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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前传 by 胡晶华

_6 胡晶华(清)
“这么说二哥也算考虑周详,尽了人主之谊。”
胤礽不答,重新打量着胤禛,突然笑道:“我说老四,难怪连皇阿玛都夸你节俭。瞅你这身穿戴,不是黑就是灰,我就没见你穿过什么鲜亮袍服,整日跟个苦行僧似的,你这又何苦呢!”
“二哥有所不知,先前孝懿皇后在世时,说我出生之际时令不正,有违天时,所以必得早年受些清苦,来日方可减些罪孽。我倒没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不适,也习惯了。”
第一次听到这番奇论的胤礽不相信地晃晃脑袋:“嗨,依我看孝懿皇后断断想不出这话,必又是哪个和尚道士编出的鬼话!你听他的呢!能降临于皇家是常人千万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有何罪孽!老四啊,想开点儿。人生在世,左不过是吃喝玩乐,开心一场。以后缺什么吃穿用度,只管跟哥哥说。现在不趁着年轻乐和乐和,将来老了想嬉戏还来不及呢!”
胤禛不自然地笑笑,觉得太子这话与他在皇上、在上书房师傅前面背讲的道理竟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惶然望着太子那丰满圆润、保养得很好的面容,清淡地说:“小弟怎能同二哥相比。二哥是生就的福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听到这话,胤礽的脑瓜往后一扬,舒坦而得意地笑了:“人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今日看来,你的年岁竟比我大!若说富贵皇家,还有新鲜的呢。我听索额图说,俄罗斯那个彼得国王,放着好好的沙皇不当,非要下到各处去跟一帮匠人、兵卒、杂役厮混,还不许别人称他皇帝,只叫军职,什么彼得中士,彼得炮手。你说奇也不奇?”
胤禛听了也很惊讶,想了想说:“这也许是他微服私访、探察民情吧。”
“起先我也这么想,可听索额图说竟完全不是!若说微服私访吧,他去的又都是别的国家,什么英吉利、荷兰、法兰西,西洋那些个国家他差不多都转遍了。到了异邦也只与那些下三滥混在一处,干力气活,做苦工,不知尊重,一点儿没有个主子样儿。就这么个皇帝,夷人还愣说他是有道之君!什么有道之君,叫我看啊,他跟明朝的天启倒像亲哥儿俩似的。朱由校不也爱做木匠活儿吗,只不过那死鬼是躲在深宫你劈斧子罢了。老四,你说呢?”见胤禛只是默默听着,沉吟不语,仿佛一尊泥雕佛像,胤礽偏过头,暗自好笑地问。
“他这么做,大概也有他的道理。我东土本与西人习俗不同,倒不好妄加评判。”胤禛缓缓说道,年少的眼中透出几分深沉。
大概是没想到这个外表木讷的四弟还会这么讲,胤礽愣了愣,干笑了一下:“可也是,连皇阿玛都说这小毛子不可小看。哎,四弟你说,我跟彼得同龄,可现在还整天圈在这闷葫芦罐里听张英、徐元梦、李光地他们瞎唠叨。唉,什么时候我也像那小毛子一样,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该多好啊!”
胤禛忙低下头,不敢作答,跳动的黑眉皱了一下,觉得太子这话越发远了。他又马上改容,抬头笑问道:“二哥还有事吗?小弟着实有扰了。”说着就要起身。胤礽伸手将他按住:“坐下,老四,我这儿又没有吃人的老虎,你怕什么!说正经的,老四,我可有一件绝密的信儿告诉你,你可不要再对别人讲!……皇阿玛说了,要于下月中旬选一日在乾清宫考查兄弟们的课业,你可事先准备好了,别像那年似的……”
他怎么也提这事!胤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专爱揭自己这块伤疤,真想拔脚就走,不听太子饶舌。但他还是尽量将心绪平静下来,料定这准是索额图向太子透露的消息。他向胤礽拱手道:“多谢二哥挂记,小弟才疏学浅,如果用功也是不成器的,非比三哥那样过目成诵,下笔成文。”
“谁说你不行?我今儿个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此试一举夺魁。哼,谁让老三这几天老也不来见我,我就是不告诉他,气气他!”
“三哥可是身上不好?”
“嗨,哪儿啊,他又娶了个侧福晋,就变得这么没出息,把我这个哥哥给忘了。哎,老四,我听怎么你也把你福晋带进宫的那个小丫头收了房,还不快从实招来。”胤礽指着胤禛笑嘻嘻地问。
“是,这都是奉皇阿玛、皇额娘之命。小弟断不敢擅自迎娶的。”胤禛脸一红,小声说。
“嗨,这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别说咱们皇家,就是外面那些达官显贵,哪个没有七八房姨太太?我就不信你无情无欲,心如木石,难道你还真当和尚去不成!”
胤禛平时话不多,但应答叙事都很得体,论述问题也清晰明了。只是在这种事上,他一个字也不敢想,更讲不出。他脸更红,心突突突突像有一只小兔子藏在里面乱跳。
还是胤礽一句家常问话打破了空气的沉闷与胤禛的尴尬:“四弟,弟妹现在身子怎么样了?保养如何?”
“多谢二哥关照,御医说下月大概就差不多了。”
“呦,那不正赶上皇阿玛测验兄弟们的时候吗。那我就祝四弟到时夺魁添子,双喜临门!”
“谢二哥吉言。”胤禛朝太子躬身一揖,脸上的红潮尚未退去。
黄昏时分,胤禛独自一人来到太和殿前宽阔的广场上孤零零地散步。他慢慢地走着,西落的太阳将他那映在石砖上的踽踽独行的身影拉得很瘦、很长。望着被暮色染得更显神秘沉重的宫殿和蹲踞在太和门前浑身闪烁金光的巨大铜狮,胤禛愈发觉得自己的渺小与孤独!他每日黄昏时都要来这里散步,目送夕阳远去,迎望月亮初升。今天,当他看到那金黄色的幕帐慢慢合拢,四周的天空从鲜艳的桔红色变得绛紫斑斓时,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惆怅从心底悄悄泛起,一种想摆脱而摆脱不掉的苦闷与一种想寻求却寻求不着的渺茫交织在一起,在心头不停地翻滚着,久久挥之不去……突然,胤禛想到今天在毓庆宫对太子所说的那些阿谀之言,羞愧地闭上眼,脸上滚过一阵火辣辣的热浪。见鬼,自己怎么也会讲这么多让人恶心的话,真该死!可是不这么说又能怎样,人家是太子啊!
前面就是太和门,一大排侍卫在那里钉子一样地站着持刀守卫,都一言不发地望着四阿哥在空旷的广场上踽踽独行。胤禛止住步子,不敢再往前走了。虽然在暮色中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胤禛想象得出,那是一张红见怪不怪、好笑,也许还略带鄙夷的脸!胤禛回转身,见午门上已升起了一弯银钩儿样的瘦削残月,与那渐渐远去的夕阳遥遥相望,依依不舍,一样的冷清寂寞,一样的落落寡欢……最后胤禛还是目送夕阳悄然离去。天边只剩下一抹紫红色的晚霞——那是四阿哥胤禛永远也无法读懂的,写在苍穹上的神秘卷册!
第三章 初现裂痕 六(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清晨,当午门悠扬的晨钟唤醒沉睡的皇城的时候,十几名皇子已在乾清门外齐集。他们身着金黄色的蟒袍,外罩绣四团正龙纹饰的补服,头戴由玉草、藤茎、竹篾编织,外蒙衬纱,前嵌金佛的朝冠凉帽。十颗珍贵的东珠镶嵌在二层金龙座的冠顶上,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们鱼贯进入乾清宫,一干王公大臣紧随其后,共向皇上行过大礼。乾清宫还是那么庄重森严,只是今天在大殿正中疏疏拉拉地摆了几套乌木桌椅。桌上各置笔墨纸砚。看到这种陈设,皇子们才知道,今天父皇又要考查功课了,一个个原本开朗生动的面容顿时像被霜打了似的变了样,垂头耷脑,目瞪口呆。康熙在御座上看到下面这情形,又气又笑:“你们这是怎么了?都给朕抬起头来!就这么害怕考功课吗?咦……”康熙突然发现在阿哥们的末尾跟着一干身量还没有桌子高的小皇子,站在那儿不安分地左顾右盼,亮晶晶的眼珠儿滴溜溜转个不停,满脸的好奇与陌生,与其他一脸严肃身形僵直的皇子不同。
“十四阿哥!”听到皇上点叫,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那个“小尾巴”。康熙沉下脸来,故作生气地问:“胤禵,你不跟在你嬷嬷身边,来这儿做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可不是你玩耍的地方!”
六岁的胤禵出班居中跪下,扬着头,小脸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地说:“孩儿胤禵,请许父皇准我早朝随哥哥们站班,侍御乾清宫。”
朝臣中有人发出轻声的赞叹和笑声。康熙胳膊向御案前一搭,稍探出身子,不动声色地说:“你才六岁,懂什么朝仪?快回阿哥所找你嬷嬷去吧,别在这里添乱了。”
在宽阔高深的乾清宫中,跪在地上的十四阿哥像一只可爱的小猫,又像一株刚从地里冒出的嫩芽,显得那么玲珑可爱。他一点也不害怕,挺直了小腰板大胆地说:“皇阿玛五岁就入上书房,随朝站班。我已经六岁了,比皇阿玛当年还大一岁,为什么不能出列早朝?”
“哄——”大臣们再也顾不上什么朝廷礼法,都忍不住笑了。康熙略一颔首,面色含笑地对众臣说:“民间俗语说七岁八岁讨人嫌,可你们看看,十四阿哥才六岁,就这么磨人!”群臣们都听出皇上这是正话反说,又笑了,等一片笑赞声过后,康熙道:“不过虽属稚子之言,也不无道理。这样吧,胤禵,你今日不必回阿哥所,就站在后面看哥哥们怎么持礼,就当试练实习一天吧。”
十四阿哥很天真地眨着水汪汪的黑眼睛,迷茫地望着父皇,心里正琢磨“实习”这个他从没听过的词是什么意思。离他位置最近的裕亲王福全小声提醒:“快谢恩呀,阿哥,皇上已准你随朝站班了。”十四阿哥马上露出天使般的笑容,恭敬地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像大人似的昂首挺胸,神气地站到了十三阿哥身后。
康熙端坐金銮,声音朗朗,在宽大的殿宇中嗡嗡回响:“朕宫中从无不读书之子,向来皇子读书外人不知,所以今日特招诸皇子前来讲诵。不过阿哥们年龄不一,所以命题难易不可等同。朕与上书房皇子诸师商议,今日考测,十四岁以上阿哥在乾清宫作文,其余阿哥,随朕及众臣先去弘德殿背诵经书讲义,然后来这里观看试卷,最后评出伯仲优劣。”康熙又笑笑,道:“平常文人考中进士后才有保和殿殿试这最后一搏,今日朕在乾清宫殿试皇子,看看能不能选取出一名状元阿哥!”说完,康熙起身离座。皇子朝臣们先跪送皇上出宫,接着殿中的大多数人也鱼贯出至殿外。乾清宫内只几名年长皇子和张英、顾八代、徐元梦三位上书房师傅。
今日殿试皇子,皇上不但按年龄分别考查,连给每名皇子出的题目也不一样,而且为了公正起见,作文题要自己抽取。先由张英小心地捧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黑色题匣,揭开外面黄色的御封,请皇子们依序抽取放在匣内折成纸笺的题目。胤禛见匣中不多不少,刚好有六个折纸,正与奉命作文的皇子数相同。突然,他想到年龄最小的八阿哥只能最后一个抽题,且无法选择,似乎有些不公。所以轮到他自己抽题时,他没动,让后面的五阿哥先取,七阿哥也拿过了……八阿哥胤禩还不到十四岁,却显得非常知书达理。当他看到匣中仅剩两个题笺时,很懂事地对胤禛说:“四哥,你先选吧。按长幼之序,我是最后一个。”“八弟,还是你先取吧。”胤禛谦让着。胤禩只是微笑着伫立不语,执意要四哥先取考题。这情景,让负责监考的张英他们心中暗暗赞叹称奇。最后还是胤禛怕耽误大家的时间,先取了考题。展开瞥了一眼题目,有些得意地对胤禩笑道:“八弟可不要后悔啊,我可抽了一个好题。”胤禩仍是面带恭谦,笑颜不改,口气却十分老成:“结果未出,四哥焉知优胜劣败!”胤禛听了暗吃一惊,没料到还是个孩子的八弟会说出这种话。他隐约觉得这话好像有些别扭,可又一时找不出什么毛病,表情有些闷然不乐。那边三阿哥胤祉也凑了过来好奇地问:“四弟抽了什么好题目?让我看看!”顾八代不禁皱皱眉,走过来冷冷地制止道:“阿哥们取完题目就请入座,不要再交头接耳!”皇子们只好散开,各自归座,开始构思作文。
大约多半个时辰后,皇子们陆续收了笔。胤禛是倒数第二个交的卷。他本早已写好,因将诗作于心中反复默诵推敲了数次,又在卷子上添改涂抹了几处,因字迹变得不太清晰,就重新将卷子誊抄了一遍,才看着先生把卷子收去。这时弘德殿那边的群臣还没过来,皇子们就利用恭候皇上的这一小段时间在各自的座位上喝茶、休息,小声闲谈。最早交卷的三阿哥胤祉此时还想着四弟那个题目,急切地问:“老四,你究竟取了什么好题,快跟大家说说。”胤禛因刚才用力构思,现在还面带红光,眸子不停地闪动,样子既紧张又兴奋。他呷了一口茶,微微调整了一下气息,道:“其实不过是碰上个熟题——四时咏应制。”“限韵吗?”“不限韵,长短亦不限。”“哈,怪不得四弟这么开心,要知道我也晚点抽就好了。”大阿哥胤褆边说边摇头:“你们每次总以为我占了多大便宜,其实第一个取的题总是不好,待会儿父皇又要第一个点评。阿弥陀佛,可千万别来个倒数的‘第一’!”
八阿哥胤禩轻轻摇着一柄湘妃扇,微笑不语地听哥哥们谈论,过了一会儿将如秋水般清亮流动的目光停在胤禛的身上,娓娓说道:“四哥此题自是简易了些。但这种熟题,写出虽易,作好却难,尤其要道出新意、不落窠臼,更须有精熟的功力才成。”说着,他歉然一笑,向胤禛擎扇拱手道:“小弟造次了,还要谢四哥逊让。我初习诗律,今后有不明之处,还望哥哥们多加指教。”在殿内另一侧整理试卷的顾八代等三人听到这话,都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彼此望望,互相点点头。连一向讲话不多的张英也禁不住轻叹着:“难得难得,八爷果然少年老成,有儒者之风。”徐元梦话更直,对两个同僚小声说:“瞅八爷这做派,活脱脱一个万岁爷少年时的影子!只可惜投错了娘胎,母亲只是个贱奴……”顾八代本也要开口,可听罢此言,瞪了徐元梦一眼,啪地放下手中的卷子,转身愤愤走开了。另两个人都知道这位老兄的脾气,便不再做声。张英仍是面无表情,默默浏览着皇子们的作文。突然他用胳膊捅了捅窘立的徐元梦,向他展开一张卷子,并用目光示意着。徐元梦不知何意,惊疑地接过卷子,略览后,先是笑笑,还不住地点头,后又突然皱皱黑眉,脸上的表情不大好看,终于摇一摇头,叹了口气,放下卷子,回头用遗憾的目光悄然望了一眼正与哥哥们谈笑风生的八阿哥,再没说什么……
“万岁爷升座——”随着赞礼官一声长呼,康熙又入乾清宫。皇子们都伏身恭迎,后面入殿的几位年幼的阿哥也依序跪倒请安,在起身的一刹那,胤禛关照地向十四弟扫了一眼,却正碰上十三弟胤祥向他顽皮地挤眼睛,样子很欢快,大概刚才在弘德殿里书背得不错。胤禛回报以一微笑,也就没来得及在意自己那个小弟弟的表情。
康熙将卷子一一览过,便按长幼之序开始评议,这是今天殿试最紧张的时刻。谁不想在父皇和众位王公大臣面前成为第一名、佼佼者?谁又想在众人面前出丑丢人啊!皇子们屏息静气,连呼吸都变得轻柔了许多,没有人敢出大气。连墙上的自鸣钟,也仿佛比平时走得紧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肃静的乾清宫中愈发显得尖利而急促,像在催促着皇上赶快评议。
别看康熙平时待人温和,可是对儿子们的功课抓得特别紧,要求也很严。当众讲评时,对文章的不足之处批评起来一点不留情面。他先用手指弹着第一张卷子:“胤褆此文大体通顺,但文字不雅,若以平日闲娱写来,倒也差强人意,只是当做文辞论,未免牵强,今后还要再下功夫!”放到一边,又拿起第二张来,点点头,似乎比较满意,但点评起来却并非如此:“三阿哥此作倒是词句雅致,立意也好,却又疏于用典过多,读之不免晦涩枯燥;且有的地方用力过猛,似有斧凿之痕。你们记住,文章不可过于挑拣造作,应浑然天成。今后作文当以此为戒,为人亦应如此!”
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了!胤禛的心跳陡然加快,乱作一团,闭上眼,几乎不敢再听下去!听口气,父皇对前面两位兄长的文章都不甚满意,对自己这组诗又会挑出多少毛病呢?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父皇不紧不慢地说:“五阿哥这篇满文嘛……”咦,怎么把自己隔过去了?胤禛十分惊奇,又一想,也许是刚才师傅们看卷子时搞乱了顺序。他咬咬嘴唇,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八阿哥这篇习作,朕很喜欢。不但立意新颖,文笔流畅,文气隽永,且节奏明朗,音声铿锵。刚学作文就能写出此等丰神隽美、典雅雍容的文章,甚为不易。”胤禩低头抿住带笑的嘴角,遏制住内心的激动,浑身有些飘飘然……“但,”康熙突然加重语气,严厉地说:“胤禩从今日起,必须每日练一篇书法!不把字练好,今后就不要再入宫应制!”刚才还春风得意,顾盼自豪的八阿哥,脸一下变成了一块红布,无地自容地叩头领旨谢恩。
这时,胤禛的心简直要在胸膛里炸开了!老八都评完了,怎么还没讲到自己的文章?莫非父皇也要学外面考状元的样子,来个倒填五魁?可也不像啊,刚才分明是按长幼之序讲评的。到底什么意思呢?
御座上的康熙命太监将皇子们的卷纸搬下去,总评道:“此次殿前之试,年长的阿哥中,八阿哥的文章最佳,今后若能将字练好,就算十全十美了。小阿哥中,十三阿哥背诵文章流畅清晰,论讲也明白深刻,应算最佳!他俩都是应试兄弟中的幼弟,看来倒不开轻看了幼子……”
见皇上已端起茶杯,表明此次测试即将结束。胤禛真急了,他刚想出列叫一声:“父皇,我的文章你还没讲呢!”可正在这时,“呜——”一个孩子的哭声突然在胤禛之前打破金殿的静穆,从殿角清楚滴传来。康熙向下望了望,不禁皱了皱眉,放下茶盅:“胤禵,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十四阿哥使劲吸吸鼻子,抹抹眼睛,抽抽搭搭地跪下道:“皇阿玛说要考所有上了书房的阿哥,可、可为什么偏偏不考我?儿子难道内上过学,难道不是皇阿玛的阿哥吗?”说着一撇嘴,又要落泪。
康熙听明白了,倒笑了:“哦,就为这事啊。堂堂男子汉、皇阿哥还掉金豆子,朕可从没见过哟!别哭,快别哭了。听朕跟你讲,你是已入学,可你才识几个字啊?你能背《大学》、《论语》吗?你能写诗作文吗?老十四,你连三字经还没学完,你让朕怎么考呢?”康熙故意歪着头,双手一摊,做出无能为力的表情。群臣都笑了。
下边的十四阿哥仍紧皱着小眉头,嘟着嘴,很冲很亮地说:“儿子是不如哥哥们识字多,可儿子也会背诗,世上顶好的诗!”
这下倒真把皇上搞糊涂了:“你说什么?什么是世上顶好的诗?”
“皇阿玛作的诗啊,不就是世上最好最好的诗吗!”十四阿哥挺直身子,扬着小脸很认真地答道。
群臣又是一阵骚动,相互间频频点头,赞叹不止。裕亲王上前躬身道:“天家金玉,自比普通人家子弟聪灵早慧。请皇上准了十四阿哥所请吧。”
康熙点点头:“看在你伯父的面上,老十四,朕就让你在这宫里诵诗一首。你且站起来,仔细想好再开口,不要给朕出丑!”
十四阿哥马上破涕为笑,答应一声,立起身,小大人似的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悠悠地背诵起来。众人仔细一听,原来他背的是皇上于康熙二十一年去盛京祭祖时,途中作的《松花江放船歌》。这首诗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无疑是显得长了些。可十四阿哥竟一点磕绊也不大,一气背下来,声音清脆悦耳,还带着一股孩子特有的热情,把这首诗响亮地传遍乾清宫的每一个角落——
松花江,江水清,
夜来雨过春涛生,
浪花叠锦绣縠明。
采帆画鷁随风轻,
箫韶小奏中流鸣,
苍岩翠壁两岸横。
浮云耀日何晶晶?
乘流直下蛟龙惊,
连樯接舰屯江城。
貔貅健甲毕锐精,
旌旄映水翻朱缨,
我来问俗非观兵。
松花江,江水清,
浩浩瀚瀚冲波行,
云霞万里开澄泓。
一首诗背完,群臣都热烈地叫好称赞,声浪直冲殿顶的藻井。索额图笑着对身旁的裕亲王说:“王爷,看来您这爵位后继有人了,我大清又出了一位大将军王。”憨直的福全早被小侄儿这不凡的气度吸引了,只顾高兴,连索额图语含的讥讽也没听出来:“那是。你没听说吗,十四阿哥出生抓周时就抓到一张弓,将来可不是要领兵打仗吗!”他说着出班,摘下自己拇指上带的一颗翡翠斑指,蹲身套在十四阿哥白嫩的小手上,粗声粗气地说:“阿哥,带上它,好好练弓马骑射!别忘了,咱们祖先就是以弓马打下的天下,将来十四阿哥也要做个最会用兵的大将军王!”他抬起头,发现群臣惊诧的和略有不满的目光。突然他一拍脑门,愧声说:“嗨,臣糊涂了,应由皇上赏哥儿才是!”说着,忙向上躬身行礼:“请皇上恕臣一时高兴,忘了礼法,越俎代庖,该死该死。”
康熙笑着摆摆手:“皇兄不必如此,只是不要宠坏了小孩子。十四阿哥,看来背诗对你来说并不难,那朕还要考考你。朕在这首诗前面既已写‘貔貅健甲毕锐精’,后面为何又写‘我来问俗非观兵’?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你知道此中的缘故吗?”
听皇上问完,王公大臣们互相望望,都暗自为十四阿哥捏了一把汗。他毕竟才六岁,怎么能回答出这个连大人都要思索一阵的艰深问题?十四阿哥答不上来是小,皇家体面若是因此丢了,可就……
果然,十四阿哥听了父皇发问后,眨眨黑亮亮的眼睛,搔搔后脑勺,小眉毛又蹙了起来,好半天没有说话。但他并不慌乱害怕,只顾滴溜溜转着眼珠想问题。突然,他那双又黑又圆又好看的大眼睛猛地一闪,透出一片机灵聪颖,清亮亮地答道:“皇阿玛所说的健甲不是真的,啊,就是……就是他们其实都在皇阿玛心里;因为皇阿玛以、以德治天下,不喜欢打仗,嗯……不喜欢穷兵黩武!”
虽然答得不很流畅,但意思大体都讲清楚了,也符合皇上的原意。毕竟是只有六岁的小皇子啊!索额图出班道:“奴才恭喜万岁,皇家出此灵童。刚才奴才跟裕王还只认为十四阿哥将来是领兵打仗的帅才,现在看来,今后必定文武全才!”康熙没理睬他,问裕亲王:“皇兄,刚才朕看你们伯侄俩好像亲热地在干什么?”
“臣见十四阿哥年少聪慧,气象英发,心里喜欢得不行,就把一个扳指给了阿哥,权当玩意儿,让皇上见笑了。”
“一个扳指,是少的点。今天十四阿哥第一次在殿中应试,不慌不乱,对答最佳,应得最高奖赏。朕以为应赏赐一件黄马褂!”
望着幼小的十四弟兴高采烈地披上金殿考试的最高奖赏——那件如袈裟般肥大的黄马褂后,胤禛的心一下扎到冰水里——凉透了!完了,完了,看来自己的文章,真的落地了……
群臣冲天震耳的笑声、赞美声、惊叹声,康熙一概不睬。因为他发现了站在前排的几位年长皇子那一双双喷火的眼睛。他们不敢面向皇上,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得意洋洋的十四阿哥,像要把小弟弟看焚化了似的!康熙不由皱起了眉。
四阿哥胤禛低头垂目。由于头垂得太低,就是在御座下,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那金缎子蟒袍在不停地闪动。尴尬、嫉妒、羞愤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如果是在外面,或者自己不在这里,他当然为弟弟的夺魁高兴。但是今天,父皇竟当着自己这个亲哥哥的面,赏了小弟弟,却对自己作的文章讲都不讲,似有若无,真让人伤痛至极!这难道不是对自己这个皇子的最大蔑视!这怎么受得了!胤禛,他可以忍受别人的讥讽、嘲笑,甚至谩骂,却惟独不能忍受别人对他的轻视。而今天,他看到这“轻视”恰恰来自他最亲最爱的父皇!胤禛紧紧咬着下嘴唇,口中呼呼喘着粗气,脑中嗡嗡乱响,像装进了只吃人的恶虎在里面扑腾。多亏众臣都赶着向皇上凑趣,没有注意下面这些微妙的变化。只有当皇子们跪安出宫的时候,胤禛身边的五阿哥胤祺发觉四阿哥的声息不对,回过头,惊讶地瞅了瞅胤禛,指着他的脸,好心地问:“四哥,你的脸好难看啊,你是不是生病了?”胤禛勉强摇摇头,没有说话,平日稳健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西二所里,四福晋那拉氏的反应已越来越剧烈,面白如纸,不停地呕吐,快没了力气。可一到黄昏,胤禛竟又撇下妻子,一人来到太和门广场,去送那如血的残阳,去会那孤清的冷月。六月仲夏,天已炎热,望着一座座都变成紫黑色的巨大宫殿剪影,胤禛竟觉心如冰天雪地,周围一切都是那么空空茫茫、冷冷清清!没有人关注自己,没有人理解自己,只有残月、费空、旷地、孤影……
第二天,一个令人晕眩的消息如同霹雳,使宫中发生强烈的震颤——四阿哥胤禛失踪!
第三章 初现裂痕六(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侍卫们查遍了宫里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没发现皇四子的踪影,由此推断四阿哥已出了皇宫。于是,守卫太和门、神武门、东华门、西华门 侍卫领班都自请处分,可又都说不清四阿哥是从哪个门出去的。负责照顾四阿哥饮食起居的太监宫女已被暂时关押,分别盘问,也没问出什么线索。偏巧这时四福晋又要临盆,声嘶力竭的吼声更增添了内廷的混乱。那些自觉与此事无关的嫔妃皇子们,却都在私下兴味盎然地偷偷议论着,欣喜他们的百无聊赖的里可算有了一个可以百说不厌的谈资笑料!
在宫中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个人 不慌不乱,那就是康熙。康熙知道这个消息后并没说什么,既不命九城提督去京城各处查找,对宫里仆役的内部盘查也不阻止,仍像往常一样向皇太后问安,接见臣公,经筵日讲,批阅奏折……所以很多外臣并不知道皇家出了此等大事,仍按部就班地去属衙办公上差,避免了更大的骚乱。
穿着一身蓝色苏拉服饰的胤禛只骑马出宫走了一小会儿,刚才还以为自己主意高明的他立刻变得懊悔了。今天的真像下了火。太阳张着血盆大口,像是要吞下整个大地。街道上出奇地宁静,烫开了的沙土地泛着白光。举目望去,暴亮的白昼比阴寒的黑夜更有一种说不清的古怪狰狞。胤禛不敢抬头看太阳,可他觉得太阳无处不在,化成无数火球,舔着空荡荡的街道,舔着病人似的树木和那些半死不活的牲畜,舔着自己原本细润白净、现在却黏糊糊的手、脸。他嘴唇发焦,嗓子像刚引着的火炉,还冒着烟。裸露在外的皮肤灼伤般难受。胤禛几乎有些胆怯了,害怕自己骑不到目的地就被这毒日化成了烟。他真希望自己有后羿的本领,雕弓射下那个目空一切的太阳。**那匹白马的鼻孔张得老大,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漂亮的马鬃沾在脖子后一绺儿一绺儿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怪味。胤禛心中更加烦躁焦急,但他并不掉转马头,仍旧固执地向西行去。他不想再回紫禁城,不想再见父皇、额娘、太后、兄弟……宫中所有的人都不想见!他只想找一个清静去处,一个能抛去心中一切烦恼愁闷的幽静地方……
快到大觉寺了。胤禛只觉得头越来越沉,胸口越来越闷,嗓子想堵着一块厚厚的棉花,眼前视野也是白花花的一片,变得模糊不清,就要支撑不住了!突然,随着一阵奇怪嘈杂的喧叫,许多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野兽似的从山路上乱纷纷地冲了下来,争着挤着扑到胤禛马前,参差不齐地伸出枯柴似的黑手,捧着破瓷瓶、黑瓦罐,含混不清地乞讨着。被热浪袭得痛苦难耐的四阿哥,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龌龊气息包围,只觉得胸中一阵恶心作呕,身子绵软,眼冒金星。他奋力扬起马鞭,想驱开这些该死的贱民,却听远处似乎有了喊他“四爷——”。他两眼模糊,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弱,手一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香烟缭绕,钟磬齐鸣,莲花宝座,佛像庄严。胤禛真的来到了一座清净的寺院。他虔诚地向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跪倒,合掌道:“大德高僧,我爱新觉罗 胤禛,从今起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大德证知。”寺内古钟长鸣,声震云天。老僧并不回答,而是转身,向寺中众僧发问道:
“大德僧众!今有当今皇帝之皇四子希求出家,愿削落须发,披染色衣,起正信心,众僧是否许其出家?”
然而众僧却金刚怒目,声若洪雷,齐声道:“此人假拜佛、伪出家,搅我佛门清净,请长老将其逐出,以肃清法门!”说着竟齐声念起了咒语。胤禛脑袋像套了一个紧箍咒,头痛剧烈、眩晕,只觉天地不分,方向不辨,四周又是一片漆黑的混沌……
“啊——”当胤禛吐出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丰颊广额、修眉长目、双耳半垂的中年和尚正双手合十,密切地观望着自己。难道真是佛祖显灵了不成!胤禛一骨碌爬起身,向和尚拜倒:“求大师收下弟子。”
那和尚后退半步,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请殿下明见,小刹大觉寺,贫僧文觉。”
过了一会儿,胤禛发木的脑袋才开始转动,站起来,慢慢地巡看四周——圆圆的蒲团、精细的佛龛、素洁的垂幔、一尘不染的几案——还有两个青布衣袍、俗家打扮的年轻人,一同面带惊喜地望着自己,是戴铎、戴锦兄弟。不用说,这里一定是文觉法师的禅房。刚才自己可能是中暑昏迷,被送到这里救治。胤禛不觉面露愧色,歉疚地说:“本想早日拜访高僧,未想却于今日寺中出丑,污了大师的净室,请大师勿怪。”
“阿弥陀佛,酷热天气,殿下来此何故?”见皇子确已清醒过来,文觉也松了一口气,镇静地问。
“心中郁闷,想找一清净所在。”胤禛面容惨淡,向他一向敬重高僧道出了心声。他又望望戴氏兄弟:“刚才在山门外是你们叫的我吧?”两人不安地望着皇子,点点头。戴铎说:“大师本在殿内早课,得知四爷到此中暑,命我俩先将四爷安置在这里,又亲自过来探看,还亲给四爷擦拭、喂水、把脉。”
“阿弥陀佛,大师真不愧为一代高僧大德,令人可敬,让我如何报答!”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此乃文觉应行之事,只求殿下珍重。”
胤禛望着文觉那清癯慈悲的面容,突然冲口问道:“请大师告诉弟子,人为何总有无数烦恼缠身?”
两个小厮听了,惊慌地对望了一眼,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话竟是出自一个皇子之口。
文觉依旧面容宁静,岔开胤禛提问,道:“殿下贵体尚未恢复,现斋堂中粗备茶蔬,请殿下先去用斋饭。”然后闪开身子,戴氏兄弟会意,一左一右搀起胤禛,扶他慢慢出去。文觉也随后跟出。
斋饭后,胤禛又回到文觉的禅房,分宾主坐定。戴氏兄弟仍在胤禛身后侍立。胤禛喝着由流绕着寺院的泉水烹煮的清茶,问:“请问高僧,佛门清净之地,却缘何山门外聚了众多乞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文觉连声念佛,告诉皇子,这些人原来并非乞丐,而是因为今年旱灾,从山西、直隶各省流亡逃难的灾民。寺中开仓舍米,煮粥救济,但因灾民太多,杯水车薪,每日寺外仍有许多生灵归西……
胤禛不觉皱起眉头,问:“寺中粮米有限,总有用完的一日,法师此后当如何打算?”
文觉手握佛珠,二目微阖,淡淡说道:“文觉已与寺中僧众议定,小寺天王殿内尚有金佛一尊,到时接济不上时,唯有将其熔化,换成粮米,再行周济。”
“不可,万万不可,这是宝刹的镇寺之宝啊!”胤禛惊得放下茶盏,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今日行得匆忙,身上分文未带。回去后我必尽力为宝刹筹集善款,以资施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然只靠殿下一人之力,终非行得久远,还请殿下念及众生,善施大德。”
“高僧之意我懂。回宫后我一定禀报父皇,广施赈济,使仁惠遍及所有灾民!”
“阿弥陀佛,此乃至仁至善之言。所以释者常言,若大乘菩萨之图清净无为,自私自利,任凭万劫修行,也到不了诸天佛地。至于心中毒龙狂猛,均由此而生。望殿下能以此为戒,常自警之。”文觉规劝道。
胤禛红了脸,为自己因一时心中不顺的冲动之举而感到羞愧。他手指着自己的胸部道:“法师所言极是。弟子平日常感诸事不顺,心烦意燥。想是自己修持浅薄,请高僧指教。”
文觉面色稍戚,手捋须髯,谆谆告诫:“若遇不佳境,当做退一步想。试思世胜我者固多,而不如我者亦复不少。乐天知命,随遇而安,如是,则能斩烦恼成菩提,岂不能转忧苦作安乐耶!殿下应知,古德所谓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况殿下乃万金之尊,领天地精华,受百神护佑,更当能忍人所不能忍,百折不挠,志心念佛以消旧业。断不可起烦躁心,怨天尤人,谓因果佛法不灵。
“阿弥陀佛。”胤禛冲文觉揖手道:“听大师一席话,真使弟子如久旱逢甘霖,俗尘尽洗,心内顿觉空明广亮。无奈弟子生于皇子,受制颇多,今生今世恐已无缘再入寺庙修行。恳请高僧赐我一法号,以为圆满。”
“这……这如何使得?”一向宁静平和的文觉和尚也不禁变了颜色。
“请高僧勿以皇子视我。当初玉林秀国师收度世祖章皇帝。今法师赐号,弟子也好在内廷修行,随时谨持佛法,以成正果!法师就不要再推辞了。”
文觉想想,这事虽有些奇异,倒也并非什么恶事丑闻,就是真传出去,也不会像当年顺治出家那样闹得沸沸扬扬、天下哗然。于是他命人取了纸笔,在纸上书写了十多个法号,请胤禛自己挑选。胤禛选了一个“破尘”作为自己的法号,他向文觉合掌前胸:“破尘居士谢法师赐号。”他身后的两个小厮又把眼睛瞪大,很是惊异,没想到一个堂堂皇子痴迷佛法如此。他们哪能体会胤禛此时的心情!
有了法号,胤禛觉得心中郁气消了大半,渐渐恢复了那种从容不迫的皇子气度。他问文觉:“今年元夕,高僧可曾在西山路上救过一被山匪围困的少年行路人?”
“殿下如何提得此事?”
“不瞒大师,那人是我一友人,听他谈及此事,心中甚是感谢,总想寻见恩人以答谢。听他所述,弟子想救他的长老只在这大觉寺中……”
“阿弥陀佛,文觉素不习武,此事恐是贫僧师弟性音所为。”
“性音大师?怎么不见他面?”
“师弟外出云游,故将寺中诸务托文觉临时主持。”
“近日我也未见弘素,大师可知他修行何处?”
“此乃机缘,非人力所能聚之。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悲欢离合,分逢聚散,具不离一‘缘’字。”文觉没有正面回答他,却讲得很有深意。
胤禛又转过头望望戴铎、戴锦:“我这两个下人在这里给大师添了不少麻烦,待弟子腾出功夫,一定将他们妥善安置,不再打扰佛门。”胤禛说的是实话,他想这哥俩既不是受戒沙弥,也不是修持居士,老住在人家寺里总不是个办法。文觉抬目瞥了瞥兄弟二人,道:“殿下不必多虑,他二人在寺中倒也安静。特别是近来,协助小寺办了不少善事,今后归去,或也免遭几分轮回之苦。”
胤禛摆摆手,站起身,眼中又现出一片愁绪,很是不舍地说:“言无不尽,弟子……该告辞了。改日我一定再拜访法师!”
“阿弥陀佛,请殿下一定善自珍重,勿再思虑过甚,磨损心神。”
但要胤禛彻底轻松是不可能的。在回紫禁城的路上,离皇宫越近,胤禛的心情就越沉重。这是多大的纵行妄礼啊,不知父皇将怎样处罚自己。是当众叱骂、罚俸粮?还是交刑部鞭责?交宗人府圈禁?照自己今日之行,哪样处罚都不为过呀!但这些处罚无疑都很丑陋,很难堪。那我今后该怎么办?别人会更加瞧不起我!兄弟们都会鄙视我!父皇也会永远的不喜欢我!唉,或许是上苍安排,自己命中该当此劫!但也许正应了文觉大师所言,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胤禛进到午门,太阳已经偏西。蹲踞在太和门前的那两个金光闪烁的大铜狮,正呲牙裂嘴地望着缓步路过的四阿哥,也不知是嘲笑他,还是可怜他。正在这时,一个蓝顶子官员急匆匆走来向胤禛跪下请安。这不是太医院医正王平安吗?他怎么还没回家,难道宫里出了什么事?王平安先是像给人诊病那样望望胤禛的面色,然后仿佛松了口气,赔笑地解释:“皇上因殿下一贯有畏暑之疾,恐殿下归来身有不适,特遣臣在此迎候。现在看来,殿下身子尚好,只是过于疲劳,还要好生将歇才是。”
“皇阿玛!”胤禛心里翻过一阵酸热,几乎坠泪。他把御医从地上拉起来,问:“父皇在哪儿?我现在就去请安。”这时,一个胤禛未曾见过的年轻太监过来向他打千儿,用特有的尖细嗓子说:“万岁口谕,四爷归后不必马上入殿见驾,待奴才侍候四爷沐浴用膳后,再去乾清宫。”胤禛这才觉得身上早被汗渍沤得又酸又黏,难受极了。这幅尊荣怎么去见父皇呢?唉,还是先修整好了,再凭父皇发落吧。
浅黄色的葛纱门帘一挑,沐浴更衣后的胤禛来到乾清宫西暖阁,见父皇正身着家常便服在里面来回踱步。室内很暗,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熟悉的、不断转动的高大身影更显冷峻威严。胤禛请过安,没有起身,不敢抬头去碰父皇那精光四射的眼睛,只望着父皇夏日里常穿的一双青缎子千层底布鞋,在月白长衫下闪来闪去,踱个不停。觉得父皇仿佛离自己很近,又仿佛很远。他静静地等着,准备着那一阵雷鸣般般的怒斥、责骂,甚至是脸上重重一巴掌,身上狠狠的一脚!可哪知,一样都没发生,他听到的只是淡淡的一问:“你去哪儿了?”
“西山大觉寺。”胤禛发现父皇已停了步,小心答道,并不敢多说什么。康熙心里已然有数,还是平淡地问:“去干什么?”
“心中郁闷,找一僧人做指导禅师。”
康熙脸上的肌肉不觉抽动了一下,看来自己的判断不错,他是赌气出宫的。可又为了什么?是因为殿试吗?在昨天考试将结束时,康熙已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因为他看到好几个儿子的神色都不太高兴,却惟独疏忽了这个本该最为注意的“宝贵儿子”,结果真就出了事!可话说回来,就真因为考得不好,也不至于闹这么大的气啊。如果连这么点挫折都受不了,他今后可怎么办!康熙用眼角扫了儿子一眼,停了停,接着问:“在那里看见了什么?”
“佛、法、僧和山门外逃荒的灾民。”胤禛心里一横,自己来结束这近似折磨的无边盘问,便不等父皇再问什么,叩头请罪道:“儿臣该死。未经皇阿玛准许私自外出,坏了规矩,请皇阿玛治罪!”
康熙竭力压住心头的怒火,在一张雕花歇螺红木几旁坐下,呆望胤禛良久,竟恼恨无言。自从有了第一个皇子起,康熙从没有第二个像胤禛这样让他头痛的阿哥!真的,对这个儿子,做父亲的康熙总要使尽一切办法和努力让他听从。因为你说轻了,他听不进去,仍我行我素;说重了,怕伤了他极强的自尊心,更是麻烦!康熙有时甚至觉得,培养教导四阿哥,竟比自己当年除鳌拜、平三藩还劳神!难就难在,这孩子虽有潜质可挖,也并非蛮混无理之人,可总爱使左性,小小年纪就喜怒无常。平时讲话不多,却更有他的蔫主意,稍不如意就任性使气、我行我素,错漏百出又自以为是!他若不趁年少改掉这些毛病,将来前景堪忧!康熙眉头锁紧,脑中又浮现出佟皇后临终时那哀求、祈盼的苍白面容,不由低下头,用前肘撑案,团紧拳头,抵住额头,痛心疾首地说:“朕平日观你并非孟浪轻浮之人,奈何总是意气行事,错乱章法!”他边说边闭目摇头,声音显得悲戚又无奈:“子不教,父子过,都怪朕凉德,平日未能及时警查,久而久之以至你铸成此习。唉,奈何!奈何!朕教子无方,辱没祖宗,唯有去太庙向列祖列宗请罪……”他放下胳膊,换了一个姿势,又道:“二是教不严,师之惰!张英、徐元梦、顾八代这三人必须降一级,罚俸一月,以责其督教不严之过;还有你身边的太监、侍卫,平时不知劝谏你,你今日外出他们竟一点不知,也都难辞其咎!这些人一概逐出宫去,另换一批懂规矩的侍你左右!”
康熙这几条处罚没有一条是直接针对胤禛的,但无论哪一条,都比处罚他自己更严厉,更令他愧疚。胤禛红着脸,哑声说:“请皇阿玛明鉴,要打要罚,都在儿臣一人,与,与他人无关。求皇阿玛处分儿臣!”
“啪!”康熙重重一拍几案,怒光的眼中闪动着,声音骤然增高:“处分?怎么处分!你还嫌这‘彩儿’出的不大,给朕捅的娄子不大,丢人丢得不够吗!”
胤禛面红耳赤,羞惧交加,唯有叩头。其实他不知道,父皇康熙的心中也非常矛盾。处分是小,但若真向外宣布四阿哥是因为这点芝麻大的事儿闹别扭出走,那这孩子的前途可就彻底毁了,他将在别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沉吟了一会儿,康熙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算了,你也不要逼朕行不美之事。你既已成修行之人,自与一般俗人不同,朕又怎么再敢难为你!……回头对外,就说你上大觉寺是为福晋妊娠敬佛上香,祈佑平安去了;因为心急,没有请示。别的,就不必提了……”
胤禛惊得涨红了脸,哑然望着父皇。对外界,这是一个最自然、最合适不过的解释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父皇保住了他的面子,他不必担心那些可怕的白眼与嘲笑,又可以在宫中安然地生活了!他又羞愧又感动,泪水刷地落了下来。
康熙面容如寒霜般冰冷,望着这个使他耗尽心神的儿子,声音不高,语气却更加严厉:“前日朕本想将早年记的‘皇四子喜怒不定’这几个字从宫中档中删去,现在看来——还不是时候!”平静片刻,又正色告诫:“以后行事,要三思而行。若再凭一时冲动,率性而为,可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身为皇子,更要严持礼法,岂可怠慢!”
“儿臣再也不敢了。”
“你口说如此,朕不敢保你他日再犯。不过朕就再信你一次,但这是最后一次!你知道该怎么做……何况,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现在已为人父了!……”
“皇阿玛,您、您说什么?”胤禛猛地抬起头,错愕地望着父皇,如痴如呆。
望着儿子,康熙的目光也很复杂,既有责备、悲伤、失望,又有期盼、等待、鼓励,为了不使儿子刚收敛一点的心情太过激动,他静了静,方轻声说:“胤禛,忘了告诉你一个喜事。朕的新皇孙今早出生了。你有儿子了,你也做阿玛了。”
天啊,这是真的吗,我有儿子了!我也当阿玛了!胤禛那如一潭死水般空冷的心哗地掀起一道巨大的波澜,表面还得装作平静的样子向父皇谢恩。但他那颤抖的嘴唇,不知伸向何处、抖个不停的双手,都被康熙看得一清二楚。康熙扭开脸,背向他挥挥手,声音略显疲倦地说:“这里没别的事了,你跪安吧……啊,等等!你刚才说西山逃难的灾民是哪个省的?”
胤禛忙又跪下,怪自己只顾悲喜交集,差点把这头等大事忘了!“回父皇,他们分别来自直隶、山西、山东、内蒙好像也有。因旱灾,他们种的庄稼颗粒无收。求皇阿玛促令户部筹集粮米,赈济灾民,以保数万生灵平安无恙。”
康熙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听着儿子渐远的脚步声,他还在不住地摇头、叹息,感觉一下苍老了许多……又想想,心里竟生出几分庆幸。阿弥陀佛,对亏四阿哥不是太子!否则就他这个脾气,将来怎么治国!太子呢?唉,太子现在也不是让人十分满意……
披着一身玫瑰色的晚霞,胤禛回到充满温情暖意的西二所。迎接他的,是眼中含泪的母亲德妃和已升为格格的陪房丫头李氏。当他从笑眯眯的保姆手中接过裹着黄色缎被刚出生的儿子,一向硬朗的身行变得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连呼吸都变得轻细了,仿佛怕自己出大了气,吹化了这个正在熟睡的雪人儿般的小生命。望着这个浑身散发着奶香气的小家伙,仔细分辨他的面容五官,哪里像自己,哪里又像他母亲——胤禛突然感到一股以前从没有过的又酸又热的气体向上涌,越过胸口,直冲嗓喉。他第一次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不觉把儿子贴在自己宽厚的胸前紧紧抱着,久久不松手,仿佛怕被人夺了似的……保姆见着情形不敢做声,只用征询的目光焦急地望了望德妃。德妃会意,心中叹息一声,轻步过来笑道:“老四,我们都等你老半天了,就等你这做父亲的回来给孩子起名了。”
“哦。”胤禛这才将孩子轻轻送回保姆的怀中,抬头望了望天边最后一抹即将逝去的夕阳余晖,沉思了一会儿,轻声说:“就叫他弘晖吧……”
第三章 初现裂痕 七(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白晋没想到,新建的教堂刚一落成,就不断有大清的王公大臣怀着极大的兴趣来参观。今天,皇太子又大驾光临。胤礽被侍卫、太监们拥簇着进了北堂花厅。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歇山式琉璃瓦的屋顶,苏式彩绘的梁枋,楠木贴雕花卉的方井天花板,和紫檀雕刻的落地罩、开着横波窗的落地明隔扇,无一不显示出华夏古建筑高贵典雅的神韵;而室内放置的铜镀金象限仪、四游千里镜半圆仪、钢琴、壁画,还有数尊洁白无瑕的石膏像,又仿佛使人置身于法兰西王宫。胤礽指着西墙上挂的一排欧洲君主画像,问:“这些夷人都是哪国的?有你们法国人吗?”
白晋毕恭毕敬,逐一介绍道:“殿下请看,中间这一位,便是我们尊敬的国王陛下。左边这位是西班牙国王,右边这位是英国国王。这位戴着美丽的孔雀翎帽子的是荷兰国王;这位面带忧郁的英俊少年是瑞典国王。他们都是欧洲各国的君主。”
“你们夷人真有意思,把国王御像在大庭广众下张挂出来炫耀。要是在我们这里,从来都是把圣上影像供在太庙或历代帝王庙,可不轻易让人窥视。”
“我们怀念我们的国家,敬爱欧美尊贵的国王陛下,就像中国臣民永远敬爱皇帝陛下一样。”洪约翰神甫突然激动地说。
“哟,你的中国话长进真快,都说得这么好啦!你刚来那会儿我怎么使劲听也听不明白你嘴里到底嘟囔些什么。”胤礽笑嘻嘻地说。
“中国话,难,汉语,太不好讲。你,听懂没有?”像是对比着洪约翰汉语的进步,郎世宁讲话还结结巴巴,口中的词一点点地往外蹦。
“对对对,就像他这个样子。洪约翰刚来的时候,说话比他还费劲,我听着这个急呀……”胤礽又劝勉地对郎世宁说:“你比他们都年轻,汉话应该学得快才是。要给皇上效力,现在这种汉语水平可不行。”
白晋忙解释道:“殿下不知,我们几个人来中国前都学过一点汉语。但郎世宁是意大利人,那里以前还没来过传教士,对东方的情况一点都不熟悉,现在他能把官话说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我刚来中国时,每次公开布道之前,先得对着我的仆人至少反复练习五十遍,但有时他还是听不懂我的话。有一次我说要看书,结果我的仆人跑出去给我拿来一把斧子……”
“哟,这是什么意思?”
“他以为我要砍树!”
胤礽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滑溜到地上,张着大嘴喘不过气:“哎呀,可怜可怜,也真难为你们了!谁让你们距我大清那么遥远,习俗又怪异。”他背着手继续浏览那几幅欧洲国王的画像,口中议论不停:“你们法国国王原来是个大嘴巴,长的可不怎么体面……西班牙国王的长胡子也不刮刮,多邋遢呀……”传教士互相望望,虽然都出于礼貌,恭敬地沉默着,心里却很不平衡。在这位大清皇太子眼里,外国君主都不如中国皇帝,都是大清皇帝的臣仆。这种无意间的贬损,不正暴露出他本人的狂妄无知吗!突然,胤礽在一幅画像前停了脚步,指着上边最年轻的瑞典国王问:“神甫,他为什么那样忧愁?他已是一国之君了,看样子比我还年轻,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俄罗斯彼得沙皇正致力于组建海军,以谋求波罗的海的出海口。瑞典,就是他首要打算攻克的国家。”白晋回答得很有分寸。
“什么,那个小毛子又要建水师,打海仗?他可真能折腾!”其实胤礽对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外夷君主还是很感兴趣的,但每次一谈起他,又不免带上轻浮的口气,仿佛自己比人家强多少。
白晋怕太子这么毫不顾忌地说下去还会吐出什么让传教士难堪的话来,忙转开话题说:“徐日升神甫近日指导工匠制造了许多西洋乐器,还新编了几篇曲谱,殿下不想听听吗?”
胤礽虽没学过西洋乐,但觉得红墙黄瓦、殿宇重重的紫禁城中飘出西洋乐声总不大协调。“那有什么,”他头一歪,不以为然地说:“你们那些西洋管子奏出的调子肯定没有我们在丹陛上奏的中和韶乐听着幽雅古朴。不信我禀明父皇,等大典时叫你们去听听。”又伸手敲敲一座石膏像:“倒是这个石头像刻画逼真,透着功夫。可,可他们都是男是女?是人是神?”
学识渊博的巴多明神甫细致地介绍着人像的来历,他们都是西方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还有些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角色……
“哦,原来你们欧罗巴也有戏子,他们也分生旦净末丑吗?抖露过绝活儿吗?有我们宫里演的戏热闹吗?”
巴多明倒是很耐心,他快步走到宽大的书架前,从上面取出一本莎士比亚著作新译成满文的《哈姆雷特》给胤礽讲,又从这部剧著讲到西方的戏剧、音乐、文化、艺术,遗憾的是他费尽心力的讲解让大清的皇太子从兴趣盎然到心不在焉,再到哈吃连天再也听不下去了。“好了,神甫。”胤礽打断正讲在兴头上的传教士,脸一扬,傲慢地吩咐:“我今天来不是听你讲这个的,我要看看你们做祈祷的地方,快带我去你们的新教堂!”
没有宫里上书房师傅的絮叨督促和父皇不时抽查功课的提心吊胆,胤礽感觉像一只出了笼的小鸟,轻松愉快极了。他可不想再听夷人继续讲什么莎士比亚,那些戏里光人名就一大堆,什么哈姆雷特。这姓哈的也够缺心眼儿的,不赶紧找杀父夺位的仇人报仇,却一个人躲在个僻静地方长吁短叹,浮想联翩,整个儿一个有病!最后结局不是死就是疯,没劲,真没劲!简直比四书五经还乏味……可当胤礽无所用心地踏进这座高大的教堂时,不禁被它内部装饰的精美绝伦惊得目瞪口呆。别看这教堂外表看着普普通通,似乎还没有中国建筑华丽,可内部的装饰竟一点不比中国的庙坛殿堂逊色,甚至更显金碧辉煌。教堂顶部是个华丽的拱窗,使整个教堂敞亮而幽深。穹顶凹凸不平的装饰画,借着色彩和光线,都呈现出非常强的立体感;聪明的设计者又利用透视技法,在两侧的墙壁上分别装挂着两块与穹顶相同的椭圆形镀金欧式壁画,使整个教堂显得高深宽广又肃穆凝重。铺在金色地毯上的阶梯长凳,整齐地排列到祭坛前。在一尘不染的祭坛上,十字架、烛台、花瓶、香炉,都设置得典雅得体,每件金银器物被从穹顶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熠熠生辉。供奉在正中的耶稣像,手捧地球,被一群天使簇拥着高高坐在云彩之上,俯视众生,神态安详和美。由于身形勾勒得自然巧妙,耶稣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栩栩如生的气韵在流动,使人观后有脱凡出尘之感,仿佛也长了一双翅膀,随他飞到了圣洁神秘的苍穹中……
“这就是你们参拜的神吧,看样子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胤礽望着高高飘在空中的耶稣称叹道。别人听到这种出自皇太子的称赞,即便不谦让,也要应谢两句。白晋听了却变了色,很不客气地说:“请殿下不要将中国偶像与万能的上帝混淆,那不一样!”胤礽马上侧转过身,双目圆瞪,盯着白晋,似要发作,但呆了片刻,又故意很大度地一笑:“我是不太懂你们的上帝,但你们更不明白我们尊奉的佛祖是怎么回事。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扰嘛。神甫,我有件小事想请你相助。”
“殿下太客气了,你的命令就是旨意。请殿下吩咐。”白晋自觉刚才讲话有点过头,歉然低头道。
“只怕你们不会答应我的请求。”胤礽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突然,他表情严肃,手指着白晋说:“神甫,你要对十字架起誓,保证服从我的指令!”
白晋涨红了脸,却又摸不着头脑,右手在额前画了个十字:“我以耶稣会传教士的名义起誓,在没有违背天主教义的情况下,我将永远听命于太子殿下的派遣,为太子殿下效劳。”
第三章 初现裂痕 七(中)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当几天的兴奋、抑郁、羞赫、激越都趋于平淡后,四阿哥胤禛依旧肃然如常地居住在宫中。紫禁城里的生活,单调而刻板,尤其对一群正值朝气蓬勃、生龙活虎年龄段的皇子来讲,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枯燥。这样每年的几个年节就是他们最向往的日子。今年皇太后的千秋节恰巧与夏至同日。作为赏赐,皇上特下诏旨,所有上书房阿哥停学一日,可以在宫内自由活动,但未经特许不准出宫!
清早,胤禛照例到永和宫给母亲请安。刚走进明间,里面就传出一阵欢声笑语。透过镂空雕花隔断,他望见,次间内母亲在半卧的凉榻上,笑眯眯地望着地上活蹦乱跳的小哥俩——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嘻嘻哈哈地在一起说笑玩闹着。胤禛向母亲请安,问过寒温后,两个幼弟也依礼过来,给哥哥请安。胤禛一一扶起,这才瞅见十四阿哥的一身打扮,不禁笑了,第一次伸出手来亲切地拍拍弟弟稚嫩的肩膀,笑着说:“怎么在屋里还背着弓箭,一身戎装,这可没地让你比划。”可胤禵身子直往后躲,小脸变颜变色,眼里充满恐惧与陌生,仿佛面前站的不是自己的亲哥哥,而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这也不能怪十四阿哥。因为平日,这位哥哥总是沉着脸,面容阴郁,没有一丝笑容,跟个怪物也差不多!所以今天哥哥稍微表示出一点亲切,倒把小胤禵吓了一跳!好在十三阿哥的小嘴决不甘心闲着,他手中也举着一张小木弓,兴冲冲地说:“四哥,我和十四弟早上练射箭,我们都中了。现在我们在比谁的弓好呢。”“我的好我的好,我的弓是八哥给的!”十四阿哥这才恢复小孩儿天性,从四哥身边扭过身子,抢着嚷道。“是吗?我瞧瞧——”不知胤禛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对弟弟显出一种超乎寻常的亲热。他蹲下身子,拉过弟弟背后背的那张很旧的小硬木弓仔细看了看,发现弓背隐隐刻着一个“褆”字,不禁笑了:“这是大哥小时候用过的弓,难怪看着这么旧。我说八弟再不会留这种东西嘛。老八,他倒挺会借花献佛!”
“四哥,什么叫借花献佛?”胤祥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很好奇,扬着小脸天真地问。
“借花献佛啊,就是拿着别人的东西做人情,讨好……”胤禛还认真地解释着,却没觉出有什么不妥。
“哟,是这样啊,八哥他可真滑头!”“讨厌!”胤祥还没说完,胤禵已愤愤地冲了过来,推了胤祥一把,叉着腰鼓着嘴气呼呼地尖声叫:“不许你说八哥坏话!不许你诬蔑八哥!”“不是我,是四哥说的。”胤祥一指胤禛,也伸脖子瞪眼,理直气壮地冲胤禵嚷:“四哥的话最对,四哥说的绝对没错!”双方都不甘示弱,眼看两个孩子就要扭在一起。胤禛这才感到自己刚才那话有些冒失了,忙把两个弟弟拉开:“别吵了别吵了,谁的弓好有什么要紧,关键是你们刚才都射中了没有?中了几箭?”十四阿哥一听这话立刻一挺胸,扬着脸像个得胜的将军似的神态傲然。十三阿哥脸一红,老实地小声说:“我没有十四弟射得好,十四弟五箭都中了,我只中了三箭。”他抬头看看得意洋洋的弟弟,瞅瞅四哥,又很不服气地说:“可还是我的弓比你好,我的弓是四哥给的,因为四哥喜欢我!四哥怎么不把弓给你!”“别胡说,老十三!”胤禛忙喝住胤祥,但这次小胤禵倒没有争闹,他冷着眼望了四哥一下,那双原本纯洁清澈的眸子中露出一种异样的目光,没说什么,默默回到母亲身旁。德妃就怕胤禵受委屈,一把揽过幼子,忙不迭地给他取下小木弓、擦汗、宽衣,心疼地说:“老十四,你四哥说的对,你套的衣服太多了,可别把身子捂坏了。”边说边用目光制止住胤祥:“老十三,你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几分才是,不要和他过分理论。”“嗯。”胤祥不好意思地点头答应。胤禛却觉得母亲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脸上就不大好看。德妃望望胤禛,口气依然和蔼:“老四,你倒是坐啊,站着干嘛。福晋身子还好吗?这阵子天太热,你可多看着她点,怎么不把晖哥儿抱来让我瞧瞧?”胤禛叹了口气,侧身坐下:“多谢额娘惦念,她们都好。就是、就是李氏……”
“菊儿又怎么了?”德妃叫着侧福晋的小名问。胤禛脸一红,看看两个好奇地望着他的弟弟,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她、她也有了……”“哈哈。”德妃拍着巴掌笑了:“是好事啊,人丁兴旺嘛。嗯,怪不得那日她给我请安,起身时瞅着挺费劲的,原来是有喜了。胤禛,你可要照看好你这两个福晋,我还盼着多抱几个大胖孙子呢!”靠坐在德妃腿边的胤禵又不高兴了,一扭身子,嘟着嘴说:“不嘛,额娘,我不要你抱那么多孙子。”“啊,为什么?”“你抱那么多孙子,还怎么抱我啊!”“啊?哈哈哈哈!”德妃乐得前仰后合,把胤禵从身上抱下来,“好了好了,别在我这儿腻了。傻小子,你以后长大了,长得像你四哥这么高,额娘还怎么抱你?到时只怕你要背额娘喽。”说到这儿,德妃自觉碰到心中的隐痛,不再做声。四阿哥小时候不要说抱,她连见都没见过几次……机灵的十四阿哥见母亲变了脸,以为她不高兴了,蜜糖似的黏在母亲身上,用手搂着德妃的脖子,娇声娇气地说:“额娘,你怎么啦,又生我气啦?那我以后也给额娘生好多好多的孙子还不行吗。”绷着脸的德妃不禁噗嗤一声笑了,漆黑的眉毛不住地颤抖:“哎呀小东西,你就少说几句吧,额娘下巴都快飞出去了。额娘就盼着你啊,长大以后能封个亲王或当个旗主什么的,至少身子板结实,无灾无病,平平安安。额娘老了,也好有个依靠……哎,老十三,你上哪儿去?”不知为什么,十三阿哥突然低着头,抹着眼睛跑了出去。
“十三弟!十三弟!”胤禛追喊着出殿,几步赶上胤祥,将他拦住:“怎么了,十三弟?”胤祥泪水涔涔地流出,哽咽不止:“皇额娘那么疼十四弟,我……我心里难受,我就没有额娘疼……”说着又要挣脱胤禛的手离开。刚才见母亲与弟弟母子间的亲密温情,胤禛也觉心里别扭,没想到这竟无意勾起了十三弟的伤心事。“十三弟,”胤禛叹了一口气,吐字沉重地说:“别难过了,十三弟。其实,四哥……跟你也差不多!四哥通共就这一个亲弟弟,不也是……唉,不过,十三弟,只要有四哥在,决不许别人欺负你!今后我们在宫里,都要挺起腰板走路,看谁还敢说三道四!我们是大清皇子,皇阿玛的儿子,堂堂正正的人!……
当胤禛领着十三弟回到阴凉幽静的永和宫东次间,十四阿哥已经不在了,小凳上只剩下一碟吃残了的水乌他。胤禛问起弟弟,德妃笑着:“嗨,你说说,这小东西不来吧,我整日介想啊盼啊的;等来了呢,我又觉得太闹腾!这不,刚才吵着非要去庆乐园找八阿哥他们看戏,我还怎么拦这小祖宗。哎,老四,你怎么不去看戏?听说今儿的戏文怪热闹的。”胤禛似笑非笑,淡淡地说:“额娘是知道的,儿臣向来怕热,又素爱清静,最怕暑天搅燥。十三弟,你去吧,跟十四弟他们玩一会儿,别老跟着我,四哥这儿可没什么好玩的。”“不,我不去。”胤祥固执地摇摇头,坚定地说:“我不找他们,我就要跟你玩,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德妃扬扬手,招呼胤祥过来,也把他揽在怀里,很温存又很感慨地用母亲轻柔的话语抚慰道:“好十三阿哥,小小年纪就懂得仁德,知恩必报。额娘就喜欢你这么懂事的孩子!”德妃顿了一下,笑着望望胤禛,一句在口中藏了许久的话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老四,我看你和老十三倒像是亲哥俩!”胤祥扬着小脸嘻嘻地笑了,习惯地冲胤禛挤挤眼睛。胤禛却视而不见,沉吟着,欲言又止。他在想母亲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究竟什么意思呢?
第三章 初现裂痕 七(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胤禛没来看戏算是对了。烈日炎炎,风像被金阳之箭射死了,整个紫禁城变成一个大火炉,一座埋葬清风的坟墓。但再毒的日头,也挡不住多数阿哥们吃的戏瘾。皇子们一水儿的薄纱轻衫,坐在正对着戏台的粉画长廊内,挥扇擦汗,吃果子喝凉饮,等着大戏的开演。此时他们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外面一些戏楼上的对联。这是三阿哥的拿手强项。即使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三阿哥胤祉也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儒雅风度,连说出的话也温雅如菊,令人心清。现在他正吟诗似的背诵着一副对子,微闭二目,摇头晃脑,神态很是自我陶醉:
大千春色在眉头,寻遍翠暖珠香,重游瞻部;
五万莺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午,曾醉昆仑。
“不好不好。”大阿哥胤褆擦着鼻边鬓角溢出的汗珠儿,将手中折扇扇得呼呼带响,像在舞一把大刀,“老三,这副对子词也太文了点,我都听不懂。再说节气也不对啊,什么春色在眉头,你没瞧见,是骄阳在头顶吗!还是听我给你说一个。嗯,我那次在西郊园子中的戏台上瞅见这么个对子,你们听听。”他站起身,大步兜了几圈,然后望定戏台,声如洪钟:
尧舜净、汤武生,桓文丑旦,古今来几多角色;
日月灯、云霞彩,风雷鼓板,宇宙间一大戏场。
“好!”八阿哥胤禩第一个击节叫好。他因从小被胤褆的母亲惠妃抚养,所以跟大阿哥关系比较亲密。不过,从他内心来讲,并不十分看得上这个生性粗直的大哥。但他那似乎天生就有的,成年人都达不到的机敏圆达与灵秀的心计,使他在众阿哥中脱颖而出,成了所有母妃兄弟乃至朝臣中人缘最好的一位皇子。宫内外只要一提到八阿哥,无人不竖指称赞。现在,他不失时机地总结道:“依小弟看,若论文辞细腻,大哥之联逊于三哥;但若论气度雄浑、气韵宏大,三哥终不如大哥!三哥,你说呢?”
“言之有理。我这对子是从庆和园戏楼上摘抄的,勾栏瓦舍的东西,怎能比御苑行宫的大作!”
“真是民间的手笔,就算难得了。大哥,你讲的对子真可谓构思奇妙。你们想,连尧、舜、商汤、周武王这些人都入了戏,成了角儿,日月风雷操琴击鼓,我们这些俗人倒成了台下的看客,还大言不惭地指点江山,绝哉绝哉!”胤禩潇洒地轻摇竹扇,侃侃而谈,把兄弟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连一向不爱读书的九阿哥,也用手托着下巴,带着几分崇敬的目光望着八哥,听得十分认真。
胤祉用扇子一指对面的戏台:“宫中的对联,不但有文采、有神韵,寓理深刻,当好好品味……他还没说完,九阿哥胤禟就像为显示自己识字多似的,抢着说:“我认识我认识,我来念”:
执掌宏图,讲孝说忠,借衣冠演出世态炎凉;
明心宝鉴,尚廉崇节,凭面目戏作古今人情。
胤祉一笑:“行啊老九,有长进,字都念对了。可你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吗?”胤禟淘气地把头一歪,说:“这有什么,不就是讲戏台上演的都是忠孝廉节什么的吗。”他用手背抹抹额头上的汗,突然笑了:“今天这么热的天儿,那帮戏子画的小彩还不跟下雨似的往下流,到时都成了一团大浆子,分不清谁是谁了,还怎么凭面目做戏?”胤祉直摇头:“老九真不禁夸,还是这么贫嘴逞能。你就不能跟你八哥学学,稳重点。还不如十四弟呢!哎,我怎么一直没听见老十四的动静?”
小胤禵低头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角落里,撅着嘴,脸通红,像是在和谁怄气。九阿哥跑过来冒失地拍了他一下:“嗨,老十四,你的脸怎么跟关老爷似的?是不是偷着灌黄汤了?”说完自己哈哈一笑,扭头冲兄弟们喊:“你们快来瞧啊,十四弟还没桃园三结义呢,倒先给咱们温酒斩华雄了。”其他阿哥围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胤禵,问他怎么了。胤禵脸更红,皱着小眉头,厌烦地扫了众人一眼,突然把目光落在胤禩脸上,霍地站起来就嚷:“八哥你怎么骗我?那弓明明的大哥用过的,你偏说是你给我的。哼,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噢,谁告诉你的?”胤禩倒没太显慌窘,只是有些惊讶地问。
“四哥说的。四哥说八哥这么做叫、叫什么……对,叫借花献佛!”
这叫什么话!……阿哥们表情暧昧地撇撇嘴,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大阿哥胤褆翻翻眼睛,第一个表示不满:“十四弟,若你四哥平时多照看着你这弟弟些,我们又何必越俎代庖,招人不待见呢!”八阿哥胤禩却豁达地笑笑,很大度地说:“我跟四哥一样,平日都不善武功,也不在意刀枪弓箭这些玩意儿。我想四哥若留着早年的弓箭,论情分他定早给十四弟了,可他不是此中人……”“他留着呢,他把弓给十三阿哥了!”胤禵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又是一阵沉默……胤禩不笑了,脸微微泛白,温静的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冷意,使他看上去威沉了许多。这时,顽皮的九阿哥不管不顾地蹦到胤禵面前,摇头摆尾火上浇油地起着哄:“哦哦哦,你哥不认你喽,不管你这小弟喽,你哥讨厌你喽……哦——”
“安顿点,老九!”三阿哥胤祉见老大老八都回到座位上,面色阴沉,低头喝着闷茶,忙转开话题,可是没转利落:“十四弟,你跟你四哥也少见,怎么一下子就扯到弓箭上去了?”
“我和十三哥比谁的弓好,四哥来了,就说我的弓是……”他用眼睛瞥了八阿哥一眼,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听三哥告诉你咱们兄弟中谁的弓最好——是二哥。太子的短弓是皇阿玛儿时御用的,无人能及!”一听老三谈到太子,大阿哥马上把头扭到一边,满脸的不屑。八阿哥此时已平静多了,小口喝着茶,不动声色地听兄弟中唯一跟太子相友善的三哥如何吹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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