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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前传 by 胡晶华

_9 胡晶华(清)
噶尔丹好像还不知道,康熙已亲率大军深入瀚海,对康熙遣使传来的敕谕“今大军已出讯界,与尔逼近,西路兵俱已到土喇,东路兵已溯克鲁伦河而来。”“朕不忍生灵横被锋摘,是以抒诚遣使。朕与尔等当面定议,指示地界,尔照旧贡献贸易。”“尔妄动而去,则虚朕美意,而生灵多有不便矣……”一概置之不理,拒不答复,还扣留了使者的马驼,令使者步行而回。后来传来消息,噶尔丹这么有恃无恐是因为又有俄罗斯派兵相助。这本是噶尔丹一贯的大话诈言,偏偏一些扈从大臣就相信了。大军的情绪稍微有些波动。
如今,康熙率领的中路军已至科图,很接近敌人了。而东、西两路大军,东路军因道远未至;费扬古率领的西路军于汉将孙克思部之陕西兵合兵一处,横穿戈壁,载水急行,但在途中却遇到了大风雨,马匹倒毙许多,一时行军进度慢了下来。这也是康熙向噶尔丹处频繁遣使的主要原因,他想拖住敌军,等费扬古的西路军到后两面夹击,一举全歼!
过了几天,情况又发生了变化,据费扬古奏报,他俘获了噶尔丹的一员部将向他交待,曾有一日,准噶尔兵探明消息,回报噶尔丹,中国皇帝已深入大漠。一时打草惊蛇,厄鲁特部作鸟兽散。噶尔丹一头扎进大漠,又无影无踪了。
半夜三更,军营中都已熄了灯,只有皇帝御帐里数支粗大的蜡烛还在燃烧。今天这次夜里紧急召开的御前军事会议所召集的人员最多,不但有索额图、佟国维、伊桑阿等扈从大臣及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简亲王雅布几个王公,连一向号称掌管一旗、只在营中坐镇并不参与行军议事、更没有指挥统兵经验的皇子也被召集到御帐,一起商议大军下一步的行动。
现在,康熙沉着脸听完探马的侦报,在御帐中踱着步子,思忖着对策。
“万岁,”索额图很突兀地打断康熙的思路,抬手行礼道:“奴才以为噶尔丹既已远遁,况其仅有五、六千众,只以西路军前进既可扫平。皇上还是以四海为重,班师回朝吧。”
“是啊,索相言之有理。”“请陛下率班师吧。”大臣们一齐奏请。
忍无可忍的康熙停下走动,他突然抽出腰间的佩刀,拉出一半时又按住,啪地弹了回去。他挺直身子,咬着青灰的嘴唇,瞳仁雪亮,脸色变得非常严厉,深沉地说:
“此次进兵,朕与众卿曲尽筹划,无时不想斩灭敌人。现我军既至此地,噶尔丹可擒可灭,焉何怯懦退缩?况尔等大臣俱系情愿效力告请从军之人,竟不如一兵卒踊跃愿战,奋勇当先!朕观尔等甚无意效力,并一再动摇士气,阻碍朕行,真可气可恼!”
大臣们都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裕亲王上前一步,不无忧虑地说:“皇上前已与费扬古约定两路夹击,现我中路军距敌仅五日之程,却尚不知西路军正在何处。皇上是先主动出击,还是等费扬古到达一并灭敌?”
康熙抬脸望望阿哥们,叫道:“胤祉,说说你的意思?”
三阿哥骄傲地一扬脸,眼睛目光直线向上,仿佛自己高出众人许多。他似乎把这军营当成了上书房,晃晃脑袋慢悠悠地说:“儿臣以为应一面移文催西路之兵,一面趁贼不备时前往击之。”
“这么说你是主张出击喽。胤禛,你的想法呢?”
胤禛已想到父皇问完三哥可能就该点到自己了,于是说:“儿臣以为应缓行以待费扬古,等西路军至时两面夹击。”其实胤禛对于军务兵法知道得很少,他之所以这么讲只是不想同三哥一样,怕人笑话他是鹦鹉学舌。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主张究竟有几分胜算。
到五阿哥七阿哥回答得就更简单了:“儿臣以为兄长所言极是。”——也不知他们说的是哪位兄长“所言极是”?
听过儿子们的发言,康熙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朕既与费扬古约期夹击,今若朕所率之军失约即还,弃西路之兵,待还至京城,何以昭告天地祖宗社稷!所以朕以为现在中路军当且待且行,如万不得已,再相机行事。”
见皇上定的这个方案还是想待费扬古的西路军至时合歼噶尔丹,众臣也无话可说,但噶尔丹狡猾多变,为皇上安全着想,大臣们仍有顾虑。佟国维说:“奴才以为皇上仍可遣使往说,使其惊逃,然后中路猛追,西路阻击。”
“朕难以确定噶尔丹逃遁之所在,如何追击?”康熙绕过御案,盯着一边的沙盘:“哦,东路军现在何处?”
福全说:“萨布素已于本月六日启程。”
康熙想了想,不无自责地说:“此次出兵不该让东路军从行,他们来亦无益,兵马徒增劳顿。”
“那么是不是撤回东路军?“索额图问。
“现在不必,等费扬古大捷后,朕与东路军俱班师还朝。”
众臣不无忧虑地想了想,费扬古的兵尚在戈壁上艰难地蚁动,噶尔丹却早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如何能一举歼敌?
几天后当中路大军的君臣还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行动时,遣往侦探的护军参领报告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准确消息,噶尔丹并未远遁,仍在马鲁伦。这个地方离康熙驻扎的西巴尔台真是太近了。康熙马上下令各营哨口、牧马处夜间不许张灯举火,不要惊动噶尔丹,同时继续耐心等候西路军,静观敌动向。
因为不用再行军,又未进攻,营里便有了许多闲暇时间。胤禛从牧马处新领了一匹枣红马,换了以前那匹像得了软骨病似的走路歪斜中看不中骑的白马。这匹枣红马身体长,步子大,每次巡营、狩猎都很方便。谁知这竟也招来一些人的眼红。一天三阿哥胤祉就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对兄弟们说:“哎,我给你们讲个故事。话说有位牧马老汉,养了一大群马。他有两个儿子。一天,他叫过两个儿子,要他们赛马,却是谁的马最后到谁为胜。号令响后,骑在马上的两个兄弟谁也不动,不肯先行。这可怎么比?结果老汉灵机一动,说了两个字,兄弟俩就飞快地跑了起来。”他停下来看了看几个听得入神的弟弟,又特意地瞧瞧胤禛,问道:“你们知道他说的是哪两个字吗?”
五阿哥七阿哥都低头沉思,胤禛稍想了想,抬起头,淡淡一笑说:“是‘换马’吧?”
“行啊四弟,真有你的。”大概没想到胤禛这么快就把答案想了出来,胤祉嘴上夸着,脸上却是一副讪讪的表情。还没反应过来的老五和老七再想想,哦,换马后骑上别人的马先到,将自己的坐骑甩在后面,可不就是胜者吗。他们也笑了。
“老四,不是我说,现在要照老汉这种赛法,我们即便不换马,你也不能获胜。”三阿哥绕来绕去,终于说到胤禛刚领的这匹新马上,他不无羡慕地又瞅了胤禛的马一眼,说:“我看四弟这枣红马骨瘦蹄庆,身长步大,就是给主人争气,真是匹良驹!”
胤祉的心思胤禛焉能听不出,不过他不想跟三哥斗气,说:“老汉赛马只是故事,可谁也没有那么比过。要比咱们就真正像样地赛一回,如何?”
“好,咱们现在就出去赛一回!”
于是他们各自牵马来到外面。男孩天**骑马打仗,即使他身子再娇弱,这无边的旷野苍天对他们也是一种无比巨大的诱惑。况且赛马本身就很刺激。想想吧,辽阔的大漠中几匹战马追风逐日、挟雷腾雾的身姿将是多么令人震撼、激动、遐想、赞美!
很快,四匹毛色不一,壮弱不等的马儿一字排开,它们好像也知道把它们牵到这里要干什么,都咴咴叫着,摇头甩尾,想挣脱缰绳,向远方奔去。其中数那匹枣红马最兴奋,它踢着蹄子,打着响鼻,不时地昂头长嘶,似乎在催主人快走。
胤祉又忌妒地望了一眼啪哒啪哒在原地转着圈子、很不安分的枣红马,问:“四弟,你说我们怎么比?”
胤禛使劲勒住枣红马的缰绳,说:“你们先走,等出此百丈后,我再追你们,若追赶不上,就算你们赢。”
胤祉不信任地摇摇头,说:“我们怎么知道百丈之遥后你追来,要是你比我们出来后跟着骑出来呢?”
胤禛的脸腾地一红,但他没有反驳,望望胤祐说:“七弟身子弱,就别比了。请七弟留下监督,看我是否食言。”
可是七阿哥还不答应,非要和哥哥们同去赛马不可。最后胤祉终于无奈地叹息一声,与几个弟弟达成一致,他和胤祺胤祐就骑马先走一步。当胤禛看着兄弟们甩开缰绳在前面飞快地跑远时,觉得他们就像几只被猎人追赶的逃命的动物,可怜又可笑……过了一会儿,他估计他们已经跑得不近了,吹了声哨子。听到命令的枣红马扬头一抖鬃毛长嘶一声,跃起前蹄,一溜烟地俯冲下去。枣红马不负主望,跑得像闪电一样,蹄下沙屑飞溅,尾后黄尘飞扬,不一会儿就赶上并超过前面的同伴。它好像还不过瘾,把另几匹马甩到后面以后,速度仍未减。看样子若有向上的梯子,它就能直上青天了。胤祉不服,又比了几次,结果都一样。他们不知走出了多远,反正人和马都已经很累了。要不是看七阿哥胤祐在他的马上歪歪斜斜,大口喘着气,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胤祉才不甘心认输呢。这时,太阳已经开始往西行,兄弟四个并排骑在马上,缓缓地走着,调整着气息,谁也没说话。突然,嘴巴反应迟钝,眼睛却非常尖锐的五阿哥胤祺叫了一声:“你们瞧,那儿有一个鞑靼帐篷!”
在莽莽荒漠中这种突然出现的蒙古人的破烂帐篷本来如沙子、丘砾一样平常。可现在它出现在荒漠中走了许久、目中已空落得干涩难忍的皇子们的眼中,就变得奇妙而神秘了。有帐篷一定有人,他们谁也没跟谁商量,就自动地骑马同向那座帐篷走了过去。
进到这座羊毡覆盖的、鸽子窝似的帐篷内,皇子们又都不约而同地悚然向后退着。帐篷里黑咕隆咚,很是幽暗。借着燃烧着牲畜干粪便的微弱火光,可以看到,这里面有一个用三四块板子拼搭成的简陋的床,上面铺着一块旧得看不清颜色的羊毛毡,权当被褥。再走近一看,就立时惊呆了。上面竟躺着一个人,脑袋已完全干枯了,鼻子窄如刀刃,嘴巴几乎看不见,那双眼睛已然生气全无。从额下露出的几绺头发才能看出这是个女人。这个干尸般的女人没有断气,还在微弱、缓慢地呻吟着,枯枝般的手在身上慢慢地摸索着,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鸭。在她的身边,蜷缩着几个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的小孩,哆哆嗦嗦很害怕地挤在一起,面色黑瘦,十分可怜。
望着这几个瑟瑟颤抖的孩子,胤禛眼中又出现了那只曾被自己捉住的小鹿,耳边仿佛又传来小鹿悠悠的哀鸣。他怕那几个兄弟看出她这种儿女情长的样子去嘲笑他,赶紧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低下头,不知该怎么办。帐篷里静得像坟墓,过了好一会儿,三阿哥胤祉突然僵直地动了一下手臂,在身上掏摸起来,掏了半天,摸出一块银锭。胤祺和胤祐也忙学着他的样子从身上掏出几块金元宝、银锭子。放在那妇人身边……一股焦糊味,不知不觉地飘了过来。胤禛提着鼻子往四周看看,走到那堆火旁,把盖在火面上的一块东西扒拉开,看到火上还烤着三四块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这大概就是他们这几天的吃的了。而给他们金银,不是同给饥饿的小鹿肉骨头一样可笑吗?胤禛往火堆中添了几把枯草,使火烧得旺一点,站起身,不屑地扫视了兄弟们一眼,对几个仗义解囊的兄弟说了一句很泄气的话:“这荒天野地的,他们根本花不着这东西,他们现在最缺的是粮食和衣被。”
“那你有本事,你救他们好了。”胤祉盯着胤禛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说完就甩脸出了帐篷。老五老七看看四哥,也无可奈何地三哥出去了。胤禛叹了口气,朝帐篷里望了一眼,最后一个来到外面。在他即将跨上马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一咬牙,解下马后那个口袋——这是他早上刚领到的供这几日食用的唯一一带军粮,回去仍给了那几个孩子,才到外面跨上了马。那几个看到这情景的阿哥都吃惊地望着他,七阿哥问:“四哥,你的粮食给了他们,那、那你这几天吃什么呀?”
“老七别啰嗦,”胤祉从马上转过头,不知为何满怀敌意地说:“你四哥有的是办法,何用咱们操心!我们可没人家主意多,本事大!”说完朝着马胯猛抽了一鞭,先行一步了。
在回去的路上,胤禛走得很慢,一个人在路上慢慢地溜达着。他总是这么有意无意地离群索居,特别于众,让人猜疑、费解,就像天空中雁群之上的一只冷峻的苍鹰,永远在群禽之上孤独地盘旋、翱翔……
落日将天边的云彩烧得一片火红,就像一颗跳动的、喷薄着鲜血的心脏,圣洁博大,又充满坚韧与悲壮。原来沙漠中的落日这么美丽,望着此刻这轮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落日,胤禛心里有种沉甸甸的醉意和一种痛快的悲怆。但面对落日以前就早已有的这种感觉,他自己一直说不清楚;也没人知道,没人解释得清……
在第二天的同一时刻,呜呜的号角声响起,这是熄灯号。于是清军的营辕内灯火全无,人声沉寂。沉伏在漫漫夜色中的大漠显得更加广漠无边,似乎与暗下来的天空融为一体。今夜负债值守营盘的巡营官开始顺各营巡查,查哨、查口令、查有无人违反军纪。
大约过了一刻,皇帝御帐里刚刚熄灭的灯又亮了,而片刻之后,几名皇子被召进御帐。跪安后,康熙没有让他们马上起来,他手里提着一个骇人的马鞭,对跪在地上有些惊恐又莫名其妙的皇子威严地扫视了一眼,沉着嗓子道:“据报你们之中有人刚才夜间燃火做炊,违反军纪。说!谁干的?”
也许被父皇的暴怒和他手中摆弄的鞭子吓住了,几个皇子互相望望,蜷紧身子,齐低下头,没有作声。
“怎么,你们聋了吗?朕问你们话,是谁燃的火?还不快给朕站出来!”
胤禛的脸有点变色,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攥着绵甲的丝绦。终于,他直起身子,双膝向前挪了挪,挺身道:“父皇,火是我燃的,请父皇治罪!”
第四章 煌煌北疆 四(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你!”康熙睁大眼睛呆了呆,随后,由于焦急、气愤,他的血刷地冲上头顶,一张疲劳灰暗的脸涨得血红。老四,怎么又是你!这可怎么办?这是军营啊,绝不可能再像在宫内那样维护他,宽赦他,只有……唉!康熙胸如沸水,心乱如麻,心里忍不住地埋怨,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候,总是老四给我出纰漏,惹麻烦!早知这样,还不如让大阿哥或八阿哥来,不带他,他们绝不会出这种事的!也许是过去自己太迁就、太宽纵他了,才至此。这样想下去,气愤压倒了怜惜。康熙目光如电,很是着恼地说:“因此次出兵不同以往,朕出征前,屡次要求统兵将领申明军纪,严加约束!违者从重治罪!可你还明知故犯,擅自点火做炊!这一旦被噶尔丹侦到,朕和全军所有将士所有努力岂不前功尽弃!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这时五阿哥胤祺突然抬起神情慌乱的脸,焦急地看了四阿哥一眼,嗫 地张了一下口,似乎想说什么,但胤禛马上斜射过一道刚坚的目光制止了他,随即以头触地,叩首请罪道:“父皇,儿臣自知已违反父皇御制军纪中的第九条,‘与敌相近时,严饬营中无燃火。’儿臣犯律,无可辩答,唯请父皇依律治罪!”
“请父皇从严惩治儿臣!”见皇上没出声,胤禛又说了一句,声音冷静而坦然。
正在发呆伫立着的康熙身子哆嗦了一下,仿佛突然惊醒似的,眼中冒着严酷、果决的光,冷森森地瞅着四阿哥。“来人!”他咬紧牙,厉喝一声,于是便有两名虎背熊腰的高大侍卫叉手而入,凶恶地站在胤禛身后,等候御令。哎呀,看来父皇这次是要动真的了,要把、要把四阿哥像普通违纪军士那样拖出去插箭游营,起码也是鞭责!另几名皇子惊恐地张大嘴,替四阿哥着急,可看到父皇那吓人的样子,谁还敢说什么!连刚才想为胤禛说几句的五阿哥胤祺也木着脸低下头,不敢去想、去看。说也奇怪,康熙用尽底气高喝了一声后,竟没再接着下命令。而是用手强撑着木案,急速地喘着气。胤禛见父皇这种表情痛苦喘息的样子,想到他是于心不忍,不由替父皇难过起来。他这时才突然感悟到,原来父皇为了自己有时真是很难啊!尽管在擅自燃火这件事上胤禛事出有因,有个情况尚未向父皇言明,但他也不由负愧地低下头,眼里涌满了感动的泪水……
正在这时,裕王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一看到御帐中的情景,大吃一惊:“皇上,这是怎么了?”他没来得及行礼,就大步走过去问道。
康熙负气地朝一张椅子上一坐,把鞭子杵在木案上,气色不平地说:“有人夜间燃火,违反军纪,坏朕大事,皇兄看该如何处置?”
“啊,有这等事,谁,谁干的?”裕王其实早猜出八九,却仍故作不解地问。他倒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深知自己此时闯进来对此事下一步进展微妙影响,所以没有表态,只是小心地询问着。
康熙无奈地咽下一口气,狠狠地冲跪在靠前一点的四阿哥掠了一眼,愤然不语。
“四阿哥?”裕王走到胤禛面前,低下头,疑惑地望了望他,甚是不解地问:“四阿哥,真是你吗?”
胤禛已然收起眼泪,紧抿住嘴,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呀!裕王捋着胡须,皱起眉头,显然他也觉得这件事很难处理。同许多人一样,福全对这个沉默阴郁的侄儿说不上喜欢。不过他心地憨厚,对子侄辈从来都是非常疼爱。他走到康熙身边,低头思忖了一下,手拉着皇上半转过身,背冲几个皇子,小声说:“臣观四阿哥平日守礼慎行,不似孟浪之人。这燃火一事是不是其中另有隐情,当待查明,否则恐冤枉了四阿哥。”
康熙哼了一声,老四是真人不露相,平日看着老实,其实什么事他做不出!他幽幽地想。但他并未把他想的这话对裕王道出。不过……他又想了想,觉得胤禛这次没有像他以往犯错误时的羞愧不安和凶顽对抗,表情很坦然,甚至对自己刚才大声叱责的样子并不震悚,反而有几分似有若无的同情。这是有些奇怪……
“皇兄,你深夜找朕来,却是何事?”康熙扭过幽暗烛光下一张黯然愁锁的脸问。
“这,”福全扭开略显紧张焦灼的脸,声音有些隐隐做抖:“营里、营里已经断粮了!”
“断粮!”康熙的心陡然一惊,他脑中飞快地转了起来,突然急转过身,对皇子们大声道:“把你们的干粮袋子都拿出来给朕看看。”
几个正不安等待的皇子愣怔了一下,不知父皇是何意,便纷纷解下腰中的粮袋,敞开口摊放在地上,只有胤禛惶然地朝身后的兄弟们望望,没有动。
“胤禛,你的粮袋呢?”康熙见四阿哥不动,瞪大严厉的眼睛怀疑地问。
“父皇,您别怪四哥,我知道。”五阿哥胤祺再也忍不住,膝行了一步同胤禛并排跪着,说:“我们昨天出去骑马时发现一个蒙古人的帐篷,里面有一个病重的妇人和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四哥、四哥就把他的粮袋留在那里了。从昨天到现在他一口东西都没吃,所以才……”他说完就脸红地低下头,为自己晚讲了事情原委而愧疚。
康熙听后心里又气又爱,久久地望着四阿哥,心底长出了一口气。然而他的面孔又马上如寒霜般严厉,怒目注视着另几个皇子,高声叱责道:“你们今天让朕很失望!你们是手足兄弟,理应互帮互敬。可刚才四阿哥遇有急难,你们却坐视不管,不发一言。在朕跟前尚且如此,若真要到了疆场上遇到敌人还不各自顾命!你们在上书房读的那些书读读到哪儿去了!听着,除了四阿哥,你们几个从今起不准出营一步,就在帐内给朕闭门思过,一切膳食就用你们粮袋内的所余之粮,不许再添!”
胤禛见父皇赦免了自己却要罚兄弟们,忙说:“是儿臣未与父皇言明,与兄弟们无关,请父皇不要再罚兄弟们。”
“行了,你也给朕闭嘴!”康熙故意冷然说着,使胤禛觉得父皇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而后康熙又仔细询问了皇子们见到的那副凄惨景象。是啊,如今为使蒙古草原早日复归太平,苍生得脱苦海,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消灭噶尔丹!可奇怪的是噶尔丹显然对抗不过朝廷大军,终究要败亡,可为什么他每次败走后还能纠集一些人继续与朝廷做着愚蠢徒劳的对抗和无谓的牺牲呢?这么想着,在粮草不济的艰难条件下,康熙攥紧拳头,克敌的信心又变得坚定起来。
第四章 煌煌北疆 五(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当噶尔丹的手下向他报告康熙皇帝已率军亲征时,噶尔丹还不大相信,他疑惑地对下面的众人说:“康熙汗不在中国安居逸乐,过此无水瀚海之地做什么?难道他长了一对苍鹰的翅膀,还想飞渡过来吗!”直到有一天他登上地势平缓却足以瞭望远方的北孟纳尔山,望见清军大营如云屯浪叠,一眼望不到头:正中的御营黄幄龙旗,环以缦城,外为网立,气势极盛,比乌兰布通的清军更显精炼时,惊得几乎从山冈上跌倒,大叫道:“真是神兵天降!”当即传令手下弃了军械,连夜逃走。
康熙率领的前锋兵在前,猛追噶尔丹,一路拣了不少敌人丢弃的兵器帐篷。后面的诸军依次分作两翼,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一路逼扫过来。
中路军平稳进发,西路军的境遇却差得多。此时,费扬古已与从宁夏率兵出发的振武将军孙克思和西安将军博霁汇合在一处。孙克思所率的宁夏绿营兵此前已经行军了近两个月,他们遭遇了十几天的大风暴,横渡戈壁时,因乏水草辎重,马畜倒毙了大半。随着粮草接济不上,有的士兵掉了队,还有人开始逃跑,如此绿营与费扬古所统大军汇合时,军容十分不整。
也就是这时,噶尔丹也使出了最后一招杀手锏——燃牧草。浓烟裹着烈焰,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空升腾,如一条吐着火舌的巨龙,又像一片沸腾的红浪。清军们一边被烟熏得咳嗽着、流着眼泪一边用刀、枪、枯木枝等一切可以用上的东西抽打火苗,以阻止火势蔓延。渐渐,大火被扑灭了,一些零星的小火苗却还在微弱地燃着。那些烧尽的牧草的黑灰,被风吹着扬向四空,又悠悠飘下,草原上像下了一场黑雪。大火之后的灰烟扑在人的脸上,将人的面孔熏得黧黑,从将军到士兵每个人的脸上都像结了一层厚厚的黑锅底,又像戏里面的包公。大家互相望望,都忍不住笑了。但笑过后又开始怨恨地骂人,骂噶尔丹,吗部署这种行军战略的将领,以解身体的疲乏和心中的愤闷。偷着逃跑的人更多了,费扬古遣人一统计,汉军占了大半。振武将军孙克思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年近古稀的老将军每日亲自到队伍后面督察,以确保队伍士气旺盛。
西安将军、满人博霁,因被皇上指定位列于孙克思之下,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这天,日将西斜,每日这个时候是军士们最容易开小差的时候。费扬古和孙克思、博霁来到后军,见落在队尾那些歪歪斜斜、吭哧带喘、互相搀扶着要掉队的士兵竟是些绿营兵。博霁就很傲慢地对费扬古说:“瞧,将军,我说什么来着,这还没到战场呢,就都这副熊样了。汉人就是不行,关键时候还得靠咱们满洲八旗!”
费扬古比先前瘦了些,因为焦急赶路,也受了烟火的熏染,他的脸显得更黑,胡子又长又乱,眼睛里满是疲惫与愁思。他将目光从博霁身上转开,宽慰地叹了口气,说:“老将军领疲兵远道而来,已很不容易,你就不要再说别的了,咱们还得风雨同舟,共歼敌寇!”
因为两人说的都是满语,另一边的孙克思听不懂,也没在意。他只顾挥着手里的鞭子赶着一些步伐缓慢或想懈怠偷懒的士兵,嘴里骂骂咧咧地催促:“混账,都给我麻利点!”“再走快点,别磨磨蹭蹭跟个姑娘家似的!”“他妈的,不许停,这点道儿还歇息,老鳖养的呀!”
“哄——”一些汉军轻快地笑了,于是加快了脚步。费扬古看见也微微一笑,他突然扬鞭朝前面的某个队伍一指,对博霁说:“绿营兵也不全是孬种,一样有给劲的,你瞧那队当兵的走得多好!”博霁一瞧,真的,前面有大约一哨士兵,精神抖擞,健步如飞,你追我超,行动迅捷得令人惊喜,而他们背负的行囊武器还比别队的士兵多出一些。“不知这是谁率的兵,竟如此神勇!”博霁表面赞叹,实则有几分不服气,觉得这里面是不是有鬼。费扬古也想见见这支小队的率兵之人,对一名传令中军吩咐道:“立刻将这哨人马的带兵之人传来见我。
很快,一匹洁如月光的白马飞驰到费扬古他们的近前,马上的人跳下坐骑,拱手当胸施礼到:“不知将军相赵又何吩咐?标下甲胄在身,不能为礼,尚祈恕罪。”费扬古打量了一下来人:呵,好一个银将军。这位年龄很轻、大概不会超过二十的下级军官,一身银盔、银甲、素白战袍,身材挺拔,面貌英武,简直就是赵子龙的化身。最奇的是他那温柔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使人感到他像一位儒生,而不是一个武将。但他那双凛若寒星、雪豹般精亮的眼睛中闪着一种野性的光芒,足以使人改变最初的印象。
“嗯,你是——”费扬古问。
“标下绿旗前营右哨哨统年羹尧,现归宁夏总兵殷化行将军辖制。”
“年……”费扬古并不精通汉语,但他知道这个姓在汉人的姓氏中很罕见,他又将年羹尧打量了一番,问:“湖广巡抚年遐龄,不知您可认识?”
“回将军,正是家父。”年羹尧平静地说。
“哦!”几位将军同事应了一声,但神态各不相同。孙克思是在意料之中,他早听人说过年遐龄的儿子也在军中效力,却不知具体是哪个营;博霁惊讶中还有几分鄙夷;费扬古心中却释然,难怪他见我不卑不亢,沉静得与他这个年龄很不相符。于是他将马靠前一步,神色严肃又和蔼地问:“我和几位将军见其他各营士卒走不多时便体弱力竭,行动缓慢,独你哨下军士步履依然矫健,精神饱满。你是如何训练得他们有如此耐力?”
年羹尧在地上道:“将军,昔者曹刿论战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论。我的军士也是凡弱之躯,未经特殊操练选拔,要使其常保昂扬之气,唯有常备赏罚,督察严格。我为本哨军士定,每日行军第一位抵目的地者赏;最末抵达者罚。然,这赏即日兑现,罚却不立即执行。其若后日行军先前到达则所罚取消,若连续两日末位到达则责罚加倍。故而军士人人奋起争先不甘落后,亦无须再用标下督促。
“呵呵,好啊,你还真有办法!此法可向所有绿营、旗营推广!你是哨长,管多少人呀?”
“回将军,标下现辖百人。”
“哦,说了半天,原来你才是个百夫长啊。真是屈才,太屈才了!”费扬古面容和悦,不胜叹息地说。
振武将军孙克思面露笑容对费扬古说:“听将军之意莫非想抬举抬举他?其实像羹尧这种机敏练达的军士在我绿营还有很多。”年羹尧虽不是他的部下,但见他为汉家将士挣了光,老将军也很高兴。
另一匹马上的博霁撇撇嘴,说:“将军,噶尔丹距咱们还有多远?”他显然对孙克思这种含有夸饰成分的得意表白很是反感,有意将话题转到别处。
博霁的问询使费扬古几天来心里一直感到烦恼的一件事又浮现了。费扬古觉得先前约定,同皇上亲率的中路军两路夹击的想法本是好的,可在千里无垠的沙漠,两路军相助作战却变成了互相牵制、担心,倒让噶尔丹捡了便宜。如今数日过去,劳师千里却未见敌人一兵一卒,自己这边徒耗粮草、兵马疲惫,让费扬古好不着恼。皇上还不如先率部班师,自己倒可以放开手脚,也比现在这样互相牵制担忧的好。但这话只能心里想,不便对下属讲。于是,他在马上问:“——前方将到何处?”
一个幕佐回答:“昭莫多。”
第四章 煌煌北疆 五(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确实像费扬古所想的那样,噶尔丹一直觉得自己像一只耗子,有这么多清军同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却总逮不着他,他就不禁沾沾自喜起来。与几年前在乌兰布通时相比,这时的噶尔丹也有了不少长进——不仅能本图数百里不停歇,还知道了声东击西和避实击虚。通过探察,他知道康熙亲率的中路军兵强马壮,装备精良,不好招惹;而费扬古所率的西路军却是疲兵远伐,粮草不济,正是士气大减之时。他以为有利可图,便迅速移军向西,想先击败清之西路军。
在这紧要关头,统率西路军的费扬古却处乱不惊,根据本军长途奔袭、人困马乏的状况,他决定采取反客为主、以逸待劳的战略。同属下各将领商议后,大家均没异议,费扬古随即命令本部人马在距昭莫多西三十多公里的多山的树林处扎营,依山距河列阵,并于山林深处埋设伏兵;然后派四百前锋兵至昭莫多东迎敌,他命令他们且战且退,引诱敌人进入清军的埋伏圈。
经过一天的准备部署,现在,天已渐亮,费扬古手下的将校们按惯例来到中军大帐。他们报名行礼后,费扬古正要下达进一步御敌的命令,谁知还没等他开口,就先有一名将佐出列朗声道:“将军,末将有一事不明,为何诱敌之前锋兵专挑绿营兵士充任?”
大家被这突然的一声闹得一怔,不约而同循声望去,这个身材高大、出口鲁莽的将领原来是汉将潘育龙,现在孙克思麾下。这些曾经历过无数次恶仗的将领都知道,挑四百前锋兵说是诱敌,其实说白了也就是把这四百人当作诱饵,引噶尔丹中计已围歼。为了引诱得像,使敌人相信,通常这些兵都挑选一些残弱之兵,他们一去就很难生还。而潘育龙质问的意思正是,为什么这送死的差事只让汉兵去当?这让主帅怎么回答!
端坐在虎皮椅上的费扬古皱皱眉,如果是个满将这么说,费扬古早就将他叱退下去了,但潘育龙是个汉将,且又是孙克思的部下,他不得不审慎待之。
“哼,皆因汉军平日娇弱,训练松懈,疲于行军,奔袭数日往往怨声载道,即不能与敌正面对峙,也只有以此为国效忠!怎么,难道潘将军也怕了吗?”没等费扬古解释,博霁昂起头瞥了潘育龙一眼,傲慢地说。
潘育龙没有理睬这个与自己平级的满洲将军,挺挺脖子,对费扬古说:“为将不拼四,何以令士卒。这个道理我还不懂!将军,非是末将贪生怕死,惟是我手下的弟兄,自中原而来,一路忍饥冒雨,目不交睫,已难再消耗,还望将军体察!”
费扬古微微抬起眼睛望了望潘育龙,不动声色地说:“那么潘将军以为这前锋兵应由谁统领?”
“这末将不知,反正请将军派前锋时别再找我手下的弟兄!”
“放肆,你这是对谁说话?还不快向将军赔礼!”孙克思走过来劈头对部将吼道,将他喝退后方转身红着脸对费扬古一拱手:“潘育龙冒犯将军,还请将军海涵。不过他也有难处,他手下兵士本是内地人,不习边塞水土,自征伐以来连伤带病已残漏许多,至今尚未增补。所以前锋诱敌一事,还望将军三思。”
听罢这话,费扬古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孙克思这话无疑是在婉转地反对自己亲自设计的这个破敌谋略。当初下令时,他们并未反对,现在真选了绿营兵,他们又这样。而选派兵士这种庶务本非身为大军统帅的费扬古所亲自过问的,哪知却就在这个细节上出了问题。现在令已发出,岂有收回之理。费扬古沉下脸,咬咬牙,严厉地说:“十万雄兵,抵不过一个‘忍’字,敌强我弱,敌精我疲,事已至此,我军唯有坚忍到底,誓以死拼。今既遇敌,若不乘势进攻,延缓了进退,锐挫而意怠,我军形势势必更坏!刚才潘将军为怜惜士卒已陈明,既可将其士兵撤换,但不知有哪位将军敢带部下领这前锋一职?”
诸将起先见费扬古说话坚毅,也开始热血沸腾,有些理解了将军的用心之苦,积虑之深。但一听费扬古竟让他们中的某位充任这个九死一生的前锋官,一下都沉默了。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大帐里面现出难堪的寂静。正在这时,一位下级军士腾腾腾从外面大步走进大帐,单膝跪下,拱手当胸,朗声道:
“标下愿任前部先锋,以诱敌兵。”
正在默默沉思的将领惊愕地抬头一看,原来是已被提升了一级的年羹尧。同样感到惊愕的费扬古用一双犀利的眼睛将已站直了身子的年羹尧上下打量了半晌,威严地说:“年羹尧,你可知道,军前无戏言!”
“标下知道,标下愿立军令作保。不过标下此去尚有条件。”
“嗯,尚有条件——你是何意?”费扬古又皱起浓黑的蚕眉,问。
“将军莫误会,标下非是为自己打算,将军一听便知。标下想这次,这次前锋诱敌的将士若阵亡,当已原例三倍之数抚恤。还有此次征战的所有绿营伤亡将士当与旗营按同等标准抚恤!”
“年羹尧,你胡说什么,这是你一个未入流的小军所妄言的吗?”博霁喝到。确实,这种定议抚恤银之事应由兵部会同各部共同制定,将军总兵都无权私定,现在一个小小的哨长居然想更改它,这不是开玩笑吗!
可是费扬古抬起一只手把博霁制止住。他没有强横地把年羹尧喝退下去,因为他知道军营中有此想法的将士不是少数,而且他现在就听见汉军将领中好像有轻轻的赞同声。但为示持重,费扬古并未表态,也不能跟一个小小的百长作出什么承诺。他沉静地说:“此事本督可上疏朝廷,然前锋诱敌一事事关此次战役成败,年羹尧,你可想好了?”
年羹尧叉手道:“标下想好,愿为国尽忠,以成所愿。”
“好!”费扬古并不再问什么,从帅案上提起一支大令,高声道:“年羹尧听令!……”
诸将走后,孙克思留了下来,他和费扬古商议了下一步的部署,接着话锋一转,说:“论理,年羹尧不是我的部下,我本不该多嘴。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羹尧正当少年血气用事之时,虽不若老成宿将稳妥,然秉性忠义意气端重,实乃可造之才。任其为前锋一事,还望将军三思。”
费扬古皱眉看了看孙克思,并未说话。
当费扬古布阵完不久,噶尔丹的数千精骑先锋已经到来。此时,年羹尧所率的四百名前锋骑兵已退至阵前,他们被噶尔丹的人马团团包围,费扬古也不遣兵救援。眼看敌人越来越近,直逼到清军的阵营前。紧急的军报连连由传令官报到清军将领面前。可费扬古只是手持令旗安然不动,双目直视着渐渐逼近的敌人,面色威沉,并不发令。敌人据此已数十步之遥,再不下令还击自己这方会吃大亏的,将军怎么还不下令?……立在费扬古四周、心中无比焦急的将领暗自想着,有几个沉不住气上前请求进攻的将领,都被费扬古愤怒地斥退了。于是大家不敢再多言。在这焦急沉寂的等待中,突然,费扬古手中那面小红令旗一挥,刹那间还击的号角响起,喊声雷动。清军箭炮齐发,矢如雨下,冲在最前面的一排噶尔丹兵像被刀砍断的竹子般倒了大片。后面跟上来的鞑靼兵被这猝不及防的埋伏打懵了,停下愣怔了片刻,又骤然清醒,奋起前冲,同跃出来的清军拼杀起来。两股力量交织在一起,恰似两股要混合在一起的水流,杂错地挤、压、冲、推、搅、缠,分不清谁更强些、可以将对方吞噬。憋着一股劲儿的清军固然奋力搏杀,而师出不义、战起无名,不知这总也没有完结的仗要打到何时的噶尔丹兵也抱着杀一个够本、杀两赚一个的原始而残酷的念头,也在拼命。刀光剑影疯狂地缠绕着人和马匹。活生生的身体变成鲜红喷射的血和破碎迸裂的肉,再经过马蹄战靴的践踏踩压变成一堆模糊不清的血肉,成了泥土的一部分。如果离这触目惊心的地方远一些再望过去,能望见昭莫多方向卷起的一片尘雾,闻到空气中渐渐变化的气味,也能想象出战场上的惨烈。
很快,战斗就进行到白热化状态,战场上的尸体从零零散散到开始堆积叠摞,浓重的血腥气扩散得很远。时近傍晚,双方仍相持不下。大帐内的费扬古无比焦急。被召集商议的几位主将见他浓眉紧锁,一反常态地在帐内焦躁不安地踱着大步,就知道情况十分不妙。但他们也没什么破敌之策。大家只是焦急地对望着,时候在一点一点的过去。
“将军,末将总有一事尚疑,敌后人马为何至今不来助战?这里是否有诈?”终于,向来讲话不多的宁夏总兵殷化行,这时却首先打破沉默,施礼问道。
“这还用问,噶尔丹就这点人马,拼完了完,就像在乌兰布通那时候。可恨我数万大军,竟不能破敌几千骑兵。”博霁不以为然地解释着,又愤恨地攥拳感叹。
“不,据报噶尔丹此次聚两万精骑,准备十分充裕。不过以噶尔丹一贯的秉性,我想他出奇兵的可能性倒也不大。末将推测会不会他的后阵是妇女骆畜辎重所在,所以不便接济。”
“嗯,有道理,殷将军,你且说下去。”费扬古微微点头。得到主将的鼓励,微含的胸膛稍稍挺起一些,提高声音说道:“末将建议我军可沿河设伏骑一路,冲其侧翼,另派精兵一支,从右侧扑其后阵,两翼出击,上下夹攻,敌军立时可破。”
“好!”费扬古紫黑色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常听人说殷将军有小诸葛之美誉,虽生性腼腆却最有谋算!那么这扑敌后阵一支人马,就由殷将军率领!”
“末将尊令!”
“哦,等一等。”
“将军还有何事吩咐?”手持令箭的“小诸葛”转回身,瞪大眼睛,甚是不解地望着主帅。
“殷将军,请你想想,”费扬古走过来,拍着殷化行的肩膀,语气凝重地说:“你刚才讲的不错,敌后阵多为粮草辎重,其护军也必为老弱妇幼。你带着弟兄们冲过去后,将其制服即可,能活擒的尽量活擒,不要杀戮过甚,荼毒无辜, 懂吗!”
“呀!”殷化行惊愕地张圆嘴巴,露出难以理解的神色。他想不通,刚才为诱敌深入,作为前锋的自己手下那四百多个弟兄无一归还,年羹尧至今生死不明,很多汉军对此已多有微言。现在你又让我尽量保全敌军的性命,难道我军将士的性命就不用维护吗?这个仗还怎么打?你这道命令我又怎么去执行!
费扬古好像看出了殷化行的心思,瞅瞅其他诸将,微叹一声,说:“若殷将军难以承命,本将军只好亲帅人马前往侧击!”
“不,将军,你不要去,你说的对!”帐口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只见一个受伤的军士由一个士兵搀扶着一瘸一拐进到大帐,其中一条胳膊上缠着绷带,面色苍白,看来伤得不轻。
“啊,羹尧,你、你怎么了?受伤了?”惊喜交集的殷化行赶快过来扶住自己手下这员年轻的爱将,他真没想到年羹尧还能活着回来。
“没事,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总爷,标下刚才在帐外听到将军讲的了,以为极是。兵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噶尔丹多行不义,自取败亡。然其辖下牧人多受其愚使,穷迫已极。皇上曾说天下当以仁感,不可徒以威服。若我军将士能对其示以宽抚,令噶尔丹人心瓦散,则可不战而胜,干戈自消。不知标下妄论可当否?”说到最后年羹尧突然蹙眉咬牙,可能是伤痛发作了。
殷化行的脸有些发烫,面露愧怍:“别说了,羹尧,我懂你的意思,快回营好生休养,等战后我再过去看你。”待年羹尧被搀扶出去后,殷化行对费扬古一拱手,可开口却打了个磕绊:“将军,我,我懂你的苦心,只是末将恐噶尔丹也混迹其中,一旦趁乱逃跑,难以向皇上、百官交待!”
“哼,师出不义,作恶多端,难逃天谴,他的下场好不了!”费扬古意味深长地说,又忧郁地耸起浓眉,语气坚定地说:“若有闪失,我为统帅者必当一人承担首责,决不拖连下属!”
入夜,敌军后营崩溃。清军且射且逐,披星戴月追杀三十余里,斩杀数千人,俘获女子、驼马、牛羊无数。噶尔丹的妻子阿奴死于阵中,只有噶尔丹率残部数十骑逃跑了,又一次把遗憾懊恼留给了清军和他们的统帅。
为了证实噶尔丹确实逃窜而不是死在乱军之中,费扬古亲自来到尚未打扫的战场查看。尽管费扬古心存宽仁,但这次战斗的惨烈程度并不比费扬古所经历过的其他大战轻。山岗上,那大片大片起初胭脂般鲜红的血迹透过暗淡的夜雾,呈现出一片暗紫色。燃烧的战旗、扭曲变形的兵刃、破碎的战车纵横错杂。山岗上到处是死尸。在柔和的月光下,那些眼睛暴突、面目狰狞、肢断躯残、血肉模糊的尸体是那么骇人心魄,惨不忍睹。成群的秃鹰,急不可耐地在上空盘旋嘶鸣着,贪婪地盯着下面的尸体。费扬古一个尸体一个尸体地辨认,正查到一半,突然,一只迫不及待的秃鹰由高空俯冲下来,从一个尸体翻敞开的肚子里叼出一个湿漉漉的东西飞开了。还有两只秃鹰在空中争夺着一条细长的东西,好像是人的肠子。后来那东西被它们抢断,半截掉下来正挂到了一棵树上,还在那儿晃悠……虽然还有许多尸体没有查找完,可费扬古已经不想再找下去了。他这个从少年时起就参军,至今已身经百战的将军,第一次感到胸中恶心,直想吐。他面色惨白,头晕目眩,几乎是要疯狂地离开了这个让他记忆深刻、脑子中永远洗抹不去的地方。
第五章 煌煌北疆 六(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天还未亮,群星都在瑟瑟地颤抖着。只有启明星,在大漠中悄悄地升起,遥望着天际,为即将重新自己王位、统领长空的太阳加油鼓劲。在每日这昼与夜的单调而重复的交战中,它,是寂静的天宇间唯一的观众。
帐篷里合衣而卧的四阿哥胤禛昏昏沉沉,迷迷蒙蒙。突然,一片兵刃的撞击声、两军对峙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火炮的呼啸声、千万弓弩的骤发声、被砍伤射中者的惨叫哀号声,似崩雷惊浪,乱糟糟地一齐涌进耳朵。这究竟是真,是假,是梦,是幻?胤禛翻了一个身,那嚣杂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响着。他揉揉眼睛,还未及仔细分辨,有个人靠近他,轻轻把一件衣服盖在他的身上。胤禛这才醒来,将半张半阖的眼睛张大,见父皇正关切地注视着他。“做梦了吧?衣服都掉了,夜里一定要盖好,可别着凉。”康熙望着尚睡眼惺忪的儿子疼爱地说。大约在昭莫多大战的时候,康熙率领的中路军已经开始向回班师。现在他们正驻于克勒河北,还未启程返京。康熙每天清晨都要到每个儿子住的寝帐里巡看。胤禛急忙穿好衣服给父皇请了安,说:“儿臣刚才真做梦了,梦见两军交锋,杀得难解难分。”“噢,你这么距离如此灵验。朕凌晨刚接到平北大将军马思喀急传来的捷报,费扬古的西路军十三日在昭莫多击败噶尔丹,朕正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真的,那擒住噶尔丹了吗?”
“奏报上没说。不过昭莫多的战报大概一会儿就到,裕王他们和朕自知道这个消息后就没再睡,都一直等着,可能也快到了。”
这么说父皇是大半夜都没阖眼。想想自己每天睡得那么踏实,而父皇却无时无刻不在密切关注着前方的军情,觉都不敢深睡。胤禛感动而惭愧,他正想说几句敬佩的话语,恰这时,裕王、索额图等一干大臣进到帐内向皇上请安,从昭莫多来传战报的大臣也到了。
康熙没回御帐,就在这座帐篷里召见了从昭莫多赶来的持费扬古奏报的副都统阿南达。帐里的君臣对费扬古取胜的消息基本都已知道,他们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噶尔丹到底被捉住没有。康熙看过这张尚带有战场灰尘的奏报,没有说话,默默地交给了立在身边的裕亲王福全。福全看了一遍,也没说话,又把它递给了索额图。这张战报静静地在君臣手中都传递了一遍,只有还没有参议军国大事资格的胤禛没看到,但他从皇上和大臣们沉郁的表情上就可看出噶尔丹可能又溜了。
康熙无奈地低叹一声,证明了胤禛的猜测。接着他抬起疲惫沉重的脸,说:“你们所奏固应庆贺,但朕唯一不解之处,费扬古既已败敌,焉何又放走噶尔丹,且未及时追击,难道还要像……”康熙看了一眼身旁的裕亲王,怅怅地重叹一声,把要说出来的“乌兰布通”四个字又咽了回去。他望望面露羞愧的阿南达,知道此时不是责怪这位送信大臣的时候,暂放下遗憾,对阿南达安抚了几句,又向他详细询问了关于双方交战的情形。据这位副都统说,费扬古恐涉夸张,故于疏内约略言之,有意少报,只称斩首两千余级,实则交战中杀敌三千余级,其余被创逃窜死于山谷者尸骸无数,生获数百人,杀噶尔丹之妻阿奴及敌军将领甚多,唯噶尔丹引数骑逃走。讲到最后阿南达又愧疚地低下头,但他还补充说,当费扬古在疏中有意少报杀敌人数时,其手下将官幕佐多不理解,费扬古平静对对他们解释说:今天子亲御六师,如见策勋,此易启穷兵赎武之渐,恐非国家之福……
听阿南达惴惴不安地讲述完,康熙皇帝感慨万千。费扬古啊费扬古,你既然知道朕也痛恨穷兵黩武,不想让生灵喋血,可你为什么偏偏放走噶尔丹呢?你难道不知道有他在一天,草原就永不宁静,苍生就还可能继续在战乱中煎熬!
“那生擒的数百人,你们是怎么处置的?”康熙问。
“奴才已将他们全部押送至此,只等陛下处置。”阿南达回答。其实这是他未经费扬古同意私自这么干的,有点表功的意味。不过,瞅皇上这不满的样子,他也不敢称这为“御前献福”了。
“好,带朕看看去!”
辽阔无垠的沙漠如一个硕大的沙盘,寥廓的天宇像个灰蒙蒙的蒙古包。几声沉郁凄楚的歌声,伴着胡笳奏出的幽远凄凉的曲子传来,令走近来的康熙君臣心里很是震惊。这歌声是用蒙语唱出的,是那些战俘!
跟随同来的几个皇子都不懂蒙语,侧耳细听,也听不明白。大家问兄弟们中学问最好的三阿哥胤祉,他们唱的是什么。胤祉虽涉猎广博,可对蒙语也只会那么几句,他摇摇头说:“我也没听太清楚,好像有骆驼什么的……”当他看见走在前面的父皇回头瞪了他们一眼,赶紧闭了嘴,向兄弟们丢了一个不要再说的颜色。几个兄弟紧走几步跟上父皇。
望着眼前这些战俘,康熙知道他们不同于一般的俘虏。他们虽然衣着褴褛、盔甲不整,还有不少人裹着绷带,四肢伤残,但眉宇间仍有一股不服输的强悍;一双乌黑的眼睛里,仍聚敛着万里征途上所向披靡无所畏缩的胆气。他们似乎在用自己的神态证明,即使在屈辱、灾难、战败时,他们也无愧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后代。
夕阳下,姿态各异静止不动呈暗灰色色调的战俘们如一座巨大的泥塑雕像,而那悲凉的胡笳声,把塞外的天地渲染得更加肃杀与苍凉。康熙抬眼仔细巡看了一遍战俘群,凭着他敏锐的观察很快找到了那个吹笳的人。他缓步走到一个身材枯瘦、鬓发斑白的老年战俘面前,低声用蒙语温和地说:“刚才那一曲胡笳吹得很感人,你能不能再吹一遍?”
老战俘抬起混浊湿润的眼睛,惊愕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敌方将领”。他一身金闪闪的盔甲,外罩红袍,四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如冠玉,鼻梁高直,凤眼含威,炯炯有神;又说得那么流利的蒙古语,敌人中怎么可能有这么威武的将官?天啊,难道这是金刚显圣、天神下凡不成?出于几分疑惑的敬畏,老战俘没有抗命,顺服地叫过他身边一个十七八岁的黑小子:“塔锡,再吹一遍。”那个叫塔锡的黑小子虽然从眼中流露出困惑与抗拒,但还是将胡笳凑到嘴边,寂寥的胡笳伴着苍凉的歌声,飘向远方——
雪花如血扑战袍,
欲取黄河兮为马槽。
灭我名王兮虏我使歌,
我欲走兮无骆驼。
呜呼,黄河以北兮若何,
呜呼,北斗以南兮若何。
这如泣如吟、如怨如诉的歌声,仿佛一位慈母对远方儿女的呼唤,又像一位妻子对即将出征的丈夫不放心的叮嘱泣别,更像一个战败的将军面对绝路无奈地仰天长叹。刚才还如石刻般凛然不动的蒙古战俘们,一听这歌声,都低下头,呜呜地哽咽起来。久经沙场的猛将看到这惨烈的情景也会为之动容,为之断肠。皇子和大臣们中有胆小脆弱的已经开始变色、手颤,不忍再看。
肃立着的康熙面容沉静,气度依然尊严。其实他的内心也极为感叹,这真是一群难以屈服的对手!从歌词中听出他们虽已认输,但内心还没完全服气。康熙现在并不急于让他们顺服,而是绝不能让这种悲凉的气氛传染到自己得到军中而影响到清军将士的士气!等那些蒙古俘虏的呜咽声渐渐小了,康熙对那老战俘说:“曲子很好,只是词太凄凉了……哦,你会讲汉语吗?”
老战俘点点头,张大泛着泪光的眼睛,益发不解地望着面前这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
“那就好。”康熙点点头,大步踱了几个来回,又回到老战俘近前:“我这里想出几句词,你看能不能用汉语唱出来?”说着慢慢吟道:
战马初闲甲士欢,挥戈早已破楼兰。
弥天星斗销兵器,照彻边关五月寒。
老头虽不识字,可康熙念的这几句诗的意思他已听明白了。他黯然垂下了头,面色悲痛、绝望。过了一会,他如梦初醒般地抬起脸,想再看看同他说话的这个人,可康熙已带人离开了。
其实康熙很想和这祖孙俩再谈谈,不辞而别是因为他们又接到禀报,有部分被擒获的噶尔丹随军女眷正在绝食对抗,所以急匆匆地带着臣子们向营东赶去。
挑起这紧张对抗情绪的是一个老太太,正坐在地上对清军又喊又骂,地上撒了许多因她刚才在抗拒绝食中打破的碗碟和食物。她周围还有许多清军,都手持兵刃横眉立目地逼视着她,对她呵斥着,警告着,但只动口不动手,并不敢拿她怎么样。老太太大概也知道他们没有主将的命令不敢对自己怎么着,更高声地骂着:“快杀了我吧,你们这群废物!我老婆子这把年纪,活也活够了,快让我死!——”她的声音嘶哑疯狂,脸上更是一副豁出去的拼命的架势,如果不是她上了年纪,行动迟缓,大概她早就夺过对面清军的一个兵刃自裁了。
“这个老太太是丹济拉的母亲。”佟皇后的弟弟,一等侍卫、正蓝旗副都统隆科多对停下了脚步,正皱眉注视的康熙轻声禀报。
第四章 煌煌北疆 六(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康熙沉思地点点头,走了过去。清军们见皇上来了,自动地让开一条路,将刀剑入鞘,恭敬侍立。此时他们正在执行军务,所以不必向皇帝行礼。
“老人家,塞外风寒,这地上凉,你偌大年纪,可要注意添衣保暖,别冻坏了身子。”康熙微俯下身,用异常温和的语气说。侍从们见皇上弯着腰,忙拿来一个坐墩,但康熙并没有坐的意思。
老太太先是一愣,然后十分警惕敌视地将康熙上下打量个遍,突然揉揉眼睛,收了傲慢,疑惑地问:“你——莫非你是康熙汗?”
“老贱婆,知道圣驾在此,还不下拜!”隆科多是侍从官员中少数几个能听懂并会讲蒙语的人之一,见老太太有所松动,便用蒙语厉喝到。
老太太的脸上马上又恢复了戒备与敌意,康熙回过头制止地瞪了隆科多一眼,对老太太赔笑道:“你老别介意,他刚学了几句蒙语,还不大会讲,其实他是想问,你并未见过朕,怎么能一下把朕认出来呢?”
果然是清朝皇帝,老太太并未感到惊慌与意外,傲然仰起脸,慢慢地说:“我部虽与满洲一直相拒,交锋数载,可草原上的人们早都传遍了,说中华皇帝生得容貌出众仪表堂堂,威风凛凛、气度不凡,却又满脸书卷气,举止言谈如南省士子般斯文。我那在厄鲁特汗身边的大儿子曾说,我们大汗也很敬服中华皇帝的……”说到这儿老太太声音渐低,有些不好意思。
康熙没想到他的敌人竟是这样描述自己的,还真有几分像……他轻轻一笑,道:“你老今日已识得朕,也算与朕有缘,能不能听朕一句劝,不要再让你的儿子随噶尔丹胡闹了!”
“胡闹?是我们先闹的吗?”老太太昂着头,挑着眉,极力在敌方大汗面前摆出一副高傲的态势,不高兴地说:“汗这话太不公平了。你难道不知道, 最初是那喀尔喀人先打的准噶尔部,但他们如绵羊般不堪一击,被我英勇无畏的厄鲁特汗击败赶跑。现在你康熙汗却反怪我们多事!难道我们就应当受喀尔喀人欺负?我们守护自己的部落也不对吗?”
康熙静静听罢,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声音低重地说:“尔部与喀尔喀交恶,初之过确实不在尔部。但噶尔丹打败土谢图汗后,又假借伐喀尔喀为名,入朕境内,扰我民人,被我师所败后又违反誓言,屡次侵扰喀尔喀,犯我边汛,这又怎么解释?……想当年,你们草原上的英雄,也是朕同样深情敬仰的成吉思汗,用他那战无不胜的铁骑和强弓结束了蒙古草原数百年的战乱与相互残杀,使广大蒙古各部的兄弟过上了和平安定的生活。可是如今,噶尔丹却为一己之私利,贪得无厌,不但屡次侵袭别的部民,犯朕属地,还将数十万草原百姓推入战火之中,令夫妻离散、骨肉难聚。你们再跟着他这么走下去,绝不会有幸福安宁的日子,只有死路一条啊!”
也许是触到了心中的痛处,老太太一屁股跌坐在地,眼圈泛红,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竟悄悄黯然地抹起了眼睛。康熙继续平心静气地说道:“如果你们还相信,跟着噶尔丹——他现在还是你们的厄鲁特汗,会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朕可以让你们走,俘获的所有牛马、兵器,朕一概不扣,由你们带走。若想好了,你就将朕此意转给你们其他的人,如何?”
老太太呆呆听完,半晌才叹了口气,凄然道:“我们草原上有句话,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羊可以战胜由一群羊率领的一群狮子。唉,可惜厄鲁特汗不是狮子……大皇帝,我们现在已被天军擒获,也没打算回去。你就下旨成全了我们这些老弱妇孺吧!”
康熙叹息地摇摇头:“朕已说过,朕平生最忌恨穷兵黩武,荼毒无辜。朕对放下武器的噶尔丹叛军尚不惩治,何况是你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西征以来,朕收取了许多地方,俘获叛军万余人,你们见朕杀过一个降卒,血洗过百姓吗?”
“可是……”老太太沉默片刻,又厉声质问:“那大汗为什么将昭莫多一役中所获的我部三千多个强壮男人交给你手下的领主,任他们随意鞭扑奴役,这还不如让他们战死的好!”
“啊,竟有这事?”康熙真的不知道,他脸色骤变,转过身子,正要喝问,阿南达连忙抢先跪倒禀奏:“请陛下息怒,怪奴才刚才没说清楚。此次随我大军出征的,还有喀尔喀郡王色冷阿海台吉及青海的策妄阿拉布坦。原本费扬古将军把这些俘虏交给他们,是想同是蒙古人,策妄阿拉布坦又是噶尔丹的侄子,不会有事。谁知……奴才这就派人去让他们把人放了。”
“罢了。蒙古征战,向有掠夺人马牛羊斯役之例,这是他们草原的习俗。今日这事既已如此,也不能全怪他们。”康熙指了指对面的人:“你现在带上银万两,牛羊千匹,将准噶尔部的这三千人赎出来,使其父子、夫妻、兄弟团聚。你立即去办,不得有误!”
“喳!”阿南达领旨匆匆去了。
康熙又转过身子把自己刚才对副都统指示的话用蒙语对丹济拉的母亲和那些妇女温和简短地讲述了一遍。在康熙讲话的时候,丹济拉的母亲始终固执地瞪大眼睛,疑惑地注视着清朝皇帝。“活佛!——”当她听明白后,泣声颤抖地呼叫一声,终于跪倒,低头哽咽,泪流满面。她颤巍巍地转过头去招呼其他同样惊喜交集的女人们:“大家快点跪下。我们一直供奉佛祖,今天竟是遇上真的活佛了。大清皇帝——是真正的活佛啊!”
女人们感激涕零的哭泣声还在时断时续地传过来,那似有若无的满含愧疚的抽泣声让人听了很有些不忍。康熙早离了她们,立身仰望着草原上的万里云天,将思绪飘得更远、更远……成吉思汗和他彪悍的子孙虽然能从蒙古草原越过黄河、打过长江,征服万水千山,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统治中原还不足百年。唉,这位叱咤风云的英雄也许不明白,这一片有着千年灿烂文明的土地是仅仅只凭铁蹄、强弓所不能征服的,是他手上的皮鞭、屠刀永远不能毁灭的!现在,与元朝有着类似之处的大清王朝,真要以史为鉴,再不能重蹈覆辙了!
噶尔丹迟早要覆灭,北方边境也将很快平静下来。可争取人心,比打天下、巩固江山更显得迫切,也更难!熟读史书的康熙,可以以仁德感化这些蒙古牧民,却还没有更好的办法和更大的把握,让那些拥有着满族难以企及的悠久历史和古老文化的中原汉人也真心臣服!想到此,康熙的心里泛起一股怅郁,感到肩上的担子仍很重。他在夕阳斜照中转过身,看到自己那几个儿子却没有他这么沉重的感觉,正轻松兴奋地交谈着什么。啊,毕竟是年轻人,少年不识愁滋味啊。此时康熙甚至有些羡慕儿子们。这些年轻人现在还可以无忧无虑、尽情地欣赏这如诗如画的草原美景,却不用负担什么。他略感忧伤地摇摇头,冲皇子们一招手,招呼他们过来有话要说。正在这时,背后有人叫他。康熙转身,见一名内大臣带着两个衣袍破旧的蒙古人过来,让这两人跪下。康熙仔细一瞧,原来正是刚才被他下令吹笳唱诵的祖孙俩。
“怎么,这么快就将曲子谱好了?”康熙问,同时略伸出一只手,让他们平身。那老头伏在地上用敬慕的声音说:“小的眼拙,不知您就是英勇无敌的中华皇帝康熙大汗,刚才说话放肆,请大皇帝宽恕我们这些无知的人吧。”
康熙心中松畅,亲手把两个俘虏扶起来,温声说:“不知者不怪。再说你们本也无罪,不必如此。起来说话!”
“我们有罪,我们跟着噶尔丹对抗了天军。”
“朕西征初就说过,两军对峙非朕本意,罪也全在噶尔丹一人,与你们这些百姓无关。现在噶尔丹抛下你们不管,朕却绝不会这么做,更不想再让你们做无谓的牺牲。你们也是国家赤子,应该与我中原百姓一样受朝廷恩养保护。”
“皇上……”老者忍不住落下了老泪。
“好,不要哭了。你是厄鲁特部的?叫什么?”
老头用脏乎乎的战袍擦了一把眼泪,张开颤抖的嘴唇:“小的察图,原本是策妄阿拉布坦手下,后被噶尔丹掠去成了他的农奴。这次跟天军交锋,我们全家都被征调去打仗。我原来有五个儿子,还有儿媳,都在争战中战死了。这孩子,是我唯一还活着的一个孙子。”他垂目说不下去了,只指了指身边那个肩宽背阔的黑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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