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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前传 by 胡晶华

_2 胡晶华(清)
“你们要报告教皇吗?”
望着一向庄重平和的白晋神甫如此窘态,徐日升觉得好笑,他走到白晋近前,低声而温和地说:“放心吧,布维,只要你不把今天的谈话内容泄露出去,我们也绝不会向教皇揭发你。我向上帝发誓!”
气氛又渐渐缓和了下来,张诚的活跃劲儿又来了,他添油加醋地讲着戈洛文进餐时的滑稽相儿,把白晋逗得捧腹大笑,将刚才不愉快的一幕掀了过去。白晋笑够了,说:“俄国人还算聪明,获得了与中国通商的贸易权,可我们法兰西商人却连中国的土地都没踏上过!”张诚说:“俄国在西方时常跟波兰、瑞典发生冲突,最近好像刚和土耳其打了一仗。战争频繁,他们的行政开支十分庞大,国库自然难以承受,所以他们需要通过贸易获得银钱,以填充他们那空虚的国库。和中国的贸易确实能给俄国带来可观的收益,我想这是连上帝都不会否认的。但是应当讲,我们在这两国条约签订的过程中捕获的利益更多……对吗,先生们?”
“上帝保佑!”白晋又举起了酒杯:“为了仁慈的主,为了拯救人类共同的灵魂,为使更多的人免受地狱之苦,让我们祝福吧!”

北国深秋,一派荒凉。西北风呼啸着把裸露在地面上的一层沙粒卷向天空,天空被搅了个昏黄。一队人马就在这昏天黑地的大风沙下艰难地进行着。
八月初三,中国谈判使团处理完东北边界谈判的善后工作,就离开尼布楚返京。他们走了十多天,当刚抵达直隶境内时,就接到皇帝的旨意。原来康熙已于八月初八出了古北口去内蒙了解民情、巡视边地去了。他下旨,让除了两位外国传教士的使团成员都不要回京,到蒙古见驾,然后君臣一道返京。
按照索额图的身份、地位和年岁,他本该乘轿的,但不知是因为他怕误了皇上旨意急于赶路,还是心里太兴奋了,他也像其他亲兵将校一样骑在马上。索额图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红绒披风,朝四周望了望,见佟国纲骑在马上怕冷地缩着脖子,那样子活像一只大烧鹅。自从接到佟皇后薨的消息后,佟国纲的话比以前少多了,一直这么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像个病人。萨布素在这群大臣中显得最精神。他到底是久经沙场的武将,行军打仗对他来讲如同家常便饭。他笔直地端坐在马上,右手紧握腰间宝剑,脸色铁青,两眼直视前方,浑身上下一副英姿勃发的气概。
索额图估计了一下路程,离行宫还有二十多里地,看来再加快些速度,今天就能见到皇上了。他刚想下令加速前进,前面来了皇上派出的几个官员,传皇上口谕说因天气不好不必着急赶路,命他们今日就地安歇,明天再到行宫面圣。
使团官员听了无不感动高兴,就在附近一个荒僻的村子里住了下来。晚上,大家用过饭简单地洗漱了一下,都早早睡下了,只有索额图屋中的灯还亮着。
第一章 尼布楚约(31)
屋里面有三个人。索额图坐在桌边粗劣的木椅上,端着一杯刚沏好的茶,不时呷上两口。佟国纲盘腿坐在热炕上,一手攥着朝珠,头仰得很高,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萨布素则站在屋中央,粗声大气地冲两位钦差大臣叨唠:
“要说这差呀也算不上什么苦差,可就是太磨人了!都过去一个多月,才跟那帮老毛子谈成,咱们做了那么大的让步,他们好像还不满意,就跟我们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想当年我兵围雅克萨时哪儿有这么麻烦,一顿大炮,连他们的督军都打扫了,不也老实了一阵吗。要我看啊,他们就欠揍!如果一鼓作气端掉他们的狗窝,现在我们早到家了。”
索额图听了直摇头:“你呀你呀,总没长进。要是打几仗就能解决问题,万岁何必派你我去呢。甭说你萨将军,就是随便派个副将,率领千百兵士,也能把他们那几百人收拾喽。但万岁乃仁君,不喜穷兵黩武,能和平解决争端就决不开战,免得伤及无辜,荼毒生灵。不过这次谈判拖得时间是长了些。”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他不由缩了缩肩膀,呵了一口气:“呵——这儿怎么显得比尼布楚还冷?”
萨布素环眼一瞪:“这儿冷?索相忘啦,咱们在尼布楚时那可是七月份,现在都快十一月了,尼布楚可那边真得冻死寒鸦儿了。不信,您现在再上那儿待几天试试!”
“嗯,是不能跟东北比。”索额图又喝了两口茶,放下杯子,说:“但我总觉得今年天气冷得早,也寒得厉害。往年呢,关外不消说,也是这个样子,但关内还不至于此,至少出门风不割面。可你看看咱们前几天路过直隶时那风刮的,跟东北没什么区别。今年老天实在是反常啊,不但把人冻得没法出门,还股占心寒的!你说呢,国舅?”
佟国纲垂下头,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也没心思计较,点点头,没有说话。
萨布素也听出索额图是话中有话,但他是个武将,对斗心眼儿斗嘴皮子不大喜欢,只一笑说:“虽然天寒,可万岁体贴我们这些臣子,今天风大也没让赶路,就是家人也不过如此吧。”
“那你刚才干吗还急着说回不了家?”佟国纲慢吞吞地问。
没等萨布素开口,索额图竟抢着说:“他哪儿是想家呀,还不是惦记他那个长脚婆娘!”
身为内阁大学士的索额图一向不苟言笑,今天这是怎么了?连佟国纲也觉得奇怪。却听萨布素怪声怪气地说:“当然啦,都快两个月了,能不难受?做梦我都梦见她好几回了。唉,今天还得一人睡这凉被窝。”几个听到这话的值夜亲兵都想笑,见萨布素大眼睛冲这边扫视过来,就忍住了。
索额图是有些反常。熄灯后,本已十分疲倦的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过去曾经历的那些往事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康熙八年,还是一名御前侍卫的索额图凭着自己是已故首辅大臣索尼之子、皇后之叔,更凭着自己出色的学识与才干,被刚智擒鳌拜、年仅十六岁的康熙皇帝封为内国史院大学士,成为权倾一时的朝臣。后来,皇后病故,她唯一的儿子二阿哥胤礽被立为皇太子,索额图自然成了储君的外祖父,更神气了。可物极必反,世上的事没有一帆风顺的。那个因为支持皇上撤藩而被提拔起来的明珠,与他向皇上推荐的原本是个穷秀才的高士奇,使索额图的位置受到不小的威胁。两人结成死党,一唱一和,当真把皇上蒙蔽了一阵。
第一章 尼布楚约(32)
我这是怎么了!索额图翻了一个身,暗笑自己老糊涂了。明珠已于去年被御史郭琇参本革职圈禁,高士奇也被罢官滚回浙江老家去了。如今朝中的大臣,熊赐履是自己人;太子师傅张英是个宿儒,一心一意辅导太子功课,从不过问政事;李光地一向为人谨慎,不多说一句话,对谁都是彬彬有礼不肯得罪。只有佟国纲是亲贵大臣,值得警惕。但这回佟皇后出事,给他的打击不小,根本不用分神去专门对付。啊,现在我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想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什么。反正太子最听我的话,将来继位为君后还得听我的!还有什么后顾可忧呢?放心地睡吧。
等等,不对!太子虽已十五岁,成人了,可皇上也才刚三十六七,正值壮年,并不老啊。自己却是须发皆白的人了,太子也许能等到他面南背北的那一天,可我老头子无论如何也等不到,等不到了啊……
第二天早上,刮了一夜大风的天空变成了一个万里无云的晴空。虽然天气依然干冷,但风已小多了。萨布素戎装依旧,佟国纲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索额图不像昨天那么随便了,他仍骑在马上,威严地喝令一声:“全体启程!”
只走了两个时辰,就看到皇上的行宫。所谓行宫,其实就是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搭了几个蒙古包似的大帐篷,而中间竖立着杏黄龙旗的那座最大的蒙古包,自然就是康熙的“行幄”,根本不能和北京郊区的沙河、南海子、西苑等行宫相比。
“本该为卿等接风,但宫里出了事,国丧期间,朕也只能遵祖制办,委屈尔等了。”
听了皇帝这话,已见过君臣的大礼的索额图他们重又跪倒,齐声说:“臣等不敢,为陛下效力乃臣等应尽之力,敬天法祖乃君臣共禀之德,恳请陛下收回前言。”
康熙走下御座,亲自把臣子一一从地上扶起,当他扶到佟国纲时,心里很难过,叹息一声:“国舅为国节哀,忍痛为朕办成大事,真是我大清功臣。朕这厢向国舅致谢了。”
“奴才不敢,这都是万岁龙威洪福,还有索相和萨将军的精谨勤劳,奴才只不过做了自己应做的……”
还没等佟国纲说完,索额图就抢着说:“万岁,这次功劳最大的可不是老奴。要不是萨将军率领八旗将士枕戈待旦,一直严密监视云集在尼布楚附近的俄军动向,恐怕俄国现在还在给我们施加压力。奴才汗颜先给萨将军请功!”
“好啊,朕早有此意,马奇,”康熙双眼向前寻找着。
“奴才在!”吏部尚书马奇赶忙撩衣跪倒。
“回京后你会同兵部和内阁,一起将萨布素和这次所有靖边有功将士按功论赏,从优擢升。”
看到皇上马上就给自己加官进爵,萨布素忙谢恩,还有点不好意思。他讲话惯用一种当下很少听到的老女真话,而且也不像其他大臣那样满口之乎者也,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奴才最初不过是个披甲,极卑微的,幸遇万岁简拔,委以要职,现在忝列黑龙江将军。即使奴才现在还是一个披甲,也会尽职尽责守卫东北边陲。因为这里不仅是我大清的龙兴之地,也是奴才和弟兄们的故乡,绝不容外夷侵占!奴才的阿玛额娘,还有不少旗下兄弟的父母妻儿就都埋在这片土地上了……”他说到这儿声音颤抖,但又随即笑叹一声:“奴才有时常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跟太祖太宗皇帝打天下,现在只好给万岁守江山了。”
第一章 尼布楚约(33)
“好,好一个守江山!但尔等要知,古人云创业难守业更难,绝非虚言。所以朕这江山可不是这么好守的。你们看噶尔丹,气焰多么嚣张,朕敢说,不出一年,他准会扯旗造反!”
“他要是胆敢造反,奴才就率兵平叛,先摘了他的狗头!”萨布素满怀豪情地说。
康熙回到御案后坐下,瞅了萨布素一眼,说:“光他一人造反并不足惧,只恐蒙古四十九旗也闻风而动,所谓‘一夫夜呼,乱者四应’,就像当年三藩之乱。只不过那次是在南方,这次却是北疆!”
“万岁不必忧虑,依奴才看,噶尔丹纵有不臣之心,他一条泥鳅也掀不起多大风浪。至于蒙古其他各旗,只要万岁恩威并用,奴才想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况且这些旗主有的与噶尔丹素有仇怨,不可能一下全凭其摆布。”
“索公剖析得有理,不过臣想,噶尔丹虽是一患,造成此孽者,其他旗主也有责任。比如土谢图汗,就是因他与噶尔丹争夺地盘才引起争端,后来打不过噶尔丹便要求朝廷庇护。其他各旗旗主呢,哪个不是欺软怕硬见风使舵之辈!都为本旗牛羊、土地计算,今天跟你是‘盟友’,明日摇身一变成死敌;现在向朝廷纳贡称臣,将来难保没有异心,到时再防范则为时晚矣!”这个讲话的官员瞅着有点面生,他暗自回想着。
“噶尔丹的势力范围在西北,不过,‘西’是外强中干,‘北’才是真。他还能依仗谁?除了我们北边那个大邻居,再无第二个。”康熙吩咐一个太监去拿几个杯子。
“你们看,”康熙拿了三个茶杯摆在御案上,“这是我大清,西边是噶尔丹,这个最北边的是沙俄。俄国对我朝向有野心,这回他在东北没捞到多少便宜,绝不会善罢甘休,可能会打中部和西部的主意。”说着他把“俄国”往西移动靠近“噶尔丹”,又将“噶尔丹”向南推进直逼“大清”。“噶尔丹有了沙俄的支持就会向东南进犯,而只要他稍一得手,俄国就会出兵支援,还要重新侵占东北大片土地。假如噶尔丹被咱们打败,他也很有可能北窜,逃往俄国。那时俄国肯定跟我们要条件,以坐收渔翁之利。”
众人听了无不义愤,萨布素最为激烈:“他想得美!俄国还要提什么混账条件,咱们就绝不答应!”
“那还用说,”索额图捋着银髯:“可是这样一来,正称了老毛子的心,他就可以站出来正大光明地支持噶尔丹,同我们撕破脸皮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
康熙一抬手,正要说什么,突然看见佟国纲低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便问:“舅舅,你有什么见解吗?”
佟国纲一拱手,可还没开口,帐篷外又发出那令人心战的,像千万只恶狼聚在一起齐声嚎叫的声音。在大风中,御帐发出一片嘎吱吱的响声,木支架猛烈地摇晃着,使人觉得整座帐篷马上就要被风卷走。
康熙仍面不改色地端坐案后,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恐惧的表情,声音仍旧那么和缓:“这种风是从俄国北部一个叫西伯利亚的地方传过来的,朕这次巡视塞外,发现今年蒙古各部的饥荒就是由此寒流而发。唉,朕虽已派出户部的人去赈济,可还是冻饿死了二百多口。这是天灾,朕没办法。只是直隶自入秋以来滴雨未下,大片大片的庄稼颗粒无收,真是史所罕见。你们几个是从直隶过来的,那儿的情景都见到了吧?”
第一章 尼布楚约(34)
“是,万岁。我们路过直隶时也是风沙天,狂风大作,四野无人。奴才想这次空前的旱灾也跟西伯利亚寒流有关。且直隶靠近京师,不同于北部边地,是全国最重要的一省,还请万岁及早解救。”佟国纲这时才讲话。
“朕已免了被灾州县今年及明年上半年的钱粮,并下旨给直隶巡抚于成龙在重灾之地赈济粮米,勿要饿死一人,但这根本达不到!”说着,康熙的脸上掠过一片乌云,叹息一声:“户部的库存已经不多,跟噶尔丹开战是早晚的事,需要有足够的钱粮做后备,眼下直隶的旱灾又迫在眉睫,众卿看有何良策?”
“臣想先从户部提二十万两银子赈济直隶,另外陛下可在江南地区适当调整赋税,在百姓们能承受的情况下酌量增加一点,等平定了噶尔丹再减去,不知此法可行否?”一个也在上书房担任师傅,名叫徐元梦的官员说。
马齐先看了一下康熙的脸色,然后提出异议:“徐大人提的不错,江南确是富饶之地,只是地方上一向不安定,风俗浇薄,人心险恶。去年就有湖北督标的叛乱,过去又曾是南明小朝廷旧地,人心很难降服,一下子增加他们的赋役,请陛下恕奴才个罪,那不就像在布满干柴的房顶上生一把火,一点就着吗!”
“二十万两银子救灾,杯水车薪,徐大人真会讲笑话!不过徐大人没干过地方行政,也没在户部待过,此言也还有情可原。倒是马齐的想法叫老奴奇怪——如今三藩平了,郑成功早死了,郑经也归降了,皇上又举了博学鸿词科,那帮江南读书人也早臣服了。即使有几个贼心不死,比如顾亭林那样的,也不过缩在老窝里发几句牢骚,写几首逆诗,已造不成什么大浪。再者皇上前几次减免赋税都是从江南开始的,现在朝廷需要他们出力了就不成?真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在没讲出自己观点之前先给别人挑一番毛病是索额图议政时的习惯,包括康熙在内的君臣对此早习以为常,只有萨布素第一次参加这种“御前会议”,没想到索额图在皇上面前说话竟也这么飞扬跋扈,心里就很不受用,又见马齐红了脸,便说了一句:“马部堂这也是为江山社稷和万岁爷着想,即使所言有不当之处,也是一片衷心诚意,还请万岁和索相体察!”
“对,对,”索额图很快地转了一下眼珠,笑道:“马大人、徐大人还有萨将军都是一片耿耿忠心,令老臣可敬可佩。”他对康熙说:“奴才见他们几个说的都有道理,但又都似未能概全,奴才愚钝,实难再进良策,还请万岁圣裁!”
一听这话康熙的目光又黯淡下来,他换了一个坐姿,重新抬头审视着众人,一会儿他的目光停在徐元梦身上:“就按徐爱卿说的办吧。不过二十万两是少些。这样吧,再从朕的内务府中支取十五万两,和那二十万两加在一起去济灾,国库就不要动了。这十五万是朕平时节省下来的,虽不多,好歹也是个补给。众卿看呢?”
众臣忙齐声山呼:“皇上圣明!皇上万岁!”
“既然没有别的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康熙往椅背上一靠,对索额图说:“你们从尼布楚赶来还没休息,今儿就到这儿吧。”
“万岁且慢,奴才还有一事!”佟国纲突然跨出一步说。
“舅舅请讲。”康熙的脸色非常和悦。
佟国纲看了看帐内的大臣,咬咬牙说:“奴才想跟万岁单独禀奏。”
第一章 尼布楚约(35)
“哦。”康熙坐直身子,心想许是佟国纲要跟自己说什么私事,便说:“那舅舅先歇一会儿,待会儿再来见朕。”
“万岁误会了,奴才要奏报是与己无关,乃是国事。”佟国纲看出了皇上的想法,急着解释说。
“既是国事,他们都不是外人,舅舅缘何要避开众人呢?”
“奴才不是信不过各位大人,实是事关机密,请各位大人海涵,见谅!”佟国纲对众人连连作揖。
“那好吧,舅舅留下,你们都跪安吧。”康熙吩咐。
众大臣面面相觑,他们虽然相信佟国纲的话,可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什么事这么神秘?但他们不敢抗旨,叩头跪安陆续退出。只有索额图临出去时狠狠地瞪了佟国纲一眼。
侍候的太监也出去了,帐内就剩下君臣二人。“你说吧,”康熙催促道:“尽量简短些。”
“是,皇上奴才觉得这次奉旨谈判,虽然事先与索相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可总觉进展缓慢处处受阻。俄国对我们的情况好像了如指掌。所以奴才很是疑惑,不知是不是使团中有人向他们提供了什么。”
康熙并没感到意外,说:“用小恩小惠拉拢人是他们一贯的做法。使团中的人多而杂,出个把奸细也在所难免。现在谈判已毕,此事无需再提了。”
“不过从沙俄掌握我方材料看,提供情报者绝非一般兵丁奴役之辈。因为俄国人知道的东西太详细了,就连我们几个主要谈判成员的性格嗜好好像都很清楚……”
“啊?”康熙大吃一惊,问:“难道是使团官员,我大清朝臣?”
“不,万岁,奴才决非怀疑这些大人!他们是万岁精心挑选的人,受恩深重,怎敢有差。”
“那你疑的是……”
佟国纲压低嗓音道:“启奏万岁,奴才是觉得那两个西洋传教士靠不住,他们可不是咱大清之人啊!”
“哦——”康熙长吁一口气,也轻声说:“你得拿出真凭实据,否则只能算臆测。纵有纰漏,人家老远从欧洲来中国,只这份辛苦,咱们就该包容一些。”
佟国纲觉得皇上有些过于宽纵,没有说话。聪明的康熙从他脸上读到这层含义,一笑说:“你可以秘密查访一下,但不要惊动其他人,尤其是夷人。朕看让索额图等一起查证,如何?”
佟国纲想了想说:“索相在朝中政务繁忙,他年岁大了,这次对沙俄谈判消耗了不少精力,奴才怕他力不从心。萨布素精力充沛,且久与沙俄作战,可与奴才一起协查。”
“萨布素?也好,他很忠诚,而且办事粗中有细,确实合适。”康熙很满意,又叮嘱了一句:“此事一定要秘密进行,勿让他人知晓,切记,切记!”
“喳!”
十天后,康熙皇帝返京。

中午,宫里的嫔妃和皇子们都在午休,太监和宫女们也停止了干活走动,紫禁城里就显得越发冷清。胤禛没有惊动自己的保姆和太监,一个人拿了本《大悲经》悄悄溜出西二所,往东经过百子门,来到御花园。他进了御花园内的千秋亭,坐在冰冷的石头凳上,轻轻打开一卷《大悲经》默念。
虽然是中午,可太阳还像捉迷藏似的躲在云层中不肯向人展示它的身影。天空苍黄昏暗,不时刮过一阵凉风,摇曳着御花园里的枯藤残枝微微摆动,只有几只落在松树枝上的麻雀,偶尔扑扇两下翅膀,兜个小圈儿,给这死气沉沉的园子平添一点生气。
胤禛出生的那一年,也就是康熙十七年,正是平定三藩之乱战役中最艰苦、最惨烈的一年。当时,吴三桂已在湖南衡阳称帝,清军和叛军都在湖南摆开阵势,准备进行一场大会战。这是决定双方成败的最关键一役。所以十月份,皇十一子胤禛的出生,也并没有使忧心忡忡的康熙皇帝感觉到什么特别的惊喜。不过清宫有个规矩,早殇皇子不载入宗室玉牒内。因为胤禛出生时他上边只有三个哥哥还健在,这样一来,出生并不算早的胤禛倒成了“四阿哥”,捡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便宜。偏巧胤禛出生几天后,皇贵妃佟佳氏的女儿死了,就这样,还没断奶的胤禛被抱到景仁宫,接受这位陌生的养母抚养。
第一章 尼布楚约(36)
而当时包括康熙在内的人们都没注意这些,他们只将目光紧紧盯着在湖南苟延残喘的吴三桂和另两个藩王。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个普通宫人乌雅氏生的这个孩子,将来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远远要比那个吴三桂多很多!
这些都是后话,可胤禛这十二年是怎么过的啊!那年,襁褓中的四阿哥同其他小皇子一样,“有奶便是娘”,并不懂得什么身份贵贱。况且在等级森严、礼数繁多的皇家,受各种宫规所限,生母想与自己的孩子见上一面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所以在胤禛幼小的头脑中,除了那位穿着龙袍、高高在上的父皇,这个时常陪自己玩耍嬉戏、温和可亲的皇贵妃,就是他在宫中唯一的亲人了!而生母呢?诞育儿子的当年,她只被封为德嫔,在宫中几个有头脸的主位娘娘中地位最低!她算什么,她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名字,一个虚无的符号。及至胤禛渐渐长大,他更知道了,这位尊贵的养母是一等公佟国纲的女儿,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也正因为此,才能由贵妃进皇贵妃,再进皇后,而且还能领养别人之子做自己的孩子……
于是,胤禛心甘情愿地做佟贵妃的儿子,有时他甚至想,自己如果有这样一位出身高贵的母亲该多好!要是那样,自己还会像现在这样被人瞧不起,只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四阿哥吗?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这种出人头地的想法越发膨胀、强烈。但——
但是,佟皇后死了!
这件事给胤禛的打击,实在不可估量!
他那颗原本争强好胜的心,一下变得寂寞、苍凉,甚至脆弱了……
这大概就是他长大成人后依然落落寡合、烦躁易怒的原因之一吧……
这童年留下的创伤啊,竟伴随了爱新觉罗?胤禛的一生!……
“看什么书呢?这么专心……”
听到声音,胤禛急忙合上书,站起来四下张望。
这时康熙有点后悔,自己应事先和胤禛打个招呼,哪怕咳嗽一声也好。瞧他那惊慌的样子,就像一个在森林里听到危险信号的小动物。望着儿子惊惧的目光,康熙心头泛起一片怜爱,又见他只穿了一件长夹袍,便解下自己穿的一袭深蓝色长毛貂皮大氅,亲手给儿子披上,半嗔半爱地说:“这种天气,穿这么少要着凉的。你嬷嬷怎么也不管你?西二所还住得惯吗?”
胤禛当然不敢说自己是偷着跑出西二所的,只向父皇请了个安。或许是由于紧张,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揣在怀里的那本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康熙先是一愣,然后抢先一步,赶在儿子俯身之前把那本书拾了起来。他掸了掸书上的浮尘,翻到正面,几个烫金大字在灰色封面上十分醒目——《大悲心陀罗尼经》。康熙暗吃一惊,一边不动声色地慢慢翻看着,一边问:“这个,你看得懂?”
“今天是皇额娘的‘七七’,儿臣到这儿给母后超度亡灵。”
康熙听了心头泛酸,赶忙将身子扭过去,不看儿子。他今天上这里来也是为缅怀哀思的,但并不是为佟皇后一个人。前年,养育康熙长大成人,并将他培养成一名合格帝王的皇祖母孝庄太后,就是这个月份去的。庄太后为大清江山忍辱负重、呕心沥血五十余载,辅佐了三代帝王,教养护佑了两位冲龄幼主——顺治皇帝和康熙皇帝。尤其是康熙的成长,更饱含了皇祖母的心血和汗水。他处理的每一项政事,无一不是皇祖母在背后给予着鼓励和支持。作为一位大国之君应有的风范,也是祖母严格训练要求的结果。康熙父母早逝,幼时没有从父母身上得到的关爱却在祖母身上充分享受到了。千言万语,也难以尽述这种感戴。
第一章 尼布楚约(37)
康熙转过身,望定面前这个儿子。四阿哥的母亲毕竟还健在啊,而且也是个地位不低的皇妃。四阿哥这种悲痛正常吗?像他这种年龄,本不该这么忧郁沉重啊!
康熙重新由头到脚将儿子打量一番,见胤禛穿着月白色长袍,腰上只系了根杏黄大带。带子上光秃秃的,没有佩戴香囊、荷包、玉佩等任何一件饰物,简朴中显出几分板滞。胤禛在父皇明澈的目光的射视下有些紧张,本来就低垂的头更沉了下去,眼睛拼命盯着脚下那由各色鹅卵石铺成的花型路面。康熙刚才想对儿子说的一句什么话不知怎么忘掉了,他噤了一会儿,手下意识地摸到自己腰部,突然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掀起来一瞧,原来是自己儿时就一直随身携带的一个绣花荷包。康熙解下荷包,上前扳过儿子的肩膀说:“胤禛,抬起头来!你看这是什么——”胤禛忧郁地抬起头,顺着父亲的手望去,原来是个小巧玲珑的绣花荷包,粉红色的荷包中央绣着一匹扬蹄奔驰的小白马——胤禛与康熙皇帝一样,都属马!
康熙手擎荷包,动情地说:“小马驹离开老马后仍要跨越高山峻岭、草原险滩,不能总呆在马槽里悲叫嘶鸣。如果你真想让你在天有灵的皇额娘放心,就要像这马儿一样,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好,胤禛,打起精神来!这个荷包,阿玛就送给你了!”
听了父亲语重心长的教诲,胤禛心里热乎乎的。他跪下来,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荷包叩头谢恩。然后起身,把荷包系在腰间。由于紧张和激动,他满面潮红,手也不大听使唤,动作显得很笨拙。他想再说几句感恩的话,却怎么也张不开口,着急和激动又使他差点落泪。一直默默观察着儿子的康熙见强忍着内心的悲喜哀乐,紧绷着的面颊不让感情流露,既感慨又有些疑惑,继而隐隐升起一丝不快,觉得这个孩子有点太……想到佟皇后临终时的遗言,康熙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从衣内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哎呀,差点忘了,裕王和索额图他们现在大概正在乾清宫候着呢。他便不想再在这里停留,意欲离开。可看到儿子那双红肿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可怜的依恋之色,又有些不忍。他上前轻轻拍了拍四阿哥的肩膀,尽量用一种温和随意的口气说:“初六太子和大阿哥要去南海子狩猎,你也跟他们一起去吧。别在乎射中多少猎物,开开眼界也是好的。去瞧瞧热闹嘛。这么一个人闷在深宫里,时间久了会生病的。”
“咚——咚——咚——”高高的神武门上传来五声深远悠长的更鼓声,笼绕着夜深人静的紫禁城。这时,一盏白纱灯轻悄悄地闪出西二所,像大海中的一束渔火。在漆黑寂寥的皇城宫街上流动,一直拐进隆宗门。第一位皇子已经来到上书房读书了!
顾八代在执事太监的引导下,一脚踏进上书房,眼前的情景很令他感慨。六年了,每次授课,四阿哥总是到得最早的一个!其他皇子虽然也很聪明,却没有四阿哥这么坚持刻苦。就是宫外民间的读书人经常起这么早的也不多见。刚才自己入宫时还看见有的值夜小太监还靠在廊下柱子边打瞌睡呢,四阿哥毕竟是皇家骨肉、金玉之身啊!
顾八代的先祖早在清朝还未创建时就已经在关外跟随努尔哈赤争战了。因此顾八代年轻时被特招入太学,与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一起读圣贤文章。后来三藩叛乱,顾八代又跟随西征大将军图海夺取了被吴三桂占领的江南数省市,参赞军务。一次大战过后,许多将军都因掠夺民间财物、调戏妇女等违纪行为受到处罚,只有顾八代因廉洁奉公受到褒奖,被提升为皇帝的侍读学士,后又奉旨教授皇子功课。不过顾八代生性耿直,不喜权变,为此得罪了不少同僚,索额图也不大喜欢他。所以尽管他是皇子的老师,但地位远不如另几位皇子师傅,像张英、李光地、徐元梦等。其实以他的才华、人品、资历,早就该登堂拜相,授大学士了。
第一章 尼布楚约(38)
在上书房的所有先生中,胤禛最敬重的就是这位顾先生。记得有一次皇上来上书房检查功课,一时兴起,讲了段《易经》,但中间一节出现了一个口误,当时几位上书房大臣都在,但没人敢提出,只有顾八代当众指出并纠正了皇上的话语之误。自此以后,胤禛便折服了这位身材不高、相貌平平的顾师傅!
在太监们摆放文房四宝、端上香茶点心、安置好烧炭火盆的当儿,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都陆续进了书房。只差八阿哥胤禩还未到。顾八代正要遣人去问,外面进来一个太监,给顾八代请安道:“大人不用等八爷了,刚才里头传过话来,说八爷染了风寒,今天不能来了,可能这几天都要调养。最近日子的功课就由八爷的伴读代做。”
“知道了。”顾八代略一摆手,让那人退下。那太监刚一出门就肆无忌惮地嘟囔着:“呸,穷酸!这么冷的天巴巴儿跑来送信,也没个赏头!”
屋里的人自然不会听到。今天的课是讲诗文。诗文不像经史那么枯燥,老师有发挥的空间,学生听着也有兴趣。顾八代微笑着打开一本《唐诗汇编》,让七阿哥胤祐先来读一首唐代诗人李颀的《送魏万之京》。胤祐是阿哥们中胆子最小的一个,一听要自己朗读,还没张口,脸就红到了耳根。他踌躇了一下,怯生生地小声念道——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
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好,七爷读得很好,比以前有长进,声音再大点就更好了。”顾八代称赞了几句,转向学生们:“李颀的诗后世评价一向很高,像这首七律,虽是写送别,却与他以往写惯了的边塞诗不同,但在风格上与其他众多同题材诗作相比,亦有其独特之处。阿哥们已经读过不少唐诗,谁能试着剖析一下此诗啊?”
五阿哥学的是满文,自然讲不出什么,正当胤禛凝神思索的时候,三哥胤祉已朝先生点头示意。
胤祉比胤禛大一岁,已经娶妻成家。他平时最好读书,精通诗词歌赋,人看上去十分儒雅清明。康熙为此也很喜欢皇三子。胤祉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我以为李颀此诗所以被历朝誉为佳作,主要是以炼句和情景交融见长。至于风格,独特之处甚多。在唐送别之作中,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比,他显得持重深沉;与李白之《送汪伦》比,它显得古朴典雅;与王维之《送元二使安西》比,他显得含蓄委婉,可谓独具一格,不同凡响!”说完,他得意地望了望兄弟们,等着师傅的评赞。
“三爷这段至评,可谓别开生面,令人叹服。哦,四爷也有什么高见吗?”
“刚才听师傅和三哥讲的都很在理。我是在想,李颀以边塞诗见长,这首送别诗写得极其工整自不待言,抒发的也是悲秋之情,但若同他的那些边塞诗相比,却并非上乘之作。”
“啪!”胤祉把书重重地往桌上一摔,很不高兴地撇着嘴。同太子一样,他也很瞧不起四弟,他气呼呼地说:“那你倒是说说,这首诗怎么不好?”顾八代治学多年,也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此诗提出异议,他不动声色地说:“四爷请讲,老臣愿闻其详。”
若在以往,胤禛可能会同三哥闹气,但是今天他竟忍住了。胤禛不像胤祉说话那么铺陈排设,旁征博引,开门见山地说道:“此诗有雕琢痕迹,像‘催’字和‘向’字就很明显……”胤祉马上反驳道:“唐代诗人哪个作诗不仔细推敲!老杜就说‘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见炼句的重要。我倒以为这两个字正是李颀此诗的妙处所在。它有理有警,意味隽永。”接着又开始引经据典,什么“声调最远,品格最高”,什么“风骨高华”,还有什么“发调既清,修辞皆秀”……
第一章 尼布楚约(39)
胤祉终于滔滔不绝地说完了。顾八代本想总结一下前边的讨论,然后转入下节。但见胤禛直看自己,好像还有话说。顾八代知道,在诗文辞赋方面,四阿哥根本不是三阿哥的对手,这次是怎么了?难道真“语不惊人死不休”,偏要争个你死我活吗?
其实顾八代想错了,胤禛并没有接着阐述他原来的那个观点,而是问了个同这首诗不大相关的问题:“请教先生,李颀隐居东川多年,对学佛参禅、求贤炼丹颇为沉醉。像他这样一个佛道兼修的衣冠居士,怎么会做出这么多首边塞诗呢?”
皇四子新近喜好上佛学,顾八代是知道的。但今天这个问题却令他有些意外。怎么回答这个与众不同的阿哥呢?顾八代想了想,笑道:“阿哥这一问可难为老臣了,以老臣浅见,其实不光李颀,像王维王摩诘,也是个正宗的佛居士。潇洒放荡,不拘一格,这正是盛唐气象啊!盛世兴文教,唐诗集历朝诗作之大成,盛世诗文又为唐诗顶峰之顶峰。除我大清盛世,再无其他历朝可望其项背了。”
一直没言语的五阿哥突然说:“皇阿玛平三藩、复台湾、抗沙俄,只差西北未定,那时咱大清版图定能超越盛唐,使中华一统!”听提到西北,顾八代的心头一沉。他是经历过平三藩的人,知道战争的残酷和难以预料。当年平三藩靠的是图海老将军。如今老将军和许多名将都已作古,西北的噶尔丹比三藩更难征服。如果皇上决意与噶尔丹开战,那么这次会任命谁为征讨大将军呢?……
胤禛很喜欢顾先生的课,当然也有他不太想上的课。自从那次顶撞李光地后,再见到这位先生,胤禛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的,十分别扭。那天他在奉先殿跪了大半夜,后来实在坚持不住,终于低头认错,请求父皇宽恕。得到的答复是:“去给李先生赔礼,看他原谅不原谅你!”胤禛不敢再违拗父命,第二天就撅着嘴,绷着脸,向那个他不喜欢的人赔了一个并不庄重的礼。
虽然这件事的结局还算差强人意,但康熙并不指望这孩子短期内能有什么长进。然后佟皇后过世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胤禛突然改变了淘气好动的小男孩儿心性,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不但每日来上书房仍是最早的一个,修文习武也十分认真刻苦,从不偷懒懈怠。康熙暗暗观察了好一阵儿,发现四阿哥在私下倒也遵规守矩,再没做什么越轨之事,确比以前大有长进,心里略觉踏实。当然,若说他对皇四子已十分放心,那又言过其实。毕竟,这“喜怒不定”四个字在皇帝心中还很难挥去。
其实胤禛倒不是不爱念书,他受不了的是宫里黯淡冷清的气氛、死气沉沉的生活。他只想冲出重重深宫,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马驹,放任无羁地奔向自己心中向往的浩荡大地。可是,这可能吗!
今天,皇上又临驾上书房。行礼已毕,皇上对阿哥们训谕了几句,就翻出他们的功课,一一查看。也许是儿子们那些幼稚拙劣的字体难以入眼的缘故,皇上似乎不太满意,便命李光地当众运笔以为示范。本来李光地的书法在汉大臣中是不错的,可众目睽睽之下,又有皇帝在前,受宠若惊的他十分紧张,连长长的袍袖甩进砚中沾了墨汁都没发觉。多亏康熙发现,马上让他停了笔,否则李光地会更加狼狈。
康熙亲切地走上前,本想对他的宠臣安抚几句,突然发现四阿哥胤禛正在暗自偷笑,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不禁气上心头,但没有立刻发作,思量了片刻,突然打下主意,沉声吩咐道:“四阿哥,去,帮李先生把袖子挽起来,以便运笔。”
第一章 尼布楚约(40)
胤禛吃惊地望了望父皇,撇撇嘴,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心里老大不乐意。
“快去!”父皇的声音是那样严厉,又是那样不容置疑。
等胤禛真的走过来,要给李光地挽袖子,李光地倒不知所措了,愣了一会儿,突然跪下,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地说:“皇上,臣不敢!臣不敢!”他连连叩头,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康熙示意这位臣子起来,又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住想返身离去的胤禛。他又看了看其他同样目瞪口呆、浑然无知的阿哥们,回到座位,语重心长地说:“书法乃六艺之一,古人所谓心正气和,指实掌虚,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所以练笔也是洗心。朕看你们堂上所书之字大多不佳,皆为心中毛躁,不能专一所致。李爱卿,你继续吧。”
李光地感到一股麻热从脚底涌上头顶。他长长吸了口气,推开刚才写的字,重新提起笔。胤禛也跟了过来,敬畏又有些好奇地托起李先生的袖子。可不知是自己的手不听使唤,还是李光地的身子仍在抖,胤禛觉得那袖子像活了似的在不停地动着,他不由向李光地投去匆匆一瞥,这才发现,他的额角都是汗,可他的神情十分宁静,甚至带着几丝忧伤,有一种令人神往的气韵在他脸上流动,让观看的人也不免心生感叹,仿佛也随着他的气息运腕行笔。胤禛垂下眼睛,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手也不感到晃动了。
大约在这节课快结束的时候,康熙又趁热打铁,对皇子们说了下面这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凡人孰能无过?即以朕而言,所言所行也常有所误。但人有过,多不能自己承认,更不要说改之。所以圣人言,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若过而改之,即有自新牵善之机。所以人以改过为贵,希望朕之此言,对尔等有所醒悟!”
胤禛早就听出来了,父皇这似是对兄弟们的训教其实全是对自己一人讲的。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是当着众兄弟再给李光地道一次歉表示悔过吗?也许皇阿玛正是此意,但这绝不可能!不要说眼下自己并无过错,就是那时在书房里无理取闹后,他又何曾当着众人的面对李光地赔礼,对父皇认错!他那极高极强、有些古怪的自尊不允许!胤禛使劲抿了抿嘴,低下头,桌上摊开的《易经》还未合上,他正瞥见了书里的这句话——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看来今天皇上此举不但巩固了自己目前在朝中的位置,也为日后的升迁提供了一个有力的砝码。就是四阿哥那副样子挺可笑,不过今后对他也要注意些方法,不要再和他直接冲突了。”出了上书房,李光地一边走一边兴奋又有些得意地想着,快走到金水桥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个小跑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追自己。他转过身,居然是四阿哥微喘着跟了过来。皇四子看李光地停下,并不多说什么,拿出一封信笺直冲冲地往李光地面前一递:“你落的东西。”感觉奇怪的李光地接过信,心想这会不会又是这个皇子搞的恶作剧。“多谢阿哥,是谁让你……”他请着安说,可再直起身子,四阿哥早就没影了。李光地笑着摇摇头,抽出信来,展开一看,笑容马上消失了,惊得一激灵。怎么,他还活着!那个姓陈的居然还活着!……他强忍惊慌,咬牙看下去——
不孝学识庸浅。稚名得谬通籍,性复刚愎寡合,不能与俗俯仰。老年兄以桑梓巨望,道貌冲和,折节下交,谬以远大相许。不孝亦不自量其瞀暗,思托附骥尾,相与有成。每探赜析微,穷极理性,罔问晨夕。自谓针芥之投,庶几终始也。岂意彝章易探,初终殊态,狡忮其心,险幻其术,几陷不孝丧身覆巢而不悔也,呜呼痛哉!不孝释系之日,不胜愤懑,号于有司。然粗述想负大略尔,其余不可告人之隐,犹未忍宣于众也。而老年兄怙终迷复,善于饰非文过,不稍自加咎省。窍恐不孝虽钳口结舌于绝域,而乡里愤悱,朝绅公论,从此而起,九皋闻天,或至对簿指摘,则交谊瓦裂,厚道陵替。由后追昔,岂不怆然?
是以修书谢绝,兼布腹心,或年兄戒迷复之凶,敦报德之火,溯泉荫之本源,悔下石之机智,补牍详陈,无所隐讳。免冠引咎,积诚动天。圣必加其逊让,朝野亦颂其义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则改过不咎,有光古人。不孝虽已割席,敢不特在下风,以承嘉誉。
李光地早已一阵眩晕,又羞又恨,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这信攥成一团,想丢进河中,突然想起这是御河,他又感到一阵心悸,强忍了耻恨,跌跌撞撞,丧魂落魄地向南走去。
冬日的河水,就要封冻了……
雍正前传 第二部分
第二章 绝域苍茫(1)

转过年关,到了春天,噶尔丹终于不想再同大清继续绕圈子了。五月他借口追击仇人喀尔喀蒙古,率军二万,举兵南下,深入内蒙古乌珠穆沁地区,大肆杀戮抢掠牧民人畜物资。促使噶尔丹这次行动的直接原因是俄使戈洛文写给他的一封信。信很短,但极富煽动性——
博硕克图汗,根据我至尊的大君主沙皇陛下谕旨,现令汝集结所部全体官兵,武装进攻喀尔喀蒙古。俟自战事一起,我沙皇陛下方面也将发动同样的武装进攻,并给予军队、枪炮之援助。彼时众蒙古领主将被我方官兵击溃,汝亦将如愿矣。
这封信正中噶尔丹的心怀,他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想投靠沙俄、倚仗俄国支持已非一天两天了。如果真能同俄国订立军事同盟求得援助,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俄国人还真够朋友,想必出手也十分大方。尽管直到现在噶尔丹还没看见俄国的一兵一卒,一枪一炮!
另一个鼓动着噶尔丹不断膨胀的野心的是他那强悍祖先的一段辉煌的历史。噶尔丹的祖先,北方蒙古的瓦剌部落,在明正统年间进攻大同。明英宗皇帝亲征,结果大败,还被瓦剌部追到土木堡生擒活捉,成了俘虏。在这更早的元代,他的祖先的铁蹄甚至跨过了小亚细亚,直踏进中欧的土地。作为铁木真的后代,噶尔丹当然有他祖先那股勇猛无畏的气概,喜欢冒险,欣赏血流成河的生杀场面。但他似乎忘了,现在的清朝并不是过去的明朝,而今天统治万邦的康熙皇帝更不是那个昏聩的明英宗。历史,永远是运动着的。
今天又是一个大朝之日。辰正时分,康熙已坐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下的盘龙御座上,手里拿着那张刚从乌尔会河以六百里加急递上来的战报。康熙刚才正在乾清宫里间的东暖阁里给皇子们讲授西洋算法,又是举例又是测量计算,正在兴头上,这份十分扫兴的战报就很不是时候地呈了进来。驻守在乌尔会河的理藩院尚书阿喇尼本来是奉命于河的上游负责跟踪侦察之职,但被噶尔丹的掠夺挑衅行为所激怒,竟只率六千军兵违令轻战,去偷袭噶尔丹的兵营,结果失利。噶尔丹不但毫发未损,气焰反而更加嚣张了。
“亲征!亲征!朕一定要荡平噶尔丹,肃清朔漠!”沉默了良久的康熙突然“霍”地站起身,说出了他早就想说的已憋在心中很久的话。群臣还没见皇上在朝堂上这么激动过,刚一愣,又立刻“啊”地清醒过来,扑通扑通在丹陛下跪满了。
康熙的情绪还未平息下去,坐下来微微喘息着说:“都先平身吧。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不错,平三藩、收台湾、御沙俄,朕都没有亲征,但那都是边荒之地啊。可这次,噶尔丹的军队已距我京师不足七百里!七天前顺天府就有奏报,称京城米价暴涨,人心惶惶。朕若再按兵不动,只怕会出更大的乱子。到那时,即使朕不流亡,怕也难以保全诸位爱卿,朕岂能坐以待毙!”
索额图毕竟是首辅,他冷静地想了想,出班向上叩拜道:“万岁此言过于危言耸听。噶尔丹尽管猖狂,却骄横浮躁,又疏于谋略,不过是一介武夫,何劳万岁深入不毛,大驾亲征。”
康熙显然不满索额图的表述,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半恼不恼地说:“噶尔丹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几年了,他一直向朝廷索要哲卜尊巴活佛和土谢图汗。一会儿要我朝调停争端,一会儿又要我朝‘拒而不纳,擒以付之’,却从来没有真心投诚过!土谢图汗想来也算一方诸侯吧,都被噶尔丹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朕也只好牛刀小试一回,压压他的气焰,以长我大清威名!”
第二章 绝域苍茫(2)
“臣以为万岁说的固然不错,噶尔丹看去似像亡命之徒,实则十分狡诈,诡计多端。正因其狡猾多变,还请万岁慎言亲征。”另一名大臣也出班跪奏。
“为什么?你讲清楚!”
“这很明了。皇上您一亲征,声势过于浩大,容易将噶尔丹吓跑。我们又要徒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去与他在沙漠瀚海捉迷藏。与其那样劳师动众不如利用噶尔丹人马骄纵的弱点,诱敌深入,然后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全歼!既省我国家财力,又扬我天朝国威,岂不两全其美!”
康熙低头想了想,心里已基本赞同这位大臣的建议,但又不肯轻易就范而降低自己帝王的尊严。他走下御座,在殿内踱了几步,又给群臣出了新的难题:“他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朕不亲征,朝廷必得派将迎敌,你们想想,这前军主帅,该任命谁较为适宜呢?舅舅,你说说看?”
佟国纲正听刚才那位大臣抑扬顿挫,猛不丁皇上点到了自己,忙跪下说:“奴才愚钝,尚未想及这点。若说领兵打仗,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就非常英勇善战,堪当此任。但北部俄国狡诈不定,东北地方的防务一时还离不开萨将军……”
“你说的这是外省,朝内就没有人吗?”
“哦……有,也有。”
“等等,让朕来猜一猜,你说的是不是他啊?”康熙说着已踱到一名身着麒麟补服的武将面前。众臣一看,原来是领侍卫内大臣费扬古,都不禁相互会意一笑。费扬古自幼从军,在康熙十三年就参与了平定三藩之乱,曾转战江西、湖南数省,确是位帅才。看来这次战役主帅的人选已经快定了。
“万岁且慢,奴才不配率兵讨寇!”谁知,费扬古的大嗓门使刚刚平静下来的君臣又是一惊。
“怎么,到了这个境地你还谦虚什么?”
“不,奴才不是谦虚。”费扬古叩了个头,扬着脸大胆地说:“而是此番战事关系重大,关乎朝廷声誉体面,非奴才之辈可以统御。所以刚才万岁还要亲征御敌,但亲征亦有诸多不便之处。奴才是想,以往万岁平三藩、收复台湾,挂帅的都是我朝王公,如安亲王岳乐、简亲王喇布。故此奴才以为万岁可遵以往成例,从宗室中选派一人,不劳万岁圣体,也可壮朝廷雄威!”见皇上面色平静,费扬古又说:“如果万岁以为可行,奴才已为万岁想好一位。”
“讲——”
“裕亲王。”
“好你个费扬古,胆子不小,居然向朕举荐起亲王来了。”康熙笑着说,大概意识到这话有些随便,在庄正的朝堂上显得不太合适,马上改颜严肃地问:“费扬古此议,卿等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行,裕亲王确是最佳统兵人选。”
“奴才赞同。裕亲王深孚众望,贤明朝野,为我大清柱石,最当挂帅出征!”
“臣以为再无一人比裕亲王统兵御敌更为适宜,请万岁早做裁选。”
听到满朝都是附和的声音,康熙笑道:“看来是朕脑子慢了,怎么就没想到王兄呢!现成的统兵元帅嘛。朕决意,就请王兄代朕亲征!”
“皇上且慢。”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话的裕亲王福全走出朝列,朝康熙一揖拜下,说:“刚才诸位大人言过了,臣以前从未涉习军务,自幼弓马生疏,根本不是领兵打仗之材。还是由费扬古这样深谙军务的人统兵为好。其实朝中也并非乏人,说到战事,两位舅舅也曾有亲身经历,还有侍读学士顾八代,以前在平三藩时也有不俗战功,都是臣这样的井底之蛙所望尘莫及的。请皇上三思。”
第二章 绝域苍茫(3)
康熙听他说完坐回到御案后,端起案上的茶杯叹了口气又放下,沉下脸来,颇为不快地说:“唉,朕要亲征,卿等阻劝,选派将帅,又都推来让去,不肯为国宣力。奈何我朝中众卿,就无一人敢在困境之时站出来支撑大局,奋勇当先!”
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这几句话还真管用,康熙说完,果然有不少人脸上现出惭愧的表情,福全脸上表情更是讪讪的。他知道此时国家的危急和皇上的不易,但他确实没打过仗,要担当这么重大的责任,使他不能不有所顾虑。然而,当康熙刚说完,他就毫不犹豫地跨前一大步长跪下去:“皇上,您不要说了,刚才是臣不好,辜负了您对为臣的厚望。为臣不才,愿为国尽忠!为皇上讨逆!”
“好,到底是二哥,谅朕之苦心!那么既然内举不避亲,朕还要向你这大元帅推荐一员小将,做你的副手——你的侄儿,大阿哥胤禔。”
福全听了很是意外,他不太想让这个侄子当自己的副手,但是他刚才把话说得那么满,现在也只有叩下头去,答应了皇上提出的这个附加条件。
古往今来,北京城总是一个空气最敏感的地方。这次噶尔丹在蒙古东扩西杀,更把北京推到战事的前沿。于是平时那些闲谈好事者不停地往京师百姓的耳朵里煽风点火:什么噶尔丹是魔王转世,带了几十万妖兵,怎么烧杀抢掠,吃人宰人;罗刹国又支援了他多少火枪大炮,来了多少大鼻子洋鬼子;阿喇尼的兵与噶尔丹大败后又怎么丢盔卸甲地逃了多少里……搞得人心惶惶,米价暴涨,不法商人乘机牟取暴利。盗贼草寇趁火打劫,更增添了局势的混乱不安,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听到顺天府的这些奏报,康熙知道不能再拖延了,得马上出兵。他任命皇兄和硕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皇长子胤禔副之,皇弟恭亲王常宁、简亲王喇布、信郡王鄂札会同舅舅佟国纲、佟国维随军参赞军务。十月初六,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康熙皇帝身着明黄缎地、上绣五彩云纹,前后各绣五爪金龙,配以紫貂披领,专用于参加重大典礼的朝服,亲临太和门。臣公们已整齐安静地排列好位置,诸皇子王公左侧站立,各部朝臣居右。福全已顶盔贯甲,收拾整束。在他身边站的,就是大阿哥胤禔。胤禔今年十八岁,却高福全一头。他长得肩宽膀厚,十分高大威猛。他的嘴唇边已长了一层细软的绒毛,还算不上胡须。正因为是皇长子,他才受到康熙的另眼看待,被委以重任,派作福全副手随二伯出征。他们的身后,密密层层地排列着精神饱满、整装待发的八旗将士。只听太和门外钦天监官员朗声高唱:“吉时已到——”顿时午门上鼓乐齐奏,响彻云霄。福全整整甲胄,大步拾极而上,至皇帝近前,双膝跪下,叩了三个头。康熙从一名礼部官员捧着的托盘上取过那个用黄绫包裹的“抚远大将军”印,端详良久,然后轻轻俯下身,庄重而激动地将这颗象征此次战役最高指挥权的金印授予跪在脚下的裕亲王,同时和蔼地说:“朕就等皇兄的捷报了!”已接印在手的福全觉得手中这颗印的分量太重,简直压得他要站不起身,讲不出话。还是康熙扶了他一把他才立起身,大声宣誓道:“臣定不辱使命!不平灭逆贼,决不还朝!”接着大阿哥也跪了下去,康熙同样俯身把另一颗“副元帅”印交给胤禔。此时康熙比刚才授印给福全时少了几分温存,多了几丝严厉。在递交帅印的时候,他用极轻微而严厉的声音告诫皇长子:“裕亲王是你伯父,你需时刻听他调遣,如稍有不协,坏朕大事,休怪朕不念父子之情,大义灭亲!”胤禔看着父皇的眼睛,哆嗦了一下,点点头,接过大印。
第二章 绝域苍茫(4)
最后,在太和门左右,各有一名满汉赞礼郎用两种语言高声朗诵皇帝写给抚远大将军及出征将士的赠诗,题为《命裕亲王帅师征厄鲁忒锡之以诗》。这些礼部赞礼郎平时不干别的,就是终日朗读祝文,练音发声。只见他们运足丹田,声音洪亮,精气十足,把这篇御赐诗诵得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以至于下边的文武群臣和讨伐大军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群情十分激昂。
万国勤怀保,三阶愿治平。寰中皆赤子,域外尽苍生。小蠢忘巾并冒,天心解斗争。执迷思梗化,伐罪事专征。武略期无敌,王师出有名。亲藩分金夫铖,长子拥麾旌……
在铿锵有力的诵唱声中,福全率八旗大军出了太和门,踏上了奔往乌兰布通的征程。康熙也登上卤薄大驾,带领众皇子朝臣一直将福全大军送出东直门,方才止步回转。喧腾的东北城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胤禛随父皇兄弟送完了伯父大哥,返回西二所。可他刚走到西华门,被原来在景仁宫当差,现已提升为康熙亲随太监的梁九功拦住,传皇上口谕:
“皇上有旨,皇四子胤禛立即往乾清宫见驾,不得迟误,钦此!”
胤禛从地上站起身,问道:“梁公公,皇上是只传我一个人,还是别的阿哥都传?”
“好像只召四爷您过去,没有听见传别的阿哥。请随奴才来。”
胤禛跟着传旨太监一路走来,心里很是惶惑,乾清宫是行重大典礼、朝会和进士殿试的地方。平常皇上召见众兄弟都在乾清宫东暖阁、上书房或养心殿等小殿室,根本不用乾清宫正殿。今天既非父皇母妃圣寿,也不是自己的生日,一个极普通的日子啊,皇阿玛却为什么要在乾清宫单独召见自己?啊,这一去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是福是祸……
一路上脑子不停转动的胤禛来到乾清宫,雕龙御座上却是空着的,不见父皇。胤禛照例撩起衣袍跪下,等着太监进里间禀报。跪在漫着黑亮亮的金砖的地面上,胤禛不安分地抬头仰望。他以往入乾清宫也不过是随众人上朝叩头行礼走过场,从没像今天这样仔细端详这座内廷最大的宫殿——两只金饰太平有象身上各驮一只景泰蓝宝瓶,稳如泰山般立于皇帝宝座两旁;一对亭亭玉立的仙鹤高傲地扬起头,仰天长鸣;金黄色的香亭里燃着檀香,升起的袅袅青烟恰如一层云雾,衬绕着金漆屏风前的盘龙宝座,仿佛天宫一般。什么雍容、华贵、富丽、庄严,一切词汇在这里都被挤压了,显得那么笨拙粗劣。胤禛凝望着御座,一个以前从没有过的大胆臆想竟从内心深处悄悄钻了出来,坐在那上面会是什么感觉?……
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打断了胤禛胆大妄为的胡思乱想,康熙升座了。胤禛用极标准的仪姿利落地向上请了一个安,又伏身叩拜:“儿臣胤禛叩见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没有更衣,仍穿着那件崭新的明黄色五爪金龙朝袍。他向下望了望,吩咐梁九功:“给四阿哥赐座,赐茶。”
胤禛谢恩,侧身坐在绣墩上,轻轻抿了一口茶,心情略有平静。
御案后的康熙慢慢翻着上书房呈上来的四阿哥的窗课本子,说:“前日顾八代对朕讲你现在已学会做诗了,课业也大有长进。朕就特意取来看看。不错,这里有首诗写的确实很有味道。朕最喜爱的就是这首《春园读书》,‘声韵流畅,沉稳工巧’,你师傅评的不差。刚学做诗就能写出这样的习作,很不容易!”康熙今天兴致很高,讲到高兴处,竟情不自禁地把儿子写的诗吟诵了出来:“一片芳菲上苑东,昼长人坐落花风。蒙茸细草侵阶绿,浓艳夭桃映阁红。香惹游蜂窥几席,晴薰舞蝶傍帘栊。韶光脉脉春如海,讽咏芸编兴不穷。”
第二章 绝域苍茫(5)
康熙诵读时,胤禛已恭敬地站起身,等父皇吟罢,才侧身落座。康熙放下本子说:“既然是讽咏芸编兴不穷,朕今天倒要考考你,看看你诗文的真功夫!”胤禛一听父皇突然要考他,心里立刻像撞进一头小鹿“咚咚”乱跳,目光慌张,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在一起。康熙吸取以前查考功课的教训,温声安慰儿子:“你不用紧张,朕其实只想同你一道切磋诗文,将你平时在上书房学过的功课再运用一遍就是了。诗的题目……”他向四周巡视一番,目光落到墙角挂的一个八棱花面旋转的自鸣钟上。对,就用它。“来,老四。”康熙亲切地叫过儿子:“你看,这架自鸣钟设计十分精美,每到正点时刻,它会自动发出悦耳的声响,如鸟儿啼鸣,朕很喜欢。现就命你以此钟为题,赋一首五律,先不限韵。你可要仔细推敲,不必着急。朕还有几份折子要看,等这钟的长针转过半周,朕再出来欣赏你的大作。”康熙温和的话语一点不像一位高贵的帝王,倒像一个普通百姓家的父亲在与儿子拉家常儿。胤禛看不懂钟表盘上的拉丁数字,也不知大针过半周后是什么时候。他见钟盘上还有一个比大针短而粗的小针,两个针似乎都静止不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这怎么就能分出时辰?小针比大针短,那么小针转的时间大概也比大针短喽。他这么胡乱猜测,于是鼓了鼓勇气,问:“皇阿玛,若这短针过半周后儿臣就将诗做完呢?”“傻孩子,那就要到第二天了,你要在这儿过夜吗!哈哈哈。”康熙开心地笑了,他跟四阿哥在一起还从没有这么开心的时候。胤禛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好了,此钟构造以后让白晋给你讲。现在你不要再想其他,好好构思。朕相信你一定会为朕献出佳作!不过父皇也不让你白费脑筋,若为好诗,朕必赏!”康熙鼓励道,并把最后几个字说得很重。说完他习惯地拍拍胤禛的肩膀,对儿子点点头,就进了里面的暖阁。偌大的乾清宫,又只剩下胤禛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当胤禛再次抬头的时候,康熙已换上一件胡蓝色的苏锦缎夹袍微笑着坐在上面,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位慈蔼的父亲。当胤禛要呈上做好的诗时,康熙摆摆手,示意儿子自己念给他听。胤禛忙定定神,调整了气息,可还是用了一种自己都感觉奇怪陌生的腔调拘谨地读道——
八万里殊域,恩威悉咸通。珍奇争贡献,钟表极精工。
应律符天健,闻声得日中。莲花空制漏,奚必老僧功。
“噢?”康熙听完后问了一个与考题不相关的问题:“朕并没有讲此钟之由来,你怎么知道它是异邦贡品?”
“回皇阿玛,儿臣见此钟精工巧制,华美异常,鸣声清脆,不同凡响,又带有异域风貌,似非我中华产造。故儿臣猜想此钟为外邦朝臣进贡之物。”胤禛恢复了平常的声音,流畅恭顺地答道。
“啊,算你有眼力,此钟正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赠朕的礼物。唉,说来可叹,法兰西蕞尔小国,制造工艺竟如此精良;而我堂堂大清,竟无一人能打造此物,连仿制也没有,还不如一个红毛夷狄!不过我东土文明终究博大精深,非外邦蛮夷所能比拟。……朕看你这首诗就写得很好,不但对仗工整,喻义也很深刻。尤其是最后的两句,犹有趣味。难为你小小年岁,能联想至此,确是下了一番功夫!”
第二章 绝域苍茫(6)
和所有少年一样,胤禛渴望得到长辈的夸奖与垂青,况且这夸赞来自自己威严的父皇,更令他受宠若惊,有种意想不到的激动和兴奋。但他那喜悦的心情只停留了片刻,就被皇帝的另一句话冲跑了:“然此诗虽佳,但其多写贡献,而对器物本身未细刻画,似与原题不甚相符。若想补救,朕看你只有再做一首了。”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成心难为人吗!胤禛垂下脸,不吭声。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在乾清宫,不可放肆,就又马上装做无所谓的样子,恭敬地答:“是。”但不满的表情没完全收住,遗下的一小部分还是被康熙发现了。康熙笑了笑说:“不是朕要故意为难你,你若要精熟诗律,必得下此苦功不可!朕想你已做出的第一首并不太费力,那么这第二首对你来说更应是轻车熟路,水到渠成了。”
热忱的话语果然很奏效,顷刻间胤禛又在雪白的宣纸上洒落下一篇水墨淋漓的行草。康熙走下御座,抚平纸卷观看。胤禛平时练就的一笔书法颇见功力,而且不知是父子血脉相通还是他有意临摹,那一笔一画间隐隐还有康熙自己字迹的影子。诗曰——
巧制符天律,阴阳一弹包。弦轮旋密运,针表恰相交。
晷刻毫无爽,晨昏定不淆。应时清响报,疑是有人敲。
“好!此诗以钟声报时为主,深得要旨,这才是真正的‘咏自鸣钟’。老四,你这笔字练得漂亮,朕看比朕当年的书写都耐看。朕还有一问,你做此诗后,可有何感触?”
胤禛几乎不假思索,从容答道:“禀皇阿玛,年前顾师傅在书房讲授唐李颀诗《送魏万之京》,其中诗末二句为‘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儿虽不才,也知此二句的警策之深。今父皇令儿臣做咏自鸣钟诗,题虽不同,意却相近。儿臣必将上面警言永存于心,时刻鞭策自己勿近声色犬马,少行嬉戏游乐,以至荒废学业,是为不孝!”
听四阿哥第一次这么完整、镇定、懂事地答出这一大段话,康熙先是惊奇地瞪大眼睛,后来又将这惊喜的目光转到宫内正中的最高处“正大光明”匾上,沉默片刻,突然高声称赞:“好,这才是朕的儿子,我爱新觉罗的后代!这是朕迄今为止所听到的最满意的回答!”胤禛也没料到父皇会这么褒奖自己,这也是他听到过父皇对他的最好最高的夸奖。他眼睛发热,差点落泪,声音也变得极不平稳:“儿臣无能,万不敢当,只想……只想今后再不给皇阿玛丢脸了。”“给朕丢脸?”康熙反而奇怪了,他转过身,双手扳过胤禛的肩头问:“老四,你说什么呢?你又没做什么不妥之事,哪里想出此话?”“有的,皇阿玛。”胤禛低了头,脸很红,声音小得像蚊子:“那年在上书房,当着众位师傅和朝臣,儿臣把‘苛政猛于虎’,错背成‘苛政猛于暑’了……”
康熙松开手,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回到御案后,呆坐着,脑中闪出了佟皇后临死时的病弱身影。其实这件过去一年多的小事康熙早把它忘了。可这心事沉重的孩子居然还要提!那可是他最无颜面的一件事啊!可见这孩子心太重,说得严厉些,就是心太窄!他的心像是水晶玻璃做的,落不得一点灰尘,受不得一点刺激;心头一旦出现伤痕,便很难愈合。这不就是佟皇后临终前最忧虑和放心不下的吗!作为父亲,康熙有责任让儿子脆弱的心变得坚强,狭隘的性子变得宽阔!尽管这也许很难、很难……
第二章 绝域苍茫(7)
胤禛见父亲表情忧虑不定,目光凝固了似的,很是惊惧,以为自己又讲错了什么,忙跪下叩头:“儿臣该死,儿臣该死,儿臣多嘴了。请父皇息怒,保重圣体。”
一种带着苦涩的怜爱从康熙心头轻轻泛起,他换了一个口气,平静地摆摆手,和缓的声音里透着沉重:“起来吧,胤禛,你……你长大啦,——朕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恼呢。朕刚才说有物赏赐,那就言出必行,决不失信于吾儿。梁九功,你把东次间那几件东西取来给四阿哥。”
“喳!”
看着小太监进去了,胤禛又叩头道:“儿臣愚笨,课业都是仰仗皇阿玛训谕和顾师傅的点拨。今觍颜受赏,内心甚愧。如果皇阿玛要赏,就将赏物赐予顾师傅吧。”
“上不忘君父,下念及师长,果然是长大了!顾八代朕另有安排,今天这几样物件只能赐你一人。”这时梁九功从里面捧出一个蒙着黄布的托盘,在四阿哥对面肃然而立。康熙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显得庄重严肃:
“这里有一尊‘欢喜佛’,你要将此佛供于你寝室之内,到时自会得到神佛保佑。还有一本法国传教士带到中国的《人体解剖学》,太子、大阿哥和三阿哥都已听白晋神甫讲过了,你自己回去后先翻阅一遍,看不懂的地方先记下,到时朕会再请白晋给你讲的。就这样,你可以跪安了。”
胤禛再一次伏地叩头,接过赏物,起身时才感到头昏脑涨,刚才那一刻仿佛是梦境,可他不知为何又朝高高的“正大光明”匾望了一眼,才轻步退出乾清宫。而后面,是康熙皇帝久久凝注的忧思的目光……
胤禛端着托盘出了乾清门,沿西一长街返回西二所。长长的宫街寂寥无人,一眼望不到头。胤禛心中既紧张又兴奋,就像请着一位真佛,脑子也随着脚步在不停运动。虽然自己平时迷爱佛经,外面的寺庙也访过不少,可这“欢喜佛”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知是何方神灵,皇阿玛还非要自己供在寝室内。《人体解剖学》又算什么珍本?以前好像有所耳闻,似乎是西方一本与医科有关的书。然而为什么要自己和兄长们都去读,难道它比《论语》、《诗经》还珍奇?他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好奇,就忍不住掀开黄布盖——
这座佛像好奇怪!其他佛像都雕一位释者,可这尊佛像却有两个身型,一大一小两位紧紧贴靠在一起,脸上表情也没有一般佛像的慈祥,而是显得那么狰狞和惨烈。胤禛又拿过那本书,只随便翻了一页就吓得“叭”地合上了,上面画的人的身体怎么都给切开了?!
夏末的紫禁城比起北京城来略显凉爽,可胤禛已经觉得后背有点微潮了。他是个很修边幅的孩子,于是加快脚步,想赶回西二所让保姆给换身衣服,免得让汗渍留在身上。当他踏进百子门的一刹间,仿佛得到什么心灵感应似的,一下子明白了父皇刚才招见赐物的意图,脸刷地红了,心怦怦怦怦几乎要蹦出来!
又过了五天,还是在乾清门的汉白玉石阶下,身着石青五爪龙褂的四阿哥胤禛面北背南向着内廷东西六宫的方向跪下,恭谨而又有些害羞地听内务府大臣朗声宣读皇帝圣谕:“今令皇四子胤禛纳内大臣费扬古之女那拉氏为皇子福晋,择吉日完婚,钦此!”

福全领大兵出发后,康熙左思右想,非常担心噶尔丹闻风而逃,再与清军玩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派遣御前侍卫马武追赶上已经出了古北口的福全,指示他遣使与噶尔丹假意和谈,以将其稳住。第二天,康熙又以“巡视边塞”为名启程北上,试图接近前方战场。因为总的说来康熙对没有打过仗的福全还不十分放心,还是想自己亲自指挥这场即将开始的大战。
第二章 绝域苍茫(8)
十五日,领侍卫内大臣阿密达带了十几名护甲和一封福全写给噶尔丹的信,渡过萨里克河,来到了屯扎于巴尔台的噶尔丹行辕。噶尔丹大营正磨刀霍霍,战前准备得热火朝天。一群群身着生铁甲,皮肤粗黑的蒙古兵有的在调试大炮,有的在搬运弹药,还有的擦拭鸟枪,磨刀磨剑。行营里,大捆大捆的弓箭钩矛各自分类捆扎在一起,挤挤扎扎小山般的堆在兵营各处。还有数不清的弹药、粮草也都堆在外面,使得宽阔的军营变得十分拥挤。向大营西北望去,好像立着一堵厚密的黄色的墙。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成千上万只高大的骆驼,有立有卧、有趴有跪。骆驼是西北各民族在沙漠中必不可少的行路工具。但这乌兰布通地界山险水急,林密谷深,不是这些大家伙的用武之地。噶尔丹带这么多骆驼来有什么用?阿密达默默想着,向里面的中军大帐走去。
噶尔丹的中军大帐在营房最深处。通禀后,阿密达被请进大帐。帐里的人还不少,坐在正中的噶尔丹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未戴盔冠的头上扎着十几条小辫子,圆胖脸,一对小眼睛永远半眯着,遮住里面阴险的目光。倒是坐在噶尔丹右下首的那个人更引人注目一些。她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蒙古女人,头戴一顶红色的姑姑冠,身着绿色镶黄边蒙古袍,眉目清秀,面色红活,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与彪悍的噶尔丹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个与周围环境气氛极不协调的女人就是噶尔丹的妻子阿奴。但是且慢,如果你再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阿奴纤细的腰间竟也配着一把蒙古战刀,她那双美丽的杏核眼也并非平静如水,而是时不时闪出一股股冰冷的杀气,令人不敢久视。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焦黄脸的汉子立在噶尔丹左侧,他只穿了一件宝蓝色的蒙古高领长袍,身上没带任何兵器,显得比他本民族的人文静儒弱一些,这个人就是噶尔丹最喜爱最信任的大臣,谋士丹济拉。另有八九个体格健壮、膀大腰圆的蒙古少年环立四周,他们是噶尔丹的孩子。
噶尔丹接过福全写给他的信,一眼没看就交给丹济拉,因为他根本不识汉文,只用生硬的汉语问阿密达:“康熙大皇帝的圣训吗?裕王什么意思,是向我下战书吗?”
不管噶尔丹这蹩脚的汉话是不是客气,阿密达还是以礼答复道:“皇帝陛下因闻博硕克图汗素与土谢图汗等七旗喀尔喀兄弟不睦,竟闯入汛界,扰乱地方,出言不逊。今命博硕克图汗速退回原属地,不要再轻举妄动。至于土谢图汗,自食其言,内相构怨,托征厄鲁特部起兵而使喀尔喀百姓流离皆其之过。皇帝陛下已责令其改过。我皇上统御天下,顾念苍生,所以对于土谢图汗,其部内穷困之民赈以米粮,而严责其兴戎之罪!”阿密达说完,目光直视噶尔丹,看他作何反应。
噶尔丹却面无表情,猜不出他心里到底想些什么。终于,他瓮声瓮气很傲慢地开口了:“既是这样,就烦劳贵使转奏大皇帝,喀尔喀人是我仇人,因为追他们我才闯入汛界。这是我们蒙古草原内部纷争,请大皇帝不要插手,还是把土谢图汗交给我们,由我厄鲁特部自己处置!”
果然是桀骜不驯,口出狂言。阿密达针锋相对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州万邦的百姓具为国家赤子,皇上不会抛弃任何臣民。博硕克图汗如能思皇上夙昔爱养之恩,来求归附,皇帝陛下也仍会一体恩养。但若继续犯境作乱,荼毒生灵,我陛下也绝不手软!”
第二章 绝域苍茫(9)
“这么说来此番你们朝廷诸路大军云集,而且内大臣们也到了,都是冲我噶尔丹来的了?我听说土谢图汗的儿子噶尔旦台吉也在军中。好,很好!来吧,都来吧!请你给我转告裕王爷和大皇帝本人——你们应该听说过,当人抓住一只老鼠的尾巴时,那老鼠尚且咬人的手指。我噶尔丹并非老鼠,现在统领十万大军,我有什么可怕的!”噶尔丹改用蒙语狂恶地叫嚣着。
阿密达想不到这么快话就讲到尽头,无奈地站起身,正色告诫道:“我陛下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既这么说,就不要怪我朝弃尔不顾,而是你噶尔丹自绝于大清,自绝于万民!我会捎去你的话,但你最后必将后悔的,请你好自为之!”
“随便,悉听尊便。”噶尔丹狞笑着,还是依礼将阿密达一行送出营盘,回来后大声吩咐:“请胡土克图活佛!”
几日来带领僧人为噶尔丹诵经祈祷的西藏喇嘛、大活佛胡土克图进到帐内,双手合十,对噶尔丹行礼道:“再需十日,经文诵毕,佛祖显灵,士气大作,博硕克图汗必将功垂边域。”
“好,佛爷连日辛苦,等我大败清军后,一定重谢活佛。”噶尔丹安抚寒暄着,亲自为大喇嘛敬上一盏酥油茶,又问丹济拉:“沙皇陛下那边有什么音信吗?”
丹济拉摇摇头,缄口不语。
奇怪,噶尔丹疑惑地心中自语:戈洛文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沙皇陛下要调集俄国军队与我一同进攻,怎么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堂堂大国还会骗人不成!阿奴看出丈夫的心思,说:“俄国虽然强大,可汗也不能死指望他们。即使老毛子没诓咱们,也难保他们那里闹出什么乱子,顾不上咱们。我看大汗应该计划周全,甚至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噶尔丹爱惜地瞅了阿奴一眼,平时只知她骑马挥刀、张弓放箭不亚于男子,没想到胸中竟有如此谋略。他向前探身亲热地拉住妻子的小手想表示什么,见胡土克图在座便又有些不自然地松开手,正襟危坐地说道:“哈哈,夫人说得在理,那么你看我们应几日进攻?”
阿奴嫣然一笑:“大汗若择良辰吉日为何不问活佛?”胡土克图忙攥紧手中念珠,低眉垂目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沾刀兵,请大汗夫人体谅。”
“那好吧。”阿奴快言快语地说:“既然佛爷不好说,我来讲,若要取胜破敌,今日当攻!”
“今日,是不是有些仓促?”
阿奴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娓娓说道:“大汗不要忘了,满洲八旗军历来能征惯战。不要说当年女真的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位大汗,就是今日在位的康熙皇帝,也深晓兵法,用兵如神。他这次派遣的武将费扬古,就是一员不好对付的猛将。我们以往在大沙漠、大草原上跑惯了,而据探子侦得,这乌兰布通地形复杂,不比平川。所以我们应趁现在清军未到之时抢先占据有利地形,不要被清军咬住尾巴撵上,那可就大大不妙了。用那些汉人的话讲这叫兵贵神速。我讲的可对,丹济拉?”
“是,夫人。”丹济拉没有血色的嘴唇张了张,像一个久患未愈的病人。他向噶尔丹建议:“大汗,我们那上万头骆驼也该及早行动,这十多日它们已适应了环境,不日就可应战。”
“其他需用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禀大汗,毛毡、箱垛、钩矛、矢枪均已备齐,军士们也训练得更加精熟。那些清兵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绝闯不过咱们这个新阵。对,这个新阵法也该有个名字才好,请大汗起一个阵名。”
第二章 绝域苍茫(10)
“嗯……骆驼是这阵式的主角儿,我看就叫‘骆驼阵’吧。”
“骆驼阵听着不太雅,干脆简短点,就叫‘驼城’岂不更好。”
“好,还是夫人的叫法雅致。其实什么称呼倒是次要,此役定叫清军困死驼城,有来无还,哈哈哈哈!”仿佛马上就要看到清军战败的惨相,噶尔丹拍着粗壮的大腿,狂妄地大笑。
胡土克图活佛手里还在飞快地转着佛珠,面无表情,终于停下沉声问:“若清军支撑不住,与大汗讲和,大汗当如何行事?”
噶尔丹又是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到底是活佛,出家人,慈悲心肠!想讲和?也成!除了让康熙汗割让半壁江山给我,再无二话可言!既然他们爱新觉罗可以以一个小小的女真部落从李自成手中夺过明朝的江山,我们为什么不能坐上金銮殿!哈哈哈哈……”
胡土克图看了噶尔丹一眼,仍平静地说:“大汗之雄心固令人振奋,但目前坐掌天朝的康熙汗聪明英睿,连其对手俄国人都赞其英明,非以往历朝入主中原之君可比。”
噶尔丹收了狂傲,目光阴沉,说:“我本不想与康熙汗为敌,可这都是他们逼的!”他又开始咬牙切齿,圆脸上的肉扭曲着,变得十分狰狞。“本来嘛,我在外蒙清扫部落并没碍他的事。他们却收留我的仇人,专门跟我作对!我噶尔丹是个直性子,谁对我好,我就向着谁,管他是中国皇帝还是俄国沙皇。谁要想找我的麻烦,让我不痛快——”他抓起一盏奶茶狠狠向地上砸去,杯子“啪”地摔个粉碎。“我叫他有如此杯!”
“啪!”费扬古向自己坐下的马胯狠抽一鞭,那匹矮小却矫健的蒙古马飞跑了几步,追上前面的裕亲王福全。
“王爷!”费扬古在马上横鞭一揖:“依奴才看咱们这种速度可不行。”他扬起马鞭朝前方指了指:“都走了十天了,我们还没走出直隶,说不定噶尔丹现在又窜到哪儿去了。”
福全勒住缰绳,让马慢步走着,说:“你说得自有道理。其实我也早想过。可我们这数万大军,粮草、辎重、兵械、火药,陆陆续续全跟在后面呢。走快了粮草供给难以接济。如今这个脚程已经不慢了。”
“臣知道,王爷。可臣听派出去的探子报,位于萨克里河沿岸的乌兰布通主峰非常险要。奴才是担心此兵家必争之地被噶尔丹抢先占据,那时他就可以反客为主,跟咱们叫板了。臣想大队人马不好提速就暂且断后,臣先率五千兵马作先锋,提前抢占了乌兰布通主峰。”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福全连声说:“上次阿喇尼败北就因噶尔丹所激才造次轻战,结果匹马无还!噶尔丹奸恶狡猾,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臣看费扬古所提可以试试。”佟国纲加了进来说,他声音低沉,脸上多了许多皱纹,显得比以前苍老了许多,再也没有了原来那种精气十足、高傲冷硬的模样。他的兄弟佟国维也在一旁附和道:“王爷不必担心,费扬古将军并非阿喇尼,他提出此议就肯定有把握。我看可行。”
福全本想坚持,见两位舅舅都表了态支持费扬古,一贯忠厚的他也就不再专断,说:“好吧,就依你们。不过大队人马尚离不得费扬古,你还是随大军行动吧。传我将令,以参领格斯泰和统领迈图为正副先锋,率五千甲士,以六百里速星夜急行,抢占乌兰布通主峰,以候大军。但万不得先同噶尔丹交手开战!”福全传令之后掉转马头,向队伍后面走去。
第二章 绝域苍茫(11)
“王爷您去?”
“我去看看大阿哥。”
胤禔坐在一辆青顶马车里,摇摇晃晃地跟在队尾。他正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之际,隐隐听外面有人叫他,他打了个哈欠,命马夫停车。仆人将车帘撩起,他看见裕亲王和两位国舅都站在车外。本来刚出发那几天胤禔也是骑马的,过了三四天胤禔最初的新鲜劲儿渐渐变淡了。几日来满目都是漫漫黄土和低矮稀疏的灌木,颜色除了黄就是灰,连一点草原上的绿影子都没见着。不但路途乏味透顶,吃的也是缺油少肉、寡淡无味的军粮,连茶水都没有。自幼在紫禁城长大的胤禔哪里受过这个!他以前也曾跟随康熙骑马射猎,但那不过是消遣娱乐,至多就是锻炼一下筋骨,艰辛度比这种真正的行军差远了。他并没有病,只因受不了这个罪,才借口马不听驾驭,改乘了马车。好在这次物资供给比较充裕,马车倒也准备了几辆。想必是福全临行时特意给大阿哥预备的,他知道胤禔大概坚持不了多久。
胤禔跳下马车,装出一副轻松之态,向伯父和两位舅爷答礼。福全见他两颊潮红,眼睑低垂,知道他一定在车中打盹了,关切地说:“这车里到底还是透风,阿哥要是困了就下来走走,这么就睡了易受风寒,若因此有个闪失我等无法向皇上交代。”
“我只是在车里养神,并没睡着。”胤禔揉揉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果然觉得比在车里晃荡着精神了许多,口气也变大了:“二伯,您是打小看我长大的,自我记事起好像还没闹过什么病,身子骨挺结实。您的厚爱我谢领了。我这就换马骑。”
“三军现在要加速前进,这些军马不比宫中养的那些御马老实,都是些生驹子,脾气大,性子暴。你骑不了就别勉强,我再派人护卫你慢慢走。”福全不放心地说。他跟侄子说话较直,也不讲究什么措辞。
胤禔听了果然把脸拉长了:“二伯这话侄儿不爱听,我是皇阿玛的儿子,爱新觉罗的后代,哪能这么没刚骨!要是我再坐马车,该有人以为我这个皇子受不了苦,在偷闲躲懒呢。你们大家听着,从现在起我再不坐马车了,就和大家一样骑马奔驰到乌兰布通。两位舅爷爷可以作个见证,我胤禔再坐马车走一步,就不是皇阿哥!”
“大阿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福全的脸沉了下来。
“谁跟你闹着玩儿啦,我胤禔说到做到!对了,二伯,我前一段坐车是因一直没有良马可骑。我看您骑的这匹‘草上飞’像是匹良马,您要心疼我就借侄儿骑一段吧。”胤禔似乎没注意伯父的表情,嬉笑着说。
“大阿哥果然好眼力,一眼就能相出良马。可是阿哥骑了此马,王爷临时难以配到合适的坐骑,也无法指挥三军。王爷的意思是阿哥是金枝玉叶,此番随军行动已属不易,再不好出半点差池。万岁爷和皇太后还盼着王爷阿哥早日得胜还朝呢。”说话的是佟国维,他见胤禔太过分了,而福全又不好当众同侄子争执,就不失时机地出面解劝。
“还朝?还没到战场,就想着回家,你真是越老越有出息!”佟国纲说话还是那么倔,好在大家都习惯了,佟国维更是习以为常,他悄悄对哥哥朝胤禔努努嘴。“这么着吧,殿下,你若真想骑马,就先骑老臣这匹‘雪花青’吧。”佟国纲爱抚地捋了捋马的鬃毛,说:“这马虽然老了点儿,但性情温和,行路平稳,比较适合阿哥骑坐。”见胤禔不言语,他又问福全:“王爷您看呢?”“你们瞧着办吧。”福全只是冷冰冰地搁下这一句话,就跨上马转回到队伍的前方。
第二章 绝域苍茫(12)
此时,在直隶省滦平境内的官道上,黄土飞扬,一队人马急匆匆地飞驰而过。马上的人衣冠鲜明,行色匆忙。为首的却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就是从京城来的太子胤礽和三阿哥胤祉。因为在京城接到祗报,康熙为督促福全大军随后也紧跟其北上,却不料走到隆化患病滞留于城中,两个皇子是特来探望父皇的。
胤礽圆圆的脸庞,尖下颏,肤色细腻红润,一望而知是在绮罗丛中长大的。在所有皇子中,胤礽的容貌最像康熙。尤其是他那蝌蚪一样黑亮亮的眼睛,几乎同康熙一模一样,显得比他家族人的眼睛大而有神。再加上那细密的长睫毛,一双弯弯的新月眉,更加清秀俊美。不过细看他的目光中缺少康熙皇帝的那种庄重平和,倒是多了几分娇贵与傲慢。
“今天这天儿瞅着真净亮,天高云淡,风和日暖,难为老天爷长眼啊。”胤礽显得十分欢快,坐在马上对胤祉说:“老三,你的诗文在咱们兄弟中是数第一的,连皇阿玛都时常夸赞。现在能不能赐我一篇大作,也让哥哥在这路上一饱耳福啊,哈哈哈。”
略显文弱的三阿哥胤祉苦笑了一下,道:“我文章再好,也难逾越二哥。何况现在尚不知皇阿玛御体如何,谁还有心思做诗!”
“这么说是我造次了,真瞧不出咱老三还是个大孝子呢!”胤礽撇了撇嘴,漂亮的面孔有些扭曲:“那你怎么刚出京城就直嘀咕,说什么老四在家娶媳妇办喜事,倒叫我们来这荒郊野外的地方受罪。还说见了父皇就马上返京,一刻也不留。这话可是有的?”
尽管胤祉平时讲话出口成章,回答父皇师傅查考时对答如流,口才极好的一个皇子,眼下却不敢和太子辩解。他骑在马上默然不语,只管走路,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
见胤祉无语,胤礽心中暗笑,也不瞧他,漠然看着前方的路,说:“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临走前两天张英师傅在上书房跟我说,近一段四阿哥的诗写得很下了一番功夫,有几首万岁爷都瞧上了。我一听就为兄弟你急,谁不知道你皇三子是饱读诗书的阿哥,难道这个诗词状元还让他老四夺去不成?”
听太子这么说,好像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胤祉也只好搭讪着说:“多谢二哥关爱。天外有天,本不稀奇。况小弟学识原本粗疏,怎么好意思在兄弟中争第一,当状元。”
“说到底你还是谦虚,大哥就不像你这样,人家可知道争先不落后,结果当了副元帅,现在比咱们都风光!要是都像你这么蹑蹑蛰蛰的,再好的事情也轮不到头上!”
大阿哥胤禔的副元帅明明是皇上亲自任命的,胤礽却说是争来的,这显然是对这一位置的安排不满。大概是太子自己想坐这个位子,瞅大哥得到了眼红而生妒,没准还做过大元帅的美梦。胤祉不动声色地想着,故意把这个敏感的话题转到别处:“二哥你说今天咱们能不能到隆化?我看可够呛。”
胤礽从怀里掏出一块镶金缀玉的西洋怀表看了看,又抬头望望天色:“如果能赶到的话怕也已是夜半时分了。但我的意思最好是趁今天天气晴和快些赶路,再迟些皇阿玛更心焦,你我也要挨骂了。”
康熙皇帝病了,病得很重。白天躺着昏昏沉沉地做梦,总梦见头上有一片浓墨似的乌云飘飘下坠,突然变成一块厚硬的铁板压在身上,压得自己透不过气;一会儿又化成一团黑雾,丝丝缕缕地缠绕在身体四周,渐渐渗入体内,如幽灵般撕扯吞蚀着五脏六腑,直到醒来时冷汗淋漓,浑身打战。到了晚间便又睡不着,想着就要同噶尔丹交锋,不知福全有几多胜券在手,能不能大获全胜,一举歼灭西北叛乱,还草原以安宁?又挂记着自己不在京师,皇城是否安静,会不会有恶人乘机闹动暴乱……经常是这么身燥心烦,焦灼不安,彻夜难眠。
第二章 绝域苍茫(13)
淅淅沥沥,窗外好像下起了雨。康熙睁开眼睛,见室内烛光闪动,午时的迷梦又做到了夜间。太监梁九功和魏珠赶忙将皇帝头上那块早已焐热的手巾取下,另换了一条新浸了凉水的手巾搭在皇上额头。跪下请示:“万岁爷可要传膳?”
康熙不答,命传马齐和李光地。候在旁屋正打盹的两位大臣听皇上醒了,忙进到寝室内请安。
“京里可有要紧的折子?大将军现在走到哪儿了?”康熙用微弱的声音问,听得出,他讲这两句话也已十分费力。
掌管文牍的李光地忙趋前几步跪奏道:“京中一切安好,各地送来的折子臣和马大人已粗览过,有一部分臣已拟好条陈,只等皇上朱批御览。”
“朕这一病,国事耽误不少……不过太子快到了,等他来了你们将这些折子转给太子,让他替朕批复。”康熙喘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又急切地问:“征西大军,征西大军怎么样了?”
“裕亲王已派迈图和格斯泰为前部先锋,率五千精兵急速赶赴乌兰布通,以率先抢占其主峰。大军全部抵达战地还尚需时日。”已被改调为兵部尚书的马齐奏道。
康熙还要问什么,长着一张像烧红的砖一样紫红脸膛的御前首领侍卫、马齐的弟弟马武挎刀入内,俯身向皇上打千道:“万岁,太子和三阿哥由京师来了,现正候着陛下宣召。”
“啊,快、快传!”康熙脸上一下映出喜悦的红光,眸子闪动着,有了几分精神。他仍只能躺着,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只用力侧过身子,将脸对着门口。
胤礽和胤祉小心轻步地走进屋,请了安,问候了父皇的病情。康熙开始还兴奋和蔼地听着,可目光渐渐暗淡下去,面色转阴,仅有的一点精神也从灰暗的脸上消失了。他好像不认识面前跪的这两个人——这不是皇太子、两岁就立为储君、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吗?他嘴上问着父亲的病体,神态却是那么焦躁和慌张,掩饰不住的厌烦与做作都一丝不漏地映入康熙的眼中。甚至这位太子的目光中带有一种阴险的窥视和企盼,很急切的企盼,但不是盼父皇早日康复,而是……
康熙不忍,也不敢再往下想了,掠了一眼三阿哥,胤祉也是一副言不由衷、逢场作戏的样子。那生硬的笑容和那不自然的眼神好像来这儿只不过是应个卯,报个到,然后交差走人!康熙一阵目眩,转过身子躺平,双眼望着天花板,用极其轻弱的声音说:“你们回去吧。京中无人,四阿哥还不顶事,朕放心不下……”
胤礽大概巴不得父皇说这句话,眨巴了一下眼睛,假装探问:“儿臣还是留下来陪皇阿玛吧,以照顾父皇御体。然后儿臣好陪皇阿玛一道回京。”
“不,今夜,你们马上走!”康熙斩钉截铁地说,说完觉得心猛地一颤,身上像有无数根针扎般难受。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康熙再次跌入昏睡之中。
第二天,康熙醒来的时候,床前跪满了侍卫和大臣。这些人因一夜没合眼的缘故,都是眼圈乌黑,脸色苍白,愁容满面。李光地和马齐强忍悲声,一同奏道:“皇上龙体偶染微恙是臣等失职。但请圣驾回銮调息,以免京都内外臣民如幼子失怙惶惶不安,更增臣罪。”
康熙环视着众人叹息道:“朕也觉此地寒燠无常,难以调摄。你们有你们的道理,朕也不想在这里徒耗下去,暂且回銮吧。”他说着停了停,默默望了一眼昨晚太子跪过的地方,心里一阵痛苦,两行清泪顺着他瘦削的面颊淌了下来。他伤心地对众人说:“朕来此地,本欲克期剿灭噶尔丹,以肃朔漠。今以朕躬抱疾,实难支撑,不能亲灭此贼,甚为可恨!……”说着康熙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将头下的布枕打湿了一片。索额图算是跟随皇帝时间最长的老臣了,亲眼看见康熙十六岁除鳌拜时没有害怕,二十岁平三藩,在死伤那么多八旗将士、局势相当危急的情况下也没动摇、没落一滴泪,后来收台湾、抗沙俄,经历了多少惊涛恶浪,皇上也都不胆怯,从容应对。这次却不知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噶尔丹竟使正在英年、意志坚强的康熙皇帝洒下悲泪,而且哭得那么悲痛、那么伤感……
第二章 绝域苍茫(14)

仿佛是受了塞外凄清气氛的感染,本该欢喜热闹的紫禁城此时也是冷冷清清。经过择良辰吉日指婚、拜嫁、下放大小定礼、送妆迎娶,直至新人进入洞房这一系列繁而有序的宫廷仪式后,胤禛终于正式与那拉氏结为夫妻,完成了自己的,也是每个人都必然要经历的终身大事,有了自己的家。因为父皇和三个哥哥都不在,所以喜宴的规模虽然是按原有之例制:四十只羊、六十坛酒、四十张饽饽桌、六十席酒宴,很是庄重排场,但也不过是依旧俗摆摆样子而已,根本不能像民间婚宴那样热闹张扬,能尽欢而散。从头至尾一直是默默无声地进行,最后也在壮而无声中结束,削弱冲淡了不少喜庆气氛。
胤禛成婚后的这几天很不自在。娶妻成家的羞涩使他很少出西二所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仿佛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多亏三个已经成家的哥哥都不在家,少了许多调侃取笑的难堪。对于那个已永远属于自己的姑娘、自己的福晋,胤禛话也不多,同样觉得别扭。然而这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易察觉地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奇妙变化:以前轻细的嗓音变得浑厚低沉了,骨骼像被什么东西抽拉着越长越结实。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原先惹人喜爱的小圆脸变长了,上面还隐约长着一些小红点,眼睛也更细长了,颏下毛茸茸的,喉结突出,整个面孔可没有以前好看了。但跟白晋学了一些西方生理知识的胤禛知道,这些变化表明自己正从一个男孩子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今后做事便不可像小时候那样率性而为,而要慎重,三思而后行。最可笑的是他经常模仿父皇的样子故意皱起眉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使得本来就不苟言笑的他显得更加沉默寡言,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大丈夫!
清早,暖融融的太阳射进油漆一新的西二所。乾东五所和乾西五所都是自成院落。礼成后西二所室内粉刷,室外藻绘,使整个院落焕然一新,越发敞亮。披红挂彩的喜轿,还停在新人洞房的廊下。院落各处都悬挂着双喜字的牛角灯和喜字宫灯。新安的玻璃窗上贴着大红“囍”字,仿佛也含春带笑,情义浓浓。室内摆放的是由花梨、紫檀、红木镶钿制作的全堂家具,以及座钟、古玩、白玉如意、珐琅花瓶、瓷器盆景等精美典雅的陈设。西边靠墙一座龙凤床榻上挂着五彩纳纱百子帐,床口有大红纹绣双喜被,被子上压着装有金、银、珠宝和各色谷米的宝瓶,象征着新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可这间装饰漂亮的新房里不见新郎,只有新娘一人坐在床头,已经褪下了洞房花烛夜中红衣红裙红花的艳服,换上了一套雍容华贵的朝服盛装:头戴青绒二层金顶朝冠,上饰东珠十颗,内嵌红宝石,冠顶的红缨结上缀金孔雀五只,一摆头还微微地颤动。镶貂皮的石青朝袍上,前后胸各绣一条团龙,两角和下摆绣行龙,外面套着金丝线绣的行龙和“万福”、“万寿”图案的朝褂,与宫中皇子朝服相协调,展现出皇族贵妇的风韵。
“菊儿,东西都准备好了吗?”终于,那拉氏开口问一个随同自己入宫的丫头。
“回主子,衣物九套、荷包六个,都已打包,您还需过目吗?”跪在地上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一个玉色绸里哆罗呢包袱,这里装的都是那拉氏婚前缝制的衣饰。按照清宫惯例,今日行“开箱”之礼,要把它们进献给公婆。
第二章 绝域苍茫(15)
“我不看了,收起来吧。你这会儿上四爷书房看看,问他课业还得用多长时候作完?罢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那拉氏起身,款款走出起居的新房,来到院东头的胤禛书房前。执事太监见福晋来了高高掀起酱黄色的棉布门帘,那拉氏没有马上进屋,站在门外默默望着她年少的丈夫在书案上忙碌着。成婚几天来,胤禛像平常一样,不是看书就是习字,或叫首领太监赵狗子同他下棋,要么就闭眼打坐,很少同她讲话。所以福晋对这位皇子丈夫感到有几许神秘,好奇心胜过爱恋。以她现在的身份不便随意打听皇子殿下的性情,但她也隐约听宫人们闲谈时的议论,说这个四阿哥脾气有点怪,高兴和生气时都让人受不了……
那拉氏进屋给胤禛蹲了个万福,问他现在好不好去永和宫看德妃娘娘。“知道了,就去。”胤禛简短地应了一句,仍是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那拉氏只好吞声,小心地瞥了一眼书案,见桌上放着一张算盘,几个本册。其中翻开的一本册子里竟密密麻麻列满了自己所用衣料缎匹的宫中开支,什么蟒缎、妆缎、杭缎、平缎、绫、纺丝、锦绸、高丽布、棉线、貂皮……它旁边的另一册,列的都是吃食用度,有猪肉、老米、红小豆、白面、白糖、香油、鸡蛋、酱、醋、盐等。来之前福晋还以为胤禛在赶作上书房师傅布置的功课,现在一见完全不是,她不知殿下写这些做什么。又看胤禛正写着的都是内务府按制拨给新婚皇子福晋、称作“铺宫”的日杂用品,也开列了不少:铜蜡签八只、铜盆两只、锡壶六把、铁坐更灯二盏、香几灯二架、漆盒六个……还是没看明白!那拉氏不禁奇怪地问:“这些物件都是给下人用的,殿下记它们做什么?是怕他们偷拿吗?”
胤禛停下笔揉揉发酸的右手,这才抬起头,看到容光焕发的妻子,愣了愣,好像第一次相见。刚满十四岁稚气未脱的福晋被他瞅得脸红了,娇羞地扭过身子,眉目低垂,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就听四阿哥似乎笑着说:“啊,真鲜亮!就你今天这装扮把宫里的姐妹、嫂子们都比下去了,待会儿额娘瞅见一定高兴!……”声音静默了片刻,再响起已变得沉稳平静,很像一个成熟的男人:“让你说中了一半,我记这些一来自己心中有数,不至出漏洞。最主要我想,现在大哥随伯父出征,军费钱粮所耗非小,我不能像大哥那样弯弓跃马报国安邦,就先算算自己的家底,看看哪些支用可以俭省下来,留给父皇办大事用。”
福晋听了一阵激动,因为这是丈夫第一次跟自己讲这么长的话。不过这四阿哥确实有些与众不同,哪个皇子大婚后会考虑这些呀。刚成家,小九九就算到福晋头上了,真有意思!
“赵狗子,傻戳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去备轿!”
“喳,喳,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一个年轻的太监直勾勾地退了出去。福晋笑着问胤禛:“怎么叫这么个名儿?真逗。”胤禛看看妻子,面容严冷地说:“他姓赵,不过原名不是这个,这名儿是我让他改的。你别笑,就算我多心吧,反正我一见到他总想起秦朝的赵高和前明的阉党。现在这个名儿虽说听着不雅,可总能时刻提醒我们兄弟别忘了前朝的教训,放纵了这些奴才!”在胤禛冷冰冰威慑的声音下,屋内的太监原本低垂的头更加低地埋入胸前,个个如同屋内的木柱木家具,没有丝毫声气。四福晋听罢心里一喜,复又惊惧:难道自己真嫁了一个刻薄皇子吗?若这样,自己今后的日子恐怕要……
第二章 绝域苍茫(16)
德妃乌雅氏今天起了个大早,净面更衣后,同往日一样先到永和宫的小佛堂里焚香礼佛,然后传膳。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她把每样宫点汤羹都尝了尝,然后闭目打坐。母子俩早起这一时段的做派大体相仿,只不过胤禛将打坐放在了用膳之前。
胤禛同妻子来到永和宫正殿,在德妃端坐的紫檀雕花龙凤椅前双双跪倒。皇子二跪六叩首、福晋四肃二跪二拜,向母妃娘娘行了大礼。满面春风的德妃连声叫赐座,夫妻俩便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旁。接着四福晋让侍女拿来包裹,起身亲手取出衣物进献给婆婆。德妃照例夸了几句,拉过儿媳的手和悦地说:“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最爱这些咱们自己家常做的衣服,又轻省又舒坦。宫里供应的那些衣料加上年节皇上赏的一年四季也穿不完。尤其是那些皮料,什么水獭皮、狐皮、紫貂皮啊,几乎都没上身就搁旧了。早年间孝庄太皇太后就在宫里提倡‘黜华崇实’,如今我看这些缎匹闲置不穿挺可惜。虽说是宫里的定制吧,可眼睁睁看着东西一直放着变旧总是于心不忍,有时想想还不如将那些多余的东西赏了下人。”
“这么说皇额娘可是和殿下想到一块了。”那拉氏带着天真冲胤禛一笑:“今儿个早起,四爷在书房老也不过来,儿臣还以为是殿下在复习功课,过来一瞧,原来殿下正在记账,记的是儿臣一年的用度开销,殿下也说内府要节省些以便国库更充实,还说了好多,儿臣这木脑袋都记不大清了。”
德妃这才看了看矜持正坐的儿子,笑着说:“嗨,我们娘俩聊天倒把你给忘了!”又转过脸笑着对儿媳说:“他打小是个精细人,平日用度从没靡费过,这点皇上和我,还有殁了的孝懿皇后都还顺心。唉,就是言语太冷僻,话不多。你看刚才还坐了半天冷板凳。来,老四,到额娘跟前来坐着,也照应一下你福晋。一大早就埋头干自己的事,也不搭理你福晋。知道的是你节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阿哥所里来了个开杂货铺的掌柜的,哪儿这么热闹。”德妃善意调侃着,逗得四福晋紧抿起小嘴。可胤禛丝毫未笑,只向前搬移过绣墩,坐在了母亲面前。
德妃凝视着胤禛……十四年了,好像是第一次认真端详面前这个儿子。毕竟是她的头胎骨肉,眉眼间藏着不少自己的影子。面部肌肉却紧绷着,不像别的孩子见了母亲那么活泼亲热。十四年前,还是普通宫人的德妃第一次被皇上召来侍寝就生了个龙子,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哪知只过了几天就被佟贵妃宫中抱走了。她还偷着哭了一场,悲叹自己命运不济,生的儿子被别人夺了去。好在自那次后,皇帝仍很宠爱她,使她在几年内又有了三个公主和另一个儿子——皇十四子胤禵。由于十四阿哥的降生,把德妃和胤禛间本就不甚亲密的母子关系更冲淡了。所以现在母子俩在一起就像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今天这段感情裂痕是很难弥补的,只能在今后慢慢相互调合,这对母子俩都是一种不小的伤害!
胤禛见母亲呆呆地望着自己,一副似喜似悲,似爱似怨,百感交集的样子,也立时愣住了。他好像有点愧疚,不知该说什么,想将自己畏慌的眼睛避开母亲那复杂的目光,却没有成功。还是四福晋见他们母子四目相望,无语相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想赶快打破这奇怪尴尬的僵局。她环顾四周,发现窗外有乘轿子,就问:“额娘,您这廊下停着轿子,是不是您待会儿还想出去?”
第二章 绝域苍茫(17)
“啊?噢,是啊,十三阿哥的母亲章娘娘病了,我该过去看看。算来她是与我同年入的宫,我们俩又前后脚儿生了老十三和你十四弟。”
四福晋的本意是想打破这不自然的沉默,将活跃的空气引进来,可她没想到这正好为早就不想再待下去的胤禛提供了一个回去的借口。“既然额娘有事我们是不是先……”
“怎么,你们也有事?”
“噢,孩儿没事,殿下和我都想跟额娘这儿多坐会儿,我们也想随额娘去看看章娘娘。”那拉氏提示地看了丈夫一眼,乖巧地说。
胤禛方才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礼,便亡羊补牢地说:“这事还劳动额娘干什么,儿臣就代额娘去吧。”
“不,你们都别去。”德妃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说:“四阿哥现已完婚,算是成年皇子了,再见其他母妃多有不便,福晋呢新过门的媳妇,更不宜探视病人。你们的心意我捎带去就是了。”
“还是额娘想得周到。”那拉氏说。心想,怪不得娘娘被封为“德妃”,这么体贴入微,关爱同宫,脾气也温和。能有这么一位通情达理的皇额娘真是殿下和十四弟的福气,只是殿下好像老有些别扭……
胤禛半侧着身子,眼睛不知是望着母亲还是望着妻子,又似乎谁也没看地说:“今后儿臣晨昏定省倘有不周之处,请额娘恕罪。她没有事儿可时常来您这边坐坐,陪陪额娘,也可补儿臣承欢膝下之情,以尽孝心。”
虽然胤禛这么说,可并没有掩盖他的漠然之态。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德妃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只有强作欢笑道:“啊,那敢情好!咱帝王之家锦衣玉食,吃尽穿绝,可就这一点远不如平民百姓。老百姓妻儿老小一家人平时住在一起亲亲热热,和和美美,日子过得虽不宽裕,可感情深!我进宫这么多年,除了年节生日,你和老十四过来叩个头、说说话,身边竟再没个可讲话的人!平日里除了礼佛,就是看院子中的花鸟虫蝶、红墙树影,听屋子里西洋自鸣钟响。实在闷得慌了,想找其他宫中的主位们斗斗牌,打几圈麻将,偏生今儿这个病了,明儿那个懒了,总不凑巧,还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说到这儿德妃的话语已透出几分酸楚凄凉。突然想到当着儿媳不该说这些话,便打住了。她又瞅了瞅呆愣不语的儿子,笑问道:“皇上赏你的那尊欢喜佛在内寝供上了吗?”
胤禛点点头,没说话,将有些羞窘的眼睛悄悄扫向妻子,却正碰到那拉氏投向他的目光,两道目光一碰又都慌忙闪开,都垂下头。四福晋的手不停地扯弄着一块小手帕,以掩盖心中的不平静。年轻人的心思哪能瞒过长辈的眼睛。德妃哈哈笑道:“这没什么难为情的,当年我在家还是个姑娘时太太就送给我这尊佛像,也没说什么。那时只当自家礼多,后来进了宫才知道这是咱们满洲老辈儿传下的规矩。这欢喜佛一般汉人是不信的,可它却是咱们满人的命根子,只要一定婚就都伴着它。皇上大概也对你们讲过。今儿额娘就不啰唆了,就祝愿你们吉祥如意,白头偕老,早让我抱上孙子!哈哈。”那拉氏的脸上早升起两片红云,又同四阿哥一道跪下给母妃娘娘谢恩……
两乘便轿一前一后从永和宫出来,顺着原来的路返回西二所。到了百子门,福晋看见前边丈夫的轿子没停下,而是奔东去了,诧异的她正要差人去问,只见跟随胤禛的那个赵狗子跑到轿前跪禀:“四爷往东五所去看望今天种痘的十三阿哥,请娘娘先回去吧。”
第二章 绝域苍茫(18)
中医称为痘疮的天花,在此时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烈性传染病。从市巷村落到深宫大内,许多人都丧命在它的魔爪下,人们无不谈“痘”色变。尤其使清宫恐惧心悸的是,天花不但夺走了许多小皇子小公主的性命,还直接威胁到皇帝的宝座——顺治皇帝就死于天花;康熙皇帝虽侥幸捡回了性命,却在脸上留下了点点痕迹。入关伊始,清宫就十分重视对天花的防治。太医院专门下设痘疹科,常派人在京师九城寻查旗汉民人有无痘疹,凡出痘者,赶出城外四十里,实行隔离“避痘”。后来中原民间传统的种痘法传入清宫,并逐渐形成了一种制度,还夹杂了许多繁琐的礼仪……
眼下,乾东五所内,十三阿哥胤祥居住的正殿、后殿、配殿,乃至东西游廊,各处挂锦搭坊,结彩装点,喜庆的气氛一点不亚于胤禛居住的西二所。负责照管十三阿哥种痘事宜的内务府总管桂田和痘疹科医士王平安已命首领太监安排杂役将布种喜痘仪式行礼所用的供桌、围屏、青毡、红毡等一应陈设用品布置停当,只等时辰一到,布种喜痘。胤禛进了五所,看见正殿前铺着红绒布的供桌上请来的诸圣依次排列:正中是慈眉善目的天仙娘娘,左为痘儿哥哥、药王、城隍,右为痘儿姐姐、药圣和土地。水果、干果、清茶、玉露霜等供品摆放在神座上。胤禛点燃线香,依次朝诸圣参拜了一番,默默祷告众仙保佑十三弟平安接种痘苗。众人也忙给这位如从天而降的皇子请安。因为皇子种痘,皇帝和后妃都应过来于供前拈香行礼。当下皇帝不在,十三阿哥的母亲又正重病在床,胤禛便是以长辈身份过来查看的。焚香行礼之后他惊异地发现请安的人群中竟有一个高鼻梁、深眼窝的夷人。当他认出这是白晋神甫,就笑着走过去。白晋来中国时间已经不短,对于许多宫廷礼节都已娴熟。他今天来是想看看中国种痘之法的操作过程,如确有实效,他打算把它传之于欧洲,去造福正同样受着天花之害的同胞们。白晋见过皇子,用怪声怪调的汉语说:“恭喜殿下喜结良缘。皇帝临行前命我给殿下讲《几何原理》,可近一段时间臣实在太忙,新建的教堂地基还没挖好,我还要修改图纸,教区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所以耽误了殿下的课,请殿下包涵。”胤禛忙说:“神甫太客气了,您是父皇从外番请到我大清的客人,照顾不周的只能是我们。这几天我也忙于个人事情,四书五经都很少温习。今天又是十三弟种喜痘,我身为兄长理应照看。神甫也是来帮忙的吗?”“噢不,我是想看看古老中华的痘疹疗法,学习取经。”对中国掌故早已运用自如的白晋活泼地说。听到这话,胤禛漆黑的剑眉不经意地皱了皱,一时没说话。
辰初时刻,布种喜痘的仪式正式开始。四名医士捧着装有天花疫苗的器皿置于诸圣供前。天花疫苗是取天花患者之痘痂研成细粉,加以樟脑及冰片调治而成。御医们也照例于供前拈香行礼祷告,香烟缭绕,赞礼官礼声高唱,仪式达到高潮。只有白晋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感觉很古怪。真是学无止境啊,没想到植疫苗防病还有这一大套礼俗。我一定要把它写入书中传给欧洲人看,白晋暗想。
一阵热闹之后,四位御医郑重地捧着装疫苗的器皿来到十三阿哥居住的后殿,刚要入内室,见四阿哥也趋步跟来,吓得急忙跪倒,慌乱地叩头阻拦道:“请四爷留步,请四爷留步,下面的事由臣等来办。”胤禛见此两眼一瞪,厉声道:“我是十三阿哥的兄长,看看弟弟有何不可?你们凭什么阻拦!”“不不不、不是这样的,”王平安连连摆手:“天花是恶疾,四爷金枝玉叶,误入此地,一旦沾染不洁,臣等到吃罪不起,请四爷体谅。”胤禛撇撇嘴,毫不在意地说:“诸位不也是肉体凡胎,都能入内,我幼时曾接种过痘苗,已具免疫,怎么就不能靠近?我倒不信!”说完他抬腿就想往里闯。“那不一样啊,”王平安头上冒出汗珠,气色不平地说:“其一是臣等乃拿朝廷俸禄的医官,防疾去病乃臣等之职;再者四爷虽已接种痘苗,但年未满十六,一旦感染仍有不测,请四爷开恩!”“请四爷开恩,请四爷开恩!”四名御医、内务府总管还有平日看护十三阿哥的保姆、乳母、太监们跪了满满一地,不停地叩头如鸡啄米。这些人深知,不论是躺下内室的五岁的十三阿哥,还是面前这个面容冷峻、自认为已成人的四阿哥,一旦稍有闪失,就难保他们的项上之头,他们怎能不急!还好,平常任性负气的四阿哥不再坚持,但也并不回西二所,只在西配殿等候。
第二章 绝域苍茫(19)
平日活泼好动的十三阿哥今天倒挺听话,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奇地望着御医们忙碌。一个御医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小瓷瓶送到胤祥面前,对准他的鼻孔轻轻一吹——感觉有点痒的胤祥吸吸鼻子,就要伸手去抠。吓得那御医忙拦住:“快别动,十三爷,等过了五天,你再活动,那时将大功告成。”胤祥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而是在人群中找他的保姆:“嬷嬷,嬷嬷,我想下炕,我不要躺着,我要找十四弟玩,我要找额娘。”他挥着小手有些急躁地喊着。一个三十多岁看去十分忠厚老实的保姆过来,一手轻轻拍哄着他说:“十三阿哥真乖,听大夫话。五天后,你上哪儿玩都成。可现在得好好躺着,不然过了五天,你想出去也去不成。来,听嬷嬷给你讲个故事……”胤祥真的不闹了。过了一会儿,他就在保姆的温声细语中安静地睡着了。
第一关总算过了,御医们稍稍松了口气,回到偏殿一边喝茶休息,一边等候里边的消息。白晋显得意犹未尽,问几位御医:“这么快就结束了吗?小皇子出痘了吗?”为首御医王平安一咧嘴,苦笑道:“唉,白神甫,哪儿那么简单!疫苗刚植,过一时该要做一次检查,等阿哥的喜痘真出了,还得服汤药调理,以防止沉疴中毒。这些都做完了还得‘送圣’。你们夷人不懂什么叫‘送圣’吧,就是把刚才请的几位神仙都送走……罢,罢,说了你也不懂,跟你们夷人讲不明白!”他管自点燃水烟袋闭上二目,“咕噜咕噜”地吸起来,不再理会外国人。白晋却在桌上铺平他早准备好的一张纸,完全是一副准备详细记录的样子,还追问着人家:“请问接种痘苗的孩子有什么限制?”“哪种情况不能接种?”
御医们可不像白晋,不在宫里当差,来这儿只图看个新奇。他们现在差事还没办完,一个个心中提心吊胆,谁还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有人出于礼节,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可白晋依然黏乎乎地追着御医东问西问
“那么一点痘苗,怎么会使小皇子发出痘痂来?”
“用棉花浸水塞入鼻孔,与吹粉进入鼻子有何区别?”
早就不耐烦的御医们“嗯、啊”胡乱应付着,全都没有心绪,爱答不理。这时突然一声尖叫传入大家耳中:“了不得啦,快去看啊,四阿哥进去了!”
“怎么不拦着?”“哪儿来得及呀!”“怎么搞的,快叫四爷出来!”人群中一阵骚乱,一窝蜂地冲进寝殿。
胤祥本来在内殿睡得挺好的,不知怎么突然惊醒,吵着闹着要去找他的额娘,任保姆百般哄劝、打岔、吓唬都不管用。小家伙仿佛受了什么惊吓,又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在床上翻来滚去,越哭越凶。哭闹声正好传入在外殿的胤禛耳中,他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
“四哥——”胤祥看见胤禛仿佛是见到救星,张开小手,向哥哥扑去,扁扁嘴,又要啼泣。胤禛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弟弟,全然不顾他是一个刚接种完痘苗的尚在危险期的病儿!“怎么了,十三弟?有四哥在,不害怕!”
“四哥……”胤祥的眼泪少了,他断断续续、抽抽搭搭地说:“我、我梦见额娘死了,我再也见不着她了,呜——我想额娘,我要额娘,呜——”
胤禛搂着十三弟,像一个母亲似的轻声安慰:“好弟弟,人的梦都是反的。皇额娘在景阳宫好好的,刚才我路过还瞧见了。乖乖等着吧,五天后,四哥带你去那玩。”
第二章 绝域苍茫(20)
胤祥平时最喜欢四哥,立刻听话地点点头:“嗯,我等着,到时四哥可一定要带我去,也带上十四弟,我可想和他玩了。”说着他又笑了,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这时几个御医慌里慌张地进来了。他们脸色惨白,不知所措。胤禛放下弟弟,平静地看了看他们,从容道:“噢,你们来得正好,该给十三弟检查了。我刚才是跟十三弟说几句话,不与你们相干!你们谁要敢出去后乱嚼舌头,传到太后她老人家那儿,哼,你们自己想吧!”听到皇子这威胁的声音,几个御医面面相觑,都不敢做声。胤祥看着气氛不对,仿佛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害羞地躲进四哥的背后。
等把弟弟安顿好,胤禛这才走出内寝室。众人躬身相送。胤禛摆手止住,正要离开时,不经意地瞥到跟在人群后的白晋。他转回身子,沉吟片刻,走过来,目光犀利地望着传教士,一字一句地说:“白神甫,请向我保证,你今天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一切,不要对你们欧罗巴人讲,好吗?”“啊?”刚才还兴致勃勃的传教士马上愣住了,一手画着十字,心里暗暗求告:“万能的主啊,请告诉我这无知的奴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终于在当晚的酉初二刻,侍候十三阿哥的太监兴冲冲地赶来向御医们报告说十三阿哥打了个嚏喷。王平安他们才稍稍舒了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大半。可同他们相比,在景阳宫中诊治十三阿哥生母章佳氏的御医心情就差多了,因为章娘娘的病眼瞅着越来越重,治愈的希望已相当渺茫……

在蒙古语中,“乌兰”的意思是红色,“布通”的意思是坛子。乌兰布通就是位于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红山乡那座坛子形状的大红山。关于它,当地一直流传着许多动人的传说。有人说,元太祖成吉思汗打完一场关键性的大胜仗后喝酒庆功时用的就是它,豪饮后的铁木真将那酒坛一扔,不知怎么就落到克什克腾旗,变成一座巍峨的大山;也有人说这不是铁木真的坛子,是王母娘娘开蟠桃盛会时为神仙们盛仙酒的仙坛,被孙猴子大闹天宫时一棒扫到了下界,正巧落在这儿;还有人说这山很久以前是青色的,后来因为山上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鏖战,双方死伤士兵所流的血竟将一整座大山染成了红色!有善观风水凶吉的阴阳先生称:此山有刀兵气,主凶杀,兼引山虫虎豹,乃至险至恶之所在。不过传说可以夸张,这座山的凶险却不是凭空而来的,今天,它又要引来一场血雨腥风了!
清军的前锋军虽竭尽全力连夜急速进发,但还是晚了一步,噶尔丹已于清军抵达主战地的前三天就已抢占了乌兰布通的主峰。快,也是噶尔丹所部的一个显著特点。别看那些蒙古兵表面上长得五大三粗,不大灵活的样子,一旦真打起仗来,什么行军转移、抢攻撤退都十分迅速,一点也不亚于训练有素的八旗兵。噶尔丹也正是利用了他手下的这个特长,才敢悍然出兵,出其不意地偷袭喀尔喀部,大败土谢图汗,称雄一时,称霸一方!
太阳又一次从乌兰布通顶峰露出笑脸,射出一道道金色的阳光,藐视着那片不堪一击的淡淡薄雾。在霞光的映照下,整个山体又呈现出殷血般的红色,使人联想起关于此山来历的种种传说。高耸入云的山峰似一柄锐利的剑,直刺苍穹。站在半山腰的噶尔丹,铁盔铁甲,腰挎俄国刀,举目向四下眺望。他神态从容,目光中有一种志在必得的坚定。感觉自己像是威力无比的金刚大力士,能击碎一切!他刚接到探报,说清军已经到了,屯于山下萨里克河沿岸,有十万之众。噶尔丹听了兴奋之极,他盼望的要与清军短兵相接、一决雌雄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啊,如果我噶尔丹此役能胜,不要说策妄阿拉布坦、土谢图汗、蒙古四十九旗统归我节制,任我调令,就是清朝康熙皇帝也要让我三分!到那时,老朋友俄国绝不会袖手旁观,与我一道合兵南下,直捣京师……康熙汗啊康熙汗,到时你就乖乖地分给我一半土地吧!
第二章 绝域苍茫(21)
噶尔丹怎么敢这么想?他有什么把握断定此役一定能胜?他就不怕身败名裂命丧九泉?其实这些他早考虑过了。别看噶尔丹不懂什么天时地利,可他先抢占了主峰的有利地形,又在山林深处倚险结营,就使自己有了取胜过半的信心。加上那个出其不意、清军从未领教过的“骆驼阵”,又给噶尔丹增添了一份取胜的自信;还有大小喇嘛在军中诵经念佛、鼓舞士气。所以噶尔丹自信地认为,这场大战不取胜才见鬼呢!朝廷算什么,王爷算什么,大将军又算什么,还不都是些肉体凡胎,一打就完吗!
在乌兰布通主峰对面不过四五百米远的宽广平原上,很唐突地冒出一片小树林,虽不很浓密,也足以做侦察的掩护。现在,福全、费扬古、佟国纲正潜伏在林子里,透过西洋望远镜向对面的山上瞭望。这柄长得像鸟铳似的玩意儿还真不赖,刚还朦胧模糊的大山在它的掩映下如变戏法般立刻清晰明朗了,仿佛触手可及。山坡上长满了茂密的植被,像一层青绿色的毛毯,披在红霭霭的山间。不用说,噶尔丹的营盘也被这匹绿毯子覆盖住了。而在另一侧的山冈上,数不清的土黄色骆驼晃来晃去,看来噶尔丹的防御工事已经布置好。不过这些骆驼到打仗时究竟能起多大作用,福全他们表示怀疑,因为他们还没见过真正的骆驼阵。其实所谓“骆驼阵”并没什么稀奇之处,噶尔丹的兵士是这么部署的——他们先缚住骆驼的四足,使之跪卧于地,在两个突出的驼峰之间背上箱垛,再盖上渍了水的毛毡。排列好后看上去如同栅栏,士兵们就躲在栅栏的缝隙向外射箭、打枪,兼使钩矛,进可攻,退可守,只是有个弱点,不易分散。山脚下奔腾咆哮的萨里克河波涛汹涌,浪峰波谷不断变幻,急湍似箭,涛声如雷,更助长了乌兰布通峰的险要。真是一块易守难攻之地啊!
中午,太阳当头,燥热难耐,直到傍晚变得阴冷寒峭。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一会又雨暴风狂,蒙古草原的天气就是这么让人琢磨不定。申末时分,清军将帅们回到宿营地,西北方狂风大作。福全和费扬古都没休息,在军营巡视。他们选择扎营的这个地方四周有足够的水和牧草,基本能满足士兵与马匹饮取。只是将士们对于这里的气候了解不多,自身携带的御寒衣袍很少,冻坏病倒了不少人,这让福全多少有些懊恼。军粮还在源源不断却极为有限地供应着。他们临行前户部已向皇上交了底,库存的钱粮并不多,战事应速战速决,若拖得时间太长,户部司堂官和各省粮道都吃不消。
整整探看了一天,福全显得忧心忡忡,也明白了当初皇上为什么一定要执意亲征。他正要回中军帐与将佐们商议攻克方案,突然一阵马嘶,将福全的视线引到远处。只见前方大营卷起一阵黄尘,伴着杂乱的马蹄声,离他所站的地方越来越近。是谁如此大胆,敢擅自违令在军中骑马?他还未及派人责察大胆的骑马人,十几匹被尘沙笼罩的战马转瞬间已驰到他面前。为首一员高大的战将跳下马来,他穿着崭新的绵盔甲,只是由于狂奔猛跑,战袍上沾满尘土,原本鲜亮的颜色已变得乌灰不清。啊,他竟是大阿哥胤禔。他今天的精神真好,满面春风,目光朗朗。他一点没在意此时四周有些异样的气氛,笑盈盈地朝福全请了个安,得意地说:“二伯您看我今天运气多好,猎了二十几只黄羊、十多只兔子,还有狐狸、山鸡。待会儿待他们烹了咱爷俩下酒,侄儿也陪您喝几盅。”在场的将官们都明白了,原来大阿哥是打猎去了,这可是严重违犯军纪的啊!大家都不安地注视着大将军,看他怎么处置。本来福全对胤禔也早已不满,只因碍于侄儿的身份不得不违心地维护,不忍同他撕破脸皮,而且大敌当前,他作为三军统帅不能让属下看到叔侄不和而动摇军心。可大阿哥还是这么我行我素,不听劝告,完全没有一点约束收敛。唉,当初皇上向我推荐他时我怎么就没狠心谢绝呢!懊悔的福全怒目扫视了一下众人,将军们都垂下眼睛,不敢接触主帅的目光。福全却知道他们的心理活动,这是一种表示不满的无声抗议,他们对福全护着大阿哥的做法已有腹诽,这次正等着看他究竟敢不敢处罚皇子,给全军将士一个交代!
第二章 绝域苍茫(22)
福全还在为难地思忖,费扬古却开口了,他可不管什么王爷皇子,他气鼓鼓地瞅了大阿哥一眼,铁青着脸,对胤禔身后那十几个亲兵侍卫厉声喝道:
“你们这差是怎么当的?不守护殿下安静待在大营,居然撺掇着阿哥上外面狩猎。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敢犯纪,你们的脑袋长多了吧!王爷,”他冲福全一拱手:“这几个奴才违抗军纪,引诱殿下无状,请王爷依律处置!”
还没等福全开口,胤禔的十几个亲兵面色大变,他们知道费扬古此言意味着什么结果,扑通扑通全跪倒,叩头如捣蒜,哭喊着:“饶命!”“开恩!”胤禔先只想轻松一下,未料事情如此严重,见费扬古要拿他的人下手,他又羞又气,也不管那么多了,先救人要紧。他抛下皇子的威仪,跨一大步,对福全跪倒,声音悲戚地说:“此事全是侄儿的主意,与他们无关。侄儿糊涂,下次再不敢犯了。恳请伯父看在小侄的薄面上暂先饶过他们这一回吧。”
他居然还有脸来求情。福全心里一阵腻烦,他伸出胳膊拽起胤禔,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费扬古。费扬古却冷着脸,假装没有瞧见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对王爷这么犹豫不决十分不满。是啊,再放过这一次,回头怎么面对三军?严肃的军令不就等同儿戏了么!福全不再犹豫,终于咬咬牙,冷冷说道:“什么都别说了,阿哥是皇长子,书读得比我多。既为皇亲贵胄,更当以身作则,岂能宽纵下属!”他说完转过身,向早已等在一旁的一群金甲武士们一挥手:“来啊,将这十四个违令者全部推出辕门,斩首示众,以警全军!”
金甲武士呼啦啦冲上来,不容分说,架起那十几个侍卫就往外拖。胤禔真急了,对各营的副将、参将、统领们作揖行礼,请求他们为自己的亲兵说情。
“这些人跟了我十几年,今天他们是瞧我这些天吃东西没胃口才冒险陪我出去打猎的。今番出征若不能平安回去我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代!列位将军,你们也有妻儿老小,就忍心看人家丧夫失怙,家破人亡?我胤禔求诸位将军了,费扬古将军,求求您了……”
费扬古见胤禔又急又吓,话说得这么不伦不类,语无伦次,厌恶地皱了皱蚕眉,沉声说:“殿下应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之理。他们既想为主分忧,就该将好事做到底,现在后悔太晚了!”他说着仰起头,傲声道:“咱八旗男儿,铁血钢骨,当马革裹尸,誓死报忠圣朝。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再这么屈膝求饶,连臣都替他们脸红!你们说——”他扬起马鞭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点着各营的将校:“是应为主分忧、战死沙场,还是当懦夫、胆小鬼?说!——”
“马革裹尸,战死疆场!”
“缴灭漠匪,得胜还朝!”
“八旗将士没有懦夫,怕死的不是我满洲男儿!”
“对,我们是天神的后代,神勇无敌,神勇无敌!”
这阵阵喊声直冲九霄,震得大地颤抖、山河动摇!也许是被这气势震住,胤禔彻底死了心,难堪、委屈、羞愧一股脑儿向他袭来,而窘急、惊惧加上气恼使他满脸通红、嘴唇抖着说不出话,还得强忍着那屈辱的泪水。福全见胤禔这个样子怕他受不了后面更大的惊吓,命自己的护卫送大阿哥回去休息。丧魂落魄的胤禔踉跄着没走出几步,就听辕门外大炮怒吼了三声,刚才跟着皇长子的十四名矫健的侍卫转眼间已变成了十四具血淋淋的尸首!
第二章 绝域苍茫(23)
入夜,一轮银盆似的圆月亮晶晶地挂在空中,俯视着下面的莽莽群山和广阔平原。强劲的西北风已经变小,不再张牙舞爪,而是躲躲闪闪低声细气仿佛怕惊扰了这寂寥的寒夜。山虫野兽入洞回窝,战马卧槽,将士枕戈。只有巡逻哨兵那威严的口令声意示着在这漆黑的旷野里埋伏着千军万马。
胤禔还没睡,正坐在帐子里的火堆旁烤火取暖。他并不冷,只想挨着这红彤彤的火焰,好像只有挨着它心里才暖和些。几个随大阿哥同来的谙达(满语伙伴之意,实为教授皇子弓马骑射的师傅。)站在胤禔两侧不时互相担心地对望一眼,胤禔不睡他们也不敢回帐休息。火渐渐小了,一个过来添柴草的小侍卫见胤禔双目微阖,像是要睡着的样子,怯生生地叫他:“千岁爷,时辰不早了,让奴才侍候您安歇吧。”
“啪!”胤禔睁开眼,狠狠扇了小侍卫一记耳光,对着那个莫名其妙被打的人骂道:“狗奴才,管起主子来了!再多啰唆,叫你跟那十四个人一样!我坏事就坏在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身上,平时叫嚷得一个比一个凶,到关键时放不出一个屁!喂条狗都比你们强!将来我要是完蛋了看谁去喂你们!”
谙达们见胤禔怒火中烧地发泄着对属从们的不满,心里十分紧张,谁也不敢答话。他们虽说也是教授皇子的师傅,但地位远不如汉人师傅,对皇子而言他们的身份永远是“奴才”,一生的生死荣辱都在小主子手心里攥着,就必须百分之百地效忠皇子,甚至比对皇帝更忠心。
抖动的火苗映在胤禔棱角分明的脸上,使他更显得怒气涛涛,等了等,见无人做声,他又骂道:“怎么都不说话,哑了吗?难道真让我喂你们点东西再开口,一群无用的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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