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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问人生

_4 季羡林(近代)
  对于一个搞学术研究的人来说,出路只能至少是主要表现在论文上。我检查了一下从1946年到1949年所写的文章,我必须根据论文实际写作的情况,来探寻我那。有一点我必须首先在这里说明白。我现在写的是“学术自述”,而不是别的。什么叫“学术”?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我只能根据我自己的理解来决定去取。凡是文学创作,比如写点散文什么的,都不包括在内。连写一些杂文一类的东西,也不包括在内。
  就根据这个标准,我把这四年的回忆依照时间顺序写在下面。
  1946年
  这一年一大半是在旅途中度过,一直到年末,才算是得到了安定。但是,在车船倥偬中,竟然写了一些文章,殊出我意料。但是,按照我在上面给“学术”下的定义,真正够格的只有两篇。
  1.《一个故事的演变》这个故事流传的时间极长,地域极广。小学教科书里面部用它来作教材。后来我在《梅诗话》里又读到了引用东坡诗注的一段话,讲的也是这个故事。《诗话》引刘后村的诗:“辛苦谋身无瓮算,殷勤娱耳有瓶声。”“瓮算”指的就是这个故事。江盈的《雪涛小说》中也有这个故事,内容大同而小异。印度《嘉言集》和《五卷书》中也找到了同样的故事,内容请参阅我的原作,这里不赘述。我只想指出一点,中国的那两部书就是我在哥廷根读到的。当时万没有想到,后来竟派上了用场。
  2.《梵文〈五卷书〉——一部征服了世界的寓言童话集》这一篇文章是根据德国“比较文学史”的创立者 Th.Benfey的关于《五卷书》的一篇长文介绍的。严格说起来,它不能算是一篇学术论文。但是,后来兴起的比较文学中的影响研究,我认为,创始人不是别人,而正是Benfey。所以我把它列在这里。
  1947年
  这一年文章的数量不算少,符合学术条件的有以下几篇。
  1.《一个流传欧亚的笑话》
  这也属于比较文学史的范围。比较文学史与民间文学有密切的联系,二者简直可以成为一体。《五卷书》里面的故事,我认为,基本上都属于民间文学。普通老百姓创造故事的能力是无与伦比的。
  这个笑话是我在德国听到的。内容极简单:一个白人与一个黑人同住旅舍中的一间屋内。夜里,黑人把白人的脸用墨涂黑,偷了他的东西,溜之大吉。白人醒来,看到自己的东西都已不见,照了照镜子,惊诧地说道:“原来黑人在这里,可我到哪里去了呢?”在哥廷根汉学研究所翻阅杂书时,读到《续说郛》中收的刘元卿的《应谐录》,发现里面有几乎完全相同的笑话,只不过把黑人换成和尚而已。
  2.《木师与画师的故事》
  这同样属于比较文学史的范围,是中印两国的民间故事流传的一个例证。
  3.《从比较文学的观点上看寓言和童话》
  这仍然属于比较文学史的范围。我径直称之为“比较文学”,由此可见我当时对“比较文学史”和“比较文学”的看法。
  在这篇文章里,我介绍了几个跨越国界、流传时间又极长的故事。第一个就是著名的“曹冲称象”的故事。它堂而皇之地见诸中国的正史《三国志·魏志》中,它的真实性由此得到了加强。实则同样内容只换了人名的故事,却见于汉译《大藏经》中。我介绍的第二个故事是狼与鹤的故事。这个故事见于古希腊的《伊索寓言》中。印度也有,见于巴利文《本生经》及其他不少的佛典中。关于称象的故事,日本也有,有名的“一休传说”中就有这个故事。请参阅陈寅恪先生的《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
  在这篇文章里,我讨论寓言和童话起源的问题。这个问题在许多书中和论文中都曾谈到过。从理论上来讲,不外是一元产生论和多元产生论。我个人认为,多元产生是不能想像的。只有一元产生才是合情合理的。剩下的只有一元产生,也就是最初产生在一个国家、一个地域,然后向外辐射扩散。这一个国家或地域究竟在哪里呢?恐怕不能笼而统之地说,所有的寓言和童话都产生在一个国家和地域内,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讲大多数的寓言和童话都产生在一个国家和地域内,则是近情近理的。现在的问题是:这一个国家和地域究竟是哪一个呢?四方国家的学者谈到的不出两个:一个印度,一个希腊。他们的意思并不一致。据我的观察,Wintemitz依违于印度、希腊之间。Benfey则说得清楚而坚定:“世界上一切童话和故事的老家是印度,一切寓言的老家是希腊。”他同样依违于印希两国之间,但把童话和寓言区分开来。这个区分是十分牵强的,因为二者从根本上是难以区分的,绝不是泾渭分明的。我个人则倾向于印度,因为印度的民族性极善幻想,有较其他民族丰富得多的、深邃得多的幻想力。鲁迅先生在1926年写成的《〈痴华〉题记》中一开头就说:“尝闻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国艺文,往往蒙其影响,即译为华言之佛经中,亦随在可见。”我认为,鲁迅的意见是根据事实立论,极可信赖。
  4.《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
  柳宗元的《黔之驴》是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读古文者恐怕没有人不读的。但是,迄今我还没有见到有人探索这篇文章来源的文章。我个人提出了一个看法:它的来源也与印度有关。我在印度许多书中找到了类似的故事:《五卷书》第4卷,第7个故事;《嘉言集》中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可是,在古希腊柏拉图的《对话》中有所暗示,完整的故事存在于《伊索寓言》中。在法国拉封丹的《寓言》中也有这个故事。可见这个故事,至少是它的母题,传布时间之长和地域之广。
  1948年
  1.《〈儒林外史〉取材的来源》
  在这篇文章中,我想指出,虽然吴敬梓的书多有历史事实的根据;但是,他是在写小说,因此他从其他书中也抄来了一些材料。
  2.《从中印文化关系谈到中国梵文的研究》
  这里我明确地提出了中印文化关系,表示我正在寻求出路中的一些想法。
  3.《“猫名”寓言的演变》
  这篇文章也属于比较文学史的范围。我先在明刘元卿的《应谐录》中发现了“猫名”的寓言。这当然也是在哥廷根大学汉学研究所图书室中读书的收获。接着在日本的书中找到了这个寓言。最后,又在印度的许多书中找到了它,这些书包括《故事海》、《五卷书》、《说薮》等等。在世界上其他国家同样有这个故事。
  4.《佛教对于宋代理学影响之一例》
  这一篇文章属于中印文化交流的范围。
  5.《论梵文的音译》
  这是我到北大后3年内写得最长的一篇学术论文,是为纪念北京大学建校五十周年校庆而做。当时北大教授写了不少纪念论文,总名之曰“论文集”,实则都是单篇印行,没有成“集”。
  这篇论文讨论的主要是利用佛典中汉文音译梵文的现象来研究中国古音。钢和泰(A.von Stal—Holstein)先生想用音译来构拟中国古音,但必须兼通古代印度俗语才能做到。
  梵文的顶音和在汉译佛典中一般都是用舌上音知彻澄母的字来译。多半用“吒”字,多半用“茶”字。但是在最古的译本中却用来母字来对梵文的和。这就有了问题,引起了几位有名的音韵学家的讨论和争论。罗常培先生、周法高先生、陆志韦先生、汪荣宝先生等都发表了意见,意见颇不一致。我习惯于“在杂志缝里找文章”,这一次我又找到了比较满意的正确的答案。
  原来上述诸位先生仅仅从中国音韵学上着眼,没有把眼光放大,看一看和在古代印度和中亚以及中国新疆地区演变的规律;没有提纲,当然无法挈领。在古代印度和中亚一带,有一个简单明了的音变规律:>>>l。用这一条规律来解释汉译佛典中的音变现象,涣然冰释。我在文章中举了大量的例证,想反驳是不可能的。
  罗常培先生对此文的评价是:“考证谨严,对斯学至有贡献。”
  1949年
  《列子与佛典》
  《列子》是一部伪造的书,这久成定论,无人反对。但是伪造的时间和人究竟是何时和何人,却缺乏深入的探讨。我在《列子》和竺法护译的《生经》中都找到了《国王五人经》的故事,前者抄袭后者,决无可疑。《生经》译出时间是能确定的,因此伪造《列子》的时间也就随之而能确定。《生经》译于西晋太康六年(285年),因此《列子》的成书不会早于这一年。至于《列子》的作者,就是故弄玄虚的张湛。
  胡适之先生写信给我说:“《生经》一证,确凿之至。”
  出路主流中的一个小漩涡《浮屠与佛》
  初回到北京,我根本没有考虑吐火罗文的问题,我早已在思想上把它完全放弃了。我偶然读《胡适论学近著》,里面有谈到汉译“浮屠”与“佛”字谁先谁后的文章,而且与陈援庵(垣)先生关于这个问题有所争论,好像双方都动了点感情。这一下子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想到吐火罗文ptkt这个词,也写作pttkt;这个词是由两部分或两个字组成的,前一半是pt或ptt,后一半是kt。kt是“神”,旧译“天”,pt或ptt是梵文Buddha的吐火罗文写法。中国过去有些人总以为Buddha的音译是“浮屠”、“佛陀”等等,而“佛”字只是“佛陀”的省略。可是在中国古代汉译佛典中,“佛”字先出,而“佛陀”则后出,说前者不可能是后者的省略,毋宁说后者是前者的延伸。那么,“佛”字应该说首先出于吐火罗文的pt,因为最初佛教并不是直接由印度传来的,而是通过月支的媒介。在这样的考虑下,我就写成了这一篇论文《浮屠与佛》。文中也不是没有困难。对应汉文“佛”字的应该是以浊音b开头,而不是清音p。为此我还颇伤了一番脑筋,特别请周祖谟先生为我解决了这个问题。当时我眼界不宽,其实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到了几十年以后,这个问题才终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见下面回忆。
  文章虽写了,我却并没有自信。乘到清华园晋谒陈寅恪师之便,向他读了一遍我的论文,他当时眼睛已完全失明。蒙他首肯,并推荐给了当时学术地位最高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发表在第二十本上。
  1950-956年(1)
  陷入会议的漩涡中
  1949年迎来了解放。当时我同北大绝大多数的教授一样,眼前一下子充满了光明,心情振奋,无与伦比。我觉得,如果把自己的一生分为两段或者两部分的话,现在是新的一段的开始。当时我只有38岁,还算不上中年,涉世未深,幻想特多,接受新鲜事物,并无困难。
  我本来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最怕同人交际;又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在大庭广众中、在盛大的宴会或招待会中,处在衣装整洁、珠光宝气的男女社交家或什么交际花包围之中,浑身紧张,局促不安,恨不得找一个缝钻入地中。看见有一些人应对进退,如鱼得水,真让我羡煞。但是命运或者机遇却偏偏把我推到了行政工作的舞台上;又把我推进了社会活动的中心,甚至国际活动的领域。
  人民政府一派人来接管北大,我就成了忙人。一方面处理系里的工作。有一段时间,由于国家外交需要东方语言的人才,东语系成为全校最大的系。教员人数增加了10倍,学生人数增加了200多倍,由三四人扩涨到了800人。我作为系主任,其工作之繁忙紧张,概可想见。另一方面,我又参加了教授会的筹备组织工作,并进一步参加了教职员联合会的筹备组织工作。看来党组织的意图是成立全校的工会。但是,到了筹建教职员联合会这个阶段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北大工人反对同教职员联合。当时“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教职员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哪里能同工人平起平坐呢?这样一来,岂不是颠倒了领导者与被领导者的地位!这哪里能行!在工人们眼中,这样就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是绝对不行的。幸而我国当时的最高领导人之一及时发了话:“大学教授不是工人,而是工人阶级。”有了“上头的”指示,工人不敢再顶。北大工会终于成立起来了。我在这一段过程中是活跃分子。我担任过北大工会组织部长、秘书长、沙滩分会主席,出城以后又担任过工会主席。为此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还多被批斗了许多次。这是对我非圣无德行为的惩罚,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此是后话,暂且不谈了。
  当时北大常常请一些革命老前辈到沙滩民主广场来做报告,对我们进行教育。陈毅元帅就曾来过,受到全校师生极其热烈的欢迎。其次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周扬同志的报告,记得不是在民主广场,而是在一个礼堂中。他极有风趣地说:“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他这一句话,从许多人口中都听到过,它确实反映了实际情况。一直到今天,半个世纪快要过去了,情况一点没有改变。有许多次领导上号召精简会议,然而收效极微。暂时收敛,立即膨胀,成为一个极难治疗的顽症。
  学校秩序还没有十分安定,中央领导立即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三反”、“五反”、思想改造运动。
  大家都知道,运动一来,首先就是开会;大会、小会、大会套小会,总而言之是会、会、会,会开得你筋疲力尽,一塌糊涂。在北大,在奉行极“左”路线的年代,思想改造,教授几乎是人人过关。自我检查,群众评议。这种自我检查,俗名叫“洗澡”。“洗澡”有“大盆”、“中盆”、“小盆”之别。校一级领导,以及少数同国民党关系比较亲密的教授们,自然必然是“大盆”。换言之,就是召开全校大会,向全校师生做自我检查。检查得深刻才能过关。深刻与否,全由群众决定。一次过不了关,再来第二次、第三次,一直检查到声泪俱下,打动了群众的心,这个“澡”才算洗完。有一位就在自己的检查稿上加上旁注:“哭!再哭!”成为一时的美谈。
  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当然是“有罪”的。可惜罪孽还不够深重,地位也不够高,只能凑合着洗一个“中盆”。检查两次就通过了。我检查稿上没有注上“哭!”我也没有真哭,这样通过,算是顺利的了。
  自己洗完了“澡”以后,真颇觉得神清气爽,心中极为振奋。我现在已经取得了资格,可以参加领导东语系的思想改造运动了;后来甚至于成了文、法两个学院的领导小组组长。秘书或副组长是法学院院长秘书余叔通同志,他曾是地下党员,是掌握实权的人物。这样一来,我当然更加忙碌了,表现出来就是开会越来越多了。白天开会,晚上开会,天天开会。
  我真正陷入了会议的漩涡里了。
  开了三四十年的会以后,我曾对人说过:我现在的专业是开会,专门化也是开会。可惜大学里没有开设“开会学”这一门课,如果开的话,我是最理想的主讲教授。我对开会真正下了工夫,费了时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大到小,从长到短,从校内到校外,从国内到国外,形式不同,内容各异,我都能应付裕如,如鱼在水,提其纲而挈其领,钩其要而探其玄,理论和实践,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如果教委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建立“开会学”博士点,我相信,我将是第一个合格的“博导”。
  对1949年再做一点补充
  在这一年,我写了两篇可以算是学术性的文章。其中一篇《列子与佛典》,上面已经谈过。如果把1949年分为两半的话,还有一篇文章可以说是属于后一半,这篇文章是:《三国两晋南北朝正史与印度传说》。
  1950-956年(2)new
  在中国历史上,为了迷惑和欺骗人民大众,最高统治者皇帝——我看首先是他们那一批专会阿谀奉承的奴才们——想方设法,编造神话,增加自己的神秘性,以利于统治。他们往往首先从统治者的躯体上做文章,说他们生得怎样怎样与普通人不同,说他们是上天派下来专门做统治者的。这样的例子极多,特别是对创业开国之主,更是如此。我在这里只举一个例子,以概其余。《史记·高祖本纪》说:“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这一个地痞流氓出身的皇帝居然也有“异相”了。
  这是佛教传入前的情况,可以说是“土法”。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又来了“洋法”,当时应该说是“胡法”或者“海法”。《三国演义》这一部家喻户晓的小说中说,刘备“两耳垂肩,双手过膝”,表明他与普通人不同的贵相,这是一个开国英主不能不具备的。我们平常人只知道,猪才能“两耳垂肩”,猿猴才能“双手过膝”,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人呢?此即所谓“贵人福相”也。后来我又在许多正史里发现了类似的情况。《三国志·魏书·明帝纪》、《三国志·蜀书·先主纪》、《晋书·武帝纪》、《陈书·高祖纪》、《陈书·宣帝纪》、《三国志·魏书·太祖纪》、《北齐书·神武纪》、《周书·文帝纪》等等中都能够找到。
  这是什么原因呢?上面提到的这一段历史时期,正是印度佛教汹涌澎湃地向中国传入时期,找影响来源,必然首先想到印度。当然,在中国古代类似的情况也是有的,但不这样集中。
  印度别的宗教先不谈,只谈佛教一家。他们认为,释迦牟尼不是常人,而是一个“大人物”(mahpurua),“大人物”当然与平常人不同,他身体上有32“相”和80种“好”,“相”和“好”都指的是特异之处。“相”,在梵文中叫lakaa,“好”叫anuvyajana。一一列举,过于烦琐。只举32相(Mahpurualakaa)中的几相,给大家一点具体的印象。32相,各经排列顺序不尽相同。按照《翻译名义大集》的顺序,第1相为“首具肉髻相”,第18相为“正立不屈手过去(膝)相”等等。再举一个“好”的例子。第68“好”为“耳厚修长”等等。由此可见,刘备身上那两个特异之处,原来都来自印度佛典。
  三国两晋南北朝的正史上许多有为的帝王都具有异相,而异相又都与佛教有关,这一点用不着再论证了。我们常讲“文化交流”,这当然是“交流”——在这里表现为向一边流——但是是否是“文化”,颇有点难说。我们应当把“文化交流”的含义扩大开来看,没有必要在琐事上纠缠。
  在这里,我想顺便讲一点想法。
  关于文化交流的重大意义,我最近几年在许多文章和发言中都曾强调过。中国和印度这两个世界上最大的文明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历史,其对于两国文化之促进作用,有目共睹。对于两国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两国学者都有各自的卓越贡献,著述累累,成果辉煌。可能有人认为,我们研究得已经差不多了。实际上却是远远不够,广度不够,深度也不够。我这一篇关于“大人相”的短文就是一个具体的例证。从两千多年的历史上来看,需要弥补之处还很多很多。特别是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正大力传入这一段历史上,疏漏之处就更多。我们两国的有关学者千万不要满足于目前的成绩,我们的道正远,需要做的工作正多,我们要共同努力,庶不至于辜负历史交给我们的任务。
  批判的狂潮汹涌澎湃
  当时流行最广也最有权威的说法是: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是批判的,是斗争的。有人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总而言之,斗,斗,斗,斗就是一切;批判是斗争的一种形式。有人连屁大一件小事也上纲到阶级斗争。虽然还没有像以后那样昭告天下: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时时讲,但是阶级斗争的势头已颇可观。并不是所有的领导人都同意这种观点。我曾在一次报告会上亲耳听到陆定一,当时的中央宣传部长,说到当年江西苏区的一件事。一个人在街上小便,被人抓住说:在街上小便,危害公众卫生;危害公众卫生,就是危害人民的性命;危害人民的性命,就是危害革命;危害革命,就是现行反革命。陆定一是反对这样做的。可惜并不是每一个领导人都有这样的认识。于是斗争之声洋洋乎盈耳,滔滔者天下皆是矣。
  有的领导人认为,阶级斗争最集中的表现是在意识形态领域内,而搞意识形态工作的都是知识分子。因此,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谈过的那样,斗争和批判的目标始终集中在知识分子身上。根据我个人的观察,每掀起一个批判的运动,总先找一个人,或一部书,或一个电影当作靶子,大家把批判的利箭都射向这个靶子。批判的过程是由小渐大,由近及远,一直到全国学术界都参加进来。批判的技巧是抓住片言只字,加以歪曲,杯弓蛇影,无中生有,越“左”越好,无限上纲,最后必须同封建思想、资产阶级思想、修正主义思想挂上钩。“修正主义”这个词,50年代前半期,似乎还不大习见。等到同苏联的关系闹翻,这个词才频频出现,因为中国认为苏联变成了修正主义。但是,究竟什么叫真正的修正主义,我看,当时弄清楚的人不多。大家习以为常,彼此糊涂,彼此心照不宣。
  1950-956年(3)new
  根据我的回忆——这种回忆我只能说大概是正确的,细节方面难免有点出入——最初被选中当靶子的是两部影片:《武训传》和《早春二月》。批判的程序就是我上面讲的那样。
  第一部被选中批判的电影是赵丹主演的《武训传》。这一部影片的罪名很大,很可怕。有人说,武训是封建帝王的忠实走狗,为帝王的统治当帮凶,他那一套行乞的做法,比如趴在地上让人骑在他背上,以求得几文钱来办学,等等,都是蒙蔽迷惑别人的。总之,武训的目的是想延续封建帝王的罪恶统治,罪大恶极。赵丹的演技越超绝,起的作用也就越恶劣。对于这些刀笔吏式的指摘和谴责,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到了后来,这种指摘和谴责竟加到了历代家喻户晓、万人争颂的清官头上,比如包拯、海瑞等等,他们都成了人民的罪人。因为他们的清廉缓和了人民与最高封建统治者皇帝之间的你死我活的矛盾,因此也就延长了封建帝王的统治。讲“辩证法”讲到这种程度,岂不大可哀哉!
  还有一件与《武训传》有联系的极其重要的事件,必须在这里讲一讲,这就是江青的“露峥嵘”。毛泽东对江青是非常了解的。据说他有意限制江青的活动,不让她抛头露面。所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有好多年之久,一般老百姓还都不大知道江青。然而,有朝一日风雷动,江青乘批判《武训传》的机会,从多年的“韬光养晦”中脱颖而出,顿时成为令人瞩目的人物,光芒四射,伏下了以后的祸机。原来毛泽东派江青赴山东武训的老家堂邑去调查武训的家世。个中详情,我们局外人是无法摸透的。也许因为江青原是电影演员,而《武训传》又是电影,所以就派她去调查了。所谓调查,其实是先有了结论的,只需使用演绎法,先有了公理,只需找到合乎这个公理的“事实”,加以罗织与歪曲,凡与此公理不合者一概在扬弃之列。这样的“调查”,其实是非常容易的,然而江青一行却故作诡秘状,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大功告成。结果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长达若干万字的“调查报告”,把武训打成了地主狗崽子、地痞流氓,民愤极大,罪大恶极。批判《武训传》,一万个正确。从此,江青便也誉满天下、名扬四海了。
  总之,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是一出不折不扣的闹剧,而且埋下了极其危险的祸根。十几年后出现的“文化大革命”,与此不无关系。
  批判《早春二月》是在西四西大街一所大院子里开始的。记得这是当时电影局(或另外别的名称)所在之地。把一批文化界的人士邀请了去,先让大家看电影,然后座谈,并没有什么人告诉你葫芦里卖的或者想卖什么药,只是让你随心所欲地发表意见。我的政治水平、思想水平和欣赏水平都奇低——也许并不低,因为过了几十年后,还是给《早春二月》平反了——我认为这部片子非常好,画面美丽,人情味极浓。如果我发言的话,我一定会大大地赞美一番的。可惜,或者幸而,我临时有事,提前离开会场,没有发言。过了不久,有人告诉我,在那一天发言赞美者都必须“主动”写文章,批判自己的发言,因为这一部电影被定为“坏片子”,是宣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我这一次幸逃劫难,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
  批判之风一起,便决不会仅仅限于《武训传》,跟着来的是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我不知道为什么首当其冲的竟是俞平伯的对《红楼梦》的研究,我自己虽亲自参加了这一场声势也颇为浩大的批判。但是,我对幕后的活动并不清楚,估计也有安排,什么人发动,然后分派任务,各守一方,各司其职。最后达到了批倒批臭的目的,让所谓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成为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批判一经开始,便不会自动停下,它会像瓜蔓一样,四出蔓延。大概是因为胡适也研究过《红楼梦》,于是首先就蔓延到胡适身上。尽管他当时并不在大陆,而是在台湾或者美国。搞一个缺席批判,也无不可。许多学人一哄而起,对胡适的方方面面都批判到了。因为他本人不在现场,人们批判起来,更用不着有什么顾忌。用的方法同以前一样,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刀笔罗织,无限上纲。大家共同努力,演了一出杀鸡给猴看的闹剧。这场批判后来又扩散开来,牵涉到了许多有影响有造诣的著名学者,但并没有形成人人自危的局面,因为,达到被批判的水平并不容易,必须有相当高的学术地位,才有入选资格。尽管如此,一部分自认为有候选资格者,心中总是忐忑不安,空中好像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的学术研究
  我在上面讲到了批判和开会,批判除了写文章以外,就是开会,开会与批判紧密相联,于是无日不开会矣。诗人冯至套用李后主的词,写了两句话:“春花秋月何时了?开会知多少。”从中可见当时我们的心情。
  我工作的单位是在学术界和教育界。可哪里有时间来进行学术研究呢?这些我将在我的学术研究中逐年写一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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