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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下册)

_50 吉川英治(日)
"大藏和我在天地神明之前立过誓,不可将我们的目的告诉他人,即使是对泽庵大师也不能说。可是师父武藏竟然被冤枉是偷宝藏的人而关到秩父监狱,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明天我立刻启程到秩父,告诉他们下手的人是我,并向他们自首,把师父从牢里救出来。"
泽庵不断地点头听他说话,然后抬起头来:
"如此说来,偷宝藏一事是你和大藏所为?"
"是的。"
城太郎抬头挺胸地回答,语气中毫无羞耻之意。
泽庵瞪大眼注视城太郎,城太郎只好低下头来。
"你真的是小偷?"
"不……不,我们不同于普通的盗贼。"
"难道小偷还有分等级吗?"
"可是,我们不是为了私欲才当小偷,而是为了功名,我们只动公家的财产。""这我可就不明白了。"
泽庵断然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是义贼吗?在中国的小说里,经常出现这种剑侠和道侠等奇特的人,你是跟这些人同类的吗?"
"如果我再多加解释,就会抖出大藏的秘密。所以,无论你再怎么骂我,我只得忍气吞声。"
"哈哈哈,这么说你是不会透露真相的,是吗?"
"虽然如此,为了救出师父,我会去自首。希望大师能好好地转告武藏师父。""我泽庵可不做传声筒。武藏本来就无罪,即使你不去救他,他也会被释放。但更重要的是,你应该坦诚面对佛陀,幸好有我这个泽庵来引导你,真心地向佛陀忏悔吧!"
"向佛陀忏悔?"
城太郎从未想过这件事。
"没错。"
泽庵理所当然地劝城太郎。
"听你的口气,当盗贼似乎是为社会、为人们,听起来很伟大。可是在管他人闲事之前,该先管好自己才对,你周围难道没有不幸的人吗?"
"如果全都为自己着想,就做不成天下的大事了。"
"你真是乳臭未干。"
泽庵怒斥一声,重重地打了城太郎的脸颊一拳。城太郎冷不防被打了一拳,惊慌失措。
"你自己才是为人处世的根本。任何事业都是从自己开始,完全不考虑自己要如何为众人做事?"
"不,我的意思是说,不考虑自己的欲望。"
"住口,你可知道你只是一个乳臭未干尚未成熟的毛头小子,人生历练还很嫩,便自认为了解社会,甚至夸口要做大事,这种人才是最可怕的。城太郎,我大致已经了解你和大藏所做的事。我现在不再追问了。你是傻瓜,你是笨蛋,只有身体长大,内心却未臻成熟。你在哭什么?你在后悔什么?你最好擦干鼻涕,好好反省。"
泽庵叫两人睡觉。城太郎不得不睡,只好盖上草席躺下来。
泽庵睡了,伊织也睡了。
可是城太郎却睡不着。他心里惦念着被关在监狱的师父武藏,他双手合掌于胸,打从心里赎罪。
他仰躺着,泪水沿着眼尾流到耳朵里。侧躺过来,又想起阿通姐,不知现在如何了。阿通姐如果在此,他更是无颜以对。泽庵刚才那一拳打得他疼痛无比。即使阿通姐不打他,想必也会捶胸顿足大哭的。
自己对大藏立过誓言,绝对不可以泄漏秘密。但是天亮之后,泽庵一定又会来劝他,城太郎决定趁现在逃走。
城太郎决定后,悄悄地站起来。这座草庵既无墙壁,也无天花板,很容易逃走。他走到屋外仰望星空,再不赶快走的话,天就要亮了。
"喂,等一下。"
城太郎正要离开,背后传来令他心头一惊的声音。原来泽庵正站在他背后,泽庵来到他身边,将手放在他肩上。
"你真的要去自首吗?"
"……"
城太郎默默地点头,泽庵怜悯地说:
"你真的想冤死吗?你未免太草率了。"
"冤死?"
"没错!也许你认为只要出面自首,承认自己是犯人,他们便会释放武藏。要知道世上可没这么便宜的事。你到了役所,就必须将隐瞒我的事全部招供,他们才可能会相信你。结果武藏依旧被关在监狱。你呢?在这一两年势必被活活地拷问---这是必然的结局。"
"……"
"也许你不认为这是冤死,如果你真想洗雪师父的冤罪,必得先洗清你自己才行。你认为让役所的人拷问比较好,还是坦诚面对泽庵比较好?"
"……"
"我只是佛陀的一名弟子。并不是我逼问你,或是由我来裁决,我只是引导你坦诚面对佛陀罢了。"
"……"
"如果你不喜欢这样,还有另外一个方法。昨夜我在这里跟你的父亲青木丹佐卫门不期而遇。这会儿又碰到他的儿子,也就是你,我们是何等有缘啊!丹佐现在在江户的某座禅寺里,反正你终究难逃一死,不如去见见你父亲最后一面吧!顺便可以问你父亲,我所说的话是对还是错。"
"……"
"城太郎,照方才我说的,你有三条路可以选择。"
泽庵说完准备回去睡觉。
昨天和伊织在树上缠斗时,远处传来的箫声又再度回响于城太郎耳际。现在才知道那是父亲吹的箫,城太郎即使不问父亲的近况,也可以从箫声中了解父亲现今是多么的彷徨,多么悲伤……
"等一下……泽庵大师,我说,我说。虽然我曾向大藏发誓不告诉别人,但是我要向佛陀说出一切。"
说完,他拉着泽庵的袖子走入森林里。
城太郎向泽庵告白。黑暗中,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将一切事情全盘托出。
泽庵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全部了。"
城太郎说完沉默不语,泽庵这才问道:
"只有这样吗?"
城太郎回答:
"是的,就是这样。"
"好。"
泽庵也沉默了大半天。不久,杉树林上空出现淡蓝破晓色。
乌鸦开始嘎嘎叫,四周渐渐转亮,泽庵似乎站累了,便坐在杉树下。城太郎则倚靠在树干上,等候泽庵的教诲。
"……你竟然被卷进这些危险分子当中。这群人没搞清天下动向,实在悲哀,幸好事情尚未发生。"
泽庵现在已经大致了解。他从怀里拿出两枚黄金,叫城太郎马上离开这里。
"你再不快点离开,除了你之外,可能还会危及你父亲和师父,快点逃到别处去吧!逃得越远越好---而且要避开甲州路和木曾路,因为从今天下午开始,各个官所可能要严加戒备了。"
"可是,师父怎么办呢?他为我坐牢,我岂能如此逃走?"
"这件事由我来处理。再过两三年,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之后,再去找武藏赔罪。到时候,我会陪你去的。"
"……那么我走了。"
"等一下。"
"是的。"
"临走之前,江户的麻布村有座正受庵禅寺,你父亲青木丹佐昨天已经先去那里了。"
"是。"
"这是大德寺的大印,你带着它到正受庵领取和尚的斗笠和袈裟。暂时和丹佐一样打扮成和尚,赶紧逃走。"
"为什么要打扮成和尚?"
"你这个笨家伙,连自己犯了什么罪都不知道。你们想暗杀德川家的新将军,并趁机放火烧大御府的骏所,意图一举让关东地区陷入混乱。真是一群莽汉,而你不就是其中的一个吗?说得严重一点,就是扰乱治安的叛徒。若被抓到,一定会被砍头。"
"……"
"快走,趁太阳还没升起之前快走。"
"泽庵大师,我还要问你一句话,为何说想打倒德川家就是叛徒呢?那德川打倒丰臣取得天下,为何就不算叛徒呢?"
"……我不知道。"
泽庵用可怕的眼神瞪着城太郎。对于此事谁也无法说明。虽然泽庵并不是无法让城太郎信服,只是他现在找不到能让城太郎心服口服的理由。时局天天在变,很自然地产生这种结果。意图推翻德川家的人便是叛徒。因为社会的情势就像一股大潮流,若有人想违逆,必定会落得身败名裂的悲惨命运,甚至被时代所排斥而灭亡,这已是个不争的事实。
18
这一天,泽庵带着伊织去拜访赤阪城的北条安房守家。大门前的枫叶不知何时已经转红了。
"北条大人在吗?"
泽庵问一位小仆人。
"在,请等一下。"
说完,小仆人跑进屋去。
安房守的儿子新藏出来迎接。他说不巧父亲进城去了,请泽庵两人先进屋里。
"他在城里吗?这太凑巧了。"
泽庵说自己也正要进城,希望能将伊织留在这里。
"当然可以。"
新藏看了伊织一眼,笑着回答。因为他与伊织称得上是旧识。既然大师要进城,新藏便吩咐仆人备轿。
"那就拜托了。"
在等待轿子时,泽庵站在枫树下欣赏红叶,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江户奉行叫什么?"
"你是指镇上的奉行吗?"
"哦!这么说来镇上的奉行是新设立的喽?"
"是堀式部少辅大人。"
犹如神轿般的轿子来了。泽庵嘱咐伊织要听话别调皮,自己则坐着轿子摇摇晃晃地通过枫树下出门去了。
伊织已不在门口,他跑到马厩看马。马厩有两栋,全都是一些鬃毛、白眉、月毛等,而且每一只都养得肥肥壮壮。伊织纳闷不种田干吗要养这么多马?不由得对武士家的财富咋舌。
"对了,一定是作战用。"
找到答案后,他更仔细地观察马匹,发现武家所养的马和野生马长得不太一样。
从小,马便是伊织的朋友,他非常喜欢马,怎么看都不厌倦。
这时,门口传来新藏大声说话的声音,伊织以为是骂自己,连忙回头,看到门口站了一名消瘦的老太婆,拄着拐杖,一脸固执,正面对屋里的北条新藏。
"我父亲不在就是不在。我不认识你,没必要骗你,他真的是不在。"老太婆的态度似乎惹怒了新藏,而新藏的语气又让老太婆更加愤怒。
"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刚称呼安房守是父亲,想必你是他儿子,你可知道,前一阵子我老太婆来敲过几次门了。不只五六次喔!每次来都说不在,谁会相信啊?"
"我才不管你来几次,我父亲不喜欢见客,他不想见你而你却强行要见他,那是你不对。"
"你说他不喜欢见客?别让人笑破肚皮了。他既然不喜欢见人,又为何要住在人群里?"
阿杉婆故态复萌,逞口舌之强,一副今天如果见不到人,绝不回去的表情。
俗语说千斤顶也请不动。现在老太婆就是这副表情。
别以为老人家就好欺负---阿杉婆也有一般老人的自尊心。不,应该说她的自尊心比任何人都还要强。只要有人小觑她,她便陷入紧张的备战状态,甚至摆出周旋到底的态度。
年轻的新藏要对付这老太婆并非易事,搞不好还会被她拳打脚踢或辱骂几句,而对方根本无动于衷,甚至露齿嘲笑。
"无礼的人。"
新藏很想这样骂她,但又想到沉不住气可能会坏事,而且也怀疑这对老太婆是否有效。
"我父亲真的不在。你何不先坐下来,把事情告诉我,我一定替你转达。"
新藏试着安抚老太婆。没想到这个方法比他预期的更为有效。
"我从大川一直走到牛达实在不容易。老实说,我走得脚好乏,就依你说的先坐下来吧!"
她便坐在门内的地板上,右手揉膝盖。但是她的舌头丝毫不疲惫。
"喂!我说你这个儿子啊---刚才你的语气和善,我老太婆也认为是自己太大声了,真不好意思。那么我就先把事情告诉你,等安房守回来之后,你再帮我转告他。"
"我知道了。您找我父亲有什么事?"
"没别的事,是有关作州浪人宫本武藏的事。"
"武藏怎么了?"
"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到关原去打仗,是与德川家为敌的人。而且在乡里做尽坏事,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说他是好人,再加上他杀人无数,连我这老太婆也要找他报仇。他现在四处逃窜,是个无恶不作的浪人。"
"等一下,阿婆。"
"哎呀!你听我说完嘛!不只如此,连我儿子的未婚妻阿通都被他骗走了。这个坏蛋,竟然敢诱拐朋友之妻……"
"等一等,等一等。"
新藏举起手来,制止阿婆往下说。
"阿婆,你到底有何目的?是来说武藏的是非吗?"
"你这傻瓜,我是为天下而来的。"
"你诽谤武藏竟然是为了天下吗?"
"难道不是吗?"
阿婆开始解释。
"听说府上的北条安房守因为泽庵和尚的推荐,竟然要安排武藏为将军家的兵法教练。"
"你听谁说的?这件事还未公开呢!"
"有人从小野武馆那里听来的。"
"果真如此的话,你又想怎么样?"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武藏是个坏蛋,你们竟然要介绍这种人到将军家?这不打紧,还要让他当兵法教练。将军家的师范乃天下之师,我一想到武藏就觉得恶心,浑身颤抖……我来此就是要规劝安房守。你了解了吗?"
新藏相信武藏的为人。父亲和泽庵推荐他为将军家的兵法教练,他亦引以为荣,认为这是一件喜事。
眼前对于老太婆的辱骂,即使耐着性子听完,他也已经面露不悦之色。只是这老太婆一打开话匣子便口若悬河,根本无视于对方的脸色。
"因此我来规劝安房守,阻止这件事,就是为了全天下,你最好别受武藏的巧言所骗。"
老太婆说个没完。
新藏已经听得很不耐烦,想大声骂她啰嗦,可是又怕如此一来,老太婆反而更难缠。
"我了解了。"
新藏按捺不悦的心情,想尽快将阿婆打发走。
"我已经了解你的意思,我会转告父亲的。"
"请你务必转述清楚。"
老太婆再三叮咛,眼见目的达成,穿上草鞋,走到门外。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人声。
"臭婆婆!"
老太婆停下脚步。
"什么?"
她左顾右盼,四处搜寻。这时躲在树干后面的伊织,学着马露出牙齿。
"给你尝尝这个。"
说完向阿婆丢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啊!好痛。"
老太婆抱住胸口,往地上一瞧,地上掉了好几颗石榴,其中一颗已经破碎裂开。
"你这小鬼!"
老太婆捡起一颗石榴要丢回去,伊织边跑边骂,躲到马厩的角落里。老太婆追过去,正在东张西望时,这回又有个软趴趴的东西丢在她脸上。
那是马粪。老太婆赶紧吐了几口口水。用手剥下粘在脸上的东西之后,难过得掉下泪来。自己之所以会遭逢如此悲惨的命运,一再流落异乡,都是为了儿子的缘故。老太婆这么一想,哭得更厉害,年老的身躯颤抖不止。
"……"
伊织跑得远远地,躲着身子只露出脸来。看到老太婆哭得伤心,他也突然感到一阵悲伤,好像犯了大罪似的。
他很想走到老太婆面前道歉,可是想到老太婆中伤师父武藏,又愤怒填胸。不过看见老太婆哭泣,伊织也挺难过的。他现在心情非常复杂,咬着手指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新藏在高崖上的房间叫他,伊织好像得救般,连忙爬上高崖。
"喂!富士山的夕阳好美啊!赶快来看!"
"啊!富士山。"
伊织似乎已经忘却所有的烦恼。新藏亦浑然忘我。刚才他在听阿婆讲话时,便已决定不将此事告诉父亲。
19
秀忠将军年约三十出头。他的父亲在大将军时代已闯下七分霸业,现在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移交给三十多岁的秀忠处理,自己在骏府城养老。
父亲的丰功伟绩莫过于他这一生争战无数。无论学问、修养、家庭生活甚至婚姻,无一不是在战争中度过。现在有场无形的战争,正在江户和大阪之间酝酿着。这场战争足以扭转乾坤,改变世局。因此,一般人都期望这场战争能够了结长期以来的纷乱局面,把日本带向真正的和平。
应仁之乱以后,国内长期处于战乱之中,世人极为渴望和平。撇开武家不谈,一般的贩夫走卒对丰臣和德川均不排斥,只要能建立祥和的社会就行了。
家康把职位让给秀忠时,曾经问他:
"你打算做什么?"
秀忠立刻回答:
"我要建设。"
家康听了极为放心。这件事后来也传遍开来。
秀忠的信念表现在现在的江户。加上取得大将军的认同,大刀阔斧地进行江户大规模的建设。
与他持相反意见并支持太合①遗孤秀赖的大阪城则在准备下一场战争的来临。一些高级将领秘密谋商并差遣密使奔走各地,尽量笼络浪人和游将,储存子弹和枪械,挖壕沟备战,丝毫不怠惰。
(可能又要发生大战了。)
住在大阪城四周五个县内的居民都感到人心惶惶。
(从此以后,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这是江户城一带市民的想法。
人民从令人不安的京城陆续移往建设中的江户。
这是必然的现象。
而且大部分的人已经放弃以丰臣为中心,转而仰慕德川的统治。
事实上,老百姓极为厌倦战乱。与其丰臣获胜而战事连连,倒不如期望德川家能来收拾这个局势。
因此,各藩所离职的大将军和大臣们,极力安排自己的子孙住进关东。渐渐地以江户城为中心的建设和河川土木的修筑等不断蓬勃发展,一再显示出新时代的魅力。
今天秀忠从旧城本馆到新城,微服巡视工地,耳中听着工地传来吵杂的噪音,使他暂时忘了时光的流转。
陪侍在他身边的有土井、本多、酒井等大臣,另外还有数名武士随从,也有僧侣。秀忠在高处摆设桌椅,正在休息。
这时,从红叶山下传来木工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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