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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一部(黑色裂变)

_30 孙皓晖(秦)
  秦孝公豁然醒悟,连连拍案,大笑不止,“上天哪上天,何其佑护秦国也!”他深知卫鞅不是虚言之人,竟是大喜过望。要知道,名相名将皆天下奇才,往往是得其一便可成大业。吴王阖闾得孙武、齐桓公得管仲、魏文侯得李悝、魏武侯得吴起、齐威王得孙膑、韩昭侯得申不害,皆成一时大业。秦国得卫鞅,变法成效已经证明,卫鞅乃不世出的治国大才,可如何又能想到,他竟然也是兵学大才?这种兼通文武的将相人才更是百年难遇,战国以来,只有吴起堪称出将入相的特异之才。今日自己眼前的卫鞅,竟然也是如此特异之才,而且更为深沉成熟,如何不教秦孝公惊喜非常?骤然之间,他觉得块垒全消,对卫鞅深深一躬,肃然道:“嬴渠梁不识泰山北斗,今日拜将了。”
  卫鞅连忙扶住,“臣得君上知遇大恩,方能一展所学,自当报效国家。”
  咸阳城楼抹上了一缕火红的霞光,君臣二人的密谈尚兴犹未尽。正午时分,一骑快马飞出咸阳,飞往陈仓峡谷。三天之后,秦国的五万新军在夜间分路秘密东进,集中到咸阳北面一百里左右的云阳山地,便秘密驻扎了下来。
  旬日之间,卫鞅的中军将领便配置完成——车英为副将,景监为行军司空专司辎重粮草,大良造府精选的十名军吏做行军司马 。本来,太后、莹玉和大臣们都要为卫鞅在郊外壮行,甚至秦孝公也想为大军一壮行色。但是,卫鞅都婉言辞谢了。这是一场长途奔袭战,要收奇兵之效,就要尽量隐秘,若朝野间大张旗鼓的壮行,实际上便等于公开向魏国宣战,如何能打魏国一个措手不及?
  九月二十三夜里,月色朦胧。卫鞅带领中军将佐并二百名铁甲骑士出咸阳北门,兼程疾进,一个时辰便赶到了云阳山谷。勘合兵符后大军立即开拔,沿途绕开了所有的县府城堡,经高奴 沿洛水一路北上。旬日之后,秦国新军在洛水西岸的一片河谷地带秘密扎营了。
  
  第十二章 收复河西 第二节 魏惠王的名将与老将
  乌云遮月,一队骑士沿着大河东岸向南飞驰,清晨时分到达安邑。
  魏惠王刚刚梳洗完毕。这些天他一直闷闷不乐,火气很大,连柔媚有术的狐姬也不敢来讨好他了。庞涓一死,魏惠王顿时觉得胆气虚了。庞涓活着时,魏国的精兵名将天下第一,可以任他对列国颐指气使,说攻谁就攻谁!各国使者无不成年累月的泡在安邑看他的脸色,刺探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立即快马回报本国。那时侯,别说他这个魏王,就是魏国一个大夫,列国都奉若神明,生怕惹脑了魏国。魏惠王打个喷嚏,列国都要伤风咳嗽,那是何等的威风惬意!纵然在桂陵战败后,列国也还是唯唯诺诺。谁想马陵道一战后,各国竟然一齐翻脸。且不说同出一源的韩国赵国,那早已经是势同水火了,连向来以魏国马首是瞻的楚国,也骤然翻脸,非但同齐国结盟,而且要讨回自愿割让给魏国的淮北九城!还有燕国这个最没出息的老牌软蛋,竟然也敢撤回使者,给魏国一个冷脸。齐国不消说,已经是魏国大敌了。秦国呢,更是百年以来对魏国恨之入骨的夙敌。这些大国风向骤转不要说起,就连鲁国、邹国、薛国、宋国、卫国这些小诸侯,竟也撤回了驻安邑使者,纷纷向齐国楚国献媚去了。
  魏惠王是在两代霸业的基础上即位称王的,近三十年来,他从来没尝过被天下如此冷淡的滋味儿,一时窝火得不知摔碎了多少名贵宝器。想来想去,他竟恨上了庞涓,也恨上了孙膑,甚至连鬼谷子都恨上了。这个老东西忒邪门儿,教出两个鬼学生,没一个堂堂正正的主儿!一个只会硬碰硬,一个只会使阴招儿,害得他十几万精兵竟做了屈死的冤鬼。要不是太子申、公子卬带领三万精兵赶回,别说安邑不保,就连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只怕也会一个不剩的死在马陵道。
  梳洗完毕,魏惠王独自一人到园林漫步去了。他是个喜好热闹豪阔的君主,身边从来都是莺莺燕语一大群,要么就是和狐姬纠缠在一起。象今日这样独自漫步,还真是数十年来第一次,宫中的内侍与侍女竟然都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国君了。走了一阵,他觉得累了,便坐在草地石墩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若非上天有眼,保住了太子申、公子卬这两员大将和三万魏武卒,就是赵国这样的二流战国来攻安邑,也无法自保了呢。魏罂啊魏罂,魏氏祖先的基业如何被你弄成了这般模样……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内侍来报,说河西将军龙贾星夜赶回,正在宫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魏惠王不耐的挥挥手,没办法,只有回宫见这个倔犟的“龙不死”了。
  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老将军龙贾大步匆匆的走了进来,风尘仆仆,汗流满面,头盔下的白发水淋淋的贴在两鬓。立即,一股浓浓的汗腥味儿便在这芬芳的大厅中弥漫开来,魏惠王不禁皱了皱眉头。
  “臣,河西守将龙贾,参见我王。”
  “龙老将军,何事如此匆忙啊?”
  “秦国大军,已经秘密开进了洛水东岸。臣察其意图,欲与我在河西决战。我军新败,士气受挫,臣请我王速做部署。”龙贾显然很急迫。
  魏惠王一惊一怔,又略一沉吟,便哈哈大笑起来,“秦国?老军破车!敢打河西的主意?老将军弄错了吧。”
  “断无差错。”龙贾大手一捋,将脸上的汗水甩掉。魏惠王连忙后退两步,又是大皱眉头。龙贾毫无觉察,肃然正色道:“我军连遭败绩,皆因轻视敌国而起。十多年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若无精锐新军,秦国断不致与我做河西决战。我河西守军步卒占八成以上,且多老少,难以抵御。”
  “以老将军之见呢?”
  “速将安邑的三万精锐铁骑调往河西,归臣统辖,方可与秦军周旋。”
  “如何?”魏惠王一下子惊讶的瞪起了眼睛,“三万铁骑给你?那安邑如何防守?”
  “赵韩两国皆在休养生息,断不会进攻安邑。”龙贾充满了果断自信,
  魏惠王却大为不耐,“老将军,都城安危,岂是儿戏?目下韩赵齐三国是魏国死敌,最大的危险是赵国偷袭安邑、齐国再次来攻,而非秦国之骚扰!”
  “我王差矣。”龙贾面色涨红,“秦国绝非骚扰,而是要夺回河西。我大魏只有集中兵力,周密部署,我王亲自督战,与秦军速战速决。届时,纵然齐赵袭击,我军也可立即回师,安邑绝然无忧。”
  魏惠王真的有些生气了。几十年来,魏国大小臣子,包括那个死硬的庞涓,谁敢说他“差矣”?想不到打了两次败仗,一个差点儿被人遗忘的老朽也狂妄起来,竟敢公然指斥他“差矣”!还有点儿规矩么?他脸一沉,“军国大计,本王自有运筹,老将军无须多虑。”
  “臣启我王……”
  正在此时,内侍高声报号,“太子、丞相晋见——!”
  魏惠王笑了,“让他们进来。老将军哪,你还是听听名将的谋划吧。”
  龙贾脸色铁青,默然伫立。他当然知道魏王说的“名将”是谁了。
  太子申与公子卬精神抖擞的走了进来。现下整个魏国,可能也就这两个人的士气斗志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也只有这两个人是两次大败仗的受益者。马陵之战,他们俩率三万铁骑回援安邑,恰遇赵国五万兵马做试探进攻,龙贾的河西守军又及时赶到,还没有认真开战,赵国就迅速撤回了。如此一来,安邑“解围”,国人欢庆,俩人便被誉为“千里驰驱,力克强敌”,名将的光环便更加璀璨了。如果说桂陵之战那一次,俩人对“名将”称号还有点儿不大自然,这次可是心安理得了。仗是自己打的,而且也确实大胜,名将称号自然是当之无愧!事后俩人对庞涓大加评点,竟列出了庞涓用兵的“十大缺失”!朝中臣僚自然是惊叹不已,魏惠王更是后悔没有将兵权交给两员名将,否则,孙膑岂非早已经是阶下囚了?有如此两个如日中天的国家干城,魏惠王真不明白象龙贾这样的“老军”操得什么心?
  目下两“名将”正当得志,人各一领大红锈金斗篷,绿色玉冠上镶嵌着魏惠王特意赏赐的光华灿烂的国宝明珠。这俩人都有带剑进宫的赫赫特权,太子申手持一口王室古剑,面如冠玉般嫩白,显得俊秀风流。公子卬更是带着那口稀世绝品“蚩尤天月剑”,容光焕发英气勃勃。相比之下,老将龙贾的铁甲布衣倍显寒酸,就象一名土气拙朴的老卒。魏惠王父子与公子卬,都是在声色犬马中浸淫出来的宫廷雅人,极为讲究衣食住行,尤其是衣着的精美考究更是上心。此刻看见龙贾粗土猥琐的样子,两位名将不由大皱眉头。
  俩人行过参见礼,公子卬看着龙贾笑道:“夫上将军者,威风凛凛,老将军却何其土著?本丞相可是无欠军饷也。”
  魏惠王和太子申不禁哈哈大笑。
  龙贾面色通红,肃然拱手道:“丞相,龙贾是回宫急报军情,何须金玉其外?”
  公子卬最善周旋,一点儿不生气,反而亲切笑道:“噢?是何军情啊?”
  太子申也立即凝神注目。这二人现下一听“军情”二字,就会莫名兴奋起来。
  “秦国大军,秘密开进拉帮结伙洛水东岸。”龙贾硬邦邦回答。
  “噢?谁人统兵?”太子申立即提出了一个极为要害的问题。
  “斥候探察,秦国大良造卫鞅亲自统兵。”
  “老将军,你说何人?”公子卬憋住笑意,似乎没有听清。
  “秦国大良造,卫鞅。”龙贾淡淡重复。
  突然,公子卬纵声大笑:“我还以为嬴虔出山了呢,原是那个中庶子啊!”
  “中庶子?父王,卫鞅何人?做过中庶子?”太子申很冷静。
  魏惠王悠然笑道:“我也差点儿忘记了。这个卫鞅,当初是公叔丞相的中庶子,公叔拿他做国宝一般。庞涓呢,却认为他只能做个行军司马。后来,他就跑到秦国去了,竟然做了秦国大良造,这秦国变法么,也是可想而知了。”
  “这个卫鞅,带兵多少犯我?”太子申没有一丝笑意,竭力做出名将气度。
  “号称十万。臣多方探察,以为大约有五六万之众。”龙贾回答。
  “五六万?”太子申也禁不住笑了,“五六万就想拿下河西?”
  龙贾正色道:“太子不闻兵谚,‘万人被刃,横行天下’?吴起昔日只有精兵三万,却是无坚不摧。兵贵精,不贵多。秦国五万新军,不可小视。”
  太子申大为不悦,当初他就极是厌恶庞涓对他的这种训诫口吻,但也无可奈何,庞涓毕竟是名门上将。如今一个老龙贾也来教训他,好象将他当做没上过战场的黄口小儿一般,当真岂有此理!他正要斥责龙贾,公子卬却眨眼示意,嘲讽笑道:“龙老将军,秦国五万兵马,河西八万魏军。他能横行天下,难道你就不能么?”
  龙贾亢声道:“八万魏军并非精锐,丞相应当知晓。”
  “兵不精,将之过也。镇守河西十余年,老将军竟将精兵带成了衰兵,尽失为将之道,难道有功了么?”公子卬俨然一副训诫的口吻。
  龙贾气得雪白的胡须簌簌抖动,激奋高声,“丞相差矣!当初我王与庞涓上将军反复说河西无战事,只给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万。十多年来,老夫惨淡经营,收留林胡降卒游勇,兵力增加为八万,训练得尚能一战,难道有罪了么?”
  魏惠王见龙贾认真起来,知道这个三朝老将刚烈之极,生怕当场有个三长两短,连忙摆手道:“老将军息怒,丞相随便说说而已,何必当真计较?现下说说,这仗究竟如何打法?老将军高见?”魏惠王特意抚慰一下犹自喘息的老将。
  “臣已说过,三万精兵调往河西,臣与秦军周旋到底。”龙贾还是咬定那个主意。
  太子申冷冷一笑,“周旋?打仗就是打仗,如何周旋?猫鼠做戏么?”
  龙贾强忍怒火,“太子当知,兵机多变,未曾临敌,如何能虚言打法?”
  “没有成算,为何要精兵三万?老将军打盲仗么?”公子卬揶揄笑问。
  龙贾刚烈坦直,又拙于言辞,被三个机变高手揶揄奚落得愤懑不堪,却又无从辩驳周旋,想想长吁一声,拱手道:“老臣无能,但凭我王部署。”
  魏惠王笑了,“终究是老将军,明白事理。两位名将说,如何应对秦国?”
  太子申慨然请命,“儿臣请与丞相同率大军,活擒卫鞅,振我国威!”
  “好!”魏惠王拍案赞叹,“丞相之意呢?”
  公子卬肃然做礼,“臣以为,太子乃国家储君,当镇守国都,以防齐赵万一偷袭。臣自请精兵两万,再加河西八万大军,将那个中庶子献于我王阙下!”
  魏惠王大笑,“妙极!让卫鞅再做丞相中庶子!”他霍然起身,“本王决意,丞相为河西统帅,龙老将军副之,一举消灭秦军!太子申镇守安邑,预防齐赵!”
  “臣等遵命!”三人齐声应命。
  出得王宫,公子卬拿起统帅架势,让龙贾等在宫门,他自己去办妥了兵符印信,方才悠然转来,笑着命令,“龙老将军,你先星夜赶回河西,不得妄动。等我大军到来,再一举歼敌,明白么?”
  “丞相,你的精锐铁骑不能延误,我看卫鞅绝非善类。”龙贾忧心忡忡。
  公子卬大笑起来,“老将军怕卫鞅,我却视他如草芥一般耳!”骤然收敛笑容,“方才,是本帅第一道将令,可曾听清楚了?”
  “末将明白。”龙贾见公子卬根本无视他的提醒,也不再多说,大步匆匆的走了。
  公子卬轻快的上了轺车,赶魏惠王的秋季大猎去了。
  深秋暮色,河西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队铁骑放马奔驰。这便是龙贾的亲兵骑队。老将军没有吃饭,更没有回府与老妻重温一宿生疏日久的敦伦之乐,便飞马回程了。
  龙贾已经七十三岁了,非但是魏国仅存的三朝老将,而且也是列国闻名的老将军之一。还在魏文侯时期,他便少年从戎,一刀一枪的苦挣功劳,从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一步一步的锤炼成了军中猛将。在吴起为统帅时,他终于做到了前军主将,跟随吴起与天下诸侯恶战七十六次,竟然没有战死,当真是军旅罕见。时间一长,魏军中便呼他为“龙不死”。吴起离开魏国后,魏武侯便册封龙贾为河西将军,镇守离石要塞,专司对秦赵作战。那时侯,魏国的主要战场有两个,一是与秦国争夺河西,二是与赵国争夺上党。河西将军在实际上便是魏军的主力统帅。魏惠王即位后,信任丞相公叔痤,魏国几次对秦献公的恶战都是公叔痤统帅迎敌。龙贾这个河西将军,反倒被调到东面战场与赵国对峙。结果是公叔痤被秦献公杀得大败,连公叔痤自己都成了俘虏。魏惠王这才改变部署,重新以龙贾为河西将军,率军二十万镇守离石要塞。就在这时候,恰恰是秦献公战死,秦国无力东进。龙贾便主张趁势大举灭秦。可魏惠王对龙贾这个“老军”总是心存疑虑,龙贾每次请命伐秦,魏惠王都是不置可否。不久,便有了庞涓做上将军,龙贾便成了钉在河西的一个“不战”将军。精锐的河西大军全部被庞涓调走,留给他的只是老少步卒。十多年来,龙贾再没有打过一次真正的大仗,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竟然在魏国几次大恶战中只能遥遥观望,那种憋闷,是任何人都难以体味到的。
  进攻赵国没有他,进攻韩国也没有他,与此相连,桂陵大战与马陵大战自然也没有他。整个魏国似乎都将他这个最有资格就战场说话的老将忘记了,这使他很是窝火。假若他在大军中,他绝不会让庞涓进入桂陵、马陵那样的山地!龙贾对那些山地太熟悉了,熟得就象自家的后院一般。他还记得,吴起当年率军与齐国作战时说过,“桂陵、马陵,外缓内险,魏齐但有大战,这里便是伏击好战场也!”庞涓虽然通晓兵法,但是却不熟悉地形,如何有他这个老军头在这些战场险地摸爬滚打的经历?可是,他能做什么?竟然只有眼睁睁看着魏国精锐大军覆没!对于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来说,没有再被这更令人痛心的了。
  这次秦军来犯,龙贾精神大振,决意要让天下看看吴起时dai kao将军的威风!他非常自信,只要将魏国仅存的三万精锐铁骑归入河西守军,他一定能够战胜秦军。尽管他本能的感到,河西很危险,卫鞅定然是个不循常法作战的可怕对手。他的人生沧桑告诉他,一个十几年便能将秦国大翻身的人,绝不会是公子卬他们说的那样是个欺世盗名的草包!但是,不管卫鞅如何厉害,仗总是要一刀一枪打的,只要有魏国的三万铁骑在手,纵然卫鞅是吴起再生,在河西这片土地上也休想占得龙贾便宜!
  但是,今日安邑一行,龙贾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
  那两个荷花大少般的人物,竟然也算得名将?还有一个竟然就真的成了河西统帅!龙贾当真是苦笑不得了。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上天真要魏国灭亡么?否则,如何事事都是阴差阳错?这样的国君,这样的名将,和他这个一辈子在战场上滚爬的老军头,能拧在一起么?他当真是心里没底。如果仅仅是个人委屈,他完全可以忍受。这些膏粱名将瞧他土气而奚落他嘲笑他,可以忍了;国君对他这样年高的老军特有的辛苦没有一声抚慰,也可以忍了;这个膏粱统帅那样冷漠的让他连夜赶回河西,也可以忍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打算连夜赶回的,只不过原来想的是率领三万铁骑赶回,现下却是只身赶回而已。这些都可以忍。可是,老龙贾实在不知道,如果那些膏粱名将要指挥他胡乱打仗,要拿近十万将士的生命瞎折腾,他还能不能忍受?当年,他这个“龙不死”,可是连威名赫赫的吴起都敢顶撞的呀。那个吴起啊,只要你顶撞得对,他非但不记仇,事后反而给你报功升爵!就凭这一点,吴起与军中将士结下了生生死死的情谊,打起仗来一声吼,人人拼死命!没有一个士兵逃亡过,没有一个将领战场上做过手脚,甚至,不打仗时连个违反军纪的都没有。那个仗打得呀,才叫痛快淋漓。
  兵谚云,“一将不良,窝死千军!”而今遇上了如此一个不知打仗为何物的“名将”,还要事事听命于他,看样子,他是绝不会允许部属顶撞的……该如何与这样一个统帅相处呢?老龙贾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能怎么样呢?也只有,但求问心无愧了。
  秋风掠过原野,雪白的长须拂过脸颊,老龙贾不禁打了个激灵,一股老泪夺眶而出。
  
  第十二章 收复河西 第三节 卫鞅出奇兵 老龙贾酣战身死
  洛水东岸的高山顶上,卫鞅和车英、景监正在凝神东望。
  遥遥可见大河之水劈开崇山峻岭,从林胡云中的白云深处澎湃而来,在郁郁葱葱的广袤高原上一泻千里向南流去。那滚滚滔滔的大河水,带着敕勒川大草原的清新,带着阴山大森林的青绿,在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下,就象一条闪亮透明的缎带,温柔的缠绕着雄峻粗犷的千山万壑,竟是壮丽异常。
  “大良造,那就是河东的离石要塞。”车英遥遥指向大河对面。
  正是秋高气爽,远眺之下,依稀可见大河东岸山头上的红色旗帜和灰色城堡。卫鞅知道,那就是魏国河西大军依托的本土根据地——离石要塞。大河在这里被两山夹峙,河面狭窄,水流又深又急,河面上一座大石桥直通河西,是上下千里唯一的一座大河石桥。从位置说,离石要塞东北不到二百里,便是赵国重镇晋阳 ;东南二百多里,便是魏国北部重镇平阳 ,离石要塞恰恰在赵秦魏三国交合地带,自然成为魏国北部的屏障与根基。离石要塞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城堡,但却是卡在大河上游的一道门户!离石在手,既可以东面威胁赵国、中山国,又可以西面渡河,威胁秦国。魏文侯后期,吴起正是以平阳为第一跳板,以离石要塞为第二跳板,渡过大河,与秦国在河西大战三年,尽夺河西千里土地的。
  “离石要塞,悬在秦国头上的一把利剑。”景监说。
  “夺过离石要塞,将这把利剑架在魏国脖子上!”车英接道。
  卫鞅没有说话,默默的将目光转向大河西岸的魏军营寨,心中不禁赞叹龙贾的老辣。龙贾的河西大军自然不会驻扎在离石要塞,那里只是他的后援基地。所谓河西大军,分别驻扎在大河西岸的三个山头。这三个山头,东距大河五六十里,西距洛水也是五六十里,在两河的中间地带形成一个天然的“品”字形,互为犄角之势。中央山头上一面大纛旗迎风招展,显然便是龙贾的中军大营。北面前出的山头上,隐隐有战马嘶鸣,应当是龙贾的骑兵右军。南面前出的山头营寨前,隐隐可见鹿角壕沟,显然是龙贾的步兵左军。三座山头各自相隔二三里,中间各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四面山原地势都很低缓,魏军营寨完全是居高临下,既可迅速展开,又可快速回拢。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片易守难攻的营地。
  “你们说,龙贾的粮草辎重藏在何处?”卫鞅没有回头。
  车英:“当在大河西岸的那片山沟里。大良造请看,那条路伸到山下就没了。”
  “我看也是。那座山过河就是离石要塞,两边均可救急。”景监赞同。
  卫鞅微微点头,回头吩咐,“车英,立即命行军司马,寻找几个当地老秦人,请到中军。走,我等回帐。”
  回到中军大帐,卫士立即给卫鞅拿来秦军的传统战饭,一块很咸很辣的干牛肉,一块又硬又酥的干烙饼,一大碗野菜汤。几百年来,深受游牧部族骑兵影响的秦军,历来的粮草辎重都比别国军队简单。非但每人携带五斤干肉、五斤干饼算做三天军粮,而且辎重队伍也不运谷麦生粮,骡马大队驮运的全部是干饼、干肉和马料。大军歇息,从来不用埋锅造饭,但有饮水便成。如果是兼程疾进,士兵们就边走边吃。所以,秦军的辎重后军从来没有牛车挑夫,非常精悍且行动迅速,几乎从来都是与大军同步前进。主力大军中也没有专门的炊兵,全部是作战兵士。只有在扎营休战的时间里,秦军士兵门才采来野菜,埋锅煮汤。卫鞅很喜欢这种简单生活,真正是与士兵们一模一样,竟觉得比官署宫廷还酣畅了许多。
  卫鞅刚刚用过战饭,车英就带来了三位老人。
  车英一说这是大良造,老人们就一齐拜倒,唏嘘流泪的哭诉起来。
  魏国占领河西已经四五十年了。魏文侯后期与魏武侯时期,的确是雄心勃勃的将河西之地当作本土一样治理。但在魏惠王即位后,却由于秦献公拼死抗争,连年进行收复河西的大战,加之魏国君臣都志在中原争霸,便认为河西之地是“兵家战区”,撤回了官吏和魏国老农户,任这里的老秦人自生自灭。虽然没有了官府管辖,龙贾的几万大军还是照样向河西老秦人征赋征役,散兵游勇欺压老秦人的事,更是屡见不鲜。于是,河西老秦人便部族相结,纷纷逃亡到山中自保。近十几年来,河西老秦人听说秦国变法后大富起来了,便又成群结伙的偷偷下山,想逃向关中。不想山口要道都被魏军封锁,虽零零星星逃走了一些,大部分老秦人还是在山中过着半匪半民的日子。近日秦军开过洛水,龙贾收缩兵力,撤回了封堵山口要道的军兵。老秦人们方才得以偷偷出山打探,才知道秦国大军到了,奔走相告间竟是喜不自胜,却又听说秦国法令严苛,疑惑会不会接纳他们这些遗民,一时间竟是不敢出山。
  “我等三人,在山外采药,被几位军爷找来,请大良造饶恕我等遗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叩头不止。
  卫鞅连忙扶起老人,连连感慨叹息,“丢土遗民,国府之责,庶民何罪?河西老秦人饱受沦丧之苦,卫鞅代国君向河西父老赔罪了。”说罢,便是深深三躬。
  老人们大出所料,一阵激动,竟一齐伏地,放声大哭起来。
  卫鞅车英也唏嘘不止,连忙将老人们扶起入座,吩咐拿来战饭菜汤让老人们充饥。
  一个老人惊讶了,“还是秦军老战饭也!大良造也用如此战饭么?”
  车英笑道:“老人家,大良造和士兵们一模一样,有时比士兵吃得还简朴呢。”
  老人拭泪感慨,“二十年前,我也是秦军骑士呢。大将如此,秦国有望啊……”
  “老人家,你当过秦军骑士么?”卫鞅目光闪亮。
  老人点头,“少梁之战,我身负重伤,被埋在死尸堆里了。夜里爬出来,爬到天亮,却不想迷失了山向。要不是这两个采药老哥哥,早没我了……”
  “你便和两位老人家,一直采药?”
  老人点点头“两位老哥哥教我的,他们还懂点儿医道呢。”
  “老人家,你等对这一带山地很熟悉么?”
  “那熟!大路小路,人道兽道,闭上眼都能走出去!”老骑士慨然回答。
  “魏军扎营的三座山,也熟么?”
  “熟!”另一个精瘦的老人笑道:“那三座山本来没有名字,我等叫它三熊山。中间那座山有黑熊,北边那座山有白熊,南边那座山有灰熊。就叫它三熊山可!”
  “后山有路么?”
  老骑士沉吟,“有是有,很难走,大狗熊踩踏出来可。”
  “魏军可知道这些路么?”
  老骑士连连摇头,“说甚来?他们咋个知道?我哥儿仨经常爬到后山顶看魏军操练,魏狗子一点儿都没得觉察!”
  “一万人上山,大约要多长时间?”
  老骑士眯着眼想了片刻,“夜间上山,要大半夜,五更到山顶可!”
  “三位老人家,夜里可能带路么?”
  老骑士哈哈大笑,“说甚来?咋不能?只怕兵娃子还跟不上我等老弟兄可!”
  “好!”卫鞅拍案吩咐军吏,“将三位老人家请下去好生歇息。老人家,请。”
  三位老人下去后,卫鞅立即和车英景监秘密计议,一个奇袭方略便在半个时辰内迅速形成了。片刻之后,将令传下:两万骑兵坚守营寨,三万步军立即轻装!
  天色暮黑,乌云遮月。秦军营寨依旧灯火连绵,卫鞅的三万步军分成三支,悄无声息的开出大营,沿着隐秘的山道急行。在三位采药老人的带领下,疾行一个时辰,便各自到达三熊山的背后,散开队形便悄悄开始登山。
  天交四鼓时分,两万骑兵摘去马铃,包裹马蹄,马口衔枚,便在漆黑的夜色里开出大营,秘密行进到三熊山正面的山谷里埋伏下来。
  秦军的营寨依旧灯火连绵,不时传来隐隐的战马嘶鸣。
  此时,龙贾正在通往河西的大道上飞骑奔驰。他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觉得卫鞅大军静悄悄的驻扎在河西却不动手,大有蹊跷。按照以往大国开战的传统,一般都会派出使者下战书,而后发兵交战。即或不下战书,大军开到战区后也必然有所动作。以最近发生的大战看,也都是这样:魏国攻赵是大张旗鼓,攻韩也是大张旗鼓,齐国两次猛攻大梁,更是大张旗鼓;桂陵、马陵两次伏击是被动作战,自然悄无声息,但这是另类打法,不是收复失地的进攻性作战。目下秦国开出数万大军,驻扎在隐秘的洛水河谷,却是毫无动作,当真怪诞!据斥候消息,秦国大军似乎还不是从咸阳出发的,因为咸阳没有任何欢送大军出征的举动。那么,这支大军必是从秦国西部的训练营地出发的了。如果说是到北地郡驻防,却为何开到早已经被魏国占领四十余年的河西地带?如果要收复河西,却为何静悄悄猫在那里不动呢?这个卫鞅,还当真教人难以揣摩。想着想着,龙贾甚至后悔回这一趟安邑,非但受了一通奚落嘲笑,还没有带回预想的三万铁骑,而且还得等待那位膏粱统帅的兵马会合后才能行动,这可真是自缚手脚了。
  作为久经战阵的三朝老将,他并不畏惧秦军,更想依靠自己的八万守军一举击退卫鞅的进犯。但他毕竟久在前沿,深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自己纵然击退秦军,若不能斩首全歼,依然是后患无穷。为今之计,也只有赶回去坚守,吸住秦军,等待精锐铁骑到来再聚歼秦军。但愿自己离开的这两天,河西不会有事……可是,秦军万一趁机突袭呢?
  一想到这里,龙贾的心骤然一紧,打马一鞭,星夜急赶!
  天交五鼓,正是天地最为黑暗的时分。莽莽山原,尽皆溶入无边的暗夜,惟有魏军大营的军灯在山上明灭闪烁,就象天上遥远的星星。隐隐约约的刁斗声混合着隐隐约约的大河涛声,在秋天的山风中,就象山河在呜咽。
  “镗——镗——镗——镗——镗——”魏国军营的刁斗悠长的响了五次。
  突然,仿佛天塌地陷,三座山头的战鼓骤然间惊雷般炸响,山顶倏忽涌出连天火把,呼啸着呐喊着冲入山腰处魏国的营寨!魏军的山后本来就没有设防,只有拦截野兽的最简单的鹿角木栅。就是这些简单障碍,也早被秦军悄悄挖掉了,后营几乎成了没有任何障碍的山坡。秦军步卒俯冲杀来,简直就象滚滚山洪,势不可当!魏军长期蔑视秦军,纵然明知秦军就在洛水河谷驻扎,也丝毫不以为意。统帅龙贾又不在,三军更没有丝毫的战事准备。如今被精锐的秦军步兵在黎明的沉沉睡梦中突袭强攻,立即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混乱。营寨成了漫无边际的火海,魏军懵懂窜突,自相践踏,完全溃不成军,慌张之中,便如蝗虫般涌向山口寨门。半个时辰内,三座大营的魏军残兵,便狼狈的涌进了正面的谷地之中。
  突然,又一阵雷鸣般的战鼓,秦国的两万铁骑在晨曦雾霭中两翼展开,赫然堵截在谷口!
  就在这时,一支红色铁骑从山谷冲进茫茫慌乱的魏军之中,所到之处,红色魏军一片欢呼!这正是老将龙贾率领他的百人骑队赶了回来,在乱军中突进山谷了。曙光之中,可见一面“龙”字战旗迎风招展,一员大将白发红袍,手持一条长戢,胯下红色战马,在狼狈鼠突的乱军中竟是勇迈非凡——正是赫赫猛将老龙贾到了!他拔剑怒喝,连斩三名惊恐四窜的百夫长,魏军的三四万残兵居然整肃下来,迅速列成了一个方阵。
  此时,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响彻山谷。站在山坡大纛旗下的卫鞅高声笑道:“龙老将军,我已下令步军停止攻杀,老将军下马投降吧。”
  龙贾戢指卫鞅,怒喝一声,“卫鞅偷袭,有何炫耀?!”
  卫鞅大笑:“兵者,诡道也。吴起当年若不偷袭,焉有河西之地?老将军乃魏国少有的骨鲠之臣,只要退出河西,秦军放你生路一条。”
  龙贾愤然高声,“为大将者,自当战死疆场,丢土全师,岂是我龙贾所为!”
  “好!”卫鞅扬鞭一指,“老将军尚有四万之众,我只用两万铁骑,一个时辰全歼魏军!”
  龙贾哈哈大笑,“卫鞅,你打过仗么?一个时辰全歼?狂妄之极!列阵——!”
  卫鞅手中令旗一扬,猛然劈下!
  车英举剑大喝一声“杀——!”便闪电般冲出,身后两万铁骑自动展开,分成三路狂风骤雨般卷进山谷!步骑平川决战,步兵本来就是劣势。加上魏国河西守军多年没有实战,更不是庞涓原先率领的精锐武卒,经突袭之后惊慌逃窜出来,士气正在沮丧,如何经得起斗志高昂训练有素的秦军铁骑的猛烈冲击?一个冲锋,魏军便被分割成小块挤压在山根,完全成了秦军骑士剑下的劈刺活靶。就是龙贾率领的百人铁骑,也被一个秦军百骑队猛烈冲散,只三四个回合便死伤了大半。秦军对魏军的仇恨由来已久,加上新军首战,锋芒初试,人人要奋勇立功,剽悍猛勇之气竟是势不可当!
  还不到一个时辰,山谷中的四万魏国步兵,竟没有一个能够站着的了。
  惟有孤零零的龙贾,血染白发,象一尊石雕般立马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中。
  那时侯,骑兵将领也和骑士一样,用的都是短兵器,使用长戢者极少。直到战国末期,骑兵将领使用长兵器才日渐多了起来。这龙贾却是天生异禀,膂力过人,一支铁杆长戢五十余斤,在骑兵短剑的战阵之中从来都是所向披靡势不可当!身经百战“龙不死”,与龙贾的特异兵器不无关系。但是,打仗毕竟不是儿戏,大将无论如何勇猛,如何抵得山呼海啸般的千军万马?仗,总是要依靠全体士卒一刀一枪的整体拼杀的。龙贾身经百战,岂能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当他眼见自己的三四万步兵在秦军黑色风暴冲击下溃不成军,根本没有机会形成有效的阵形抵抗时,他就知道这将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战。他勇猛冲杀,不断扑向秦军的将领,发誓至少要将车英斩首马下!然则秦国的骑兵训练别出心裁,五骑一伍,小阵形配合厮杀,绝不做憨蛮的个人比拼。眼见龙贾勇猛,便有两个骑伍十名铁甲长剑骑士冲上,将龙贾围定在核心做轮番攻杀!在往昔血战中,龙贾曾经身陷百骑包围之中,也是照样杀破包围。可今日秦军骑兵这战法确实奇特——十马连环,个个骑术精湛,风车般围着龙贾飞驰,剑光闪闪,竟是没有丝毫缝隙可乘;长戢堪堪砍刺出去,身后便有长剑劈刺到人身马身,竟是容不得他伸展长大兵器的威力。堪堪半个时辰,龙贾竟是冲不出这十骑圈子!眼看红色步兵一片一片的倒在山谷之中,龙贾终于长叹一声,突兀勒马……
  数百名骑士涌来,拈弓搭箭,围住了龙贾。卫鞅飞马赶到,高声大喝,“不得对龙老将军无理!”走马入围,肃然拱手道:“龙老将军,你可以走了。”
  龙贾凄惨淡漠的笑笑,拱手慨然一叹,“卫鞅啊,秦国锐士将天下无敌。老夫佩服!”说罢拔出长剑,一剑刎颈,沉重的栽倒在马下。
  卫鞅叹息一声,“马革裹尸,战后安葬老将军。”又转身对车英下令,“多派游骑,封锁道路山卡,莫使消息走漏魏国!”
  “遵命!”车英一声答应,便去布置了。
  太阳堪堪升起,魏国八万大军的尸体覆盖了山野,在秋日晨雾中蒙蒙一片血红。
  
  第十二章 收复河西 第四节 秦步决魏骑 公子卬全军覆没
  旬日之后,公子卬率领三万铁骑,还有魏惠王特赐的一千虎骑卫士,浩浩荡荡的向河西开来。一路上,他既很骄傲又很生气。骄傲的是,他终于做了三军统帅,成就了“出将入相”的功业顶峰。看着原野上旌旗招展战马嘶鸣烟尘蔽日的壮阔景象,看着斥候穿梭般向他禀报沿途情势,又飞马传达他的各种命令,他深深体会到了统帅的美妙滋味儿——这军中权威与丞相权威,竟又是另一番天地呢。生气的是,龙贾这个老军头既没有军情回报,也没有前来迎接,分明竟是狂妄之极。
  兵行到离石要塞,公子卬思忖一阵,命令扎营歇兵。他的中军大帐便扎在要塞城堡的西门外,比城堡里黑糊糊的石头房子舒服多了。大帐扎定,公子卬又痛痛快快的沐浴了一番,才轻裘出帐,派出行军司马飞驰河西,宣龙贾火速前来晋见!如果治不顺这个老军头,日后这个三军统帅还有颜面么?
  那个行军司马过了大河石桥,便遥遥看见山头上三座河西大营的红色旗帜。飞马疾进,却闻得山谷里弥漫出一股血腥臭味儿!虽然惊奇,却也不及多想,不消片刻便来到营前。报号验令之后,行军司马匆匆进营,刚刚走得几步,便被两个军卒猛然扑倒,眼睛蒙上黑布,晕晕忽忽被一队战马驮走了。
  天将暮色时分,一个红衣军吏飞马来到河东的离石要塞向公子卬禀报:老将军龙贾染病不起,行军司马不慎摔伤,正在军营疗伤,老将军命他前来火速禀报,请大元帅即刻发兵会合共破秦军。
  公子卬冷冷笑道:“何谓‘共破’?老将军还能打仗么?传令老将军,大军明日开到,本帅自有破敌良策。老将军么,尽管养病就是。”
  军吏领命,飞马驰回河西去了。
  公子卬传令上饭,准备饭后再好好思虑一下破敌良策。一名艳丽的侍女轻柔的从后帐捧来一个铜盘,在长案上摆下了一鼎一爵一盘。鼎中是逢泽麋鹿肉,爵中是上上品的宋国米酒,盘中是松软的大梁酥饼。公子卬坐到案前,不禁油然感念夫人对他的关切。夫人心细,知道他虽然吃得极少,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竟特意进宫通过狐姬请得魏王准许,派了府中最能干也最得夫君喜爱的一名侍女,随军侍侯他的衣食起居。夫人又极尽疏通,每天从安邑派出一名快马特使,为他送来各种名贵饮食,使他犹如在家安卧一般。昨日一天行军,夫人特使竟送来了两次军食。第一次是安邑洞香春的金匣白玉羹,第二次竟是楚国的玉装蛇段!连他也感到惊讶,不知夫人如何竟能知晓他经常和魏王一起享用的这些珍馐佳肴?今日是逢泽麋鹿肉和宋酒梁饼,每一样都价值数十金弥足珍贵呢。在安邑大梁,这一餐便将近百金,相当于一个中大夫半年的爵禄!然则,公子卬对这种些须小事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他是国家的栋梁丞相,又是国家的干城元帅,衣食起居这样的琐碎小事,听任夫人侍女安排便了,无须计较。他要思虑的是国家的兴亡安危。
  细细的咀嚼着逢泽麋鹿,品尝着那恰倒好处的肉筋弹性和奇特的野香,公子卬知道,这是一头幼鹿,而且是极具滋阴功效的母鹿。心中一动,他不禁瞄了一眼跪坐在身旁的侍女,那雪白的脖颈散发出的醉人香味儿与小母鹿的肉香混合在一起,不禁使他一阵心动!
  这个侍女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尤物。以往,夫人总是有意无意的防着他和她在一起。这次,夫人却竟然将这个小尤物公然送给了他,实在令他喜出望外。看来,他的将相功业已经使夫人折服了,这次大胜班师回去,夫人还不知道要如何献媚给他呢?女人哪女人,天生便是英雄与功业的奴隶啊。打败秦军,我公子卬便是力挽狂澜的功臣。望前走呢,魏王已经昏聩,失去了朝野人心,我公子卬王族出身,魏王的庶出兄弟,难道不能取而代之么?念头一闪,公子卬便心头狂跳,热血骤然涌上头顶!刹那之间,他觉得身边侍女竟如粪土一般。对,为何不能拥有象狐姬那样的奇珍异品?战国之世强力相争,谁有实力,谁便能登上权力颠峰,我们魏氏祖先原来还不是晋国的一家臣子?这次大胜秦军,我公子卬兵权在手,政权在握,将魏国的乾坤颠倒过来有何难哉?
  猛然,公子卬觉得身上燥热起来,敲敲长案,“撤下去,本帅还有军机大事。”
  艳丽的侍女诱人的一笑,撤下了长案上的精美器皿。
  公子卬在华贵的大帐中踩着厚厚的地毡,踱步沉思起来。猛然,他心中一闪,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立即高声命令,“笔墨伺候!”艳丽侍女恭敬轻柔的捧来笔墨皮纸,公子卬略微思忖便提笔疾书,片刻之间写完,高声道:“司马何在?”一个行军司马大步走进,公子卬命令,“将此书信,即刻送往秦军大营,带回卫鞅回书!”又秘密叮嘱了一番。
  行军司马接过封好的书信,上马飞驰河西去了。
  卫鞅的五万军马依旧驻扎在洛水河谷。秋日枯水,洛水河面大缩,河谷倍加宽阔。秦军在这里扎营,一可以就近利用水源,二可以迅速渡河进退自如。全歼龙贾大军后,卫鞅下令将魏军尸体全数搬往一道隐秘的山谷,整理三熊山营寨,虚设魏军旗帜,又派一千铁骑扮做魏军驻扎营内,卡住所有通往河东的要道,对离石要塞封锁消息。
  卫鞅最担心的是,公子卬被吓得缩了回去,不能全歼。卫鞅没有料到的是,公子卬竟然如此迟缓,竟在龙贾大军被全歼后十天才赶到离石要塞。及至活擒了公子卬的行军司马,知道了魏军详情,卫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近年来,他也风闻魏国的太子申和公子卬被誉为“名将”,虽说他深知两人底细,但还是不敢有丝毫轻敌大意,世道沧桑人事多变,万一公子卬真有长进了呢?十天来,卫鞅和车英、景监反复计议,谋划了三套应敌方略,准备着大破魏军最后一支精锐铁骑。
  军灯点亮的时分,卫鞅接到装扮魏军司马的偏将回报,说公子卬大军明日开到河西!卫鞅立即聚将到中军大帐,部署大军明日行动。刚刚结束,公子卬的军使就飞马赶到,向卫鞅递交了公子卬的亲笔书信。
  “两军议和?龙贾老将军答应么?”卫鞅将书信撂在案上,微微冷笑。
  魏军使者高声回答,“元帅将令,龙贾安敢不从?”
  “如此说来,元帅没有向龙老将军知会了?”
  “正是。”魏军使者赳赳回答。
  卫鞅故做沉吟,“也好,两军议和,避免了一场流血大战。我这里回书一封,请贵使带回便了。”
  “是。我军元帅正是此意。”魏人历来蔑视秦人,这个小小司马也是一脸傲气,看得帐中将士眼中冒火。
  卫鞅却仿佛没有看见,微笑着写了回书,封好交使者带回。
  军使刚一出帐,卫鞅便向车英使个眼色,车英快步出帐,命令斥候飞马“龙贾魏营”,告知“魏军”,军使不进营便放他回去河东,一旦进营便立即拿获。片刻之后斥候回报,魏军特使飞马直回河东,而且专门走了一条远离三熊山的小路。帐中将士们不禁轰然笑了起来,觉得大为奇异。
  卫鞅笑道:“公子卬多有小智,自卑自负却又野心勃勃。他根本想不到龙贾已经被我军全歼,却以为是龙贾等一班老将怠慢于他,不和他联络,便有意冷落龙贾,更不和他联络。所谓与我军议和,不过是公子卬想抛开龙贾,单独建立大功,好在班师安邑后做上将军而已。此等卑劣猥琐之人,岂能忠心谋国?魏国连战皆败,全在于此等人物当道也。”
  “我军当如何全歼魏军?请大良造下令。”车英慨然拱手。
  卫鞅肃然拍案,“这次我军要彻底震慑魏军。车英听令,命你率领一万铁骑,隐蔽在大河西岸山谷,明日魏军开过河西后,立即飞兵河东,夺取离石要塞!”
  “车英遵命!”
  “景监听令,命你率领五千铁骑隐蔽在三熊山后,魏国大军一旦过山,立即陈兵要道,堵截魏军退路。”
  “景监遵命!”
  “步军三将听令,两万步军连夜构筑圆阵,精心准备,明日大破魏军铁骑。”
  “步军遵命!”
  部署完毕,将领们匆匆出帐,分头紧张的准备去了。
  朦胧夜色中,秦军营地又一次井然有序的秘密运动起来。
  河东的离石要塞,却是一片欢腾气息。公子卬已经传令三军“饱餐鼾睡,明日迫使秦军退回!”将士们对这种闻所未闻的奇特军令感到惊讶,一时间竟是三军哗然。魏军铁骑在庞涓统领的时期,从来不许“饱餐”,更不许“鼾睡”,以免遇到紧急偷袭或需要兼程疾进时骑士过于笨拙懵懂。这本来是精锐军队的基本规矩,魏军将士自然习以为常。今日军令忒煞作怪,竟公然是“饱餐鼾睡”!如何不令训练有素的魏国精锐骑兵感到做梦一般?饱餐战饭后,军帐里便处处议论,都说丞相乃上天星宿,魏国福将,跟着丞相打仗,不辛苦不流血还照样立功!丞相说“明日迫使秦军退兵”,那就一定有妙算!说不定丞相已经命龙贾将秦军后路都抄了呢。秦军和魏军打了多少年仗,秦国人哪里胜过了?将士们越说越安心,便纷纷倒下头去,军营里便弥漫开一片一片沉重的鼾声。
  三军统帅公子卬却没有睡,他很兴奋,却总觉得有件什么事儿没有办,踱步沉思,猛然大悟,高声对着帐门,“来人!”
  行军司马匆匆走进,“听元帅号令!”
  “我军乐舞可曾带来?”公子卬正色问道。
  “回元帅,军中从无乐舞,这次也没有带。”行军司马小心翼翼。
  “何其蠢也!威之以力,服之以德,魏国大军如何能没有乐舞?明日两军议和,我要德威并举,岂能没有乐舞?想想,离石要塞有没有?”
  “离石要塞……只有长短号。”行军司马低着头。
  “牛角号么?”
  “是。魏国军制,千军一旗三号,我军也有近百支牛角号。”
  “好!那即刻将我军号手集中起来,练吹雅乐!”公子卬很是果断。
  行军司马却大为惊讶,“元帅,军号手何曾吹过雅乐?连乐谱也没有啊。”
  公子卬不耐的训诫,“尔等何其无能也!即刻集中号手,本帅给你默写《鹿鸣》乐谱。”
  “是!”行军司马匆匆去了。
  “笔墨伺候!”公子卬一声吩咐,艳丽侍女便捧来笔墨皮纸,跪坐磨墨。公子卬思忖片刻,便提起雁翎大笔,竟然将一曲《小雅。鹿鸣》的曲谱弯弯曲曲的画了出来,惊得艳丽侍女对他如天神般仰慕。他踱步欣赏片刻,便亲自拿着曲谱出帐了。
  在三军统帅公子卬的亲自指挥下,离石要塞外的军营里响起了呜呜咽咽参差不齐的牛角号声,昂扬凄厉的牛角号,变成了靡靡荡荡的催眠曲。三万骑士在断断续续的乐声中各自做着光怪陆离的梦,便到了东方发白的时候。
  秋霜初降,河西山原一片苍茫枯黄。咸阳栎阳也许还是秋阳如春,这里却已经是寒风料峭了。卫鞅起得特别早,他踏着秋霜登上洛水东岸的小山,凝望着东方大河,等待着那红色的队伍。他不习惯那套铜盔铁甲的上将装束,只穿了一身软甲,外罩着那件白色斗篷,头上带着一顶斥候用的较轻的牛皮盔,行动大是轻便。四望寂静空旷的山原,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函谷关,这里一结束,就必须连续秘密行军,只有将魏军彻底赶出函谷关,河西之地才算全部收复!
  令他高兴的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千夫长向他提出了一个奇袭函谷关的方略,并且自请三千铁骑,一举收复函谷关。这个千夫长叫司马错,厚重稳健,非但作战勇猛,而且谋划间颇通兵法!卫鞅很是兴奋,和车英一起与这个司马错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决定,派司马错接替景监,率领五千铁骑断绝魏军后路,腾出景监与他共同对付这个公子卬.卫鞅心中已定,司马错若能打好这一仗,秦国就将涌现一个年轻的将才,对于目下的秦国来说,这一点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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