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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2国命纵横

_9 孙皓晖(秦)
齐威王笑道:“先生可知这茅亭名号?”
“张仪受教。”
“国士亭。惜乎国士亭,冷清近二十年了。”齐威王慨然叹息了一声。
“张仪无功,齐王何以国士待之?”突然,张仪觉得这个老国王有些着意高抬自己,心中便掠过一丝阴影。
“大梁挫败孟子,先生其才可知。生为魏人,先行报国,先生其节可知。挟长策而说诸侯,先生其志可知。如此才具志节,安得不以国士待之?”齐威王说得字字板正。
张仪第一次受到大国之王的真诚推崇,不禁心头一热,慨然拱手:“齐王以国士待张仪,张仪必以国士报齐王。”
齐威王亲自为张仪斟满了一爵:“来,先共饮一爵,为先生洗尘!”
“谢过齐王。”两只青铜大爵“噹!”的一碰,张仪一饮而尽。
“先生远道来齐,欲入稷下学宫?抑或入国为官?”
张仪不禁对齐威王的精明由衷佩服——心中分明着急国事大计,却避开不谈,先征询你的实际去向,既显得关切,又试探了你的志向;但更重要的是,就此隐藏了齐国最紧迫的困窘,却要试探你是否一个真正洞察天下的大才?寻常士子顺着他的话题走下去,热衷于自己的去向安排,也就必然对齐国的急难茫然无觉,果真如此,这场小宴也就到此结束了,“国士”云云也将成为过眼云烟。心念一闪而过,张仪拱手做礼道:“谢过齐王关切。然则,张仪不是为游学高官而来,却是为齐国急难而来。”
“噢?”齐威王惊讶微笑:“一片富庶升平,齐国有何急难啊?”
“歧路亡羊故事,齐王可知?” 张仪也是微微一笑。
“歧路亡羊?先生请讲。”
“杨子的邻人丢了一只羊,请了许多人帮着寻找,也请杨子帮忙顺一条直路寻找。杨子惊讶问:一只羊,何用如此多人寻找?邻人说:歧路多也。杨子就帮着去找了。整整一天过去,找羊者晚上在邻人家会合了。杨子问:谁找见羊了?都说没有。杨子惊讶不解。邻人说:歧路中又有歧路,我等不知所以,便只有回来了。此所谓歧路亡羊也。张仪以为,歧路可亡羊,歧路亦可亡国。目下,齐国便正当歧路,齐王以为然否?”
“齐国歧路何在?” 齐威王目光炯炯的盯住了张仪。
“齐有大国强势,却无霸业长策,此歧路一也。西有中原大业,南有海蛇纠缠,何去何从?了无决断,此歧路二也。大道多歧路,若贻误时机,一步出错,齐国就会纷扰不断,日渐沉沦。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魏国之衰落,也只在十余年也。”
一席话简洁犀利,齐威王面色肃然,起身离席,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教我。”
第四部分:谈兵致祸十六字诀震撼了齐威王(3)
张仪坦然道:“霸业长策,首在三强周旋,次在四国捭阖。我有十六字齐王思之:联魏锁秦,和秦敬魏,北结燕赵,南遏楚韩。”
“烦请先生拆解一二。”齐威王精神大振。
“三强之势:齐国处东海之滨,秦国处西陲关山,魏国居于中原要冲。秦国与齐国少有战事,但却都是近三十年来崛起的新锐强国,都是实力雄厚的的大国,都有雄心勃勃的君主。志在统一中原,是齐国与秦国的共同志向。惟其如此,只有秦国才是齐国真正的、长期的敌手,而魏国则是沉沦腐败、外强中干、不堪威胁天下。然则,这个魏国对于秦齐而言,却又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力量,魏国倒向那一边,那边就可能获得立足中原的巨大优势!秦魏百年深仇,素来敌对,迄今为止,秦国还没有洞悉到争取魏国的重要。当此之时,联魏锁秦,使秦国不能轻易东出函谷关,为齐国霸业之要!此其一也。其二,秦国虽是齐国的真正敌人,但在列强并立之时,齐国却不能与强悍的秦国结怨,而要和解为上,尽量冲淡两国争霸的真面目,多多向秦国宣示修好愿望。如此一来,秦国这个火炭团便推给了魏国。而联魏、敬魏之根本,在于利用魏国做齐国的石头,打向秦国的脚后跟!若按如此方略,三强之中,齐国稳操胜券也。”张仪侃侃而谈,显然是早已想透。
“好!后边八字呢?”齐威王竟是一动也不动。
“天下战国,三强连成东西一线。其余四国,北方燕赵,南方韩楚,应对所以不同,在于他们与齐国的利害关联各不相同。燕赵两国均与齐国接壤,多有边民冲突,小战不断。齐国要聚力压向中原,就必须与这两个大临国结盟修好,腾出手来专力与秦国、魏国周旋抗衡。齐对赵有救援之恩,对燕有战胜之威,只要齐国示好,赵国燕国定会乐于跟从,如此北方大安。此为北结燕赵。”
齐威王微微点头,目光竟如火焰般灼热!
张仪侃侃道:“遏制楚韩,因由不同。韩国虽小,但地处中原要害,又有宜阳铁山,各国大是垂涎。得韩,则南可威胁楚国,西可封锁秦国,东可压迫魏国,洛阳王室更在韩地包围之中。然则,申不害变法失败后,韩国实力锐减,劲韩之名大为暗淡,已经成为最弱小的战国。齐对韩有再生大恩,韩对魏有血战之恨,韩国人恨魏而爱齐。只要齐国继续与韩国修好,韩国就会成为齐国的附庸。要韩国长久附庸齐国,就既不能让韩国强大,又不能让韩国受欺。齐国需要一个驯服的韩国,此为遏制韩国的根本所在!南方楚国,山高水深,地域荒僻广袤,任谁不能一战数战灭之。然则,楚国历来冥顽不化,对中原野心勃勃,那个国家也不能控制。唯一有效对策:联合魏国,封锁楚国与淮水以南,使其不能北上!此为遏制楚国。如此纵横捭阖,齐国安得不成千古大业?”
微风吹拂,湖畔垂柳摇曳,张仪咬字很重的魏国口音在风中传得很远。
听着听着,齐威王紧紧握住了铜爵,双手竟微微有些发抖。这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使他当真如醍醐灌顶般猛醒!骤然之间,三强格局与天下大势便格外透亮。寻常名士泛论天下大势,齐威王也听得多了,往往都是不得要领。张仪却迥然有异,以齐国利益为立足点,剖析利害应对,句句要害,策策中的,当真是高屋建瓴。连齐威王都觉得是一团乱麻的七国纠缠,竟被他刀劈斧剁般几下就料理清楚!
“此人大是奇才!”瞬息之间,齐威王几乎立即就要拜张仪做齐国丞相。但是,这位久经风云变幻的老辣国王还是生生忍住了,他要再看看张仪,这可是托国重任啊。尽管已经平静下来,他还是情不自禁的一拍石案:“先生一席话大是解惑。但不知这联魏锁秦,却有何具体方略?如何联?如何锁?”
张仪几乎不假思索:“齐魏相王。齐秦通商。”却是点到为止,没有再说。
齐威王默默思忖有顷,已经想得清楚,觉得张仪的方略实在高明,心中大是松泛,不禁又起身为张仪斟满一爵:“来,为先生长策,一干此爵!”竟是先自饮尽,还笑着向张仪亮了一下爵底。酒谚云:先干为敬。但在国君待客的礼仪中,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君这样做。张仪自然深感齐威王敬重之情,举爵便是一气饮干,也笑着亮了一下爵底,只不过是双手握爵,以示更为谦恭的回敬。
“先生对越国北进,却有何化解之策?”齐威王知道,面对如此奇人已经无须隐瞒,便直截了当的问出了这件头疼的事。
“化解越祸,易如反掌也。”张仪颇为神秘的笑了笑:“只是,此事须得张仪亲自出马。”
“如何?”齐威王显然是不愿张仪离开了:“先生定策,派特使办理不行么?”
“齐王且先听我的策谋。”说着便凑近齐威王身边,一阵悄声低语,仿佛怕远远站着的老内侍听见一般,说完坐回笑问:“如此捭阖,特使可成?”
齐威王听得频频点头,却又大皱眉头:“先生孤身赴险,我却如何放心得下?然则,此事要派别个前去,确实也可能坏了大事,当真两难……”
知道齐威王已经是真正的为自己担心了,张仪心中大是感奋,慨然拱手道:“齐王以国士待我,张仪敢不以国士报之?齐王但放宽心,张仪定然全功而回。”
齐威王思忖一番,终于一拍石案:“好!先生返齐之日,便是齐国丞相!”
“谢过我王。张仪今日便要南下。”
齐威王慨然一叹:“先生如此忠诚谋国,田因齐心感之至。只是无法为先生一壮行色了。”说罢回身对老内侍下令:“立即带先生到尚坊府库,一应物事财货,任先生挑选!”
张仪笑了:“谢过我王,两匹快马,百镒黄金,足矣!”
第四部分:谈兵致祸一席说辞 大军调头(1)
广袤荒原上,一片蓝濛濛的军营,大纛旗上的“越”字,三五里之外都看得清楚。
这里正是齐国南长城外,越国北征的大军营地。
在中原大国眼里,越国是个神秘乖戾的邦国——人情柔妮却又野蛮武勇,国力贫弱却又强悍好战。远古时期,越人本是蚩尤部族的一支。蚩尤部族极善于铸造剑器,在中原部族还都是蛮荒石兵的时候,蚩尤部族就懂得了以铜为兵,铸造的铜剑无敌于天下。仗着这神兵利器,蚩尤部族北上,与中原的黄帝部族展开了浴血大战。谁也说不清其中的奥秘,蚩尤铜兵反而战败了,被黄帝诛杀了。蚩尤部族便逃亡避祸,星散瓦解了。后来,有一支归入了夏王少康的部族,从此便以夏少康作为自己的始祖,再也不说自己是蚩尤部族的一脉了。可是,蚩尤部族的神秘图腾,酷好铸兵的久远传统,却深深渗在了这个部族的血液中。后来,夏少康将越地封给了这个部族,从此便有了“越人”。
说也神奇,越人造不出一辆好车,可是却能铸造出罕有其匹的锋利剑器!春秋战国的名剑,十有八九都出自越人之手。吴国有一段打败了越国,便将越国的铸剑师劫掠到了姑苏城,要越国铸剑师为吴国打造出天下独一无二的兵器。越国铸剑师竟没有为难,打造出了一种形似一钩弯月的剑器,无论形制还是锋锐,竟都是天下无双!吴王夫差大喜过望,便将这弯月剑器命名为“吴钩”,命令大量打造,吴兵人手一口。此后百余年,吴钩便成为楚、吴、越三国的主战兵器,威力竟是毫不逊色于中原直剑!
历代越王都是收藏剑器的名家,越人中也常有著名的相剑师。越王勾践的父亲允常,便藏有数十支天下名剑,曾经请来相剑大师薛烛,竟从中相出了天下十大名剑。从此,铸剑藏剑相剑之风弥漫越人,人人爱剑,人人练剑,纵是山乡女子中也常有剑道高手。“越女善剑”便成为流行天下的一种风习评价。
就是这样的一个剑器之国,国运却象海上漂蓬一般沉浮无定。
越国不是西周的正封诸侯,而是以“圣王后裔”的名义,独自立“国”生存的部族。由于地处偏僻的东海沿岸,西周王室鞭长莫及,便也在天下安定后渐渐认可了这个诸侯。越国在春秋之前的历史,只有越人自己的传说,中原人没有一个说得清楚。张仪也不例外。
进入春秋时期,因为勾践复仇灭了吴国,越国才一跃而起,成为南方大国。在勾践之前,越国是默默无闻的蛮荒小邦。正在勾践谋求良才,求得名士范蠡与文仲,欲图振兴时,北边的吴国强大了。吴国大军压境,一战就破了越国都城会稽,越国面临彻底灭亡的危局!幸亏勾践临机忍辱,接受了大夫范蠡的主张——主动请做吴国附庸,保全越国不灭。为了让吴王夫差相信,勾践带着范蠡到姑苏城做人质去了,只留下大臣文仲治理越国。几年之中,越国君臣用尽了一切手段,收买吴国权臣、离间吴国君臣、给吴国进贡不发芽的稻种、给吴王贡献西施及数不清的美女等等等等。最后,勾践自己竟连吴王夫差的粪便都尝了,惹得天下诸侯好一阵嘲笑。无所不用其极之后,勾践终于回到了越国。十年卧薪尝胆,修养生聚,勾践君臣终于使越国强大了。后来,趁着吴军北上与齐国争霸时,勾践率领大军一举攻破姑苏,逼杀夫差,又在中途迎击吴军并战而胜之。终于,越国第一次成了江南霸主。
可这第一次也就成了最后的一次。勾践称霸后,范蠡出走隐居,文仲被勾践杀害,越国就象流星一闪,便又迅速暗淡了!南方老霸主楚国,象座大山压在越国头上,北面的齐国也眼睁睁警惕着越国,越国竟是动弹不得。就这样,窝窝囊囊过了几十年,渐渐地又被中原淡忘了。
到了战国三强并立,越国已经是勾践之后的第七代国君了。这个国君叫姒无疆,却是个一心想振兴祖上霸业的赳赳勇武之辈。他与几个谋臣商讨,一致认定:振兴霸业,就要讨伐战胜齐国!就实说,这是“南蛮三国”(楚吴越)北上称霸的老路。春秋时期,有实力阻挡江南三国北上的,只有中原的晋国与齐国。楚国称霸时,主要对头是晋国。吴国、越国称霸,则都是战胜齐国而奠定霸主地位的。而今,齐国依然是中原的赫赫强国,越国战胜齐国,自然就威震天下!从实际情势而言,越国灭吴后,已经成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准战国”,北面直接与齐国接壤,用兵极为方便。齐国为了防备这个神秘乖戾的临国,特意修筑了一道长约三百多里的夯土长城。这道长城以高密为后援基地,长期由檀子将军率军镇守。越王姒无疆却以为,齐国修长城,正是惧怕越国,便更加卖力的准备伐齐大战。
今年开春,姒无疆一道严令,将都城从僻处南部山区的会稽,迁到了北方的琅邪。南北千里之遥,越国竟然只用了短短两个月!琅邪,本来只是老吴国的一座要塞边城,东临大海,北接齐国,距离齐国南长城仅仅只有二百里。寻常岁月,这琅邪本是人烟稀少冷冷清清一座小城堡,而今骤然变做了都城,行宫、官署、作坊、商贾、国人,挤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越王姒无疆嫌小城堡憋闷,便将行宫安在了城外原野,说这是效法祖上的卧薪尝胆,定能一举破齐。可如此一来,谁还敢住进小城堡?官署大帐与商贾国人,便也都在城外扎起了帐篷,空荡荡的小城堡便索性变成了都城工地,昼夜叮当作响,热闹得不亦乐乎。再加上十五万大军的连绵军营,气势壮阔得令人乍舌!一眼望去,帐篷连天,旌旗招展,炊烟如林,人喊马嘶,市声喧闹,琅邪原野活生生成了一个游牧部族的天地。
第四部分:谈兵致祸一席说辞 大军调头(2)
姒无疆下令:休整一月,讨伐齐国,一举成就大越霸业!
就在这时候,张仪风尘仆仆的赶到了。他将自己的轺车留在了临淄府库,与绯云各骑一匹雄骏胡马,兼程南下,一天一夜便出了齐国南长城,琅邪城已是遥遥在望。
“吔——,大军营寨就是这样儿啊?大集似的!”绯云扬鞭指着闹哄哄无边无际的帐篷,惊讶得叫了起来。
张仪哈哈大笑:“你以为,天下军营都这样儿啊?走吧!”
原野上的大道小道人道马道纵横交错,绯云竟是手足无措。张仪扬鞭一指:“看见那面越字大纛旗了么?照准下去便是。”说着一抖马缰,缓辔走马嗒嗒前行。
虽说是望眼可及,却因原野上到处都是匆匆行人与牛马车辆,时不时就得停下让道,这段三五里小路却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看看夕阳将落,方才到得大纛旗前的华丽大帐。帐外几十辆破旧的兵车围成了一道辕门,辕门外站满了手执木杆长矛身穿肮脏皮甲的越国武士。见有人来,一个身佩吴钩的军吏高声喝道:“这是王帐!快快下马!”
绯云下马,向前两步,赳赳拱手高声道:“中原名士张仪,求见越王,请做速禀报!”
“嗨!好脆亮的嗓门儿。”吴钩将军嘿嘿笑着:“中原人与我大越何干?快走开!”
张仪在马上高声道:“我给越王带来了千里土地!小小千夫长,竟敢阻拦我么?”
吴钩军吏围着张仪的骏马打量了一圈,终于拱手道:“先生请稍待。”便一溜小跑进帐去了,片刻又匆匆跑出来在张仪马前端正站好,高声喊了一嗓子:“张仪晋见——!”
张仪下马,将马缰交给军吏,便昂然进入了华丽的行宫。辕门内长长的甬道上铺着已经脏污不堪的红地毡,将华丽的帐篷陪衬得格外怪诞。内帐口一个女官清亮的喊了一声:“中原士子到——!”张仪进得内帐,便见正中一张长大的竹榻上斜卧着一个紫色天平冠的精瘦黝黑汉子,心知这是越王姒无疆无疑,便长长一躬:“中原张仪,参见越王。”
越王姒无疆目光一瞥,竟没有起身,却傲慢的拉长腔调问:“身后何人噢——?”
张仪正要回答,绯云一拱手:“张子书童绯云,参见越王。”
“书童?书童也配进王帐噢——?”
张仪一本正经道:“越王乃上天大神,小小书童自然不配。然则,我这书童身上有带给越王的大礼,不得已而来,尚望越王恕罪。”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张子好气派,还有捧礼书童。好说了,入座!”说着竟不自觉的从竹榻上坐直了身子,竟又瞄了绯云一眼。
一名绿纱女侍轻盈的搬来一只竹墩,放置在越王竹榻前丈许。越王连连摇手:“远噢远噢。”女侍连忙将竹墩挪到榻旁两三尺处,方自退去。张仪坦然就座,绯云站在张仪身后,却是直耸鼻头紧皱眉头。越王黝黑的脸上掠过一道闪电般的笑容——张仪看见的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而已——晶亮的目光便定在了张仪脸上:“张子仆仆而来,要给我千里土地?”
张仪笑道:“启禀越王:张仪要酒足饭饱,方可言人之利也。”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来人,酒宴为张子洗尘!”
片刻之间,几名女侍鱼贯而入,摆上两张长大的竹案并两张竹席。越王被两名女侍扶着从榻上下来,再入坐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见他两腿奇短,身子却很是长大,站起来矮小精瘦,坐下去却颇为伟岸!绯云拼命憋住笑意,转过身响亮的咳嗽了两声。张仪却是浑然无觉,只是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竹席,觉得编织得极为精美,坐上去清凉滑爽惬意之极,心思有如此精美之物,却偏偏要学中原铺什么脏兮兮的红地粘,当真是东施效颦糟践自己!暗自思忖间,酒菜已经摆好,却是一酒两菜:酒是越国的大坛米酒,盛在白玉杯中一汪殷红,煞是诱人;一只大铜盘中盛着一条洗剥得白亮亮的大生鱼,生鱼旁是一口五六寸长的小吴钩;另一只铜盘中是一盏浓酱、一撮江南小葱、一盏红醋、一小盘近似小虾的银色小鱼,还有一双竹筷。本色竹案本就淡雅,加上红白绿相间,竟是分外入眼。
张仪不禁暗自赞叹:“越人烹饪,倒算是自有章法。”绯云坐在旁边一张小竹案前,却是一脸茫然,不知这等生物却如何吃法?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张仪一伸:“来,本王为张子洗尘了。干噢!”便呱呱饮干摇摇玉杯:“张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张仪方得饮干,正在品咂滋味儿,竟觉得不辣不烈却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有一阵热气在体内倏忽弥漫开来,却又与那清冽柔曼的楚国蓝陵酒大相径庭,着实别有风味儿!不禁拍案赞叹:“好个越酒!强过楚酒多矣!”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无疆一阵得意的大笑:“张子尚算识得货色,对路!”又伸手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张仪微微一笑,从容的从大铜盘中拿起小吴钩,在肥厚的生鱼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来向灯光一照,那鱼片儿竟亮得透明!越王大笑着点头。张仪便将生鱼片儿在浓酱中一蘸,就一撮小葱入口,又悠然的呷了一口殷红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夹一个银白似虾的小鱼,在醋中一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红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泽银鱼,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绯云看得童心大起,也跟着张仪一鱼一酒的品咂:“吔,酸得有趣!”
“张子师徒对越国很是熟悉噢,何以教我啊?”越王姒无疆又是一阵大笑。
“敢问越王:十五万兵马攻齐,能得几何利市?”张仪不急不慌的反问一句。
第四部分:谈兵致祸一席说辞 大军调头(3)
越王目光陡然一闪:“齐国乃我大越世仇,伐齐一则可重振越国声威,二则可得齐南五百里土地。此乃越国大业所在,岂在利市二字噢?”
张仪大笑摇头,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样。越王被他笑得一脸困惑:“你,笑从何来噢?”
“敢问越王:楚人刻舟求剑,可曾听说过么?”
“刻舟求剑?张子倒是说说噢。来人,酒!”这越王酷好传说,一听有故事便大感兴趣。
“有个楚国商人,在越国买了一口名剑。”张仪说得煞有介事。越王听说故事中还有越国,更是大长精神:“噢,这剑是在越国买的?”“正是。”张仪接道:“坐船过江时,商人抽出剑来反复观赏。不防船一摇晃,名剑脱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却不慌不忙的又拿出一把短剑,在船边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边,客人上岸,商人却脱光了衣服要跳水。船家大惊,拉住商人询问。商人说,我的名剑从这里掉进了江水,我便从这里下去捞回!船家问何时掉的?商人答曰:一个时辰之前。船家大笑,连呼蠢商蠢商!敢问越王,这商人蠢在何处?船家却何以要笑他?”
“这有何难?”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会游水噢,要是本王,早就捞上来了!”
“越王啊,你确实比那楚国商人聪明!”张仪不禁一阵大笑。
“那是噢——”越王傲慢的拉长了声调。
话音落点,帐中便是一片窃窃笑声。刚刚闻讯赶来的几位大臣连忙用大袖遮面,一片吭哧咳嗽,连侍女们也背过身去嘻嘻笑了。绯云笑得最响亮,想说什么,却竟软在了小竹案上。越王自觉不大对劲儿,大喝一声:“笑个鸟!听张子说话!”帐中便顿时安静下来。
张仪见这个越王憨直粗朴,心思须得直截了当,便庄容拱手道:“越王,这楚商求剑,与会不会游水却是无关。船固无变,流水已逝。一个时辰过去,剑已经在百里之外,纵然精于游水,也永远找不到那口剑了。以固定刻痕,求流水之势,此乃楚国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是在此。”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来如此啊。蠢!蠢!楚国人蠢!”猛然又回过神来,笑声却嘎然而止:“这刻舟求剑,与我大越霸业,有何相干噢?”
“事虽不同,理却一辙。”张仪侃侃道:“越国僻处东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业的大梦里。殊不知,三十年来中原已经是天地大翻覆了。春秋时一强独霸的路子,早已经如流水逝去了。中原战国,目下是秦魏齐三强鼎立,谁也不是霸主。越王图谋北上争霸,正如同那楚国商人在船行百里之后,却要下水寻剑。数十年来,天下征战已经不再是争霸大战,而是利市之战,每战必得夺取大量土地、人口与财货,方算得实实在在的实力扩张。越王图谋,只求战胜称霸,而不求夺取土地利市,早已经是陈腐过时的老战法了。”
“噢——?”越王傲慢的拉着长调:“我就夺他齐国的土地人口,不也利市么?”
“此处,正是事理交关也。”张仪从容笑道:“若不图争霸而图谋利市,齐国便是索然无味了。”
“噢?此话怎讲?”
“齐国乃中原三强,军力正在全盛之期。张仪观越军气象,伐齐犹如以卵击石耳!此其一。其二,齐国南长城以内的百里地面,尽皆海滨盐碱荒滩,苇草苍茫,杳无人烟。纵然战胜,不独没有利市可言,荒地反成越国累赘,这便是索然无味了。越王以为然否?”
越王的傲慢大笑没有了,低头默默思忖良久,突然抬头:“大越白白折腾了?”
“非也。”张仪摇摇头:“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还是噢——”越王猛然又大笑起来。
“然则,这支箭须得射中一只肥鹿,才算本领。”
“肥鹿?肥鹿在哪里噢——?”
“楚国。一只肥大麋鹿。”
“噢哈哈哈哈!张子是说打楚国?”倏忽间,傲慢的大笑却泻了底气,低声咕哝着:“楚国楚国,打得过么?”
张仪不禁莞尔:“越王敢打齐国,却疑惧一个楚国,当真匪夷所思!”
“莫非,楚国比齐国还好打?”越王显然对楚国心有顾忌。
第四部分:谈兵致祸一席说辞 大军调头(4)
百年以来,楚越吴三国虽然都是中原诸侯眼中的“南蛮”,但相互间却是势同水火。吴越两国是真正的滨海邦国,比楚国更为偏远闭塞。楚国却是占据长江中游与淮河流域的“半中原半江南”大国。楚国的中心区域始终在长江中游,所以有“荆楚”之名(战国后期有一段才将都城迁到了淮水流域的陈城)。三国间多有冲突征战,吴国、越国都分别强盛过一段,也都有过打败楚国的一两次胜利。但是从大的方面说,楚国始终是南三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吴越两国即或在最强盛的时期,也从来没有正面突破楚国而长驱中原的。吴越两国的称霸,始终都是走偏锋——从东北一角攻击齐国得手!楚国就象一座大山,横亘在正面,吴越两国始终都无法逾越这座大山而直达中原大地!这样的历史,就沉淀成了这样的心态——惧楚不惧齐。越国吞灭吴国的初期,曾经是实力大长,但对楚国却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张仪自然已经将其中的奥秘揣摩清楚,收敛笑容道:“越王有所不知,近三十年来,楚国每况愈下,已经和当年的吴国没有两样了。虽然楚国地广人众,却是数十家贵族割据封地,一盘散沙。就实力而言,楚国几乎没有骑兵,只有古老的战车与步兵,可谓师老兵疲;更兼没有名将统兵,战力可想而知。越王挟十五万精兵,又是王驾亲征,必然一鼓战胜楚国!”
越王姒无疆精神大振,不禁“啪!”的一拍竹案:“能败楚国,利市大了去噢!”
张仪微笑接道:“楚越接壤两千余里,交界处无一不是鱼肥水美。此等丰饶土地,得之尺寸,也强于齐南百里荒野。若能占据整个云梦泽水乡,越国便是天下第一强国!”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一阵纵声大笑:“好!我便攻楚,白鱼大大有得吃了噢!”笑着笑着,嘎然而止,猛然盯住了张仪阴声问:“张子,老实说噢,为何要我弃齐攻楚?”
张仪悠然笑道:“越王神明,张仪自然是有所图而来。”
“噢?求官还是牟利噢?”
“张仪有一癖好,酷爱名剑。此来为求越王一口名剑也。”
“噢?一口名剑?”越王目光闪烁,打着哈哈道:“本王之意,张子做我越国上大夫,如同范蠡一般谋划军国大事!本王封你一百里土地如何?那名剑顶得白鱼美酒么?”
张仪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张仪布衣闲散,四海漂泊,不善居官理事,岂敢与范蠡相比?能得越王剑一口,张仪生平足矣!”
“噢哈哈哈哈,好说好说!”越王打着哈哈踌躇踱步:“张子求剑,有个名目么?”
“张仪斗胆,敢求蚩尤天月剑。”
“噢——?”越王大为惊诧:“你如何晓得这蚩尤天月剑?”
“生平揣摩名剑,张仪知道,惟有越王藏有蚩尤剑。”
越王姒无疆急得面红耳赤:“不不不!听噢:这蚩尤天月剑,连本王也是只听过没见过,据先人留言,蚩尤剑数百年前已经流入中原了。噢,对了!你若能找到蚩尤剑,你就来做越王,本王给你做上大夫噢!”急迫之情,显见是个大大的剑痴。
“噢——,”张仪不自觉学着越王腔调,沮丧的长叹一声:“还是你做越王,我却只要名剑便了。张仪是个剑痴,惭愧惭愧。”
“噢哈哈哈哈!同道同道!”越王大笑着:“张子献大计与我,岂能没有回报?来人,取龙泉剑出来!”
“龙泉剑?张仪如何闻所未闻?”
越王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越剑之秘,岂是中原人所能尽知噢?大越西南有瓯水,知道么?瓯水有山溪一道,从高山密林涌出,匹练汹涌,大有气象,铸剑师名为龙泉溪。这龙泉之水噢,铸剑一绝!当年的吴钩,就是越国铸剑师在龙泉溪建炉铸造。龙泉剑,吴钩之神品噢!张子见识见识了。”
张仪心下暗暗叹息,说到铸剑,这个姒无疆倒是比军国大事有见识多了;此等剑痴玩物有余,可上天却偏偏让他们治国理民担一国兴亡之重任,真乃上苍作孽也。正在叹息感慨间,一个须发花白的内侍捧来了一个陈旧暗淡的长条红木匣,恭敬的放置在越王案头。姒无疆恭敬起身,向木匣深深一拜,然后抖起丝衣大袖,小心翼翼的打开木匣,郑重其事的招招手:“张子请来看噢。”张仪走过去一看,见木匣中又有一个长方形的青铜匣子,铜锈班驳,颇有古董气韵。姒无疆伸手摁了一下青铜匣中央边缘部位的一个凸起铜筘,只听“噹——!”的一声,铜匣弹开,一柄弯月形的剑器卡在金红的丝绸之中,紫红色的皮鞘,竟似清秀的处子躺卧在朝霞中一般,幽静而羞涩。
“张子,请来品评这龙泉吴钩噢。对了对了,先要拜剑噢。”
第四部分:谈兵致祸一席说辞 大军调头(5)
张仪本是照葫芦画瓢,学姒无疆的样子装做一个真正的剑痴,却因了煞有介事,竟得到姒无疆的赞赏。待上前双手捧起这口弯剑,便立即感到一股沉甸甸冰凉凉的寒气渗进了骨骼!略微一掂,便闻一阵隐隐约约的金铁振音。张仪虽然并非剑痴,却也与苏秦的剑盲大是不同,是名士中罕见的剑器爱好者,否则不会充做剑痴来了结姒无疆最后的疑虑。一搭手,张仪便知这“龙泉吴钩”绝非凡品。仔细审量,见这剑鞘竟是罕见的鲨鱼皮制作,光泽幽幽,贴手滑爽,与木铜合制的剑鞘相比,竟别有一番神韵;连同剑鞘、剑格看外形,这剑长不过二尺三五寸,形似半月,英挺秀美,端的是一口长短适中的实用格斗利器!
春秋以来,铸剑术长足进步,剑器形制也日益纷繁,从五六寸的特短剑(世人称为“匕首”),到剑身三尺(连剑格当在三尺五六寸左右)的长剑,从窄如柳叶的细剑,到骑士用的阔身短剑,从柔若锦带的软剑,到厚重威猛的铁剑,数不胜数品形各异。但以实际用途而言,长剑在战国初中期还很不普及,仅仅是国君、豪士、贵族将领的佩剑,极少用于随身携带。最为实用的,还是这种剑身二尺许的“中剑”。所以张仪一掂分量,便觉得这口剑十分趁手。再看剑格,竟是与剑身连铸,工艺却是十分的考究。出手一握,掌宽竟是特别舒适。护手的铜档并不厚,却是特别的坚挺明亮,毫无锈蚀。剑格工艺历来是铸剑师的门面,一口剑是否名器,一看剑格便知十之八九。
战国之世,豪华讲究的风习已经渗透铸剑领域,剑格已经不再成型连铸,而是只铸“铁根”,而后再在“铁根”上另行装饰剑格,于是便出现了“木格”“铜格”“玉格”等各种剑格不同的剑器,甚或有豪阔者在剑格镶嵌珠宝的所谓“宝剑”。剑格连铸,事实上已经成为春秋时期一种老式铸剑工艺了。它要一次成型,难度当然比后来的只铸剑身与“铁根”的铸剑术要大得多。这也是名震天下的铸剑师只出在春秋时期的原因。这口剑是连铸剑格,自然便是春秋越国的铸剑师作品,也自然是一口兼具古器神韵的名剑!
张仪兴奋,便熟练的拔剑出鞘。但闻一阵清亮悠长的振音竟是锵锵然连绵不断,剑身出鞘,便见一道幽幽蓝光在剑锋之上磷火般悠悠滑动,在半月形的剑身形成了一弯美妙的弧光!
“当真好剑!”张仪不禁脱口赞叹:“可以试手么?”
越王姒无疆见张仪神往的样子,大是得意,“噢哈哈哈哈”一阵大笑:“来人!牵一头活猪进帐!”
张仪连忙道:“越王不妥,名剑试于猪,大是不敬。不试也罢,好剑无疑了!”
越王又是大笑:“张子孤陋寡闻噢:牛羊猪三牲祭物,唯天地配享之,试剑正是得其所哉!这是越国铸剑师的风习,晓得噢?”姒无疆好容易博识了一次,竟是得意非常。
“越王神明,张仪受教了。”铸剑历来是最为神秘的行当,张仪也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讲究,便实实在在的谦逊了一回。
一头肥大的生猪被圈赶进来,声声尖叫竟是分外刺耳。越王郑重其事的向肥大生猪深深一躬,回头高声喊道:“张子试剑噢!”张仪从来没有用剑器杀过猪,总觉得这种试法有些荒诞不经,加之不熟悉吴钩的使用技法,便有些迟疑发怔。此时肥猪在大帐左冲右突,将竹案王榻纷纷拱倒,侍女们惊叫着跳窜躲避,乱纷纷笑闹一片。
张仪觉得不能犹豫,便双手捧剑喊道:“请越王赐教。”
越王姒无疆“噢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张子毕竟书生,你来看噢!”接过龙泉吴钩,极为熟练的拔剑出鞘,向张仪喊着:“吴钩之法:斜劈为上。看好了!”恰逢那头肥大生猪正尖叫着奔突窜来,姒无疆手中吴钩在空中一划,青蓝色的光芒闪出一钩弯月似的弧线,但闻“噗!”的轻微一声,猪头已经齐刷刷滚落在地,兀自在地毡上尖叫蹦弹!
眼见粗大的猪脖子变成了白生生一道切口,竟然没有喷血,张仪不禁大是惊愕。不想正在此时,切口血柱却四散喷射如挟风疾雨!随着侍女们的一片惊叫,大帐中所有人的衣裳都变成了血点红。最神奇的一股猪血,竟将越王姒无疆的王榻喷成了一汪血红!
“噢哈哈哈哈!”姒无疆一阵大笑:“张子请看,剑锋有血么?”
张仪接过龙泉吴钩,见那剑身剑锋竟依然是蓝汪汪一泓秋水,仿佛只是从风中掠过一般,不禁大是惊叹:“龙泉吴钩,真神器也!”
“好!”越王豪气大发:“你我两清了。待我灭得楚国,再送张子一个大大的利市——越国上大夫!如何噢?”
张仪大笑:“那时侯啊,越国天下第一强,越王倒真要发市了!”
第四部分:谈兵致祸策士与君王的交换(1)
轻舟扬帆,三五日之间,张仪便从琅邪南下入泗水、江水,进入了了云梦泽。
在遥远的洪水时期,长江中游弥漫出了一片辽阔汪洋的水域,东起江汉平原,西至漳水下游,北接溳水下游,南抵湘水、资水、汨罗水,纵横千里,竟是占了当时楚国的三分之一!从长江西上,一入江汉交汇处,便见烟波浩淼云遮雾障莽苍苍水天一色,水势汪洋充盈,岛屿星罗棋布,气势宏大极了,扬帆其中,直如烟云大梦!当世便呼之为云梦泽。
张仪雇佣的小帆船,是越国有名的出海轻舟。船家水手对云梦泽的水路也极是熟悉,根本不用张仪操心。郢都却在云梦泽西岸,从东向西横渡云梦泽,要整整漂流四五个昼夜。所幸云淡风清,倒是一帆风顺。张仪虽不是水乡弟子,更没有在茫茫水上连续漂泊的经历,但由于经常出山游学,遇水乘舟也是常事,总算还能支撑。只是绯云大大的辛苦,在泗水平静的水面时,尚能在船头走动。一入长江,便觉得发晕,只得躺在舱中昏睡,进入云梦泽,波涛汹涌舟行如浪,小船免不得多有颠簸,绯云便觉得天旋地转,不停的呕吐起来,一日之间竟是吐无可吐,只有干呕了。
张仪着急,便请教船老大。船老大说,初涉大水都是一样,慢慢会好的,一定要吃水物,只要吃得下,以后就没事了。张仪便亲自洗干净了一盘云梦小白鱼,连同一小碗红醋端到舱中。绯云兀自昏睡,面色苍白。张仪笑着轻轻拍了拍绯云的脸蛋儿:“咳,小哥儿,醒醒!”绯云睁开眼睛,见张仪俯身咫尺之间,竟满面通红霍然坐了起来:“我,我又睡着了么?”张仪不禁笑了:“我又睡着了么?都睡两天了。快来,云梦白鱼。船家说了,多吃白鱼,水神护佑呢。”绯云大是困窘:“张兄,我,我倒成了你的累赘了……”说着竟是要哭的模样。张仪哈哈大笑:“跟主母读了两天书,就成小木头了?来,吃了云梦白鱼,明日就好。到了郢都,吴钩杀猪给你吃。”一说吴钩杀猪,绯云也忍不住“噗!”的笑了出来:“好,我吃。不能习水,绯云如何跟张兄漂泊四海?”说着竟是精神大振,拿过盘子便用手抓起白鱼吃了起来。张仪惊讶笑道:“哎哎哎,苦酒!蘸苦酒!白吃有腥味儿呢。”“不怕。”绯云边吃边说:“就要这样吃,将这水腥鱼腥全吃熟了,谁怕谁吔?”竟是片刻之间将一盘云梦生白鱼淡吃了下去!张仪高兴得拊掌大笑:“好!世有小子,其犟若牛!够气魄呢。”绯云却惊愕的笑了:“不对吔!白鱼有这么香?”张仪惊讶:“你觉得淡吃香了?”绯云困惑的点点头:“对,怎么回事吔?”张仪恍然大笑:“站起来,走走!还晕不晕?”绯云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走得几步,竟是没有丝毫的摇晃:“不,不晕了?吔——!不晕了!”几步跑过来猛然抱住了张仪,两人竟一起大笑起来。
漂得几日,船到云梦泽西岸。张仪付了佣金,船家便去另外兜回路客了。张仪主仆便安步当车,向郢都城而来。不消两个时辰,已经进了郢都西门。张仪不去接待官员国使的驿馆,却找了一家上等客栈住了下来。他要先摸摸楚国情势,再相机行事。
就张仪的使命而言,将越国这场“伐齐”麻烦引开,他便算南下圆满成功了。北返齐国,张仪便是威风八面的齐国丞相了。可张仪想得深远,深知齐国权臣世族之间倾轧甚烈,要在齐国站稳脚跟,甚至在齐威王身后也安如磐石,就必须将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张仪的秘密盘算是:借机进入楚国,将逃隐的上将军田忌与军师孙膑找出来,说服他们重返齐国,与他形成“张田孙铁三足”,便能稳固的长久的鼎立齐国。根据他的观察揣摩,齐威王对田忌、孙膑的出走已经大为后悔,丞相驺忌的权势气焰已经大为暗淡。只要他与田忌、孙膑同时回到齐国,驺忌一定会被贬黜,齐国的大振兴一定会在他们三人手里完成!三人之中,张仪肯定是丞相,田忌、孙膑两人实际上合成了一个天下无敌的上将军。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都属于专精军事而疏淡权力的那种贵胄名士,既不会拥兵自重威胁权力中枢,又能为开创大业建立汗马功劳,确实是天下难觅的权力伴当。驺忌与这两个人倾轧争斗,张仪感到驺忌实在是缺乏大器局,小聪明过了头。两人一走,驺忌捉襟见肘,丞相地位摇摇欲坠,何其愚蠢也!
这这一番打算要想实现,就必须借助楚国。春秋战国数百年,已经形成了一个才士流动传统:大凡在位名臣出走他国,只要他国接受,本国便不得干预;但出走名臣在他国无论隐居还是做官,要想重新返回祖国,都必须他国赞同放行;否则,出走者被杀被害,他国便没有任何顾忌。中原名臣每每在遭受陷害时,多是逃隐楚国。当年的吴起,连同目下的田忌、孙膑,以及后来的赵国上将军廉颇等,都曾经逃隐楚国。其中原因:一则是楚国纵横辽阔山重水复,利于隐居藏匿,常有隐居多年而楚国朝堂尚不知情的名臣才士;二是楚国长期疲软,用人见识偏狭封闭,吴起之祸后,楚国对中原的人才名臣一向无所谓,逃隐名臣大多不受纠缠。尽管如此,象田忌这样的当世名将,要离开楚国,还是以稳妥为上,求得楚王的放行方算上策。难处是,张仪还不知道田忌孙膑隐居在哪里?楚王会不会放行便无从谈起了。一路思忖,张仪此时已经拿定主意,先见楚王,再访田忌。
第四部分:谈兵致祸策士与君王的交换(2)
这时的楚国已经改朝换代,执政三十年的楚宣王芈良夫死了。年轻的太子芈商即位已经三五年了,这便是楚威王。中原各国对楚宣王是很熟悉的,也深谙如何与他打交道,但这个新楚王禀性究竟如何?张仪还拿不准。策士游说,最根底的功夫,就是对游说对象的基本了解,这便是“非其人,不与语”的准则,盲人瞎马是策士最忌讳的。但如何对国君的志向做派进行判定,策士之间便大有不同了。
次日,张仪带着绯云,在郢都城外的村野田畴转悠了整整一天,日落西山才回到客栈。第二日,又在城内闲逛,走商市,进酒肆,看作坊,僻静街巷遇见老妪老翁便讨碗水喝着,天上地下的闲扯一通。天黑时分,张仪见满城灯火,街市依旧热闹,竟饶有兴致的拉着绯云进了一家酒肆,饮了一坛蓝陵酒,与临座几个楚国文吏热热闹闹的说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客栈,已经是午夜子时了。绯云侍奉张仪沐浴完毕,却站在房中不走。张仪笑问:“还不困乏么?休憩去吧,明日还有许多事呢。”
“整日价闲逛,不务正经。”绯云突然红着脸,气冲冲冒出了一句。
张仪恍然大笑:“你个小子,吃饭不多,管事不少啊!那叫闲逛么?”
“吔,不是闲逛?走东串西,闲话饮酒,还能叫甚?”绯云兀自嘟哝着。
张仪正在心情舒畅,呵呵笑道:“你个小子坐好了,听先生一课。那叫‘入国四问’,明白么?就是说,到了一个陌生国度,要知道国君品性,就问四种人:一农、二工、三商、四老。这是鬼谷子一门的秘传呢,明白?”
“你问国君品性了么?净东拉西扯说闲话了。”绯云依旧低着头嘟哝。
“你个小木头!”张仪又气又笑,打了一下绯云的头:“那叫‘勘民生,度民心,大问于天’!逢人便打问宫廷秘闻,那便是三流痞士。明白?”
“那如何不早说?”绯云嘟哝一句,却“噗!”的笑了。
“谁能想到,老娘派了个小家老?啊!”张仪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绯云的头。
“主母叮嘱,‘不守正,戒之。’绯云不敢造次吔。”
“好了好了,收拾歇息吧,明日可要务正了呢。”
绯云高兴的去了。张仪却在灯下踱步良久。虽说自己对这位年轻楚王的大作为已经有所了解,但他在“人”上究竟胸怀如何?还很难揣摩。毕竟,这个新楚王即位五年,真实面目还是云遮雾障,没有什么大举动令人足以判定其志向品性。楚国历来是个很难捉摸的国家,国王似乎历来有神秘做派的遗风,即位初期总有一段模糊时期,使人很难对他的趋向做明确判断。最甚者,大概就是楚庄王的“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其后,用吴起变法的楚悼王,头两年也是不知所云;后来大杀贵族为吴起复仇的楚肃王,开始很长时间也是隐匿极深,杀了贵族,却又莫名其妙的复辟了旧制;再后来的楚宣王,更是笃信星相莫衷一是。现下这新楚王,已经是五年无大举,模糊得就象云梦泽的茫茫水雾!
楚威王接到了快马急报,越国十五万大军从琅邪南下,向楚国东北部压来!
楚国上层对吴越两国已经淡漠了很长时间,数十年间,几乎没有任何邦交来往。从根上说,也是楚国与吴越两国恩怨纠葛太多,最终导致了楚国与越国的断交。春秋时期,吴国还地处震泽荒岛,越国更是“文身断发,被草莱而居”的弱小愚昧部族的时候,楚国就是声威赫赫的大国了。那时侯,吴越两国都以楚国马首是瞻,两国间的磨擦也都依赖楚国调停。这一时期,楚国吞并了大小数十个小诸侯邦国,可是竟然没有吞并很弱小的吴越两国。从根本上说,一则是两国都是水域蛮荒部族——吴国以震泽(今日太湖)岛屿为中心区域,越国以东海之滨为中心区域——楚国要消灭这些流窜在水域山林的部族,确实力有不逮;即便千难万险的灭了两国,也是无力治理,反倒成为累赘。对于志在中原的楚国来说,向北面淮水流域的良田沃野推进,自然要比与吴越纠缠有利得多。其二,吴越两国素来臣服楚国,定期纳贡,灭不灭一个样儿,又何须大动干戈?那时侯,诸侯分封制是天经地义的王国样式,就是做了天子,也就是求得个“诸侯臣服,四夷来贡”,人家已经是臣服之邦了,再要消灭就是有违天道的乖戾行为了。
楚国与吴越两国的连环套恩怨,是从两百年前的楚平王时期开始的。
第四部分:谈兵致祸策士与君王的交换(3)
那时侯,楚平王昏暗失政,竟夺自己亲生长子(太子)建的新婚之妻!太子傅伍奢据礼力谏,被处灭族酷刑。伍奢在外领兵的两个儿子伍尚、伍员逃奔到了吴国。按照吴国对楚国的臣服关系,伍尚、伍员自然不能在吴国藏匿,须得将“叛臣”献给楚国。可这一回,事情却偏偏出了差错。吴王僚看准了机会,非但不交出伍员,还委伍员以秘密练兵的重任。后来,好歹交出了伍尚,伍员则谎称逃窜无着。从这时候开始,楚国的大灾难便接踵而至了。三年后,吴国将军伍子胥,也就是那个怀着血海深仇的伍员,率领三千死囚犯练成的敢死孤旅做先锋,吴王僚亲率五万大军随后,大败楚军,攻入淮水以北的楚国腹地,竟俘虏了楚平王的王后!楚平王恼羞成怒,封大将囊瓦为令尹,修筑郢城,与越国联手建立舟师(水军),南下攻吴。不想伍子胥率领的吴军却抄了楚军后路,一举占领了楚国的腹地重镇钟离、居巢 ,楚国又一次战败。这次大败,楚平王声名狼狈,竟是在只做了十三年国王的盛年之期活活给气死了!
楚昭王刚刚继位,吴军又立即杀到。这次却是楚军将士合力,围困了吴军。这时吴军发生了内乱,公子光遣剑士专诸于宴席间刺杀吴王僚,自立为吴王。楚军将领闻吴国内乱,即行退兵,错过了一举灭吴的大好机会。这公子光,就是赫赫大名的吴王阖闾。他以伍子胥为大将,雄心勃勃的修筑了阖闾城 ,使吴国有了中心根据地,准备全力灭楚。两三年间,伍子胥率军不断袭击楚国,楚国却抓不住吴军踪迹,疲于奔命竟没有一次战胜之功。这时候,楚国感到了吴国真正的威胁,防御这个昔日的臣服小国,竟变成了楚国最要紧的存亡大计。
但是,真正的大灾难却还刚刚开始!一年之后,兵家名士孙武到了吴国,吴王阖闾立即拜孙武为上将军,对楚国发动了长距离的奔袭战,三次攻入楚国淮北腹地。期间吴国又大败越国,显然成了江南霸主。吴王阖闾九年(公元前506年),吴国北联中原晋国,对楚国南北夹击。晋国联结鲁、宋、卫、陈、蔡等十余诸侯,从北面压制楚国。吴国则由孙武、伍子胥亲率大军越过大别山长途奔袭楚国腹地,在柏举 大败楚国令尹囊瓦的大军,并一举占领郢都!囊瓦逃亡郑国,楚昭王逃匿云梦泽,遭遇匪盗袭击,又逃亡随地。
这是楚国数百年来最深重的一次亡国危机!幸亏了那个申包胥,在秦国宫门外哭了七天七夜,秦哀公才发兵救楚。
楚国虽然没有灭亡,却从此在中原丢尽脸面,非但北上争霸无望,而且不得不与吴越两国开始了长期周旋。从这时开始,楚国扶植越国与吴国对抗。越国野心由此而引发出来,以楚国为后盾训练军队,袭扰吴国。期间虽然也几次打败吴国,但却总是无法遏制吴国对楚国的攻势。吴王阖闾十一年,吴军大败楚国水军,又大败楚国的战车陆师于繁阳 .楚昭王恐惧之极,将都城东迁了数百里,在郡城 暂时避难。至此,吴国成了真正的江南霸主!后来,便是那尽人皆知的故事——吴王夫差灭了越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恢复越国又灭了吴国。
至此,楚国背后最大的威胁消失了。可是,被楚国扶植起来的越国,竟一点儿不念楚国之情,虽然没有大举进犯,却也与楚国龌龊不断。这时天下已经进入战国,楚国在吴越争斗中历经吴起变法,元气已经大大恢复,重新将注意力转向了中原。越国呢,对吴起变法时的楚国军威颇为忌惮,也龟缩回震泽岛屿与东海之滨,远避楚国锋芒。
从此,楚越两国便大大冷淡,几乎没有什么邦交往来了。
今年春日,楚威王得报:越王姒无疆迁都琅邪,要北上攻齐!楚威王哈哈大笑:“越蛮子不知天高地厚,死期到了!”这才几个月,如何便要调头南下来找楚国的麻烦?正在疑惑间,又接斥候密报:中原策士张仪说动越国放弃攻齐,南下攻楚!
楚威王大是恼火,对这个张仪恨得咬牙切齿。原来,楚威王大有雄心,几年来正在秘密物色人才,准备第二次变法,刚刚有得头绪,却又越国大兵压境,一旦陷入战事纠缠,谁知道要耽搁多长时间?楚威王如何不感到气恼?
这天风和日丽,楚威王正在王宫湖畔练习吴钩劈刺。说是练剑,却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心事。越国既然来犯,不想打也得奉陪,可目下楚国连个象样的将军都没有,却是谁来操持这件军国大事?楚威王第一次感到了窝囊:一个几次做过天下霸主的堂堂楚国,竟被一个昔日附庸欺侮,当真是岂有此理?然则天下就是这样,你不强大,就要受气,就要受辱,就要挨打!看来,楚国不振作不训练新军是不行了。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关键是眼前这场兵灾如何消弭?想着想着,楚威王手中的吴钩便偏了方向,一剑没有劈到木桩,却劈到湖畔石案上,“当!”的一声大响,火星飞溅,震得楚威王一个趔趄,手中吴钩飞出老远,竟“噗!”的插进了粼粼波光的湖水中!楚威王怔怔的望着湖面,甩着生疼的胳膊,沮丧到了极点。
正在此时,内侍急急走来:“禀报我王,中原张仪求见。”
“谁?张仪?他在哪里?”楚威王牙齿磨得咯咯响,却没有转身。
“就在宫门外候见。”
“让他进来。”
“遵命。”内侍一溜碎步跑了出去。
片刻之间,布衣大袖的张仪飘飘而来。楚威王远远打量,见这个黑衣士子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便不由冷笑几声,纹丝不动的站着。张仪自然将这位年轻国王的脸色看得分外清楚,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深深一躬:“中原张仪,参见楚王。”
“张仪,尔在列国翻云覆雨,不觉有损阴骘么?”劈头便是冷冷一句斥责。
张仪不禁恍然笑道:“原来楚王为此不悦,幸甚如之!张仪周游天下,彰天道而显人事,使该亡者早亡,当兴者早兴,正当延年益寿,何能有损阴骘?”
第四部分:谈兵致祸策士与君王的交换(4)
“无须狡辩。”楚威王冷冷一笑:“将兵祸引来楚国,还敢张扬郢都,不怕绞首么?”
“张仪给楚国带来千里鱼米水乡,何由绞首?”张仪平静的微笑着。
楚威王何其机敏,微微一怔:“你是说,越国是送上门的鱼腩?”
“正是。难道楚王不以为然么?”
“越国是江南大国,善铸利器,悍勇好斗,十五万大军压来,岂是孱弱小邦?”
张仪哈哈大笑:“楚王何其封闭耳!今日越国,岂能与五十年前之越国相比?越国自勾践之后,人才凋零,部族内斗不休,非但无力北上,连昔日丰饶无比的震泽,也成了人烟稀少的荒凉岛屿。三代以来,越国远遁东海之滨,国力大大萎缩。目下这姒无疆不自量力,却要攻打楚国,岂非送给楚王大大一个利市?楚国灭越,其利若何?楚王当比张仪清楚。”
楚威王半信半疑:“若如你所说,莫非这姒无疆是个失心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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