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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前传 by 胡晶华

_8 胡晶华(清)
不!不!不!——这两个结果都非自己所愿见到的,尤其是前者,但现在二者只能必择其一,否则别无选择,别无选择……
想到这儿,康熙真的恼怒了,是谁这么阴险毒恶,非要把自己逼到一个进退维谷的死巷,把这情深意切、血**融的父子亲情上残酷地划上一道裂痕,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裂痕!是谁?是谁!
若不是在奉先殿,康熙真想跳起脚来骂这个该千刀万剐的东西。但祖宗神明在前,他不能因此获罪于众圣。干脆!康熙狠狠心,一咬牙,毅然命人把太子的拜褥挪出殿去!然后才躬身入殿上香行礼。奠帛献爵、三跪六叩、兴跪朝拜。他将这一切繁文缛节演示得比以往更认真、更标准、更一丝不苟。丹陛上,中和韶乐:《肇平之章》、《兴平之章》、《崇平之章》、《恬平之章》、《淳平之章》、《臣平之章》、《和佑之章》依次庄严徐缓地奏响,悠长低回,在奉先殿、在紫禁城、在京城上空久久飘荡……礼成乐止,殿宇之上依然余音袅袅,众人还沉浸在这悠扬的古乐余音中。康熙却已快步走下台阶,绕过人群。他想先离开这里,回去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刚才的一切。没想到,一个身着孔雀补服的二品大员比他行动还快,活像一只被火烧着了尾巴的猢狲,“腾”地蹿了出来,拦住皇上的去路。索额图的门生、礼部尚书沙穆哈哆哆嗦嗦,话不成句,句不成文,说话结巴得像把自己舌头咬掉似的,但康熙已明白了大意:“求……求皇、皇上,把、把刚才之事……记入、记入宫中档。”
“混账!”康熙胸膛剧烈起伏,怒发冲冠。他急欲淡化此事而犹恐不及,偏偏这厮还步步紧逼,去挑自己这根最隐蔽最脆弱的神经!那个倒霉的沙穆哈看见皇上恶虎似的向他扑上来伸出巴掌,吓得把眼睛一闭,完了!……就觉头顶一凉……
要不是顾及自己一向仁德的美誉,康熙差点打破自己从不殴辱大臣的先例!不过这也够礼部尚书受的了。只见愤怒的皇上猛地掠下他的官帽,噼里啪啦揪下帽子上的顶戴花翎,连同台冠一起狠狠摔在地上,同时口中也摔出一个字:“滚!”说完一扭身,脚下生风,大步流星地出了奉先门。
此时的康熙,就像一头在山中迷路的愤怒雄狮,在宫中漫无边际地急行紧走,方位不辨。他走的是那样快,无数相同的朱门宫灯金水缸和一张张来不及避退的惊慌面孔从眼前闪过。康熙惊恐地觉得,不管自己走到哪儿,身后总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暗处阴森森地窥视着自己,使他如芒在背!眼瞅皇上的影子越来越远,后面那些抬着肩舆的太监都慌得不知所措,他们要赶上万岁爷,可又不敢跑得动静太大,就这么小心翼翼、十分费力地紧堵慢赶,总算气喘吁吁地在景运门将皇帝追上。
康熙像乘舟似的坐在微微颠簸的黄色便轿上,一颗心也忽高忽低,起伏难平。他默默思索着,下一步,将带领这艘巨大的家国航船,驶向何方……
第四章 煌煌北疆 一(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噶尔丹在乌兰布通败逃之时,曾跪于佛前发誓永不侵犯中华皇帝之喀尔喀地方及百姓。但处境稍安,旋将他的誓言置于脑后。康熙三十一年,就又上疏向清廷索要土谢图汗及归附于他的外蒙古诸台吉与牧民,未果后仅隔了两年,在康熙三十三年,心怀叵测的噶尔丹又率骑兵三万,在外蒙地区忽东忽西,到处骚扰。他们就像一群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又繁衍力极强的蝗虫,为害不小,却又难以尽灭。六月,康熙刚闻报噶尔丹将西窜,七月,又有人发现他东侵克鲁伦河流域,欲进犯科尔沁牧地,又与清军玩起了捉迷藏。搞得康熙首尾难顾,刚部署完西部的防御,又着手组织东部的阻击,却总是摸不着噶尔丹的准确动向。直到十一月,才确知噶尔丹正屯驻在巴彦乌兰过冬,活动范围在克鲁伦河流域,遂决定分三路出兵进剿:东路,派盛京兵、宁古塔兵、黑龙江兵五千,由萨布素统辖,以防起东侵;西路,调右卫兵、大同绿营兵和京城增兵,共计二万四千二百余名,总辖于费扬古,由归化城进剿;中路,有汉军火器营、炮兵绵甲兵、宣化绿营兵,合计也有二万余人,由京师进剿。三路大军中,中路和西路是主力,西路已任命费扬古为抚远大将军,而中路却迟迟未任命主帅,人们猜测可能是皇上有意亲政。可就在这时,皇上病了。
已经到了第二年的初春。京城特有的风沙天又开始肆虐。从西北刮来的大风飞沙走石、扬尘洒灰,天地间像罩着一层黄色的幔帐。太阳也不甚明亮了,黄蒙蒙灰乎乎的,像染了病。君主日,太阳失去光芒,皇上的御体恐也有恙。人们越发不安,盼着狂风早日散去,还京城以和煦的春光。
康熙得的是疟疾,而且病得不轻,持续高烧了许多天,总不退热。这种病本来治疗得当应好得较快,但御医不知是出于何种顾虑,竟没有及时给皇上服药。病急乱投医,一向英睿的康熙也没了主张,还以为自己真得了不治之症,听信大臣之言向全城招募能治好病的奇人异士。这给不少骗子提供了可乘之机,每天都有许多人入宫推荐自己的什么“偏方良药”,但他们在医治患同种病人的试验中一次也没成功,都被轰走或抓了起来。
早晨,风又来了,呼啸低嚎,使人感到眩晕。天地、房屋、树木,连整个紫禁城似乎都在颤抖。乾清宫外宽阔的月台上,一个和尚正在施法术。只见他盛了一杯井水,趺坐在地上念念有词地嘀咕了一会儿,又起身抬头对太阳举起双手,朝四个方向转了一圈。两手的十个手指交叉变幻,作了一百个令人神秘莫测的姿势,然后双手伸展,抖开宽大的袈裟,像一个巨大的蝙蝠,继续在月台前舞动身躯,不时低声祷告,使人感到有几分恐怖,却还心怀敬畏地祈盼着,也许他真有使皇上康复的“神功”?
现在,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端着这杯由高僧施了法术的“神水”进到乾清宫西暖阁,请浑身火烫、一丝力气也没有的皇上赶快服下。康熙迟疑地打量了那杯水片刻,一口气喝下,咳嗽了一阵,而高烧丝毫未退。感到上当的他气愤地将那杯子打落在地,在半昏迷中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药,药……”
四阿哥胤禛来到月台上,叹了口气,上前对那和尚说了些什么,十分客气地请他下去了。这个和尚是弘素推荐给胤禛的,言其身怀绝技,道行最高,可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结果却如此!胤禛心急如焚,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可令他感到困惑不解的是,自己那些兄弟,包括太子,现在都对皇阿玛躲得远远的,不但不过来请安问候,在上书房见了自己也阴阳怪气,语含讥讽,仿佛他四阿哥是引起父皇疾病的元凶!
康熙又出了许多汗,连里衣都湿透了。他在两个太监的服侍下费了不少劲才换好衣服,就感觉头一阵昏沉,两眼发花,浑身冷得发抖。不行,再这么烧下去脑子恐怕也要烧坏了,军国大事读得耽误!今日必须服药!
巴多明和张诚正是这时进宫的,他们带来了一包金鸡纳霜。这包专治疟疾的药粉是巴多明的忏悔神甫,一位法国主教从法兰西给他们寄来的。他们进到西暖阁,见里面跪着一个身着便服的皇子,隔着帘子,皇上好像正向他问话——
“胤禛,听说你这三天都没吃东西,真有此事?”这是高烧的皇上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问。
“是。”那皇子叩了个头,抬起脸,已是眼中含泪:“儿臣见父皇病笃,心中焦灼,茶饭难咽,每日空腹向诸圣做祷告,求神佛保佑圣躬康泰,以安人心。”
“你、你有此孝心,朕已知之,但饭还是要吃的,不要因为朕,再将你病倒……”康熙半嗔半爱,有气无力地说。
“皇上!皇上!”暖阁外面的张诚见康熙皇帝竟病成这样,忍不住不顾礼法也不等通禀就从外殿进到暖阁,他手捧药粉,跪伏在地凄声说:“臣来迟了,让陛下多受了痛苦。臣给陛下带来了我国王陛下亲自监制的奎宁。此药在我们法兰西专治疟疾,极其有效。为了人民的健康,我们尊敬的国王陛下已在法国向百姓普及了这种药。”
“啊,你们,你们来得正好。”康熙灰暗的脸上露出一丝开朗的光芒:“朕,朕就是像服用这种药粉试试……好,来得好……”
“慢,”胤禛竟大胆地打断皇上的话。他扭过头冷冷地打量着两个西洋人,又转回身子说:“恕儿臣失礼。皇上乃万乘之体,以前从未用过此药,岂可听他们一面之言轻易服用。若父皇想服此药,请允许儿臣先行尝试,以验药效。不然父皇不宜服用!”
两个传教士面面相觑,想不到他们给皇上治病的最大阻力竟来自这个貌似精干的皇子。愚昧的中国人!巴多明心里暗骂了一句。
康熙一听很不高兴,面色又灰暗下来,连想教训几句都张开无力。气愤焦急的他喘了半天气,才低声对儿子喝道:“胡闹,你又没病,服它干嘛!药也有混吃的吗?出去!”
面对父皇已然发怒的喝令,胤禛竟是固执地叩了一个头,眼睛朝下,语气坚决:“为父皇安危,儿臣恳请皇上准儿臣亲尝此药。这毕竟不是我中华方剂,没有试过,儿臣不放心!”
大概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四阿哥居然还敢顶撞自己,康熙面色发青,嘴唇发紫,冰冷的身躯更加战栗,当他抬起怒容望了一眼这个倔强的儿子,发现四阿哥那副坚执严肃比花岗岩的面孔上有一种沉郁的愁容,本想发作的怒气立刻变成一声深长的叹息。康熙知道四阿哥是好意,但你心思再好,也不能这么不给人家传教士留面子!唉,儿子都十八了,怎么这脾气一点没变!康熙又叹了一声。
巴多明深蓝色的眼睛带着几丝怜悯与无奈,望着被病痛折磨得几乎脱了形的皇上,急声道:“臣启皇帝陛下,皇子殿下若尝服此药也可,此药对健康人亦无大碍。只是金鸡纳霜调制十分不易,殿下若服下,倘有人再患疟疾需用药救治时,恐药剂稀缺。”
“我中华物产丰富,何物没有!区区一点药粉,有何稀奇!”胤禛板起面孔,瘦长的脸上现出一种傲慢的神情。
“住口,你不要说了!”康熙不得不用一种严厉的声音打断四阿哥。浑身又一阵发冷,头晕目眩,汗水湿透衣衫。唉,这孩子,连表示一点孝心,也那么让人接受不了。可是再想想,在其他皇子都如避瘟疫般纷纷退缩躲闪开的时候,只有这个皇子在自己身边,四阿哥这片心思,不就是一种很难得的雪中送炭吗!老四啊!……
“梁九功,”康熙叫过已升为御前首领的太监,喉中不易察觉地微叹一声,吩咐道:“你带人去把东次间收拾一下,今晚就让四阿哥在那里住下。等他服用过金鸡纳霜后,细细观察,遇有情况,及时禀告朕。再去传四名御医随时监守,留心照看!”
傍晚,卷着黄沙的寒风暂时远去了,天空难得地寂静下来。紫禁城内一些空街广场的青砖地上都均匀地铺了一层极细的黄土。在那些墙角和窗台上,也堆着一层浅黄的沙土,一派寥落之相。将逝的太阳像一个被风吹得红肿的眼睛,含泪落下。今天胤禛却不能再到太和门前目送夕阳了。他在父亲的亲眼监督下服了一杯搅了西洋药粉的白酒,就被太监搀扶进东次间,沉沉地睡去了。
也许是酒力的作用,这一夜,胤禛睡得很香。康熙却从儿子走后非常不安,在炕上辗转反侧,心里像悬着一根极细极细的弦子。刚到凌晨三点,他就传召御医和一直未曾出宫的传教士。得知皇四子安然无恙,还在熟睡,他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金鸡纳霜。等到第二天中午,康熙滚烫的身体渐渐退烧,热灶一样的前额也开始平凉了。一天一宿,康熙都平安地度过了,高烧没有反复,宫中一片欢腾。康熙奖赏了传教士,感谢他们治好了自己的病。传教士却说这一切都归公于上帝,是上帝保佑的皇帝陛下。康熙听了只是一笑置之,并未说什么。
因为康熙这次病的时间很长,所以病体虽愈,还要静心调理一段。胤禛就继续留住在乾清宫,每日上午照常去上书房读书,午后等父皇第一次早膳见过王公大臣后又回到这里,陪父皇下棋、读书、谈天。康熙最关心儿子的功课,有时取出书来亲自给四阿哥讲上一段。只有这时,暂且丢开那些军国大事的康熙烦闷的心绪才稍有慰藉。每日这父子俩在一起的时间比其他皇子后妃都长。
洋教士把按照法国国王之命印制好的制药和服药方法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康熙皇帝。当好学的康熙仔细询问了这种叫金鸡纳霜的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的原料、药理与疗效后,很想亲自将它研制出来。胤禛自告奋勇做父皇的助手。可这制药原料却不是本地所产的。多亏传教士留了不少从广州带来的金鸡纳树树皮,作为制药原料。在宫中一间安静的小屋里,面对着许多线状的中医古书和写满西洋文分子式的西洋书,康熙一会翻阅书籍,查找制法;一会命儿子洗刷烧杯,燃火,后又亲自动手试验。但也许是金鸡纳霜的配置比较新奇复杂,父子俩忙了一整天,也没炼出一丁点药粉。康熙不甘心,第二天又跟儿子闷在小屋里在瓶瓶罐罐汤汤水水的包围中做实验,不一会就累了个满头大汗。胤禛很乖巧,父皇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从不多问。他干了不少粗活,但衣袍仍保持得十分干净整洁,没有忘记皇子举止的尊贵从容。康熙虽没配制出药粉,但见儿子这个样子心中也很高兴。他终于停下来坐在一个小桌旁喘了一口气,无奈地笑笑说:“唉,看来朕还真不如那个路易十四,就搞不出这么个海上方儿!”
胤禛垂手而立,躬身说:“请父皇宽心。神农氏曾遍尝百草。我中华又是最早引用火石的,想那葛洪子当年炼丹时,夷人的先民大概还在吃生肉。”
“是吗?”康熙说:“夷人所研制药剂本与我东土不同。至于道家药石金丹之类,朕平生最为不许。明末诸帝,皆因不善摄养,误服丹石以致殒命。人之康健,岂可托于丹石!可见明末诸帝之愚!”
这段话说过后,有好长一阵,父子二人谁也没再开口。其实康熙很想和四阿哥聊点什么。但这个儿子与其他皇子不同,陪侍在侧,老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主动打破沉默陪父亲闲聊解闷。也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很是令人猜不透。
“你——最近可见过太子?”还是康熙先打破的沉默。
“儿臣每日在上书房遇到二哥,给二哥请安。”胤禛的回答照例很短,绝不多讲什么。
“唔,那么,他、他近来可好?”
胤禛楞了一下,不知父皇这含义不明的问话指的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小心地说:“父皇若问二哥饮食起居,可传詹事府官员,若了解二哥课业进展,可询问上书房诸师傅。其他恕儿臣实有不便复言之处。”
听到他用这种冷淡推避的口气谈太子,简直跟没说一样,康熙显得有点失望,不过口气依然和悦:“你们虽然名份不同,可也是兄弟。太子平日所行若有不当之处,你身为臣弟,也当规劝于他,知道吗。”
胤禛想起太子对自己那种不冷不热、含讥带讽的样子,迅速地望了父皇一眼,不自然地点点头,又闭上嘴巴,一言不发。
康熙又轻轻望了儿子一眼,他多么想跟儿子倾讲出自己此时此刻的一番心里话,希望得到儿子的理解,支持。可是,一种无形却强悍的压力的限制使有关这方面的谈话只能进行到此,就不能再谈下去了。康熙突然觉得,自己这一国之君有的时候也很孤独、很脆弱……他意味索然地转开身。
“皇阿玛!”一直未讲话的胤禛突然在这时主动开口了,他跪了下来,用一种敬重、企盼和深表理解的坚定目光望着闷闷不乐的父皇,说:“请皇阿玛珍重御体,以江山社稷为重!”
虽然四阿哥的眉宇间还是那种一成不变的严肃阴郁的神情,但康熙却感到心内暖融融的,有种说不出的欣然开朗。他慈爱地扶起儿子,久久地望着他,第一次觉得四阿哥身上有一种其他皇子所没有的东西。啊,原来自己也是很欣赏这个讲话不多、不爱言笑的孩子的!唉,如果他身上要是再多点什么就更好了……康熙既高兴又不无抱憾地想。
当康熙来到外面,注视着高大的殿宇上那一只突出在夕阳中、变得血红的鸱吻时,欢欣振奋的心情转瞬被一种忧心重重取代了。唉,太子将来真能替自己守好这片祖宗拼命流血打下的江山吗?
第四章 煌煌北疆 一(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等康熙父子回到乾清宫西暖阁,太子胤礽带着一群兄弟已在此等候多时了。胤禛也回到皇子的行列里与兄弟们一同跪下贺父皇御体康复。
康熙的眼睛一直望着胤禛,对其他皇子似乎视而不见,慢悠悠地说:“这几天朕躬不愈,多亏四阿哥在朕身边服侍看护,朕才得又见着你们。胤禛,你今天就回西二所住吧,晖哥儿好几天见不着阿玛,大概早哭鼻子了,就像你小时候似的。”
皇上竟同一向生性冷峻的四阿哥开起了玩笑,皇子们对此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也从皇上对他们的冷淡态度上觉察到父皇对他们这些未曾过来请安看望之人的不满。跪在最前面的胤礽叩了一个头说:“儿臣今天就搬过来照料皇阿玛,换下四弟。”
“不用。”康熙非常平淡地说:“托祖宗的福,朕已康愈,不用再令专人侍于身边。你们都下去吧。胤禛,你回去好好休息,等朕的口谕。”
“是!”皇子们参差不齐地应着,交换了一下不同的表情,躬身退了出去。
狂风真的住了。蓝天如水洗般清凉,彷佛有一股神力将清澈的太液池水挪到了天上。和煦的暖风吹来,使人感到全身舒服自在。这才像春天的样子!出了乾清宫,皇子们就三三两两散开了。
康熙着急打发走皇子是有重要事情与朝臣商议。等被召的大臣进殿见礼罢,皇上就急不可耐地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对他们说:“朕昨日做了个梦,甚是古怪,今日说与卿等听听。朕在一片荒野之地闲步,突然后面一只恶狗追至朕前,等朕猛然转身逼视,它却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去了;一会复又追来,朕举刃欲屠之,它又仓皇遁去,如是者数次,甚是可恶!这就是朕昨日之梦,哪位爱卿会圆梦,可否替朕释析之。”
高士奇躬身道:“回万岁,此梦寓意再明白不过,这色厉内荏的畜牲非别,正是噶尔丹。他不断挑衅,又不敢直接与我交手,就这样不断滋扰纠缠,纷乱圣心。”
“朕也觉噶尔丹很似这条恶犬,其奔突叫嚣虽无大碍,也殊为讨厌。朕势必将其根除,以保耳根清净,天下太平。”
原来皇上果然要亲征,群臣在下面骚动了一下,马上就有反对的声音出现了。索额图道:“奴才以为皇上为百神凭依,四海苍生之所赖,似不必为诛此小寇躬临壁垒,深入不毛。”
见他们所说的与几年前阻挠自己第一次要亲征时一样,康熙皱起眉头,声音沉重地说:“你们还记得那年的乌兰布通之役吗,那时即因朕躬违和,未能亲至前敌,错失良机,至今想起犹以为憾!唉,朕躬不欲时,御医不要朕服药;朕想灭寇靖边,尔等又阻朕亲征。难道我们君臣什么都不想,什么事都不用做,就可使病体自愈,边境自安吗!”
大臣们都跪下了。索额图知皇上亲征之意已决,再阻挠只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却耸耸灰白的眉毛,单刀直入地问:“若陛下离京,何人留京代陛下处理政务?”
“自然是太子。”康熙目光灼灼地扫视了众臣一眼,肯定地说:“朕已想过,此次朕出京御敌,各部院衙门本章停止驰奏,凡事具由太子听理。若有重大紧要事,着留守诸王大臣会同议定,启奏太子。”
裕亲王福全似有所忧虑地说:“臣请陛下慎思,京内还当留可靠大臣值守。”
“多谢皇兄提醒。兵部尚书马奇忠于职守,大学士阿兰泰、佛伦居官皆优,朕想让他们留于太子身边,足以应对一时。”
“皇上圣明,那么其他阿哥,是否也、也侍驾出征?”福全有些迟疑地问。
康熙并未细想裕王说的其他阿哥指的是谁,只是按着自己想的照直说到:“朕想令大阿哥居京内会同太子署理政事。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个掌一旗,随朕同往前敌,历练一番。”
“那么,八阿哥不去吗?”福全终于吞吞吐吐道出了他所想的。在所有皇子中福全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侄儿,可皇上的这种安排显然使八阿哥失去了一个立功扬名的机会,福全当然要替侄儿争一争。索额图听了暗暗咬牙,却不能表示什么,只能斜着脖子气囊囊地听着。
“朕本是想叫八阿哥去的,但八阿哥气体清弱,自幼身体不佳,朕怕到外蒙后他受不了边地的风寒,就不勉为其难了。”康熙这种有点勉强的解释并不能使众臣信服。因为大家都知道,其实在所有的阿哥里面七阿哥才是体质最弱的。而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身体虽好,却均武功平平,更没打过仗。没有让精于骑射的大阿哥和聪敏的八阿哥去,确实有些出人意料。其实这正是康熙有意这么安排的,他故意将两个与太子关系不甚和睦的儿子留在京中,好互相牵制,以防太子为所欲为。现在的康熙已开始不大喜欢太子了,但这一点除了心中有鬼、老奸巨猾的索额图,别人还没有觉察到。
议定之后大臣们叩辞出宫,快出乾清门时,后面来了一个传谕太监又叫回了索额图。一路上索额图满腹狐疑,不自觉地预感到皇上叫回自己可能又与太子有关,心怦怦乱跳。
暖阁内的康熙把所有太监都打发出去了,只有索额图一人跪在他的面前。气氛即紧张又神秘。索额图可怜巴巴地眨着眼,跪在红毡上,身子不自觉地有点战栗。就听皇上声音不高地问:“朕适才见太子领阿哥们过来请安,太子满面倦容,神思不瞩,看去甚是疲乏,不知何故?”
尽管索额图一直跪在地上低着头,也可以想象得出皇上此刻那尖锐如锥的目光。太子啊太子,你可让老夫说你什么好!他心里一边暗自埋怨外孙,一边故意摆出一副年老体衰精力不支的样子挨挨蹭蹭拖延着时间。皇上又问了一句,听口气已有点不高兴了。索额图便不敢再多想,硬着头皮答道:“回万岁,太子天性最孝。万岁圣躬有恙,太子必也食饭不香,寝卧不宁,大概就这样吧。”
“唔,这么说他也要学四阿哥,空腹为朕祈祷吗?”
“这,奴才不知……”
“哼哼!”康熙好像用鼻子发出两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把虚弱的索额图吓得心惊肉跳,而皇上下面的话仍令人迷惑不解,感觉很别扭:“心到则诚,心诚则灵。朕见太子神情郁郁,所言皆不似以往,方是起疑,未想竟是因朕而发,真是一个孝子啊!朕身边有如此孝子,也是上天赐朕之福!”
“是。”到了这时,索额图一点也不敢再把这个题目想下去。为换一个题目,他慌忙从袖内抽住一张折子道:“请皇上恕奴才年老昏聩记忆不佳,奴才刚才有一事未奏陛下。刑部会同九卿部议,拟将王平安等三名未与皇上及时服药的御医监后绞,请万岁裁夺。”
康熙一惊,打开折子匆忙看了一遍,沉吟了一会儿,说:“算了,朕病已好了,就不要牵连他们了,只将他们逐出御医院即可。还有礼部尚书一职,自前年沙穆哈去职后至今空缺,你也会同王大臣议一下,看由谁接任为好。”
“是,奴才这就会同九卿草拟一份名单,请皇上裁夺。”
“不用,你同阁臣指定一人即可。”康熙知道,相对于兵部、吏部、户部这些内阁部院,礼部尚书的重要性稍逊一筹。所以他才肯放手要下面的臣子自定,同时也想以此暗示被这次谒见吓得不轻的索额图,自己还是信任他这个老臣的。
果然,领谕后的索额图心花怒放,步出大殿时,望着外面晴朗的天空,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与解脱。但他并未马上离开皇宫,而是摇着四方步,向位于月华门之南的内阁廷臣值庐——南书房踱去。
南书房里好不热闹,小小的值庐里坐满了人。几个高鼻深目的洋教士也在这里。大概他们也是在等皇上召见,暂在这里休息等候。互相见礼后,索额图对自己的老朋友,白晋和张诚说:“老夫代各部同仁感谢诸位神甫献出神药,调治有方,一剂根除皇上病患,使人心安定。”
白晋一手画了一个十字,平静地说:“这应归功于万能的主,这是上帝对陛下的恩赐。”
那些汉臣们一听这话,有的轻蔑地撇撇嘴,相顾无语,各自很不舒服地散开了。索额图咕噜着眼珠,突然拦住一个像要离开这里的身材不高,面容白皙的大臣:“张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被他叫住的张英愣了愣,回身巡视了一下屋中的众人,没有说话,略点点头,默默随着索额图转过影壁来到后殿。这里是值庐大臣午休的地方,十分安静。前面还不时有嘈杂的声音飞过来,但在这里讲话外殿的人是绝对听不到的。索额图冲影壁那边笑了笑,回过头来摆出一副庆贺的笑脸对张英说:“敦复,老夫要给你道喜了!”
张英却仍不说话,一双似睁似闭的眼睛安静淡漠地望着神秘兮兮的首辅,就像望着庭院中的一棵树。对于这么一个用锥子扎也不哼哼一声的张英,索额图也同其他人一样,总感觉有劲没处使,巧舌如簧的口才也变得木钝迟缓了。过了一会儿,他见对方仍没反应,只好咳嗽一声,自己说道:“是这样,敦复,刚才皇上提到礼部尚书一缺应尽快着人补上。我考虑了几个够条件的人选,最后思来想去,论学识、人品、资历你最为合适。待老夫上奏皇上,敦复升迁便指日可待了。啊,哈哈。”
张英这时才慢吞吞的开口了:“索相错爱,敦复不敢。文起现为礼部侍郎,在礼部任职多年,尚书一缺理应由顾大人补任,而非下官。”
“他?”索额图暧昧地撇撇嘴,在他心中这个礼部尚书由谁任都没关系,就是不能让顾八代接任!他用一种不胜惋惜的口吻向张英解释:“文起是个好人,可惜不善圆通;对下面又爱颐指气使、专断粗暴,用人行事远不如敦复。所以敦复也勿再谦。老夫每次去毓庆宫请安,太子总对我讲,说上书房这几个师傅中,数张先生学识优深,人品持重。”然后他打量了一眼被他夸赞的同仁,见张英垂着眼睛,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索额图有点泄气。但对张英这种人也只能耐住性子,不能着急。所以索额图又进一步说:“太子真是那这么讲的。他还说在皇上信任的南书房大臣中,张先生比高士奇端稳,比李光地诚厚,比顾八代平易。唉,我看着太子长这么大,除了熊赐履,他还没这么敬重一位上书房先生呢!”
熊赐履?哦,张英明白了。原来索额图讲了这么多就是想拉拢自己呀。因为现在熊赐履已罢官回家,南书房行走里面的高士奇徐元梦等人都是这位索阁老的死对头。李光地平时的态度倒是不偏不倚,不过他已去任直隶学政,不在朝内,而且索额图也很不喜欢这个圆滑如珠人的人。他现在在朝廷感到势单力孤,想找个左膀右臂,所以就瞄上了我。索额图可不知道外表木讷的张英已把什么都想到了,还在用追问的目光很是焦急地注视着他。
“唉,”终于张英叹了口气,面容愁惨地说:“早年下官入境赶考时曾有一异人为学生算命,说我若官居二品以上,必有祸事随至。”
“敦复乃皇子师,怎么也相信这等江湖术士之言?他们多是奸恶之人,向来疯言疯语,恫吓于人,正是以此骗钱为生。”索额图不以为然地说。
“这是一位茅山仙长,用《易》占卜,似乎有些异术。听说李光地在赴直隶学政前也曾用《易》给陛下卜过一卦。”
“再不要提,再不要提。”索额图还没觉出不动声色的张英已将自己原来跟他说的话题渐渐扯远了,他略显鄙夷地说:“那是万岁偶尔读《易》,偶有疑惑之处,命李光地进讲,实则试其所学。结果李光地讲得云山雾罩,万岁越听越是荒唐,越听越眩晕,如坠五里雾中。万岁又故意命他以《易》占此次征剿噶尔丹之凶吉,以测试之。你猜他是如何说的?”
张英轻轻摇摇头,侧耳恭听。
“是大败,岂非胡言乱语!”
张英“哦”了一声,又似有所思地细声说:“光地却并未说哪方大败呀,他……”
索额图阴森森地冷笑了几声:“哼,这正是李光地的奸猾之处,他对奏时往往用语含糊,指向不明,可见其心之险!这种人不再留于朝中,真是皇帝英明!敦复,你……”他还没说完,正在这时,一阵哄堂大笑声像水泻似的从前边冲进后殿,张英就趁机站起身:“大概是士奇又在说笑话了,咱们也过去听听。”说完拂袖就要走。索额图还未把最重要的意思道出来,焉能不急,他几步赶上来一把拽住张英的袖子,用低低的声音追说道:“太子学业,还请敦复在陛下面前多加美言。”
张英轻轻扯过衣袖,并没有瞅索额图,淡淡地说:“张英理当尽师职臣义,决不负圣恩。”
而前殿里,却是另一番喧闹的景象。高士奇正扯着一个传教士非要给他算命,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许多朝臣都好奇地围拢过来观看。那个被强行按住算命的传教士正是白晋,不过现在他好像已平静下来,不似刚才初被高士奇缠住时那么生气了。就听高士奇用他那一贯滑稽的声调说:“先说你这个名字起的就不好,‘白晋’,所有作为都前功尽弃了。得改,一定得改!”其实高士奇根本不会算命,只想逗逗这些夷人,就索性胡诌起来。
白晋似乎也没当真,不在意地笑笑说:“我这‘晋’乃晋升、加官进爵之晋,不是竭尽之尽,该是个好名啊。”他边说边在桌子上用手指划着,那认真的样子就像一个老先生在给一个初入学的童子上课。
于是四周有人笑了,有人乱哄哄地起哄。几位传教士相互望望,哭笑不得,感觉十分古怪。
“别闹别闹,我再给你看看相,我可是白看,不要卜费哦。”高士奇又滑稽地皱皱鼻子,随后凝神静气很像那么回事地盯着白晋的脸,突然叫道:“哎呀,恕我直言,你印堂发暗,面有晦色,目中之光浮浅飘忽,近几日内,恐有小祸,可要留神啊。”
白晋并不慌张,他早看透了这个中国官员的把戏,只是不便当场戳穿他。既然大家都是闹着玩,没有别的意思,索性就把戏演到底。看他最后还有何名堂可编。白晋像个很信风相之术的占卜问卦人似的问:“是吗,那么请问,可有破解之法?”
高士奇这才知道这个夷人可不是随意戏弄的,要不他怎么连太子都感顶撞!但当着这么多人,自己怎么也得把话说得圆满,不能让这夷人给现了。“这也不难,从即日起,若非皇上特招,神甫不可走出居所,五日之后,祸害自销。”亏他脑子转得快,立刻编了一套瞎话。
“真有这么灵吗?”“他是骗人吧?”“我看他就是胡说八道,别理他!”站在白晋身后的几位传教士不相信地小声议论着。
这时,索额图见高士奇样子窘促,有些招架不住,唯恐白晋他们还要再缠问下去,再生事端,将张英推到前面,说:“哎,你也给敦复相看相看,好多人都说他今后可是大富大贵呢。”
高士奇明白索额图的意思,赶快虚张声势地请张英坐下,依然是装模作样地眯起眼睛,煞有介事地看视了一番,笑着道:“恭喜敦复,果然是好面相。”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索额图得意地拍了拍张英的肩膀。
“不,”高士奇想了想,很严肃地说:“敦复这后半生当属风平浪静,既无灾祸也难显赫至登峰造极。也就是说敦复生前已难再领福,但待百年之后,家中必有贤后生,使你张家家道中兴,敦复那时沾子孙之光,能追加封爵,入贤良祠。”
一旁静听的张英始终是面平如水,等高士奇讲完才默然一揖,并不理会。见高士奇说得这么热闹,原本不信的索额图兴致却被他挑了起来,也凑上前道:“老弟啊,烦你也给我相看相看吧。”
而高士奇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着,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说:“索相如今位极人臣,又得高寿,还用相看什么?”
“那你就算算我还能蹦蹬多少年?什么时候蹬腿?”可等了许久,一贯活跃的高士奇还罕见地沉吟着并未开口,索额图冷笑着问:“怎么,高大人就这点技艺吗?方才老夫之言焉何无言以对?”
原以为索额图插过来是为自己解围,现在才看出他是上屋抽梯,想让自己跌个更大的跟头,高士奇转着眼珠子,突然哈哈一笑:“索相之言差矣。夫岂不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知有所不明,教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我的相法卜术只适辨吉凶、明祸福。至于索相所询之定数,就是文王六十四卦亦不能定,宋元君七十二占也难以判,岂非我所得知!”
“可也是,圣人都说,未知生焉知死,老朽都这般年岁,还虑他什么生死,若得善终,即是造化。”索额图自我嘲解地说着几句不关痛痒的话给自己找台阶下,奇怪的是当他说完最后这句话,偌大的南书房里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竟无人再理睬他,都若无其事地各干各的,刚才还热闹的气氛一下冷清了许多。索额图对这突如其来的冷淡多少感到有点惊恐,回想着刚才皇上话中有话的询问,张英始终不冷不热的态度,一种不祥的预感从索额图心头压了过来。可是想想几天后皇上就要亲征,自己也将伴驾出京,那时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唉,看来是自己犯了上岁数人常有的毛病,太多虑了!
第四章 煌煌北疆 二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一年十二月,一月一花卉:一月水仙二月玉兰、三月桃花四月牡丹,石榴携子荷吐珠,兰花飘香桂摇月,月季红妆梅裹素,菊与芙蓉共清香。若是一年四季的花卉都能集中于一时开放,该有多美妙啊!不过这种奇景也只能在画中见到。蒋廷锡奉师命带着十二幅花卉图谱去广渠门外送交年先生,结果家主人不在,听家人说上去了西安门的教堂,这下又得向回返。走路廷锡不怵,但他怕进了内城,离皇宫又那么近,要是赶上官员们下朝,人马络绎,车来往,少不得回避,时间又得耽搁。幸运的是今天他在街上并未碰见什么高头大马和大轿,挺顺利地找到北堂。当路人指给他这座教堂时,他一下子愣住了。呵,好高的楼子,好尖的顶子,这么气派的建筑,竟还建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不但把咱们这边以前早修的关帝庙、财神庙、寺观什么的比下去了,就连那些新建的王府宅第,也没它堂皇。廷锡想不通,这些夷人是怎么讨好皇上的,能领这么大的恩宠。看来人家远来的和尚就是会念经!其实新奇还远不止此,当他说明来意被一个外貌和善的中国老仆十分客气地带进大教堂里,立刻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老大,傻了一样。而那个仆人对此只是淡淡地一笑,早已见怪不怪。因为每个第一次来教堂的中国人刚进门的神态都与廷锡大同小异,都用这种惊愕的表情显示着他们的无知少闻。廷锡跟随王石谷这一段时间,画技提高不小,已显出不俗的功力。可他仍不明白,夷人怎么把那耶稣、圣母玛利亚画得那么逼真!无论肤色、表情、神态、都活生生的,不像这里庙中供奉的菩萨佛祖那么冰冷呆板。还有那些光着身子的小天使,胖乎乎的,那么可爱,真想过去抱抱他们!最惊奇的是教堂穹顶,图画明明都是画在一个平面上,经过夷人一番设计构图,竟像浮雕似的有了层次,把本就深阔的教堂更撑高扩深了许多。夷人真神了!
仆人把来客引到花厅,献茶后,告诉他年先生一早是来过,可是他把本堂神甫们都叫走了,说有事情,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先生若有事,就先把东西放在这里,反正年先生是我们教堂的常客,会常来的。”老仆发现了年轻客人神态的沮丧,帮他想了个安慰的办法。
廷锡笑笑,向人家道了谢,说:“我还是等会儿吧。”他并非不信任这位老仆,但临走前师傅交待过,除了这十二帧花卉图,还有一封信请他务必交给年先生,还说那信与廷锡自己有关。师傅的脾气廷锡知道,师傅之命不敢不从,只是今天太不凑巧,这年先生竟比朝廷官员还忙。他到底去哪儿呢?
“大概又有人要入教,年先生介绍神甫去做洗礼了。”老仆看出了廷锡的心思,介绍说。
“请问贵堂的神甫平日除了在堂内修习,还有别的事情吗?”
“哦,那可多了。别看这些夷人也是修行之人,可不同咱们这里的高僧,终日打坐,不问尘俗。人家上到皇上,下到灾民,没有不管的。每礼拜在教堂率教众做弥撒就甭说了,要是遇上哪个新人入教,或哪位教友升天,还得为他们施洗,祈祷。他们还修书、做实验、配药、作画,哎呀一天到晚可忙了……”
“这些差事是皇上交办的吗?”
“有的是,也有的是人家自己揽的,他们可闲不住,而且越是麻烦的事越爱管。”仆人边说边摇头,不知是奇异还是佩服。
“咱们这儿的教友一般都是哪儿的人?”
仆人打量了他一眼,说:“瞅先生也是明礼之人,实不相瞒,现在入教的竟是贵官显宦,旗人特多,不像刚开始尽是普通百姓。现在什么儒生士绅,甚至有的和尚也想入教,你说神不神!”爱卿的仆人笑着比比划划,眉飞色舞,说的越发令廷锡瞠目:“尤其是官家那些有头脸的夫人们,虔诚得很,她们自己不便抛头露面,就把神甫请到家中。有位夫人是南方人,不会讲官话,只得先将忏悔词说给她儿子,再由其子转告神甫,神甫又把告诫夫人的话和主的旨意由她的儿子转述给她。啧啧,您瞧瞧,就是在他们欧罗巴也找不出这么虔诚笃信的人啊。噢,我想起来了,刚才年先生风风火火地请神甫去,就是给一位要升天国的夫人洗礼去了,那夫人还没入教,但她很向往上帝,她不愿带着满身罪孽离去……”
“年先生也入教了吗?”廷锡只和这位年先生在师傅家见过一面,印象中他也是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便想不明白像他这么有身份有地位的儒生也会与耶稣修会关系这么亲密。
“这倒没有,不过他常与这里的神甫走动,一起讨论画技工艺、瓷器玉雕之类,也算神甫的一位常客故友吧。”
老仆陪着客人聊了一会儿,知道他要等的人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就礼貌地退身而出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廷锡喝过茶,百无聊赖,向四周张望,当他一眼瞥见前面墙上陈设的画,脸腾地红了,慌乱害臊地垂下了头。画上那个女夷人是谁,怎么就这么玉体横陈,一丝不挂!过了一会儿,廷锡又禁不住像做贼一样飞快地瞥了那画像一眼。这次他看清楚了——他不得不承认,这幅“有伤风化”的画像画得确实很好,凝如玉脂的肌肤,丰满浑圆的身躯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这位被供奉的圣母神态安详宁静,高贵温雅,使人望去可感到灵魂洗涤心生圣洁,而绝不会生出邪念。如果不是这时木楼梯上响起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他还会继续好奇惶惑地观赏下去。下楼来的人边走边说话,其中一个声音很古怪,那是一种中国官话与异邦发音的混合腔调,但绝不是外地方言:“啊,中国话,多么难,只有上帝才有功夫学它!”
“我们的官话真的那么难吗?其实你要掌握了它的一定之规也就不难了,就像学生过去学拉丁文和俄文。”这个中国人的声音听去舒缓安详,可能是个读书人。
“你们中国人说同一个词可以当名词、形容词、动词、副词、单数、复数……这太复杂,太难了。”那个古怪的声音还在抱怨不停。
两个人下了楼,廷锡先看见那个穿湖色纺绸夹袍的中国人正是年先生。咦,他不是在这儿吗,那仆人怎么说他不在?其实仆人并没说谎,年希尧刚才是带传教士去了他介绍的那个官员家,但他马上又回到教堂,因为意大利画家郎世宁有些关于中国绘画的问题一定要找他,他们谈得很尽兴。现在,已同蒋廷锡相互见过礼的年希尧见客人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身旁这个一头波浪的栗色卷发、蓝眼睛的意大利人,忙笑着介绍:“扬孙,这就是我曾跟你提到过的郎世宁先生,来自意大利。那里人杰地灵,出过许多绘画巨匠,郎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廷锡说了几句“久仰,相见恨晚”之类的话,冲外国人拱拱手,也不知这个夷人听懂了没有。而郎世宁一听年希尧称他为巨匠,开怀大笑,又突然摇头咧嘴,愁眉苦脸地说:“唉,为了学中文,我现在几乎没时间给上帝作画,再这样,仁慈的主也要怪罪的。”
“我想主是不会怪罪时刻忠于他的孩子。而且郎先生现在学习中文,观中国绘画,不也为了捕捉灵感神韵,以备为陛下效力吗。”
“……我不大喜欢斐鲁基诺,他的作品过于纤弱妩媚,沉于幻想,不坚实可靠。”刚与新客人见过礼的郎世宁又不由自主地同年希尧谈起了绘画。
“斐鲁基诺,他不是拉斐尔的老师吗?其实以我看来在表现神甫家乡那优美山川、宁静的平原,斐鲁基诺的作品还是令人心旷神怡,诗意盎然的。”
“他是翁布里亚人,表现的并不是我的家乡米兰,应算费兰齐科风格。不过作为异乡人,要改绘另一种风格的画也许比新开创一派风格更艰难……”
他们的话廷锡一点也不懂。好在郎世宁很快发现这个被冷落在一边的年轻客人,他一把拉过蒋廷锡的手热情地提议:“还是去我的房间吧,那儿有许多画,讲得更清楚些。来吧,友,我想你知道得比我更多。”
被他那毛茸茸的大手拉着,廷锡很不舒服,但又挣脱不掉,他不由自主地跟他们来到郎世宁的卧室。这是一间收拾得十分整洁的小屋,一个神龛上供有圣母像,案上细长的白瓷瓶中插着一天一换的鲜花。那张铺着雪白铺褥的大铜床非常与众不同,是欧洲的工艺。在这整洁雅静的小屋内,只有卧室的一角,画板彩笔颜料桶零放在一旁显得有点杂乱。
落座之后,廷锡把十二帧花卉图交给年希尧。年希尧同郎世宁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年希尧先看完,笑着对廷锡说:“恕我孟浪,这些卷作中有几幅好像是扬孙的手笔。”廷锡没想到年先生的眼睛这么尖,自以为临摹师傅的卷轴已炉火纯青,可人家却一下就看了出来。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年先生却不介意,豁然一笑,“哈哈,早就听说,石谷先生的小徒甚是不凡,今日一见果非虚誉,这几张小品生动隽逸,可谓青出于蓝。”
“年先生言过了。”廷锡说:“师傅本钟情于山水之作,一向疏于写画花鸟,但年先生之请,不敢不从,便命学生恭题一二。学生自知技艺拙劣,有污清目,心甚不安。“
当他们谈话的时候,郎世宁乐得静下心来独自一人慢慢观赏。他看得很认真,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看完后就问他们这是谁所绘,说太美妙了,他从没见过。
年希尧笑着指指蒋廷锡:“后生可畏啊,神甫以为如何?”郎世宁的蓝眼睛里立刻现出惊叹的光芒,仔细审视着蒋廷锡,口中像牙疼似的发出一种“咝咝”的怪声,把对方看得都不好意思了。他合上画帧,友好地伸出手,吓得廷锡本能地将身子往后一挪,以为他又要过来抓自己的手。夷人这种礼节真怪,也真让人受不了!但郎世宁只是将画帧交还给他,用不太流利汉话说:“你,可以做我先生了,你好不好收下我这个徒弟,学生?”
廷锡和年先生对视了一眼,都笑了。廷锡红半红着脸,谦逊地说:“这我怎么敢当。还是神甫收我为徒吧,请您教我西洋焦点透视法。”
“怎么,你也知道焦点透视?啊,准是年先生对你说的吧。很好,很好,我很愿意为阁下效劳。你要是理解了它,画出的花草会更立体、形象、逼真。”面对同样的请求,西洋人却不推辞,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神甫可以编一本书,许多中国画工还不知道什么是焦点透视,如果有一本专门介绍的书就好了。”年希尧思索着提出建议。
郎世宁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刚要称好,又马上愁上眉梢,自嘲地说:“什么,我?你要我写!就我会的那点可怜的中文,写书?你们中国人谁看得懂!对,除非你来帮我,我们一起干!”最后他又燃起希望地邀请最初的建议者。
年希尧没有推辞,又转身对廷锡说:“扬孙,你也算一个吧。咱们三人各有所精,编写时可以互补短长,相协相助,定会搞出些名堂!”
“教会里有那么多博学的西儒大师,学生只是拙笔涂鸦,照猫画虎,何敢乱来。不行,不行。”廷锡一个劲儿地摆手。
郎世宁对中国人这种面对邀请赞誉表现出的几乎一样的客套推让颇为不解,耸耸肩,想说什么,但他中国话的水平还没达到说服一个人的程度,只好焦急地看着年希尧。年希尧心中有数,并不对王石谷的高足相强,已将目光转到墙上。他望望壁上的自鸣钟,已经十二点了,白神甫他们怎么还没回来?这都一上午了,平常也没这么慢啊。他不放心地踱到窗前,担心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又过了一会儿,去的人还没回来。几个人终于忍不住,不约而同地出了郎世宁的卧室,刚到院中,恰巧正迎面碰上早晨出去的那些传教士。他们一个个竟是鼻青脸肿,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进到教堂。
“哟,这是怎么了?”年希尧惊慌地问,另两个人也相顾失色。
白晋一手捂着头上青肿得像鼓起一座小山似的额角,一边神色复杂地瞅了一眼年希尧。这从未有过的羞辱与殴打已让这位法王御授的来华皇家科学家气急败坏,但传教士的身份还是让他一忍再忍,把火气往下压了又压,尽量用平稳的声色讲出遭遇始末。
从广东来京的年希尧曾慕名谒见王石谷,而王石谷这时已入了天主教。通过这位画坛名家的介绍,年希尧很快就与在京的耶稣会教士熟识了,经常往来,并也对天主教有了一些好感。年希尧认识一位京官,他的夫人也是经人介绍迷上了天主教,但因其家人阻挠一直未能正式受洗入教。因这个官员与年希尧相识,在一些同僚的劝说下对夫人的行动渐渐放松了管束。不幸的是今年入春后,这位夫人突然身染沉疴,经医生多方调治未见好转,大有离世之态。她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入教受洗,皈依天主。年希尧得知此事后也非常激动,尽管他并不是天主教徒,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就教堂神甫。所以一早传教士们就捧着十字架、圣牌、圣水根据年希尧所说的地址去了。只是他们事先没有征得夫人家人的同意,这一下就出了事。她的丈夫,那个愚蠢可恶的京官知道教堂里来了人,就派数十名家丁手持棍棒挡在门外,不许传教士靠近,更别说进去了。他自己还挺激动,边哭边骂:“我知道你们夷人的花招,你们要挖下病人的眼睛做望远镜,还要、还要在我夫人身上做实验,让她变成你们的摸样,对不对?快给我滚!你们这些妖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夷鬼哪里懂!我要让我的夫人带着眼睛入土、完整地西行。夫人啊、夫人……呜……”传教士望着这个因悲伤过度而有些说话迷乱神志不清的人,既让人可气,又可悲。他们耐心地向那官员解释,希望他清醒后让他们进去,等到的却是一片雨点似的巴掌和拳头。这其中最惨的是一个葡萄牙人,脸上被一根尖硬的木棒扫中,当时就血流满面。他本人曾学过医,当时给自己的伤口做了一下简单处理。可那伤口离眼睛很近,就是将来好了,也会在脸上留下一块难看的大疤。这个叫安多的倒霉的传教士怎么也没想到,刚来中国没几天就给自己脸上留下这么一个永远的“纪念”!
“唉,都怪我,当时我陪你们去就好了。明天我就去找他评理,一定要他来给神甫们道歉!”
“不,”用一根带子吊着一只胳膊的张诚对年希尧拦道:“他也是被那些和尚所欺骗的。中国僧侣是最反对天主教的。自从我们治好皇帝陛下的病以来,他们更是心生妒意,一刻不停地恶意造谣中伤,企图触怒所有中国人与我耶稣会为敌。”
“难怪白晋神甫管他们叫魔鬼,他们是真正的妖魔!”郎世宁气愤地说。
蒋廷锡垂下眼睛,想起那年新春的遭遇,小声地说:“和尚,和尚也不全是坏人嘛……”当他发现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年先生都气愤而不解地斜望着他,他脸一红,又慌张地掠了一眼受伤的传教士,只好吞声不语。
当年希尧送走蒋廷锡随神甫回到宽敞的教堂,看到他们跪在长凳上,满面悲寂地向上帝祈祷时,他听见他们用法语说了这么几句话:
“你们的仇敌要爱他,恨你们的人要待他好,诅咒你们的要为他祝福,**你们的要为他祷告。有人打你这边的脸,连那边的脸也由他打……”
年希尧听后怦然心动,胸中油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感动。他这个饱读圣贤书的汉族文人,突然也想入教了。
第四章 煌煌北疆 三(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康熙三十五年四月一日,康熙皇帝率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百官诣堂子行礼,祭旗纛,亲统大军浩浩荡荡地由京城启程了。这支一眼望不到头,几乎不见边际的队伍,前锋兵行在最前,次为绿营和察哈尔兵,中间夹着康熙的御营;正白、正红、镶白、镶红、镶蓝、正蓝分列在后,经怀来、赤城,出独石口,向西北进发。刚走到蒙古境内,天气骤变,先是刮起被北方人唤作“白毛风”的恶风,猛烈的北风狂扫过来,在旷野上奔突、呼号,暴戾而雄壮。直刮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人们的眼中一片灰暗,流着鼻涕,红着眼圈,还有的直淌眼泪。大家屈身俯首,瑟瑟缩缩很艰难地赶路。顺风还好,一遇逆风,便一步一歇,仿佛负重一般。快到滚诺尔地方时,风雪交加,泥、水、沙土裹在一起,广阔漂亮的草原成了泥潭,道路变得更加难走。无论马屁人畜,每一抬腿举足,都十分艰难费力。雪花也跟着凑热闹,这种雪与平原上下的白雪不同,中间辖着黄尘,落在人、马的身上顿时化作污浊的泥水,脏极了。
安营是队伍休整放松的时刻。这天康熙五鼓时起身,就在要撤营起程时,发现许多士兵还东倒西歪地躺在营地上,呼呼睡着大觉;又瞧见有些士兵鬼鬼祟祟地点燃一小堆火,开始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后来他们摸索着从身后掏出几个陶罐,才知道这些人是刚吃饭。
“怎么回事?”康熙威严地问身边一个内大臣。这些事在昨晚都应办好,岂有临出发前现做的道理。
情况很快查明,这些士兵因后面行李迟到不能及时宿营影响了歇息以至到早上要出发时才安歇。于是从这日起,康熙每日均在五鼓即起,亲自视看行李先出发后才启程,等宿营时,日方当午,行李即至,士马都得到了休息。
军士得到休整补给,雨雪却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它们好像成心跟清军作对似的,一直未停。太阳偶尔出来,也是灰黄色,悠悠的白云更是不知去向;以前这里曾有过的沙柳、棕竹都无影无踪,只剩下泥泞的土地。大草原被风刮得苍凉而明净,湿黑泥泞的地与铅灰色的天相接,地平线几乎看不见,天地间更显得茫无际涯、荒凉悲怆。
这日,大军终于到了滚诺尔,雨雪交加,人们身上披的那些沉重的甲胄,不但不能防雨雪,反而发挥它生铁的本性,把人体内仅有的一点热量都吸去了。大家被冻得面色苍白,唯有耳朵和鼻尖通红。这时将士们都盼着尽快安营扎寨,点起一堆温暖的篝火,喝一碗烧酒,驱走一天的寒气与疲惫。
而头戴赤金盔,身着鱼鳞软甲的皇帝也与普通士兵一样不让人打伞、不披雨服,一身戎装地立在雨里。他自己不肯先入行营,等所有将士结营已毕,才浑身湿透地进入御帐休息。用膳,也是等营内皆炊饭后,才进膳,而且吃的也与士兵们一样。当将士们得知四十多岁的皇帝还与士兵同甘同苦时,许多人都感动得哭了。天气虽依然恶劣,可大家的士气一点未受影响,反而更高涨了。
皇子们可保持不了他们父皇这种吃苦耐劳的作风。不说风霜雪露的洗涤,也不说朝发夜宿的紧张行军,单是一天的餐饮,就很成问题。刚过怀来时,他们还能吃到脆滑的**皮、鲜美的牛羊肉、白生生的馒头米饭,可是越往北走,饮食就越差。不但肉奶没了,渐渐连白面也成了稀罕的“珍馐”,吃饭次数则由过去的一日三餐减成现在的一日一餐,可吃的东西却与普通士兵没什么两样,也是黑乎乎的荞麦面和野菜。水就更糟,奶茶清茶一概没有,喝的都是从现挖的井里摇上来的还带着小虫、泥土的浊水。于是每日吃饭,便成了这些金枝玉叶们最尴尬、最难过的时刻。这天傍晚开饭的时候,一位军士给七阿哥胤祐端过一碗黑乎乎稠嘟嘟的也不知里面放了什么的糊糊。胤祐刚吃了一口,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然后挣红了脸不停地咳嗽,总算止住,委屈又痛苦地看看还没用饭的哥哥们,嘴一撇,差点落下泪来。不过今天的饭就是这个,不吃就得挨饿。所以三阿哥五阿哥也步履沉重地走到桌子前,那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要上断头台。他们的吃法与七弟不同,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挑。他们多数时间是用竹筷子在木碗里搅来搅去,偶尔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沾沾唇,就马上用手帕文雅地抹抹嘴,接着将筷子放在碗里拨动,仿佛在里面寻找什么珍宝。这种奇特的食相不禁让那些长期驻防于塞外喝惯了风沙的八旗兵们偷偷发笑,心想,哼,到底还是凤子龙孙,就是吃不了这种苦!
真丢人,胤禛心想,自然他也躲不了这一关。瞧,那个军汉又来了,仿佛不怀好意似的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海碗,然后垂下眼睛恭敬等候,实则脸上是一幅等着看笑话的表情。不就是一碗军粮吗,难道比药还难下咽?还能让它难倒我!胤禛霍地站起来,对着那军汉轻蔑地瞥了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端起那个给他盛的尚冒着热气的粗碗,也不说话,一仰脖,如长鲸吸川,“咕嘟咕嘟”,几大口竟吞下一大半。一旁侍候的几个侍卫都看呆了,表情立刻由最初的轻视变成了敬畏。原来这粥食里掺了不少野菜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没挑净的枯叶草根,味道自然可想而知。胤禛定定神,尽量不去体味舌头的感觉,又一仰脖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将大碗里的东西吃尽,然后“咣”地撂下碗,高喊道:“再添一碗!”
“谁这么能吃啊?”帐篷外突然有人发问,接着从外面慢慢踱进一个人——皇上!众人慌忙跪倒请安。刚才那一幕康熙已经一丝不漏地看在眼里了,他很不满意皇子们的表现。他觉得自己带出来的这几个皇子都是文静有余而威猛不足,哪里像是爱新觉罗的后代!若是遇到敌兵,真不知那时他们将如何自卫?是不是自己平日在宫中时太强调诗词歌赋了?对他们的弓马骑射重视得不够,以致如今儿子们都如姣花嫩柳一般弱不禁风、身虚体软,这怎么行!
康熙走过来用不满的表情扫视了皇子们一眼,又瞟了瞟胤禛,说:“你饭量倒不小,可军中有制,一人每餐只能进食一碗,你用多了,别人就会不够,这你没想过么?军中粮草有限,现在一日一餐已属不易,谁要是觉得不够,可以自己狩猎去,但军中的规定对任何人都不准特殊,包括朕!”
自己狩猎,这倒是胤禛他们没有想过的,但他马上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第二天一早,胤禛穿戴整齐,背上弓箭,骑上自己的马出了大营向草原深处驰去。
在辽阔的大草原骑马扬鞭,在风天雪地里独自奔驰,胤禛没有丝毫寒意,反倒觉得周身热血沸腾,一种在天地间独来独往的悲壮感油然而生。他在马上昂首挺胸,觉得豪迈万状。想象着当年太祖太宗皇帝也是这样在东北大地、在白山黑水间纵横驰骋,冲杀御敌的。胤禛的血管里,毕竟也流淌着爱新觉罗家族的汩汩热血。霎时间,他觉得自己像个英武的勇士,要征服这片荒寒的大地!
尽管胤禛摩拳擦掌,豪情万丈,想大干一番,可狩猎却很不成功。草原上的那些动物机警得很,从老远的地方发现有人侵犯他们的领地,都如惊弓之鸟逃之夭夭,躲藏起来。好不容易,一只因疲劳掉了队的大雁使胤禛有了第一个猎取的目标。他在马背上取下弓插上箭闭起一只眼睛瞄准天上的孤雁,“扑”地一声,箭离了弦,而大雁却呼扇了一下翅膀若无其事地飘然远去,箭也不知飞哪儿去了。第二个目标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兔子,拖着短撅撅的尾巴在前面一蹦一蹿地,发现后面有人追,突然很机灵地一矮身,钻进草窠不见了。
这时太阳才无精打采地露出半张脸,懒洋洋地瞟了一眼下面那个不成功的狩猎者,又姗姗地显出整个身子。胤禛没理睬那个神出鬼没的太阳,继续在旷野执着地寻找。积雪已将草地全部覆盖住了,白花花的一片雪夜亮得刺眼。突然,一只狐狸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被胤禛一眼看见,他兴奋地大吼一声,催马紧追。狐狸那身橙红色的皮毛在银色的原野上闪着金光,十分好看。胤禛高声叫喊着,猛冲猛追,一会儿就呼哧带喘。骑士、狐狸、雪野、圆日,组成了一幅壮丽而奇妙的景象。
这时,胤禛骑着的那匹马不知为何,突然前腿像中了一箭似的,哆嗦了一下,跪卧下去,把一点没有准备的主人从高高的背上啪地朝前面甩了下去。这一下把胤禛摔得很重,很狼狈。他脑袋栽在地上,贴了一脸雪泥。狐狸早没影了。胤禛愤恨地胡撸下脸上和身上的泥雪,正要爬起来时,突然又飞快地缩下身子。他发现在前面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黄绒绒的东西正轻轻颤动。他揉揉眼睛,俯下身子以肘撑地,悄悄爬了过去:呀,是一只猫儿一样熟睡着的好像才出生不久的小鹿。瞧它那黑亮的小鼻子、粉红的小唇、紧闭的眼睛形成一个小圆弧,浅黑的花纹印在淡黄的皮毛上闪着美丽的光泽,前额还有一绺红毛。团身卧在那儿,气息轻柔,可爱极了。啊,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怜的小家伙,你就要成为我的盘中餐了!能在睡梦中驾鹤西行、飞往西天极乐之境,也算圆满。愿你来生投得人胎,去个殷实人家。胤禛想着,慢慢地靠近这个丝毫没有觉察的小动物,一把将它抱起来,准备捆在马上。尽管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小鹿还是被惊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害怕得直叫,吐出粉润的小舌头抗议着。胤禛一愣,冲它眨眼努嘴示意。可小鹿不是小孩,不懂他的意思,开始挣扎哀鸣。对这个弱小无助的生命,胤禛反倒没了主意,松手也不是,杀掉也不是。这时从雪野深处传来一阵母鹿焦急忧伤的嘶鸣,那只小鹿马上瞪大眼睛,向四周张望,悠悠地回应着母鹿的呼唤。胤禛的手颤了一下,周身激流般的热血不知流到哪儿去了,豪情一落千丈,英雄气顿消。他低头望望这个孩子似的小动物,又望望那个很圆很大很朦胧的太阳,垂下胳膊,手一软,把猎物放了。重获自由的小鹿兴奋地晃晃脑袋,叫了一声,三蹿两蹿地跑开,找妈妈去了。它的背后留下一串梅花形的玲珑脚印。只剩下胤禛一个人傻子似的呆呆地站在斑驳的雪地上。
第四章 煌煌北疆 三(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三月十八是康熙皇帝的生日,皇上命军中停止一切庆寿活动。将士们可以不表示,皇子们却不能不行动。况且今天太阳难得地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一个大晴天。皇子们一早就都出营狩猎了,回来后尽管所获猎物数量不等,也都有所斩获,没有一无所获空手而归的 。看见儿子们经过这些天塞外风霜的洗礼已渐渐变得身体强健,能吃苦耐劳了,康熙十分高兴。恰在这时,皇太子也命人从京中捎来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太子儿时穿过的小衣裤,这是皇上上次给太子写信时要的。捧着这些小衣服,康熙的眼睛湿润了。他破例地宣布,今天他要亲自烹饪,同儿子们聚一聚。
到了晚上,康熙脱去盔甲,系上一条油布围裙,点燃一堆柴火,像一个厨下的庖夫,真的亲自动手操作起来。感觉新奇的皇子们都过来给父皇帮忙。可当胤禛看见被父皇一刀划开肚子的那只母鹿旁边,还软绵绵地躺着一只中了两箭的、额上还带着一绺红毛的小鹿时,身上顿时也像被人射中一箭似的,晃悠了一下,心惊眼花,如痴如呆,蓦地扭过脸去。没错,正是自己放走的那只小鹿啊!前面的熊熊火光和兄弟们轻松的笑语都渐渐模糊不清了,仿佛幻境……
胤禛默默离开兄弟们,颓然地跌坐在一块地上,孤独地抱着膝,两眼直直的,像一只呆头呆脑的鹅,不知在想什么。这情景一会儿就被康熙发现了,他不禁心头一沉,感觉有点扫兴。他不明白越是在这种热闹的时候,四阿哥的表情就越木讷,令人费解。难道这孩子真的有病?真和别人不一样?康熙本想自己过去,后来一想,悄悄叫过三阿哥胤祉耳语了几句。
三阿哥胤祉端着一个小木碗走了过来,亲切地招呼着胤禛:“老四,干嘛一个人在这儿闷着,也不过去跟大伙热闹热闹!你快过去尝尝,皇阿玛烧的鹿肝鹿肉味道可香啦。还有这鹿血,听说喝了大补,而且还能……”他笑着凑近胤禛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尝尝?胤禛嗓子发紧,几乎要吐!他摇摇头,不抬脸,声音像雾气蒸发似的说:“我不想吃……”
“怎么,你身子不舒服吗?”胤禛俯下身,奇怪地观察着四弟的面容。
“没有。”胤禛眉宇间阴沉极了。
“那干嘛不去,走吧——”三阿哥过来伸手拉他。
“不用你管!”胤禛粗暴地推开胤祉的手,背过身子。
真是不可理喻!胤祉撇撇嘴,要离开时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老四,你知道这鹿是谁打的吗?”
“谁?”胤禛猛地转过身,两眼像两把尖刀向胤祉脸上捅去,把胤祉吓了一跳,忙打了个哈哈,摆摆手:“好,好,你别急,我告诉你。”他紧张地望着四弟边说边往后退:“是我和五弟同时发现这两只鹿的,五弟先拔头筹,射死幼鹿,我又上前补了一箭。本来那母鹿可以跑的,偏是不走,围着我们的马哀叫不停,也被我们猎获。”
五阿哥胤祺,就是那个看上去同样文质彬彬、少言寡语、弱不禁风的五弟吗!他居然懂得先下手为强,能射杀小鹿,而我……
燃着枯枝、干草的篝火正哔剥作响,烈烈燃烧,像一片盛开在荒原上的血色红花,点缀着苍凉的大地。天上无数颗闪亮的星斗像一颗颗美丽的宝石,晶莹闪烁。“悠悠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那边传来一阵悠长的吟咏,在夜色的营地上显得凄深悠远。是父皇,执剑挺立在火堆旁,吟咏着魏武帝那篇著名的《短歌行》。我这是怎么了,野兽本来就是供人猎取搏杀的,我怎么像书生一样迂腐?真是妇人之仁!胤禛开始责备自己,为自己刚才的表现而羞愧、懊悔不已。他终于站起身子,在离父皇他们围坐的那堆火的不远处停住,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过去。
“胤禛,”康熙看见了踟蹰不前的儿子,起身迎前几步叫道:“快过来吧,老四,大家都等着你呢。我们还给你留了一块鹿肉。”
火堆旁,差不多已酒肉阑珊。大鹿和小鹿早都不见了,只剩下碗中的一块烧得焦黄的肉干。康熙小心地观察着儿子的面色,唯恐他再出现刚才那种令人费解的呆滞的表情,急忙说:“老四,大伙聚餐偏你躲开,可该罚你啊!”
“儿臣认罚。”胤禛躬身道,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像被用冷水洗过似的换了一种清净、肃然的表情,使康熙心里愈发诧异。
“作首诗吧,朕好久没听你们作诗了。”为了不给这个刚缓过神的儿子更大的压力,康熙和蔼的望着他说。
“是。”胤禛收摄心神,默然沉思了片刻,心里已有了一首,张口咏道:“一人临赛北,万里熄边烽……”
这首诗是歌颂皇帝此次御驾亲征的,胤禛自认构思还可以,哪知他刚念了一句,就被父皇摆手打断。康熙不但不高兴,而且很不满意:“不堪不堪,还未见敌影,怎么就熄边烽了?牵强夸饰,怎能如此作诗!再说此一役皆赖兵士效力、将士争先,岂可只凭朕一人!”康熙说着转过身子抱住肩膀,望着远方凄冷、黑暗的草原,说:“朕平生最厌恶穷兵黩武,然此贼不除,日后设防,兵益多扰累。若既灭此贼,则中外宁谧,可无他虞。朕也好将更多的精力转向于察吏安民诸务上来,以期天下粗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跪下齐声高呼。这一浪高过一浪的钦佩欢呼声在漆黑的草原上空久久回荡。
第四章 煌煌北疆 四(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入夜的荒漠,是宁静恬谧的。暴虐的风沙已悄然退去,一轮亮如银盘的圆月,孤悬于中天,洒下一片清辉,四野仿佛变得透明了。广袤的沙漠上,平整地列序着千万座帐篷,似云屯浪叠,隐伏着千军万马。万籁俱寂,天地皆眠,连笳鼓声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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