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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前传 by 胡晶华

_7 胡晶华(清)
“二哥八岁就能开弓,言辞骑射无一不精。就是唱戏演武也拿得起来,有时高兴了,能一口气翻上好几个跟头,比当红武生练得都棒!……”胤褆悄悄捅了胤禩一下,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倒没忘把声音压低:“你听老三敢是糊涂了。竟把太子贱比戏子。这要让太子知道了,又得一场同室操戈!”胤禩不语,文雅地用方帕轻轻搌着嘴角,也挡住了唇边的一丝冷笑。他招手叫过一个太监:“你去看看,戏怎么还不开锣?都什么时候了!让我们白晒了这大半天!”太监赔笑地说:“八爷消消气,再劳坐会儿。您没瞅见,太子爷还没到,奴才们哪儿敢开锣。请八爷见谅,请诸位爷见谅!”
“那不是太子吗!”不爱讲话的五阿哥胤祺突然向远处指了指,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还跟着好多夷人呢。”
胤礽第二次再访教堂完全是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他要求白晋将他用过的一个瓷瓶,一个小剑鞘和一个铁环涂成蓝色。这本是极平常的一件小事,哪知传教士却怀疑这些器物是太子供奉外教用的“偶像崇拜物”,拒绝加工。胤礽当时勃然大怒,带着一帮人闯进教堂,质问白晋为何抗命。白晋也不甘示弱,讲了他的理由。双方各执一词,越说越僵。最后把胤礽气得跳起来大喊一声:“来人,把他们都给我带走!”神甫们还以为暴怒的太子要将他们投入监狱,没想到竟把他们带进了宫中的戏园。
原来胤礽早把今天的戏码定好。第一出就是热闹的“大闹天宫”。胤礽知道夷人虽对中国的东西不甚了解,但对戏曲昆韵,却同自己一样痴情着迷,好看个热闹。到时只要太上老君的水火圈、炼丹瓶,二郎神的青锋剑一出场,真情自然大白于天下。胤礽自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夷人宣布,那是中国人演戏用的道具,根本不是什么宗教器物!看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什么,不演大闹天宫,改了哪吒闹海?去把班主给我找来!”
班主来了,胤礽不问青红皂白扬手就是一巴掌:“反了你们,敢改我定的戏!不想演就给我滚!今后你这破戏班再别想混进宫里。滚!”
“热闹的好戏在后头,太子爷不想瞧瞧吗?”一个媚声媚气的声音娇滴滴地挽留着。胤礽一扭头,仔细端详那张抹了许多脂粉、半男不女的脸,看着那半睁半闭、像醉眼般极具挑逗意味的眼睛,半天才想起来:“……呵,这不是张供奉妈,那阵风把你吹来了?”被称作张供奉的人请了个安,媚笑着说:“是暖风、喜风。今儿是太后老佛爷的千秋,奴才就来凑个热闹,献老佛爷个开心。亏太子还记得奴才,要不怎么太后她老人家老说,宫内的哥儿里数太子最仁义!这不,奴才在外面奔了这三四载,可太子还记着奴才……
这个长得不男不女、行止轻薄的张供奉,就是几年前在京里臭名昭著的张凤阳。他原是康亲王杰叔府内的一个包衣奴才,后来王府设立戏班,他自愿请缨,苦练数载,学了一身梨园绝技。加之他肤色白,身段好,一时成了王府世家争请的梨园名角。后来连宫里最爱看戏的皇太后也听说了他,召其入宫演戏。久而久之,张凤阳竟成了太后的心腹。有一使其,京城到处流传这样一首民歌,把他与索额图、明珠相提并论,连小孩都会唱——
要做官,问索三,
要讲情,问老明,
究其任期暂与长,去问张凤阳。
后因张凤阳胆大包天,对国家政事都想干涉,康熙下旨将其处死,却被太后一旨赦免了。这些年张凤阳在外面都干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从他今日这一身装束、包括说话的声调、装腔作势的媚态也能看出,他一定重操旧业,重返梨园了,没准还收了徒弟,把许多良家子弟拉下水。张凤阳就像一堆陈年狗屎,不管到哪儿都会污一块地,散一片臭!
“您要不是不瞅今儿的戏,那可就太可惜了。今天这出‘哪吒闹海’啊,是奴才特意为孝敬太子爷花了一年多时间排练出来的,里边竟是地道的绝活儿,真玩意儿。要是换了别人,奴才还舍不得抖搂呢。怎么着你也得赏奴才个面子不是?而且这出戏是由奴才新收的徒弟挂头牌,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莲花童子哟。”张凤阳眉飞色舞地说着,丰富的谄笑都快从脸上淌出来了。他拉过一个不过十岁左右,身着戏装,扮作哪吒模样的小童伶,按着他给胤礽叩头。那孩子果然生得面若莲花,细腰袅袅,一身娇嫩。只是他现在跪在地上,身子如羔羊面对恶狼般瑟瑟发抖,牙齿轻轻打战,因为太子的一只手正像蛇一样慢慢地伸过来凑近孩子粉扑扑的脸蛋,但太子突然想到身旁的兄弟,就垂下胳膊,讪笑了几声,阴阳怪气地说:“好俊的小模样,可怜见的,还怕着呢……我看这莲花童子就别走了,今日就留在宫里。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三尺小人儿怎么翻江倒海,就怕你师傅舍不得吧!”说完狂笑不止。面对周围鄙夷厌恶的目光,张凤阳非但不脸红,还跟着猥亵地笑笑,使他看上去更令人恶心了:“瞧太子说的,这是奴才求之不得的,更是小徒求之不得的,别人还没修得他这福分呢!”“机灵鬼,嘴倒甜!好花儿早被你采了,还说没有!”
“二哥!”三阿哥胤祉实在看不下去了,当着兄弟出丑也就罢了,当着这些夷人还如此,真替他羞得慌!他指指几位早瞅得发呆的传教士,问:“二哥哪里带来这么多客人,怎么也不给兄弟们介绍介绍。”
胤礽的脸立时像掉落的门帘子,“啪”地摔了下来,怒视白晋,急赤白脸地说:“老三,你给评评这个理:我让他们给我涂个瓶子,他们非说是什么宗教器物!现在当着我这些兄弟,我可以向你们宣布——这些物件是供我使用的,与你们担心的佛和其他神灵都无关!我们谁也不会对这种普通瓷器给予任何特别含义。像刚才那小戏子手里就拿着与我要你们加工相似的东西,他并不知道什么教义吧?还要我对你们那不必要的担忧作解释吗?”
胤礽的回答很有分寸,也算礼貌,但说服传教士却不那么容易。白晋略一躬身,道:“太子殿下容禀,这个瓶子确实可以派做不同用途,臣也不止一次在各处见过这东西。比如我在一本中国史籍上就读到过,在那里它是用于我们教会所反对的事情上。所以我们耶稣会的所有同事均有理由担心,此瓶也属同类东西。至于中国百姓,更会错误地理解这些东西的意义,进而误解我们的教会。”
然而,白晋的陈述大大激怒了皇太子,他眉清目秀的面孔立刻变得十分狰狞,提高嗓门喝道:“你,你只不过是外国人,竟然声称比我、比所有读书知礼的人更了解中国习俗!你们认为凡是超出你们宗教范围之内的教义都是偶像崇拜,都是伪教,这就大无道理,狂悖之极!我问你,因为佛和其他偶像都穿衣服,这样就能阻止你们自己也穿衣服吗?”胤祉见二哥讲的话不伦不类,急忙扯了扯他的袖子。胤礽住了声,没好气地瞅瞅夷人,拖过胤祉:“我这弟弟最是博学多才,让他跟你们讲!”
胤祉苦笑了一下,无奈地解释道:“正像太子殿下刚才说的,和尚是有他们的庙宇,你们不是为你们的上帝建造了教堂?为了帮你们建造教堂,皇上、太子和我们几个阿哥都捐了款。我们并不埋怨你和你们教会的密切关系,但你们对你们不了解的事情太固执己见了,这就很不对。尤其你们不该违抗太子的旨意,还傲慢无礼地与太子顶撞,你们知道这将给你们带来什么后果吗?”
“据我所知,只有皇上的话才能称旨,阿哥讲错了吧?”白晋讲话越发大胆起来,对胤祉也挑起了毛病。
“唉,你们夷人怎么这么死心眼,一根筋!反正你们惹恼了最好的殿下!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赔礼?难道真要太子追究你们的不敬之罪!”
可人家根本不理这位皇子递来的台阶,巴多明说:“如果皇帝陛下下令我们认错,我们照办。”
“什么,要我父皇亲自传话才作数?你们也太狂了!”胤礽红头涨脸,暴跳如雷,指着面容依然平静的传教士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红毛夷鬼,不通人事的洋和尚!你们对我的不尊重,就是对我父皇的大不敬,就是蔑视我大清!居然还敢口口声声用皇上做挡箭牌。好,都给我等着,我这就去禀奏父皇,叫你们都滚,滚回你们的法兰西、荷兰、葡萄牙去,滚回有你们参拜的光着身子的怪物的地方去!
“请太子殿下不要出口伤人,污辱我主!”白晋脸色雪白,浑身颤抖,两眼花乱,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主啊,请饶恕这些无知的人吧。”
“呵,我这一句话你就受不了,刚才你们那么出言不逊地顶撞我,伤我颜面,就不怕我恼吗!哼,我说的还算好听的呢,若换了我四弟,他讲出的话才真够你们喝一壶的!哎?”胤礽顾盼四周,问兄弟们:“老四怎么没来?”
八阿哥胤禩似笑非笑,酸溜溜地说:“四哥从不爱看戏,也不爱跟人凑热闹,二哥怎么忘了……”
“苦行僧!”在场的所有洋教士都听见胤礽嘀咕出的这句话,一时全愣了。
第三章 初现裂痕 八(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乾清宫御座旁的平台空处,是除了太子胤礽可以侍立外,任何人都不准趋就的地方。可是今天,皇上竟将这份殊荣给了几个西洋传教士,一定要他们做在御座两旁。这样一来,紫檀花雕金漆屏风、金漆盘龙椅、珐琅铜像、仙鹤、各种形状的香亭、熏笼都近在咫尺。这些宫中陈设都精细华美,巧夺天工,使洋教士惊叹不已。而他们又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距离看到康熙皇帝。他已人到中年,身体似乎不很强壮,但面色红润,十分健康;他并不特别注重修饰,但简朴的装束掩盖不住全身焕发的勃勃英姿。尤其是他的仪态:笔直的腰身,端稳的坐姿,永不旁顾斜视的眼睛,无一不优雅潇洒、又不失帝王的庄重,威严中透出一种亲和。传教士不知道,这种气质是康熙皇帝生来就有的,还是他经过长期的自律修炼而成的?大概白晋在他的大作《康熙皇帝》中的一句话最能概括此时传教士们的共同感受:“这位东方君主是欧洲人连做梦也未曾见过的伟大人物!
面对经过自己的调节已经缓和了态度,度过了惶惶不安五天的传教士,康熙少不得一番抚慰劝导。他说话的声音无论高低,总是那么沉着平静,娓娓道来:“跟朕多年的大臣都知道,朕平生最反对迷信诸说,什么吉日良辰、凶兆祥瑞,不但无用,而且虚假,于国于民甚属无意!你们还记得汤若望、汤神甫吗?那时辅臣以亲王下葬时辰不当为由,将其判罪入狱。后来是朕给汤神甫平反昭雪的。朕那时年岁还小,不懂天文历法,差一点被辅臣蒙骗了!大臣一时失职,兴许还有法挽救,若一国之君也是非不辨,将是多么可怕!朕常听有些人总爱说一句俗语:‘一切星辰只统帅中华帝国,与别国无关。’朕就觉得此言大无道理,至少要留几颗星星照管邻国嘛!你们说是不是?”“皇上圣明。”传教士忙站起来,毕恭毕敬,笑着答道。“坐,坐嘛。”康熙亲切地让着,摆出一副要与西洋人促膝长谈的样子,继续温声慢语地说:“其实朕一点也不反对你们的教义,你们的教理很好,劝人自省、向善。而你们不远万里,离别亲友故国,来到我大清,朕心中为尔等这种坚执之心十分感动。朕怎么会要你们做违背你们教理的事呢?至于你们中的有些人担心疑虑,是因为对中国不太了解,甚至捕风捉影,看到奇怪事物,就无中生有地指称其发现了其他宗教的东西……”白晋脸一红,再也坐不住了,离座跪倒,诚惶诚恐地说:“请陛下恕臣的无知与狂妄,惩罚臣的无理。”
“爱卿请起。”康熙满意地点点头,面露几许豁达的笑意:“请爱卿放心,你既已知错,朕就不再责备,还请爱卿继续为朕服务。作为一点小小的惩罚嘛,你只须不再任太子的翻译就是了。”讲到此,康熙还怕白晋接受不了,又解释说:“尔国国王派来的三十个耶稣会教士中,现已有十二个人不再需要先生教他们识汉字了,而且他们的阅读能力也进步很快。今后白晋神甫、张诚神甫还有巴多明神甫就留在朕身旁。请相信,朕不会难为你们。不但你们,朕对每一位从外邦来朝的客人都尽量照顾。对于尔等受法王特遣的传教士,朕处理问题更是小心谨慎,有时甚至考虑再三……”
白晋端着青花茶碗,看几片很绿的茶叶在茶水中轻轻漂浮,拖着长长的带子悠悠地转动。白晋来中国多年,可他仍叫不出这种茶的名字。他只觉得皇上不紧不慢的话语也如这淡淡清茶,味道并不浓烈,却能令人久久回味……“朕宫中有一妇人能弹一手好竖琴。徐日升神甫懂乐器,朕想请他入宫判断此宫人的琴艺。但朕想到他的信仰,怕徐爱卿拒绝,想在他二人之间挂一道帘子,又担心徐神甫不喜欢这种做法:于是几个内侍给朕出主意说让那宫人女扮男装,但朕觉得这种欺骗徐神甫的做法是很不敬的,为了不让徐神甫为难,朕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有一位西藏喇嘛,与朕关系很好。他请朕命热拉第尼先生为其画像,朕拒绝了。因为朕知道画师也是为耶稣教徒,让他为外教教主作画会使他反感。看,朕说了这么多,就是请大家消除顾虑,安心为朕服务。”
传教士们一同跪下磕头,重复着他们曾说过的誓言:“我等愿为皇帝陛下效劳终生,以不辜负国王陛下之任命!”
放下这段话题,康熙急忙将谈话内容转到他最感兴趣的部分——法王路易十四上去了。每当这时他都满面红光,神色奕奕,明亮的二目更加炯炯有神。传教士知道,这是皇上最喜欢听的,同时,也是他们向中国皇帝展示一种与中华文明迥异却于清廷无碍文明的大好机会。这时他们就会不厌其烦十分详尽地为康熙描述路易十四的军事、政治、治国经验,还见缝插针、不失时机地赞美一番他们国王的宏图伟业,连一些细节都不肯遗漏“……我主路易国王,不但战功赫赫,称雄欧洲;辛勤治国,使国家富庶,而且还不忘关爱他的臣民。宫廷御医曾发现研制了一种新药——金鸡纳霜。国王陛下为使他的臣民们都能用这种药,健康安泰地生活,就将这种秘方推广普及,治愈了好多百姓。”
“路易国王真不愧是一代明君啊,想得如此周到,尔国百姓好福气啊。”康熙出于礼貌地赞道,又不失一位东方君主的尊严。他低眉沉思了一会儿,道出了他真正传召几位神甫来的本意:“朕同尔国国王一样,最关注朕治御下的百姓。不知你们听说没有,今年入春后,山东发了大水,直隶以北又闹旱灾,饥荒严重,大批难民涌入京城。既然你们是出于仁慈动机来到中国,朕想根据耶稣教会扶危济困的精神,只有派你们去拯救这些饥民朕才放心。”
康熙找了个很堂皇的理由,使传教士充满敬意地遵从了。其实这里也有康熙的难言之处,他是不太相信自己派去放赈的朝臣,因为他和很清楚,这些人即便不贪不取,其能量也救不了这么多灾民。所以他宁可派西洋传教士们去赈灾,也不召自己的臣子。“朕会赐你们两千银子买米,在你们教区内分发,大概还有八百两银子的缺口,就只好你们自己筹集了。不是朕小气,国库一直艰难,还有许多大事未办,都等着花费开销。朕也学不了你们国王,去别国‘借银子’……”
外面不知何时侵过一块乌云,遮住光明四射的太阳。深阔的大殿顿时昏暗下来,乾清宫里显得有几分阴冷。康熙摆摆手,这个话题就此打住。白晋分明看到皇上的眼中蒙了一层乌云。他在心中默默祷告:“万能的主啊,请保佑伟大的中国皇帝和他的臣民渡过难关吧。”
第八章 初现裂痕 八(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哗啦啦——”粥场外的铁栅栏门打开了,场外东、西、南、北四角高高升起了青、白、红、绿四色彩旗。蜷卧在各处的饥民看到这醒目的信号,纷纷捧着碗罐等盛粥的器皿扶儿拖女,搀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涌向粥场。他们从一个狭窄的隔栏过道鱼贯而入,每人领到一碗粥和一块咸菜后,就依序走到指定的地方,或蹲或坐,安静地吃起来。虽然场子里只有几位夷人分发赈济粮,却秩序井然,没有任何人喧哗吵闹。这使许多前来看热闹的达官贵人也不由得暗暗称奇,甚至连一些和尚也加入队伍,和饥民一起来求施舍。
一位浑身缟素,连辫梢上也系着白丝线的清瘦文士静静地望着眼前一幕。他年约四十,面容沉静凝重,眉费发青,目光清澈,一身戴孝的素白装束更使他平添了几分俊朗。虽然唇上已有了些黑须,但仍可从外貌上观出,他早年不失为一位翩翩佳公子。他的同伴年岁可大得多,看样子已是花甲开外,长髯垂胸,面色微黄,静中透亮;虽然只穿了一件灰布长衫,但气度不凡,面容舒朗宁和,很是悠然飘逸。这位如同仙翁的老者像是对同伴,又像是自语地感叹着:“真想不到夷人竟有如此决断,五天前我路过时这里饥民还面无人形,蔽衣幔布,秩序混乱以及。没想到几天后就景象大变了!”
“这都是皇上体小民疾苦,深仁厚泽,连西洋传教士都以效力今上为荣!”白衣文士说。老者听后笑笑,不置可否,又像老顽童似的对同伴眨眨眼说:“榕村,咱们也去讨要一碗如何?”文士惊异地瞪大眼睛,频频摇头:“石翁又喝高了吧,何苦去与那些灾民争食!”“哎,谁要你白吃的,你身上就没带着重物?”文士这次恍然大悟,红脸一笑,同老者一起进了粥场,在灾民和夷人惊奇的目光下领了两碗粥,然后丢下十两纹银,飘然离去。
不大一会儿,两人已进了一家酒楼。他们直奔雅间,坐定后正要叫上茶,着孝的文士突然一拍额头,苦笑了一下,叫过伙计,只要了清水两杯。善于察言观色的店伙计看出这两人身上没带钱,可居然还敢占着雅座。要不是这会儿还没到吃饭的钟点和见他们二人气度不凡,早把他们轰出去了。
店小二的眼睛还真精,这二人确有来头。白衣裹素的那位,正是因母丧已赋闲在家多日的李光地。而那位长髯老者,更是声誉贯响九州。他就是当今花坛领袖,号称“四王”之一的王翚王石谷。王翚早年因画风景小扇被画坛前辈王鉴所赏识,收之为徒,亲授丹青技法,后又把他推荐给另一位画坛名家王时敏。当时他的画功就使王时敏大惊,有相见恨晚之感。王时敏带新弟子游历大江南北,采风写生。自此王翚拔超先师,在画坛独树一帜,成为“四王”中名气最大、造诣最高的一位。李光地与王翚本不相识,只因一次他闲逛琉璃厂,遇见画摊上有许多仿王石谷的赝品,也是看不下去,一时兴起,上前尽陈王石谷所作之神韵气魄,揭露赝品的陋处与不及,恰被正路经此地的王翚一眼相中,引为知己。像王石谷这种画坛大家虽然平日待人颇为孤傲不群,然一旦结交便义无反顾,决不会背弃。及至他知道了李光地朝中宠臣的身份后,一向清高的他也不鄙弃,依然相交如故。李光地很想将王翚推荐入宫,可是几次侧击旁敲、投石问路却均未果。王翚已当了近五十年的闲云野鹤,过惯了散淡安闲的生活,不愿跻身宦途,入朝为官。他也很赏惜李光地的学识,所以也很给这个忘年交面子,若换个人这么死缠烂磨,他早恼了。他并不知道李光地因“夺情”一事已被皇上停职,今天在街上偶然相遇,还亲热地打招呼。李光地正为如何官复原职而发愁,不想敲门砖竟自己送上门,而且还是这么一份大礼,李光地绝不能让他溜掉……
雅间里窗明几净,水仙飘香。四壁雪白的墙上挂了几幅名人字画,很是幽雅清静,确是个倾心交谈的好地方。李光地举起甜白瓷的茶杯示意道:“有薄了,石翁,今日只能请你以水代茶了。”
“是以水代酒,记住了,你可欠我一醉!哈哈哈哈!”王翚仰头大笑,尽显千年前魏晋名士的风范。王石谷极好饮酒,且每饮必醉,每醉必画,每画必成神品。人们常把他比作唐朝的草圣张癫。
“要不是学生热孝在身,今日当真陪石翁多饮几杯。”
“唉,我就知你几日未访寒舍定有缘故,哪知是……今日见到榕村,竟比以前憔悴许多!”
李光地慢慢放下杯子,惨然一笑:“我已不孝,未能亲送家慈,如今只有一心效忠陛下,以慰先妣……石翁,现内务府正缺一位能鉴定书画古迹真伪的人,皇上也想于民间仿一丹青大师入宫绘制《南巡图》。石翁如肯……”
王翚听罢一摆手,断然回绝:“榕村何其太躁!你怎么就不为老夫想想?‘四王’‘四僧’中唯我一人步入仕途,岂不为同仁所耻笑。就连弟子儿孙,也当颜面无光,为我难过。你这个念头趁早打消吧!”
李光地遭到一顿数落,却仍笑颜不改,款款说道:“光地以不才幸得石翁垂目,结为知己,深感惶愧。因知石翁明于鉴人,但……亦应明于观己。恕学生直言,那八大山人与苦瓜和尚等辈都姓朱,乃明室后裔,自然不肯入仕。石翁在前朝原本布衣,未取功名,驭事向来特立独行,何苦去另附他枝,拘于物议,迂腐不堪呢!”
“我倒不是耻食周栗,石谷不过一介布衣,明亡清盛,与我何干!”说着,王翚举起杯来晃了晃,悠悠地吟道:“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李光地不再笑了,叹了口气:“唉,想是石翁久居山野,对世事多有不知。以我观之,今日国力之强盛堪与汉文景之治,唐贞观、开元年间比肩。当今天子更是古往今来海内未有的明主!现在连李顒之子李慎,黄宗羲之子黄百家都已替父出山、入宫侍圣了。皇上还命徐元文、万斯同、张玉书、张英、王鸿绪等人据明实录编写明史,并令如实编篡,勿讥讽前朝。试问前代各朝可有如此修明之主!”
“榕村之言我也有所耳闻。但我一向散漫惯了,平日不过找几个酒朋诗友放纵一番,自娱自乐,无拘无束,怕是再也受不了辖制。”
“可……”
“况我年已花甲,即使有心应招,只怕也力不从心。”
“姜子牙八十尚拜元帅,瞅石翁这样子,活他百岁以上不成问题!”
“哈哈哈哈,榕村过夸了。你要真想让我多享几年清福,就舍了这份心思吧。唉,人常说寿长辱多,岁数越大,见的污秽越多。我今身虽已老,还想守一片冰心,洁身自好呢……”
“你!”李光地从口中蹦出一个字,又马上忍住。他一向被人誉为含蓄和谨言慎行的典范,从不轻易与人撕破脸皮,但还是觉得对方太狂妄,使他一代名儒的颜面受了侮辱。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顶住气,呆了呆,道:“照石翁此话,官场竟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我们置身其中的人,就没个干净的了!”
“榕村,你误会了……”王翚声音低婉,也觉得刚才那句话有些不恰,似想解释,又像请求宽谅。
李光地装作没听见,不中断地说:“那么请问石翁,官场如此,朝外就干净吗?白雪化后尚流污露,碧玉焚后还有瑕斑,哪里都像石翁笔触所及,尽是高山流水!”
“榕村,”也许是被李光地这种过于夸张的蒙羞震怒的模样打动,王翚的声音高不上去了。
李光地已察觉出王石谷目光有些游移,他深知此时绝不能软下去,否则将前功尽弃。他要接着演下去,面容悲戚地说:“光地不能替主上解忧求贤,是不忠;未能回家奔丧,是不孝;眼见朋友隐于山中而不能荐之于圣朝,是不义。似我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复有何颜面苟活于世间!”说着他后退半步,猛一低头,脖子一伸,就要向雪白的南墙上撞去!
“李光地!”须发皆白的王翚却还腰身灵活,他大喝一声,一把将要“自裁”的朋友拉住,把他拖回到原位。但这突然发生的事情也使历尽沧桑的老人好久心神难平,吞下杯里剩下的凉水为自己压惊。他看看座位上的朋友,眼中流露的不知是敬畏、感叹,还是恐惧惶惑或者别的一些什么。稳了稳,轻声安慰道:“榕村,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遇了烦事。唉,只因我近日也是琐事缠身,不然早来探望榕村了。”
“石翁不是闲人吗,怎么会有琐事?”李光地以为自己的表演被对方识破,所以满脸的懊丧,话也开始变了味。
“嗨,不是。我近日收了个徒弟。你也知道,我已多年不收弟子,若不是听其养父讲这孩子祖籍江苏常州,与我同乡,又早年失,身世坎坷,我绝不肯答应。”
“贵高足有福啊,比我有造化……”李光地话中带刺,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
不料王翚竟来了精神,耸耸灰白的眉毛,欣慰地笑笑:“我可不是在榕村面前自夸,据老朽观察,在石谷多年收的徒弟中还未见一人有他这般聪明灵秀、悟性极佳的,且举止凝庄,一表人才。其父甚至断言,如肯坚持刻苦、勤勉不怠,将来入朝拜相也未可知!”
“这正是后生可畏啊,只是将来贵高足考取功名,旁人询问其业师……”
“你怎么又来了?”王翚沉下脸。
“石翁,看在你我相交多年的情面上,石翁还不肯成全学生吗?”想想自己若不网住王石谷,或许将永不被朝廷起复,李光地真的是在哀求了。
王翚叹了口气:“唉,这样吧,榕村,你也不要逼我太甚。五天后,我给你答复。”
“好,一言为定!”
傍晚,王翚回到他现在的住所,南城一家简陋的小客店,正在厅堂的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店掌柜从金黄银白中抬起头,瞧客人脸色仍是黄澄澄的,而没有变成痛饮后的酡红,先是一愣,随即打了声招呼:“老先生回来了。今儿您没喝两盅?”
“怕我撒酒疯吧?”王翚说着哈哈大笑,一点没有难为情的意思,好像他每晚归来或被人抬来满身酒气、烂醉如泥;要么大说大唱、要么鼾声如雷,是多么平常不过的事。
掌柜的眨眨眼,又把算盘珠子拨了几拨,似笑非笑地说:“是没钱打酒了吧?”
“呵,店家居然未卜先知?”
店主扬扬手中的账本:“老先生,您可有三个月没交房租了,我说的不爽醉话吧?”
“怎么,要撵我走?”王翚听出他的意思,眉毛马上立了起来。
“不敢,不敢。”掌柜的陪着笑脸:“老先生,我知道您是谁,当今的丹青名家,要不我也不会让您赊账这么长时间。”
“看来店家是成竹在胸喽。”
“哈哈,讲不上,讲不上。您老要是手头紧就算了,这好说。不过只要您老随便划拉两笔,就顶小店半年数月的花销。要不画个扇面、或写个条幅也行。我知道您是大家,不肯轻易动笔……”
“那你还啰嗦什么!”王翚冷冷地回绝:“账你暂时先记着,其他就不要说。”
店掌柜继续不死心地说:“您老先生不出手,也行,让您那小徒弟泼洒几笔,总该不难吧。小店本小利薄,总不能老做赔本买卖呀……”
“店家错了,我那徒儿是刚收下的,老夫至今并未传授他什么丹青技法,怎么可以为你濡笔。”
“哎,那就怪了。刚才我去你们屋送水,还看见他正在那儿画呢,画的那花啊草啊的可鲜亮呢,跟真的似的。”
“你说什么,他动笔了?”王翚骤然变色,又嚷道:“你胡说!”
掌柜的不知是哪句话惹得老爷子这么肝火大发,委屈地眨巴着眼:“您老不信去问贵高足啊,可这账……”
“现在暂时没钱,我和徒儿也不会给你作画!”
“那好,您可别怪我翻脸无情,咱们明儿衙门公堂见!”
“悉听尊便!”王翚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这倔老头!”掌柜的在柜台后还不住地咂嘴嘟囔。
看到师傅进来后,廷锡停了笔,既紧张又羞涩,小姑娘似的满面绯红,心扑通扑通直跳,暗暗攥紧拳头,看师傅如何评论。
王翚拿起徒弟刚照古帖临摹的大作,微微一笑,一句话也不说,两手轻轻一动,刺啦啦毫不留情地把这幅画撕了个粉碎,甩到地上。细碎的纸屑像被风吹落的秋天的枯叶,无力地趴在地上。看着自己费尽几天心力,刚才还精细完整,现在却粉身碎骨的大作,廷锡可怜地垂下头,使劲咬住嘴唇,不让泪水从眼中滑落。而他的师傅已几步踏过那画的残骸,背手踱到窗前,不住地摇头叹息:“孺子如此心浮气躁,不听师之言,不可教也,不可教也。”灰头土脸的廷锡虽然满腹委屈,还是知趣地轻轻来到师傅身后跪下低声求告:“徒儿知错了,愿受先生责罚,请先生别再为徒儿生气,伤了身子。”
“唉,”王翚黑着脸长叹一声:“入门之初我即已告诫过你,学法古人应先练书法后临古帖。早年为师跟圆照先生就是这样学的。可你的书法还未圆熟就急忙濡墨试笔,此为学画大忌。一旦误入歧途,难以校正,你却对为师之言置若罔闻,岂非愚顽之辈!”
“还有你的篆刻也远未纯熟。记得那一**曾就此请教为师,现在为师就告诉你:你去挑一担础石回来,刻了磨,磨了刻,等把这一担石头都刻完了变成泥浆,你的印刻就练好了。”
“多谢师傅教训。”廷锡叩了个头,眼睛放出颖悟的光,转身走到门口取了扫帚细心地把地上那堆碎纸全部扫了出去,觉得胸中敞亮了许多。当他回屋,师傅已卧床睡下了,他轻手轻脚地给师傅盖好被子,好奇地吸吸鼻子,却没闻到酒味。难道师傅也脱胎换骨了?他心里纳闷,不敢再出声,回到桌案旁,就着一支昏黄如豆的残烛,心平静气地打开一本古帖翻看起来,如入禅境。
第三章 初现裂痕 九(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胤禛跟十三弟说要堂堂正正做人,但在帝王之家,除了对父皇要俯首帖耳,小心恭顺;对兄弟要不卑不亢,不露胸臆;对下人要厉颜厉色,使他们惧怕,他就不知道堂堂正正是个什么样子了。直到有一天,他才感到做一个真正堂堂正正的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静鞭山响,腰挎短刀身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笔直警肃地侍立于乾清宫的丹陛之上。乾清宫各扇朱漆门窗缓缓开敞,仲夏明媚的阳光像一支支金色的箭,射入一向空旷阴暗的大殿,挑破里面的浑融与神秘,使他变得明朗起来,也更显伟丽森严。端身稳坐的康熙着一身石青朝袍,串串珍贵绚烂的朝珠在胸前交相辉映,一束束光点在上面跳跃着。他目光凝重,俯视群臣,朗朗说道:
“自明成祖迁都北京营建紫金城起,其享祚二百四十年,历经十四帝,不可谓国祚不久。朕近日观明洪武、永乐所行之事,远迈前王。我朝现行事例皆多以明朝为例。且明代无女后预政,以臣凌君之事。但其末季,坏于宦官。朕思我朝当以明亡为鉴,则修篡明史已为当务之急。自顺治二年,世祖皇帝即已命地方官吏博采遗书,修篡明史,只是中间因各种缘故时断时续,至今未见全书概括。朕今日朝上,特晓谕尔等公卿:不可不成,公论不可不采,是非不可不明,人心不可不服!”
因为皇上讲得十分郑重,群臣都耳无旁听,聚精会神“……作史之道,首在秉公持平,不应执私见,为一偏论。”平日熟读史书的康熙一谈到治史,话如潺潺流水般奔畅而出。他并非在群臣前卖弄,而是想对群臣阐明自己的思路,以史为镜。不过作为一国之君,康熙对修著明史的思考确实也深谋远虑,高人一筹,连史官最怵的敏感问题也没回避:“前代修史,元人讥宋,明复讥元。今日史官呢,或执一己之见,或据传闻道听,或用某家野史任意妄作,此书何能尽善!朕不想似前人那样讥论亡朝,惟有俯从公论!”
顾八代就在这时出班了!胤禛清楚地记得,当时老师神态静静的,身行稳稳的,跪在大殿当中若止水寒冰,正肃之极!可他讲的话,却如一枚呼啸而过的炮弹,引得朝堂上风烟四起,地动山摇!
“臣听万岁所言固是,但臣以为有时公论亦不足为凭!”顾八代就是用这种极不中听的逆龙鳞的话语开始的。下面朝臣面面相觑,有知道他脾气的,暗暗摇头,有不知道他秉性的,偷偷冷笑。胤禛早为师傅捏了一把汗,真不知他后面还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却只能暗中观察,一动也不敢动。
康熙对下面跪着的这个清瘦严肃的臣子,心情也比较复杂。他敬重顾八代的为人,但又看不惯他的作风,尤其是他那副耿直娟介,至死不软的刚硬和执拗,不分场合不留情面的直言,经常把包括康熙在内的君臣搞得十分尴尬狼狈。康熙自然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但顾八代送上的丸药,太苦,太硬,太难下咽!这也是康熙十多年来一直未褒奖提升顾八代的原因。顾八代的不合时宜已使他自己吃了不少苦,偏偏还总不改秉性。想到这儿,康熙苦笑了一下,示意他把话讲下去。
顾八代可不管那么多,仿佛自己置身在空旷的大地上,只面对皇上一个人,泰然自若地说:“臣以为一些未证之公论相隔日久,一旦谬误更难纠正。陛下当记得,明末崇祯时辽东统帅袁崇焕含冤惨死一案……”
“你说什么!”康熙“霍”地站起来,浑身仿佛被火点燃,连眼白都红得吓人。但天子的怒火并没吓退顾八代的进言,他迎着皇上喷射着烈焰眼睛,义无返顾地慷慨陈辞:“臣祖籍辽东,常听家中老人言,袁崇焕本前朝名将,一代忠臣,因崇祯轻信谗言,受冤而死。望吾皇趁此重修明史之际,将真相告白于天下,还袁将军忠义之名,以慰英灵!”
“胡说!袁崇焕明明是降将、贰臣,背叛君主,何忠之有!处决之日,京城人争食其血、啐其肉,这还有误?”不等皇上开口,索额图就大声喝道:“顾八代,你妄读诗书,居然为这等汉奸讨冤,是何居心!还敢咆哮朝堂、胡言乱语,如此越礼犯分,你不要命了吗!”说着他将目光转向皇上,只等皇上一开口,就以领侍卫内大臣的身份,命侍卫将这个吞了豹子胆的家伙拖走。可不知为什么康熙却呆呆地坐着,根本没有看索额图。
顾八代冷冷看了一眼这个说话调门比谁都高的首府大臣,脸上居然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笑,平静地说:“袁将军忠与不忠,是否被冤,下官与索相皆未亲历,辩论皆无意义。但皇上洞烛万事万物,理应明鉴!”
这一声不甚响亮的话语,却如重锤洪钟般叩击着康熙此时的那颗起伏难平、矛盾异常的心。袁崇焕——这个令太祖皇帝忧愤而死,令太宗皇帝伤透脑筋的可怕对手;这个应用不屈,不为金钱美色所动的倔强汉子!多少八旗将士,丧身其手,多少满洲勇士,谈其色变!太宗皇帝迫不得已,用反间计,诬他已降清,借崇祯皇帝之手才费力地爱新觉罗入主中原这最大的一个障碍除掉了.当时不论明人还是满洲,都对袁崇焕降清一事深信不疑,都以为其死有余辜被凌迟碎尸是大快人心.今天,这个几乎同袁崇焕一样难缠的顾八代居然要我当着这么多王公大臣推翻这早已成定论的“史实”,九泉之下太宗皇帝威望何在!朕颜面何在!
和兄弟们一样,胤禛对那段历史也是一知半解,知道得不多。但先生在朝堂上因此事而首先发难,又如此冲撞皇上,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也惊得心跳变速,目瞪口呆。他真想出班替先生求情,奇怪的是浑身像被一张网罩住了,动弹不得,嘴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张不开了。那一刻,胤禛才知道什么叫胆怯,后来想想,跟先生一比自己差得太远了!
康熙手握十八子朝珠,一级一级从铺着红绒地毯的台阶上庄重缓慢地走下来,绕过直挺挺跪在前面的顾八代,灼灼的目光掠过殿内的每一个皇子、超臣。在离大门只一尺的地方突然停住,蓦地转身,又折返向御座走去。乾清宫最上方,高高悬挂的“正大光明”巨匾金光闪烁,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如同四只虎视眈眈的眼睛,逼视着康熙。康熙心头猛地一缩,一个寒颤顺着脊梁滑下来,脑中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身躯,尽管被绑缚、被刀劈、被唾骂、被殴辱,却始终瞪着凛凛的眼睛,扬着不屈的头颅,浩气如鸿,视死如归!袁崇焕、史可法、郑成功、张煌言……所有抗清义士,所有大明忠臣!不知过了多久,康熙终于鼓起勇气,艰难地开口了,声音却极沉抑,没了往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潇洒风采:“袁崇焕,是冤屈死的,新史应为其正名立传,以昭示人!……粤南蛮荒之地,竟能出此一英雄义士,真乃粤省之荣,明臣之荣,华夏汉人之荣!袁崇焕,是你们汉人的英雄,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真汉子!唉……”本该放松下来的康熙情绪突然又拐了个弯儿,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失落地说:“若在朕的满洲诸臣里,也多几个像袁崇焕这样忠直的臣子,何愁四海不定、天下不平呢!”说完,康熙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感觉像从心里搬走一块大石头一样轻松痛快。
第三章 初现裂痕 九(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康熙的通达使顾八代眼酸心热了好几天,激荡的新潮久久未能平息。这是他入朝取得的最光彩的一次胜利。不,是忠臣志士的胜利!
许多年前,年轻气盛的顾八代弃文从武,完全是跟家人赌气。他这个辽东将门之后生来就羸弱多病,不爱拿刀动棒,平常总是独自一人捧着本书看,被兄弟们笑为书呆子。连父母也不大喜欢这个懦弱少言的儿子。及至成人后只在衙门给他谋了个文书小吏了事。可顾八代虽然身子瘦弱,脾气却倔强如牛。三藩之乱的烽火刚起,他就背着父母和新婚的妻子只身南下,投身军中,跟那些粗莽彪悍的军士为伍。他想挣立军功,好让家人看看自己绝非怯懦之辈。历经数年战火硝烟的锤炼,身体果然比先前结实多了,胆子也大了数倍。可他胸怀一腔报国的热血却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冷了。他亲眼看到,军中那些地位显赫的将军,平日忠君报国叫得最响,却在军中暗暗吃空饷、扣军粮,想着法子挤压下面的兵丁。有时当兵的被逼得没办法了,也和三藩叛军一样去偷、去抢老百姓的财物。那些当官的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偶尔发落一两个违纪兵卒,倒落个爱民如子的美名。反正饷钱总是他们多,美名总是他们当。而那些穷苦的百姓、那些卑微的士兵,只有去卖命、送死的份。仗一打完,就什么也得不到了。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顾八代看不上他上面这些将帅,所以战争还没结束,他就回来了,还不明不白地抱回一个男孩儿。那些日子,亲友的讥讽、辱骂、嘲笑声简直快把他淹没了。好在善良的妻子通情达理,一如既往地信任他,并未嫌弃这孩子。不久顾八代因功入翰林院为编修。这可是一个能接近皇上向上擢升的好位置,许多人求还求不到。可顾八代根本不懂为官之道,不善圆通,只是一味说直话,得罪人。所以按序做到三品侍郎就再也升不上去了。几年来的为官经历,使他更看清了那些道貌岸然的丑恶嘴脸以及他们私下干的龌龊勾当。有一段时间,顾八代真想辞官不做了,可一来孩子太小,父母又没给自己留下什么私产,他也没有什么别的谋生技艺。为了养活家人,他只能像一叶孤舟,继续在险恶的宦海中沉浮漂泊。康熙二十四年,他被指派到上书房教授皇子,从此开始了另一种生活。这在朝内虽是个无钱无权的清水衙门,但他很快就喜欢上此职,觉得这里至少比外面清净些。渐渐他对这些学生、天真年少的皇子们有了感情,尤其是那个不太爱讲话,行止有些古怪的四阿哥胤禛。他发现四阿哥在众多皇子中功课只能算中等,但每遇问题,见解多与众不同,决不人云亦云!顾八代有时甚至大不敬地觉得四阿哥很像当年的自己。尤其是殿下那种脾气一上来就不顾后果的冲动率性,简直同自己少时一模一样,也都使他们各自吃了不少亏。平心而论,四阿哥并没给他这做老师的带来多少好处,相反,由于学生的不冷静,还常使顾八代停薪罚俸,一家人陷入窘境。每当这时,顾八代不但不怨四阿哥,反而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怪自己未能尽到为师之责,使殿下走了弯路。可有时他又想,一帆风顺对一个少年人、尤其是四阿哥这样的凤子龙孙又有多少好处呢?连皇上当年不也是在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中长大的吗!
“先生,我、我又做了不应该的事,连累了你……”胤禛第二次来到老师家,几乎不好意思进门,红着脸愧疚地向师傅赔礼。
“殿下快别如此。都怪老臣一时疏忽,未能尽职尽责,今后我们都当吸取教训,引以为戒,在此只当共勉吧。”
“可先生这一月之内以何为计?”胤禛对老师绝不做虚假客套,一下就提出了最实际的问题。
顾八代笑了,四阿哥没有变,还是以前那个对自己敬重、信任、情谊最深的小皇子,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学生。为了安抚焦急歉疚的学生,他用尽量平和的口吻说:“夫人已经被我打发回了娘家,老大俨儿才干平平,托人在内务府当了个笔贴士,也算有了差事,能为家分担些了。廷锡拜师后也离家随他师傅游历去了。现在家中就剩老臣一人,正是俗语说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圣人曰不伎不求,何用不臧。我还有俸禄俸米,已经很知足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终究还会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哈哈。”
“是啊,廷锡拜王石谷为师确是一大喜事。石谷先生真不愧一代墨届名家,连万岁都称其作品为逸品,将其留于内廷。廷锡跟了王石谷,也不愁今后的荣华富贵了。”
“怎么,王石谷入宫了?”
“先生你还不知道呀,王石谷现在在内廷画馆正准备绘皇上的南巡图,是李光地将他推荐各位皇上的。”
李光地!顾八代心中更觉不畅。他把廷锡送于王石谷门下就是为孩子跟他能了脱凡尘,静心学画。没想到王石谷六十开外的人也未能免俗,竟又遁入仕途,还是李光地引荐的!顾八代一向鄙视此公为人,哪知他活动量这么大,赋闲在家还蠢蠢欲动,终于被起复。要是我,有何颜面复出!“哼!”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先生别担心,石谷先生虽已入朝,只是作画,并不涉及朝政,空闲之时仍很多,有功夫传授廷锡衣钵。”胤禛发现师傅有点不高兴,忙试着解释,又自然而然地说到自己:“廷锡总算有师指正。我那日去大觉寺拜文觉长老为师,也算了却了多年心愿,今后再阅佛经,就不会如盲人摸象、管中窥豹了。”
对于四阿哥拜佛寻僧,顾八代口中虽不说什么,心里对此却多少有点保留。他一贯将儒家先贤的典籍视为正宗,而皇子不管出于何故,如此笃信释迦,总觉不妥。也许殿下是以佛洗心,砥砺心性。他只好这么为自己的疑惑寻找解释。
“我最欣赏先生这样,乐天知命、随境养和。若平生真能以澹泊为怀,恬静自好,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胤禛笑望着师傅,点点头,突然站起身,面容变得开朗活泼,兴奋地说:“先生,带我去看看你那块菜地吧,上次你不是说要请我品尝时鲜蔬菜吗。”
“啊,这……”顾八代略一犹豫,叹了口气:“好吧,请殿下随我来。”
跨出院子,绕到房后,半亩小园展现眼前。但胤禛闪着兴奋目光的眼睛立刻变得疑惑和失望了。他既没看到金黄的谷穗,也没看到绿油油的青菜,只有几片打着卷儿的枯叶零落地在东一簇西一簇的衰草边无力地挣扎着,像是在述说着那场可怕的灾难……
“这,这是怎么回事?”胤禛睁大细长的眼睛惊问道。
“唉,本已撒种,春天小苗长得也很好,整个阡陌就像一块绿色的毡毯,谁见了都会想来年准是个大收之年。未料今夏北方酷旱,滴雨未降。臣已想了许多法子,可那些秧苗还是……”说着,顾八代慢慢蹲下,用手轻轻拍着荒田,像是在安慰那些夭折的小苗,喃喃地说:“阴晴旱涝,天数无常,这些蔬菜庄稼不知什么时候会突遭天祸。但偶有个别结实饱满的种苗,还可留在下一年继续播种。良田绝不会一直荒废下去的!”
胤禛只觉心中一震,身上仿佛又多了点什么。他扶起老师,问:“那别的人家也是这样吗?”
“嗯,这个村子这个县的几万亩地都糟了殃。我有俸银,还不算太难过,可那些靠天吃饭的庄稼人,眼瞅着自己忙活了一年就要丰收的庄稼颗粒无收,他们、他们那才叫惨呢!”
“啊,这里也闹饥荒啦!”胤禛还以为国中只有大觉寺山门外的那几百人是吃不上饭的。
顾八代抬眼望了望这个久居皇宫、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皇阿哥,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还是用诗文来启发吧:“唉,殿下当会背诵唐末杜荀鹤那首七律《山中寡妇》吧。现在这儿的村民正是像诗里写的那样‘时挑野菜和根煮, 旋斫生柴带叶烧’啊!幸而这里是天子脚下,还算好的,外省都有饿死人的了。好在皇上圣明,免除灾地三年赋役,不再征苗、纳捐。否则,这么多灾民,没有饭吃,别逼无奈,就难免要铤而走险……后果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啊!”
胤禛从入门到现在第一次沉默了。他平日在宫中,读了不少描写田园风光的小诗,也按自己的想象自撰了许多描写渔、樵、牧、耕之类抒发悠清闲适的诗,很向往那种悠闲安适、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可现在,活生生的事实就冷酷凄凉地摆在面前,真正的村居生活竟跟以前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这是他一个生活在重重宫墙中的皇子永远也无法相见得到的!
当师徒俩重新回屋就坐时,顾八代要张罗备饭,胤禛忙拦住师傅,却又没有走的意思。他望望老师那张粗黑清瘦、略带倦容的脸,心中肃然起敬,用真诚而严肃的眼睛望着老师,郑重地请求道:“先生、袁崇焕、袁大将军殉国的经过,我知道得不多,你再给我讲讲好吗?”
顾八代轻应了一声,还未张口,泪水已盈满眼眶,勉强控制着感情,把这位抗清名将从任辽东督师起直到遇害含冤而死逐一述出。讲到最后,他悲情难抑,再也把持不住,放开喉咙,悲声恸哭:“袁将军冤啊……他鞠躬尽瘁,却不能名垂青史;忠肝义胆,却遭千刀万剐,万众唾骂。倒叫我这苟且偷生之辈苟活于人世。老天,你太不公,你不公啊!”他的哭声一阵比一阵酸楚,一阵比一阵凄厉,像一阵咆哮的北风从茅屋刮向旷野荒原……
“先生,你、你要珍重……”第一次见师傅这样倾泻的胤禛,直觉头皮发麻,浑身发凉,勉强坐正劝慰:“其实先生在朝上敢于直言,也同袁大将军一样,是位正直忠义之士。可见人心向善,正气永存!”
“什么,忠义之士?哈,哈哈。”顾八代又像哭又像笑,鼻翼翕动,泪水迸出,悲怆地言道:“殿下这话,真羞煞老臣喽。但有一言,老臣至死笃信不疑:是明珠,就绝不被淤泥所污,青史上,总为丹心留取一席!只是时间有长有短,袁大将军为了这一天,等的时间太长了,太长了!……”
胤禛看着师傅伏在几案上胡须颤抖,任泪水肆意,一时也觉感慨良多。但这位没经历过那阵动乱岁月的年轻皇子,此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老师的心情,心里自有他的一番思绪,与耿直的先生不同——太宗皇帝的这个计谋是恶毒了些,袁将军在当时也确实忠勇无双,可太宗皇帝若不如此,天下还能姓爱新觉罗吗!于是他只按着自己的思路,以一个胜利者后代的姿态说:“我以前读明实录等史书,还觉得崇祯皇帝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不算坏皇帝。未想竟如此刚愎自用,忠奸不辨。最可气的是至死仍执迷不悟,说什么君非亡国之君,臣实亡国之臣。崇祯之前,从正德始,明已现衰相,经嘉靖、万历、天启诸帝,就益发昏庸不堪了。正是他们这些昏君,贪婪昏暴,不理朝政,视国事如儿戏,才弄得明季未年流贼四起,民不聊生。我仁圣英明的太祖、太宗皇帝正是顺应天时,兴兵讨寇,灭了闯贼,不但为明报了仇,还解救万民于倒悬。可见我圣朝得国之正,于中国有再造之功!”
顾八代慢慢直起身,止了哭声,看着四阿哥,半天没有说话,实则对学生这段长篇大论不敢苟同。不错,明未诸君是昏庸残暴,让老百姓受了不少苦。可大清在建国之初,不论是江南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还是后来的“明史”、“逃人”诸案,还有什么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不也都是在屠掠、在杀戳,在用血与火去洗涤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吗!不也给前朝无辜的百姓带来无数血腥和灾难吗!苍天啊,为什么!——生息在这片辽阔疆域上的芸芸众生,这个古老民族的善良百姓,总是在兵戈、**、饥荒、祸乱中苦苦挣扎?而他们热切祈盼的真正的太平盛世,却显得那么漂渺迷茫,无比遥远!……想到这儿,顾八代的眼圈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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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阴天,索额图迷迷瞪瞪地睡过了时辰。入宫后,只赶上最后一个递牌子请见。暖阁里,康熙正盘坐在炕上捧着那只青花莲瓣纹鸡心碗喝粥,大概就是他的早膳。索额图请安后诧异地问:“怎么,万岁才进早膳?”
康熙放下碗筷擦了嘴,正过身子,亲切地说:“这是福建总兵刚进贡的新稻米,名胭脂米。此米色红味香,煮粥最美。福建的稻田多以山泉灌溉,泉水寒凉,使得禾苗靡盛早熟。朕想照此法用玉泉山泉水在御苑试着灌溉,如禾苗果能早熟,可推广至全国。来,你也尝尝吧。”
“谢万岁,刚才在毓庆宫太子已赏过奴才了。”
“哦,你见到太子了。这几天事多,朕也没得闲照应那边。朕听说近来毓庆宫常有外间僧人出入,你可曾见过?怎么回事?”
索额图心里十分清楚,知道这些被太子称作“玉蛹”的所谓“和尚”去毓庆宫的真正勾当是什么。那是让人恶心的、脸红的、极难启齿的。他低头避开皇上追问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敷衍道:“回万岁,太子近来痴迷佛经。这些僧人正是应太子之请进宫给太子讲经说法的。”
“太子那里怎么会有佛经?”
“佛经是四阿哥借给太子的,万岁若不信可把四阿哥叫来问问。”
“哦,那倒不必了。”康熙放了心,慢慢地说:“朕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叫太子勿忘通熟四书五经,以圣人之论为根本。”
“听说万岁要召李光地回来修书?”
康熙抬眼飞快打量了一下索额图,有些惊愕。他的消息竟如此之快!在这样的臣子面前,自己也没有多少秘密可以隐瞒了。但康熙脸上并未出现半点不悦,面带自然的微笑,点点头,如实地说:“前明有治丧期间修书之例。朕所以下令招他回宫,也是徇前朝典故。爱卿若以为有不妥之处,不妨直言。”
“奴才不敢,万岁一言九鼎,何人不从!只是万岁前已黜退李光地,今又复用,奴才恐有些不明事理之辈于背后传闲话,说万岁是朝令夕改!”
笑容依然浮在康熙的脸上,他款宽说道:“谁爱说就让他说去吧。皇帝背后骂昏君,当皇上的若是怕人讲干脆别坐这把龙椅。”康熙今天的心情十分好,对索额图步步紧逼的事态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些好笑。是啊,他虽了解我的行动,却摸不透我真正的用意,可他脑中盘算的这点儿东西却一点也不出我所料。已经历了帝位三十多年风风雨雨的康熙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但他突然想捉弄索额图一下,于是促狭地说:“你先别跪安,随朕去弘德殿待会儿。李光地也在那侍候。到时你也好给朕指指,究竟是谁背后口无遮拦,底下的私语就入了你耳。”
“这……我……”索额图脸一红,躬身说:“奴才不谙汉儒经义,还是不去了吧。”
看着索额图被召集稍稍一点就马上现出狼狈相,康熙心里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却仍不肯轻易便宜了这个自作聪明的老家伙,仍平静地说:“今日不是经筵日讲。朕不过是和几个阿哥说笑一回,与他们讲些笑话罢了。你不必紧张。”
“喳。”脱身未成的索额图茫然地望望皇上,翻翻眼睛,越发猜不出皇上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天太昏暗,弘德殿已掌上了灯。几支细瘦的蜡烛吐着似有若无的青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康熙果然如他对索额图讲的那样,坐在御座上同皇子们谈笑风生,畅所欲言,却把几位请去的臣子料在了一边。索额图一眼看见泰然侍立、安之若素的李光地,心里十分别扭。又发现早年时的死敌高士奇也陪侍在侧,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冲自己挤挤眼睛,一副嬉皮笑脸的无赖相儿,心里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尴尬又气愤,恨不得马上离去!而当他看到太子仍坐在皇帝右侧,比其他皇子地位都高贵时,才略感平静,不再看两个同僚,听皇上都说什么笑话。
“晋惠帝刚继位时,天下大乱,灾难繁多,无数百姓饿死荒野。一天惠帝接到大臣奏报,奇怪地问臣子:‘百姓没饭吃,怎么不吃肉粥?’还有一次,惠帝游华林园,突然听到园里有蛤蟆叫,问左右侍从:‘是官蛙还是私蛙?’下人们想笑又不敢笑,只得随口胡诌说,生在官地的叫官蛙,生在私地叫私蛙。其蒙蔽皆若此,却还被武帝立为太子。”
听讲的皇子们有的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自然笑了,还有曾读过《晋书》的皇子也附和地笑笑。只有四阿哥胤禛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处,脸上不见一丝笑容。康熙瞅见,心中稍有不悦,但忍住没有唤问。又从晋惠帝讲到八王之乱,以及汉代的七国之乱。这些史事可没有刚才那个傻皇帝的故事听着生动逗笑,年幼的小皇子中便有人开始坐不安稳,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四下乱看。年岁最小的十四阿哥胤禵更是不停地将身子在座椅上扭来扭去,好像屁股下长了刺。
“胤禵,朕讲的你懂了吗?”康熙突然问幼子。
十四阿哥搔搔后脑勺,眨眨乌溜溜的大眼睛,那可爱的样子不但不让人恼,反而让人忍俊不禁。偏他讲话最是童言无忌,想都不想,就天真地说:“儿子没听懂,皇阿玛讲的都是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哄——”大家都笑了。连康熙也开怀大笑,带着微微做喘的笑音说:“确是‘乱七八糟’,确是‘乱七八糟’。朕没讲出来的话,老十四倒能一言以蔽之。”他又望望四阿哥,可胤禛还是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竟将头扭向殿外,仿佛对里面的热闹全然不感兴趣,不想再听下去。
“胤禛!”康熙再也忍不住了,威严地喝了一声,吓得胤禛悚然转过头,方起身向父皇拜了拜。康熙放低声音,道:“谈谈你对八王之乱的看法。”
“外面下雪了……”胤禛所问非所答。
皇子们互相交换着轻蔑的目光,发出一阵轻轻的嗤笑。大阿哥胤褆又拿出长兄的派头起身斥问:“老四,皇阿玛刚才讲史书,你怎么望外面瞅?你的心都飞哪儿去了?”
八阿哥胤禩似乎咳嗽了一下,没人注意。只有高士奇飞快地眨眨眼睛,怪声怪调地说:“大概四爷是在构思一首咏雪诗吧。哎呀这撒盐太拙;飞絮又太俗,四爷作的肯定不凡,不知可否赐臣一赏啊?哈哈。”
“老天刺破面口袋!”胤禛竟真说了一句。
“喻得妙,喻得妙!”高士奇夸张地挑起拇指,揶揄道:“四爷真是想人所未想,言人所未言啊!”康熙不由皱起黑眉,原本开朗的面容又笼上一层乌云,心中十分不快。垂下眼睑,闷叹一声,对这个儿子失望极了。
胤禛却未在意父皇的表情和四周的嘲笑,他面容似铁如冰,显得坚刚又冷峻,双眉紧锁,沉抑地道:“可惜只是比喻,要是这雪真能变成白面,能解多少饥民的温饱啊!”他一挺身,撩衣跪倒,仰头忧郁又激烈地大声道:“回皇阿玛,关于八王之乱,儿臣以为此四句可为概括——帝不修德,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国之不国!”
康熙心中猛然一惊,望定胤禛,仿佛不认识他似的,沉吟良久,轻叹一声,慢慢出了弘德殿,来到廊下。殿外晶莹剔透的小雪花又块又急地飘落,地上的雪已越来越厚。昏黄的天宇在茫茫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清净而纯洁。望着这银白色的世界,康熙舒展眉头,心中发热,面迎着纷纷扑下的白雪,自言自语地说:“瑞雪兆丰年,但愿今年是个好年景……”
每当康熙私下面对皇子,尤其是太子胤礽时,不用再像对臣下那样审慎缄默,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而会用通俗的语言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心思,现在他就对太子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要是老百姓总饿肚子,这个国家怎能挨得长久!”
“是。儿臣曾听熊赐履言,明末就因饥荒遍野,民不聊生,以至流贼盗寇四起,风雨飘摇,终至亡国。皇阿玛以仁为本,关心民。今岁偶有旱情即恩旨赈济,使百姓得以安生。”胤礽的回答中规中矩,还不忘对父皇的称颂。说完自己对这个答复也很满意。
“可人终究不是牛马羊彘,光让他们有饭吃还不行,还要教化他们彻底顺服。”康熙慢慢踱到窗前,几丝浅淡的阳光透过三交六碗的菱花窗照在他瘦削的脸上,使他的面孔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若明若暗。“圣人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又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诚为治政之要!朕以为小民虽愚,终不可欺。百姓如此,士人更甚!那些读书人的眼睛尖得很,专挑君主的毛病与误处,对他们,更要小心防范!所以古人讲为君难,那还是说汉人君主,而我朝以外族入主中原,治理这九州万邦之难度更艰。这就好比一匹蒙古马,不会心甘情愿地被一个南国骑手驾驭,而人数占了国人十之有九的汉人,又怎么肯轻易接受一个胡人的统治!”
“那皇阿玛命人修明史、开博学鸿辞科授汉人学士官爵,都是为了笼络他们啦。”因为找不到书中的文字和先生的讲述作“范本”,胤礽的回答就不像刚才背书似的那么流畅工稳了,带出了几分不成熟。
见太子能悟出自己的苦心,康熙还算比较满意,但儿子的回答太过直露,他又不得不进行一番纠正:“历朝历代对士人都有怀柔之术,本不为奇。朕苦心孤诣,为谋求国家兴盛之道,尊孔崇儒,编订群书,并非只为笼络。圣人之论博大精深,为统承尧舜之学。所以朕每日于弘德殿内听讲义,又命你熟读四书五经。你一定要精熟儒家典章,每日多加温习,不可生懈怠之情。”
“是。”胤礽规规矩矩地伏地免冠叩头。
康熙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从头至脚细细地打量,心潮起伏,胸中一股隐压了许久的激动的热流滚滚涌出。“成哥儿,”他突然叫起胤礽儿时的乳名,声音异常激动又温存:“你今年二十岁了。古人讲的正值弱冠之年,当行加冠之礼,以示成人。朕就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的你,可惜你额娘福寿不永,给朕留下你这一个嫡子后,就抛下咱爷俩走了……”说着,康熙的眼圈真的红了,停了停,回忆起更遥远的往事:“朕继位之初,孝庄太后问朕打算怎样当这皇帝,朕回答说只愿天下平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现在朕已登基三十余年,而天下并未真正太平,生民乐业更是遥遥无期。可见朕之凉德未能感动天地,赐福我万民。若朕在位时不能见到天下太平、生民乐业,你将来一定要替阿玛完成!”
“皇阿玛,您这是、这是干嘛……好端端的您怎么说这个!”胤礽又跪下,声音似乎有点哽咽,用手抹着眼睛中并不存在的眼泪。
“唉,朕也忒儿女情长了,是吧?”康熙也扭过脸去擦擦眼睛,叹息一声:“朕讲这些,无非是希望天下官民各安其位,各守其责,遵徇礼制,谨循纲常,勿要犯礼越分,以期天下政通人和,共享太平!孩子,你、你听懂了吗?”
望着父皇那发自肺腑的话语和火一样深情期待的目光,胤礽也不由为之动容。他心里发热,咬咬嘴唇,面孔变得非常严肃,像一位即将接替大位统治天下的君主般,郑重坚定地答道:“儿臣记住了!请皇阿玛放心,儿臣虽驽钝,但绝不辜负皇阿玛的一片殷殷厚望,时刻不忘修身养性,将来做个好皇帝!”
康熙似乎信心不足地点了一下头,不置一言。平静了一会儿,重又将儿子审视良久,像是要从儿子身上找什么东西,后来才挪开眼睛,轻声问:“你福晋近来身子好吗?”——若说康熙对儿子未来还显得把握不足的话,那么对他亲自给儿子挑选的那位温静端淑的太子福晋,则十分放心,认为儿媳的德貌堪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为一朝国母。
哪料这平平常常的一声关问竟使胤礽颜色大变,张皇失措,以为父皇从内宫中知道了什么,吓得伏地叩头不止,口齿也不大灵便了,回答得更令人不知所以,啼笑皆非。“回皇阿玛,她、她近日身子……身上不好,儿臣就没、没有那个……不过御医说了,她这身子还会有的,保证皇家子嗣兴旺。”
康熙听了先是一愣,后来羞恶地扭过脸,面颊红热:“谁问那个!……成哥儿,你给朕记着,那可是个好孩子,你可要好好待她,不许无礼!”
原是怕自己在毓庆宫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露了馅,现在看来,是自己弓杯蛇影了。不过那也要万分小心。今天就让人把那小戏子“打发了”,两相平安。胤礽脑子转得飞快,躬身站起时,主意已定。康熙却绝没想到他所殷切期望的继承人此时心中竟想的是这等污秽恶毒之事,还找着事物启发:“朕见你前日写的那两篇读四书有感的文章很好。意思通达,文辞俱佳,书写也好。朕心甚喜。照这样下去,可望青出于蓝,朕就是不在了,也放心了。”
胤礽心不在焉地笑笑:“那是儿臣信笔写来,涂鸦之作,有污圣目。”
涂鸦之作……康熙不禁想起外貌英俊的八阿哥那一笔张牙舞爪、不堪入目的字体,便摇摇头,苦笑着说:“裕王和上书房大臣都说朕这些儿子中,八阿哥的做派最像朕。可你看看老八的书写,怎么就不能字如其人呢!……朕当时就对王公们说,这话朕可不敢领受。我们爷俩呀,朕是字比人长得体面,八阿哥是人比字精神,怎么会相同呢!”
胤礽被父皇这幽默的话逗笑了,唇边露出一个漂亮的酒窝。他自得地晃晃圆脑袋,带出几分儿时的顽皮,半撒娇似的说:“儿臣觉得皇阿玛的字为古今天下绝伦,无人可及。所以儿臣每日临摹御笔,以图练出个模样,要不皇阿玛也说儿臣字不如人了,或者画虎不成反类犬。嘻嘻,现在看来,还不至于吧?”
康熙也笑着,半庄半谐地说:“哼,别得意得太早,若论临摹朕的笔体,你兄弟中有一人比你临得更像!”
“谁?”胤礽敛住笑容,莫名其妙地望着父皇,还有些紧张。
“四阿哥!……”
第三章 初现裂痕 十(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等索额图得知康熙父子的谈话后,竟误以为皇上的意思是即将禅位归政于太子!这毫无根据自作多情的臆测,却让天真的胤礽欣喜若狂,激动得好多天都没睡好觉。脑中一遍又一遍地美美设想着那将要出现的动人时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子的心情也如落叶秋风的天气,越来越凉。皇上并没有做出任何归政的迹象,连一些极细小的政事折子也亲自批示,根本不让太子参议过什么。就这样过了秋分、冬至、元月,到了第二年的初春,仍无任何禅位的表示。到了这时,索额图才发觉自己判断错了,但他仍坚持自己的观点,觉得皇上就应在这时将皇位禅让给太子!既然皇上如此不自觉,恋政不归,他觉得应该提醒皇上一下了,这样做当然很危险,甚至弄不好会家破人亡、人头落地。但为了帮外孙当上皇上,也为了自己今后的命运,他决定去冒冒这个险!
时至清明,依照惯例,皇帝将率皇亲宗室去被称为宫中内太庙的奉先殿祭祖。这是宫中一项十分重要的祭礼,所以宫中差役早就做好准备。殿中的龙凤神宝座、宝椅都擦拭得黑中透亮,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等各种贡案都于前殿摆放周整;燃香、灯檠、蜡签等物置备齐全。内务府主官将列圣列后神位从后殿捧出,安放于前殿的神龛内,专等皇上祭祖之时。
正日清早,康熙换上吉服,升舆往奉先殿。他今天换的这身穿戴是他在宫中所有的龙袍朝褂中最华美、最尊贵,只于大典时才穿的一套袍服:四开裾的石青色领袖,明黄外衬,组绣金龙及五色云十二章龙袍;腰系明黄丝带,上嵌四片纯玉方版,与衔杂的红、蓝宝石、水晶紫晶、金银制燧、觹,珐琅刀鞘交相生辉。康熙穿好吉服后,也自觉高大了许多,风光无限,顾盼生辉,如同一道绚丽的彩虹,使得穿杏黄吉服的太子、穿金黄龙褂的皇子、穿石青补子的王公大臣都黯然失色如木石草泥,哪有皇上这么精神!
当康熙昂首阔步,从跪着的人群中走过,一级一级登上奉先殿的台阶,跪在最前面的太子胤礽只觉得心“噗通、噗通”,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今天这个马蜂窝是非捅不可,再想改也来不及了!很清楚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的他害怕地垂下头,不敢再看。今天这一切,都是索额图事先安排的呀!胤礽自己本来也很犹豫,不想跟父皇闹得太僵,可索额图的话又是那么坚定:“就得刺激他一下,也好让他重视你这个太子——你是他唯一的嫡亲儿子。现在他眼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个皇储,这样以后你就是坐了天下谁还服你!这是你的头等大事啊!怕什么,一切有我兜着呢……”
康熙那高贵华美的身影来到大殿门口,突然停住,不再往里走。门槛之内,在皇帝明黄色拜褥的侧后方,竟突兀地新添了一个稍小的杏黄色拜褥。这不是太子用的拜褥吗,怎么也放了进来?按规定,皇家祭祖,只有皇帝一人可以进入殿内跪拜,其他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可现在……康熙面如霜打,脸白得吓人,后悔自己在来之前怎么就没仔细看礼部奏报的今年祭祖仪注安排。大概看了也无用,也挡不住那些聪明人的“借题发挥”!康熙回身扫视了一眼台上廊下跪着的蓝花花的人丛,可众臣公都低头垂目,躲闪回避着皇上犀利的目光,也看不出究竟谁心里有鬼。高明!康熙心中暗叹,居然能想出这个办法。这是在提醒在暗示在隐谏!让我放权让我归政让我退位!这是在将我的军,套我的话,逼我现在就把金龙宝座交给他——太子!岂有此理!
拱手让位,承认这种事实吗?那怎么成!正当着好好的天子,况且天下未安、噶尔丹未靖、平生之志未遂,凭什么去安享清福?自古又有哪个太上皇能落个好结果!
不同意?那就等于把自己与太子之间原本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矛盾显现出来,公开化、扩大化了,更会引起群臣的猜疑和朝野震动。——今后,谁敢说这不是一颗悬而未爆的哑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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