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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婚

_10 叶萱(当代)
他说:“斐斐,你多保重。”
第六章: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4)
段斐就这样离婚了。
从孟旭的东窗事发,到段斐的净身出户,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
离开的那天,段斐站在艺术学院三公寓楼下,低头看看身边的婴儿车,要很努力,才可以不哭。
她突然想起,十九岁那年,她走进艺术学院的时候,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而现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她离开了,身边也只有一件行李,就是果果。
她最后一次仰头看那座生活了三年的教师公寓楼,再环视四周的学生公寓、学生餐厅、图书馆、篮球场……她不知道下一次有勇气走进这个校园,将是什么时候的事。
但她知道,这里,是她青春开始的地方,也是她青春终结的所在。
十年,她把所有的希冀与憧憬,都埋葬在这里。
那天天真热,可是段斐从来没有像那一天那么冷过。
她没有回自己在理工大学的宿舍——她只要推开门,就会想起那对纠缠在一起的男女了,还有被子掀开的一瞬间,那两具赤裸的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那间永远都不想再走进去的房子,所以,许莘租住的那套两室一厅就成为段斐和果果的避难所。
许莘以最快的速度把客房整理妥当,又把前一天已经从段斐家的关于果果的一切用品摆放到位——她问了该怎么给孩子冲泡奶粉、换尿布、洗澡,但关于这场婚姻的事,她只字未提。
顾小影没有去帮忙收拾房间,因为那天早晨她吐了个天昏地暗,终于开始体会妊娠反应的痛苦,一个人在家面容憔悴地瘫软成一团。
中间许莘打电话过去,听到顾小影有气无力的声音,心里很担心。可是回头看看家里那个总是目光空洞的女人和哇哇大哭的孩子,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离开了,会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
纠结了很久,许莘终于还是打电话给顾小影:“小苍蝇,马上收拾东西,来我家。”
“啊?为什么?”顾小影则吐完一轮,脑子还发晕,“你姐姐不是在你家吗?”
“你们俩都让人放心不下,”许莘拿着手机,在阳台上焦躁地走来走去,“我跟你说,动作快点,你来和我一起住,帮我看着我姐。不管怎么说你是孕妇,她就算照顾你的情绪也不会有什么反常反应。再说我姐做饭的手艺不错误,刚好可以给你补补营养……”
“哎哟姐姐你饶了我吧,”顾小影呻吟,“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我快吐死了。我后悔了,我真后悔留下这个小东西,我好痛苦啊!许莘你都不知道,我这屋子里黑灯瞎火、冷锅冷灶,可是我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家灯火通明、饭菜飘香,”许莘斩钉截铁,“你现在还有没有出门的力气?”
“没有。”顾小影哼哼唧唧。
“那好,你等着,我过会儿到你家,”许莘“啪”地挂了电话,转身看看正抱着果果发呆的段斐,走近了轻声问,“姐,小苍蝇吐得厉害,你有经验,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她?”
段斐从空洞得近乎呆滞的状态中回神,很努力地集中了一下自己的意识,才答:“好。”
许莘松口气,伸手接过果果:“你换件衣服吧,咱们这就去。”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暑气微微有些减弱,可是气温仍旧很高。许莘和段斐抱着果果直奔顾小影家,门一打开,凉气呼啦一下子冲出来。许莘当即怒了:“顾小影,你是孕妇啊,把空调温度调这么低,你想感冒吗?”
段落斐也皱眉头:“小师妹,你还没告诉你老公怀孕的事?”
顾小影趴在沙发上叹气:“不想告诉他。”
“你不能任性,这孩子又不是你自己的,”段斐说这话的时候又有些心酸,她搂着果果坐到顾小影身边,“那你先去和我们一起住吧。”
“不用了,师姐,”顾小影挤个笑容,“我明天开始忙教学评估,打算住在新校区。要是住你们那边,坐班车也不方便。”
“你都这样子了,还忙什么教学评估?”许莘很愤怒,“你就不能请假吗?咱系离开你还能不转吗?”
“可是我总得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她擞住许莘的胳膊,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我撑不下来了,我吃什么吐什么,从早晨到现在就没停过……前几天只是胃口不好,我还以为我会运气到没反应呢……现在我真受不了了,我后悔了……”
“所以你身边更得有人照顾着啊!”许莘眼圈也红了,“至少也得有个做饭的人,不然你吐成这样,营养跟不上,孩子怎么办?”
“我明天就给管桐打电话,”顾小影哽咽着,伸手擦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语调轻松一点,“你们先回去吧,我去睡会儿。”
拗不过她,许莘终于长叹口气:“小苍蝇,你这样,怎么能让我们放心?”
“米放在哪里?我给你熬碗粥。”
“冰箱旁边的柜子里,”顾小影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抓住许莘的手,“谢谢你们。”
许莘鼻子一酸,没有回答。
顾小影终究还是没有随许莘回家。
不仅如此,第二天一早,她还在吐得昏天黑地后没有忘记去赶班车。
上车前居然遇见了孟旭,顾小影懒得看他,直接从他身边擦肩过去,到前排找了座位坐好。孟旭看见顾小影的反应还有些发怔,他没想到顾小影居然这么平静地就放过他了,他还以为以顾小影的脾气,不把他骂到狗血淋头绝对不会罢休。不过到后来,看看顾小影靠在座位上昏睡的样子中,孟旭作为过来人也多少猜到一些——或许她不是不想骂,她只是自顾不暇。
孟旭略松一口气。
说良心话,孟旭的确是心虚的:尽管他终于迈出了离婚这一步,但这本来也的确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所以,他自己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昨夜梦醒,他甚至有些纳闷:段斐呢?半夜三更的,她不在家,去哪里了?
要反应很久才想起来,他们离婚了。
或许,这就离婚太果断所带来的后遗症——他们彼此都还没有适应、甚至从未想过这种离开彼此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他并不见得多么爱伍筱冰,可他需要一种自我满足感。
这些年,他在段斐身边,似乎已经自然而然地放弃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话语权。
段斐太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抓,他开始的时候也得意于这样的不操心状态,可是时间久了,他甚至有些怀疑——他对于这个家庭的贡献,是不是只有一套房子和一颗精子那么简单?
伍筱冰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她代表的,是青春滚滚、如花美貌、全心依赖、无条件信任……对于这些,孟旭无力抵挡。
其实,出轨的日子很累——要遮遮掩掩,要弄虚作假,可是那些诱惑依然令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明知是毒,却宁愿饮鸩止渴——也不是没有想过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真到了那一天的时候,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决绝。
……
颠簸的班车上,孟旭终于疲惫地闭上眼,他想:“算了,就这样吧,既然敢于离婚,也就不怕人们知道。无论是顾小影,还是许莘,或者别的什么人……她们愿意去添油加醋,也就随她们吧。
七月的早晨,阳光已经开始散发灼热的威力,可是无论顾小影还是孟旭,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暖意。
第六章: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5)
上午,顾小影又吐了两次。
第一次是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大家正在给卷子补分,顾小影突然就冲出,直奔洗手间。江岳阳看见了,有点担心地追出去,在盥洗室外听见呕吐声的瞬间,恍然大悟。
可是他又不方便进去帮忙,只好在外面走来走去,趁走廊上没有别人的时候往里面喊一句:“顾小影,你没事吧?”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有气无力的干呕声——顾小影是真顾不上回答他了。
她几乎快要把头埋进盥洗池,两手只是凭本能抓紧盥洗池的边缘。她觉得胃里好像有一股气体冲上来,可是又吐不出去,嗓子沙哑而疼痛,脑袋胀胀的,眼球都快要爆开来,腿发软,全身上下都在不断地转圈。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下来,似乎这时候才知道,吐到想哭是什么感觉……
终于等到身上恢复了一点点力气,顾小影硬撑着洗了把脸,慢慢走出洗手间。
一出门就看见江岳阳紧张地迎上来,一边扶住顾小影一边有些踌躇地问:“你——怀孕了?”
“你说呢?”顾小影扬起苍白的脸,努力笑笑,“别担心,我有慢性肠胃炎。”
江岳阳看看顾小影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怀疑地看着她:“真的?”“真的。”顾小影点点头,感觉自己又有了点力气,“我想去买点点心吃,江老师,你先回去吧。”
“现在是暑假期间,学校里的超市都不营业,”江岳阳没好气地看着顾小影,“只要你能管住你那张嘴,这个世界就会和平很多。”
“哦,”顾小影乖乖地点点头,“那我回办公室喝点热水。”
“顾小影,你真不让人省心,”江岳阳叹气,“真不知道我师兄怎么就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顾小影听见这句话,眼圈又有些泛红,可是眼泪被憋住了,没有掉下来。
她还在心里想:怀孕后,自己似乎越来越爱掉眼泪了。
似乎,从来都不像现在这样,觉得如此委屈。
第二次呕吐的时候,江岳阳都有些急:“顾小影,去医院吧,打两支吊针就好。”
“不去,”顾小影有气无力地趴在办公桌上,“吐一吐就好了。”
“我真让你活活急死,”江岳阳看顾小影难受的样子也急得转圈,“你不能讳疾忌医。”
“我回宿舍睡一觉,”顾小影撑起自己,摆摆手,“睡醒了再来干活儿。”
“你别干活儿了,先睡够了再说吧,”江岳阳跟在后面补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顾小影扔下一个字,转身出了办公室的门。
顾小影就这样一路昏昏沉沉地往教师公寓走——因为太虚弱,所以她便忘记了,从教学楼通往老师公寓的“z”形走廊上,是有两级台阶的。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天旋地转间,顾小影“砰”地一下了,绊倒在台阶上!
那一刹那,顾小影下意识的反应是去捂肚子,可是来不及了,她的手和身体一起落地,不过一秒钟的时间,刺痛沿神经末梢上行,顾小影连一声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几秒钟后,顾小影终于渐渐找回自己的手脚,她急忙爬起来往肚子的方向看——谢天谢地,她没有在地面上看见任何血迹……
顾小影的一颗心,终于渐渐落回原版。
也是到这时,她才看见自己手掌和臂肘上的擦痕,很严重,已经渗出血来。不过比起刚才所想到的最坏的结果,这点擦伤显然已经算是万幸了。
顾小影长长舒口气,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走回了教师公寓,换好睡衣,倒头就睡。
睡着前她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轻声说:宝宝,对不起,让你受惊了。你让妈妈睡一觉,睡醒了就给你爸爸打电话,这次,不管是你奶奶来,还是你爸爸亲自回来,妈妈都绝不瞒着他们了。妈妈好累,撑不下去了,妈妈是废物,你不要笑话妈妈……妈妈才知道,电视里的那些军嫂还真是够不容易的,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在最不舒服的时候,要用怎样的信念,才能让自己觉得不孤独?
顾小影终于在这样的自言自语中昏昏睡去。
顾小影一觉睡到晚上。
醒来的时候,是因为一阵钻心的疼痛,自下而上,一下下把她从沉睡中敲醒——也是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蜷缩成一团,手里抱着的毛巾被正紧紧抵在小腹处,有湿润而滑的液体,缓缓地,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
顾小影瞬间清醒过来,惶惶地伸手出去摸一下,而有些颤抖地打开床头灯——当那片鲜红色映入眼帘的刹那,顾小影的大脑“轰”的一声就爆炸了!
120——这是顾小影当机所拨打的第一个电话,而第二个就是管桐的手机号,可惜,打不通。
深夜,当顾小影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后来的事情,顾小影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样钝而沉重的疼痛一点点蚕食着她,穿白袍的医生焦急地问:“你家属呢?”
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她就这样失去她的第一个孩子——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入病房。她呆呆地躺在病床上,清楚地感受到小腹一跳一跳地疼,胸有些胀痛全身都发冷……
她强忍着哭声,一遍又一遍给管桐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听。
顾小影内心的绝望在一点点胀大,她只是凭惯性使劲按着重播键,她的脑海中似乎有个绝望的声音在喊:管桐,你接电话,你接电话……管桐,你接电话……
她看不见自己此时此刻的样子:黑暗里,女人惨白的脸,在手机背景灯的映衬下越来越凄凉,她的脸上有自己所看不见的愤怒与执拗——这执拗撑着她,让她睡不着也倒不下去。
她是真的无法闭眼——她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一个小孩子,还没成型、那么弱小而柔软的一团,哭着问她“妈妈你不要我了吗?你从来都不想要我对不对”……
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的两只手开始哆嗦,却仍然努力抓住手机,努力打电话,一下下,用了死力地按着按键,心里几乎在号叫:管桐,求求你,接电话吧!我们的孩子,他没有了……
他依然不接听,她就给他发短信——
“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我有事找你,速回电。”
“一个小时了,求求你,给我打个电话吧。”
“管桐,你再不接电话咱们就离婚!”
“管桐,你到底在干什么?!我最后说一次,我有急事找你,你速给我回电话!”
……
她顾小影从来没有像这一晚这样歇斯底里。
哪怕吵架,哪怕动手,她都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终于,到凌晨四点多的时候,管桐的电话中出现了“对方现在不方便接听”的机械女声,顾小影好像看见了曙光——这说明管桐不是没听见手机响,他是拒接?
此时的顾小影已经来不及思考管桐为什么拒接,她只是努力撑住一晚上都没有休息的疲惫身体,在抽搐着的疼痛中,继续不停地打电话!
她已经记不起,这是她这个晚上第几百次还是几千次打管桐的电话,但是她确定,管桐的手机还有电,只要还有最后一点电量,她就要努力把电话打通!!
她要告诉他,在过去的这一个晚上里,她失去了什么,他们失去了什么……她需要他,她从来没有像这样需要他!
带着这样的信念,顾小影终于在凌晨五点半打通了管桐的电话。
可是她永远会记得管桐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愤怒的咆哮:“顾小影,你有完没完了?我今天很忙,没时间给你打电话,你不要妨碍我工作!”
顾小影的心脏,瞬间沉入冰窖。
那一路坠落的失重感,让顾小影努力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然后,她听着听筒里清晰的忙音,眼泪一颗颗,落到还蒸发着消毒水味道的被套上。
心如死灰。
第六章 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6)
周六早晨七点半,许莘家的门铃响起时,许莘几乎疯了!
前一晚加班到凌晨两点,刚睡下没多久就听见门铃不间断地响,让许莘恨不得拿着菜刀上场——见人砍人,见鬼砍鬼!
她怒气冲冲地下床去开门,门一打开,赫然就看见顾小影在门口:她身上的睡衣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梳好,脸色煞白,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随时要倒下……
许莘吓了一大跳。
她急忙把顾小影扶进屋,在沙发上坐下,声音都有点哆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顾小影还是哭,不说话。最可怕的是哭声都没有,只有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许莘担心极了,伸出手紧紧抱住顾小影,轻轻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亲爱的,没事了,在我这里就没事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管桐欺负你了吗?我去揍他!”
看顾小影不说话,许莘火冒三丈:“真是管桐?他造反了啊?!你给我说说怎么回事,明天我就找人给他套上麻袋,扔护城河里去!当官了不起啊,我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我就不姓许!”
可是顾小影还是哭,许莘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了。
八点多,顾小影在痛哭四十分钟后,终于收住眼泪,开口了。
她哽咽着说:“孩子没了。”
许莘瞪大眼,倒抽一口冷气。
顾小影挤出一个苦笑:“昨晚的事情,肚子疼,我就打了120。”
许莘眼圈红了,心疼地抱紧顾小影。
她听见顾小影叹气,语调是止不住的凄凉:“我从手术结束后就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都不通。今天早晨好不容易通了,我还没说话,他就骂我,说我干扰他工作,然后就挂断了……”
许莘忍不住开始磨牙,转身拿起电话开始拨号,顾小影愣一下,问:“你找谁?”
许莘翻个白眼:“放心,我没打算声讨你老公,我们下午还要加班,我请个假陪陪你。”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顾小影缩在沙发里看着许莘打电话,突然觉得很困。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好像她都没怎么睡觉。
想到这里,顾小影觉得自己的头开始变得沉重了,眼前的许莘也开始模糊,然后……然后她就睡着了!
于是,等许莘打完电话转回身时,就瞠目结舌地看见顾小影倒在沙发上,抱着一个软软的大抱枕,睡得正香。
如果放在以前,许莘会对顾小影这种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并羡慕得咬牙切齿,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心酸。
她轻手轻脚地回卧室,取过被子给顾小影盖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出门,准备去小区外面的菜市场买只鸡,回来炖锅汤。
路上遇见热心的物业大叔,大叔还笑她:“丫头你又去相亲啊?”
许莘好脾气地答:“不去了,这辈子都不打算相亲了。”
大叔一边浇花一边笑:“不至于吧,改天大叔给你介绍个好的。”
许莘笑笑走开,一边走一边起:相亲不是为了结婚吗,可是现在看看顾小影,谁还想结婚,谁又敢结婚呢?
像顾小影,那是她所在的研究生班里第一个结婚的女孩子,当然,也是班里第一个告诉她说“我要离婚”的女人。
许莘掐指算算,从顾小影结婚到现在,不过也就才一年时间。
都说第一年的婚姻是“纸婚”,许莘想,这到底是张什么纸,如此容易被撕碎?
下午的时候,顾小影饿醒了。
真是饿醒的——她已经连续四顿饭都没吃,又做了流产手术,元气大伤,胃扭着疼,加上小腹的抽痛,顾小影醒来的时候眼前都荡漾着一片浅淡的绿色。
好不容易撑着爬起来,顾小影向来灵敏的牌子在最短时间内嗅到鸡汤味,她眨眨眼,迷迷糊糊喊一句:“师姐?”
“我姐昨天晚上带果果回娘家了,”许莘听见顾小影的声音,从厨房走出来,叹息,“好在是暑假,学校里人不多,不然他们离婚的消息肯定是一场轩然大波。
许莘手里还拿着大汤勺,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磨牙:“孟旭——我真是想不到他居然能和自己的学生搞到一起,小苍蝇,你说他怎么不去死……”
最后这几个字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顾小影叹口气,又抓住被子躺下去,这次她没睡,而是瞪大眼看着天花板,眼珠一动也不动。
许莘看看顾小影的样子,也忍不住长叹口气。她走过去打开电视,再顺手把遥控器扔给顾小影:“看电视吧,再过半小时就可以吃饭了。”
可顾小影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毫无血色,连指甲上都是一片浅白。许莘张张嘴,可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厨房。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砂锅“咕嘟咕嘟”的响,还有电视里新闻女字正腔圆的播报:昨晚十一时许,省道304线蒲荫孙村段发生特大交通事故,造成十六人死亡,十二人重伤……
听到“蒲荫”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顾小影的目光亮了一下,然而很快又湮灭下去。许莘在厨房里一边炖汤一边想,如果说段斐的婚姻栽在男人不靠谱上的话,那么顾小影则是栽在男人太靠谱了——太靠谱的男人,往往属于事业,属于前程,说得再高尚点还属于当地群众,然而,却不再属于他的老婆、孩子了。
“起来起来,别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许莘炖好汤端出来,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冲顾小影嘟囔,“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命,连我妈都没喝过我炖的汤。”“啊?”顾小影终于动动眼珠,扭过脖子看看餐桌上的汤,心虚地问,“那我可不可以还是把这个品尝你手艺的机会留给你妈?”“不可以!”许莘翻个白眼,手拿汤匙威胁顾小影,“想吃饭就爬起来,不想吃就饿着。”
“我是病人!”顾小影仰头哀号,“我很痛苦!”
“痛苦个屁!你只要病的不是嘴,就比没病的还精神,”许莘不客气地扫一眼顾小影,“抓紧吃饭!”
“你们都虐待我……”顾小影哼哼唧唧地掀开被子爬起来,再捂着肚子跋涉到餐桌前坐下,可是刚端起碗,就真的有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许莘吓一大跳,急忙放下手里的汤碗:“小苍蝇,你别吓唬我,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就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啊。”她赶紧站起来走到顾小影身边:“你哪里不舒服?要不你还是去躺着吧,我喂你啊!”
她扶住顾小影的胳膊,想要把她搀起来,可是没想到,顾小影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扑进她怀里,痛哭失声!许莘愣住了,几秒钟后,鼻子也禁不住酸起来。
她听见顾小影在她怀里哭着说:“我不是冲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难受,不是身上难受,是心里难受……”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莘莘,我遭报应了,都是因为我一开始不想要这个孩子,他才离开我……”
“胡说八道!”许莘也有些哽咽,紧紧搂住顾小影,“没什么报应不报应的,这是个偶然事件。”
顾小影索性放开喉咙哭:“呜呜……我后悔了,我应该对他好一点的,呜呜……这是我的孩子,他爸爸不要他,可是还有妈妈啊!呜呜……”
“他爸爸也没说不要他,”许莘轻轻拍拍顾小影的肩膀,语气伤感,“他爸爸太忙了……”
“我好难受啊,莘莘,我好难受……”顾小影哭得声嘶力竭,“他在的时候我嫌他,我吐得天天哭,可是他走了我更难受,那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啊!你都没看见,那是我的血肉啊!”
号啕大哭着的顾小影几乎把整个人都挂在许莘身上,她紧紧抓住许莘的手臂,用史无前例的大力气,似乎这样就可以宣泄某种委屈和痛苦。
许莘疼得皱眉,可还是忍住了,她只是抱紧顾小影,靠体温证明某些温暖和依靠的存在。
许莘真的绝望了——看看顾小影,再看看段斐,她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能让人不哭泣的婚姻与爱情?
那晚,许莘是等顾小影再次睡着后,才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上,给江岳阳打电话。
电话接通的时候江岳阳似乎是在教室里,四周还有空荡荡的回声:“许莘?找我有事吗?”
“江老师,你还在学校?”许莘纳闷。
“教学评估啊,累死人了,”江岳阳被逼疯了,发牢骚,“也不知道顾小影跑到哪里了,昨天说不舒服,要回去睡觉,可是今天早晨八点半我给她打电话,居然关机……哎,你说这都整整一天了,我也联系不上她,这里还有这么多活儿呢……”
“她在我这里,”许莘打断他,然后有点欲言又止,“江老师,你能跟管大哥哥联系一下吗?”
“怎么了?”江岳阳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出什么事了?”
“顾小影,她小产了。”许莘艰难地说完这句话,不出所料地听到电话里的抽气声。
许莘叹口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江岳阳复述一遍,忍不住有些愤愤不平:“江老师,就算一个男人的事业很重要,老婆孩子就不重要吗?我们都知道管大哥是好人,但他这样实在是太伤人了!私下我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跟他交流,你要是方便的话,帮我打个电话给管大哥,把情况给他说一下,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我马上就打电话,”江岳阳皱着眉,心里也很沉重,“那辛苦你帮忙照顾一下顾小影,我会跟主任说她生病了,让她好好休息,就别来系里了。”
“好,”许莘在挂断电话之前叹息,“江老师,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着急结婚了,如果婚姻都是这个样子的,那我也宁愿单身一辈子。”
江岳阳一愣,那边的许莘已经收线。
江岳阳也不敢含糊,接着就拨管桐的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还没人接,到第三次,终于听见管桐的声音:“什么事?我这里很忙。”
江岳阳听见“忙”这个字就火了,第一次冲管桐发脾气:“你忙就能不管老婆孩子了?你老婆进医院了你知道不知道?!”
“医院?”管桐果然一愣。
可还没等他说话,江岳阳就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喊:“管县长,死者家属非要见领导……”
管桐急匆匆对着电话说一句:“岳阳,我这里出了特大交通事故……”
“师兄!”江岳阳的心情和语气一样沉重,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时此刻内心的失望和难过,他只能努力压抑住自己想揍管桐的心情,一字一顿地他,“你老婆昨天晚上小产了……孩子,没保住。”
“什么?!”管桐的心脏瞬间停滞!
是瞬间,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死者家属的哭声,救援队伍的喊话声,吊车的机械声——都听不到了。他的身体好像被冰封住,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顾小影小产了?孩子没了?
可是,她什么时候怀孕的?前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她还什么都没说啊!
管桐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握得不能再紧,直到无法跳动,七月的风那么热,可是他全身发凉,他呆呆地举着手机立在路边,身后还有秘书一声声地催促:“,怎么办,死者家属情绪很激动,柳书记已经心不过来了……”
管桐僵硬地回头看看身后秘书焦灼的面孔,再缓缓看向不远处的事故现场——这是十九条人命,顷刻间就不在了……可是,他的孩子,那么无辜的一个孩子,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在了!
管桐紧紧攥住手里的手机,似乎要捏成碎片,他的脸上浮现出近乎绝望的哀伤,让面前的秘书也愣住了。年轻的秘书还不知道,对于他那同样年轻的上司来说,就在四百公里外的那个城市里,就在同一个晚上,他也失去了一个至亲的生命。
第六章 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7)
当管桐终于赶回G城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天。
这中间,顾小影始终没敢告诉爸妈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躲在许莘家里养伤。许莘的厨艺终于有了展示的机会——虽然没有段斐那么出神入化,但勉勉强强还算能咽下去。
管桐敲门的时候,顾小影正在喝许莘力荐的乌鸡汤——据说是按照菜谱要求小火慢炖两小时,加上枸杞之类的,号称“十全大补汤”。补不补的没看出来,清汤寡水的,还飘着两块黑糊糊的鸡肉,让人看着挺瘮得慌的。
不过面对许莘那凶悍的强迫性眼神,顾小影也不敢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能硬着头皮一口口地喝。
听见敲门声,许莘去开门,顾小影连忙把剩下的半碗鸡汤倒进沙发旁边的花盆里——可怜那棵本来挺茁壮的“一帆风顺”,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要被鸡汤灌死了。
许莘打开门,看见是管桐的时候明显一愣,瞬间脸上就浮现愤怒的神情,管桐看出来了,急忙问一句:“许莘,小影在不在?”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的刹那,顾小影也在客厅的沙发上愣住了。
“进来吧!”许莘没好气,“我正好要出门买东西,你们慢慢聊。”
说完,她回头递给顾小影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拎起自己的包,看也不看管桐一眼,转身出了门。
管桐急忙冲许莘的背影道谢,再小心翼翼关上门,转身进屋,然而,他一转身,触目就是顾小影依然苍白的脸色,还有眼睛里蓄满的泪水。
管桐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握住顾小影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小影,你怎样了?身体好点了吗?对不起,我们那里发生了特大交通事故,我走不开……我从昨天晚上就给你打电话,可是你关机……”
顾小影的泪水就在眼眶里盘旋,她仰起头,可是泪水没有逆流回去,反而沿着眼角滚出来,她轻轻抽一下自己的手,可是管桐握紧了不放。
不知过了多久,顾小影才努力压抑下那些想要号啕大哭或拳打脚踢的情绪说:“才两个多月。”
管桐一愣,然而马上就反应过来顾小影说的是什么,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一下,一阵尖锐的刺痛沿心脏缓缓上行。
“是我不好,”顾小影看着窗外,目光飘忽,“我嫌他麻烦,嫌呕吐难受,我不想要他,所以,他就真的离开我了……”
“是我的错,”管桐心疼的坐到顾小影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我应该多关心你一点,要是我中间回来一次,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这一个月我忙得脱不开身……”
“我很冷,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很疼,肚子也疼,心也疼,”顾小影不理会管桐只是自言自语,“给你打电话,一晚上都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其实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影响你工作,可是我害怕……医院里半夜有人哭,很可怕……”
“对不起,小影,对不起……”管桐心疼极了,他只能紧紧抱住顾小影,不知道除了这句话还能说点什么。
“我很冷,天这么热,我还是冷,”顾小影闭上眼,仰头,泪水再次沿脸颊滑落,“原来,疼到极致就是冷……我刚刚知道……”
管桐低下头,痛苦地伏在顾小影的肩头,也有些哽咽,他把她固定在自己怀里,感觉她薄得就像一张纸。
“管桐,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咱们真的是有代沟的,”顾小影睁开眼,呼口气,微微挣开一点管桐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说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结婚是为了一起干革命,七十年代的人结婚是为了一起干事业,那到了我们这一代,结婚则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的,对我们来说,即便事业再成功,若没有了生活趣味,那也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可是多么可怜,结婚后,我的生活质量就一日不如一日。”
她苦笑,给他历数:“婚前我在专柜上买LANCOME,婚后我去淘宝买;婚前我自己挣钱自己花,现在自己挣了钱还要惦记给老公买什么;婚前我累了就可以让我爸妈给我做好吃的,现在就是再累也要撑着给你做饭、洗衣服;婚前我想什么时候找同学玩就什么时候找同学玩,现在就算出去聚会还要挑你不在家的日子;婚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缺钱,婚后我却要每天掰着指头数存折里的钱够不够付房子的首期,够不够买孩子的奶粉,够不够应付你爸妈将来有可能要用到的大额医药费……管桐,我好累……”
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些,管桐震惊了!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一下,发出钝而沉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吸口气,手臂也微微松开。
他的全身体都僵硬地愣在那里,顾小影低着头,也不看他,只是喃喃低于语:“管桐,我真的好累啊……”
或许,就是在那一瞬间,管桐突然开始恐惧,他害怕真的被江岳阳那个乌鸦嘴说中——她的下一句,会不会是“管桐,我们离婚吧”?
管桐粗重地喘口气,闪躲开顾小影的,抱住头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好像这样就可以身避某些他所害怕听到的宣判一样。
顾小影靠在沙发上闭一闭眼,过会儿才说:“你先回去吧。”
管桐没听见预想中的判决,有点惊讶,惊讶完了是惊喜,下意识地得寸进尺:“老婆,咱们回家吧,我抱你?”
顾小影掀掀眼皮,准确地把握到管桐脸上的那点喜悦,心里一酸,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无辜小生命,眼圈就又红了,只得闭上眼疲惫地说:“我不想回去,总是一个人在那套房子里,闭上眼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
管桐心一沉,马上表态:“周末放假,我这两天都陪你。”
“两天?”顾小影失笑,只是那笑容难看得像哭,“你这两年的挂职锻炼才刚开始呢,两天太渺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看他一眼,目光里什么感情都没有:“其实,管桐,我住哪都是一样的,因为对于绝大多数日子来说,无论我在哪能里,身边都没有你。”
管桐愣住了,一颗心瞬间沉到底。
或许,他也是到这时才知道,总有一些宣判,比“离婚”两个字更沉重。
可是,顾小影还是没有瞒住自己的爸妈。
原因很简单管桐自己无法取得顾小影的原谅,却又担心许莘上班时没人照顾顾小影,便在走投无路之下打电话去顾家负荆请罪,顾爸顾妈一听就急了,连夜请了公休假赶赴G城。
顾小影一看见顾绍泉和罗心萍就傻了:“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罗心萍心疼得直皱眉头:“影影,你好点没?”
顾绍泉也满脸着急:“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顾小影心虚,企图掩盖知情不报的事实:“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摔了一跤……”
“你就不能仔细点看好路啊?”罗心萍气得瞪眼,“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挺好的,挺舒服的,”顾小影觉得在爸妈的灼热的目光下,自己的头比肚子疼多了,于是急忙伸手扯过许莘,莘莘每天给我做饭吃,我过得比地主婆还滋润呢。“真要谢谢你了,孩子,”罗心萍拉着许莘的手感动得不得了,“要不是你,影影这个小月子可怎么坐啊?”
“小月子?”顾小影看见爸妈就忍不住龇牙咧嘴,“妈你真逗,月子还分大小啊?”
结果她常识匮乏下的无心之言恰好击中了罗心萍女士心里最疼的那个点,一下子就点燃了炸药堆!
只听罗心萍一声咆哮:“你个浑孩子胡说八道什么?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啊!”
顾绍泉急忙冲上去灭火:“哎哎我说你小点声,这是在别人家呢,咱先把影影接回她自己家去,这都麻烦人家这么多天了……”
罗心萍这才压住火气,狠狠瞪一眼瑟缩在一边的顾小影,转身对许莘千恩万谢。许莘探头看看在沙发一角一脸苦相的顾小影,趁罗心萍和顾绍泉不注意,偷偷给她比画个“V”字手势。
顾小影小声磨牙:“许莘你个叛徒……”
“我是你恩人……”许莘给她递个口型,转身忙不迭地帮顾爸顾妈收拾东西,恨不得以光速把顾小影踹出家门。
直到把顾小影送上了顾妈的车,许莘看着远去的车影,才终于松口气,心想:管大哥你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
不过后面的许莘就没看见了——她那个没让人失望的管大哥用了两天时间,使遍全身解数,也没能博老婆一笑。
顾小影虽然被顾绍泉和罗心萍带回自己家,但她仍然是看见管桐就心寒。她不是不想笑,她是真的笑不出来。
那是一种自内而外的累——不想说话,不想笑,不想和眼前这个人有任何接触。
所以,即便是晚上睡觉前,管桐小心翼翼地伺候顾小影洗脸、洗脚,又无比勤劳地奉上热牛奶一杯……可是顾小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就那么木然地,面无表情地洗脸、洗脚,喝牛奶,然后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筒,背对管桐,昏昏睡去。
管桐看看顾小影的背影,只能苦笑。
管桐的假期只有两天,两天后,他再不放心,再不舍得,也还是要回蒲荫。
走前管桐低声下气地对顾小影打招呼:“小影,我走了。”
“哦。”顾小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只是点点头,也没什么表情。
管桐这时候才发现被人忽略的失落感是多么痛苦——长期以来,他都习惯了顾小影的百无禁忌,她撒娇、她耍
赖,她嘻嘻哈哈,她直言不讳,她总是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是“老公你真帅”或者“老公你真可爱”……他现在才知道,其实这么久以来,都是她对他更用心一些。
尽管,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自己更包容顾小影一点。
站在自家楼下,管桐仰头看看三楼的那扇窗户,第一次没有看见那个把脑袋探出窗外笑着挥手的熟悉身影,终于无奈而懊悔地叹口气,上了车。
是在黑色绝尘而去之后,顾小影才从窗帘后面闪出来,遥遥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小黑点,直到看不见。
她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若说是想念,可她还是无法原谅他;若说是怨恨,可她还是会惦念他。
第六章 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8)
后来的几天,顾小影在家过得很是郁闷。
管桐依然是每天一个电话,顾小影不接,一律让顾爸挡回去,最后顾爸怒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小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但是也没有你这么得理不饶人的!管桐那么忙,你怎么就不能懂事一点?体谅他一点?”
顾小影眼圈红了,冷笑;“爸,你还要我怎么体谅他?我牺牲一个孩子啊,这还不够吗?”
“顾小影你闭嘴!”顾妈气得从厨房里冲出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告诉你,从你选择了管桐的那天起,你就得知道,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的,是你愿意承担的!”
顾妈喘口气,平静一下心情,坐到顾小影身边,揽过女儿的肩。她的言语里有严厉也有心疼:“影影,你别嫌妈又给你上政治课——其实夫妻俩在一起,总会有别扭,总会有付出,而且总会有一个人付出得多一点。可是你要知道,你愿意和一个人结婚,就说明你想清楚了,你爱他,你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去享受温暖,也迎接委屈。这个是永恒的,你得到一些,就总要付出一些。所心,既然你收获了幸福的瞬间,那么生活中无论多委屈,都只是一种暂时的不协调,是可以去沟通、交流、解决的。所以,婚姻中,有苦有乐,但不该有“牺牲”……因为你爱一个人,就要勇于承担这场婚姻带来的一切。”
听到最后一句话,顾小影略有些愣住了。
她眨眨眼,看看顾妈,再看看顾爸,过很久才问:“妈,那你和我爸,你们就从来没有觉得绝望过?”
“影影,你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顾妈气得笑了,“你自己也在博客里写过,只要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可能。既然我们俩都活得好好的,能生事端能吵架,也能解决问题过日子……那还有什么可绝望的?绝望的意思是无路可走,可是咱们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只要还能讲道理,就可以开诚布公地把问题摊开来谈,那根本就不存在无路可走的可能啊。”
“影影,我听明白了,”顾爸也点点头,接顾妈的话茬,“你之所以委屈,忌讳易用这桐,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牺牲了很多。你觉得自己那么支持他,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对不对?”
顾小影看看顾爸,低头不说话了。
顾爸叹口气,问:“影影,你为什么不把这些问题拿出来问管桐呢?你在他面前那么大度,可是却要把委屈自己吞……也难怪你们俩会存在互相不理解的情况。你是不是都从来没有问过管桐,他既然已经跳出农门,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你应该也没有问过他,他心里到底怎么看待你的付出,或者他知不知道你已经付出了很多?再或者,他对未来究竟怎么打算的?在他心里,事业和家庭到底孰轻孰重?他这么敬业,究竟是因为职业首先,天性本能还是野心欲望?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观察过管桐到底喜欢什么,他为什么要喜欢这些东西,他想要怎样的生活……影影,你给人家做老婆,不是做饭洗衣服就叫尽职尽责的。”
顾小影抬起头,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爸,有点结巴:“怎么……这么复杂?”
“孩子,婚姻本来就是件复杂的事,”顾妈爱怜地摸摸女儿的脸,“我知道,你对管桐肯定比管桐对你用心很多,因为我的女儿我有数,你从小就是个感情细腻的孩子。相比而言,管桐工作上再细致,生活中也绝不可能比你更细致,可是,如果你只把细腻的感情放在一个人品那些委屈上,那你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可是,妈妈,段斐师姐就帮姐夫做了很多事,最后还是离婚了。”顾小影心灰尘意冷。
“有些帮助是不需要说出来的,说到底你帮的是你自己的男人,何必动不动就要人家感恩,”顾妈感慨,“段斐我也见过,是个好孩子……可惜,太聪明了,两口子一起过日子,女人是要聪明一点,但悄悄聪比较好,若是凡事都要抢个先,只怕男人会被吓跑的。”
“影影,你妈说的这些,你现在未必能领会得了,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顾爸给女儿一个鼓励的,“我的女儿,向来都是最好的。”
看着顾爸顾妈眼里那些宠爱的目光,顾小影的眼眶湿润了。
是的,她的确还无法消化顾妈说的这些话,可是从道理上来说,她知道顾妈没有说错。
她甚至承认,在这些天里,每到晚上,她都会想念管桐,她想念他的体温,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每天晚上都要端来的那杯热牛奶,他甚至会在她伏案写作的时候悄悄地给她添满一杯热水……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不爱?
对她顾小影而言,生活不是小说,不是一点误会就要寻死觅活,分道扬镳——生活最真实的地方就在于,即便偶尔有些此起彼伏的矛盾冲突,也不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
小说里,人们在一起,不在一起,只有一个理由,便是爱或不爱。而生活中,婚姻里,除了爱,还有很多其他要素——比如亲情,比如责任,比如习惯。
这些,她顾小影都放不下。
可是,刚刚过去不久的这一切、对于任何女人来说都是莫大的伤害,想让她在短时间内忘记,也决不现实……
夜半时分,顾小影就这样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她回忆着爸妈说的话,紧紧攥着手机,几次想给管桐发条短信,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好。这样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关机睡觉。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习惯性地翻个身,缩到床中间就好像每天晚上蜷缩在管桐怀里的那样。
第六章 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9)
又过几天,江岳阳和许莘一起来看顾小影。
顾上影已经在家里闷得难受,想出门玩又怕被顾妈骂,正百无聊赖的时候,看见这两人就跟看见救星差不多。
可是江岳阳开口就是给管桐求情:“顾小影,你高抬贵手,原谅我师兄算了。”
顾小影苦笑:“江老师,你给我点时间,我现在做不到那么大度……再说,你们男人也体会不到那种痛苦。”
她直直看着江岳阳的眼睛,表情平静:“你没有度过在38度的高温里,全身发冷是什么感觉吧?很疼,疼得你不想活了……可是这种很快就结束的疼和之前漫长的呕吐相比。已经不算很折磨。不过现在我也知道了,疼或者恶心呕吐都是可以忍受的,只要在那个时候,你身边有人陪着你,照顾你,支持你……江老师,我从来没有拖过管桐的后腿,他想加班就加班,想出去挂职就出去挂职,他也认定了我会永远都站在这里等他。可是,他凭什么就认定了我会一辈子站在这里等他?”
江岳阳面色一紧:“顾小影,你——”
“他总觉得我对他的职业有偏见,其实他对我的职业就没有偏见吗?”顾小影语气和缓得让人觉得害怕,可是没人知道那些起伏的记忆也烙在她的心底,疼得厉害,“我不忙吗?我要教课、备课、做课件、改卷子、写小说,还要做家务……我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可还是支持他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我真的已经尽我所能地去理解他,可是又有谁能理解我一些?经过这件事情之后,江老师,不瞒你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就是我身边真的不一定需要一个男人了……既然最痛苦的时候我一个人都能熬过来,那他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听到这里,连一向支持顾小影的许莘都害怕了——段斐离婚的阴影还没有消散,她实在是无法承受第二次打击了!
她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小苍蝇,管大哥很心疼你的,他就是太忙了……”
顾小影静静地看着许莘:“莘莘,管桐心疼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我。可是分母太大,我这个分子就不占多少比例了。”
“不是的,顾小影,”沉默已久的江岳阳终于艰难地开口,“恰恰是因为你在师兄心里太重要,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他自己的压力和苦处。”
他叹口气:“管桐告诉过你他以前那个女朋友的事情吗?”
“以前的女朋友?”顾小影搜肠刮肚,“人事厅的那个?”
“是,”江岳阳点点头,“管桐是不是从来都没告诉你,他有多感激你的父母?当年他和蒋曼琳师姐恋爱整整三年,毕业后两人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可是蒋师姐的父母还是反对他们在一起,理由很简单,就是嫌师兄是从农村出来的。这些,你知道吗?”
顾小影略有些迟疑:“好像,说过一点。”
“可是,像我们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人都体会不到那种痛苦吧?那种赤裸裸被人鄙视的滋味,应该比凌迟还难受,”江岳阳叹口气,“那时候经常是我陪他喝闷洒,可是师兄从来没有埋怨过蒋师姐,他总说这种事怪不得别人,如果他能做得再好一点,至少还可以让他的后代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以改变后代的身份,不至于被人瞧不起。顾小影,这样的压力,他从来没有告诉你吧?”
顾小影微微张着嘴,定定地看着江岳阳,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小影,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凡事不憋在心里,可是,你得发挥这个优点啊,你得让师兄把他的难处也说出来。他承担的压力太大了,”江岳阳感慨,“师史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人之一了,在他这个年纪里,也算是最成功的人之一了。何况你早先也嫌公务员们尸位素餐,现好不容易有一个披肝沥胆的,你还嫌人家不顾家,那以后公务员们是干活好还是不干活好?”
顾小影苦笑一下:“江老师你甭激我,你就当我是叶公好龙好了。我做旁观者的时候比较容易客观理智,轮到我自己就承受不了。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勇气了,你看段斐师姐在家里花的心思少吗?到头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是没有勇气去给别人做嫁衣裳的。”
半晌没说话的许莘也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
“段斐和你不一样,”江岳阳看着顾小影摇摇头,“我也认识孟老师,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是被老婆伺候得太舒服,也管得太严。你段斐师姐那不是帮男人分担压力,那简直就是干涉……”
“不准这么说我姐!”许莘没等江岳阳说完就横眉立目,“我姐对姐夫绝无二心!”
“那当然,我也没说她有二心啊,”江岳阳顺手拍拍许莘的脑袋,被她嫌恶地躲开,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说,“都住一栋公寓,我和段斐也算是邻居吧。据我观察,她连孟旭穿什么衣服,怎么跟人打招呼、买菜买哪个摊位的都要管,这不是干涉是什么?其实照我说,到了咱们这个年纪,二三十岁了,真是很难为别人改变什么了。你也别指望结婚后就真的要去改变对方——觉得合适就在一起,觉得不合适就干脆别别结婚,这才是正常道理。”
“你自己都没结婚,哪来那么多歪道理?”许莘斜眼看江岳阳——打从江岳阳表示不赞同段斐的做法后,她就看他哪儿都不顺眼。
“我就是实话实说,再说我这就叫旁观者清,你们都是当局者迷,”江岳阳不服气,瞪许莘,“你也没结婚,你怎么能这么不客观?哎你怎么总跟我对着干?”
“我凭什么就得顺着你呢?”许莘觑着江岳阳道,“不就是相过一次亲吗?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管得着我吗?”
“许莘!”江岳阳脸红了,瞪着许莘,“你怎么连这个都说?”
顾小影只好出面调停:“不要吵不要吵,我正在思考呢,你俩跟头鸡似的干吗?”
她看看江岳阳,安慰他:“我早就知道你俩相亲了,也不算新闻了,算了算了。”
江岳阳气急败坏,扭头看许莘:“你怎么能告诉别人?”
“我告诉别人怎么了?”许莘干脆站起来叉腰,瞪眼,“又不是见不得人!我还没嫌你丢人呢,你凭什么嫌我丢人啊?!”
“我没嫌你丢人,我是觉得这个事情本身很丢人。”江岳阳很郁闷。
“可是这个事情就是我参与的啊!你嫌这事情丢人不就是嫌我丢人吗?”许莘明知道自己在偷换概念,可就是想难为一下江岳阳,便死抓着话题不放。
顾小影都看不过去了,伸手拉一下许莘的衣裳袖,叹息:“神仙你坐会儿,别跟吃了炸药似的,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最应该爆炸的是我吗?自家的事都理不清呢,还要来断你俩的无头公案。”
许莘为姐姐打抱不平失败,只好悻悻地坐下来。
不过严肃的话题一旦被打断也就进行不下去了,江岳阳汉口气起身告辞:“顾小影,你好好休息,我们还是先走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拽一拽许莘的长头发。许莘气恼,转身就咬江岳阳的手,被江岳阳勒住脖子往外带。顾小影在二人身后看着他们那副剑拔驽张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许莘被江岳阳拖着,一路出了顾小影家门口。可是刚走了两级台阶却突然停住了,江岳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也停住脚步。
只见许莘回过头,看看站在门口的顾小影,讷讷地犹豫一下才开口:“小苍蝇……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可是我觉得再怎么闹别扭也别拿离婚开玩笑。换了是我,我都不敢想,如果我很在乎的那个人突然离开我,再也不回来,或者将来还会成为别人另一半,我要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许莘才摆摆手,反手拽过也有些发愣的江岳阳,一路拳打脚踢地下了楼。
留下顾小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扶着门愣住了。
她想:是啊,如果有一天,管桐和别人在一起了,自己要怎么办?
直到进了屋子,顾小影才觉得后怕起来——上帝啊!她都不敢想象,一旦两人劳燕分飞后,自己会不会每个夜晚都想他?
她只是这样幻想一下,就觉得自己的心脏纠结着疼起来。
天啊,如果有那么一天,管桐看顾小影就像看陌生人……他甚至可能和别人再婚,和别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们最亲密的时分她顾小影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她会不会知道,那个离开他的男人依然过得很幸福,她会不会知道她曾经天经地义拥有着的那些如今都变成了别人的?
顾小影猛地一哆嗦,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正发呆,听见门响,是顾爸顾妈买菜回来。顾妈一开门,看见顾小影站在客厅里傻呆呆的样子,心里还一惊,赶忙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挺好,”顾小影干笑一声,急忙往书房走,“我就是想想我要看哪本书。”
“有时间多休息一下,不要总是看书,”顾爸看着女儿叹气,“或者给管桐打个电话也好,他走的时候还一万个不放心……”
“爸,你真比我妈还别啰嗦。”顾小影笑。
顾爸瞪一眼顾小影,不说话了,转身跟着顾妈进了厨房。
顾小影吁口气,赶紧躲进书房。
书房里还是那副样子,整齐,带一点墨汁的清香——管桐闲暇时,除了看那些顾小影怎么也看不进去的枯燥书籍,也就喜欢练练毛笔字。当然偶尔也下下象棋,顾小影嘲笑说他的爱好比正常人提前了三十年。她有时候会带他玩跳舞毯、WII,不过很可惜,在这方面,管桐的四肢极不协调,从远处看过去,好像癫痫。
想到他满头大汗手足无措的样子,顾小影的唇角就微微翘起来。
你看她还是爱他的,尽管不说在嘴上,尽管不久前还是那么绝望,可他到底还是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原来,生活最本真的地方就在于,每个现实生活中的人,都比小说中的角色理智很多。
书桌上摊开一张宣纸,看来管桐走得急,没有来得及收起来。顾小影微微叹口气,走上前准备帮他收拾书桌。
然而就在她看清楚那幅字的内容时,顾小影突然有些发愣!
她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再眨眨眼,看见白色宣纸上一笔一画写着一阕并不算多么广为人知的词。
是工整的小楷,一字字,一句句,柔柔地撞上她的心房: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唐)吕岩.《梧桐影》。
“呼啦”一下子,好像有热流从顾小影心中涌过——梧桐影,是管桐和顾小影吗?
那么,既已立尽梧桐影……今夜故人来不来?
泪水一点点浮上来,顾小影不会不知道,管桐那样死板而含蓄的人,写这样一阕词,一定是到最欲哭无泪、无处表达的时候,才能落笔的吧?
她似乎都能看到,在她的沉默与抗拒里,管桐度过了多么内疚与痛苦的两天,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写这阕词的时候,想的都是她……兴许,还有他们他们那未曾谋面就已经失去的孩子。
那到底是他的骨血,这两天,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这样想着,顾小影再也无法忍住,只能任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在雪白的宣纸上,渐渐洇湿了墨迹,化成一片片浓重的雾霭……。
第六章 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10)
那晚,待到顾爸顾妈入睡,顾小影才拿起卧室的电话,拨通了管桐的手机。
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急急接起来,张嘴就说:“爸,我是管桐。”
顾小影鼻子一酸,没有说话,管桐以为信号不好,着急地“喂喂”两声:“爸,信号不好,你再说一遍,出什么事了吗?小影好不好?”
顾小影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涌出来,她吸吸鼻子,可心里沉沉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听到啜泣的声音,管桐一下子就沉默了,过会才试探着问:“小影?”
顾小影哽咽着“嗯”一声,管桐有些着急,可又怕吓着她,便努力压住心里的着急,低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肚子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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