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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下册)

_45 吉川英治(日)
"绝不会有这种事的。"
"哎呀!那你去问役僧吧!"
老和尚似乎损失了东西,愤然拂袖而去。
管捐款的役僧,替武藏大致查了一下。
"我这里也没详细的记录。但是这个大藏先生好像时常登山参拜。他带的人到底几岁?我也不清楚。"
那位和尚的态度并不友善。
虽然如此,武藏还是不忘礼节。
"太麻烦你了,谢谢你。"
道完谢走到屋外,来到神乐殿前寻找伊织,伊织正站在群众后面。
由于伊织身子矮小,所以爬到树上看表演。
他并不知道武藏已经来到树下,正看得入迷呢!
黑桧木搭成的舞台,四面垂着五颜六色的帷幕。内庭四面八方全用绳子围住。风一吹来,帷幕随风摇摆,庭院里的火把也摇曳不止,使得火星随风飘扬。
"……"
武藏也跟伊织一样看着舞台上的表演。
他也曾像伊织这样年轻。故乡的赞甘神社的夜祭,就像这种气氛。他看得恍惚了,似乎看到了阿通,以及又八吃东西的模样,还有权叔走路的样子。有一次自己太晚回家,母亲因担心而到处寻找---这些小时候的幻影,现在却包围着武藏,历历在目。
舞台上有人吹笛,有人弹琴。这些山神乐师,为了传达古雅的近卫舍人们的风俗,都穿着古装,衣服镶金花,正好与庭院里五颜六色的光彩相配,令人恍如置身于远古时代。
沉重的鼓声,使得周围的杉木墙板亦随之振动,笛子和其他的小鼓亦随之而起。舞台上有个神乐师的团长,戴着神代人的面具。面具两颊和下巴的油漆已经剥落。那人却跳得浑然忘我。除了跳舞之外,也唱着"神游"的歌谣。
神社所在的神山上
神木的枝叶
在神面前
长得极其茂盛
极其茂盛
那位团长唱完一曲歌谣之后,演奏者开始打节拍并演奏乐器。如此一来,舞蹈、音乐和歌谣合而为一,旋律也加快了。
神!用您的权杖
保佑人们长寿
至高无上的权杖
法力无边
又唱---
这把刀,是何处的刀啊!
是住在天上的丰年神
公主殿里的刀啊
是宫殿里的刀
神乐里有几首歌谣是武藏小时候听过的。这使得他想起自己也曾戴假面在故乡的赞甘神社神乐殿跳舞。
普天之下
保佑世人的大刀
供奉在神前是否得以洁净?
得以洁净?
武藏听着歌谣,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击鼓手。
"啊!这就是二刀法。"
他不顾旁人,忘情地大叫一声。
树上有人说话。
"咦?师父,原来您在这里呀?"
伊织听到武藏的声音,急忙往下看。
"……"
武藏并未抬头。他的眼神不像周围的观众,沉醉于神乐声中,而是充满兴奋的张力。
"嗯,二刀,这就是二刀的原理。击鼓时,拨弹两下,却只发出一个声音。"
武藏一直拱着手腕,凝视着舞台。然而从他的眉尖可以看出这几年来的心结已经解开了。
那就是二刀的功夫。
人生来即有双手,拿剑的时候,却只用到一只手。
如果敌对的双方都只使用一只手,就没什么大碍。但如果其中一人是用双手拿双剑,那么只会单手用刀的人该如何应付呢?
实际上武藏已经有过这个经验。那是在一乘寺下松的对决中,自己独自面对吉冈的人多势众,就是用了二刀的原理。决斗结束之后,武藏才发自己双手握着双刀---右手拿着大刀,左手则拿着小刀。
那时是受本能的驱使,在无意识之下,双手各自出力保护身体。可说是面对生死边缘时,自然习得的技巧。
大军对峙的大战,双方必倾其全部兵力才足以制敌,个人更是如此。
习惯是可以培养的,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真的有二刀法,或者可说二刀法才是最自然的。
至此武藏对二刀的理论深信不疑。
然而,日常生活是平常的所作所为,生死边缘,却是一生中碰不到几次。而剑法的最高境界必须经常仿真自己处于生死关头。
二刀法的练习并非无意识,而是有意识的动作---
在有意识的练习之下,必须做到活动自如,变成一种反射动作。
二刀法必须练到这个地步。武藏经常思考这种功夫的道理。他的信念加上理念,一直想把握住二刀法的精髓。
现在,潜藏在内心的疑惑豁然开朗。在欣赏神乐大鼓演奏时,看到击鼓手那只拨弹的手,使他悟到二刀法的真髓。
击鼓的时候,鼓棒有两次拨动,却只发出一个声音。鼓手看似有意识的左、右---右、左---挥动鼓棒,却是无意识地击出了鼓声,完全进入左右开弓,畅行无阻的自如境界。武藏胸中的心结完全解开了。
五场神乐皆以歌谣开场。最后加入舞蹈。其中也演奏了岩户神乐,以及荒尊的刀舞,轻快的笛子和摇铃在一旁伴奏。
"伊织!你还要看吗?"
武藏抬头望着树上。
"要,我还要看。"
伊织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整个人已被神乐舞迷住,好像自己也变成舞者了。"明天还要爬大岳山到后山的寺院,可别看得太晚,要早点回去睡觉。"
说完,武藏走向观音别院。
这时,一名行动诡异的男子,牵着一只大黑犬跟在武藏背后。看到武藏走进观音院后,男子赶紧回头对着后面说:
"喂!喂!"
他向暗处招手。
12
一般人认为狗是三峰的使者。所以山中的人认为狗是神佛的眷属。
其实,是寺庙希望参拜者下山时能买一些山犬的护身符、木雕或是陶制品等,以增加收入,才有这种说法。
不过,这山上也真有狗。
虽然由人饲养并受人崇拜为神的使者,然而这些狗住在山上,吃的是山中的野食,仍未脱山犬野性,锐利的牙齿更添增狰狞的表情。
这些狗的祖先在一千多年前,随着高丽民族迁徙到武藏野之后,又移居到这里。之后与当地秩父山的坂东种山犬交配,成为目前这种猛犬。
刚才尾随武藏到观音院的男子也用麻绳牵着这种猛犬,这条黑犬对着暗处不断地嗅着。
那只狗闻到了它熟悉的味道。
"嘘---"
饲主拉近绳子,打了一下狗屁股。
饲主的脸与狗一样,露出狰狞的表情,脸上有深刻着的皱纹,年约五十。骨架粗犷,看起来很年轻,应该说比年轻人还要精悍。身高五尺左右,四肢充满弹性,也充满斗志。可说这饲主与他的狗一样,仍未脱山犬的野性。犹如野兽变成家畜之前的过渡期---他是一个山野武士。
然而,因为他在寺院工作,因此服装整齐,窄袖衣上又套上礼服,上面罩着背心,系腰带,穿麻布裤,脚上也穿了一双祭节用的新草鞋。
"梅轩---"
从暗处走出一名女人。
女人因害怕狗而不敢靠近。
"你这家伙!"
梅轩用绳子打了狗头。
"阿甲,你的眼力真好。"
"是那家伙没错吧!"
"嗯,的确是武藏。"
"……"
"……"
两人说完便不再作声,只是望着天上的星星。神乐殿的音乐从黑暗的杉木林间,不断地传了过来。
"现在怎么做?"
"一定要想个办法。"
"既然他已上山来……"
"对,如果让他平安回去就太可惜了。"
阿甲不断用眼神示意梅轩下定决心。梅轩似乎有点为难,眼中露出焦虑的神色。
那是害怕的眼神。
过了不久,他问:
"藤次在吗?"
"在,因为白天喝醉了酒,傍晚就在店里睡着了。"
"你去把他叫起来。"
"那你呢?"
"反正我还得工作。等我巡逻完寺里的宝藏库之后再过去。"
"到我家吗?"
"嗯,到你的店里。"
庭院里的火把仍继续燃烧,两个人影分别消失在暗处。
走出山门,阿甲一路跑回去。
寺院前的街上,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
大部分是艺品店和茶馆。
也有一些小饭馆,飘送酒菜香,和不断传出的嘈杂人声。
阿甲进入其中一家。这家的泥地间里,椅子并列排着。檐前挂着"休息中"的牌子。
"我丈夫呢?"
她一进门就问正在打瞌睡的女侍。
"在睡觉吗?"
女侍以为阿甲在骂自己,拼命摇头。
"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问我丈夫。"
"他在睡觉。"
"我就知道。"
她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
"难得祭典,到处闹哄哄,惟独我们店却这么冷清,真是的!"
阿甲说着,环顾门口。看到一名男仆和一名老太婆在灶前煮油饭,准备明日用。灶里的火焰燃得通红。
"喂!老公呀!"
阿甲见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觉,便走到他身边。
"你醒一醒呀!老公!"
她摇晃男子的肩膀。
"什么?"
睡梦中的男子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阿甲看到他吓了一跳。
"咦?"
她倒退一步,望着那名男子。
这男子并非丈夫藤次。圆脸大眼,看来是村里的年轻人。突然被阿甲叫醒,他也瞪着一双大眼,表情愕然。
"呵呵呵!"
阿甲利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唐突。
"原来是客官呀?真是抱歉!"
乡下年轻人捡起滑落在地板上的小草席,盖在脸上又继续睡了。
在他的木枕旁,摆着一些吃过的碗盘。他的双脚露在草席外面,草鞋上沾满了泥土。墙边放着他的包袱、斗笠和一支木杖。
"那年轻人来店里吃饭的吗?"
阿甲问女侍。
"是的,他说想在此借睡一觉,起来后要去爬后山到寺院去,所以我拿了木枕借他。"
阿甲听了非常生气。
"你为何不早说,我还以为他是我丈夫呢!我丈夫到底睡在哪里?"
藤次睡在一间破旧的房里,他一只脚垂在地上,身体则横躺在席子上。
"你真笨啊!我在这里你竟然找不到。你不看店,跑到哪里去了?"
藤次刚睡醒,心情不太好。
没错!他就是昔日的祇园藤次。他整个人全变了个样。而阿甲也失去昔日娇艳的姿色,简直像个男人婆。
藤次好吃懒做,全靠女人过活。他们以前曾在和田岭的悬崖上盖了一栋悬空的药草屋,抢劫来往于中山道的旅客,以满足私欲。那时的生活还算过得去。
然而,那栋山上的小屋被烧了之后,手下们也都作鸟兽散。现在藤次只有在冬天靠狩猎维生。阿甲则经营这间"神犬茶馆"。
藤次刚睡醒,眼中充满血丝。
他看到一个水瓶,立刻咕噜咕噜地喝了不少水,这才清醒过来。
阿甲斜着身体,一只手撑在床板上说道:
"就算过节,你也不能喝得那么多。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生命有多危险,还好在外头没被人砍死。"
"什么?"
"我说你太不小心了!"
"发生什么事了?"
"武藏上山来过节了?"
"咦?武藏来了?"
"没错。"
"就是那个宫本武藏吗?"
"是啊!昨天就住在别馆的观音院里。"
"真、真的吗?"
他刚才喝了一瓶水,虽然清醒不少,但没有比武藏这两个字更让藤次整个人清醒过来的事了。
"那个人很可怕。阿甲,那家伙下山前,你可别走出店门口一步呀!"
"难道你听到武藏的名字就要躲起来吗?"
"他该不会像上次在和田岭那样对付我们吧?"
"你真胆小!"
阿甲邪恶地笑着。
"撇开和田岭的事不谈。打从在京都时,你和武藏之间为了吉冈的事就结下了梁子。他还曾将我双手反绑,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小屋被烧毁,到现在我还没忘记这个耻辱。"
"可是……那时候我们有很多手下。"
藤次知道自己的实力。在一乘寺的下松,吉冈与武藏决斗时,自己虽然没有参与,但之后他从吉冈残党那里听到武藏高强的本领---而且在和田岭自己也尝过武藏的苦头---因此,他对武藏毫无胜算的把握。
"所以我说啊!"
阿甲身体靠着他。
"我知道你一个人力量不够,但在这山上有另一个人深深地恨着武藏。"
"?"
藤次一听,也想起来了。阿甲所说的人就是山上总务所高云寺平等坊的警卫。负责宝藏仓库的门房,那人就是户梅轩。
藤次两人能在此开小吃店,也是靠梅轩的帮忙。他们被迫离开和田岭之后,到处流浪,最后在秩父与梅轩相识。
渐渐熟悉之后,得知梅轩以前住在伊势铃鹿山的安浓乡,曾拥有众多的野武士,趁战争混乱时,在野地里当强盗,后来战争结束,便在伊鹤的深山里开了一家打铁铺,过着寻常老百姓的生活。但是随着领主藤堂家的藩政统一之后,已不允许这种人的存在。野武士的身份没了,成为时代的遗物了。梅轩因此独自来到江户。但仍找不到工作,那时他在三峰有个朋友,几年前介绍他当寺院总务所的警卫,负责看管宝藏。
从三峰更向深山,有个地方叫做武甲,那里还有很多比野武士更野蛮的人。寺院雇用梅轩,主要是怕这些人觊觎宝藏,想借他来"以毒制毒"。
宝藏库里,除了放寺院的宝物之外,还有施主们捐献的金钱。
在这山中,寺院经常受山里人袭击,受到很大的威胁。
用户梅轩来看守宝藏是最适合不过了。
因为他非常熟悉野武士和山贼的习性以及攻击的方法。最主要是因为他是户八重垣流锁链刀的佼佼者,几乎是所向无敌。
如果不是他的身份背景,现在一定可找到主君雇用他。然而他的血统不纯正,他的哥哥风典马在伊吹山和野洲川一带当盗贼头目,一生都活在血腥里。
这个风典马,在十几年前已经死了。在武藏尚未改名之前---也就是关原之乱刚结束的时候,在伊吹山下被武藏用木剑打死。
户梅轩虽然认为自家的没落与时代的变迁有关,然而他对哥哥的死,始终怀恨在心。
他已把仇人武藏的名字,深深烙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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