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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10075518200

_30 孙皓晖(秦)
  秦昭王便命长史宣读王稽上书,以供朝臣议决。王稽的请求发兵的原由是:韩陉夹于河东郡与河内郡之间,非但使秦国两郡不能通畅相连有碍商旅,且每遇春荒穷困庶民必逃荒进入秦国河东郡与河内郡,韩国事实上已经无力治理陉地,秦国吊民伐罪,当收陉地入秦!上书读完,前军大将蒙骜立即请命攻陉。秦昭王当殿征询计议,大臣们都赞同攻陉,然却都纷纷主张上将军白起统兵。独范雎说上将军沉疴在身,攻陉小战蒙骜足矣!秦昭王立即下诏:前将军蒙骜率兵五万,择日发兵攻陉。
  出兵五万之战,在战国之世几乎是天天都有,各国隐藏在秦国的秘密斥候竟是谁也没有在意,自然不会有回报本国的兴趣。于是,蒙骜的五万步骑便大张旗鼓地开出了函谷关,半个月后便拿下了陉地三城两百里,使整个大河北岸的河东郡与河内郡连成了一片。此时韩国已是大衰。志大才疏的韩釐王已经死了,继位的韩桓惠王却是个颟顸贵公子,接到陉地丢失的军报,竟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不毛之地也,秦人何贪得无厌乎?”对几个大臣一说,也都是束手无策,便不约而同地将虎狼秦国大骂一通了事。
  谁知事情还没有完。蒙骜夺陉之后,五万步骑突然变成了十万大军,渡过大河便来攻打汜水之地。这汜水源于韩国西部之巩城山地,北流入河,南北全长不过一二百里,却是处处关津要害之地。北边入河处便是赫赫大名的虎牢要塞(也称汜水关),东面便是郑国西北部要塞荥阳,距韩国都城新郑不到百里,西面一百余里便是洛阳。最根本处,在于这汜水是韩国与周室王畿的分界地,对周对韩均是要害。周室奄奄衰微,韩国强弩之末,谁也无力吞噬对方,便依着这汜水相安无事,若陡然插进秦国一口利刃,韩周两方顿时便是大险!
  韩国慌了,周王室也慌了,便一边向列国告急求援,一边仓促整顿军马准备应战。偏在此时,秦国丞相张禄却派来了河东守王稽做特使,向韩周两方申明:秦国无意全部占领汜水流域,只求将与河东郡、河内郡遥遥相对的大河南岸的河段划归秦国做渡口,秦国便立即退兵!战国之世,列国相互封堵,对关隘要津的争夺原是寻常。地势不利之强国威逼占据要津之弱国割让关津者,更是屡见不鲜。秦国特使一申明秦军意图,各国斥候立即飞马回报本国。赵齐魏楚四大国一听不是灭国之战,便立即松缓下来,嘈嘈发兵救援的声浪也顿时平息了。如此一来,周王室便顿时松了一口气。洛阳王畿濒临大河的土地本来就荒芜人烟,没有国人居住,几处要塞也无兵可守形同虚设,便割给秦国何妨?与王稽会商的特使立即回报周赧王,这位老天子却只是一句回诏:“只要秦不灭周,特使但全权行事。”于是周室特使立即与秦军达成盟约,割让了洛阳王畿的河外渡口,不再跟着韩国四处奔波求援了。
  韩国一见四大战国退缩,周王室割地脱身,顿时便没了主张。与秦国开战吧,分明是实力悬殊,割让汜水北段吧,又实在心疼。大河北岸的秦国河内郡正与大河南岸的韩国遥遥相对,东西横宽三百余里,便是只割得南岸河滩的二十里之地,东西也是茫茫一大片。更有甚者,大河南岸渡口一旦归秦,非但韩国与赵国间的渡河大道被截断,而且还将留在大河北岸唯一的飞地要塞——野王,孤零零地留在了秦国河内郡的汪洋大海之中;虽则秦国申明野王仍然是韩国城堡土地,可一块无法控制的飞地还不等于白送了秦国?
  韩国迟疑不决,秦国竟不着急,蒙骜大军只虎视眈眈地压在大河南岸也不出战。魏国如芒刺在背,便派出上大夫须贾做特使前来调停。王稽立即飞报范雎,范雎便秘密回书做了一番部署。次日王稽便盛宴款待须贾,申明丞相张禄之意:秦国唯求河外渡口不被韩国封堵而已,绝无灭韩之心;然则,若韩国拒绝割让,则秦军便要与韩国大臣结盟,共同拥立愿意割让渡口的新韩王!这一着却使须贾大为惊讶——韩桓惠王唯魏国马首是瞻,有他在,魏国便无韩国隐患,在三晋中也才与赵国有说话分量,若秦国助力韩国贵胄元老拥立亲秦之新韩王,对魏国岂非城门之火?须贾连忙飞书回报丞相魏齐,三日之后魏齐便紧急回书,命须贾力说韩王退让。
  须贾领命,星夜奔赴新郑晋见韩王,将大势与来意一说,韩桓惠王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韩国本来便有一班老贵胄盘踞封地,指斥韩桓惠王无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非王族掌军,只怕是韩桓惠王早已不在王位了;要得秦国助力,老韩世族势必弑君另立,甚或秦军只要驻扎不动,只是授意,韩国便要大乱了……念及危局在即,韩桓惠王便不再犹豫,立即派出密使与须贾赶赴秦军大营,第二日便订立了割让河外渡口之盟。
  秋天到来时,函谷关外直到白马津的六百里河外渡口,便全部成了秦国土地,所有的要津渡口都驻扎了秦军大营。说是渡口,实际上却是南北宽二十里、东西长六百里的大河南岸原属周韩两国的所有关隘要津。以攻韩陉为由公然出兵,最终却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大河中原段的全部要隘渡口,且不为山东六国警觉,实在是远交近攻的一次大胜利。至此,范雎在秦国威望大增,在山东六国心目中便成了威势赫赫的强秦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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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远交近攻 第五节 借得恩仇大周旋
  秋风寒凉的时分,魏国特使须贾到了咸阳。
  一进驿馆安置妥当,须贾便立即拜会丞相张禄,三日连续去了六次都吃了闭门羹。巍峨门楼下的护卫千长每次都只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进宫,便是丞相刚刚歇息。无论须贾如
何拿出金币钱袋对千长笑脸周旋,那千长都黑着脸不理不睬。过了六天还见不上丞相,须贾便着急了。自从出使齐国“成功结盟”之后,须贾才具便大得丞相魏齐赏识;这次成功调停秦韩战事后,须贾已经在魏国朝野享有“邦交大才”的美誉,成了执掌魏国邦交的实职上大夫,只须再有一次邦交功勋,眼见便是封君领地的重臣了。须贾春风得意,便自请出使秦国,重结秦魏之盟。秦国在六百里河外驻军后,魏安釐王与丞相魏齐顿时如芒刺在背,对前年轻率参与赵国发动的合纵抗秦大是懊悔,若能与秦国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见须贾请命,魏齐立即大加褒奖,安釐王立即下诏:须贾为王命全权特使,赐千金入秦修好!离开大梁那日,魏安釐王亲率百官到郊亭壮行,须贾风光得王侯一般,当场便是一番慷慨:“臣与秦相张禄有厚交,若不能立得盟约,甘愿受罚!”安釐王也是当场慨然许诺:“上大夫若立得秦魏盟约归来,便是万户之封也!”须贾看得清楚,一班与他资望相当的大夫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连日奔忙无果,须贾便对当日大言深为懊悔。
  原本听得传闻,秦国特使王稽与秦相张禄交谊甚深,自己与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几日,襄助秦国拿下了韩国河外渡口,到了秦国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须贾才公然大言自己与秦相张禄交厚,原不过是想借重秦国威势为自己早日封君开道而已,何曾想到今日尴尬?入秦路过河东郡,须贾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与他同行咸阳。可王稽却是坚执推辞,说秦国法度严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离职守,若获重罪岂非事与愿违?须贾无奈,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进了咸阳,眼见便是旬日之期,使节回报斡旋进展的第一道关口,自己却竟连丞相府还没进,更不说晋见秦王了。秦国邦交法度:使节入秦,先见隶属丞相府的邦交官员“行人”,行人禀报开府丞相而后排定使节行止日期。如今须贾非但进不得丞相府,连行人也不来驿馆交接,竟成了个无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须贾如何不大为烦恼?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丢给了王稽,剩余大宗是要献给秦相张禄的,又不能动。无奈之下,须贾便鼓起勇气腆着沉甸甸的大肚皮,到咸阳的魏国商社走了一趟,压着商社捐了六百“义金”。然则有了钱却送不出去,秦国吏员没有一个人敢收他那精美的棕色牛皮金币袋,两三日奔忙,竟是一个金币也出不得手。
  须贾当真是无计可施了,只有窝在驿馆苦思退路。一时想起当年那个范雎,几句话便能使齐国君臣肃然起敬,须贾不禁便是长吁一声,若是范雎不死,何有今日之难也?
  “禀报上大夫:一落魄士子自称故交,在厅外求见。”
  须贾骤然一怔,故交?此地何来故交?想想左右无事便一挥手道:“领他进来。”
  随行文吏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间,一个布衣单薄神色落寞的中年士子,便走进了宽敞的正厅,一句话不说,只默默地盯着须贾上下打量。骤然之间一个激灵,须贾不禁脸色青白连连后退:“你你你?是人是鬼?范雎!你没死么?”一个踉跄竟跌倒在座案旁喘息不止。
  士子却是淡然一笑:“死里逃生,苟且求存,上大夫何须恐慌也?”
  一阵愣怔,须贾心中突然一亮便扶着座案站了起来:“范叔,来,入坐了。”转身便高声吩咐,“来人,上茶!一席酒饭!”
  驿馆之中原是方便,两盏热茶未罢,一席酒菜便抬了进来。须贾捧着茶盅呵呵笑道:“范叔啊,趁热快吃,不要饿着,吃了身子便热和也!”士子一笑:“上大夫不弃范雎寒素落魄,却也有进,我便消受了。”说罢径自举爵一饮而尽,淡淡漠漠地吃了起来。须贾便只捧着茶盅细细端详——面前这个布衣士子,除了短短上翘的胡须与略微胖起来的身板,显然便是当年的范雎;衣食有着而神色落寞,显然便是范雎逃入秦国后在市井谋生,依范雎之能,落魄市井岂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时吃罢,须贾便是悲天悯人地一笑:“范叔啊,十月之交,衣衫竟如此单薄,如何耐得秦国寒风?”转身便是一声,“来人,拿件丝棉长袍来。”须臾之间,便有一个随行出使的侍女捧来了一件红色丝绸面的大梁上好棉袍。须贾笑着下令:“替范叔穿上了。”侍女一怔,便皱着眉头煽了煽鼻端,不情愿地为范雎披上了棉袍。
  须贾哈哈大笑:“如何啊范叔,这可是魏锦丝绵袍,当得十金也!”
  “如此谢过了。”士子依旧是淡淡一笑,“来时见上大夫郁郁寡欢,莫非使秦不顺么?”
  “小事一桩。”须贾呵呵一笑便皱起了粗大的眉头,“只是这丞相张禄难见得很,比当年田单还难侍候!范叔,你说老夫急也不急?”
  士子微笑沉吟道:“我倒是与丞相府护军千长有交,只是……”
  “好也!”须贾立即拍案笑道,“范叔,你还是做老夫随员,月俸十金!助我修好秦国,便是大功一件,老夫保你做个少庶子如何?”
  “也好。”士子笑着起身,“便请上大夫随我去丞相府了。”
  须贾高兴得大笑起来:“范叔可人也。来人!备车!丞相府!”竟是一声比一声高。
  轺车片刻备好,士子一拱手道:“在下道熟,便来驾车如何?”须贾正在兴致勃勃,立即吩咐驭手改做骑士随车护卫,自己便笑呵呵登上了轺车。及至士子驾车出了驿馆上了长街,便见一队巡街官兵夹道拱手,并挥手喝令行人闪避,须贾便大是快意,寻思这范雎却是个强他命,但做随员,主官便顺当,今日一驾车这秦人便大敬魏使,当真匪夷所思也!
  轺车驶到相府门前,竟没有进车马场停车,而是径直驶到了城堡般的巍峨门楼前,护卫军士竟是无一人前来呵斥阻拦。须贾正在一头冷汗,却见士子回头笑道:“上大夫下车稍等,我进去找人便是。”说罢下车便飘然进了丞相府,两排长矛甲士戳得竹竿一般笔直,竟没有一个人查问。须贾不禁大是惊讶,这范雎纵然识得千长,却如何竟有这般面子招摇进入丞相府而不受任何盘查?疑惑归疑惑,须贾还是按照吩咐下了轺车在门前徘徊等待。过得一时暮色降临,便见车马场轺车辚辚,冠带大臣络绎不绝地进了丞相府,从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中,却听得是丞相宴请百官,须贾便不禁大是振奋,今日若能得入秦相盛宴,回到大梁岂非大大一番荣耀?
  谁知在风中等候了半个时辰,竟还是不见范雎出来,须贾便有些不耐了。轻步走到门厅外一个游动的带剑头目旁,须贾谦恭拱手道:“敢请将军,能否将方才进去之人,他叫范雎,给我找出来?老夫先行谢过。”便将一个金币袋子塞了过去。
  “范雎?却是何人?”带剑头目黑着脸推开了锵锵做响的皮袋,只硬邦邦一句。
  “就是方才为我驾车者,进去找千长了,他是老夫随员。”
  “大胆!”头目一声呵斥,“那是大秦丞相张禄!知道么?”
  “如何如何?你,你再说一遍!”
  “那是大秦国丞相!有眼无珠也。”头目鄙夷地骂了一句。
  骤然之间,须贾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竟软软地倒在了大青砖地上。正在此时,门厅下走出一个文吏高声宣呼:“魏使须贾进见——!”抖做一团的须贾已经是恐惧已极,情不自禁地长跪在地惶急地向着灯火通明的丞相府叩头不止。带剑头目走过来猛然便是一声大喝:“爬进去!快!”须贾哭嚎一声:“丞相,须贾请罪了!”便边嚎哭边求饶,一条狗般匍匐爬行进了丞相府门厅。
  在带剑甲士的呼喝中,须贾一路爬过三进院落,膝头已经渗出了丝丝鲜血,犹自惊恐地爬着叫着。爬到第四进正厅,却见厅中灯烛煌煌觥筹交错,居中高坐的玉冠华服者分明便是范雎!哭叫着的须贾一爬进大厅,厅中便是一阵轰然大笑。范雎叩了叩座案,厅中立即肃静下来。范雎悠然笑道:“何物入厅?报上名来了。”
  “小臣,狗……上大夫须贾,原是丞相魏齐之官狗。”须贾带着哭声吭哧着,变调的语音与怪诞的贱称,顿使全场又一次哄然大笑。
  “上大夫也?还是狗也?究是何物呵?”范雎微笑的嘴角抽搐着。
  须贾狗状抬头:“狗!狗臣请罪……”
  “请罪?狗有何罪也?”
  “须贾狗有汤镬之罪,请流胡地与畜生为伍,任丞相生死!”
  范雎笑道:“如此刑罚,尔究竟有几罪了?”
  “拔须贾之狗发,不足以计狗罪。”
  看着想笑不敢笑的官员们,范雎骤然正色道:“须贾,你有三大罪:疑忠忌才,撺掇魏齐陷害于我,罪之一也!魏齐酷刑加我,辱我于茅厕,你非但不止,且为帮凶,罪之二也!你鼓人入厕,尿溺我身,令人发指,罪之三也!你今何说?”
  须贾瑟瑟发抖上牙打着下牙,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范雎沉重地叹息一声:“你须贾非但忌才贪功,且毫无大臣风骨,屡辱邦国使命。今日之事,你若能硬骨铮铮,堂堂正正为魏国斡旋,范雎尚可不计前仇,国事公办。谁料你贪生怕死,自取其辱到如此卑贱之地步,当真令范雎汗颜也!国有如此卑鄙无耻之徒当道,安得不灭不亡也!”
  不管秦国官员们如何感喟,须贾只自顾叩头,长跪伏地狗一般抬头哭喊:“小臣狗唯求不死而已!而已!”
  范雎鄙夷地一笑:“念你一饭一袍,我今便免你一死也。”
  须贾顿时绽开了卑贱的笑脸:“小臣狗,谢丞相再生之恩!”
  范雎大皱眉头,突然厉声道:“尔既自认狗臣,应有一罚!”
  “认罚!小狗臣认罚!”须贾竟是自甘赎罪般高声应答。
  范雎转身对一个侍立仆人吩咐几句,转身又道:“好,我便回你一食也。
  过得片时,便见一侍女手捧黑托盘走进厅中,将一只粗大陶碗置于须贾头前地面。须贾一看,竟是一大碗碎草黑豆狗食马料!正自惊怔莫名,便有两名脸上烙印的鲸刑官奴走了过来,两边夹持住须贾,猛力便将他的头脸摁进了大陶碗。
  众官大笑:“咥!快咥也!”
  须贾连哭喊也没了声音,只呜咽哼唧着费力地吞着草料,两颊沾满了草屑豆渣,却又被强壮的官奴威逼着不得不伸出舌头舔干净了草屑豆渣。在满堂哄笑中,须贾麻木地吃着,终于舔干净了粗大的陶碗,喉头呼噜一声,便爬在了地上。
  “须贾狗臣听着!”范雎冷冷地盯着直翻白眼的须贾,“秦国可以与魏国结盟修好,只是魏王须得立即将魏齐狗头献来。否则,大秦便与赵国结盟,两分魏国!”
  “丞相,当真?”须贾竟陡然沙哑地笑了起来,“交出魏齐,秦魏修好?”
  范雎冷笑道:“你不信了?”
  “信信信!”须贾连连点头,“小狗臣也恨这只老狗,定要魏王交来老狗之头!”
  范雎大袖一挥却径自去了。大厅中一片轰笑,仆役卫士们一齐围住了须贾喊道:“小狗臣,爬出去!快!”须贾竟是高兴得哈哈大笑,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地飞快爬了出去。
  回到驿馆,须贾立即下令随员整顿车马竟连夜出咸阳东去了。
  一路上须贾高兴得飘起来一般。官场数十年,唯有两个人使他又恨又怕,一个便是当年自己的门客舍人范雎,一个便是丞相魏齐。范雎之才如同身边一支明亮的灯烛,处处照得他猥琐卑俗,须贾便既用他又整他。原以为整治范雎一时没了轻重,生生让魏齐给打死了。谁想这范雎竟死里逃生成了秦国丞相!爬进相府那一刻,须贾当真是以为自己死定了。不想范雎只轻轻惩罚自己吃了一碗草料便放过了自己,看来纵是结仇,也当与此等君子结仇了。你看范雎,要复仇还一条条数人罪状,眼见自己吃完了草料,脸上颜色都变了回头便走。假若是魏齐抑或老夫须贾,一定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如法炮制让他喝尿吃屎,玩弄够了再用细细的竹鞭文火慢炖地抽死他!看来啊,此等君子连复仇都脸红,这君子名士却有个甚做头了?说是羞辱仇人,却还给自己撂下了一个天大的恩情——迫使魏国交出魏齐!虽说魏齐擢升了自己,但目下却已经成了自己的绊脚石拦路虎,只有拿下这个老匹夫,自己才能做封君丞相。无奈这老匹夫凌厉霸道且整人最狠,若害他不成,便定是灭族之祸!不想正在自己整日算计之时,却出来范雎这一着,岂非天遂人愿也?如何不令须贾要从心底里大笑出来?世人原是一团糨糊,苛责君子而宽待小人。譬如这范雎吧,虽则只是对自己羞辱了一番,却必定在一班文士眼里,在史家笔下,要变成睚眦必报的刻薄人物了。又譬如老夫,纵然放过魏齐,做个君子又能如何?还不是被那些迂腐书生们横竖挑剔?何苦来哉!强如发狠整人痛快了?如今范雎放过了自己,天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奈何自己了,若自己再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往秦国,秦王范雎对自己必是器重有加,岂非连魏王也要畏惧自己三分了?到那时,嘿嘿……须贾越想越是醉心,一路便只催随员们快马兼程赶路。
  回到大梁,须贾没有依照惯例先见魏齐,而是破例地立即秘密晋见魏安釐王。须贾如此这般一说,安釐王便是大皱眉头。魏齐是安釐王叔父,虽则霸道武断且常有僭越之举,使安釐王也很是不快,然毕竟又是撑持魏国的一根大柱,若将魏齐杀了,却找谁来撑持魏国?见魏王犹豫,须贾也不敢弄险进言,思忖一番便告辞出宫,接着便去了丞相府。
  魏齐正在与几个心腹夜饮谈笑,听说须贾到来,便散了酒宴立即在书房与须贾密谈。须贾说,自己车马刚进大梁,便被魏王密使在丞相府街口截进了王宫。魏齐惊问缘故。须贾便神秘兮兮地诉说了自己在秦国如何费力周旋方才与秦王张禄达成盟约的经过,末了恍然醒悟般突然问,丞相可知,当今秦国丞相是何人?魏齐便有些不悦,秦相张禄威压天下,何须明知故问?须贾压低声音变色道,不,是当年那个范雎!丞相可曾记得?见魏齐脸色顿时发白,须贾更是绘声绘色地将自己在秦王宫如何见到范雎,范雎如何咬牙切齿提出要魏国交出魏齐的“故事”说了一遍,末了抹着眼泪长叹一声,秦王倚重范雎,便将在下做了个传信使者放了回来,要在下明告魏王:只有送上丞相人头,便是秦魏修好,否则便与赵国结盟瓜分魏国了。魏齐听得惊心动魄,连忙便问魏王何意?可有口风?须贾便沮丧摇头,魏王只说可惜王叔也!在下不知何意?魏齐顿时脸色大变,在书房焦躁转悠半日终是笑道,老夫平安无事,你去了。须贾连番哽咽,说了一阵上天庇护丞相保重的话,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去了。
  次日清晨,大梁便传出了一个惊人消息:丞相连夜逃出大梁,不知去向!须贾实在是憋不住满心欢畅,跑进后园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了足足半个时辰,便又抹着眼泪进了王宫,痛不欲生地向魏安釐王禀报了丞相逃亡消息。魏安釐王顿时痴傻一般愣怔了好大一阵,末了便问须贾,上大夫以为该当如何处置?须贾伏地大哭道,目下急务,当立即派一与秦友善之大臣入主丞相府周旋,否则魏国危矣!魏安釐王恍然大悟,当即下诏命须贾暂署丞相府处置急务应对秦国。须贾泪如泉涌,明誓一通便精神抖擞地入主了威势赫赫的丞相府。
  旬日之后,秘密斥候急报大梁:丞相魏齐逃亡邯郸,住在平原君赵胜府邸。
  代丞相须贾思忖一阵,便立即派出快马特使飞报咸阳丞相府:魏齐得赵国平原君庇护,魏国无奈赵国,唯秦王丞相马首是瞻耳!没有几日,秦国特使便随同魏使来到大梁,转达秦王口诏:魏齐既已出逃,秦国便不在追究魏国君臣;然则魏国须得承诺两事,方可与秦国结盟:其一,魏国不得再接纳魏齐;其二,魏国与赵国须得断绝邦交。魏安釐王召来须贾商议,须贾一力主张秦魏结盟,魏安釐王也是百思无计摆脱秦国近在咫尺的军威,只好与秦国特使订立了秦魏修好盟约。
  至此,赵国与一个渊源最为久远的传统盟邦便分道扬镳了。
  特使回到咸阳,秦昭王便立即与范雎密商下一步对策。范雎说,平原君是赵国三朝支柱,根基比廉颇蔺相如一班重臣更为坚实,只要将平原君威望势力消弱,赵国便大有可图。秦昭王却颇有疑虑,怕反而会激起赵国上下同心仇秦。
  范雎摇头一笑,却向秦昭王说了一个故事:
  当年的郑国人将没有雕琢的玉叫做“璞”,周人将没有晾干的鼠肉叫做“朴”。有个周人揣着未干鼠肉路过郑人店铺,喊道:“谁人买朴?”郑人从店中走出道:“我想买,看看你璞如何?”周人道:“我朴上好,名副其实。”便掏出了布袋里的朴。郑人一看却是老鼠肉,便扭头走了。秦昭王笑道,朴璞混淆,与平原君却是何干?范雎便笑道,平原君自以为名动天下,便妄自尊大,将赵武灵王灵位迁出太庙,贬黜到沙丘宫祭奠。武灵王赵雍乃绝世雄豪,赵人对平原君已经大有怨声了。只不过天下君王不明真相,还将平原君当作大贤栋梁敬重罢了。若君王有郑国商人之明,试“朴”便知非“璞”,何疑之有也?
  秦昭王大笑,便立即派出特使向赵国送去一信,邀平原君入秦做十日之饮。
  这时的赵国,在位二十三年的惠文王赵何已经死了,太子赵丹即位堪堪一年,这便是赵孝成王。赵丹虽不若其父有主见,聪敏睿智却是过之,眼见自己年青不能震慑一班元老,便将大政交付了叔父平原君。其时恰有楚国名士虞子入赵,草鞋竹笠晋见赵丹,一番说辞大是不俗,力主赵国结盟三晋修好楚齐燕以孤立秦国!赵丹大为欣赏,当即赐虞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次日赵丹与平原君密商,再次接见虞子,立封虞子为上卿,与蔺相如同领相权,位在蔺相如之上!从此,这虞子便被赵人呼为虞卿,与平原君一起成为赵丹的两大支撑,蔺相如与老将廉颇的权力便渐渐小了。
  秦昭王特使一到邯郸,赵国君臣便犯难了。
  平原君之妻乃魏国公主、信陵君妹妹,原是赵国维系魏国的要害人物。魏齐却是魏国王族大臣中力主与赵国共进退的强权大臣。如今魏齐为范雎所威逼,逃到唯一能抗衡秦国且与自己有深厚渊源的赵国,平原君如何能不接纳?若交出魏齐,眼见魏国漂向秦国,分明便是对赵国重大危害;若保得魏齐平安,再寻机在魏国拥立新王,而后护送魏齐重回大梁执政,魏赵便还是三晋老盟。如此利害权衡,赵国自是不情愿平原君赴秦王之邀。然则如此一来,秦赵两国便会立即对峙起来,发生大战也未尝可知。赵国新君即位不到两年,朝野大局尚多有错综阻隔,骤然开战分明对赵国不利。如此权衡,便不能与秦国硬对硬僵持。更有为难处在于:秦国此举并非对赵国叫阵,而只是为丞相复仇;战国之世恩怨分明,名士复仇更是屡见不鲜,以魏齐当年对范雎之残忍凌辱,便是范雎亲率大军追杀魏齐,天下公议尚不足为奇,况乎与赵国商议交人?若平原君不赴约,显然便是拒绝秦国商议交人,赵国便分明失礼,届时秦国大军压境要胁迫赵国交人,列国便无由为赵国说话,赵国又能如何?
  蔺相如慷慨陈词,当先便是一句:“邦交无定势,唯利害耳。赵国断不能将邦国命运捆在赵魏结盟之战车上!”接着便历数魏国之反复无常,末了力主将魏齐解送回魏国,将这个火炭团回给魏国,让魏国自己与秦国了账!赵国要强大,除了维持与秦国不发生大战,便当不理睬列国龌龊,全力推行第二次变法!
  谁知虞卿却是大不赞同。虞卿当年流走列国,魏安釐王嫌弃虞卿寒酸破相而不用。魏齐却是赏识虞卿才具,盛宴款待,力劝虞卿留在丞相府做首席主书襄助自己执政。虞卿虽辞谢而去,却从此自认魏齐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济处也常到大梁魏齐府公然讨金,每次都是养息数月携带百金而去。今日魏齐逃赵,虞卿却如何能赞同蔺相如将魏齐解送魏国?虞卿虽则不说国家利害,却将恩义必报的一番操守说得惊心动魄:“人言范雎:一饭必偿,睚眦必报。今追魏齐,足见其恩怨分明也!秦为虎狼之国,君相犹能如此,何独我大赵无情无义也?魏齐友赵二十余年,一朝危难入赵,赵国不思保全,反屈从于虎狼之危而落井下石,却有何面目以大邦立于天下!”
  反复争辩,莫衷一是,赵丹便要平原君决断。反复思忖,平原君终是主张保全魏齐,决意应秦王之约赴咸阳周旋。
  这年三月,平原君带着一百名武士门客与一千铁骑进入咸阳,受到了秦国君臣的盛大欢迎。所有铺排礼仪过后,秦昭王在咸阳宫偏殿与平原君小宴盘桓。饮得几爵秦昭王笑道:“素闻平原君高义,本王敢有一请,不知君有否担待?”平原君心下一沉便拱手笑道:“秦王吩咐,赵胜自是力所能及也。”秦昭王便道:“齐桓公得管仲为仲父,嬴稷得范雎亦若王叔也。今范君之夙仇魏齐在君之家,请足下派使归赵,取魏齐人头交来咸阳如何?”平原君笑道:“若不能为,秦王便要如何?”秦昭王笑道:“不消说得,只有请平原君长住秦国了。”平原君正色道:“贵而交友,为贱而不相忘也。富而交友,为贫而相周济也。魏齐乃赵胜之友也,危难来投,纵在我府亦不能交出,况目下已经不在我府也!”秦昭王拍案大笑:“呀!今日方晓魏齐不在平原君府也。如此自是好说,君且在咸阳盘桓几日,我自设法取魏齐人头,与君一睹也。”
  当夜,秦昭王便派出快马特使飞赴邯郸,呈给赵丹一封国书,声言赵国若不交出魏齐人头,非但要发兵攻赵,且要长期拘押平原君!赵丹一看秦昭王如此杀气腾腾,顿时大惊失色,平原君若得不在,秦国攻赵却是如何支撑?一时不及细想,立即下令出动王宫禁军包围平原君府搜捕魏齐!偏是平原君走时有秘密叮嘱,总管家老闻得王宫发兵消息,立即从秘道放走了魏齐。魏齐孤身逃出平原君府,连夜来到虞卿府躲避。虞卿思忖赵国朝局,知道此时已经无法说动赵王,便匆忙封了相印遣散了仆役,只带着六名心腹武士,五更时分竟与魏齐在大雾弥漫中逃出了邯郸。出得邯郸竟是四野茫茫,那一国都不敢去,计议半日,最终还是乔装成商旅潜进了大梁。虞卿本是楚人,便提出设法拜会信陵君,以平原君名义请信陵君致书楚国春申君,但有春申君庇护,便可在楚国高山大水中逍遥隐居了。魏齐自是立即赞同,虞卿便秘密来到信陵君府请见。
  此时的信陵君因与魏齐政见不合,早已经成了深居简出的高爵闲臣,骤闻虞卿来见,竟是一时想不起虞卿何许人也,便吩咐不见。时有魏国八旬名士侯嬴在侧,便将虞卿其人其事大大赞颂了一番,末了竟嘲讽一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深为惭愧,便立即追出府门,却已经不见了虞卿。次日出城寻觅,斥候却报说魏齐已经羞愤自杀,虞卿逃遁不知去向了。恰在此时,赵国特使赶到了大梁,立即便割下了魏齐人头径直飞送咸阳。
  秦昭王接到魏齐人头,便亲自郊送平原君归赵,平原君满腹愤懑无处发作,只有怏怏去了。秦昭王便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到范雎丞相府,大宴群臣庆贺。待群臣散去,秦昭王留下白起与范雎又秘密计议片时,白起便连夜赶往蓝田大营去了。秦昭王见范雎似乎并无大快之意,便笑问一句:“范叔啊,还有甚心事未了?说出来便了。”
  “臣大仇已报,唯余一恩未了。”范雎见问,倒是不遮不掩。
  “一恩?”秦昭王恍然笑了,“可是救你之人?”
  “正是。”范雎一拱手道,“此人两次救臣,臣却无以为报。”
  “此乃本王之过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救得丞相,便是与国有功,何能不加封赏?范叔但说,此人何名?今在何地?”
  “郑安平。便在臣府做舍人。”
  “应侯但说,此人从文从武?”
  “郑安平原是武士,自然从武了。”
  “好!”秦昭王拍案,“本王定爵:郑安平晋军功五大夫爵!实职嘛,着上将军白起安置,应侯以为如何?”
  “范雎谢过我王!”追杀魏齐之时,范雎便在天下恢复了真名实姓,此时大是快意。
  秦昭王笑道:“范叔啊,今日快意之时,能否说说这郑安平当初是如何救你了?”
  “当年之危,一言难尽也!”范雎一声感喟,不禁便是泪水盈眶,断断续续对秦昭王诉说了当年那段逃生经历——
  郑安平将满身鲜血臭尿的范雎用草席一卷,便扛着走了。郑安平的家在大梁国人区的一条小巷深处,是一座破旧空阔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丛生,唯有祖上留下的一座破旧木楼还值得几个钱,除此竟是一无长物。郑安平一进破院子立即随手关了大门,借着月光将血尿尸身扛进小木楼底层,轻轻平放在唯一的一张木榻上,便开始了紧张地忙碌:在屋角吊起陶罐,在院中拣来一堆干树枝生火煮水,又将一把锋利的短弯刀塞进沸腾的陶罐里,接着又从屋角一个砖洞中摸出一包草药,在一只小陶碗中捣成糊状,又从靠墙处搜寻出两块近二尺长的白木板拿到范雎床前。
  虽则一切就绪,看着血糊糊的范雎,郑安平还是惶恐得不禁拱手向天祷告一番,才开始咬着牙脱去了范雎的血尿衣衫,用弯刀刮掉浑身三十多处伤口的淤血,一一敷上草药汁。伤口处置完毕,郑安平便将两块木板夹于范雎两肋,用一幅白布从床下统身而过,将范雎整个身子捆包得固定在榻上,又抱来仅有的一床旧棉被盖住了范雎。一切做完,郑安平又赶紧用陶罐炖羊肉汤,炖得一个时辰,便用橇开范雎牙关,硬给他灌了一大碗肉汤……
  三日之后,范雎终于醒了。一番感喟答谢,一番散漫对答,范雎才知道郑安平祖上曾是药农游医,自己在军中也偶然为弟兄们治些急伤,治他这等骇人重伤,实在是误打误撞。由于父母早亡家道穷困,郑安平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后来,郑安平在丞相府听到秦国特使来了,便找驿馆武士帮忙,在不当值时悄悄驾着一条独木舟等住了王稽,才有了后来那些事情。范雎入秦后,郑安平在丞相府听说秦国有了一个新大臣叫张禄,便以寻祖陵迁葬父母为名,辗转到秦国寻觅自己,恰遇刺客,便又救了范雎一次……
  “天意也!”秦昭王不禁便是慨然一叹,“郑安平若再有功勋,便是做大秦封君也是当得也!本王何吝赏赐?”
  范雎一番拜谢,次日便与郑安平一起到了蓝田大营。白起正在中军幕府与几员大将密商大计,闻得应侯到来,立即亲自出迎。及至范雎将来意一说,白起将郑安平一番打量便道:“按照法度,五大夫爵可为十万军之将。然郑安平尚未有领军阅历,便先在前军蒙骜将军帐下做司马,而后凭才具战功授职,应侯以为如何?”范雎原是以为秦王有诏,白起自当立即任命郑安平为一军之将,不想白起如此处置,却也是无话可说,便拱手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便是先做司马了。”见郑安平大皱眉头,白起破例笑道:“五大夫毋忧。秦军历来不窝军功也。大战在即,你但立功,我便立即授你将军实职!”
  “谢过武安君!”得素来不苟言笑的赫赫武安君安抚,郑安平顿时精神大振。
  范雎的一丝不快也烟消云散,进得幕府与白起秘密计议半日,便在暮色时分欲回咸阳。正在正在白起送出营门之时,一骑斥候快马飞到,禀报了一个紧急消息:韩国上党郡守冯亭,正在密谋带上党之地归赵!
  范雎、白起大为惊讶,低声商议几句,立即一同起程,连夜赶回了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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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对峙上党 第一节 天险上党地
  秦赵对抗,上党具有非同寻常的地位。
  先得说说地缘大势。若以两国腹地本土论,秦赵之间堪称天险重重距离遥远。函谷关东出,中间隔着周室洛阳王畿、韩国、魏国的千里河山。从秦国的河西高原东出,且不说河西高原本身之险峻,从九原云中大草原汹涌南下的大河更是难以逾越的第一天险。过了大河,便是又一天险吕梁山。吕梁山东北——西南走向,东北接楼烦的管涔山,西南至大河禹门口接龙门山,依河逶迤近千里,连绵群峰高耸,仿佛便是上天为大河刻意筑起的一道接天大堤。过了吕梁山便是丰饶的汾水河谷平原。河谷平原的北部是属于赵国的晋阳,中部南部便是魏韩两国的河东、河内之地。越过河谷平原,便是又一道南北绵延千里的天险——太行山。
  太行之名,古已有之。《山海经。北次三经》云:“北次三经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归山。”后世《博物志。山》云:“按太行山而北去,不知山所限极处,亦如东海不知所穷尽也。”在古人口中,这太行山又叫五行山、王母山、女娲山,却是大大有名。这道绵延大山与吕梁山一样,也是东北——西南走向,东北起于赵国代地的拒马河谷,西南至于魏国河内的大河北岸,也同样是绵延千里。
  吕梁山与太行山夹持的汾水河谷平原,还有太行山以东直抵大河入海处的千万里广袤土地,春秋时期都是天下第一大诸侯——晋国之领土。魏赵韩三家分晋,天下便进入了战国。战国分野:太行山以东以北为赵国,吕梁山南端(河东)、太行山中段及南端(河内)并大河南岸平原,为魏韩两国。也就是说,秦国要向东进入赵国,这太行山便是最后一道天险。
  太行山之为天险,在于它不仅仅是一道孤零零山脉。太古混沌之时,这太行山南北连绵拔地崛起,便轰隆隆顺势带起了一道东西横亘百余里的广袤山塬。于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东西百余里甚至数百里的一道苍莽高地。更有甚者,这道绵延千里的险峻山塬,仅有东西出口八个,均而论之,每百余里一个通道而已。所谓出口,便是东西横贯的峡谷,古人叫做“陉”。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陉”。自南向北,这八陉分别是:
  轵关陉。轵者,车轴之端也。轵关者,通道仅当一轵(车)之险关也。这个陉口位于河内太行山南端(今河南省济源县西北),是河内进入上党山地的第一通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魏国在轵陉口修筑了一座驻军城堡,叫做轵邑,专司防守这个重要通道。
  太行陉。亦名太行关,位于河内太行山南麓之丹水出口,正对韩国野王要塞,是为韩国连接上党的唯一通道。
  白陉。亦名孟门,位于河内太行山北折处(今河南省辉县西)。魏国在这里也同样修筑了防守城堡,叫做共邑。
  滏口陉。因在太行山东麓滏水河口而得名,位于赵都邯郸西南的石鼓山(古称滏山),山岭高深,形势险峻,为赵国进入太行山以西之上党的最重要通道。
  井陉。亦名土门关,位于太行山东麓井陉山,为赵国西出汾水河谷的重要通道,更是秦国从晋阳进入赵国的重要通道。
  飞狐陉。亦名蜚狐陉,位于太行山东麓恒山之峡谷口。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迤俪蜿蜒百有余里,是燕赵通胡之要道。
  蒲阴陉。亦名子庄关,位于太行山东麓之燕国易县西北,是燕国向西进入楼烦的唯一通道。后世称为金陂关、紫荆关。
  军都陉。亦名关沟,为太行山最北之通道,位于燕国蓟城北部之军都山,是燕国北上胡地之通道。
  如此天险,秦国大军要越过太行山,却是谈何容易!
  这八条通道中,北边四条(井陉、飞狐陉、蒲阴陉、军都陉)秦国是无法利用的。因为秦国大军只有从河西高原渡过黄河、翻越吕梁山、穿过汾水河谷平原,才只有利用北边两陉(井陉、飞狐陉)的可能。一则是这条路线在当时根本不可能行进大军,二则是纵然千方百计行军抵达,大军也没有可以展开的战场,不堪对方一军当关。这种情势便决定了秦国不可能从太行山北段进逼赵国。从秦赵抗衡的军争大势看,此时的秦国已经稳定占据了河东、河内两郡,北边的晋阳(太原)也在与赵国拉锯之中。最可行的进逼赵国的通道便是太行山南段的四条通道——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这四条通道,除了滏口陉在赵国腹地,其余三条恰恰都在目下秦国的河内郡。
  然则,整个这四条通道却都要通过一片要害山地。这片山地便是上党。
  上党者,以其高“上堪与天党”之赞誉得名也,可见其巍巍乎高踞中原之威势。
  太行山巨浪排空般崛起时,连带掀起了一大片峥嵘高绝的山地,西面威逼汾水河谷,东面鸟瞰邯郸谷地,这便是横亘于两大谷地平原之间的上党高地。这片高地北起阏与,南至河内与太行山连为一体,南北长三百余里。西起少水,东至漳水与太行山浑然一体,东西宽二百余里。上党山地嵯峨,河流纷纭,峡谷交错,林木苍茫,除了四条陉口出入,整个上党便仿佛一个浑然无孔混沌未开的太古封闭之地。便在这四条陉口渐行交汇的东部高地,恰便有一座险峻关口当道,这便是赫赫大名的壶关!此地两山夹峙,状如壶口,春秋晋国便在这里设置城堡关口,得名壶关。有了这壶关,便是你进入上党,也无法绕过它而进入赵国;当然,赵国即便从滏口陉进入上党,不越过壶关,也是无法南下西出。
  如此看去,上党山地便成了巍然矗立在太行山西麓的一道峻绝天险。赵国得上党,便是邯郸西部天然的战略屏障,可一举将秦国压制在河内。秦国若得上党,便可居高临下地逼近到邯郸百里之内,赵国便是腹地大开,再也无险可守!虽然秦国也可从安阳北进赵国,然则却必须渡过漳水之险方可北进,其威力便远远不如夺取上党。
  惟其如此,上党天险便陡然大放异彩,成为秦赵两强的必争之地。然则,微妙之处却在于:此时的上党天险既不在秦国手里,也不在赵国手里,却在韩国手里,是韩国北边一个郡。如此一来,争夺上党顿时便成了天下最为瞩目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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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对峙上党 第二节 三晋合谋易上党
  白起接到秘报时,上党之变正在紧锣密鼓地行进之中。
  还在秦国威慑周王室与韩国割让河外渡口之地时,韩国的一位大臣便警觉了。这位大臣便是上党郡守冯亭。冯亭本是东胡名士,少年游学入中原,曾在燕国上将军乐毅灭齐时做过中军司马,后来乐毅遭罢黜,冯亭也愤而离燕南下。路过新郑,恰逢韩厘王求贤守上党,冯亭慨然应之,从此便做了韩国的上党郡守。这冯亭才兼文武,稳健清醒,硬是在韩国日见衰弱的情势下将上党治理得井井有条,防守得水泄不通,无论秦赵魏三国如何渗透,总是不能乱其阵脚。秦国夺取韩国河东、魏国河内两郡后,上党郡事实上便成了漂浮在秦赵两国间的一座孤岛,与韩国本土连接的通道只剩下了一条路:南出太行陉,经野王要塞南下渡河进入韩国。纵是如此险峻,冯亭还是镇静如常,率领五万守军稳稳地驻扎在上党。倏忽十余年过去,冯亭非但成了韩国栋梁,而且成了秦赵魏三国时刻关注的抢眼人物。
  然则,秦国兵不血刃地夺取东西数百里河外渡口后,冯亭却骤然紧张了。
  上党高地原本属于晋国,魏赵韩三家分晋时,阏与以东的上党高地分给了赵国,其余绝大部分上党高地全部归属韩国。于是,韩国有上党郡,赵国也有上党郡。同是上党郡,在两国的重要性却有着天壤之别。赵国将上党看作抗秦战略屏障,看作邯郸西部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险长城。而上党对于韩国,却是越来越成为沉重的飞地累赘。战国初期,上党尚是韩国北部抗击楼烦、东北抗击中山国与赵国的屏障;及至秦国东出,河东河内皆归秦国,上党便成了韩国在大河北岸的一块飞地。上党虽然是三晋兵家圣地,然却是个民生穷困之地,若无源源不断地粮草辎重输送,五万大军是无论如何撑持不到半年的。秦国未夺河外渡口时,韩国尚可从大河水道北上野王输送粮草辎重。河外渡口之地归秦,水路便立即断绝,再要北上野王,便要依商旅之道向秦国交付关税并经秦军查验货物方可通行,经年累月如此,日益穷困的韩国如何吃得消?若绕道赵国进入壶关,虽则不用关税,路途却是远了几倍,一路上人吃牛马吃,运到也所剩无几了,这便是军谚“千里不运粮”的道理,谁却支撑得起?如此一来,上党便可能立即陷入饥荒!上党十七座关隘城邑,本来就存粮无几,若断绝输送,不出三个月便要崩溃了。
  春风料峭的三月,冯亭兼程南下,连夜渡河回到了新郑。
  “公有谋划,本王听你便了。”韩桓惠王一见冯亭便知来意,顿时便愁苦地皱起了眉头。
  “臣启我王。”冯亭也是毫不犹豫,“穷邦不居奇货。上党眼看不守,便当适时出手!”
  “出手?如何出手?”
  “河外道绝,目下又正当春荒,三月之后上党军民必乱。若秦国奇兵突袭,乱军必不能应。上党若归秦,赵国亟亟可危矣!赵国若亡,韩魏必接踵而亡也。不若将上党归赵,赵思上党久矣,得之必感韩国之情;秦亦欲得上党久矣,其时必力夺上党而攻赵国;赵与秦战,便必亲韩,韩赵结盟则魏国必动心,韩赵魏三家同心,则可抗秦于不败之地也!”
  “哎——!”韩桓惠王长长地惊叹了一声,“好谋划!左右要丢,何如丢个响动,也让秦国难堪一番?你只说,如何铺排了?”
  冯亭如此这般说得一番,韩桓惠王立即拍案定夺,连夜便开始了种种筹划预备。次日清晨,韩王特使立即秘密北上邯郸。与此同时,冯亭的请降密书也送到了行丞相事统领国政的平原君府邸。平原君一接到冯亭密书,顿觉此事非同小可,立即连夜进宫禀报。孝成王赵丹却是刚刚与韩国特使密谈完毕,要与平原君商议。两下一说,平原君便觉察到了一丝异味儿:同是一事,韩国为何分做两路来说?莫非背后还有其他情由?思忖不透,平原君便主张重臣会商,以免在此紧要关头出错。
  次日清晨,赵国重臣济济一堂。孝成王赵丹开宗明义:“韩王特使昨日入赵,言韩国河外道绝,上党难守而欲交赵国;上党守冯亭亦致密书于平原君,欲带上党军民归降赵国。两路一事,我当如何处置?事关重大,诸位但尽其所言,毋得顾忌也。”
  话音落点,大臣们便惊讶得相互观望起来,显然是在探询谁个预闻消息,却又都轻轻地相互摇头,显然是谁都觉得突兀了些。毕竟,上党之地是太显赫太重要了,韩国如何便要拱手让给赵国?接纳不接纳?各自后果如何?因应对策又如何?如此环环相扣之连续谋划,骤然之间如何便想得明白?一时之间,大臣们竟是良久默然。
  “老臣以为:韩出上党,目下便是一发而动全局之大图也!”还是素富急智的蔺相如先开了口。虽则相权名存实亡,蔺相如事实上只在邦交事务上保留得些许权力,但蔺相如却是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讳,“上党之地已成秦赵对抗之要害,然在韩国却是死地。惟其如此,韩国便要出手上党,此为大势使然也。然则出此重地,韩国必有大局图谋,而非冯亭一人心血来潮耳。否则,便不当一事两路!为韩国计,老臣以为其图谋在于:借献上党而与赵国重结抗秦盟约,进而引魏国而成三晋抗秦之盟;如此可借赵国魏国之力,保实力最弱之韩国长得平安也!”
  “相如之言大是!”虞卿立表赞同。魏齐自杀后,虞卿连夜逃楚,不想春申君黄歇对他与信陵君夙敌魏齐交厚大是反感,竟毫无举荐他在楚国做官之意。万般无奈,虞卿只有又回到了赵国。素来尚友尚义的赵国人却将虞卿挂印出逃全然没当做叛逆之举,更兼平原君对魏齐之死原本就深为愧疚,便丝毫没有追究虞卿之罪,依然将他官复原职,只是也没有了相权,成了与蔺相如一般的空爵上卿。自此以后,虞卿再也没有了初时相权上卿的那般新贵气焰,却与蔺相如交好起来,两人多闲暇,便常聚议天下邦交,竟是十分地投机融洽。今日见蔺相如开了先河,虞卿便立即跟上,“韩国之谋虽从己出,却是与大局有利。秦压河外,韩国岌岌可危,魏国惶惶不安。赵国虽强,然单抗秦国却也吃力。若得三晋重新结盟,天下格局必是为之一变!”
  “言不及义也。”平阳君赵豹冷冷一笑,“两位上卿只说,究竟接纳上党否?”
  蔺相如淡淡道:“平阳君必有大义之见,愿闻其详。”
  “老夫之意,上党不能要!”赵豹沉着脸,“无故之利,贪之大害也!”
  “韩国信服赵国,如何便是无故之利了?”孝成王不禁插了一句。
  “此言差矣!”赵豹以叔父之身,对孝成王也是毫不客气,“秦国断绝河外之道,显然便是要逼韩国交出上党。韩国明知秦之图谋,却偏偏将上党献于赵国,分明为依祸之计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纵是赵国强大也未必稳妥,况乎赵国未必强于秦也,如何不是无故之利了?赵国若受上党,必然引秦国大举来攻,岂非引火烧身?一言以蔽之,上党火炭团,万不可中韩人之算计,受此招祸之地!”
  “平阳君何其大谬也!”随着一声响亮的指斥,一个玉冠束发的英挺年轻人从后排霍然站起,却正是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其时赵奢已死多年,赵括便承袭了马服君虚爵,寻常被人称为“马服子”。由于曾在宫中与当年的太子赵丹一起读书六年,孝成王对赵括分外赞赏,一即位便让赵括做了职掌邯郸防卫的柱国将军。论官职,柱国不是高位重臣,然则由于赵括承袭了马服君爵位,便成了封君大臣。更兼赵括从幼时起便大有才名,成年加冠后更是见识不凡,在赵国朝臣中便成了最是光彩照人的后起之秀。当然,更根本处在于赵奢声望与孝成王之器重赞赏,赵括才得以位列高爵重臣之秘密朝会。此时赵括一开口便咄咄逼人地指斥这位极其傲慢的王叔,大臣们一则振奋二则紧张,殿重便是鸦雀无声,连平原君也不禁瞪了赵括一眼,觉得赵括未免过分了。饶是如此,赵括却是旁若无人,侃侃高声道,“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失国不因四战之地。先君武灵王时,赵无韩国上党,却是胡服骑射拓地千里震慑天下!惟其如此,赵弱赵强,赵存赵亡,固不在上党险地也,在国力也,在军力也,在朝野之气也!”只这几句,大臣们眼睛便是一亮——不愧马服君之子,有胆气!
  “接纳上党与否?根本处不在韩国图谋如何,而在赵国情势如何!”赵括辞色凌厉,便是一泻直下,“若赵国无国力、无大军、无壮心,纵是韩国无图谋而拱手相送,赵国可能守得上党?若赵国有国力、有大军、有图霸王天下之雄心,纵是韩国不献上党,赵国亦当夺来,又何惧移祸之计哉!今平阳君先自认赵弱,徒灭志气,而后视韩国献地为移祸之算,诚可笑也!若以此说,上党归赵为韩国移祸,上党归秦莫非便是韩国依附虎狼?夫一弱韩,自忖险地难守,危难之际思大局,献地于同根之邦而图谋结盟抗秦,于情于理于道于义,何者有差?何独不见容于平阳君而中伤若此乎!”
  平阳君怒不可遏,戟指大喝:“竖子无谋,大言误国!”
  赵括却是哈哈大笑:“小言有谋,大言无谋,平阳君何其滑稽也!”
  “竖子只说!赵国抗得秦国么?”
  “我便为平阳君一算。”赵括掰着手指,“秦国大军五十余万,赵国大军也是五十余万;秦国人口千万左右,赵国人口也是千万左右;秦国仓廪有十年军粮可支,赵国仓廪也有十年军粮可支;秦国军资器械有多少,赵国也一般有多少,还多了林胡草原的数十万马匹牛羊,战马比秦国尚居优势;秦国有名将,赵国也有名将;秦国有能臣,赵国更有能臣;秦人尚武好战,赵人更是举国剽悍胡风。平阳君但说,赵国哪一样抗不得秦国?”
  “竖子误国!”赵豹面色铁青,“邦国战阵,有如此算账么?”
  赵括揶揄地笑了:“依平阳君之见却是如何算法?抑或混沌不算,只猥琐避祸便了?”
  赵豹嘴唇抽搐,一跺脚便离席大步去了,走到殿口又骤然回身吼了一句:“竖子误国!”
  殿中一时默然。大臣们对赵括气走平阳君虽觉不妥,然对赵括的一番道理却是不得不服。就实而论,除了还没来得及推行第二次变法,赵国比秦国确实不差,赵括所数宗宗细目也绝无夸大,如此看去,接纳上党与否似乎便是不言自明了。虽则如此,有平阳君坚执反对,赵王与平原君也都还没有说话,大臣们一时便都僵住了。
  “老将军,”孝成王看着廉颇笑了,“你便说说,依赵国军力,上党能否守得?”
  老廉颇慨然拱手道:“连同御胡边军,赵国大军六十余万。论战力,赵军与秦军不相上下。只要赵国没有攻秦之心,而只做抗秦防御,上党坚如磐石也!”
  “上将军言之有理。”职掌财政的内史大臣赵禹冷静接道,“平阳君言韩国移祸,实则便是顾虑赵国不足抗秦也。我大赵今有六十万大军,若依旧畏秦入虎而不敢接纳上党,诚为天下笑耳!”
  “老臣赞同。”已经是两鬓白发的国尉许历道,“当年无上党,马服君尚血战秦军而大胜!赵军战力何输秦军分毫?目下我军资粮草充盈,若再得韩上党归赵,赵国西部便矗立起一道横宽三百里的天险屏障,何以平阳君此时却畏惧与秦军抗争?老臣实在不解也。除非赵国听任秦国蚕食山东,否则便不能丢弃上党!”
  “王叔之见呢?”孝成王看着一直默默思忖的平原君。
  平原君一拱手道:“老臣原在犹豫不决,然则诸位大臣之言却使老臣茅塞顿开。马服子赵扩言之有理:接纳上党与否,根本处不在韩国图谋如何,而在赵国情势如何?平阳君虽老成谋国,然却失之畏缩退守。百余年来,凡赵国畏缩避祸游离于中原之外时,无不国势大衰,凡大刀阔斧开疆拓土周旋于天下时,都是国势昌隆!就上党而论,赵国原本便有东上党,今受西上党而成一体屏障,亦是题中应有之意;而秦国争上党,却是分明地为诛灭三晋寻求根基;当此之时,退缩则危局接踵而来:上党归秦、韩魏附秦,赵国孤立,最终将被秦国蚕食压缩,甚或一举灭国!锐意进取则大局有大利:上党归赵而三晋结盟,甚或可能重新结成六国合纵,孤立秦国!长远看去,秦赵争天下势在必然。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岂有他哉!”
  “彩——!”一言落点,大臣们竟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好!”孝成王兴奋地拍案,“接纳上党事,由平原君领虞卿、蔺相如筹划;大军整备事,由上将军领老国尉、马服子筹划!”
  三日之后,平原君的特使马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韩国上党郡的治所壶关。郡守冯亭率领将士吏员,在壶关北门外郊礼迎接。平原君当场颁布了赵王诏令:上党郡守冯亭,明察时势,大功卓著,封为华阳君,食邑三万户;十七员关隘大将与十三名县令俱封侯爵,食邑三千户;所有军民皆赐爵三级,赏六金!
  平原君委蔺相如暂署府库郡政交接事务,委虞卿从赵国输送粮草物资救济饥民,委赵扩暂署关隘要塞诸般军务交接。忙碌半月,诸般军政事务大体就绪。上将军廉颇与国尉许历率领十万大军也堪堪抵达,接收所有关隘之后,廉颇下令:原韩国上党的五万守军,全部开出上党移防赵国腹地。这是上将军廉颇、国尉许历、马服子赵扩在查核防务之后的新决断。老少三将军异口同声:“韩军涣散疲惰,留驻上党徒乱军心!”平原君便也赞同了。
  上党大体安定,平原君便来壶关幕府拜望冯亭。平原君提出的方略是:东西两上党合并为新上党郡,仍由冯亭以封君之身做大上党郡守,不治军唯治民;若冯亭不愿留任上党,便可回邯郸做国尉,换许历来做郡守。冯亭思忖良久,却是喟然一声长叹:“我弃上党,便成天下不义之人也!若得入赵封君,只怕对争取魏国合盟不利。冯亭唯愿回归韩国,辅佐韩王与赵国结盟便了。”
  平原君思忖再三,终是不能勉强,便请准赵王,赐冯亭黄金千镒,礼送冯亭出境了。新郡守许历不解,平原君笑答:“韩桓惠王素无主见,若有冯亭在,韩国便是赵国铁盟也。”许历仍是困惑:“冯亭献地而不做封君,虽有隐士之风,却分明是无担待之人。若回韩首鼠两端,岂非大害?”平原君摇头笑道:“身为大将,冯亭已负不义之名,且必令秦国恨之入骨,除非回归东胡隐居,何能再首鼠两端也?”许历恍然大笑:“平原君果能算人,许历不及也!”
  在平原君一班大臣在上党忙碌并郡时,蔺相如已经秘密赶到了大梁。
  这时的魏国已经对情势变化渐渐清楚,随着一个个秘密斥候的消息急报,大梁君臣却是乱了方寸。领丞相事的须贾与一班亲秦大臣,力主维持秦魏盟约不变,魏国绝不能搅到韩赵结盟的泥潭中去!因魏齐倒台而复出佐政的信陵君与一班老臣子,却都主张魏国暂时骑墙中立,在秦赵之间待价而沽!魏安釐王莫衷一是,倒是真正做了骑墙之君。便在这激烈争辩的当口,蔺相如风尘仆仆地来了。
  信陵君素负盛名,又是平原君姊夫,蔺相如便先行拜会了这位持重明锐的王族公子。信陵君只一句话:“三晋之势,今非昔比,赵国已成中流砥柱,魏国无足轻重也。”蔺相如也只一句话做答:“骑墙壁上观,只怕墙脚松溃也。”信陵君笑道:“秦魏有盟:绝不再蚕食河外寸土。墙脚坚实无忧也。”蔺相如哈哈大笑:“公子当真滑稽也!虎狼发誓不再吃羊,羊便信以为真了?”信陵君素闻蔺相如胆识才具,心下不禁敬佩有加,一番思忖便道:“羊要生角,惜乎身躯无力,奈何?”蔺相如道:“赵以济西八城之地资魏,魏可做军辎重地,何能无力也?”信陵君目光顿时一亮:“但得如此,无忌便有对策也!”
  次日蔺相如晋见魏王,将大势说得一遍,再将赵国借八城之地于魏国的事一说,魏安釐王立即便是满脸笑意,慷慨允诺与赵国结盟抗秦。蔺相如尚不放心,又与信陵君密商一番,方才回赵国去了。
  蔺相如一走,须贾一班亲秦大臣便立即纷纷进宫,轮番劝谏魏安釐王。眼见魏安釐王又有松动,信陵君便与几位王室老臣密商对策。元老大臣们原是对没有根基却又张扬跋扈的须贾恨得咬牙切齿,便是一口声喊杀!信陵君反复思忖,觉得群臣上书威逼魏安釐王罢黜须贾仍然不能根除这个大奸,便向隐居大梁的老侠士侯嬴求教。侯嬴悠然便是一笑:“为国除奸,原是游侠本分,有何难哉!”次日便向信陵君举荐了一个隐居风尘的游侠朱亥。这个朱亥看似木讷,大袖中却时常密藏一把十斤重的短柄大铁锥,慷慨好义,被侯嬴视为堪托生死之士。信陵君自是信得侯嬴,立即将须贾的诸般行止对朱亥细说了一遍。朱亥竟是一句话没说便转身走了。
  三日之后,大梁便传开了一则惊人的消息:代相须贾暴死王街,头颅被砸成了肉酱!身边一幅白布写着八个大血字——疾贤妒能,恶贯满盈!一时间大梁国人惊乍相传:秦丞相范雎派来刺客,杀死了仇人须贾。亲秦大臣们惶恐不安,竟是纷纷指斥范雎出尔反尔不堪邦交。魏安釐王也是心惊胆颤,生怕记死仇的范雎哪一日再来寻衅自己,便立即派信陵君秘密前往邯郸,与赵国韩国结盟抗秦。
  骤然之间,三晋形势大变,秦国多年累积的河外优势竟是荡然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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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对峙上党 第三节 秦国战车隆隆启动
  当白起与范雎星夜赶回咸阳时,已经是三更将尽了。一直在东门外等候的王宫长史二话不说,便将两人匆匆领进了王宫书房。秦昭王正在与新任国尉司马梗密谈,见白起范雎到来,便立即吩咐上来两席酒饭,让两人边吃边听司马梗叙说各路密报。及至两人吃罢,司马梗也将三晋上党之变的大致情形堪堪说完。侍女煮茶间,秦昭王吩咐内侍总管守在书房门厅
之外,任何夤夜晋见者一律挡回,回身便直直看一眼白起又看一眼范雎,说说,如何应对了?
  “三晋合谋,实出所料。”范雎见白起沉思,便先开了口,“臣一路思忖:三晋结盟,力不足惧,唯势堪忧也。争夺上党乃我邦长远图谋,将成未成之际,却被韩国一变而骤然牵动全局。全局之变,一则在于三晋之盟有可能诱发山东六国再度合纵抗秦;二则在于赵国挟上党天险屏障,而对我河东河成居高临下之大攻势;河东河内但丢,秦国数十年东出战果便将化为乌有!此所谓势堪忧也。惟其如此,臣以为与赵国大决之时已经到来!但有退缩,天下便是山河巨变!”
  秦昭王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武安君以为如何?”
  “应侯之言,洞察至明。”白起秉性,愈是危局愈见泰然,此刻虽则面色肃然,语气却是冷静舒缓,“赵国全据上党,又与韩魏结盟,分明便是要压迫我从河内河东退缩,若不与之针锋相对,秦国之山东根基便将丢失殆尽。时也势也,敌方有变,我亦当随之应变,固守既定方略,兵家之大忌也。为此,秦赵大决之机已经不期然到来。秦国惟以大勇应战,决而胜之,方可图得大业!”
  “好!”秦昭王拍案赞叹,“武安君有此胆气,我心底定也!”
  白起却是语气一转:“然则,以军争大势论,我军尚未筑好最扎实根基。兵力尚欠,粮草辎重尚未囤积到位,一班大将也还心中无数,军兵对赵作战尚未充分演练等等等等。惟其如此,臣有一请:大战筹划,听臣全权调遣,我王不得催逼督战。”
  秦昭王哈哈大笑:“不谋而合也!长史,宣读诏书!”
  长史捧着一卷诏书匆匆走来展开,高声念道:“秦王诏命:对赵战事,悉听武安君白起全权谋划调遣,国尉司马梗辅之粮草辎重;授白起举国兵符并镇秦穆公剑,得拒王命行事!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偌大书房一片肃穆。白起嘴角一阵抽搐,竟是话也说不出来了。连范雎也惊讶得眼睛直棱棱看着秦昭王不说话了。如此诏书,简直就是将秦国交给了白起!镇秦穆公剑不消说得,临战上将军受生杀大权,原是战国通例。要紧处是那“举国兵符”与“得拒王命行事”——全权调动举国兵马且可以不听王命!天下何曾有过如此君王诏书?一时间白起冷静下来,便对着秦昭王深深一躬:“臣,敢请秦王收回举国兵符与得拒王命。臣唯求权衡进退而已。”范雎略一思忖便道:“臣亦此意。武安君陷于物议,与国不利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慨然拍案,“武安君身负邦国兴亡之责,无大权岂能成得大事?本王不谙军旅,若有心血来潮之乱命,便是邦国覆亡,拒之有何不可!武安君百战之身,当此非常之时,举国托之,唯见其忠!若得物议,嬴稷决而杀之!”转身一挥手,“长史,第二诏书。”
  长史又捧过一卷竹简展开念诵:“秦王诏命:对山东之邦交斡旋,悉听应侯范雎全权谋划调遣,河东守王稽辅之;授范雎任意支取王室府库财货之权,可与六国全权盟约!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书房大厅又是一阵默然。素有急智的范雎只深深一躬,竟破例地没有了应对之辞。只秦昭王沉重地转悠着,君臣几人都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压力。良久,秦昭王却是悠然一笑:“应侯已将大势说得明白,目下之要在二:一则使合纵不能成势,二则使上党不能积威。重担两分,应侯执邦交破合纵,武安君率大军压上党,本王坐镇安国两相策应。但得我君臣同心,朝野同心,胜之大决何难?”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白起霍然起身,突兀冒出一句秦人老誓。
  君臣几人一时肃然,竟是异口同声一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旬日之间,秦国朝野便紧张忙碌起来了。郡县忙着征发新军,各地府库忙着向关外调运粮草辎重,咸阳王宫与所有官署都是日夜灯火通明吏员如梭。连六国商区尚商坊也出现了异常,六国商人的盐、铁、皮革三宗货物大是热卖,三五日之间便没了存货!商旅们大是惊喜,连忙昼夜兼程地从关外向咸阳输送货物。一时间,咸阳东方大道上竟是车马络绎不绝,东去的秦国车队与西来的山东车队辚辚交错,昼夜川流不息。及至货物运到咸阳,又是顷刻告罄!一夜之间,咸阳商市仿佛成了吞噬盐铁皮革的无底黑洞,任是你隆隆如山而来,都消解得无影无踪。有机警商人终于疑惑了,便扮做咸阳国人转悠到秦国官市打量,一看之下竟大是蹊跷——秦国官店中这三宗货物排列如山,却是无人来买!疑惑询问,秦国官商却只一笑:“山东货品精细,秦人喜好,岂有他哉!”回去一说,山东商人顿时议论纷纷。秦人素来喜好本邦物事,国人买家常物事极少光顾山东商旅店铺,六国商旅得利之主顾,全在秦国官府与入秦之中原人,如何陡然之间秦人偏偏就热衷了山东之盐铁皮革?既非荒年,又无大战,秦人如何疯了般囤积盐铁皮革?一个月下来,山东商人们终于渐渐看出了名堂,秦国要打大仗了!可是,当年秦国打魏国河内、打楚国南郡都没有如此铺排,如今打哪一家竟能比打魏楚还紧张呢?战国之世,商旅本有“义报”传统,咸阳如此声势,商旅们自是心下惴惴不安,其中三晋商旅犹为恐慌,立即将消息秘密送回了本国。然则两三个月过去,报回去的消息竟是泥牛入海,商旅们渐渐又觉得气馁了,徒然忧国多此一举也。
  便在疑云密布之中,秦国战车已经隆隆碾向了关外!
  方略一定,白起便带着上将军府三十余名司马驻进了蓝田大营。统帅幕府一立,白起便开始了秘密调遣。第一路,王龁率步骑大军十万,先行开赴毗邻上党的河内郡驻扎。此时的王龁已经是左庶长高爵的大将,寻常战事几乎都是王龁带兵出战。白起向王龁反复申明四点:其一,驻军河内北段,确保轵关陉、太行陉、白陉三条进入上党的通道不被赵国封堵;其二,大张声势开进,让山东六国明白看到秦国争夺上党之决心;其三,除非赵军已经占领三陉封死上党通道,否则不许开战,唯保对峙之势可也;其四,进入上党只以确保三陉为要,绝不能擅自深入,即或偶有无军防守之关隘,也不许擅自占领。末了,白起沉着脸叮嘱:“大军前出之要害,唯在先期形成对峙之势,为应侯斡旋山东造势,为大军跟进确保通道!贪功冒进散开兵力,便是先败!”王龁“嗨!”的一声领命,又慷慨一句:“但有失误,王龁提头来见!”便赳赳去了。
  第二路,步军主将桓龁率精锐步卒三万,轻装密出河西离石要塞,东经晋阳补充给养,再秘密南下,由几条河谷分别进入上党沁水河谷秘密驻扎。白起对桓龁的叮嘱是:“此路为奇兵,行军之要不在快捷,而在隐秘,唯求不为赵军觉察。一月之内抵达,便是大功!进入沁水河谷,军食由王龁从轵关陉输送,不许起炊!”
  第三路,骑兵主将王陵率铁骑五万出河内,攻克韩国通向上党的唯一要塞野王。由于野王事实上已经没有韩国重兵防守,所以白起对此路要点的申明是:野王之要不在战而在守!大军驻定,立即修筑长期囤粮之大型仓廪,并同时拓宽野王北进上党、南下大河之官道,以备粮草辎重源源输送。王陵此时已经是五大夫爵位的大将,与蒙骜同爵,仅仅次于王龁爵位。由于王陵机敏干练,白起便选定王陵来担当这兼具军民事务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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