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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前传 by 胡晶华

_10 胡晶华(清)
“叫塔锡吧,看样子蛮有力气的。”康熙笑着说。望着皇上,腰身匀称、四肢健壮、结实的像个铁柱子似的塔锡面露惊奇,不好意思地憨憨一笑,低下了头。察图见皇上记性这么好,只不经意地见过一面就记住了自己的孙子,这是孩子多大的造化啊!他拍拍孙子的后背:“还不快给皇上磕头!”自己嘴里却并不闲着:“皇上,塔锡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孙子,您别看他生得傻大黑粗,可刀枪弓马样样精通。不是小的吹夸,真练起来,上百人也休想靠近他。”
“哦,是吗?”康熙很感兴趣地打量着塔锡。小伙子长方脸膛、棕红色的皮肤,鼻直口阔,眉毛短粗,一双黑如蝌蚪的眼睛虽显得不大灵活,却流露出一种忠勇与无畏。
也就是在皇上打量塔锡,对他渐生好感的时候,老察图又跪下了,可这次他讲话有些扭捏,挨延了一阵,才说:“皇上,小的刚才说的都是实打实的,不杂半句假。要不,皇上可以找几个人跟塔锡过几招试试,看我是不是吹牛!”
“好,好。你先起来,朕还有话说。” 见察图啰哩啰嗦讲了许多,康熙猜出了他的意图,但并未动声色。
但老察图好像没听见,仍跪着继续说:“我老了,今后怎么办都成,可不能让孙子跟着我受委屈。这孩子最是老实听话,如果皇上不嫌弃,就把他留在您身边吧,当牛当马,怎么使唤都成。”
“那,你得问问他们。”康熙侧身指了指侍从在后的隆科多和马武。这两位内大臣相互望了望,都觉得老察图好不懂规矩,不自量力。御前侍卫,是你想当就能当的吗?主管侍卫的马武不客气地道:“禀皇上,这恐怕不成。当侍卫,第一出身一定是我满洲上三旗,第二还要经过层层考核与筛选,武功高强者方可任用。当年我跟隆科多都没有例外。像他这样,一个蒙古人,且身处下贱,大概是没有先例的。”
塔锡还不大懂满语,只是傻乎乎地望着爷爷发愣。察图的心一下子凉了,脸上一阵灰暗。康熙却没有立即作出表示,他盯着另一名一等侍卫:“隆科多,你的意思呢?”
“回万岁,奴才以为马大人所说极是,这么做确实有违成例。”隆科多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一直在和兄弟们在旁闲看的胤禛从父亲不以为然的笑容里和不发话的神态中感觉到皇上可能真看上这个黑小子了。如果现在他们皇子说一句话,事情也许会有转机。于是他轻咳一声,插话道:“舅舅,你也太胶柱鼓瑟了。俗话说,将相出寒门。礼部开科取士,尚且不论门第。况且我大清自太宗皇帝起,便历来与蒙古修好。现在在编的蒙八旗即为当时所创建。我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效忠的机会。父皇,不知儿臣说的可当?”
康熙果然满意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对马武和隆科多说:“你们都听见了吧,四阿哥这话,其实也正是朕想说的。侍卫非忠勇之人不取,原该如此。但若真忠勇可嘉,而因门第稍逊,不能为朕所用,岂不遗憾。要让朕看,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皇上这话分明有几分强辩,可圣言一出,就是旨意。两位大臣不能不答应下来。心里还有些想不通的马武瓮声瓮气地说:“皇上,审取出身可变,筛选程序却不能减。若塔锡真像其他侍卫一样通过武功测验诸关,奴才自是无话可说。”
康熙笑了:“当然,这个是绝不能免的。朕也想见识一下他的本事。”
见事情已基本成了,老察图泪流满面,拉着孙子叩头,感激地连声说:“谢谢大皇帝,谢谢二位大人。“
“还有四阿哥呢。”康熙轻松的口气中带出几许满意的赞许。
第四章 煌煌北疆 七(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康熙皇帝广阔的行营吓跑了噶尔丹,也使从昭莫多赶来见驾的费扬古感到震撼。费扬古快马轻骑疾驰而来,他看到广阔的草原上,整齐的行营延绵数十里,各座大小帐篷密密层层列在一起,像一座比紫禁城更宽阔的宫院。皇帝的黄幄如众星捧月般被环护在最中央。走进可以看到,这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由木桩和长绳支起一周的黄布围墙,显示着皇帝的高贵与气派。院中央有皇帝的两座黄幄,其中一个较大,是用来召集臣下们议事的地方。另一个,就是费扬古即将入见的,覆盖着厚毛毡,镶着黑色刺绣,红漆木棍支撑得牢固而精致的皇帝御帐。一个面无表情的太监把费扬古带到这里,要他自己进去。临行前很想马上见到皇上的费扬古不知怎么现在却有些犹豫紧张。御帐顶端那个闪闪发光的金黄色铜顶,使他想到皇帝那双锐利智慧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冠袍,向内走去……
望着入帐行礼的西路军统帅,康熙大吃一惊。天啊,这还是那个横刀跃马、羽箭雕弓、气宇轩昂的费扬古吗!他曾是那么身材魁梧、体型健美,加上被浓黑卷曲的钢髯遮住一半的刚毅严肃的面孔,就是一个标准英武的满洲巴图鲁,是令多少清军将士敬仰崇拜的英雄啊!可现在,他那原本黑红的脸膛已变得黎黄,腰弯背驼,身子竟还有些佝偻。由于身材高大,憔悴的身躯更格外触目。一双大手青筋暴起,瘦骨嶙峋。浑身唯一没有变的,是两道连成“一”字的浓阔眉毛下那双仍闪着忠诚坚毅光芒的黑眼睛。原本想等费扬古进来对他责问一汽的康熙,见到他这幅模样,竟一时无话可说,气恼埋怨都悄悄溜走了,只剩下深深的震惊与怜惜。他连忙赐坐,轻声唤了声:“爱卿辛苦了……”
听到皇上这简短却发自内心的问候,费扬古心头一热,眼睛也不由湿润了。这些日子,因没擒到噶尔丹,他经历了来自方方面面的指责与误解,想到皇上也可能会对他不满、猜疑。没想到刚见面皇上给自己的不是指责与埋怨,却是这么一声发自肺腑的感慨声音,费扬古不禁低下头去哽咽起来。
康熙走下座位,拍拍激动不已的费扬古的肩膀,似在安慰,又像在责怪地说:“朕不知你竟病成这样,还当你是懈于军务……唉,你身子不好怎么也不向朕讨药呢?”
“奴才不敢。”费扬古洪亮的嗓子变成了暗哑的男低音,还有些颤抖。
“你与别人不同,没有药,只管讨。为大臣者,宜节劳省体,也可以为朕效力多年啊。朕也常看医书,对医道粗通一点。来,让朕探探你的脉息。”说着,康熙将右手搭在费扬古的手腕上,仔细号了下脉,摇摇头,叹道:“爱卿的脉息轻弱,脉象不稳,劳耗太大,气血两亏。等回京后,朕叫太医院的人再好好给你看看,可别耽误了诊治。”
费扬古叩头道:“奴才贱体不敢劳陛下牵挂。此次奴才率师途中延误,又绝粮草,装备不足,都是奴才失算之处。幸赖主上威福,侥幸成功。此是奴才难以企料的。四月间因粮困马乏,未能如皇上所约如期抵达巴彦乌兰,夹击全歼噶尔丹,也未能生擒敌首以献陛下,实奴才之罪过,请皇上惩处。”
在费扬古陈述的时候,康熙又回到御座上端然坐好。他锁紧眉头默默瞅着御案上堆了一摞的明折暗奏,那都是弹劾费扬古的折子。有参他贻误战机, 放走首恶的;有参他有意少报擒敌数量,欺蒙圣上、有失大臣之体的;还有的竟告他苦役下属,视士兵性命如草芥。而康熙这些日子也听到了不少近旁大臣的议论。有的说费扬古像宋襄公一样迂腐,有的说费扬古精力大不如前,若西路军换个统兵的将军也许要好些。幸而康熙并不糊涂,知道费扬古在军队长途远伐、粮草不济的情况下能取得这种大捷已十分难得了,现在招致这么多怨恨也并不全是费扬古的过错。可无论如何,放跑了噶尔丹,仍是康熙心中难以释怀的。现在看到费扬古难看的面色和虚弱的身体,康熙有些不忍,不好再责备他。他对面露悔色的大臣柔声说:“费扬古,你这些日子太累了,该好好休息几日。营里的军务,就先别劳神了,让昭武将军马思喀给你协理一下。其他的事,等返京后再议吧。”说完他又怕费扬古心生误解,用褒奖的口吻说:“西路军以疲困之众而遇敌,势如破竹,实可嘉奖。回京后朕对有功诸将定行封赏,尤其是你,爱卿。”
费扬古黄瘦的脸上泛起一圈潮红,不知是羞愧还是心存疑虑。一向朴直的他诚挚地仰望着御座上的皇帝,道:“奴才实无可嘉奖之处,只请皇上对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尤其是那些阵亡的将士,多行抚恤,以安人心。”
“是啊,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惜有些鏖战万骨已枯,却还没有换得一将功成!”康熙似乎很感慨,摆了一下手,好像要挥走这个沉重的题目。不过接下来康熙讲的却也并不轻松,他向费扬古讲起他路经川陕的见闻:“朕巡行至此地,见沿边地方地瘠民贫,但兵丁甚是精锐。故,对部下兵士应善于扶绥,其每月应得钱粮饷银必须如数发放。可朕近日闻听绿营中有虚报兵数、冒领钱粮的事。陕甘官员各有俸禄,衣食无缺,若再克扣虚冒,岂不是犯罪!”他又看了费扬古一眼,声音似乎显出几许失落:“唉,现在大部分武将中,果敢勇毅出力者多,而操守清廉者很少。就是有操守不错的,也慎于履任之初而懈于后。你在营中,可听见过什么?”
费扬古涨红了脸,皇上的询问使他想起了憋在心里许久,却始终不敢对人提及的一件事。他直直地叩头道:“圣躬面前,奴才不敢隐瞒。奴才操守虽不敢说清如水,可奴才绝没扣过一文军饷。只是有一件事,奴才一直没敢禀奏。上一次乌兰布通之战,户部某官将本应发给前敌苦战将士的三十万两饷银雁过拔毛,私扣了五千。因事紧急,奴才当时没有上奏,自己先筹措了一些发了下去。奴才提此旧事,希望此役后,陛下当对此严加查处,不要再让贪墨者趁机捞取不义之财,寒了我边陲将士的心!”说完他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朕知道!”康熙重重地提了一口气,十分坚定地说:“此番消灭噶尔丹回京后,朕将把政务转以察吏安民为主,断不许那些贪官污吏再蚀银害民了!可噶尔丹……”康熙又皱眉不语,眼中蒙上了一片乌云。
在那次父皇处置夜营燃火事件后,胤禛与兄弟们的关心还算融洽,尚属相安无事。但胤禛生性孤僻,不喜交游却是改不了的。他平时不大和其他叔伯兄弟往来。即使是在这喧闹的军营中,他也喜欢一个人独处。尤其是夕阳斜照时出来散步,观望落日。这点与他在宫里的时候也没多少区别。但营地终归是营地,巡逻士兵的口令声、震天动地的操练声、杂乱的争斗打闹声时不时地钻入好静的胤禛的耳内,让他避也避不开,难得片刻清静。没办法,胤禛只好放弃了那世外桃源般的奢望。
在胤禛建议留下塔锡的七天后的一个傍晚,胤禛散步回营时,突然看见一帮人围着一个圈子嘻嘻哈哈地笑着。胤禛没出声,悄悄走过去,往圈子里一看,就冒了火。只见塔锡袒着肩膀,正背着一袋子火砂围着一个红衣大炮呼哧呼哧地转着圈子,胸背上全是汗珠子。胤禛就知道这帮坏家伙在洗耍塔锡。塔锡人很实在,武功也好,就是心思不多,脾气还挺犟。前几天有个营官说某块石头曾是当年汉将军李广夜间狩猎时误认为老虎,张弓一箭嵌入石内,数千年后,就再无一人可以将箭射入这块虎形的石头。塔锡听后就当了真,回去就拿出一张硬弓对着那石头一阵噼噼扑扑地乱射,直射得石头火星飞溅,弓弦都快折了,还不肯停。招得一大帮将士来看,最后还是叫巡视的马武发现把他制止了。
胤禛心头蹿火,走过去揪住塔锡。塔锡一见是四阿哥,便停下来,张着大嘴,喘着粗气,对胤禛傻呵呵地一笑。那些当兵的知道情况不妙,假意请着安向后退去,不敢再出声。
“明天皇上大阅兵,你们怎么还不回去休息?闲着没事儿也别把人当傻子耍啊。今后再让我看见谁这么干,可决不轻饶!都回去吧!”
那些当兵的哄笑着散去了,胤禛对塔锡说:“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皇上还要亲临,观看你和人练布库。今**要养精蓄锐,否则明日御前败北,前功尽弃,我可没法再帮你了。”
“那四爷再帮我跟皇上说说……”塔锡一本正经地说。
胤禛没想到塔锡还会冒出这么一句话,心想,在关键时候,你倒一点也不傻!他微微一笑:“那,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第四章 煌煌北疆 七(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第二天,风清日朗,天气晴好。一望无际的草原视野开阔,正适宜阅兵。平野上,搭起一座高六七丈、长十七丈、周围长一百二十余丈的巨大演兵台。但见战旗猎猎,盔甲闪亮,刀枪如林,将士如虎。连数百门被马车牵着的红衣大炮,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黑森森的炮口、红铜铜的炮身,在阳光下发出冷冽的寒光。演练的号角高亢宏亮地响起,军队井然有序地列队整齐,开始演习队列,变幻着阵形。他们步伐整齐一致,不疾不徐,令人赏心悦目。接下来,一千名藤牌手组成一个巨大的方阵,都手握短刀,以铁盾护身,一边齐刷刷地武练着,一边高声吼着:“杀,杀,杀!”,动作矫健,虎虎生风,招来看台上下一片喝彩。
看过声势浩大的操练,康熙十分满意,对侍从观看的王公大臣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全乃抚远大将军治军有方,勤于操练。否则再精锐的队伍,没有良将统御,群龙无首,到头来岂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陪同在侧的费扬古连忙躬身行礼,逊答道:“大军能练至此,功不在奴才一人,更赖奴才手下众将士同心协力,众志成城!还望皇上勿要忘记他们。”
康熙轻轻点头,众大臣也互相微笑着交换着敬佩的目光。这正是费扬古的可敬之处,每次胜战后他从不为自己邀功请赏,却时刻不忘自己的属下,尽量为他们向上请功、举荐。正可见费扬古爱兵如子,有古名将之风。
“皇上用不用召见他们?”费扬古的急性子倒没怎么变,见皇上高兴,他热切地问。
“不忙,不忙,朕是会召见他们的。”康熙亲切地说:“朕知道你军中人才济济,藏龙卧虎。朕这里还有件事,尚需爱卿相助。朕近日得一归附之人。此人布库极佳,与数百人较量无敌手,马上功夫也十分了得,只是出身未免卑贱了些……朕有意将其收于御前,可几位大臣都有异议,觉得似此掠获下贱,不该当此要差。朕的看法与他们不同。只要他为人忠诚,又确有本事,出身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当年萨布素也是披甲出身,现在却已是黑龙江将军。朕又何曾因其出身卑微而辱没了他!”见大臣们都领会地频频点头,康熙又对费扬古说:“你是知道的,要领侍卫职者必须通过测试,过关后方可试用。但此事至今未定。你今日能否从你军中挑几个勇武劲健之人,与其角力,以试身手。”
“皇上……”费扬古对此好像还有自己的顾虑。
“不要推却嘛,人家特意点的你们。他说他就是想看看,究竟是些什么样的英勇武士,能把他们这些百里挑一选出来的蒙古铁骑打败。你就帮朕这个忙嘛。”说着康熙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冲费扬古眨眨眼睛。
费扬古觉得此事比较棘手。再说皇上身旁有那么多武艺高强的侍卫,他们就不能同这个人比试一番呢?可能是这些侍卫觉得,跟这么个掠获下贱交手,万一真输了,今后还怎么好意思的皇上身边当差?即便赢了也不算光彩。在军中找个把武艺高强的人当然不费力,可是自己人真胜了,对那个人不利,不能让他当侍卫,有违皇上本意;而若自己这边就那么随随便便稀里糊涂地败下来,不但有损朝廷体面,自己也颜面无光。于是他斟酌再三,问:“请示皇上,奴才能不能在绿营中找一个人与其对峙?”
“随你,哪怕他是火夫、马夫、更夫,只要功夫过硬就成!”康熙很爽快地说,心里却想,费扬古可别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找个饭桶上来,那样大家就都没意思了……
然而费扬古挑选出的这个人最终还是使皇上很感意外。大臣们也暗自在下面嘀咕,哟,费扬古挑谁不好,怎么单挑了个小白脸,他能行吗?
两人在红色的方毯上站定,一眼望去,黑白分明,十分好辨。力量却是那么悬殊。塔锡四肢粗壮,力大身沉,结实得像块石碾子。而那位面貌英俊、肤色白净的小将,虽然文文静静,不慌不忙,看上去挺沉着,可他那两条细瘦的腿还没有塔锡的一只胳膊粗,在虎背熊腰的塔锡面前显得那么身单力薄,好似一只小山羊面对一头大老虎。人们猜想这一定是一场没有什么悬念的乏味的角斗。
角斗在人们漫不经心的观望中开始了。双方行了个礼,然后摆开架势。塔锡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蒙古勇士,他的动作矫捷有力,步步紧逼,恨不得一跤就把对方撂倒。而那员的小将的功夫也非常了得,他静若秋水,动若蛟龙,一进一退,看上去比较慢,实则疾如旋风,动作干净利落。他不但灵敏地躲开了塔锡的拳掌,并伺机进攻。在他进攻的时候,一招一式,是那么有力,又恰到好处。双方战了几十个回合,竟未分出胜负,令刚才还漫不经意观看的人们无不受到深深吸引,露出一片惊异的神色。这时费扬古已经把同塔锡角斗的那员勇猛小将的名字告诉了皇上,他叫年羹尧。
塔锡见久攻不下,有些恼火,又一次暴叫冲上去,揪住对方的大带和一条胳膊,猛一用力,把年羹尧抡向空中,举着他疯狂地旋转起来,把看台下的人都看晕了,吓得大气不敢出。因为他们知道,上面的人稍有不慎,掉了下去,不但败北,大概会摔得骨断筋折,甚至今后再也不能起来了。
其实不用人们担心,年羹尧早防着对方这一手。果然,当塔锡自觉转得差不多了,“哇”地一声怪叫,狠命把举着的人扔出去时,年羹尧就势身子绷紧,向上用力,腾空跃起数丈,用了一招最出色的“鹞子翻身”,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像片树叶似的悄然无声地落下。当他潇洒地在红毡上站稳,看得惊呆的人们才想起欢呼。连皇上都站起身子,带头叫好,还一边自语地说:“没想到他轻功这么好,若非高人指点,断难练到此。”
“他少时曾到少林寺拜师学艺,跟少林武僧苦练五载,轻功自然扎实。”见属下表现出色,费扬古不禁有些得意,眉飞色舞地介绍。
大家重又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红地毯上的两个人,要看这场比赛最后的输赢。
这场角斗对塔锡太重要了。他知道,要是他赢不了对面这个小白脸,将永远和爷爷在草原上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突然一矮身,使出看家的一招,做了个扑摔的假象,对方一般以为这是个“大背跨”,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上方,再乘其不备,偷袭对方的两腿,等他清醒过来想改招式防备,已来不及了。
胤禛几天前曾看塔锡练过这招,知道这是他的看家宝。他心弦绷紧,很替那员小将担心,看着塔锡虎视眈眈的样子,胤禛想如果这一下真让他摔中了肯定轻不了。虽然那天他是帮助塔锡说话,给他争取的这个机会,可今天不知什么思想作怪,他反而怕那员小将真被塔锡打中。正当人们屏息静气的时候,仿佛没有经过大脑,胤禛用变了调的嗓子冲那边喊了一句:“注意下面!”
由于大家都太紧张了,精力十分集中,谁也没注意是哪个“冒失鬼”喊的。几乎就在同时,年羹尧不等塔锡抱住他的腿,迅速向后撤,轻巧地跳出圈外,又让运足了劲的大力士扑了个空。
正当红头涨脑、气急败坏的塔锡勒紧腰带,摩拳擦掌,气势汹汹地准备再上时,康熙命他们二人都住手。
康熙将他们二人招上台来,让御前侍卫用银盘托出赏物:白银十两,银丝荷包一对,分赏了两个人。虽然两人的赏赐相同,不过从皇上目不转睛地打量年羹尧的神态看,他对这员小将更为欣赏。果然,二人叩头谢恩后,皇上留下了年羹尧,和他交谈了起来。
“年羹尧,朕听费扬古说你率四百前锋兵诱敌,为昭莫多一役之胜立了大功。当时孙老将军和费扬古都担心你只为立功才贸然请战,你当时真是立功心切,而图一时血气之勇吗?”
“回万岁,奴才乃庶出子,虽不能袭荫封,但也可以习文,像兄长那样谋个闲散差事。奴才来此军中,非为谋优差、博餬口之计,实为国家之事,匹夫共责。今既已入伍,惟愿马革裹尸,舍死报效!家父对奴才也靳望至厚,奴才今日之行已不负家父之望。再说无论殷将军孙将军还是我们抚远大将军,从前也都是从一个普通军士历经数次恶仗大战才有的今日。万岁为早日破贼尚不辞艰辛,率大军亲征,我年羹尧一个区区小士又何惜此微躯!”他说的时候很动情,康熙也不住地点头,而后对两旁的皇子王公、侍卫大臣们说:“你们都看到了吧,功业要自己争取,不能依靠任何人!年羹尧深晓此理,塔锡虽未说出来,但也一定明白。他们两个都是好样的!马武,塔锡今后就是你手下了。”然后他又亲切地叫着年羹尧的字:“亮工,昭莫多之役已成过去,来日方长,今后还有你立功的时候,朕讲的你明白吗?”
“奴才明白!”
第四章 煌煌北疆 八(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塔锡终于如愿以偿,被破格擢升为御前侍卫。他高兴极了,营中每天都飘荡着他的胡笳声,但现在苍凉的乐器吹出的却是欢快的调子。
唯一小有遗憾的是给塔锡骑的那匹马也是个新入伍的生驹。这匹三岁的小公马脾气极暴,动不动就使性子,给骑他的人来个“下马威”。草原上长大的塔锡可不怵这牲口。经过一番训练磨合,感情培养,他觉得自己已将这小家伙**得差不多,可以放心地骑着它当差护驾了。这匹马却给他闯了一个天大的祸!
那天皇上与侍卫们出去狩猎。就在塔锡发现了一只黄羊,正张弓搭箭屏息瞄准时,不知是什么声音或景象的刺激,他**这匹马突然惊得蹿了起来,让塔锡瞄准的箭一下子偏了方向,再想收弓已来不及,那只该死的箭竟冲着皇上飞了过去!
“父皇——”随着惊心动魄的一声喊,一匹枣红马像一颗腾起的火星横冲了过去,直插向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的皇上面前。老天,这是谁,竟然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支猝不及防的冷箭!许多人吓得闭了眼,不敢想象即将出现的惨剧。就听“扑通”一声巨响,紧跟着是一声马儿凄惨的嘶鸣。完了,完了,不是皇上,就是那位救驾的骑士中箭了。睁眼看时,谢天谢地,皇上还安然无恙地坐在马上。可有不少人都看见,斜插过来的马上那位舍身护驾的英雄已跌落马下,他的座骑也晃了几晃,慢慢横卧倒地,似乎已经没了生气。
“胤禛!——老四!——”康熙几乎是从御马上摔滚下来,发狂地扑过去,蹲身一把抱起脸色雪白、嘴唇发青、紧闭牙关、不醒人事的儿子,拼命地摇晃着,大声呼叫,泪水奔流。又是摸脉,又是掐人中,竟慌乱得动作颠三倒四。在场的人们还从没见过一向端庄沉稳的皇上这么惊慌失态的,竟都愣住,不知该做什么。慢慢地,胤禛的脸色恢复了原有的生气,在一片模糊迷离中睁开眼。当他一眼看见嘴唇颤抖、胡须颤抖、浑身都在颤抖,眼睛像烧红的木炭似的悲痛以极的皇上,吓了一跳,停滞的大脑方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皇阿玛,你、你没事吧?”胤禛动了一下发僵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问。“没事,没事……”康熙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觉心中有一股滚滚发烫的东西在往外翻涌、燃烧。他紧紧搂住儿子,泪水不知不觉地淌了下来。第一次像孩子似的被父皇搂抱的胤禛又高兴又酸楚,还有点不好意思,突然觉得自己的面颊湿乎乎的,是父皇的泪水洒落到自己的脸上。在场的人们,从王公大臣到普通士卒,都被这感人的一幕感动得热泪盈眶,呆呆地站在远处,把自己的职责都忘了……
军医赶来,仔细检查了四阿哥的伤势。幸运的是胤禛只是手背蹭破点儿皮,上点儿药就成了。可那匹可爱的枣红马,却永远不能起来了。——刚才胤禛挺身冲出,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飞箭的时候,这个有灵性的动物似乎了解主人的心思,用霹雳般的速度奔过去后突然奋力扬起前蹄,将主人掀落在地,它自己却没能躲过那一箭,正中它两条前腿间的致命部位,卧地嘶叫了几声就死了。化险为夷的胤禛则由于过度紧张与惊吓晕了过去。这就是刚才瞬间发生的一切。
震惊过后,首先清醒过来的裕王福全鼓着血红的眼睛走过来,给负责护卫圣驾的侍卫首领隆科多和苏努一人一记重重的耳光,又扯过鞭子没头没脑地朝那些侍卫乱抽:“一群废物!怎么护的驾?都愣怔着干嘛,还不快去追那小子!”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他们刚才都只顾紧张地关注皇帝的安危,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肇事犯”。现在再瞧,人跟马早没影儿了!这还了得?要是抓不住这个有行刺嫌疑的人,他们这些人谁也别想活命!隆科多和苏努便率一干侍卫飞快地上了马。
“且慢。”康熙走了过来,叫住侍卫,对福全轻轻一笑,说:“二哥消消气,朕这不是好好的?四阿哥也没什么事。事出意外,不怪他们。哦,”他又转向侍卫:“你们不用去追。那个塔锡,他会自己回来的。”
侍卫们都不相信地互相望了望,脸上火辣辣的鞭伤提醒他们纷纷下了马,向皇上请罪,对皇上不让他们再承担罪责而感激涕零。这时,站在另一边的胤禛又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像踩了一团棉花,一屁股坐在地上,晕了过去。
第四章 煌煌北疆 八(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回到营地,康熙命人把四阿哥的东西搬过来,要儿子住在自己的大帐中。也许是心神体力都消耗太大了,胤禛身子一挨那张矮榻,就像死人似的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是午后。身边没有人,胤禛也没有叫侍候的人。躺在床上他又耗了一会儿,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情,突然有一点后怕。如果万一自己真被箭射中……那、那福晋、李氏,还有自己的儿子晖哥儿可怎么办?她们今后靠谁生活?这时胤禛猛然觉得,他这个在外人眼中无足轻重的皇子,对自己的家人却是如此的重要!意识到这点,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鄙薄自己、轻视自己了,心中多了一种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哼,这都是因为那小子,也许当初我就不该为他说话!他回来了吗?父皇会怎么处置他?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父皇好像对什么人说话。
“你知道吗,以你昨日的所作所为是该处死的。”这是父皇的声音,听去十分威严。胤禛心头一惊,塔锡很真回来了!父皇要治他的罪吗?
如果胤禛来到帐外就能看到,塔锡不但回来了,还追回了那匹马,并叫人将自己双手反绑在背后,低头来到黄山的御帐前,跪地请罪。他对自己做的自我处罚使康熙很满意。康熙并不想惩办他,但要叫他吸取教训,所以训斥了几句后,康熙说:“但念你年少无知,又初来投奔,还不懂规矩,这次就免了。不过,今后一定要小心,注意职守,再不许出现此等事情!去吧!”
不用问,塔锡一定是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噢,你醒了。”康熙走进帐篷,看到已经更衣坐起。胤禛已从里面听到对塔锡的处理,更加佩服父皇的用人行事。在请安时也超乎常规地多叩了三个头。
康熙并没在意。他将下人们浆洗好的衣服亲自整理好,放进自己带来的简陋的衣柜中。尚未转身,很随意地问了一句:“昨天你可把父皇吓得不轻啊,老四,你当时就一点不怕吗?”
胤禛重又跪倒,恭敬地叩了个头,突然感到眼睛有点发烫。他很动情又很坚定地说:“儿子算什么。只要皇阿玛平安无恙,儿子就是真……也在所不惜!天下人可以没有儿臣,却不能没有父皇!”
出于意料,眼睛已经泛潮的胤禛却没有见到昨天那个心神激动、热泪盈眶的父皇。康熙只是摇着头,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开玩笑似的半带揶揄、半自嘲地说:“不至于,也不至于吧……还有太子、还有你们兄弟呢,就是朕有不测,哪里就会天下大乱呢?哈哈……”
胤禛涨红了郁忿的脸,惊愤地望着父皇,泪水突然毫无遮挡地滚落下来。昨天那么危险的情景他都坚持没有掉泪。可是今天,父皇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半玩笑的话,让他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伤心、委屈,还有点愤然。不管有意无意,父皇怎么能这么说,同他开这种玩笑呢!
这下倒把康熙能了个措手不及,觉得自己的戏言是有些过。他忙上前抚住四阿哥的后背,有些负疚地低声而急促地安慰:“好了好了,刚才是朕说的不对,快别哭了,让外人瞅见笑话。”说着,他掏出自己的黄绫手帕,递给儿子。他真怕有外臣突然进来看到这一幕。可胤禛却转过身子,背冲着他,用袖子蹭着脸,根本不理他。
望着儿子赌气倔强的样子,康熙非常后悔,又觉得好笑。他坐下来,让自己冷静片刻,也是在给胤禛调整情绪、自动向父皇请罪认错的时间。然而,当他又抬起头,心平气静地望着儿子:呵,他还背着身子负气地站着呢。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康熙自己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老四,还生朕气啊?就算阿玛这厢给你赔礼了。行了行了,听朕讲,若照你刚才所说,那么你也是同意群臣的上表喽?”
“什么上表?”胤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犯了性。皇家父子毕竟不同于普通百姓人家的父子。哭归哭、闹归闹,在父皇面前,切不可忘乎所以。刚才父皇已经是很宽和了。于是他用在宫中标准的仪姿肃立好:“请皇阿玛示训。”
“好,只要我们的四阿哥不生气了,朕再说。”康熙的话像逗儿子。而胤禛却面容肃静,不敢再笑。实际上康熙讲这话时,面容也已变得严肃起来。他悄悄看了一眼胤禛,发现儿子已是模样冷淡,面无表情。凭着自己对儿子多年的观察,康熙知道,四阿哥越是在面容冷峻、表情木讷的时候,就越是这个儿子脑子反应最快、思索问题最细密敏锐的时候。这一点,无论在上书房还是在弘德殿及其他场合,康熙已体会过多次了。他便把这件事源源本本地讲给了四阿哥:自康熙二十年平定三藩以来,就有许多大臣请为康熙加尊号。今年皇上亲政平定了噶尔丹,上尊号的呼声更高。不但文臣武将,大学士们也再三恳请,列举了康熙一系列丰功伟绩,希望他不要再拒绝。他们说:“皇上永清四海,手致太平,收台湾、歼灭察哈尔、定俄罗斯、收喀尔喀,从古未经服属疆土,悉隶版图。今噶尔丹复又剿灭,其同族之青海台吉,皆刻期来朝;又素臣服于厄鲁特之哈密诸回人,亦皆输诚效命。治化之隆,蔑以加矣。”
胤禛沉思地听着父亲讲完,心里已想好如何对答。但出口还显得很谨慎:“儿臣见识浅薄,于此事之思未成熟,所言有不当之处,请父皇莫怪。”
“没关系,你讲吧。”康熙点头鼓励。
“儿臣以为,父皇之功固璀璨辉煌。但皇阿玛常说,治天下,原本为天下生民计,非为一己之名。父皇非好大喜功之君,若按诸王大臣之请,父皇功德反显黯然浅俗。父皇之功岂是区区尊号所能彰示的!所以拒上尊号,更向天下人示以父皇为江山社稷、为天下百姓的苦心,还可给后世子孙垂范。”
“嗯,说得不错,还有么?”
“儿臣想会不会有地方官吏以此强迫百姓在地方树龙亭、立石碑,搞什么功德殿。明是昭显父皇的伟绩,实却借机搜刮民财,中饱私囊!父皇不可不查!”
“这个朕也想到了。好,你接着讲。”
“嗯……”胤禛有些犹豫,但他咬咬牙,低声而克制地说:“此番安边靖寇,大功告成后,父皇照例当向天下颁布赦诏,这原本应该。只是儿臣以为,皇阿玛所行仁政也当施于当施之人。儿臣阅览史书,以为古之明君不以频赦为善政。若经常如此,却是便宜了恶人而于善人无益,望父皇慎行之!儿臣想说的就是这些。”
康熙几乎不相信四阿哥竟能说出这么多,而且条理分明、阐述清晰。不知是塞外烽烟的熏染,让以往学识平平的四阿哥见识一下突飞猛进,出口成章了。
或者,是自己以往根本不了解这个儿子……康熙沉思了望了胤禛一眼,默默地想。
第四章 煌煌北疆 九(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经过古北口的一段长城时,道路变得越来越窄,仅能容两匹马并排走,且十分勉强。马儿偏偏爱踩沙土,都紧贴着悬崖走。所以骑在马上的人谁也不敢往外侧看。只听马蹄敲打地面的得得声像细密的雨点儿在幽静的山谷间回响。皇上已经过去了。后面的护卫因押护着辎重行李,走得很慢,而他们的心比谁都着急,恨不得一步到京。。正在这时,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有人发现前边的山道上隐约站着一个人,正挡住马儿下山的去路。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侍卫慌得高喝:“闪开闪开,圣驾在此!”他以为这一声能把那人吓退了。可那人非但不退避,却运足了力气大喊一声:“冤枉啊——”竟扬着双手,冲着马队奔扑过来——
最前面的侍卫连忙勒住马,由于情况突然,这段又是下坡,马儿向前蹿了好几米才转了个圈停住,差点连人带马滚下山坡!惊出一身冷汗的侍卫大怒,扬起他马鞭冲着那个不顾死活冲撞御驾的人抽去:“哪儿来的疯子,不想活啦!先吃老子一百鞭……”
“前边出了什么事?”负责后队警卫的苏努听到声音,拨转马头来查看。他是努尔哈赤长子褚英的后代,因先祖获罪被杀,后人虽是皇室宗亲,也一直备受冷落。苏努这次随圣驾亲征,因其英勇善战、杀敌有功,被皇上特准晋爵为贝子,回京后就等礼部颁诏。这正是他春风得意、势焰高涨的时候,哪料快到京了却途中出事。听了侍卫的禀报,他上下打量着那个早已被侍卫按住的喊冤之人:衣冠十分寒陋,身体单薄,面孔清瘦。岁月的沧桑使他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这样就看不出他真实的年龄。但从他的神态上能看出这是个读书人。他的脸上已挂了几道很明显的红色鞭痕,却不知是哪儿来的一股力气,毫无畏缩的疯狂地挣脱了要捆绑他的侍卫,双手高举着一纸诉状跪在路中。他并不惊恐,好像早已做好了准备,但说话的声音低沉乏力,像是好几天没吃过饭:“犯官含冤数十载,今幸遇圣驾,求大人网开一面,容罪臣向皇上面陈冤情……”
苏努见他说话的样子不像神志不清的人,心中起疑,可又不想因为这个人毁了自己的前程。他在马上皱眉,居高临下地瞅着那个人,用一种威吓的口气说:“混帐!你知不知道,喊冤也得找当申之处。州、府、县、道,顺天府、大理寺,实在不成再到京师登闻院击鼓告御状。能伸冤的地方多了,还没听说有人敢拦挡圣驾的!看你倒像个读书人,怎么这么没王法?冲击御驾,该当何罪!”他厉声吩咐左右:“来呀,把他那状子收了,先给我鞭一百,让这个无法无天的狂徒记住!哼,简直是反了!”
苏努因不识字,对这件事自然不敢擅自做主,也不想在事情还没弄清之前就贸然惊动皇上。等队伍行到平地,他催马赶到前面,把状子交给了仍任领侍卫内大臣的索额图。索额图看完状子,不以为然地一笑,很镇定地对苏努说:“这是个疯子,上边写的都是些疯言疯语。你们将他轰走就是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果断点,别跟他多啰嗦。皇上归京还能因为他误了行程?真是笑话!”他把骇异的宗室莫名其妙地训了一顿后,又仿佛很气恼地说:“瞧瞧李光地这直隶学政是怎么**的?堂堂京畿之地,竟有这等癫疯之人肆意妄行,也没人看管,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索额图趁着发火的时候,把那纸状子悄悄塞进衣袖,嘴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康熙决定班师回京是因为接到了噶尔丹喝药自尽的消息。自噶尔丹在昭莫多一役大败后,仅领残部在阿尔泰四周流窜,不久就将那里附近的野兽猎尽,属下或降或逃,几近绝路。这时他又听说策妄阿拉布坦将进驻阿尔泰。噶尔丹很怕被侄子擒住向清朝献俘,每日惊骇异常,进退无地,自知朝夕被俘,于五月三日自杀。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噶尔丹在察阿木塔台得暴病死的。不管怎样,康熙总算搬掉了江山一统路上的最后一道障碍,今后可将精力集中转到察吏安民治河修书等内政上来。回师途中,他作《凯旋言怀》诗,以纪念此事。他自豪地对群臣坦言:朕几出沙漠,栉风沐雨,并日而餐;深入不毛之地、黄沙无人之境,可谓苦而不言苦,人皆避而朕不避,千辛万苦之中立此大功。朕之一生,可谓乐矣,可谓至矣,可谓尽矣!
大约也在归途中,胤禛作了一首《早起寄都中诸弟》,抒发想念留在京城里的兄弟之情。康熙看后没说什么,但行进的速度更快了。大家都知道皇上也早已想念京中的太子和其他皇子,热切地盼着平安见到诸阿哥。
经过密云,大约又走了八十里路,到通州时,康熙乘船走了一段水路。但因行李是同他们分开的,还没到达,所以康熙就带着几个皇子在通州的一个农民家里暂时住了下来,等行李到时再走。
这天下午,按照宫里的习惯,康熙和皇子们练习完射箭,就开始进午膳。这是他们自离京以来吃的第一顿比较像要的饭:香喷喷的粳米粥、暄和的馒头,各种荤素菜肴,还有各色烤制的糕饼、点心。虽然看上去还是同宫里没法比,可这些由通州官员备办的食物已让皇上相当满意了。饭间康熙很高兴,他在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问皇子们:“这次你们随朕出来的时间不短,回去后可有什么打算?不妨说说。”
三阿哥胤祉正拣着一块方糕要往口里送,听父皇问话,忙把糕放下。他神气地看了一眼在座的兄弟们,颇为自豪地说:“儿臣在西征前就想召集天下学士,广览群籍,编一部分门别类、汇聚古今的大书。现在父皇平定四海,天下归心。盛世修书,儿臣想归京后即着手准备此事。”
“好,三阿哥心存高远,志向可嘉!你们几个呢?”
五阿哥胤祺说话向来比较实在,他说:“儿臣没有三哥的博学强闻、精进渊博。儿臣只想回京后好好孝敬皇太后老祖宗。明年十月是太后的六十圣寿,儿臣自幼养于太后宫中,蒙太后慈护,到时自当为太后尽孝。”
谁都知道康熙平日最倡孝道,他听到五阿哥这话,默默地点点头,然后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七阿哥。腼腆的七阿哥照例未语先羞,还没张口,脸先红了大半。终于开口说话也是慢声细语,像个怕羞的小姑娘:“出征以来,数儿臣体质最差,让父皇和哥哥们没少照料。儿臣想回京后勤练弓马骑射,让身子更强壮!”
康熙同样笑着冲七阿哥点点头,见胤禛还在低眉沉思,说:“老四,就差你了。”
一直未语的胤禛到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父皇这个看似简单的询问,又想了想也没想出更好的打算,只好如实地说:“回皇阿玛,儿臣见兄弟们说的都挺好的,可是儿臣……实在还没想好回京要做什么。儿臣现在也说不出什么打算。”
“呦,那不成闲人了吗?”胤祉笑着取笑道,看到父皇严肃的神色,便把后面更讥嘲的话咽了下去。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没想好,等回到京肯定就有事干了。”康熙看了看哑然不语的胤禛,并不在意地说。
在他们父子谈话是时候,不知从哪儿跑来几个当地农家的孩子,在远处好奇地瞅着这些衣着举止都与他们不同的“外乡人”。饭桌上琳琅满目、酒肉飘香的饭菜,把乡下孩子都看呆了。小家伙们一个个咬着手指头,瞪着黑眼珠,谗言欲滴,不肯走开。但大人们似乎已经对他们叮嘱过什么了,他们虽然馋得要命,可都耐着性子在远处贪婪地看着,不敢走近。可跟着他们来的一大群大大小小的鸡却没这么老实。这帮馋嘴的家伙先是探头探脑朝康熙父子用饭的这边张望了一下,当发现没有危险后,就在一只雄赳赳的花尾巴公鸡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进来觅食。它们大概从没见过自己的主人“赏”过它们这等美味,四处撒欢儿地跑着,觅食、追逐、嬉戏,“咕咕咕、咯咯咯”发出高兴的啼叫,仿佛进了天堂。久居深宫的皇子们第一次见到这情景,都觉得很有趣,甚至没心思吃饭了,就在地上随意地撒些米粒、肉末,丢给这些大胆闯入的不速之客。这时康熙也发现了站在远处的孩子们。他命令主管太监将孩子带到近前,从自己的饭桌上取了一些馒头、肉和点心给他们吃。孩子毕竟是孩子,不懂什么,见人家给他们东西,就毫无顾忌地在皇上面前一阵狼吞虎咽,吃完,都一窝蜂地跑了。这么快就回家了?正当皇上与侍从们诧异的时候,孩子们又回来了,而且这次他们每人都带来一个篮子,看样子真成了“吃不了兜着走”。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康熙自己也笑了,他已经吃饱,就吩咐人把他那桌上所有吃剩下的食物都分给孩子们。不过这时主管太监犯了一个小错误。大概是嫌麻烦,他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将食物分好发给他们,而是让几个太监把这些吃的一股脑儿都堆到孩子们的跟前。小家伙们先犹豫了一下,接着就像那些叽叽喳喳争食的小鸡,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几个身量高些的小男孩仗着力气大,拿的最多,小竹篮差不多都装不下了。而最惨的就数一个又矮又瘦的小女孩,看着那些不知礼让的小哥哥们把食物都抢走了,她却被男孩子挤到一边,什么也没拿着。最后,孩子们都走了,只剩她一个人提着空篮子泪汪汪地站着,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胤禛吃饭一向比较慢,他桌上的饭基本还没怎么动。他笑着冲那个沮丧的小姑娘招招手,把她叫到自己跟前,看了看女孩,轻轻地拿过她手上的篮子,将自己桌上的饭菜一样一样都装了进去。小姑娘马上破涕为笑,又惊喜又有点羞涩地望着面前这个衣着华丽而神情和蔼的大哥哥,不知说什么,只是天真地冲胤禛一笑,就扭身走了。
“给四阿哥再添一桌,和朕那桌一模一样的!”康熙早把刚才的情景都看在眼里,便吩咐侍从。
胤禛忙恭敬地站起身:“不用了,皇阿玛,我都吃饱了!”
“别哄朕,你能吃几碗朕还不知道!”康熙笑着说,又问那几个皇子:“你们都用够了吗?”
“我们都饱了!”
“那好,咱们出去溜达溜达,化化食,饭后蜷着对身体可不好。”康熙说完站起身,带着儿子们向外走去。他知道,当着众人的面,四阿哥是不好意思一个人大吃大嚼的!
第四章 煌煌北疆 九(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胤禛饭后见父皇和兄弟们还没回来,自己也出来散步。他没有带随从,一个人走在散发着泥土气味的乡间小路上,感觉十分惬意。此时正当午时,村子家家户户升起淡灰色的炊烟,母亲唤着孩子回家去吃饭。老牛被放牛娃牵回家。在宫里听过父皇和师傅讲历代明君关心百姓疾苦、与民同乐的故事,让胤禛突发奇想,想到一个农户家里坐坐,看看这些普通百姓是怎么生活的。正这么想着,“汪汪汪”几声狂躁的犬吠蓦地冲向他的耳朵,胤禛急忙回头,一条足有五六尺长的凶恶大黑狗突然从后面蹿出来追上他,黑脑袋挑衅地晃着,喘着粗气,吐出长长的红舌头,呲牙裂嘴地盯着这个陌生人。胤禛胆子并不小,但他对某些动物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他抽出腰间的护身匕首像防卫,却又不知该怎么动作,正在慌窘之时,一个甜细的声音叫着:“大黑,回来,不许淘气!”随着声音,从远处跑来了个小姑娘。那狗马上舍了胤禛,奔到女孩身旁,耷拉下耳朵,乖乖地卧在地上。胤禛看见女孩一愣,哟,这不是刚才自己送给她吃的东西的那个小女孩吗。女孩也认出了这个好心人,一改刚才的羞涩腼腆,跑过来扬起小脸欢快地说:“是你呀,大哥哥!这狗没吓着你吧?没关系,不用怕,它只叫唤,不咬人……”
大哥哥?胤禛心里好笑,还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呢。望着这个憨态可掬又伶俐的小女孩,胤禛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有眉目了。他俯下身很和气地对女孩说:“你是这个村的吧?怎么不回家?家远么?用不用我送你?”
“不远。大哥哥,你来我家坐坐吧。我刚才跟爹妈说了,他们可想见见你了!”
胤禛暗自笑笑,问:“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没回答,却这么问他。
“我叫‘闲人’。”胤禛自嘲地笑笑,马上又敛住笑,轻叹一声,仰头望着净蓝的天空。
“这名可真怪……”小姑娘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一会儿就把他领进自己家的院子。
这是一个典型的农户。院内牛棚、猪圈、羊舍、鸡窝一应俱全,院中还有一口摇着辘轳的水井。靠门的墙上挂着几串小灯笼似的红辣椒,鲜艳耀眼,非常喜人。还有许多胤禛叫不出名字的农具随意地撒放在地上,说明她家里的大人上午刚干完农活。
看样子是个中等人家,要是没有天灾旱涝,一家人满可过个温饱太平……胤禛想。屋里还没人出来,小姑娘很急地冲里面喊:“爹,快出来呀,那个给我馒头果子的大哥哥来了!”
“来了来了。你也不早说一声,现在家里还没收拾利落,可怎么招待人家。”一个面色黑亮的庄稼汉一边提着布鞋一边从屋内应声而出。他上身穿了件灰不溜秋的褂子,下边的裤腿卷过膝盖,露出毛茸茸的、布满蚯蚓似的青筋的小腿;后腰上插个旱烟袋,烟荷包耷拉在屁股后面,随着他走到一摆一摆地,像是要开口说话。
就在胤禛注视主人的时候,这个农家汉子也在用自己的目光观察着他:面如冠玉,双唇红润,梳得整齐黑亮的大辫垂于脑后,一看就是殷实人家的公子。身上是一件绿色寿字巴图鲁坎肩,虽不很新,却是一尘不染,这身衣着与他的气质非常相称,他白净脸上的一双不大的丹凤眼总是忧郁而矜持地低垂着,让人见了有些迷茫、有些不安、有些猜不透……不知为什么,当胤禛终于抬起眼睛,瞧着他那沉静似水的目光,庄稼汉立刻感到自己被一种局促不安的情绪笼罩住,脸孔蓦地涨红了,向客人又作揖又请安,比见了本县县太爷还有几分惊慌:“小的不知贵客大驾光临寒舍,怠慢之处,还望公子恕罪!请公子屋里边坐吧!”
看着他那副为了讨好而慌乱不安的样子,胤禛立刻一阵腻烦。他不知道大人为什么就不能像孩子一样自然坦诚地相待,也许他们阅历沧桑,对外人总有所求、有所防……于是胤禛又垂下眼睛,勉强道:“不必了,院子里宽敞,就在这儿说话吧。你——你怎么称呼?”
“周万宝,村里人都习惯叫我周老万,偏偏将我那个‘宝’去掉。”这时,过于紧张的主人才有些放松,自我打趣地说。
胤禛淡漠地笑笑,冷淡的口气仿佛略有几分挖苦地说:“要是名字真能引来万贯家财,他们是不该乱叫,要不你家也许早就发达了。”
周万宝不好意思地笑笑:“乡下人不识字,胡乱叫的。人的命是老天爷定的,哪能因个名就走了大运呢!公子和那外乡的商队是一起的吧?好大的船,好大的气派。那么多东西,还有那么多保镖押送,这得是多大的买卖啊!”他眨巴着小眼睛,试探地问。
胤禛点点头没做声。这次皇上为了不惊扰当地百姓,和皇子们穿的都是便服,几近微服私访。所以许多不知底细的百姓都把他们当成富商了。
“大哥哥吃杏儿——”小姑娘从屋里拿出一个装着满满鲜杏儿的竹篮子杵给胤禛。
“小孩子家不懂事。什么大哥哥!要叫公子、叫爷,怎么能乱叫!”周万宝知道读书人的规矩大,怕女儿这么胡乱攀扯再让人家误会了,便训诫到。
“公子?那也是像张君瑞、侯朝宗那样的公子吗?”女孩抬起脸,天真地问了一句让胤禛感到莫名其妙的话。这两个人都是戏中的人物,她 一个女孩子家是怎么知道的?
当着客人,周万宝的脸上略显不自在,尴尬地瞪了女儿一眼:“别瞎说,再多嘴看我不打你!”他又忙不迭地把笑脸转向胤禛,接着问:“公子,你家一定是个大户吧?要么家大人就是是县尊大老爷?普通人家哪儿有这么大的排场,我这奔四十的人还是头一次见到着!”
见他这么东问西问地瞎打听,胤禛脸上有些不高兴,正想说句什么话警告他一下,那小姑娘突然插话道:“公子是好人,不像他们那么欺负人!”胤禛一愣,忙低下头,瞅着篮子中黄澄澄的圆杏儿,眼睫毛微微颤动着,有些面红心热。他连忙掩饰地拿起一个杏儿塞入口中,飞快地嚼着。
周万宝却没理会客人,顾自教训着自己的孩子:“跟你说不要理他们。他们家大人都不正眼瞧咱们,你又何必去讨那个没趣!”
小姑娘倔强地撅起小嘴,不服气地说:“我怎么啦,是他们不对嘛。不就是仗着人多块头大吗。哼,有本事比真功夫,我才不怕他们呢!”
“又嘴硬!我问你,今天给我练功了吗?”周万宝竟突然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问。
“爹忘了,一早儿我就蹲马步压腿。您还说我这回走场子比上回耐看多了。爹,春天的神会您让姐姐去演,秋天的赛神会您就让我去扮观音跟前的那个小童吧,我准能演好!”
似听非听的胤禛嘴里嚼着杏儿,心里好生奇怪。他们说的什么意思?怎么庄稼人还练功、演戏?难道他们不是正经农户?
“大……,不,公子,我家杏儿好吃吧?”小姑娘又蹦蹦跳跳地过来问。胤禛仔细端详那张活泼的小脸,方才发现,女孩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十分有神,仿佛含着一汪春水;眉毛纤长,没怎么尽心梳理的头发像蓬松的黑云。长大或许是个美人胚……他放下篮子,微笑着问:“告诉我,你们家除了种庄稼、栽果树、养牲畜,还有其他什么营生吗?”
小姑娘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有什么顾虑,看看爹,没出声。周万宝脸上漫起一层潮红,他捉摸不定地瞅了胤禛一眼,但是又急速移开眼睛,低了头,看着地。过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有几分尴尬而无奈地说:“公子,大概刚才我们爷俩说的您也听见了,那、那俺也不隐瞒了。俺家祖上在百年前,确实不是跟泥腿子打交道的。几百年前,俺家先人也是大人物!哼,别看他们瞧不起俺家,俺还不稀罕他们呢!又不是真正的东家,没田没地,不也是给人帮工,神气个球!公子,你不知道,其实他们真遇上个旱涝蝗灾啥的,屁辙也没有。俺就不一样,俺老周有祖传的技艺,加上俺的两个闺女身段好,模样也不赖,怎么也能混口饭吃。”
听他啰里啰嗦、绕来绕去也没说出个所以,胤禛反觉越听越糊涂,他怀疑地问:“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周万宝又垂下眼睛,低叹一声,又像下定决心似的说:“俺家在前明是……是乐户,不过现在早就不干了。平时顶多让孩子弯弯腰、压压腿,逢年过节有个神会什么的就让孩子串个角儿,不过可不指望这吃饭。
“什么,你家是乐户!”胤禛惊愕了,口中又甜又脆的杏儿立刻变得苦涩难咽,胃液直往上翻涌,几乎要把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乐户的先人本是明朝建文帝的官员,因忠于建文帝,在明成祖发动靖难之役后,他们的妻女被罚入教坊司充宫妓,大多散居在山陕,习歌舞,从事下贱营生。虽然康熙曾下令裁割乐户,但至今他们仍是所有贱民中最卑贱、最让人不齿的一类贱民!数量还不少。一般的平民百姓尚且耻与这些人交往,一个堂堂皇子,却与这种最下贱的下九流混在一处,让人知道了,岂不天下大哗,物议沸腾,成了天大的笑话!胤禛脾气再怪、再独,这种事也避之不及。何况父皇早有庭训,至今尤皇皇在耳:
“汝等系皇子王阿哥,富贵之人,当思各自保重身体。诸凡宜忌之处,心当忌之,凡移恶之处,勿得身临;譬如外出,倘遇不祥不吉之物,即当遮掩躲避。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况于尔等身为皇子乎!”
想到这儿,胤禛的眼睛变得冷漠了。他站起来,矜持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一言不发,默默向外走去。
“哎,公子怎么这就走啊,不再多坐会儿……”周万宝可怜巴巴地紧张又期望地说。
“不了,待会儿我们的船就该开了。有扰了。”胤禛头都不回,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
然而胤禛来到外面还没走出几步,后面就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喊他,是那个女孩。怎么,讨钱竟讨出门来了?不理她!胤禛低着头,脚步不停,走得更快。
“公子——等等,等等我……”
该死,还没甩开!胤禛疾步如飞,几乎跑起来。然而那个呼哧带喘的声音还在后面锲而不舍紧紧相随。胤禛真有点恨自己无能,连个丫头片子都应付不了!哼,她胆敢再追上来,我就……他用手碰了碰腰间的匕首,咬着牙,恶狠狠地想。
“哎呦——”小姑娘突然痛叫一声,接着“扑通”一声响,像是摔倒了。哼,想骗我?我才不上当呢!胤禛稍一犹豫,又冷笑着走开去。
“大哥哥,你的东西……”小姑娘的声音很软、很轻,但还是被和风送了过来。
胤禛这才停下,有些微微喘息地矜持默立着,并不回头。
后面那个浑身是土的小姑娘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胤禛面前,顾不得擦脸上的灰,伸出一只手:“给你,大……不,公子。刚才你把它落在我家了,爹让我赶快追上还你。可你走得那么急,一点不等我……”孩子的声音有点委屈,但总算把人追上还是很高兴。
啊,原来她手上托的,是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玉佩。大概是刚才吃杏儿时顺手摘下给忘了。胤禛拿起玉佩,一语不发、面无表情地把它在腰间系好,就要走。
“大哥哥,下回路过还上俺家来玩啊。俺叫秋燕,就住村东。那儿有棵大枣树,特别好找……”小姑娘又叫住胤禛。这声音又轻又细,真像秋天燕子的呢喃。胤禛愣了一下,还是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四章 煌煌北疆 十(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康熙喜好打猎。回京后,为了弥补他在这次西征途中没能尽兴打猎的缺憾,他刚一到京就迫不及待地带领皇子王公前往位于南郊的晾鹰台狩猎。此处山峦起伏,山谷、平原散布其间。山间布满林木,经常有熊、虎出没,是一处绝佳的狩猎之地。伴驾而来的,除了有费扬古、孙克思等在此次西征中立功的将领,蒙古各部台吉、喇嘛,还有一个西洋人——法国传教士张诚。此时正站在皇帝身边的他,身着一件传统的西洋传教士黑色法衣,头不低,身不抖,昂然肃立,在侍驾的人群中特别显眼。自从尼布楚条约签订后,康熙就对张诚颇为器重,不时叫他侍驾、参加各种活动。今天狩猎依然如此。待到狩猎的队伍开始演练,他被安排在费扬古身边坐定。高台之上,下面壮观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先是大约百余名喀尔喀人表演骑射。这是他们这些草原骑士一显身手的大好机会。弓箭手们各各集中精神,箭无虚发。骑手的表演更精彩。他们灵巧地蹿上马,不扶缰绳,只抓马鬃,时而倒骑在马上,时而侧身离开马背,甚至在马鞍上倒立,做出一个又一个惊险的动作,令观看的人们发出一阵阵刺激的惊呼。一会儿,这些出手不凡的蒙古人又同满洲兵丁比起了摔跤。在这些娱乐性的表演过后,步兵开始操练。第一次观赏到这种操练的张诚,觉得清兵的攻防很一般,刀攻盾防的动作也并不出众。他甚至颇为自负地觉得,欧洲一支训练精良的骑兵中队,就能毫不费力地将这自恃勇猛的千人队伍打败!但正是这些士兵,在几近绝粮的状况下,打败了不可一世的噶尔丹!而指挥那场大战的将军现在正陪坐在他身旁。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位将军的脸又黄又瘦,高大的身躯难以掩饰地佝偻着,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慢,看上去十分虚弱。所以当费扬古问起张诚对他手下军士操练的感观时,张诚不好扫他的兴,便用善意的谎言夸奖了几句。接着他们又随意地聊起清军的火器营和当年南怀仁神甫为清军设计的红衣大炮。但很快张诚就发现,这位清军统帅的身子实在是太糟了。每说句话,就要咳嗽,然后红着脸、喘息一阵,像是刚做了多大的运动,谈话几乎不能再进行下去。当感觉到传教士的一双蓝眼睛在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咳过一阵后的费扬古对张诚歉意地笑笑,吃力地说:“看来我真是不中用了……”
“愿上帝保佑你。”张诚怜悯又担忧地看着费扬古并向他画了个十字。费扬古漫不经意地一笑,又咳了一声,别有用心地眨眨他的大眼睛,促狭地笑问:“上帝对不信奉他的人也保佑吗?”
“这……当然保佑!不过将军,我很抱歉,你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不该再参加类似这一类的活动了。”
费扬古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就像你们传教士每天必须祈祷一样,我这领兵之人如果不操持军务,还算什么将军!”
张诚轻叹一声,又好奇地问:“将军也信奉释迦佛吗?”他到中国以来,感到满人中无人不信奉这个与他们对立的偶像。
“那倒也其次。就我本人而言,我最崇敬的是汉人的关羽关老爷。关圣人是忠义的化身,不但汉人敬重他,我们满人也很崇敬他。”费扬古虽然声音依旧低缓,却不失爽快地说。
“嗨,彼雍神甫,你也在这儿!”张诚突然听见后面有人用法语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忙转脸一看,啊,原来是上次随徐日升去了澳门的葡萄牙人露西。他是位外科医生,一直在澳门,怎么现在也在这儿?
两个西方人虽属不同国度,但在东方的土地上见到,也互相拥抱,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见了礼。然后露西对张诚说明,他和另一个新从澳门过来的外科医生来京,正好皇九子害耳后脓肿,病了很长时间,中医治疗效果不明显,他们来后很快就治好了皇九子的病。这位皇子今天也来了。张诚朝露西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个胖乎乎的、长着两个大招风耳朵的挺招人喜欢的男孩子坐在那块很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仿佛椅子上长了刺。他瞅见张诚,淘气地冲他做了个怪样子,又继续重复他的“摇摆运动”。
“这个皇子好像挺顽皮。”张诚说。
“确实,这小殿下可真费了我不少功夫。”露西在讲起他和助手在实施治疗过程中如何费尽心思让这个高贵的少年安静下来。因为他像一颗玻璃珠似的没有一刻不乱跑乱跳,眼睛稍不盯紧一刻他就没了踪影。不过虽然治疗时如此耗神,露西还挺喜欢这孩子的。作为一个西方人,他不太喜欢中国人欣赏的那种死死板板、和小老头一样所谓的“听话的孩子”,倒觉得越是淘气的孩子没准越聪明!他听了张诚的介绍,用一个医生的职业目光打量了一下费扬古,用他那蹩脚的中文面容严肃地告诫:“将军,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饮酒、不可以活动。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让你比现在好受些。愿上帝保佑你。”
“对,将军,你应该看看西医。露西他们会有更好的办法帮你康复。”张诚热切而焦急地说。
费扬古却带着几分固执苦笑道:“多谢二位了。我这是慢性病,恐怕还是服用中药好些……咳,咳”他怅然地望着下面那一对对金光耀眼的仪仗,和一扇扇迎风飘展的旗帜,有些失神地说:“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侍从圣驾了……”
两个西洋人互相望望,都略显悲伤地沉默着。正在这时,康熙一身猎装地走了过来。他招呼费扬古:“怎么样,费扬古,能陪朕去狩猎吗?”
几个人连忙跪下行礼。费扬古表情黯然地说:“请陛下恕奴才贱疾未愈,现在肩膀仍肿痛,行动不便。若去,恐人前出丑。”
康熙的脸上现出一种异样的表情,低下眉毛:“哦,是朕疏忽了,你……”他的话还没说完,九阿哥胤禟跑过来嬉笑着说:“皇阿玛,带儿臣去吧。我保证听话,不惹祸。”康熙看了看他,说:“那得听听医生的意见。”露西忙说:“皇子殿下的身体已痊愈,适量的活动对他还是有好处的。”
“哈,太好了!”胤禟高兴得直拍手。如果不是父皇在场他真会兴奋地蹦起来。然而在不远处一直注视着这边的胤禛却阴着脸,心想:老九什么都不会,跟着去捣什么乱?真烦人!
康熙要离开时,又转回身对费扬古说:“你好生歇着吧,回来朕再同你说话。”
费扬古感到眼睛火辣辣的,仿佛立刻就有眼泪要涌出。他重重地叩了一个头,伏身两手撑地,久久没有起来。最后还是张诚和露西一左一右把他从地上架了起来。几个人回到各自的座位后,张诚问:“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将军其实很想随陛下同去的?”“是呀,我看皇上对将军不能前往好像也很遗憾。如果将军身体再强健些,一定不肯放过这项活动的。”
费扬古闭着眼睛,像老年人似的沉默了半晌,睁开眼道:“还是不去的好。我乃抚远大将军,西路军统帅。今日演习,蒙古诸部台吉、喇嘛都在场。我若万一失手,岂不为外番耻笑,有损朝廷威望!”
两个西洋人听了都相对无语,感慨万千。——这位大将军原来想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身体,而是国家的荣誉。在他们西方的将领中也很少见到他这种胸怀的!
休息了一会儿,费扬古的心已平静下来。他便问一个使传教士颇感尴尬的问题:“听说你们欧罗巴小邦之间年年征战,闹得鸡犬不宁,是何道理?”
张诚是法国人,他知道这一切大多缘于他的国王,那个目空一切、妄自尊大、幻想着称霸世界的路易十四。他野心勃勃,接连对英国、荷兰开战,且屡战屡胜。这更助长了他的穷兵赎武。但作为一个惯于冷静思考问题的传教士,张诚已敏感地觉得,现在的欧洲各国,不管是已同法国开战还是没有交手的,都已很反感这个太阳王了。说不定哪一天,他们这些受尽法国欺负的国家会联起手来,一同对付法兰西。若那样,刚从中世纪的阴影中摆脱出来的欧洲各国又会陷入战火中,重新回到暗无天日的世界。唉,如果国王陛下能够像康熙皇帝一样知道顾念民生、体恤百姓,少一些虚妄的占有欲就好了。想到这,张诚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沉默不语,只在心中祈祷着上帝保佑他那遥远的祖国……
费扬古仿佛替张诚回答似的:“昭莫多一役后,我首次见驾,即有所忧。曾对陛下言,今天子亲御六师,如见策勋;易启穷兵赎武之渐,非国家之福也。幸陛下英明,当即首肯。自闻噶尔丹亡后,即速收兵。而你西洋诸国地小人稀,却仍持武对峙,狂狠好斗,我真是不明白,不明白……”
“皇帝陛下丰功伟绩,令我等十分景仰。”张诚恭敬地说,他显然想抛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向费扬古讲了一个轻松的事情。那还是在两年 ,法国宫廷中突然闯进一个女人,她用磕磕绊绊的法文讲述她的身世,登时语惊四座。她说她是中国人,并且是康熙皇帝之女——是位公主!她自述她被皇帝嫁给了日本王子,但不幸走海路时被强盗所虏,仆人均死光,她则被海盗携往欧洲,途中又为法国船只所执。此时法国与荷兰正在交战,这位中国公主也就辗转来到了巴黎……
张诚正讲到关键时候,不料全神贯注的费扬古突然站起来叫了一声:“不好!”被吓了一跳的张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呀,远处一只花斑猛虎正向皇上扑去!然后这只虎却又转身扑到另一侧。费扬古瞪眼观望了好一会儿,确认皇上没什么危险了,这才重回到台上坐下。但他们谁也没心思再想刚才那个故事了。连对费扬古并未认真听他故事、有些扫兴的张诚,也没心再讲下去,手举望远镜,屏息静观这场危险的狩猎。
其实在所有狩猎者中,皇上是最安全的,因为他被五十名手持刺虎长矛的虎枪兵团团围住。皇帝开始用火枪向猛虎射击,以激起虎的愤怒。这时,另有数百名身着短衣的虎枪兵将猛虎围住,瞅准时机,你刺我戳。被围攻的猛虎左奔右突,与勇猛的虎枪兵战在一处。一时间,人喊声、虎吼声、以及猎犬的狂吠声响成一片,震天动地。这是一场真正的人虎大战!当然,虎枪兵们也并不蛮干,如果老虎一旦突围成功,冲出一条血路,这些人就暂时避开。另有一些虎枪兵组成新的包围圈聚拢过去。人们试图用这种人海战术将猛虎制服。然而今天的这只虎骁勇异常。它已扑倒了好几个注意力稍有闪失的士兵,还将一个骑在马上的蒙古猎人扫掀在地。这时,一群被放出来的猎犬狂叫着无畏地冲了上去,缠住老虎,以给那落地的骑手以逃跑的机会。一个骑着马没着盔甲的皇子不知为什么离开他的守护圈。他看见老虎又跑到另一侧,就大声命令前边的人闪开道路让虎过去,免得造成更大的伤亡。同时,他又派人察看是否有人受伤,样子焦急而忙碌,虽然他并未参与进攻。
“真是一位仁慈的太子!”第一次见到这场面的露西禁不住赞叹道。费扬古仔细望了望,纠正到:“那是四阿哥,今天太子没来。”露西并不介意,张诚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自语道:“四阿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第四章 煌煌北疆 十(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那只受伤的虎终于被乱枪打死了。皇上又发现了一只熊。与虎相比,熊给人的感觉显得很笨。它跑不快,不能长时间坚持。不过你一旦射击,就必须一枪或一箭将他打死,否则受伤的熊比一只老虎危险百倍!这是长期捕猎的老猎人总结的一条经验。今天,这个经验不幸被言中。当这只熊被赶到一个易于射杀的小山坡时,猎手们还未到全,个子最小、谁也没注意的九阿哥胤禟突然冒冒失失地冲熊放了一箭,箭穿进了熊的腹部。剧痛让受伤的熊发出一阵阵可怕的嚎叫,转过头疯狂地咬那箭杆,震得四周的草木纷纷落下。九阿哥人小力薄,箭射得很浅,眼看那箭就要被熊用牙要出来了。“快跑!”有人惊呼一声,猎手们四散逃去。胤禛跑了几步,回头一看,哎呀,胤禟还骑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被吓傻了。他又飞快地回去,向胤禟的马的后跨猛抽了一鞭:“还不快跑,老九!”这时如梦初醒的胤禟才“妈呀”叫了一声,猛抖丝缰向远处跑去。
回到刚才的晾鹰台,生怕父亲责骂的胤禟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地向众人讲着自己遭受的去险情。也许是被儿子丰富的表情打动了,康熙只瞪了他一眼,一时也没理他。当他的目光转到气色平静的胤禛身上,感慨地说:“今天四阿哥又立功了。”
“不,皇阿玛,儿臣未能猎得一物,岂敢言功。功当归父皇和所有猎虎降熊的满洲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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