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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10075518200

_33 孙皓晖(秦)
  看看红日西沉,白起脸色倏地一沉:“下令桓龁部立即出动!”
  “嗨!”老司马立即急速转动望楼上的一面大红旗,这是秦军对总策应大军的紧急号令。与此同时,白起已经快步下了望楼飞身上马大喝一声:“铁鹰剑士出动!”一马下山,幕府山岭的三百铁骑便飓风般卷了下来。到得山下大营,桓龁的五万铁骑已经隆隆去了。白起一马当先,便带着铁鹰飞骑啣尾急追上去。
  赵庄大军正与秦军主力死死纠缠,却见侧后烟尘大起,心知不妙,却是根本无力分兵,竟眼睁睁看着黑色铁骑怒潮般掠阵北去了。便在赵军一分神间,王龁一声怒吼身边将旗前冲所部铁骑便是奋力冲杀瞬间突破赵军便漫山遍野冲了出去!赵庄大急,一声断喝,立率一彪骑士影插过来,竟又是死死堵住了秦军后队。如此这般冲冲堵堵,王龁部铁骑陆续冲过赵军的大约也有三四万之多。赵庄本想分军尾随追击,却又被蒙骜部的几万步兵绕道侧后结阵拦截,密集箭雨呼啸而来,正面又是步骑混战,双方竟是谁也不让对方脱身,几十万大军便死死混战纠缠在了一起!
  桓龁大军风驰电掣般杀到北战场时,恰逢赵军南北会合攻入壁垒之际。桓龁遥望秦军旗号湮没,便知大事不好,一声大吼:“死战号角!”身边三十多支牛角号便短促激烈地凄厉响起,这支一直没有参战的生力军便排山倒海扑向了营垒!赵括五万铁骑本已在攻垒步军之后布好阵势,却硬是抵挡不住这黑色洪流般的冲击,堪堪从背后卷上掩杀,却恰逢白起的铁鹰飞骑队狂飙般杀到。这三百骑士是秦军中真正的重甲骑士,人各重铠面具,马各铁甲护身,人手一口特铸的十五斤重剑,但在平川冲锋,便是当者披靡!更有奇特处,便是这支铁骑既无旗帜,又无号角,也不喊杀,却只是展开队形山岳般向赵括中军大旗压来,实在令人惊骇莫名!
  赵括本在号令骑兵全数从秦军之后向营垒掩杀,以与步军夹击桓龁铁骑,陡然便听得山坡千骑将军一声高喊:“百人队护持山丘!千骑队随我截杀!”赵括转身一看,一片凶猛地黑色浪潮正无声地向这座小山包压来,一看气势便知这是秦军赫赫大名的铁鹰剑士!骤然之间赵括热血沸腾,举刀大喊:“全体上马!截杀铁鹰骑士!送他们去见白起!”便飞身上马挥舞战刀率领最后一个百骑队冲下山来。
  为将以来,白起但上战场,从来都是铁甲面具无旗号不显露主帅身份。也是每当此时,战场全局已经不需要他来号令,最需要的便是他这支铁鹰剑士队的冲锋陷阵。行伍之时,白起便是军中猛士,十五斤重剑便是他为铁鹰剑士的特铸兵器。这支铁骑上阵,从来不需要整体号令,寻常都是单人独骑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直到完全杀光身边对手。今日对手却是赵军,白起在路上只大喊了一声:“今日战场三骑阵!”便算部署了面临最强对手的战法。
  赵括的千人飞骑也全部是赵军一流骑士,其坐下战马更是天下绝无仅有,况且兵力又超过百起两倍有余,便在山下四面包抄与铁鹰骑队硬碰硬搏杀起来。赵军飞骑队以轻猛见长,秦军铁鹰骑队以重甲见长,更兼双方主帅都在阵中,双方将士也都是第一次遇到势均力敌之对手,便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搏杀!赵军飞骑虽多,怎奈铁鹰剑士的三骑阵配合得流畅有如神妙机关,威力有如绞杀机器,饶是赵军飞骑十对三也占不得先机。而在秦军铁鹰骑士看来,赵军飞骑直是天上流云,眼看在你身边,四尺特长剑一伸却便没了踪影,收剑回身之际,他却又如影随形般杀到,若无演练精熟的实战配合,还当真难以抵挡这支眼花缭乱威猛凌厉的骑射劲旅。
  便在这半个时辰的搏杀中,猛将王龁率领的四五万铁骑陆续赶到,一看铁鹰骑队缠住了赵括飞骑,竟是毫不犹豫地便全数扑向攻垒赵军。先到的桓龁铁骑虽则是生力军,兵力却毕竟只有赵军四成,赵军兵力虽优,却是激战半日且伤亡惨重,如此两军便在营垒上下展开了反复纠缠厮杀,一时竟是谁也无法得手。及至王龁大军陆续杀到,情势立时大变,秦军立即反守为攻,两个冲锋便将战场推到了营垒以南。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虽有中秋明月,战场之上却也是朦胧无边。赵括虽在战阵之中,心却在营垒攻防,见王龁大军杀到,便飞骑出阵驰向步军边缘大喊:“退兵!骑兵冲杀!步军先退!”听得赵括公然号令,铁鹰骑队便有三骑冲杀出战阵飞驰到王龁大骑下,片刻之间秦军号角大响,步骑大军列阵于营垒之南,却不冲杀,竟是眼看着赵军撤回了长平关以南。
  秦军点起火把清点战场,营垒守军战死五万余,其余两万步骑人人浴血重伤!当兵士将一具血人抬到王龁大旗下时,白起骤然掀掉面具,大喊一声:“王陵!”便将血人抱了起来。血人却是呲着白牙嘶哑地笑了:“武安君,狗日的赵军,果然有种,杀,杀得来劲……”一语未了,便昏厥了过去。
  见军医紧张救治王陵,白起对王龁低声下令:“立即调遣蒙骜八万步军来替换王陵,桓龁铁骑补充蒙骜兵力,桓龁代替王陵守垒,接防妥当后,你部便回老马岭!”王龁领命之后,白起立即召来桓龁一阵秘密叮嘱,桓龁所部铁骑便立即从营垒河谷偃旗息鼓地北上了。
  白起回到狼城山洞穴幕府时,天色堪堪放亮,刚刚咥完一顿军饭,老司马便匆匆进来禀报:嬴豹桓龁两部夹击,石长城营垒已经攻陷!
  “好!”白起猛力拍案一声长吁,“此战已是六成也。”
  .
  第十五章 长平大决 第六节 车城大坚壁 白起说阵法
  石长城营垒陷落的消息传到长平,整个军营都沉默了。
  赵括立即下令赵庄带领两万步军进入长平关做大搜索,看能否有意外发现。然则三日过去,两万士卒搜遍了民居、仓廪与所有房屋,最后便是掘地三尺,也只寻刮了十来车仓底土谷与一些早已经风干如铁且爬满了蚂蚁的兽肉。这长平关原本是韩国上党的十七座城堡之一,因处上党腹地冲要,自然便有囤积军粮的大仓。但在秦国夺取河外渡口之后,上党的河内后援基地野王便成了一座孤城,韩国眼看上党难保,便停止了向野王输送粮草。韩国早成贫弱之国,其上党驻军历来只有两三月粮草储备。在冯亭周旋将上党献给赵国的那段时日里,十七座城堡的粮草已经是难以为继了。及至上党交接,韩国的上党民众悉数接受赵王赐爵一级,全部迁徙到了赵国腹地,上党的冲要城堡便没有了士农工商诸般庶民,全部成了大军驻扎的军营。到了秦赵两方百余万大军进入上党对峙的三年期间,更连最是靠山吃山的猎户药农都流奔异乡了。此等城堡,如何有暗藏粮草之奇迹?
  便是这些实在算不得军粮的土谷铁肉,赵括也下令交付辎重营严加保管,只供断粮之重伤士兵每日一餐。此事安顿完毕,赵括便下令清点全军随身携带军食。整整查了一天,赵庄与军务司马报来的结果是:目下全军活口三十万人,大约一半将士随身军食可保三日,有七八万人大约可保两日,有五六万人仅余一日军食,还有两三万人已经断粮,全部伤兵三日前已经断粮!
  “伤兵食量小,为何断粮反而早了?”赵括脸色骤然便沉了下来。
  “行伍生死交,伤兵军食,都让给能打仗的弟兄们了……”赵庄哽咽了。
  “还有,”军务司马嗫嚅着,“方才之数,都是以每日一餐计的。”
  良久默然,赵括拿开了捂在脸上的双手,咬牙切齿道:“升帐聚将!”
  大将聚齐,赵括站在帅案前只凛然一句:“三日连番大战!拼死突围!诸位以为如何?”大将们没有丝毫犹豫便是同声一喊:“追随上将军!死战突围!”赵括便立即做了部署,事实上,突围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北出死战,打通王陵营垒与石长城营垒,再东夺滏口陉出太行山。部署完毕,将领们便匆匆回营连夜备战去了。
  一连三日,赵括三十万大军全部出动,分成两部背靠背大战:南部赵庄阻截秦军,北部赵括猛攻营垒。然则,不吃不喝不扎营潮水般猛攻三日三夜,却仍然不能攻陷秦军壁垒。到了第三日深夜,饥肠辘辘却又灌得满腹河水的赵军士卒遍野瘫卧,再也无力发动攻势了。赵括长叹一声,便下令回军。说也奇怪,赵军退兵大锣一响,南部秦军便立即收队让道,竟不做任何追杀,任赵军大队缓慢地蠕动去了。
  三日大战,赵军战死十万余,全部活口二十余万,竟是人人带伤!
  赵括自己也是身中三剑,头上裹着大布,臂膀吊着夹板,却咬着牙走遍了二十多处营地。所到之处,躺卧在枯黄草地上的士兵们,都只是木然地望着这位形容枯槁的上将军,不期然便是嚎啕大哭:“上将军,兵娃子不怕打仗,就怕饿死人啊!”赵括总是硬生生挺着自己,嘶声安抚着这些曾几何时还是生龙活虎的精壮后生:“弟兄们,挺住了,赵王正向列国求援,天下战国不会看着赵国大军覆灭!撑持得些许时日,赵括定然领着弟兄们回到赵国,重振雄风,向秦人复仇!”士兵们都只静静地听着,似乎是再也没有了气力做慷慨激昂地回应了。
  这一日,赵括拖着疲惫已极的身子回到行辕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卫士们要他骑马,他却摇摇头:“战马也没了粮草,还摇驮着我等冲杀,让它们也歇鞋了。”卫士们要抬着他巡营,他却笑了:“伤兵都要打仗,有人抬么?”便固执地自己走路了。原本贵胄公子,动辄便是高车驷马,赵括何曾有过如此艰难地徒步生涯?一日半夜走下来,伤口火辣辣疼,身子却酸软沉重得直是要瘫倒。当那个少年兵仆为他洗脚时,捧着赵括满是血泡的一双瘦脚,竟哭得话也说不出来了。赵括朦胧瘫到军榻,一个呼噜却又猛然坐起:“来人!立即请赵庄将军!”
  赵庄匆匆来了,见赵括肃然端坐在帅案之前,惊讶得连参见礼节都忘记了。赵括却只一摆手请赵庄席地坐在了对面,便淡淡一笑道:“我军粮尽兵疲,秦军却不攻我,将军以为其图谋何在?”赵庄思忖道:“秦军虽则困我,却也是伤亡惨重,显是不想逼我军做困兽之斗,却要生生困死我军……除非,我军降秦。”赵括冷冷一笑:“王龁好盘算!只可惜还没到山穷水尽处,我还有一法撑持,力争拖到战场外有变。”“上将军是说,拖到列国援兵来救?”赵庄兴奋得声音都变调了。“正是。”赵括沉重道,“举国之兵皆在长平,赵王安得不心急如焚?平原君定然也在列国奔走,我便将计就计,以拖待变,若撑持得到那一日,诚赵国之大幸也!”说着便是一声粗重喘息,“我军首战大胜后,平原君回邯郸报捷未及归来,此不幸中之万幸也!否则,我军便是无救了。”
  “上将军但说,何法可固守待变?”
  “车城圆阵。”
  “车城圆阵?”
  “正是。”
  “闻得这是孙膑阵法,早已失传,上将军如何通晓了?”
  “人言赵括熟读天下兵书,当真汗颜也。”赵括淡淡一笑,却是百味俱在,“少时曾得《孙膑兵法》一读,与老父论争车城圆阵之效用,至今言犹在耳……”骤然之间,赵括眼圈红了,“老父言说,此等阵法唯守不攻,绝地之用也;孙膑生平未曾一试,实效如何,却是不明……如今我军已是绝境,赵括也是尝试,将军多有实战,若以为可行便试之,否则……”赵括骤然打住不说了。
  “只要上将军记得此阵摆设演化之法,自当可行!”
  赵括顿时精神一振:“孙膑有言,此阵山岳难撼,摆成无须演化!至于摆设之法,也是简便易行。你来看!”顺手拖过一张羊皮大纸,提起笔便画了起来。赵括原本智慧过人才思敏捷,边画边说竟是条缕分明,不消半个时辰,便将这车城圆阵说得个淋漓尽致。
  “大哉孙膑也!无愧实战兵家!此阵大是有用!”赵庄啧啧赞叹,不禁便是一声感喟,“若在寻常时日,便当为此阵浮一大白!”
  “好!”赵括一拍帅案,“那便明日摆阵!”
  次日清晨,赵军开始轮番忙碌轮番歇息,将长平城堡内所有老旧战车与可用物事都搬运了出来,整整五日劳作,一座旷古未见的车城圆阵终于巍巍然矗立在了长平大战场!
  赵军只要不出营激战,秦军便不做理会。然则车城圆阵一起,立即便惊动了秦军。远处秦军竟涌满了山头营垒观看指点,人人啧啧称奇。白起接报,立即带领众将登上狼城山最高处了望。远远看去,这座大阵几乎便是方圆十余里的一个巨大的火焰圆圈,旌旗错落,金鼓隐隐,马鸣萧萧,若非赵军杀气已经大减,这座军营城堡当真震慑心神!
  细看半个时辰,白起下得望楼竟是一声感喟:“秦赵大决,此其时也!若赵括此战不死,必是天下名将,大秦剋星!”王龁便笑道:“武安君却是高估这小子了,此等劳什子经得甚折腾?有五万铁骑,两个冲锋便踹翻它!”白起却扫视着将军们淡淡冷笑道:“诸位都是百战之身,谁能说出此阵来历?所长所短?如何打法?”又目光炯炯地看着王龁,“五万铁骑踹翻?只怕五万铁骑死光了,你却还是一片懵懂。身为大将,便是邦国干城,盲人瞎马便踹将上去,能打胜仗?今日诸位便说,谁能说得个子丑寅卯,便是我秦国大幸,我秦军大幸也。”
  虽然白起并不激烈,甚至从来没有过声色俱厉地指斥将士的个例,但却有一种谁也说不清的威严,便是高爵如王龁、王陵、蒙骜一班大将也对白起敬畏有加,从来不敢公然谈笑。然则,最重要的却是全军上下对白起的无比信服。发于卒伍的白起,做卒长时便是铁鹰剑士,骑战步战以及各种器械无不精通,但在校军场走得一圈看谁一眼,便必是此人技艺有差。寻常大将但有此长,士卒便服。然则白起又远远不至于此,战场算计之精到,战法部署之高明,杀敌勇气之丰沛,决断胆识之果敢,几乎是样样炉火纯青!三十多年来,只要是白起领军,任是大战恶战,秦军都是战无不胜。久而久之,秦军士兵们都将白起说成了上天派来秦国的军神。军营便流传开一则兵谣:“但跟白起,惟有老死。若得战死,天命如斯!”说得便是跟白起打仗死了也不冤枉。便是如此之白起,偏偏却是从来没有狂躁倨傲之气,永远那般冷静,永远那般清醒,永远那般孜孜不倦地揣摩敌人。除了一个“神”字,当真是解无可解也。
  今日白起如此肃然,大将们方才还浮动在心头的那种对败军之将的蔑视,便是荡然无存了。一时寂然无声,王龁便红着脸抓耳挠腮道:“嘿嘿,武安君如此考问,肯定是谁也不行,还是请武安君明示了,我等只管打仗便是。”
  “也好,借这里看得清楚,我便说说这阵法了。”白起在地上点着那口战时总是拄在手里的长剑,“古战无阵。战而有阵,发于春秋之期。晋平公大将魏舒于晋阳山地骤遇戎狄突袭,毁弃战车,将甲士与步卒混编为方队大败戎狄骑兵。阵法之战,由此而生。然则春秋以车战为主,无铁骑,阵法仅为非常之用。故春秋之期,常战无阵,《孙子兵法》亦无战阵之说。进入战国,战车淘汰而铁骑大盛,天下兵争皆成步骑野战。步骑快速多变,是故阵法应时而生。所谓阵法,即以兵士之诸般队形变化,或辅以地形,或辅以器械,而列成整体为战之势。小如我军铁骑之三骑配伍,大如中央步军成方而两翼骑兵突出的常战之法,皆为阵法。阵法之变,以三形为根本:一曰方,二曰圆,三曰长。天下所有阵法,皆以方圆长三形相互组合,再借地形、器械、旗帜、兵器之特性而列成。然则,兵无常形,水无常势。阵战有长处,亦有短处。阵战之长,首在能将全军结为整体,尤其能使兵力单薄之一方,依靠整体之变化配合,而抗击兵力优势之一方。三骑配伍精到,可抗十骑。是故我军三百铁鹰骑队能抗击赵军一千飞骑也。大阵之短,在于僻处一隅,过份借重地形与已成器械,不能快速转移作战,缺乏对战场全局胜负板荡之影响力。战国之世,大战频仍,却无一次大战为阵法之战,更无一次为阵法制胜。此中根本,便在阵法之短也。惟其如此,非常阵法便多为兵处弱势而用以自保,却无法改变战场之大势。”
  将军们听得入神,无不频频点头,却有王陵突然问道:“武安君,末将曾听得人说,孙膑兵法有十阵之说,不知赵括此阵可在这十阵之内?”
  白起看看满身包裹白布犹自血迹斑斑的王陵,目光中流出一片欣慰:“战国之世,孙膑为实战有成且兵法有著之唯一大家。然孙膑一生,未曾一次用阵战,唯留下十阵之图形,其用如何,未尝明也。所谓孙膑十阵,即方阵、圆阵、一字阵、疏阵、数阵、锥形阵、雁行阵、钩形阵、玄襄之阵、水火阵。此十阵者,前三阵为常战阵法,实是孙膑以实战入书也;最后之水火阵,也是实战中水战火战之法,并非阵形也;其余六阵,当为孙膑所创,然如何使用,却是没有定式,因人因地因器械,变化多多也。目下赵括此阵,便是依据孙膑十阵,以圆阵配以壕沟、战车、步军而成,名曰车城圆阵!”
  “车城圆阵,威力大么?”桓龁便是摩拳擦掌。
  “你等便看。”白起长剑遥遥一指,“这大阵共是五层:最外围一道壕沟鹿砦,第二道便是战车固定相连的车城围障,战车后配有刀盾步卒;第三道是有序间隔的步兵阻截方阵;第四道是连绵军帐,驻扎换防士兵与伤残老弱;第五道便是中央那座十余丈高,有一面”赵“字大纛旗的金鼓军令楼,主将居上号令全军。车城圆阵之威力,在于结全军为配伍,全军将士流水转圜之间相互策应;我军若集中兵力攻其一处,则其余卷来攻我侧后;我军若全部包围而攻之,则兵力拉开成数十里一个大圆,顿时分散单薄,何能攻破营垒?”
  “如此说来,便奈何不得这小子了?”王龁顿时大急。
  白起冷冷一笑:“天下兵争,胜负常在战场之外。任他金城汤池,我只不理会他便了。”转身又是长剑拄地,“传我将令:全军营垒坚壁防守,封堵百里之内所有隘口!赵军不出圆阵,我军不战!赵军但出圆阵,我军全力逼回!但有轻敌而疏于防守者,军法从事!”
  “嗨!”方略如此简单,大将们顿时胆气,便是齐齐一声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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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长平大决 第七节 惶惶大军嗟何及
  从此,赵军大营开始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进入九月,这番大势便是谁都看得明白了。秦军是下死心要活活困死赵军了。你有车城圆阵,他却不来攻你。你若攻出突围,那精锐铁骑便便如潮水般逼你回阵。这不分明是要你回到阵中挨饿等死么?前心贴后背,整日气息奄奄,当真还不如死了!若来攻,赵军尚可在拼死搏杀中抢得一些战马军食,可他偏是不来,你却奈何?倏忽旬日,赵军的车城圆阵已经完全丧失了开始的些许欢腾,陷入了一种无边的宁静恐慌之中。
  赵括几乎瘦成了一支人干,颧骨高耸的刀条脸,两支眼窝陷得黑洞一般可怕,乱蓬蓬的胡须连着乱蓬蓬的长发毫无章法地张扬开来,昔日紧身合体的胡服甲胄,如今竟空荡荡地架在身上。曾几何时,最是讲究尊严的一个倜傥公子竟是面目全非了!饶是如此,赵括依旧在终日奔忙,查军情、抚伤兵、分配军食,竟是没有片刻歇息。
  这夜三更回帐,赵括仍是久久不能平静。目下最让他刻刻在心又大为头疼的,便是两件事:一是处置越来越多的军食纠纷,二是搜集越来越渺茫的援军消息。军食越来越少,纠葛便越来越多,昔日情同手足的战场兄弟竟大是生分了,各营各队常常为了一片挖掘出来的草根山药争得你死我活,连将军们都卷了进去,每次都让赵括心惊不已费尽心力,回到行辕犹是唏嘘不已。但最揪心的还是援军无望,乔装的秘密斥候派出了一拨又一拨,虽然回来的不多,零星消息毕竟还是有的,但每次消息都让赵括心惊一次心凉一次。先是魏国韩国首鼠两端,信陵君强争救赵被罢黜;再便是齐王不纳建蔺相如与老苏代苦谏,拒绝出兵出粮;后来又是楚国冷落平原君,对秦赵大战作壁上观;最可恨的是燕国这个早已经变蔫了的夙敌,竟在此时谋划要偷袭赵国,夺黄雀之利!如此看去,这列国援兵当真便是画饼充饥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邦国无恒交,惟利是图耳,如此等等之寻常时日赵括大为蔑视的诸般谚语格言,此刻都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心中竟如鼎沸般百味俱出。
  蓦然之间,赵括竟想起了平原君说给他的一个故事:
  老廉颇当年被贬黜,回到邯郸宾朋门客尽去,竟是门可罗雀。后又复职,宾朋门客骤然俱来,又是门庭若市。老廉颇喟然长叹:“客如潮水,来去何其速也?令尔等退去,一个不见!”一老门客长吁一声从容笑道:“此乃人心世道,君何见之晚也?天下以市道而交,君有势客则从君,君无势客则去,此固常理也,何怨之有?”是啊,天下以市道而交。“市道”者何?唯“势利”二字焉,岂有他哉!势则为利,利可成势,无势无利,所交者何图?
  猛然,赵括打了一个冷颤!
  “上将军,你一整日没吃饭了。”少年军仆站在案前,锃亮的铜盘中却只有拳头大一块焦黑的干肉、一块烤得焦黄的芋根、半盏已经发馊的马奶子。
  赵括罕见地笑了:“小弧子,你还只有十五岁,都皮包骨头了。你吃了它!”
  “上将军,这如何使得?”少年军仆哽咽了。
  “如何使不得?来!这里坐下吃!”
  “上将军……”少年军仆大哭拜倒,“你是三军司命!小弧子纵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夺上将军之军食啊!”
  “那好,我俩人各一半。否则我也不吃!”赵括拿过案边切肉短剑,将干肉芋根一切两半,“来!吃也!”
  少年军仆哭着吃着,突然便跳了起来:“上将军你听!”
  夜风呼啸,刁斗之声隐隐可闻,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却有沉闷的惨嚎一声又一声传来,清晰而又恐怖!赵括凝神侧耳,脸上渗出豆大汗珠,面目狞厉地霍然跳起大喊:“中军飞骑队出巡!”提起战刀便大步冲了出去。
  片刻之后,赵括带着一支稍微能大跑一阵的百骑队,终于冲到了一座有微微火光的帐篷前。一阵奇异的腥膻肉香远远便随风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倏忽之间,百夫长的脸便唰地白了。赵括飞身下马便是一声大吼:“包围军帐!挑开帐门!”骑士们哗地围住了大帐,当先一排长矛齐出顿时便挑开了帐门,赵括挺剑大步抢入,一望之下却是目瞪口呆。
  小小军帐中,两具尸体血淋淋地摆在草席上,四肢已经成了带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着粗大的干木柴,铁架上吊着的铁盔兀自淌着血水咕嘟嘟冒着蒸腾雾气!十余名兵士正在埋头大啃带着血丝的白骨肉,脸部扭曲变形,狰狞可怖之极!
  “他们吃伤兵!”百夫长指着尸体嘶声大吼。
  “全部!斩决!”赵括尖啸一声,战刀便砍翻了一个食肉者。百人队一齐涌入,吼叫连连长矛齐伸,所有食肉兵士顷刻便被钉在了地上。
  赵括一声大喝:“急号!三军集合!”
  牛角大号凄厉地响彻了军营,杂乱无力的脚步漫无边际地向中央金鼓将楼下汇聚着,整整磨蹭了半个时辰,二十万大军才聚集起来。昏黄的军灯下兵士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人人青黑干瘦,全然是望不到边际的排排人干,灯光暗影里闪动着片片幽幽青光。所有的战马都被集中在旁边,它们也是瘦骨嶙峋,微弱的喷鼻声不断起伏着。
  赵括站在一辆战车上,手拄长长的弯月战刀,嘶哑的声音骤然炸出一句:“将士们,我等是人!”便再也说不下去了,良久,赵括抬起头来,“弟兄们,秦人有一首军歌,叫做《无衣》,有人会唱么?”全场死一般的沉寂中,赵括嘶哑的声音在夜空中飘
荡起来: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与子同仇 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王于兴师 同死共生……
  说是唱,毋宁说是悲愤激越的嘶喊。万千兵士们先是低声饮泣,接着便呜咽着一齐哼唱起来。虽说这是秦人军歌,却也是天下流传的军营血肉之歌。赵人原本便是多有慷慨豪迈之士,最看重的便是军旅骨肉之情谊,谁堪如此通彻心脾之惨剧?唱着唱着,喊着喊着,万千将士便是放声大哭……
  “弟兄们,别哭了!”赵括战刀一举,:“我军已经撑持四十六天,再不能等死了!今晚,杀掉所有战马,全部煮掉吃光!而后收拾备战两个时辰,我等兄弟开营突围!再作最后一次冲击!”
  虽然没有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喊怒吼,但那片晶莹闪烁的幽幽青光与那迎风挺直的干瘦身板却告诉赵括:将士们是有死战之心的!赵括向脸上一抹一摔,“各营杀马。”便跳下战车,向将楼下的战马群走来。这是赵括千人飞骑队仅剩的六百匹战马,每匹都是边军精心挑选的阴山野马驯化而成,对于骑士,那可当真是血肉相托万金不换的生死伴侣。尤其是赵括那匹坐骑阴山雪,身高一丈,通体雪白,大展四蹄便如风驰电掣,曾引起不知多少相马师与骑士的啧啧叹羡!当真要杀死这些战马,三军将士们心头颤抖,竟在瞬息之间无边无际的跪了下去,默默地低下了头。
  “上将军——!不能杀阴山雪!不能啊——!”少年军仆小弧子尖声喊着飞也似冲了过来,死死抱住了赵括双腿,“上将军,阴山雪是我喂大的!小弧子愿意替它死啊!上将军……”小弧子从战靴倏然抽出一口短刀,便向自己小腹猛然一捅!赵括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短刀便是一声喝令:“架开他!看好了!”待百夫长拖开哭叫连声的小弧子,赵括便走向了那匹碎已瘦骨棱棱却依旧不失神骏的雪白战马。
  百夫长与几名老兵突然疯狂地冲进马群,扬起马鞭乱抽狂喊:“马啊马!快跑吧!跑啊——!”饶是如此,战马群却是一动不动,只是无声的低头打着圈子。
  阴山雪咴咴喷着鼻息,一双大眼下的旋毛已经被泪水打湿得拧成了一缕,马头却在赵括的头上脸上蹭着磨着,四蹄沓沓地围着赵括游走。赵括紧紧抱住了阴山雪的脖颈,热泪竟是夺眶而出。阴山雪仰头一嘶,萧萧长鸣竟是久久在夜空回荡。赵括退后一步,双手抱着战刀对着阴山雪跪倒在地。良久,他起身猛然后跨一步,回身一刀洞穿马颈,顿时鲜血如注将赵括一身喷溅得血红!
  百夫长大嚎着:“马呀马!升天吧!来生你杀我——!”
  次日清晨,太阳爬上了山头,广袤的河谷山塬一片血红一片金黄。赵军的车城圆阵中凄厉的牛角号直上云空,隆隆战鼓便如沉雷般在河谷轰鸣开来。须臾之间,车城圆阵全部打开,大片各式红色旗帜如潮水般涌出。“赵”字大旗下,赵括冷酷木然地走在最前列,短衣铁甲,长发披散,一口战刀扛在肩上赳赳向前。身后便是无边无际全部步战的赵军将士,长矛弯刀一律上肩,视死如归地踏着鼓声轰隆隆向秦军北营垒压来!
  白起在狼城山了望片刻,便断然下令:“打出本帅旗号!列强弩大阵正面拦击!”
  山头望楼上黑色大纛旗急速摆动,号角战鼓连绵响起,四面山川顿时沸腾起来,秦军营垒的铁骑步军一队队飞出,顿饭之间便在长平关以北列好了横贯谷地的一道大阵。阵前一杆“白”字大纛旗迎风招展,旗下战车上顶盔贯甲黑色金丝斗篷须发灰白一员大将,赫然便是白起!
  赵军大阵隆隆压来,堪堪一箭之地,秦军明是万千强弩引弓待发,却竟是一箭不射任赵军轰轰走来。走着走着,将及半箭之地,赵括一声令下:“停!”端详有顷,突然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天意也!”战刀一指便是高声喝问:“秦军战车上,可是武安君白起么?”
  “赵括,老夫正是白起。”
  赵括便是一阵冷笑:“白起,你既名震天下,却何须称病隐身,兵外诈战?”
  “赵括,兵争非一己之私斗。老夫不称病,赵王如何能任你为将也。”
  “白起,长平之战,若是王龁统兵铺排,赵括佩服也!”赵括战刀直指,“既是你亲自隐身统兵,如此战法便是多有疏漏,赵括不服也!”
  “愿闻少将军高见。”白起却是平静淡漠。
  “其一,上党对峙三年,不攻不战,空耗国力多少?其二,以先头五千铁骑分割我军,全然是铤而走险,若我早攻,岂有你之战绩?其三,等而围之,又是孤注一掷。若我军粮道不断,抑或列国救援,此等野心岂能得逞?其四,既困我军,却不攻占,便是贻误战机!若我军有一月之粮,你破得车城圆阵么?”赵括侃侃评点,竟是不假思索。
  “少将军经此一役,仍有就兵论兵偏离根基之痕迹,诚为憾事也!”白起浑厚的声音随风飘来,却是不紧不慢,“尝闻马服君之言,少将军轻看兵事,今足证也!其一,上党之地易守难攻,老廉颇深沟高垒,堪称善守如山岳,何攻之有?然则若不对峙,则赵国必在天下成势也。这便是不攻又不退之理。其二,五千铁骑虽少,却是轻刃初割不为你看重,待你察觉来攻,我军已经增兵五万,谈何铤而走险?其三,等而围之,亦是借重兵外之地利也。老夫相信,少将军已经揣摩透了这个道理。至于粮道不能断绝,列国能来救援,此乃少将军不察天下也。若我军不围赵军,列国或可来援,而我军既围赵军,列国便必不来援。邦国之道,雪中不送炭。少将军何独天真至此?最后,长平大战,我军也是伤亡惨重,能围能困,何须血战?兵士鲜血,毕竟比战机更重要。只要能最终战胜,白起宁愿保持兵力。”
  默然良久,赵括对着战车深深一躬:“赵括谨受教。”
  “在我坚兵之下,少将军能绝粮防守四十六天,且大军不生叛乱,已是天下奇迹也!”白起喟然一叹,“老夫今日出阵,便是念你有名将之才质,让你来去清明了。”
  “多谢武安君了。”赵括冷冷一笑,“今日赵括若突围而出,三五年后便于你白起再见高下!若赵括死了,我来生仍要与你为战!”
  白起淡淡一笑:“为大秦计,少将军今日必须死在阵前。至于来生,老夫没兴致再做将军了。”
  “好!今日最后一战!”赵括战刀一举,大喝一声:“杀——!”赵军便红色海潮般呼啸卷来。
  王龁令旗一劈大吼一声:“强弩大阵起!”便见阵前万千强弩齐发,粗大长箭便暴风骤雨般迎着赵军倾泻而去,两翼铁骑尚未杀出,赵军浪潮已经哗地卷了回去。中军司马便是一声惊喜地喊叫:“武安君,赵括中箭了!眼看五六箭,必死无疑!”白起冷冷一挥手:“各军仍回营垒坚壁!赵军不出,我军不战!”
  赵军又退回了没有彻底拆除的车城圆阵。身中八支大箭的赵括被抬到废墟行辕前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粗大的长箭几乎箭箭穿透了他单薄精瘦的身躯,兵士们不敢将他放上军榻,只有屏住气息将他抬在手里,一圈大将围着赵括,外面便是红压压层层兵士,人人浑身颤抖全无声息。
  赵括终于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喘息着挤出了一句话:“弟兄们,赵括,走了,投降……”便大睁着一双深陷的眼洞骤然摆过头去,永远地无声无息了。大将们哗地跪倒了。兵士们也层层海浪退潮般跪倒了,软倒了。便在这一刻,赵军将士们才骤然发现,这位年青上将军对于他们是何等重要!若没有他在最后关头的非凡胆识,谁能活到今日?赵军早就在人相食的惨烈吞噬中瓦解崩溃了。
  次日清晨,一面写有血红的一个“降”字的大白旗高高挂上了中央将楼楼,近二十万赵军缓缓涌出了车城圆阵。在原来两军的中间地带,秦军列成了两大方阵,中间是宽阔通道。赵军沉默地流动着,流向了黑色甲士林立的大山深处。
  秦军没有欢呼。降兵没有怨声。整个战场竟是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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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秦风低徊 第一节 长平杀降 震撼天下
  大战结束了,赵军投降了,白起心头却更是沉重了。
  二十余万赵军将士在战场投降,这可是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兵家奇迹。然则,有这二十多万降卒,战场善后立即就变得沉重起来。首先是这二十多万人要吃要喝要驻扎,其次便
是最终如何处置。降卒一开出车城圆阵,白起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回到狼城山幕府,白起立即让老司马草拟了一份紧急战报,然后又紧急召来稳健缜密的蒙骜秘密商议。一个时辰后,蒙骜便带着一名白起的军务司马兼程赶回咸阳去了。回过头来,白起便召来几员大将,商议如何在战场先行安置这二十多万人?可说来说去几乎两个时辰,却是谁也说不出一个人皆认可的办法。也就是说,谁的办法都有显而易见的缺陷。赵军素来强悍不屈,这次迫于饥饿悲于失将而降,原为无奈之举,二十多万活人,显然不能编入秦军,更不能放回赵国,剩下的便只有一个思路:在秦国如何安置?
  眼见莫衷一是,白起便先行确定了三则部署:其一,降卒驻地定在利于从高处看守且有水流可饮的王报谷,由桓龁率领十万秦军驻屯山口及两侧山岭,以防不测;其二,立即从各营分拨三成军粮,只运进谷口,交由降卒自己起炊;其三,将车城圆阵内赵军丢弃的所有衣物帐篷,全数搜集运进王报谷,以做军帐御寒。
  此间难处在于,秦军粮草辎重虽可自足,但也只有三月盈余,骤然增加二十万人之军食,立即便是捉襟见肘;秋风渐寒,秦军之寒衣尚且没有运来,更顾不上赵军降卒了。虽则如此,秦军既为战胜之师受降之宗主,理当支撑降卒之衣食,是以虽然心有难堪,大将们还是默认了。
  六日之后,蒙骜与秦昭王特使车骑同归,白起长吁一声,便立即大会众将接诏。特使宣读了冗长的诏书,将士人人受赏进爵,便是一片欢呼。然则直至诏书读完,也没有一个字提及降卒如何处置。白起大是困惑,便忍不住在庆功酒宴上将特使拉到隐蔽处询问,特使却是红着脸哈哈笑道:“武安君身负军国大任,战场之事,秦王何能以王命掣肘也?”白起心下顿时一沉,也不再奉陪这位特使,只向蒙骜一招手便到后帐去了。
  蒙骜备细叙说了他在咸阳请命的经过,白起越听越是锁紧了眉头。
  秦王拿着白起的请命书,凝神沉思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对着蒙骜笑道:“军旅之事,本王素不过问。大战之前,本王有诏:武安君得抗拒王命行事。今日却教本王如何说法?”说罢便径自去了。蒙骜心下忐忑,便到应侯府找范雎商议。范雎在书房转悠了也是足足小半个时辰,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武安君所请,天下第一难题也!战国相争,天下板荡,外战内事处处吃紧,哪里却能安置这二十多万异邦精壮军卒?关中、蜀中为秦国腹地,能安置么?河西、上郡为边地,能安置么?陇西更是秦国后院,原本便得防着戎狄作乱,能再插一支曾经成军的精壮?分散安插吧,无法监管,他们定然会悄悄潜逃回赵。送回赵国吧,这仗不白打了?将军啊,老夫实在也是无计了。”范雎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便再也不说话了。蒙骜思忖一阵,便将秦王的话说了一遍,请范雎参详。范雎沉吟片刻笑道:“以老夫之见,秦王此言只在八个字:生杀予夺,悉听君裁。”又是一声叹息道,“将军试想,武安君百战名将,杀伐决断明快犀利,极少以战场之事请示王命。纵是兹事体大,难住了武安君,秦王之说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也。老夫之见,将军不要再滞留咸阳了。”蒙骜惊讶道:“应侯是说,秦王不会再见我,也不会有王命了?”范雎便是呵呵一笑:“将军以为呢?”
  蒙骜还是等了两日,两次进宫求见,长史都说秦王不在宫中。此时各种封赏事务早已经办妥,特使也来相催上路,蒙骜无奈,也就回来了。
  “岂有此理!”白起黑着脸啪的一拍帅案,“这是寻常军务么?这是战场决断么?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君王无断,丞相无策,老夫却如何处置!”
  “武安君莫急。”蒙骜第一次见白起愤然非议秦王丞相,连忙压低声音道,“一路揣摩,我看秦王与应侯之意,只有一个字。”
  “一个字?”
  “杀!”
  “杀?杀降?”白起眉宇突然一抖。
  “正是。否则何须遮遮掩掩,有说无断?”
  白起顿时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切勿外泄,容老夫想想再说了。”
  蒙骜去了。白起思忖一阵,便漫步到了狼城山顶。时下已是九月末,白日虽有小阳春之暖,夜来秋风却已经是萧瑟凉如水了。天上星斗璀璨,山川军灯闪烁,旬日之前还是杀气腾腾的大战场,目下却已经成了平静的河谷营地。若非目下这揪心的难题,白起原本是非常轻松的。他率领着五十多万大军,业已铸就了一场亘古未闻的大功业——一战彻底摧垮赵国五十八万大军,斩首三十余万,受降二十余万!旷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将,何曾有过如此煌煌战绩?假如不是这突如其来的火炭团,他本当要与三军将士大醉一场,而后再原地筑营休整,来春便直逼邯郸。灭赵之后,他便要解甲归田了。自做秦国上将军以来,他年年有战,一年倒有两百余日住在军营里,以致荆梅每次见了他都要惊呼:“天也!一回一变老!你白起非老死军营么?”多年以来,他内心便只有一个愿望:但灭一国,便是他白起离军之时!这愿望眼看便要变成事实了,白起心头便常常涌动出一种远道将至的感喟。眼见赵括湮没在箭雨之中时,白起心田的那道大堤便轰然决开了!可目下这降卒之难,却又在心头猛然夯下了一锤,竟使他烦躁不能自己了。
  王命不干军,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自是历来为将者所求。秦王在战前也确曾将白起的兵权与战场决断权扩大到了无以复加,也就是说,本当掌握在国君的那部分兵权都一并交给了白起,还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当时连范雎都大为惊讶了。即或在长平大战之前,白起事实上也从来没有就兵事与战场难题请命过秦王,那时若秦王对战场事乱命,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奉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准则行事。然则,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打仗,为了战胜敌国。如今战事结束,降卒处置关涉诸方国政,秦王与丞相却是不置可否,让他全权独断,岂非滑稽?可是,秦王与丞相何等明锐,为何要如此含糊其辞呢?自己又为何对此等含糊大是烦躁恼怒呢?
  渐渐的,白起完全清楚了,清楚了秦王,清楚了范雎,也清楚了自己。说到底,这二十多万大军一进降营,一个谁也不愿触及的字眼就在隐秘闪烁了。毋宁说,一开始这个字眼就已经在秦国君臣的心头跳动了。战国大势谁都清楚,秦国无法万无一失地融化一支如此巨大的成军精壮人口,也是明摆着的事实。自己快马急报请命,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秦王不置可否,也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范雎虚与委蛇,同样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自己一听蒙骜回报便烦躁恼怒,更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几员大将莫衷一是,便不是害怕那个字眼么?
  那个可怕的字眼,便是杀降!
  从古至今,“杀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头的一则军谚。虽然不是律法,却是比律法更为深入人心的天道人道。自从大地生人,三皇五帝开始,人世便有了杀伐征战,为了土地为了牛羊为了财货为了女人为了权力,人们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残杀。然则,不管如何征战杀伐,有一点却始终都是不变的,这便是不杀已经放弃任何抵抗的战俘。战胜一方让战俘做奴隶做苦役,以种种方式虐待战俘,人们固然也会谴责也会声讨,然则仅此而已。弱肉强食是人间永恒的法则,人们对战胜者总是怀着敬畏之心,便也在道义上给予了更多的宽容。然则,人世间的事也总是有极限的,一旦你跨越了这道极限,即便强力不能将你立即摧毁,那骤然齐心的天道人道也会将你永远埋葬!诸多的人间极限之中,战场不杀降,便是最为醒目的一条。自春秋以来,兵争无计其数,进入战国,更是大战连绵。然则也是这春秋战国之世,反战非兵之论也随之大起,天下对杀伐征战的声讨竟形成了史无前例的大潮。春秋有“弭兵”大会,要天下息战。战国之世对兵争的声讨更是其势汹汹。儒、墨、道三家显学可谓杀伐对征战深恶痛绝。“春秋无义战”,“善战者服上刑”便是老孟子的警世之论。老子则说“兵者不祥之器。”“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更有墨家兼爱非攻之说风靡天下,大斥兵争之不义,倡行以“义”为兵战之本。
  凡此等等,对征战尚且汹汹咒骂,况乎杀降?
  果真杀降,且一举便是二十余万之众,天下便会祭起天道人道的大旗,将你永远埋葬在可怕的诅咒之中,如此而已,岂有他哉!那时名将将变做狰狞的屠夫,战神将变做万劫不复的恶魔!千古功业安在?青史声誉安在?然则不走这一步,便是君臣失和国家动荡后果不堪设想,白起倒是有了青史盛誉,谁却来管邦国兴亡天下一统?
  夜空还是那般碧蓝如洗,星星却渐渐少了,山下竟传来了一阵消失已久的雄鸡长鸣。起雾了,落霜了,遍野军灯隐没在无边霜雾之中,撕扯成了红蒙蒙的河谷纱帐,天地万物都是一片混沌了。太阳渐渐从漫无边际的混沌中拱了出来,山川河谷也渐渐清晰了。
  狼城山顶的“白”字大纛旗左右三摆,一阵急促的牛角号响彻了长平山谷。
  白起拄着长剑,看着大将们冰冷得石雕一般:“立即,对赵军降卒放开干肉锅盔米酒,让他们尽情吃喝。”
  “武安君,赵军断粮四十余天,会撑死的!”蒙骜大是惊讶。
  “这是战场。撑死,总比饿死强。”
  阔大的山洞中一片寂静,大将们情不自禁地一阵颤抖!谁都明白了,那个令人心悸的时刻正在一步步的迎面逼来。蒙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要说甚了。
  只有白起沙哑的声音在山洞中飘荡着:“王龁王陵,率所部军马并全军火器弓弩,秘密开入包围王报山谷地两侧山岭,不能让降卒觉察,不能发生任何意外。桓龁部封堵山口。蒙骜部外围二十里设防,不许任何人进出山谷。今夜三更开始。”
  没有一个人高声应命,大将们的脸色骤然便是一片苍白。白起一点长剑:“此乃军令,尽在老夫一人,毋得戒惧犹疑。”说罢转身便走,却又突然回过身来低声补了一句,“都是勇士,让他们走得痛快些。”便转身大步去了。
  是夜三更,没有金鼓之声,狭长的王报谷便骤然燃起了漫山遍野的熊熊大火,大石滚木酒桶肉块锅盔,随着密集箭雨一齐倾泻进山谷!谷中翻腾着海啸般的惨嚎呐喊,疯狂奔窜的降卒们混成了汪洋人浪……直到此日大雾消散,山谷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十月初寒之时,长平战场的红色营地彻底消失了,只留下随山塬起伏的黑色营帐与战旗,号角悠扬战马萧萧,秦国大军恢复了整肃状态。便在第一场大雪即将来临之前,白起下令秦军退出上党山地,进入河内野王驻扎休冬。白起的谋划是:野王乃秦军在河内的总后援要塞,粮草辎重极是便捷,强如驻军上党长途运粮多矣;退入河内休整一冬,来春便是秦军便可分兵两路,北路进上党出滏口陉,南路北上出安阳,便如一把大铁钳夹击邯郸,做大举灭赵的最后一战!
  然则,便是在这个寒冷多雪的冬天,秦军“坑杀赵军四十万降卒”的消息竟风暴般席卷天下,各国无不惊恐变色!按照春秋以来的传统,秦国取得了如此旷古大胜,以“市道”为邦交准则的天下大小诸侯便当争相派出特使庆贺,洛阳周天子更会“赏赐”天子战车战服与诸般“代天征伐”的斧钺仪仗,咸阳便当是车马盈城之大庆气象。但这次却是奇特,咸阳城竟没有一家特使前往庆贺,邯郸道却是车马络绎不绝,非但原本在长平大战之时拒绝援助赵国的楚国、齐国派出特使去了赵国,连从来在赵国身后捣乱的燕国都去了邯郸!
  骤然之间,山东列国的脊梁骨都发凉了!
  春水化开河冰,白起正要大举北上灭赵之时,接到了秦昭王的快马特诏:大势有变,武安君立即班师!白起愤然将诏书摔在了帅案之上,便是一声长叹:“老夫承担一错,何堪君王再错也!”良久思忖,终是下令全军班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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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秦风低徊 第二节 心不当时连铸错
  秦昭王大费踌躇,竟是无法权衡范雎与白起谁对谁错了。
  处置降卒之事最是棘手,白起却再也没有请命便断然做了,秦昭王自是如释重负。按照本心,对白起一鼓作气连战灭赵的方略,他也是毫不犹豫便赞同了,事先也征询了范雎谋划,范雎也是赞同了的。可就在二三月之间,范雎却突然上书,历数列国之变,断言“若连续灭赵,有逼成山东合纵之险!”反复思虑,秦昭王最后还是下诏白起班师了。但白起回到咸阳之后进宫一次晋见,秦昭王却又顿时觉得大军班师太轻率了。白起毕竟是战无败绩威震天下的名将,对战场大势的洞察从来都是没有失误的。那天白起说的话至今都在他耳边轰轰做响:“天下惶惶,赵国震恐,征发成军尚且不及,何有战阵之力?列国空言抚慰,却无一国出兵力挺,谈何合纵抗秦?”不能说白起有错,若是连战,秦国实在是胜算极大也。而一举灭赵,那却是何等煌煌功业!
  便在秦昭王第一次为自己的决断后悔之时,范雎进宫了。
  这次范雎带来了郑安平从列国快马发来的所有急报:赵国任用乐乘、乐闲为将,紧急征发新军防守邯郸;魏国信陵君复出,楚国春申君复出,齐国鲁仲连复出,以赵国平原君为大轴,正在连结合纵;山东战国都在加紧成军,预备抗秦自保。
  “应侯之意,便当如何?”秦昭王笑了。
  范雎侃侃道:“老臣以为,秦国当持重行事,毋得急图灭国之功也。赵国虽遭大败,民气犹在。以赵国之强,一败不致全盘瓦解。更有一则,长平战罢,我粮秣空虚,士卒伤亡过半,兵员不足补充。当此之时,宜于养精蓄锐再待时机。”
  “也是一理也。”秦昭王点点头却又恍然笑了,“这个郑安平还颇有才具嘛,三五年总领斥候密事,功劳不小。大战已罢,毋得屈了应侯恩公,召他回来,应侯以为何职妥当?”
  “郑安平唯知军旅。”
  “好!便做蓝田将军,与蒙骜王陵等爵!”
  “谢过我王!”
  之后的整个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琢磨范雎白起的各自主张。七月流火的酷暑时节,他终于忍耐不住,在一个雨后的晚上赶回了咸阳,却没有进王宫,而是径直进了武安君府。想不到的是,白起已经病了,榻边围着一圈大冰,荆梅出出进进的忙碌着,满庭院都是草药气息。秦昭王大吃一惊,一边下令宣召太医,一边将荆梅叫到旁边询问。荆梅说,白起自班师回来便常常一个人在后园“小天下”转悠,有一晚便在“大河”岸边躺了一夜,此后便断断续续发热,这次已经发热三日不退了,医家也断不出甚病,便开了一些养息安神之类的药,同时叮嘱以大冰镇暑。
  说话之间,白起已经醒来,见秦昭王在厅,竟是散衣乱发的下榻过来参见。秦昭王连忙叮嘱他躺到榻上说话。白起笑道:“不妨事,可能山洞住长了寒热不均。老卒了,撑得住!”便请秦昭王到正厅就座。一时饮得两盏青茶,秦昭王便笑道:“武安君,不记我恨吧。”白起拱手笑道:“我王何出此言?国事决断,谁保得事事无差,老臣只可惜失去了一次大好战机。如今老臣已经想开,失便失了,不定过几年又来了。”秦昭王突然压低声音道:“武安君,今秋再度发兵如何?”白起愕然,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好大一阵愣怔才恍然醒悟过来,摇头苦笑道:“我王何其如此骤变?老臣始料不及也。”
  “你只说,病体尚能撑持否?”秦昭王却是认真急迫,显然不是随意说来的。
  “我王且听老臣一言。”骤然之间,白起脸上大起红潮,额头汗珠竟是涔涔而下,“非关老臣病体也。若果有战机,老臣便是让人抬着走,也是要去的了。惜乎流水已去,战机已逝,再度发兵,已经是对我不利了。”
  “灭国之战,不在一时。大半年而已,如何便失了战机?”
  “我王差矣!”白起一抹额头汗水,粗重地喘息着,“时光虽只半年,军势却已大变也。军驻上党之时,赵国朝野震恐,我军士卒则人怀一鼓而下之心,虽只有三十余万大军,却是泰山压顶之势。大军一旦班师,士卒之气大泄,须得休整补充方能恢复。全军士卒五十余万,在上党征战四年未归,将士家小望眼欲穿,方得短暂桑田天伦之乐,今非国难而急骤召回,何有战心?再则,长平大战,我军士卒伤亡四成,一鼓作气犹可,若班师而后出,便得以寻常战力计。如此我军纵能开出三十万大军,以赵国之力死守邯郸,我军若急切不能下,山东战国便必然来援,其时我军进退维谷,便是大险!万望我王勿存此念也。”
  秦昭王听得眉头大皱,脸上却是呵呵笑着:“武安君,你也说得太过了吧。”说着一挥手,厅外一名老内侍便捧着一个大木匣走了进来放在案上,“武安君,这是列国斥候密报,还有商人义报,你看看,山东无甚大变也。”
  “无须看。”白起摇摇头,“老臣对战场兵事,只信心头之眼。”
  “心头之眼?”秦昭王苦笑摇头,“武安君莫非当真老了?也信得鬼神之说了?”
  “心头之眼非鬼神,乃是老臣毕生征战之心感也。我王明察。”
  相对无言,秦昭王便默然去了。回到王宫,秦昭王立即急召范雎入宫,说了一番自己的再度起兵谋划,要范雎参商定夺。范雎听得云遮雾障,好容易才弄清了秦昭王谋划的来龙去脉,竟是一时默然了。然则,范雎毕竟急智出色,思忖间拱手笑道:“老臣以为,大战之事最当与武安君共谋,多方权衡而后定。”
  “应侯何其无断也?”秦昭王目光闪烁着笑了,“当初应侯独主班师,本王斟酌赞同,其时武安君何在呵?”
  骤然之间,范雎心下便一个激灵,脸上却呵呵笑道:“原本也是。老臣不谙军争,平日断事便多以列国之变化为据。目下列国之变虽向赵国而动,然则灭国之战毕竟以军力为本。老臣魏人,对我军战力委实不详,我王若对军力有本,何虑之有!”
  “然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秦人国谚,‘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放眼天下,最是老秦人耐得久战,连打两仗而已,有何难哉!”
  进入九月,秦昭王亲自巡视蓝田大营,下诏命五大夫将军王陵为大将,统兵二十万攻赵。王陵大是意外,便在向各郡县发出紧急召回士卒的军令后,夜入咸阳拜会武安君。谁知白起的热病又骤然转做畏寒,捂着三层丝绵大被犹是嘴唇发青,根本无法说话。王陵本意是来探询武安君不为将统兵的因由,若是秦王生疑或大臣攻讦杀降之事,王陵便要找个由头辞了这统兵大将。如今见白起病势沉重,便以为秦王在军中选将事属自然,身为大将,自不能畏难退让。回到蓝田大营将武安君病势一说,众将竟是心急如焚,次日立即进咸阳探视,不想却又逢白起正在发热,守侯得一个时辰便只有忐忑不安地告辞了。
  进入十月,王陵率领大军东出函谷关重新北进上党。秦军班师后,赵军虽然无力抢回上党十七座关隘,更无力在上党全面布防,但却也迅速将石长城、壶关、滏口陉这三处通往邯郸的要塞占领了,在修复营垒城防之后驻军三万防守。王陵大军激战三场,在大雪纷飞的冬月攻下了滏口陉,大雪一停立即东进,终于在秦昭王四十九年的正月突破武安,进逼到邯郸城下。不想新成之赵军却是异常顽强,赵王与平原君亲自上城坐镇,赵国朝野一心死拼,三月之久竟是奈何不得邯郸城。王陵终于大急,入夏后连续猛攻,竟死伤了五校人马。秦军之校,乃千人队以上之单元,每校八千到一万人,折去五校,便等于丧失了将近五万人马!
  紧急战报传回咸阳,秦昭王大怒,决意拿下邯郸震慑天下,立即到武安君府敦请白起统兵出征。这时白起病体虽然见轻,却依旧是瘦骨棱棱行走艰难。秦昭王虽则于心不忍,终于还是说出了王陵受挫的消息,虽然没有下令,但希望白起带病赴军的心意却是明明白白的。白起却依旧是一番沉重叹息:“老臣死不足惜也!何我王偏要在此时灭赵?”秦昭王板着脸只不做声,白起便是深深一躬:“我王听老臣一言:目下之势,我军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粮草辎重难以为继,无法长围久困也。况长平杀降,天下诸侯恨秦深也,必对邯郸一力救援,其时我军危矣!老臣愿王权衡,撤回王陵之师,以全秦军实力也。”
  秦昭王听白起说到长平杀降,心中便老大不悦,冷冷一笑便道:“武安君之意,若不杀降,列国便不恨秦国了?”说罢便拂袖去了。白起木然站在厅中,竟是不知所措了。荆梅过来扶住白起笑道:“你有病便有病,不说病体不行,偏说人家谋划有错,瓜不瓜你?人家亲政多少年了,都成老王了,不兴自己做主还听你的了?”白起一甩大袖生气道:“这是打仗,不是赌气,胡说个甚来!”荆梅还是笑着:“胡说?目下秦王不是昔日宣太后,知道不?走,吃药了。”走着走着白起不禁便是长叹一声:“有太后在,秦国何至于此也!”荆梅眼圈便红了:“一战之败,太后便自裁了……”
  回到王宫,秦昭王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度灭赵是本王决断,如今看来,若不攻下邯郸,竟是骑虎难下了。秦昭王也不再召范雎商议,立即车驾奔赴蓝田大营,特下诏书任命左庶长王龁代王陵为将,立率十万步骑北上,再攻邯郸!
  这年秋天,王龁二十六万大军再度包围了邯郸。惊骇之下,山东战国终于出动了。魏国信陵君与楚国春申君各率二十余万大军,合力从河内入赵,猛攻秦军后背。邯郸守军趁势杀出,秦军大败溃退。后撤到上党清点兵马,竟有十余万军士伤亡逃散!消息传到咸阳,秦昭王大急,立即召范雎商议应对之策。范雎思忖一阵,心知此时秦国已无大军可调,便提出派郑安平带领蓝田大营最后两万多铁骑驰援接应王龁,能攻赵则攻,不能攻则退回河内野王设防。
  “此其人也!”秦昭王当即拍案:“郑安平在赵掌密事斥候四年,熟悉赵国,便是如此!”立刻紧急下诏:郑安平率军兼程北上。
  这郑安平原本是个武士百夫长而已,少年时便在大梁市井浸泡游荡,精细机警,领着一班密探斥候在邯郸倒是得其所长,花钱买消息,传播范雎谋划的种种流言,倒实在是为秦国立了不小功劳。然则,郑安平毕竟无甚正干才具,没有一次提大兵统帅战阵的阅历,更不说兵家之才了。一出函谷关,郑安平便晕了,不知道走那条路驰援。铁骑将领建言:王龁部秦军最有可能沿上党退回,当从野王入上党接应。将领不说还则罢了,将领一说,郑安平顿时有了主张:“上党入赵为弓背,安阳入赵为弓弦,近便一半路程!传令三军:从河内安阳直插邯郸!”不想一过安阳,便被正在回师的邯郸守军与信陵君大军迎面包抄,围困旬日,郑安平率军投降赵国。
  倏忽两年,大势竟是急转直下!
  原本赫赫震慑天下的秦国,顷刻之间竟是大见艰难。秦昭王与范雎昼夜周旋,亲自到函谷关坐镇,派出函谷关守军接应王龁十余万大军班师,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刚刚喘息方定,便有快马急报传来:信陵君春申君统率六国联军攻秦!河内郡与河东郡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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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秦风低徊 第三节 旷古名将成国殇
  白起的病势依旧是时好时坏。然则,最让白起心下不安的,却根本不是病情。
  王陵兵败,白起是预料到的。但王龁大败,却是大大出乎白起预料。出乎意料处,在于魏国楚国同时发兵。更有甚者,那个销声匿迹多年的信陵君魏无忌,竟然盗取兵符,力杀大将晋鄙而夺兵救赵!如此看来,山东六国确实是将秦国看作亡国大敌了。当此之时,秦国便当稳妥收势,先行连横分化六国,而后再图大举,何能急吼吼连番死战?白起实在不明白,素来以沉稳著称的秦王,如何在长平之战后判若两人,竟是一错再错还要一意孤行?正在白起忧心忡忡之时,又传来郑安平率军降赵的消息,白起顿时怒火上冲。他第一次见郑安平,便认定那小子不是正品,所以断然拒绝了让他做实职将军。如何以秦王之明锐,竟是看不出此等人物之劣根?如何以范叔之大才,竟是连番举荐此等人物担当大任?一己之恩,却以邦国大任报之,岂有此等名士?
  第一次,白起对范雎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蔑视。长平班师回来,便有人告知白起,这是应侯受齐国鲁仲连游说,畏惧武安君功高而说动秦王所致。白起当时大不以为然:“国策之断,歧见在所难免也。如此说法,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白起看来,范雎纵然睚眦必报恩仇之心过甚,然论国事,还从来都是坦荡光明的,如何会生出如此龌龊手段?然则,此刻他却是隐隐看到了范雎的另一面——谋国夹带私情,恩仇之心过甚。与“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的商君相比,实在令人万般感慨!如此之人身居大位,再遇秦王老来无断,秦国能有好?
  反复思忖,白起深夜走进书房,提笔给秦昭王上书,请求依法追究郑安平降赵罪责。便在落笔之时,荆梅却找了进来:“我说你个白起,有病不养,半夜折腾个甚?走,回去歇息了。”白起对羊皮纸哈着气道:“墨迹干了送走,我便歇息,你去吧。”荆梅走过来一瞄便拿了过去,看完便是一副苦笑:“老师哥啊,教我如何说你?秦王已经不信你了,还能信那范叔?你这一上书,范叔恩仇心本重,岂不与你记恨?消息传开,便是将相相互攻讦!秦王如何处置?对秦国有甚好?对你有甚好?瓜得却实!”白起思忖一阵点头:“师妹此言,却是有理。好,不上了。”便顺手将羊皮纸抛进了燎炉,一片火焰立即飘了起来。
  不想便在此日清晨,范雎却是登门拜会了。白起虽病体困倦,但一听范雎来访,便抱病下榻,依礼在正厅接待了。范雎一脸忧色,竟是良久默然,两盏茶之后方才长吁一声:“武安君啊,秦王之意,仍想请你统军出战。六国联军,已经攻陷河内了。”
  白起目光便是一闪:“应侯之意,还要守住河内河东两郡了?”
  “武安君之意,河内河东不守了?”范雎大是惊讶。
  “范叔啊,”白起重重一声叹息,“公乃纵横捭阖之大才,如何也是懵懂了?我军新败,目下举国只有二十余万大军,九原五万、陇西两万不能动,东路只有十余万步骑了。河内河东,纵横千里,联军四十余万,我十万大军岂非疲于奔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是白起统军,又能如何?唯今之计,只有放弃河内河东,尽速退防函谷关,而后分化六国,待兵势蓄成再相机东出,岂有他哉!”
  “武安君,范叔何尝不是此意也!”范雎喟然一叹,便骤然打住了。
  “果真如此,范叔为何不力争秦王定策?”白起大是困惑,“长平战后,秦王不纳我言,然对丞相还是一如既往啊!”
  范雎默然片刻,几乎石雕一般,突然道:“武安君只说,能否奉君命出战?”
  “防守函谷关,何须老夫?”白起冷冷一笑,“但要老夫,便是与六国联军大战了。白起死,不足惜也!然则,若要老夫亲手葬送秦国最后一支大军,却是不敢奉命!”
  “武安君,告辞了。”范雎一躬,便扬长去了。
  接范雎回报,秦昭王终于忍无可忍了。在他看来,只要白起出战,六国联军便是一群乌合之众,定然一举战胜立威。两次攻赵,你白起拒绝统兵还则罢了,毕竟是长平班师本王也是错了。然则,如今六国合纵来攻,大秦便是国难当头,你白起祖祖辈辈老秦人,一世为将,此时拒绝王命分明便是与国不忠,便是大大悖逆,若不惩治,国何以堪?片刻思忖,秦昭王召来长史,咬牙切齿地嘣出了一道紧急诏书:“罢黜白起一切职爵!贬为军卒!流徙阴密!”
  诏书是宫中最老的内侍总管带着二十名甲士来颁行的。甲士站在那片如同校军场一般的庭院里,不抬头也不说话,全然便是一片木桩。老内侍只将诏书递给抱病出迎的白起,说了声,武安君自个看了,便也木然站着不动了。白起看得一眼,淡淡笑着一拱手:“老总管回复秦王,白起领诏。”正在这时荆梅赶来,见情势有异,便接过了白起手中诏书,一看之下脸色便是苍白,愣怔片刻一咬牙问道:“老总管,秦王可曾限定日期?”老内侍摇摇头。荆梅便道:“烦请转报秦王:白起自长平班师回来,便寒热无定,来年开春赴刑如何?”老内侍道:“老朽定然如实禀报。武……保重,老朽去了。”转身便匆匆去了。甲士们围过来对着白起深深一躬,也悄悄走了。
  庭院里顿时幽静得幽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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