惟我做得.王子离不开咸阳.王翦大哥离不开军营.只我悠哉无事,可是?我去找大名鼎鼎纵横天下之士,此人与各大学派均有关联,定然能为寻求大才指点路径!如何?"
嬴政思忖片刻恍然道:"大名鼎鼎纵横天下?鲁仲连!"
"然也!"
"你却如何识得鲁仲连?"王翦惊讶了.
"天机不可预泄也!"蒙恬不无得意地笑了.
……
就这样,蒙恬在去年立冬时分上路了.众所周知的理由是,齐人清明节气比秦国早,蒙恬代齐氏回归故土祭祖便要在先年冬天出发.就实说,蒙恬在来春清明时节也确实在齐国祭拜了祖先坟茔,只是祭祖之后便悄然去了东海之滨.在故越国的一群小岛中,蒙恬终于找到了隐居多年的鲁仲连.蒙恬便拿出了一支三寸宽的独简.鲁仲连端详一番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二十年前一喏竟应在了今日!小子好气运,老夫认了!"蒙恬记得清楚,当鲁仲连领着他登上岛中孤峰时,山顶女子的歌声美得使他陶醉了:"齐子归来兮,报我以琼瑶.鱼猎耕稼兮,雨打蓬茅.天下乐土兮,惟我孤岛."那白发苍苍的鲁仲连竟也对着大海长吼一声快乐得高唱起来:"山高水遥,我心陶陶.家国何在,天外孤岛——"随着歌声,草木婆娑的山道上隐约现出一个布衣长发纤细窈窕红润丰满的女子,背上一只小竹篓,手中一柄小弯锄,时而挖得几株草药丢到背篓之中,质朴得毫无雕饰,美得却如天上佳人!那时,少年蒙恬第一次在女子面前怦然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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