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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上册)

_40 吉川英治(日)
  他如此反问自己。当他停止脚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相国寺外的路上了。再走五十米左右是一个宽广的河面,有如银鳞般的波光映在河边的房子上。
  有个人影一直伫立在房子一隅凝视着武藏。
  武藏停下脚步。
  刚才的人影开始往这边走过来。随着人影,旁边还有一个小影子走在月光下的道路上。等对方走近,才知道原来是一个人带着一条狗。
  “……”
  武藏原本紧绷的四肢立刻松弛。静静地与对方擦身而过。
  带狗的行人走过之后,突然回过头来叫道:
  “武士!武士!”
  “你在叫我吗?”
  此时两人相隔七八米。
  “是的!”
  他是位身材矮小的男人,穿着工人裤,头上还戴着一顶工人的黑帽子。
  “什么事?”
  “请问这条路上,是不是有户灯火通明的人家呢?”
  “啊!我没有注意到,好像没有。”
  “咦?那就不是这条路喽!”
  “你在找什么啊?”
  “找一户丧家。”
  “是有这么一户人家。”
  “您看到了啊!”
  “刚才有户人家传出笙和筚篥的乐声,大概就是你在找的丧家吧!就在前面约五十米的地方。”
  “应该不会错!神官一定先到那里守灵了。”
  “你是要去守灵的吗?”
  “我是鸟部山制造棺木的商人。我到吉田山找松尾先生,却听说他已在两个月前搬到此地……在这三更半夜里,没有能问路的人家,这地方的路真不容易辨识呀!”
  “吉田山的松尾?原本住在元吉田山,最近才搬到这附近吗?”
  “可能是,我也不清楚。我不能再逗留了,多谢您!”
  宫本武藏 风之卷(80)
  “等一下!”
  武藏向前走两三步:
  “是曾在近卫家工作的松尾要人吗?”
  “是的,那位松尾先生大概十天前病逝了!”
  “过世了?”
  “是啊!”
  “……”
  是吗?武藏喃喃自语地继续向前走,棺木店的人则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而那只小狗则紧跟在主人后面。
  “死了啊?”
  武藏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但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特别的感伤。死了啊?真的仅有这样的想法,别无其他。对自己的死都没有感伤,更何况他人!尤其是对这位刻薄一生却只存点小钱的吝啬姨丈。
  他想起正月初一的早上,自己饥寒交迫地在冰冻的加茂川河边烤年糕吃的情景。想起那香味,他情不自禁地暗叫:
  “真好吃啊!”
  武藏想起姨妈在丈夫过世后,必须独自生活。
  他加快脚步来到上加茂河岸。隔着河流,黑色的三十六峰高高地耸立在眼前。
  每座山好像都对武藏表露敌意。
  武藏一直站在那里,过了不久,独自点头说道:
  “嗯!”
  他走下河堤朝河岸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座由小船结成的舟桥。
  如果要从上京到睿山,也就是要越过志贺山的话,都得取道这条路。
  “喂!”
  当武藏走到加茂川的舟桥中央时,听到背后传来喊叫声。
  桥下淙淙的流水,映着冷冽的月光,悠然地流着。奥丹波的山风从加茂川的上游直贯到下游,使得夜风透着寒气。在这么辽阔的天地间,根本分不清是什么人在哪里喊话?
  “喂!”
  又听到一次叫喊声。
  武藏再次停住脚步,但这回他已不加理会,径自跳过沙滩到对岸了。
  有个人朝他挥手,并沿着河岸往这边跑来。等到看清那人的脸孔之后,他觉得可能自己眼花看错了,对方竟然是佐佐木小次郎。
  “嘿!”
  小次郎走过来,亲切的向武藏打招呼,并且猛盯着武藏看,然后再看看舟桥的方向,问道:
  “你一个人来?”
  “就我一个人。”
  武藏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小次郎恭恭敬敬行过礼之后说道:
  “那天晚上,实在很失礼。你若能接受我的道歉,不胜感激。”
  “啊!那时候,实在很感谢你!”
  “你现在就要去赴约吗?”
  “没错!”
  “就你一个人?”
  小次郎明明知道,却还要啰嗦一次。
  “就我一个人。”
  武藏的回答和先前一样。这一次,小次郎听得清清楚楚。
  “嗯……这样啊!但是,武藏先生,前几天我小次郎在六条立的布告栏,你是否看清楚内容了?”
  “应该不会弄错!”
  “上头并没有注明是和清十郎比武时一样为一对一的比赛呀!”
  “我知道。”
  “吉冈门的掌门人是位有名无实的少年。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操在全门遗弟子手中。而遗弟子可以是十人,也可以是百人、千人……你想过这点吗?”
  “为什么?”
  “吉冈的遗弟子当中,贪生怕死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不会到比武场。但是大部分都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他们早就聚集在薮之乡准备应战。并且以下松为中心,蓄势待发,正等着对你展开复仇呢!”
  “小次郎,你先去看过了吗?”
  “为了以防万一———而且刚才我想到这对你很重要,才急忙从一乘寺赶过来。我猜想你会经舟桥到比武地点,所以才在这里等你———这也是立告示牌的见证人应尽的义务呀!”
  “辛苦你了!”
  “你还是坚持单独赴约吗?还是已经找到帮手,由其他路径前往了呢?”
  “除我之外,还有一人相随呢!”
  “咦!在哪里?”
  武藏指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回答道:
  “这里!”
  他嘲弄地笑着,牙齿映着月光,看起来更加雪白。
  武藏平常不太开玩笑,却不经意地开了个玩笑,使得小次郎有点受窘。
  “武藏,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他更加一本正经地说。
  “我也不是开玩笑!”
  “但是,你说你和影子两人去赴约,这分明是在嘲弄我嘛!”
  “这么说的话———”
  武藏比小次郎更认真。
  “亲鸾圣人说过———念佛修行者经常是两人相随,那就是自己和弥陀佛两人。我还记得这句话,难道这也是玩笑吗?”
  “……”
  “表面看来,吉冈门徒人多势众,而武藏我只有单独一人而已。想必小次郎你也认为我会寡不敌众,但是,请你不必为我担心。”
  从武藏的语气中,可察知他的意志非常坚强。
  “如果,对方有十个人的话,我也以十个人对抗,对方一定会再找二十个人来攻打我;对方有二十个人,我也以二十人应对的话,对方又会聚集三十人、四十人来。这样一来,只会引起社会骚动,造成更多人伤亡而扰乱太平盛世,且对剑道毫无裨益,可说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宫本武藏 风之卷(81)
  “原来如此!但是武藏,兵法上可没有明知会输而仍赴战场的战法呀!”
  “在某些情况下还是有的。”
  “没有!那并不是兵法,而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兵法上虽然没有,但是,对我而言是有的。”
  “没道理!”
  “哈哈!哈哈!”
  武藏没有再回答。
  但是,小次郎却无法就此打住。
  “为什么你要用这种不合道理的战术呢?为什么不为自己留活路呢?”
  “我现在正走在活路上。这条道路对我来说就是活路。”
  “这条道路如果不通往阴间,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已经渡过三条河川,现在我的双脚踏在一里冢的道路上。也许我要前去的山坡是一座针山。但是这条路是惟一让自己生存下去的活路。”
  “你说成这样,好像你已被死神缠住了。”
  “随你怎么说都行。有些人活得像个死人,而有些人虽死犹生。”
  “真可怜!”
  小次郎喃喃嘲笑之后,武藏也驻足问道:
  “小次郎,这条路通到哪里?”
  “从花之木村到一乘寺薮之乡———换句话说,经过你死亡之地的下松———从这里直走,可以通到睿山云母坡,所以也称为云母坡路,是一条近道。”
  “到下松还有多少里程?”
  “从这里到下松,大概还有半里多。即使你慢慢走也还来得及。”
  “那么,后会有期!”
  武藏说完,立即转到旁边的道路。
  小次郎看到武藏转弯,急忙叫道:
  “喂!你走错了!武藏,你弄错方向了!”
  武藏点头表示听到小次郎的叫喊。
  小次郎见他仍然继续走同一条路,再次叫道:
  “你走错路了!”
  远远传来武藏的回答:
  “我知道。”
  在一排行道树后面,沿着倾斜的洼地,是一片田地和几幢茅草屋。武藏走到最下面。小次郎只能从杂木的缝隙看到他的背影。武藏正仰望月空,伫立在那里。
  小次郎独自苦笑:
  “什么啊?原来是去小解。”
  说完,他也仰望月空。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令他做了种种的猜想:
  “月亮西斜了!等到月亮完全隐没之后,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
  武藏肯定是必死无疑。而在这个男人倒下去之前,会砍杀多少敌人呢?
  他心想:
  “这才是值得观看的地方。”
  光是想到厮杀的场面就令人毛骨悚然、热血沸腾,难以再等下去。
  “难得一见的比赛被我碰到了,莲台寺以及第二次的决斗,我无法亲眼目睹,这次我可如愿了。咦?武藏小解还没好?”
  他看看洼地的道路,不见人影折回。小次郎觉得站着实在无聊,便坐到一棵树下。
  此时他又沉醉于天马行空的幻想。
  “看他那副异常沉稳的样子,好像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准备奋战到底了吧?砍杀越激烈就越有可看性。可是,吉冈门说过他们准备了弓箭和洋枪。武藏若被枪射到准会必死无疑,这么一来,可就没意思了。对了,最好将这件事偷偷告诉武藏。”
  他等了好一阵子。
  夜雾使得小次郎腰部发冷,于是赶紧起身大叫:
  “武藏!”
  奇怪?小次郎这时候开始感到焦虑不安。鞑!鞑!鞑!小次郎急速往低地跑去。
  “武藏!”
  山崖下,只见黑漆漆的竹篱笆围着几户农家。虽然听到水车声,却看不清楚流水在何处。
  “糟了!”
  小次郎立刻淌过河水,攀登到对面的山崖查看,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眼前所见只有白河附近寺院的屋顶以及森林、大文字山、如意岳、一乘寺山、睿山以及广大的白萝卜园。
  还有一轮明月。
  “糟了!这胆小鬼!”
  小次郎直觉武藏逃走了。现在他才恍然大悟,难怪武藏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有点后悔跟武藏讲太多道理了。
  对了!快点去!”
  小次郎转身折回原路。那里也见不到武藏。于是,他放开脚步一路追赶过去。当然,他是朝一乘寺下松的方向直奔而去。
  21
  武藏目送追赶而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远离之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武藏就站在小次郎刚才所站的地方。为什么刚才小次郎怎么也找不到他呢?因为小次郎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向他处寻找武藏,而武藏却一直躲在小次郎背后的树下。
  武藏心想,他走了就好。
  小次郎对他人的死很感兴趣,喜欢看人流血,喜欢袖手旁观别人的生死决斗———可是却说是为了观摩学习,且不忘施恩于双方,要别人以为他是个大好人,真是狡猾啊!
  “我可不上他的当。”
  武藏觉得好笑。
  小次郎频频告诉武藏敌人有多厉害,并探听武藏是否有帮手,目的不外是要武藏向他屈膝低头,请求他看在武士情面上,助一臂之力———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但是武藏就是不吃他那一套。
  宫本武藏 风之卷(82)
  “我要活下去!我要胜利!”
  如果这么想的话,就会想要找帮手。但武藏并不想赢,也不求明天还能活着回去。噢!不!应该说没有这样的自信,而不是不想。
  来此之前,他已打听到今早的敌人超过一百多人。且对方不择手段要置自己于死地。因此武藏怎么还有余力担忧存活的方法呢?
  武藏曾听泽庵说过:
  “真正爱惜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他没忘记这话。
  生命可贵。
  泽庵又说:
  “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人生!”
  现在他内心仍紧紧抱持这个信念。
  热爱生命!
  这个信念并非求得饱食终日,也非求得长命百岁。人无法活两次,要如何才能在死亡之前,发挥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像玉石掷地有声地留下铿然的余音,并在世上迸出生命的光芒。
  问题就在这里。在千万年悠悠岁月中,人类一生的这七八十年,只是瞬间事而已。譬如:二十岁就过世的人,如果他能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长寿,也才是真正的热爱生命。
  一般人总以为:凡事创业维艰。且生命在结束前的那一刻是最困难的———因为,一个人的价值全系于此,是化为露水泡沫?还是绽放永恒的光芒?生命的长短就取决于此。
  正如商人们有他们自己对生命的看法;武士们也有武士的看法。武藏现在走在武士道上,当然抱着武士的精神面对死亡。
  言归正传。
  武藏前往的目的地是一乘寺薮之乡下松,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三岔路。
  其中一条是刚刚佐佐木小次郎奔跑而过需要翻越云母山的睿山道。
  这条路最近。
  而且路面平坦笔直,是往一乘寺村的主要道路。
  第二条路有点曲折,从田中村转弯,沿着高野川,经大宫大原道往前走,出了修学院,就可到达下松。
  另外一条就是从他现在所在之地往东直走,越过志贺山,再走小路沿白河上游往瓜生山山麓前行,经药师堂便可到达目的地。
  任何一条路都必须越过山谷。以距离来说,没有多大差别。
  但是,武藏即将单枪匹马和云集在前方的大军相遇———从兵法的观点来看———这的确有极大的差异。这里的一步将是他生死的转折点。
  有三条路。
  要选哪一条呢?
  武藏理当慎重考虑,但他却轻快地出发了。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沉重、迷惑的样子。他一路翻山越岭穿梭于树木、小河、山崖和田园间,踩着月光朝目的地走去。
  那么,他到底选了三条岔路中的哪一条呢?事实上,他朝着一乘寺的反方向走去,根本不选任何一条。这附近住户稀少,有些地方只有狭小的道路,有些地方田园横亘。他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不知为何他故意越过神乐冈山麓,走向后一条皇帝的陵墓后面。这一带都是竹林。穿过一片密实的竹林之后,看到一条带着冷冽山气的河流在月光下潺潺地流向村落。抬头一看,大文字山北边的山脊已经耸立在他面前。
  “……”
  武藏默默地朝山麓黑暗的地方攀登而去。
  刚才在路上从树丛中望见了泥墙和屋顶,那应该是东山殿的银阁寺吧!再次回头眺望,像一面枣形镜子的山泉已经在他脚下。
  武藏再往上攀登,刚才从高处望见东山殿的山泉竟已消失在脚底的树阴里了。蜿蜒的加茂川映入他的眼帘。
  站在山顶鸟瞰大地,下京到上京城尽入眼帘,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指出一乘寺下松的位置。
  如果在此横越三十六峰的山腰———也就是大文字山、志贺山、瓜生山、一乘寺山———再往睿山的方向,不必花多少时间就可到达目的地一乘寺下松的正后方,并且能居高临下看个清楚。
  事实上,武藏早已盘算好这个战法———他想起织田信长腹背受敌时所采取的声东击西的战术。因此他不选择任何一条岔路,而选择与目的地反方向且难走的山路。
  “喂!武士!”
  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听到人的声音。武藏才一听到脚步声,眼前就突然出现一名身穿猎装、手持火把像是公卿官邸家仆的男人。那人将火把拿近武藏,几乎要烤焦武藏的脸颊了。
  这个公卿家仆的脸已被手上的火把熏黑,而衣服也被夜露和泥巴溅得脏乱不堪。
  “啊?”
  双方在一碰面的时候,对方出其不意叫了一声,武藏因而觉得可疑,一直凝视着对方。这使对方有点恐慌。
  “请问……”
  那人低着头,恭敬的问:
  “您是宫本武藏先生吗?”
  红通通的火光照得武藏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消说,当然是警戒的眼光。
  “您是宫本先生吧?”
  那男子又问了一遍。武藏沉默不语的时候更令人害怕。因此,那男子光是问这句话就已经自乱方寸了。
  宫本武藏 风之卷(83)
  “你是谁?”
  “是。”
  “你是什么人?”
  “啊……我是乌丸家的人。”
  “什么,乌丸家的……我是武藏,你到这山上做什么?”
  “啊!您果然是宫本先生!”
  那男子一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山下直奔而去。拖着细长红色尾巴的火把,瞬间便消失在山脚下了。
  武藏想起什么似地赶紧加快脚步,顺着山路,横过志贺山街道。无论到那里,他都是横向越过山腰。
  此刻———
  那个持火把慌慌张张走开的人,一眨眼已经来到银阁寺了。
  然后,将手圈放在嘴边,大声叫喊同伴的名字:
  “喂!内藏先生!内藏先生!”
  同伴没出现,倒是长期借住在乌丸家的城太郎在离此约二百米的西方寺门前大声回答道:
  “唉呀!原来是大叔啊!”
  “城太郎吗?”
  “是我啊!”
  “赶快过来啊!”
  此时,从远处传来:
  “没办法过去啊……阿通姐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已经走不动了。她已经倒在这里,没办法再走了!”
  乌丸家的家仆咋咋舌,提高嗓门说道:
  “你们再不快过来的话,武藏先生就要走远了。赶快来啊!我刚刚见到他了。”
  “……”
  这次不再有任何回答。
  男仆正自纳闷,却见到对面两个人影歪歪扭扭走来。原来是城太郎扶着生病的阿通。
  “喂!”
  男人挥着火把,催他们快一点。事实上已经听得到病人喘气的声音了。
  待他们走到眼前,才发现阿通的脸比月亮还白,毫无血气。她纤细的身子穿着旅装,实在不太相称。等她走到火把前,脸颊却有一股红晕。她急切问道:
  “您刚才说的可是真的吗?”
  那男人使尽力气地强调:
  “是真的,我刚才看到的。”
  “快点,赶快追过去还见得到。”
  城太郎站在病人和慌张的男子之间,大发脾气地叫着:
  “要往哪边追啊?你只说赶快追,没说方向,谁知道怎么追呢?”
  阿通的身体绝不可能立刻就痊愈,今天她能够走到这里,是因为她已下了悲壮的决心。
  有一天晚上,阿通躺在乌丸官邸的床上,听城太郎细说详情之后,说道:
  “既然武藏已经要一决死战,那我也不必在此养病祈求长命了。”
  她又说:
  “真想在死前见他一面。”
  这个病人下定决心之后,便拿掉冰枕,梳理头发,穿起草鞋,完全不听任何人的劝阻,踉踉跄跄地半走半爬地出了乌丸家。
  本来大家还想阻止她,但是,看到她这么痴情,只好由她了。
  “不要再阻止她了!”
  阿通已经病入膏肓,何况,这是病人在世上的最后希望,倒不如帮她完成死前的愿望。因此,不难想见当时众人既担心又想帮助她地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的情形。
  或许,光广公卿也听说了这件事,感念她这分痴心,才特意吩咐官邸的人顺着病人的意思去做。
  总而言之,在阿通慢慢地走向银阁寺的佛眼寺之前,乌丸的家仆已四处查寻武藏的踪影了。
  大家只知道决斗的地点是一乘寺村,可是一乘寺村这么大,根本无从知道正确地点。如果武藏已经到达比武地点就来不及了。所以寻找的人都是一人或两人一组,分头往一乘寺方面寻找。众人的双脚都快磨出水泡了。
  虽然辛苦,却有代价,终于让他们发现武藏的行踪。不过,再多人的力量,也比不上阿通的痴心。接下来要怎么做,就得看她自己了。
  武藏刚才从如意岳翻越志贺山,往北泽方向下山去了。光是这个消息就让阿通精神抖擞,接下来的路已经不必别人搀扶了。
  跟在她身边的城太郎,沿途一直问个不停:
  “你撑得住吗?阿通姐!你不要紧吧?”
  他对城太郎的问话毫不理会。不!应该是说她根本无心理会。
  阿通已有必死的觉悟,她强迫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向前走。她走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冷汗不断从发根流到苍白的额头上。
  “阿通姐!就是这条路。从这条路横越几个山腰就到睿山……不必再爬坡了,应该比较轻松。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好吗?”
  “……”
  阿通默默地摇摇头。两人各握着拐杖的一端——— 一辈子的艰辛,似乎都集中在这一刻间。她喘着气,勉强地走了大约二公里的山路。
  “师父……武藏师父……”
  一边走着,城太郎使尽力气拼命地呼叫着。对阿通而言,这是一股无比的力量。
  但是,最后阿通似乎用尽了力气。
  “城……城太!”
  她似乎有话要说,放开手杖,踉踉跄跄地跌到草丛中。
  她纤细的双手掩着口鼻,肩膀不断地颤抖。
  宫本武藏 风之卷(84)
  “啊!血!怎么吐血了……阿通姐……阿通姐……”
  城太郎忍不住哭了起来,抱住她薄弱的身子。
  阿通轻轻摇着头,趴在地上无法站起。
  城太郎抚着她的背,安慰道:
  “很痛苦吗?”
  “……”
  “对了!阿通姐,你想喝水吧?”
  “……”
  阿通点点头。
  “等一下喔!”
  城太郎看看四周之后,站了起来。这里是山谷间的沼泽地,淙淙的水声从草木间传了过来,似乎在告诉他“在这里”、“在这里”。
  城太郎身后的草根及石块下就有一道山泉。他马上蹲下去,两手掬水。
  “……”
  山泉清澈见底,连河蟹都看得一清二楚。月亮已西斜,映在水面的只有鲜明的云朵,比天空上的真实云朵更美。
  城太郎这时也觉得口渴,很想自己先喝一些,再掬水给病人喝。因此,他向前移动五六步,跪在水边,像鸭子喝水一般将头伸向水面。
  “啊?”
  他大叫一声,眼睛似乎被某种东西吸引住了,他的头发直竖像个河童① ,全身则像栗子般僵硬。
  “?”
  水中映着对岸五六棵树影。树上有个人影,竟然是武藏的倒影。
  “……”
  吃惊是必然的。映在水面的仅仅是武藏的影子而已,城太郎还以为是真的———可能面对真实的武藏时,吃惊的程度不下于此。
  他心想一定是妖魔鬼怪恶作剧,借用武藏的影子吓他。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吃惊的眼睛望向对岸的树上。这次他惊得几乎要四脚朝天了。
  因为他看到武藏就站在那里。
  “啊!师父!”
  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映着苍穹白云,这时突然变得漆黑混浊。城太郎只要沿着水边走过去就行了,他却突然跳进水中,涉水直往武藏那儿飞奔,溅得满脸满身都是水。
  “找到了!找到了!”
  像捉人犯一般,他死命抓住武藏的手不放。
  “等一下!”
  武藏把头偏向一边,突然用手轻拭眼睑。
  “危险!危险!城太郎,等一下!”
  “不要!我不放手!”
  “放心!我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所以才在这里等你啊!你应该先拿水给阿通姑娘喝。”
  “啊!水变混浊了!”
  “那边还有清澈的水,拿这个去装。”
  武藏将腰际的竹筒递给他,城太郎好像想到什么方法,仍然紧抓着武藏的手,凝视着武藏的脸说道:
  “师父……我要您亲自取水给她喝。”
  “是吗?”
  武藏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像听从吩咐般地用竹筒取水,拿到阿通的身边。
  然后扶着她的背,亲手喂她喝水。城太郎在一旁安慰她道:
  “阿通姐!他是武藏师父,是武藏师父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水入喉之后,阿通看似舒服多了,叹了一口气,似乎才恢复了意识。身子虽然倚靠在武藏的手臂上,眼眸却注视着远方。
  “阿通姐,抱你的人,不是我,是师父啊!”
  城太郎如此反复说着,阿通注视远方的眼眸闪着泪珠,一眨眼的功夫,豆子般大的泪珠成串地滚下脸颊。
  她点点头,好像在说:
  “知道了。”
  “啊!太好了。”
  城太郎欣喜万分,不由地心满意足。
  “阿通姐!现在好了吧!你已经如愿了。师父,阿通姐自从那时起就一直说‘想再见武藏一面’。虽然有病在身,可是怎么也不听别人的劝告。大家的话她都不听,师父,请您劝劝她吧!”
  “是吗?”
  武藏仍然抱着阿通,说道:
  “都是我不好,我道歉。等会儿我会叫阿通好好养病,注意自己的身体……城太郎!”
  “什么事?”
  “你稍微……离开一下好吗?”
  城太郎问道:
  “为什么?”
  他撅起嘴巴:
  “为什么嘛!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呢?”
  像是不高兴,又像是感到奇怪,他动也不动。
  武藏不知如何是好。此刻,阿通也拜托道:
  “城太郎……不要这么说,你先到那里去一下……拜托你。”
  本来城太郎嘟着嘴,不听武藏的话,经阿通这么一说,便乖乖地顺从。
  “那……没办法,我就到上面去,你们谈完叫我一声。”
  城太郎说完便爬上山崖。
  阿通渐渐恢复了精神,坐起身子,看着像鹿一般轻巧地爬上山去的城太郎。
  “城太,城太!不要走得太远啊!”
  听到了呢?还是没听到?城太郎没有回答。
  阿通无心要城太郎走开,也没有必要背对着武藏。但一想到城太郎走了之后就只剩下她和武藏两个人,突然,她的胸口揪在一起,应该说什么好呢?此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躯体是多余的。
  宫本武藏 风之卷(85)
  也许病中的阿通比健康时更加羞涩吧!
  噢!不仅是阿通感到害羞,武藏也将脸撇向一旁。
  一个是低着头背对着对方,另一个是横过脸仰望天空……多年来难得的会面,竟是这等情景。
  “……”
  欲言又止。
  武藏找不到话题。
  因为再多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两人的心境。
  武藏想起千年杉树上的往事,那个大风雨的夜晚———在这一瞬间,武藏在脑海里描绘从那个夜晚之后的情景。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是武藏非常了解,而且也深深地感受到这五年来眼前这位女子所经历的痛苦和永不变的纯情。
  这几年来阿通过着复杂多变的生活,但她对武藏的情感却始终是炽热的;而武藏却将自己对阿通的爱苗隐藏在冰冷如灰、毫无表情的外表下。若要问两人的爱苗谁来得强烈?双方究竟谁比较痛苦?武藏心里经常想:
  “我也是如此啊!”
  现在,他仍这么想。
  但是比起自己,阿通实在可怜多了。她在这期间独自背负超越男人所能承受的烦恼,为了追求生命中的恋情,尝尽生活中的各种辛酸———可见阿通是多么坚强!
  离决斗只剩一点时间了。
  武藏看着明月的位置,不禁想着自己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了。一轮残月已经西斜,月光泛白,天将亮了。
  自己也和这月亮一样,即将沉落于死山。此时此刻面对阿通,即使只是一句话,一句内心的真话,对她而言,都是心灵上最大的安慰。武藏这么想。
  内心的真话。
  但他却无法启口。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他只是徒然地望着天空。
  “……”
  同样地,阿通也只是不断地泪洒大地。来此地之前,她心中除了爱情之外,真理、神佛、利害等等事情,对她而言,完全不存在。而且,也不顾男人志在四方的世界———她仅有炽热的恋情。她想以这分热情来影响武藏;想用泪水使两人能够共奔世外桃源。她一直如此坚信不移。
  但是,一见到武藏,她却说不出话来。自己充满炽热的期望、见不到面的痛苦、迷失在人生旅途时的悲哀,以及武藏的无情,她一样也说不出来。这些感情同时涌上心头,虽然想要全盘倾吐,可是颤动的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结果,胸口反而窒闷,泪水盈眶。如果是在樱花盛开的月夜下,而武藏也不在的话,她一定会像婴儿般放声大哭。就像要对死去的母亲哭诉一样,要哭上一整夜,心情才会舒坦。
  “……”
  到底怎么了?阿通没说话,武藏也没说话,只是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
  此刻已近破晓,六七只归雁翻越山背之时,啼叫声划破天际。
  武藏喃喃自语:
  “雁子……”
  他文不对题,只是藉此开口:
  “阿通姑娘,归雁在啼叫。”
  这是个开端,就在这个时候,阿通叫了他的名字:
  “武藏!”
  两人这才四目相对。似乎同时忆起了故乡的春天或秋天时归雁回巢的情景。
  那时,两人都相当单纯。
  阿通和又八比较好,而且她老是说武藏粗鲁,不喜欢他。武藏如果骂她,她会不服输的骂回去。两人同时忆起七宝寺的儿时情景,也忆起吉野川的草原。
  但是,沉浸于追忆之中,只会让这宝贵的时光溜走。武藏打破沉默说道:
  “阿通姑娘,听说你身体不好,现在情况如何?”
  “没什么!”
  “快恢复了吗?”
  “我的身体是小事,你将到一乘寺遗迹与人决斗,是不是抱着必死的觉悟?”
  “嗯!”
  “如果你被杀,我也不打算活下去。所以我几乎忘了自己的病。”
  “……”
  武藏看着阿通,顿时觉得自己的觉悟,反倒不及这位女性的意志。
  自己经常为生死的问题而苦恼。累积了多少平日的修行与武士的锻炼,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这样的觉悟。而眼前这位女子,既没经过锻炼,又没苦恼过生死问题,竟然毫无疑虑地说:
  “我也不打算活下去!”
  武藏凝视对方的眼睛,知道这绝非一时兴起的话,也不是谎言。她愉悦地看待自己的死,对死充满了平常心,如此祥和安静且视死如归的眼神,无论哪个武士也望尘莫及。
  武藏既羞愧又怀疑,为什么一个女性能做得到?
  他也感到迷惑。他担心将来,她会使自己乱了阵脚。
  突然他大叫道:
  “笨、笨蛋啊!”
  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自己的感情竟然如此激烈。
  “我的死是有意义的。以剑维生的人,死在剑下是理所当然的;为了端正纷乱的武士道风气,我必须不断接受挑战。我很高兴听到你愿意为我殉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像虫一般悲哀地活、厌世地死去,这有什么意思呢?”
  宫本武藏 风之卷(86)
  阿通又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武藏觉得可能自己说得太过激烈,于是蹲下来说道:
  “但是,阿通……仔细想想,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你撒了谎。从千年杉、花田桥那时起,虽然我无意欺骗你,但是实际上却欺骗了你,所以才会故意装出冷漠的态度。再过一刻钟,我就要面临生死决斗了。阿通,我说的是实话,我很喜欢你,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宁愿抛弃一切,和你一起过日子———如果没有剑的话,我真的很愿意这么做。”
  武藏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中恢复了精神。
  “阿通!”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很难得如此感情充沛。
  “我武藏犹如鸟之将死!阿通,我今天所说的话句句真心,请你相信我。不瞒你说,我日日夜夜思念着你,晚上无法成眠,连作梦都梦到你。无论睡在寺庙或是露宿野外,总是梦着你,最后只能将薄薄的棉被当成你,整晚抱着睡,忍受寂寞到天明。我为你着迷,一心一意恋着你。但是……但是,每当我想你的时候,便拔出剑来,疯狂的血液会随之静如止水,阿通,你的影子才会从我的脑海里像雾一般逐渐消失……”
  “……”
  阿通像一朵蔓草中的白花般抬起呜咽哭泣的脸庞,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看到武藏认真热情的脸,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整个人又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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