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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春梦第七部(三大战役)

_7 唐人(近代)
  “为什么?”
  “因为共方锦州前线部队之中,已经发下去这么一个备忘录:’范汉杰,广东人,年四十二岁,高大个子,面黑秃头。‘他逃难的打扮同这个备忘录完全一样,人家只是向他解释俘虏政策,迟早会供出来的。”
  司徒叹息道:“泾波,你看!这些国民党将领大量背叛我们,我痛心极了!”
  话说蒋介石在长春危急时派专机到长春上空投下手令,要郑洞国速即突围死战,但一切都告扑空;回到北平,又挨美国老板冷嘲热讽一番,心头沉重,无以形容。那天又同卫立煌、杜聿明三飞沈阳,召集高级文武官员训话道:“没料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真出意外。不过我对中国军事、政治与经济并不悲现,沈阳如能照我的布置去做,一定有办法!不过我要同大家说,目前共匪的力量不能低估!如果我们内部不团结,那胜利便不会属于我们!”蒋介石感到无以为继,怔了一阵,再说:“今年双十节我在南京,难过极了!我一反常例,一不接见外国使节,二不出席庆祝大会,我承认我们军事上己遭失败,自己半年以内肃清黄河以南共匪的诺言没有兑现,我惭愧极了!”他立即加上一句:“不过这种失败是短期的,胜利即将到来。而失败的原因大家也不能不知道,就是我们内部的阻碍太多,大家没有好好地照我的话去做,大家不合作,于是糟糕!”蒋介石说到后来自己都感到牛头不对马嘴,前言不对后语了,也就宣布散会。
  炮声中蒋介石行辕休息,众将官一旁伺候。杜聿明眼见空气低沉,开口道:“去年我坐中兴轮从上海到台北,船上同一个新闻记者聊天,他问我沈阳为什么如此重要?当时我答复得并不好。今天我们都在沈阳了,并且在校长的领导下开会,我们真的应该好好地干!”他揉一揉肥肥的肚子:“据说今天沈阳的主要问题不在共匪,乃在于粮食的缺乏和狂涨的物价。这些我们都该拿出办法来,否则无以对领袖栽培!至于军事——”蒋介石立刻接嘴道:“军事没有问题,我们在沈阳有二十五万人马,而且骨干是新一军和新六军,毫无问题。”说着说着起立道:
  “撤退有困难,守城会不会好些?”
  众将官吓了一跳。
  “让我们看看。”蒋介石道:“沈阳这样重要,好不好这样丢了呢?国际观瞻有关!我们自己也不合算。我们在东北只要有一天的落脚点,就能有一天阻止匪军巩固东北的计划!”蒋介石大呼:“还有,沈阳兵工厂是中国最大的兵工厂,我舍不得!还有,抚顺是世界最大的露天煤矿,我也舍不得!”蒋介石瞅一眼窗外高的大烟囱,咬牙道:“还有,沈阳是世界上最大的工业城市之一,我也舍不得!”蒋介石双拳紧握,在众人面前挥舞吃喝,可把部下吓坏了。
  蒋介石在极度的愤怒与忧惧之下,举动几乎失常,众将官没一个敢在这当儿插一句嘴,于是气氛低沉,令人室息。正在这当儿南京急电到达,蒋介石一看除了物价飞涨,翁文灏请示办法之外,还有一个报告使他火上加油,愤怒万状。
  那是立法委员们在大大地抨击美援运用委员会,说他们分配不匀,吵了个乌烟瘴气。
  “你们瞧!”蒋介石恨恨地说道:“这成什么话!立法委员在这种局势里,还有闲情逸致批评美援运用委员会办事没效率,分配不公平,不合理,去!”
  众将官目瞪口呆,见他独个儿自言自语,踱来踱去:“这成什么话!骂美援运用委员会,这不等于骂我吗?当着和尚骂贼秃,这批立法委员胆子也真够大的啦!”
  蒋介石迷惘地指手划脚,拿着张电报纸说:“你们瞧!这还成话吗!代表北美华侨的立法委员潘朝英,他有什么资格?说我们把半数以上的美援棉花拨给了上海的大资本家,还把汽油、肥料拨给了特权人物,这些话岂不是为匪张目,完全是共产党的口气吗!”
  众将官只有低头。
  蒋介石用手指在电报上一弹,说:“嘿!堂堂立委,也学会了这一套捣蛋手法,竟有十四人联合提出书面质问,怪我们把美援汽油都独吞了;怪我们对西北各省太小气,一点儿美援都没有;怪我们把美援粮食只给大城市,粮荒地区一点儿不给;怪我们这个那个,”’蒋介石正想找秘书拟稿痛骂一顿,忽地发现还有一份电报在后,一看,刚才那股子劲立告转移。原来是司徒雷登的电报,说南京反美空气浓厚,如不遏阻,实在不妙;同时当今之世,再不使劲发动反苏运动,问题也很严重,要蒋多多安排,马上动手。
  这一回,蒋介石心头却有轻松之感。美国人在南京撞板,行动上蒋介石绝对支持美国,但在心情上却有一种微妙的感受。“好,你也会有这一天啊!”
  “快问!”蒋介石吩咐秘书道:“南京为什么反美?是一个怎么样的反美?快报!”
  电报回报道:“南京反美,系在国庆日发生,是日上午,林森路新生小学学生准备参加公务员运动会,当该校童子军鸣号集会准备出发时,美兵数人忽夺去童子军手中木棍,当场挥舞乱打,伤小学生十余人……”
  那个报告确乎详细,还把受伤学生的名字也开上了:“学生王宝训、刘家铮、孙子文、胡孟浩、涂鲸、邬国宁等十余人被殴负伤;校长徐哲人为保护学生,眼睛被打肿,右小指遭打断,脚部也挨打受伤。新生小学系天主教堂所办,当时该教堂郝神父与蓝神父也参加殴打学生。事后东区警局局长以对美兵无可奈何,乃劝郝神父向校长徐哲人道歉并赔偿医药费,惟迄无结果。于斌总主教为此发表谈话,大意为彼此都是一家人,不要将事态扩大,只宜和解。”
  蒋介石一时也想不起该怎样处理,但美国人在南京遭受反对,心头也不无轻松之感。心想过几天再处理不迟,让美方也放明白点。但他又怕南京反美反出乱子,影响美援可不是好玩的,于是吩咐秘书速即拟稿,要南京军宪警特各单位迅速处理此事,不得蔓延。
  事隔一日,沈阳机场突地降落一架专机,一个外国人与一个中国官员直奔老蒋行营,说有要事,持司徒雷登介绍信求见。蒋介石连忙延见,分宾主坐下,客人道:
  “大使有个电报给总统,收到了?”
  “收到了。”
  “大使说,美国兵并未在南京打人,报上所说不可靠。”
  蒋介石皱皱眉头,不作声。
  “大使说,美国兵的确劝过架,但并未殴打过小学生。”
  蒋介石反感道:“这件事由它去了。美国兵没有闹事,那更好。”
  客人道:“大使建议,南京应该展开反苏运动,把反美的空气抵消。”
  “我此刻还在沈阳。”
  “这个没关系,”客人道:“大使说这件事越快越好。因为华莱士正在旧金山作进步党总统竞选人的演说,责备我们的对华政策。他指责我们以无数的飞机大炮供给南京,俾使中国在美国军人正热心计划的战争中变成进攻基地。华莱士还指出今年三月间,陈纳德曾告诉国会,说新式轰炸机自中国起飞,远较在美国起飞更接近苏联工业区。华莱士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象陈纳德报告那样针对美国而发的挑衅性威胁,美国竟允许在美国国会有如此言论而不受驳斥,并且还在报上大肆刊载,这说明了为什么美国正在违反大众意志,而成为一个被世界上许多地方所憎恨的国家。司徒大使和许多先生们认为,我们该重视这种攻势。”
  蒋介石十分重视这个问题,问:“你们以为怎样才好?”
  客人胸有成竹地笑笑:“大使提议,请总统发起一个新的反苏运动。”
  蒋介石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他一顿:“不过,我有几句话同大使说,近来贵国军人在中国,引起误会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客人立刻插嘴道:“其中有共产党在捣蛋,在利用,我们别上他当才好。”
  蒋介石很不喜欢有人截断他的说话,但此人是美国官员,只得忍住。待他说完,皱眉道:“共产党是一回事,我们在这里谈心又是一回事。贵国军人这一次在南京,有没有打学生的事情且不管它,但最近我接到不少报告,说贵国军人在中国闹事,青岛的工人还罢工七天以示抗议。”
  “真有这等事?”
  “真有这等事。”蒋介石道:“不过我不让报纸登载,但青岛当地的报纸,早已登过了。”
  “我很遗憾,”客人道:“如果真有这些事,我代表大使向你道歉。”
  蒋介石苦笑道:“道欺,也不必了,我们自己人,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是啊!”
  “可是有些事情,往往使我尴尬极了,”蒋介石道:“我们在进行中美合作,可是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老是在破坏中美之间的感情。因此在进行反苏运动之前,我希望贵国军人也注意一些,才能使反苏工作顺利进行。”
  “嗯,对!不过青岛的反美运动,是不是共产党在从中煽动呢?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个,”蒋介石失笑道:“我们对外可以这样声明,但在你面前,我可以这祥说:只要贵国军人不出事,就没有人敢煽动。青岛的反美罢工,起因是贵国空军雇两百多名工人到沧口机场搬东西,要他们跑步前往;其中有个老汉跑不快,给几个贵国军人拳足交加打了一顿打死了。我们的宪兵队拒绝工人请愿,于是他们便罢了七天工。”
  “哦,是这样的。”
  “还有,”蒋介石道:“青岛当局给我的报告中也说明:每一件事情的确都没有旁人从中煽动。青岛的大学生采集标本,给贵国军人驱逐,几乎闹出人命;有一天有个醉兵当街拿酒瓶打伤路人;有一天你们抓走一个小贩,还打伤了人,军车的闯祸更多,使大家担心。”
  那美国客人耸肩、摊手、挤眉、晃腿,忙了一阵,大声说:“真对不起,这些孩子们给你们增加了许多麻烦,还是让他们回家去吧!”
  蒋介石闻言一怔,双手齐摇道:“那不必,那不必!中国人对美国朋友很好很好,只是共产党在反美。”客人却又插嘴:“是吗?蒋总统刚才说过,真的是孩子们在闹事,与共产党无关?”
  蒋介石这口气委实难以消化,但毫无转圜余地,打退堂鼓道:“这是两回事,两回事,漠不相关,请勿误会。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有我在,就不容许反美的歹徒活动!”
  客人笑道:“顶好,顶好!那末,南京的反苏运动,可以很快发动了?”
  “那没问题。”蒋介石心平气和,作感激状道:“请你回去对大使说,就是大使不派阁下远道传话,我们也要发动了。无奈正碰上军事方面突然忙碌,所以延迟了一些时间。”
  客人既走,蒋介石立刻召集亲信,密电南京,布置反苏事宜。在这方面,蒋介石端的是指挥若定。南京官邸内外,要员们接得手令,莫不相对苦笑,摇头叹息。有的说:“灵得很,只要对美国有所要求,只要局势大变化,我们一定反苏反给美国看,灵极了!灵极了!”
  有的说:“不如把某人某人找来,一起商量。否则万一反苏反得不伦不类,老头子自东北回来,咱们得吃不了兜着走哩!”于是官邸中马上召开反苏会议,陈布雷指示奥妙道:
  “先生的手谕,大家都看见了。这一次的反苏宣传,我们根据先生的意思,可以知道内中包含两个目标:一个目标是对内,”陈布雷痛苦地一个劲儿揉鼻子:“军事如此,金圆券又如此,而且相当严重,先生为了转移国人视线,希望把全副精力用在反苏运动上,那末对我们政府的那些压力,可以改轻些。
  ”其次,另外一个目标是对外。“陈布雷泫然欲泣:”说明白点,就是希望华盛顿对我们更多援助。大家都知道中美之间正在谈判新的军事援助问题,财政部王云五部长要到美国去,张群先生访日归国,好多问题可以相互配合,放手做去。“
  陈果夫频频点首道:”陈主任说得对,事实是如此。要求美国对华援助,总得向它表示态度;何况这一次连华盛顿都急了,要求我们大大地反苏。“陈果夫指手划脚地说:”不过这一次反苏,主要是针对中苏友好盟约,因为这个玩意儿,实在阻碍了我们同东京之间单独签订和约。“
  正是:反苏表演不妨做,只要美援来得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三回 云海茫茫 迁都苦无安全处 前途渺渺 挂印愁有掣肘人
  众人闻言皆表惊诧,陈果夫说下去道:”不但如此,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还阻碍了张群先生与麦帅商谈的那件事:由美国去恢复日本军事经济潜在力的计划,因此也阻碍了中日韩东亚同盟的建立。“陈果夫以掌击桌道:”对日本问题的重视,是我们领袖的夙愿;因此如何使日本战后能够复兴,勿使日共抬头,就有赖于这三个计划的实现!如何使日本成为盟国的基地,也有赖这三个计划的实现!“
  陈布雷叹道:”是啊!“
  ”可是,“陈果夫道:”我们明白,这些计划所要求的东西,也就是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所反对的,这怎么可以?我们既然拥护美国的政策,就得反对这个!“
  ”反对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国民党的机关报开始扩大反苏了。益世报、救国日报、和平日报展开了自以为热热闹闹的反苏宣传,但反应却冷冷清清。倒是在南京”介寿堂“召开的”抗暴委员会“却轰轰烈烈,蒋介石闻讯几乎肺都气炸。
  新生小学校长徐哲人刚出医院,裹伤登台演讲道:”京沪新闻界各位先生,本校全体学生家长先生:今天这个会,我们是怀着万分沉痛的心情召开的。希望在这个抗暴委员会会上,能够产生一种正义的力量来!“
  ”这里是南京,是中华民国的首都;兄弟是一个小学校长,平生以教育下一代为宗旨,反对体罚,因为孩子们实在太可爱了。可是就在中华民国的首都,中国人民庆祝国庆的日子里,我们的下一代给美国兵打伤了十几人之多!连美国神父都参加毒打,美国的一切完全暴露了,他还能算是我们的朋友?“
  ”兄弟是校长,挺身而出保护学生,连我也给打伤了,兄弟给打肿了的眼睛,打断了的右手小指,隐隐作痛的胸部,都说明了一件事:这些美国兵太强暴,他们绝不是我们的朋友,他们,“那校长流泪高呼:”他们靠了几个臭钱,在我们中国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我们简直变成殖民地,变成亡国奴了。“
  台下数百人忍无可忍,可也无人鼓掌,只是闷雷似的一声喊,作为赞成受害人意见的表示。
  ”各位京沪新闻界先生,各位家长!“徐哲人道:”兄弟是老国民党,本校成立抗暴委员会,胆敢招待各位,一定有人说兄弟是共产党。如果真的有人这样想,兄弟愿意跪在他面前破头,告诉他:你如果存心转移目标,那我们国民党就快完了!“
  这位校长愤慨之极,到后来几乎无法把他的说话结束。另一位身穿军服的家长等不及了,两三大步便纵身上台,豪迈而有力地演讲道:”兄弟是个粗人,不懂得讲话,但今天非说不可!
  “我的儿子也给美国人打了,他妈的!老子帮美国人打共产党,美国人却在南京打咱们的小娃娃,这笔账该怎么算法!”
  “美国人说共产党可恶,才把飞机大炮给咱们打共产党,可是知道共产党那边情形的人都说,老共才不象美国兵那样野蛮,这些情形把我搞糊徐了!老子弄不明白。老子今后再也不上美国人的当了,完毕!”边说边立正敬礼,在掌声中气呼呼下台。整个会场气氛紧张,官方闻讯前来制止,新闻局苦苦哀求各报别发新闻;外交部答应把抗议转达,唯一的要求是取消抗暴委员会。第二天除了《中央日报》之外,大大小小的报纸照样刊登南京反美运动的新闻,司徒雷登愤怒极了,他要秘书同外交部通电话,同新闻局通电话,问:“万一反美运动扩大了,美国人受到损失,你们负不负责?”
  “负,负,负。”
  “那末你们是有意扩大了!”
  “不不不,我们已经想尽办法,绝不使反美运动再有发展,绝不使全国报纸再登一个字。”
  “你们要明白点!”美国援华机构也向行政院替告道:“万一反美事件扩大,我们全部回国,请问谁受的影响更大!”
  “别理它!”翁文灏也光火道:“我们不是要饭的,接受美援并没有声明中国人该挨打挨杀挨奸淫,他们爱怎样搞就怎样搞,了不起停止援华拉倒!”
  但司徒还是满面笑容,拜访翁文灏来了:“听说有人想利用蒋总统驻节东北的机会,在南京进行反美,有这种事么?”
  翁文灏强笑道:“我们毫无所闻。”他指报纸:“倒是这几天在大事反苏,没听说反美。”
  “那就好,”司徒低沉地笑笑:“不过大使馆接到的消息说,今天的南京,反美气氛远比反苏浓厚,有人在煽动反美,说什么万众一心,驱逐美军,翁院长也有所风闻么?”
  翁文灏不悦道:“我很遗憾,我听到的消息太多太复杂了。我只想告诉大使一句话:希望贵国在华人员洁身自爱,否则美援再多,中国人的那颗心,还是……”翁文灏感到很难措辞,宾主也就不欢而散。
  美国人在南京害怕国民党人士反美,蒋介石却在北平担心国民党人士反蒋,来一个“西安事变第二”。当沈阳吃紧,蒋介石飞回北平之后,喘息未定,急召守将陈继承密商道:“我在东北时,听说华北也有点问题,你也有所闻么?”
  陈继承四顾无人,紧紧张张地说:“报告领袖,确有其事。锦州失守前,你要傅作义派两师人马出关抢救,密令职部不得移动,这消息给他们知道了!”
  蒋介石面色如上,狠狠说道:“谁走漏的!”
  陈继承周身战栗:“这个,这个就得查。”
  蒋介石暗叫不妙,起立徘徊:“那末,照你的意思看,傅作义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陈继承一头汗道:“的确没有具体事实,但傅作义的态度很那个,有好些地方,他都——”蒋介石截断他的话道:“这个人的脾气是这样,不过他有很多长处,我们不能在此时此地同他闹翻,那太糟了。如果再来一个‘西安事变’,那还得了!”
  陈继承四肢瘫软,结结巴巴地说:“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把平津交给他吧。记得长春沦陷后,领袖曾要傅作义离开平津,或援东北,或守华中,但都遭拒绝。我看不但我应该离开北平,领袖也该早日回京,才是上策。”
  蒋介石道:“此计虽好,但傅作义到底要搞什么?”陈继承怎能乱说,力言无他。蒋介石越觉得可疑,等于盘问起来,措辞严厉,陈继承急道:“他们希望在平津独当一面。不希望领袖坐镇——”
  “为什么!”蒋介石喝问。
  陈继承一身汗,心想这个可难答复了。华北部队反对蒋介石指挥作战,因为凡是蒋所指挥的战役,大都如此这般;但那如何可以转告,陈继承急出个答复来道:“因为他们对领袖的安全要负责!”
  蒋介石略有喜色:“哦,傅作义到底还在为我的安全设想。”但再想不妥,击桌道:“不管怎样,你给我赶快回京,我也马上动身,谨防有变。”蒋介石心头酸楚:“这个时候,要他们剖出心来给我看,我都——”他忍住最后几个字,拍拍陈继承的肩膀道:“我下手谕,你就走!”
  陈继承为难道:“与其说是因为调职而走,不如说我因为母亲逝世,回家奔丧吧。”
  蒋介石皱眉道:“你怎么这样巧!也好,你是北平警备总司令,回南京后就担任首都卫戍司令吧!难得你在东北努力抓学生,在北平又替我做了不少事情。”
  陈继承谢恩过了,苦笑道:“不过还有两件事情要报告领袖。傅作义他们对我误会很深,这一点领袖看怎样处理;还有首都卫戍司令是孙连仲——”
  “没关系,”蒋介石摆摆手道:“你去吧,我就要召见傅作义。”
  陈继承忙不迭告退,傅作义应召入内,寒喧过了,蒋介石徽笑道:“对于陈继承,你的印象如何?”
  傅作义没料到这一问,勉强答道:“陈司令对党国很忠诚。”
  蒋介石点头道:“不错,不过这种人,不会有什么大作为,要他守卫后方某一个城市,还差不多,如果要他南征北战,就难了。”
  傅作义不作声,只是纳闷。
  蒋介石道:“我知道,他同你们相处得不很愉快。这个人是相信算命的。相信得入迷了。”
  傅作义失笑道:“这个倒不知道。”
  “我知道,”蒋介石说:“三十三年中原撤退之后,他就到了重庆,整天赌钱。那时光他住在唐角沱对面鸡冠石兵工厂附近,听说熊厂长善观气色,能批八字,就去批了一个。熊厂长说他的命好极了,三个月内就会做大官。陈继承乐不可支,到处乱讲,他的亲朋戚友纷纷向他求职,他竟然一口答应,大开空头支票。一直到日本投降,我才派他到北平来,因为这个人倒也安分守己。”不等傅作义开口,蒋介石立刻接下去道:“可是他太没出息,竟会同你们发生磨擦!我已经把他调走了,你可以告诉部下,平平气。”
  偏作义心头极不舒服,答道:“报告总统,我们同陈将军之间并没有什么。再说他同上官云相一样,是华北剿总四个副总司令之一。如一定要走,也得好生欢送。”
  蒋介石听后拼命摇手。
  傅作义道:“无论如何,陈副总司令同我们相处一场,也得尽尽朋友之道。好在总统手谕还没交下。”
  蒋介石道:“我说不必了,我说不必了。他是奔母丧料理家事,心情欠佳,我看算了吧。”他接着问:“对于华北局势,傅总司令有什么看法?”
  “没有新的看法,”傅作义道:“一切凭总统命令。”
  蒋介石道:“我因离京太久,归心似箭,不出后天,我将回去。不过此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对外不宣布。”
  傅作义一怔道:“那末华北的指挥——”蒋介石笑道:“当然你来,我日理万机,对华北军事实在抽不出时间来。”于是第二天陈继承没见手谕就先飞走,第三天蒋介石匆匆布置,秘密上机,好不惨然。
  故都在机翼下渐渐消失,碧瓦朱栏不可复见。蒋介石铁绷着脸,要不是侍从人等在机上戒备,他恨不得痛哭一场。蒋介石说陈继承喜欢看相,信任八字,但他自己同样喜欢这个,只是不便启口而已。蒋介石深深地感到,今后还是少动为宜。以济南、长春、锦州、沈阳为例,每一个大城失去前夕,他总是送葬似的在上空飞翔一番,甚至目睹共军入城,毫无办法,他自己认为太不吉利了。
  这次离平,此生能否再来,蒋介石不敢往下想。此行出发时,曾在南京扬言必欲收回济南,但如今归去,失去的已不止济南一地了。这个样子打回票,在蒋介石生命史上确是空前,难堪极了。
  云海浮沉,座机飞行,蒋介石迷迷糊糊入梦却又猛地惊醒:大局完了,回去将如何措辞?美国方面咄咄逼人,又将如何应付?迁都之说甚嚣尘上,到底应该搬向何处?有人主张重庆,有人主张广州,有人主张台湾,风风雨雨,莫衷一是。蒋介石后悔把迁都的准备告诉了较多的人,弄到除了增强悲现绝望的气氛外,一无是处。
  蒋介石在空中放眼看去,云天寂寞,閺无一人,感到只有太空中才最保险。但迁都无论如何没法搬到天空间。想中国历代帝王迁都,几乎全是失败征兆,唐宋南移,接着亡去,只有抗战时期的迁都确有其战略上的意义,但如今剿共失败,搬到广州、台湾之后,还能象八年抗战似的,有回去的一天么?
  蒋介石整个人都瘫软了,在机上,在官邸,在紧急会议上,他都瘫痪了似的。他失去了往昔的一贯命令口吻,软乏地问文武大臣道:“你们看怎么办?”
  翁文灏、张群、何应钦、张厉生、王云五、于右任、吴铁城、孙科等人闻言失色。因为蒋介石从来没有这样问过文武大员:“你们看怎么办?”局势之严重,也可想而知了。
  孙科开口道:“为今之计,只有先迁都再说,以策安全。外交部重要档案已搬到广州,各航空公司、轮船公司到广州、香港、台湾的客票,至少已订到明年二月。”
  何应饮道:“沈阳、太原——”话犹未完,蒋介石长叹道:“我,这个,我这次回来,心情坏透了。昨天在北平,《纽约前锋论坛报》记者史迪禄曾向我提出三个问题,要求解答。”蒋介石一顿:“第一个问题,他问我们失败的基本原因是什么?我说,我们曾经犯了战略上的错误。我们过去处处设防的结果,变成兵力分散,给他们以大吃小,逐个击破。他们又实行土地改革,军力大量扩充。针对这些经验,”蒋介石几乎伏在桌子上讲话:“同时为了沈阳、太原等地万一守不住留条后路,我告诉美国人,以后我们的战略战术,将不复争一时一地之得失。——当然我不希望再有坏消息。”
  “第二个问题,他问我是不是用全力保卫沈阳?我说如果你们美国这些民主国家,对我们的反共战争仍然隔岸观火,那南京政府可能因此崩溃,而世界战祸也将从此开始。我告诉美国人:无完整之东北,即无独立之韩国,也无和平之东亚,而太平洋的险恶风云,也将以东北为起点。”
  吴铁城急问:“美国人怎么说?”
  蒋介石惨笑道:“一个新闻记者,他还能说什么?他只是把我的话记下来,发出去。”
  “第三个问题是什么?”翁文灏接着问。
  “他问我们政府在世界反共阵营所处地位问题,”蒋介石道:“我说了很多,归纳起来一句话,欲救世界,必须救我蒋介石。”
  半晌,蒋介石举杯喝水,分明杯子已空,但他以为有水,“喝”了两口,陈布雷见状几乎昏厥,他认为这实在是不祥之兆,忙叫侍卫倒水,蒋介石这才真的喝了水,凄然道:“今后局势,未来三个月的发展可以决定一切,能安全波过三个月,我觉得已很不易。
  ”军事局势,坏极了!“
  ”企图退回热河的五个军已经完结,杜聿明、廖耀湘失踪。东北二十万部队就这样完了,现在的局势,是抗战以来最最严重的,希望大家同心协力,精诚合作。“
  蒋介石一反常态,冷势迂缓,一点不激动,也未”保证“什么;口气阴沉悲现,目光迟滞凝定,这情形使与会大员暗叫不妙,陈布雷越看越伤心,全场气氛令人窒息。
  翁文灏见非开口不可了,低沉地说:
  ”作为一个行政院院长,兄弟的心情比任何一位都沉重。局势如何,总统说过希望渡过三个月。但在这三个月中,兄弟以为有几件事必须好生去办,否则给人的印象太坏,影响也太大了。“
  蒋介石微弱地问:”是什么?“
  ”第一件事情是有钱人家的财产秘密转移,已经成为一阵狂潮,可怕极了!与此同时,我政府高级文武官员的眷属,已经开始非正式集体疏散,影响也太大了。空运固然紧张不堪,长江航轮也早已客满,有如抗战胜利复员东下情景,人心慌乱,我们自己反躬自问,也有责任。“
  ‘那末要大家别走吧。”蒋介石悠悠地说:“通知他们,一个都不准跑!”
  翁文灏一怔,感到无法接嘴,便说下去道:“第二件事,行政院已遵照总统手谕,密令京、沪二市,苏浙皖三省当局,限本月内完成所有指定物资的清查与交代。同时责令有关运输机关,在一定时间内为政府保留一定数量的运输力,以便运输重要物资。京沪各有关机构正出动全部人员清点物资,以便随时可以转移。如果在这时候明令禁止眷属不得琉散,那么就会给人一个印象,说只许官方疏散……”翁文灏无言为继,蒋介石也不表意见,便叹道:
  “第三件事,在这种情况下,美方官员在京沪各地资产,也开始转移或作撤退准备;各地房地产一落千丈。我们对国际友人的做法应该怎样应付?通为以美国人的行动而言,一般人见美国人都在这样做,其他情形便不堪问,增加了我们的困难。”
  蒋介石默然久之,问:“还有么?”
  翁文灏道:“有,青年党内部成立革新派,反对曾琦、李璜,响应召开新政协,民社党不必说了,即李副总统的活动,也成为京沪谣传的中心之一……”蒋介石忽地一笑:“对于这些人事问题,暂时可以搁一搁。对共匪目前是有困难,对付他们几个人,”蒋介石把脸一沉:“嘿!”
  王云五连连咳嗽,也发言道:“香港有人来,告诉我说,民盟正在展开反对右派运动,把张申府开除了盟籍。”
  蒋介石皱眉道:“为什么开除张申府!”
  “据说,”王云五道:“民盟中央有人表示,说美方在拉拢民盟个别盟员,表面上是亲近这个或那个,实际却是为华府所笼络为华府所用,在变幻莫测的中国活动,见风使舵。”
  蒋介石轻轻摆手,示意吴铁城且慢发言,问王云五道:“你说把张申府开除盟籍,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嚷了半天,连这件事情的真相还没弄清楚。”
  王云五抹抹肥嘴,大声说:“早该报告总统了,因为总统刚从东北回来,这些小事情——”
  “你说吧。”
  “是,总统。”王云五想了想:“话得从《观察》杂志说起。张申府最近在那杂志上面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做’呼吁和平‘。呼吁和平本来是件好事,但张申府这样做,民盟总部的人很不高兴。据香港来的人说,民盟好多盟员在京沪平津立不住脚,怕给我们抓去枪毙,当共产党办,因此都吓跑了。他们到了香港之后,要求留在内地的盟员一起到香港归队,但有些人不肯去。而张申府却在这个时候发表这篇文章——”
  “我要看看。”蒋介石道:“哪一期?”
  “第五卷第九期,”王云五道:“回头马上给总统送来。张申府发表该文之后,香港的民盟总部批评他言论荒谬,显然是在走美国路线。他们说美国不愿意看见中共得势,希望在国民党重要关头透过一口气来:停战!而停故之后又如何呢?那该是美国重新配备国军,再向共军攻击,因此他们认为张申府的想法是极右的,反动的,反人民反民主的,——等等。”王云五稍停,说下去道:“民盟总部表示:’本盟盟员张申府迭次违反本盟之政治主张,已经在港中执委暨中央各处会第四次扩大联席会议中一致决议,予以开除盟籍之处分。其理由为张申府于本年一月二日,在北平《世界日报》公开刊登联名启事,拥护国民党北平参议会副议长唐嗣尧竞选立法委员,此无异公开承认伪国大、伪宪法以及伪立法委员之选举为合法,‘再加上《观察》周刊那篇文章,民盟便把他开除了。”
  蒋介石打了个呵欠道:“张申府的问题,我们很清楚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吴铁诚把眼镜向上一按,愤愤说道:“我们都是搞党务的老手了,对于美国希望我们容忍反对国民政府分子这一点,我总感到这是一个并不高明的苦肉计。试问:象张申府这一类反共的人,今后是不可能有所作为的了,还要他们反我们干什么?如果说还有几位表面反蒋实际反共的人士在共产党队伍中胡混,我实在想不到会起什么作用。”吴连城挥舞右手,慷慨激昂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美国的做法是想派遣一些自由民主人士,假装同共产党做朋友,然后待机反共,如果有人认为这个办法做得通,我希望听听他的意见,据我看:此、路、不、通!”
  正是:老板定下苦肉计,假装朋友真虚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四回 卫立煌 感慨满怀悲被扣 翁文灏 痛心疾首要下台
  王云五道:“铁老!先发表发表您的高见。”
  吴铁城道:“说来说去,这个办法太不吉利,使人泄气。在紧要关头,这批先生哇啦哇啦反对我们,还不能抓,连碰都碰不得,实在急死人!”
  “再说,人家所以要我们这样做,为的是将来。这个将来是一个怎么样的局面呢?”吴铁城痛苦地说:“是我们维持不下去了,共产党上台,我们不是同他们隔江而治,就是鼎足三分;在这种情况之下,共匪巩固内部,势在必行。而我们这些搞党务的人明白,共匪如果巩固内部,老实说一定比我们有效。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因为人家的党性比我们强,这是铁的事实,我们也不必争。我为什么要提出这一点呢?因为在这个可怕的’将来‘,混进共产党内部的我们的人,或者华盛倾的人,他们又将如何发生作用呢?”
  “有人说:”何应钦道:“美国将使用最后一计,答应给中共援助,与我们分庭抗礼。如果中共答应接受美国援助,问题就简单了。”
  吴铁城闻言冷笑,摇头道:“美国人这种想法,我看来未免太天真了吧?共产党恨美国政府帮助我们剿共,说美国与中国人民为敌,说美国指挥我党反共,这种情形,共产党又怎能放心接受美援全又怎能谈到美援,我看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更好,”王云五道:“这样可以使美国人更加援助我们,不作非分之想。”
  吴铁城击桌道:“就是美国人今后还援助我们,但派遣小党小派之人混进共匪组织,这绝对不是妙计。我们花了几十年时间剿共,尚且如此,这些一无军队、二无群众的人,他们能解决共产党么?未免太神话了。”吴铁城道:“尤其是此时此地,要允许这批人先反对我们,这个代价太大!别忘记我们所处的环境,不能再有什么风险了。我怀疑抱有这种主张的人,到底是何居心!”
  “不必想得太多,”蒋介石道:“我同铁老一样,反对小党小派在今天还反对我们,那绝不允许!至于派遣少数得力之人,混进匪党内部,对这个我倒很有兴趣。从他们里面反共,比我们在外面围剿容易得多。”
  吴铁城叹息道:“我应该报告总统,局势危急,这是事实,美国人的计策能不能做?有没有效?渺茫得很哩!我主张我们上下同心,振作起来,要美国正面帮助国民党渡过危机,安分局面;反对美国三心两意走曲线打倒共产党的办法,这办法对我们太不利!”
  对吴铁城的建议,蒋介石心头一动,忙问:“铁老说得对!不过华盛顿也罢,我们也罢,为什么派遣专人混进共匪组织这条路走不通呢?”
  吴铁城想了想,侃侃而谈道:“对于这个办法,我过去不是不赞成,老实说,我们进行好久了。有一次康泽——那还是江西剿匪的时候,我就亲自听到总统向他解释对于这个战术的运用。可是今天,这个办法的收获多不多?大不大呢?”
  众人默然。
  “我说是不理想。”吴铁城道:“甚至从共产党那里跑过来的人,对我们的贡献也极微小,对于这个办法,我以为应该重新估计它的价值了。假定有一天真的出现了隔江而治,或者三分天下的局面,试问我们怎样运用这批混入匪党机构的人呢?”
  蒋介石紧张地听着。
  “拿工人运动来说,”吴铁城道:“大家知道,我们都是搞党务、搞工团、搞这个那个好多年了。拿抗战时期来说,湖南省党部主委陈大齐同志告诉我,我们真的不是匪党对手。每逢什么运动,他们的旗帜下站满了人,我们旗帜下只是掮旗的那个工友,孤零零一个!最后用不开饭来迫走百多个左派穷光蛋,结果民众团体自动送饭送豆豉辣椒,救亡工作还是继续,没他们办法,后来省党部干脆把湖南文抗会解散了。事实是事实,我们今天如果还要骗人骗己,眼看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不能不指出这个危机。”
  “匪党以工人阶级为标榜,在这个可怕的’将来‘日子里,他们的工人怎能为我所用?工人运动是强有力的,但我们得不到便宜,派人混进去有什么用?”
  “其次,我们来看农民。农民是中国人口中最多的一群,他们能不能够供我所用呢?”吴铁城一顿道:“据我看还是不行!”
  蒋介石震了一下。
  “为什么呢?请大家想一想江西剿匪,以及领袖西安蒙难之后的陕甘宁青一带边区,那边的农民怎么样呢?地主给斗倒了,有的地主也参加了匪党工作,农民都有了土地,他们不要我们了!”吴铁城到这里泫然欲泣道:“所以,凡是共匪所到之处,别提工人,农民也非我所有了。再说学生,学生是最年轻,最易冲动,我们吃学生的亏吃得太多,共匪会不会象我们一样呢?我认为布置得好,可能有一部分年轻人跟我们走,但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共产党对年轻人最热络,了不起起起哄,大作用谈不上,反而暴露了我们的人,我认为这太危险,太犯不着了。”
  “且慢,”蒋介石要问他几个问题。
  可是吴铁城无法煞车,口沫横飞,说下去道:“至于小党小派之人,更没有什么用了。胡适博士讲得妙,他批评这几个党派说:无一兵一卒,你凭什么乱嚷嚷……”正在这当儿蒋介石接到一个大红卷宗,迅速翻阅,脸色大变。众人一见冷了半截,心想一定是沈阳完了,吴铁城不再开口,厅中沉默久之,悄悄散会。
  沈阳确已解放了。
  但使蒋介石痛心疾首的,岂仅一城一地得失?他明白这个大城危在旦夕,无法得救的了;但如此庞大的一支部队竟片甲不归,这才使他悲伤!而美国竟未能及时帮忙,也叫他愤懑不已,但不敢有所表示。
  在这些天翻地覆的大事之前,蒋介石个人又面临他自己的“祝寿”之日。他的生日是十月三十一日,而共军攻入沈阳却提早了一天,蒋介石把所有的部下都恨之入骨!他感到一切都完了,最黑暗的日子已经开始。作为敌人,他对中共连使用毒骂的勇气都消失了,他只想双手捏住卫立煌的脖子,扼死他,一泄心头之恨。
  蒋介石独个儿在房中打转,再一想东北之战,他自己四度飞沈,临空指挥,海面视察,布置出路;美机美舰,协同撤退,卫立煌名为总司令,却无一点职权,沈阳之失与他何干?蒋介石想到这里,认为非重办卫立煌不可,否则如此惨败,责任都搁在自己肩上,岂非贻笑万邦?当下提笔疾书,交付电台,拍发北平剿总道:“卫立煌对于指挥部署,迟疑不决;贻误战机,失陷重镇,着即扣留。中正手谕。”
  可是正在逃亡途中的卫立煌,做梦也没想到南京有此一着。蒋介石当时获得空军报告,知道驻沈阳部队正与地方团队同谋投共,沈阳情况恶劣,他怕十几万人马片甲不归,乃电令卫立煌火速突围。卫立煌接到撒退命令,知道援军无望,也就召集高级将领开会,可是各负责军官并未出席。卫立煌知道局势严重得无以复加,忙不迭跳上吉普车直扑机场,这才赶上飞机向葫芦岛逃亡。说来好险,当他座机起飞不久,机场和沈阳城都在对方掌握之中了。
  而傅作义接到扣留卫立煌的“手谕”之后,也感到莫名其妙,毛发直竖。“华北剿匪总司令”今日奉命扣留“东北剿匪总司令”,明天又有谁知道,是哪一个“剿匪总司令”扣留傅作义?当即复电南京,报告卫立煌未见飞平,不旋踵蒋电又到,要傅作义即刻秘密飞京,要事待商,这可使傅作义为难透了。但不去不行,也只得束装就道;正待上机,又闻报卫氏飞到!真不知如何处理才好。
  却说卫立煌自沈阳逃亡到葫芦岛,复由该岛转赴北平,心想这下子可安全到达了,于是下得机来,先到“剿总”,一见傅作义,低声道:“好险,差点见不了你!”
  傅作义不便马上把扣留事通知对方,进餐之时,慰问几句后问:“除了你,还有谁也来了?”
  卫立煌叹道:“没有来得及回来的各级干部,也数不清有多少。同我一起来的几架飞机中,人当然还有一些,另外有几个听说已经到了。”
  “哪几位?”傅作义道:“你全部说给我参考参考。”
  “有辽宁主席王铁汉、安东主席董彦平、沈阳市长董文琦、东北政委会副主席高惜冰,”卫立煌想了想:“应该还有王家祯委员、东北剿总副总司令马占山、万福麟、董英斌、黑龙江主席韩俊杰、兴安主席吴瀚章、哈尔滨市长毕泽宇等人。”
  傅作义叹道:“完了!”
  卫立煌也叹道:“是完了!”
  “你别见怪,”傅作义为他设宴压惊,干杯道:“我有一些事情告诉你。”
  “是什么?”
  “南京连续给我两道手渝。”
  “是啊,东北完了,现在要看华北了。”
  “不不,”傅作义道:“他要我去开会,而且是秘密离平,这是一件;另外一件,”傅作义叹道:“你自己过目吧。”边说边把那道手谕掏了出来,递了过去。
  卫立煌读完电报,十分冷静地说:“如此说来,我应该是阶下之囚,而非老兄座上之客了。”
  傅作义皱眉道:“我不知他怎么会出此下策,东北之战,分明他在指挥,与你何干!”
  卫立煌苦笑道:“就因为是他指挥,我才挨了这下闷棍,如果是我指挥,可能反而没事,你说是么?”说罢一个劲儿喝酒。
  “我非常抱歉,”傅作义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此番我去南京,说不定也有人拿着他的手令在等着我呢!”
  “不会的,不会的,”卫立煌道:“他不敢碰你,象我,已经是个光棍了。”卫立煌悲痛地道:“傅总司令,对别人表示愤慨和痛苦,人家或许会说我贪生怕死,在你面前说几句,我想你不会有什么吧?”
  “卫总司令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尽管说。”
  “我难过极了。”卫立煌道:“难道说什么是非与公理,在他的脑子里一点儿也找不到么?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拿共产党的话来说,我是靠’剿共起家‘的。蒋主席还拿金家寨改名为立煌县,证明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反共将领,目前他来这一手你说他还把我当人?”
  傅作义劝道:“卫总司令,我看他是急昏了,才下的这个手令,过几天情形就会好转,你不必难过。”
  卫立煌叹道:“我不难过,只是愤懑!想我一介武夫,民国十九年打从陆大特别班毕业以来,一直没有翻过这么严重的筋斗。……”正说着收音机里传出一个为他俩熟悉的声音:“我是前国民党第二绥靖区司令兼山东省主席王耀武,现在我同前山东保安副司令聂松溪、前兖州城防司令霍守义等高级将领二十二人,联名发表致国民党军官公开信。”
  傅、卫二人闻言搁箸,吸烟倾听。
  “我应该报告各位老朋友、老同学、老同事,”王耀武的声音说:“我们被俘后,并没有被侮辱、受抢劫,象我们被俘之前,诬蔑解放军所说的那样。”接着王耀武报告他们受到优待的情形,接着又分析内战情势,最后呼吁国民党军人应以大局为重,不该效忠个人,应该及时起义,放下武器等等。
  傅、卫二人听后默然久之。傅作义道:“我们禁止老百姓收听对方广播,但我们自己,幸亏有对方广播,才能补足消息上的漏洞。刚才广播的分明是他,咬字吐音,一点也不含糊。否则还真以为王耀武牺牲了,……”
  卫立煌道:“老实说,他分析局势那一段,说得很有分寸。”
  正说着电话铃响,南京有长途电话来,询问傅作义何时动身?卫立煌是否抵平?傅作义照实说了,安排妥当,第二天立即专机飞宁。
  极端秘密的一连串会议在等着他。
  傅作义知道蒋对他不大信任,说话处处小心。而南京空气阴沉。蒋经国的辞职已经批准,翁文灏三次求去却未成行;大江南北的人民解放军开始威胁南京,陈赓所部已向徐州疾进;美国西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在上海声言要派兵护侨,而司徒雷登又说将撤退侨民;物价飞涨,印钞机来不及印刷;到处抢粮,军宪警都疲于奔命……
  蒋介石在高级官员和顾问之前,设法镇静下来却又时失常态。中外顾问、文武官员到齐了,冷场良久,蒋介石这才开口道:
  “局势,是这个样子了。”
  “我要《中央日报》发表社论,纵使政府失去了长江以北的土地,也用不着悲观,而且找不到悲观的理由。”
  “今天主要的问题,”蒋介石瞅一眼傅作义:“就是我们还要不要华北!现在,我请华北剿总傅总司令向大家先作报告。”
  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傅作义身上。
  傅作义发言道:“今天的局势已经十分明显,兄弟对华北的看法非常简单,兄弟认为,光是守住个华北,是没有用的。”
  “我们先来看看事实:共军东北野战军的秋季攻势从九月十二日开始,共军一部首以远距离突然奔袭北宁路锦州唐山段,包围、切断沿线我军,连下绥中、兴城后于十月一日攻下锦北屏障义县,使我锦州完全陷入孤立状态。九日至十三日扫清锦城外围。十四日十时至翌晨六时,以三十一小时激战,使我东北战略重点锦州丢失,损失一个指挥所,一个兵团司令部、两个军部、八个整师以及各种直属部队和其他部队达十二万之众!在这期间,我军以二十个师和三个骑兵旅由南北增援,策应锦州守军,给共军阻击兵团杀伤我一万二千之众,使我南面援军九个师,始终被阻于锦城以南三四十里之塔山地区;北面援军十一个师及三个骑兵旅,也停滞于彰武及新立屯之北以东地区,他们保持了锦州战役的主动,历时半月的锦州战役就告结束。”傅作义咳声嗽:“这是锦州,——”蒋介石插嘴道:“过去的过去了,你多谈谈华北的情况吧。”
  傅作义一怔,说下去道:“至于华北的问题,以东北战局的情形来看,我们处境不利。”
  会议一天后,蒋介石决定撤退华北,防守江南。并由傅作义负担华北军事的全权,华北那些城市应该撤退,也由傅作义自己决定;另方面南京空军即日起搬运北平设备及物资,陆路已经来不及了。
  “局势如此,这个措施是正确的,”美国顾问也发言暗责老蒋道:“通讯社说共方负责各方战局的一、二、三、四野战军将领都是天才战略家,毛泽东的战略思想更加不得了,是他把国民党赶出了东北;希望在华北和江南的防御中,我们的天才战略家也能发挥他卓越的才华。”美国顾问颓丧地说:“中美悉心经营东北,先后投入兵力、收编伪军和地方武装共达一百一十万人之多,但在三年战争中,我们失去了东北!”
  “我们先丢了东北,共军得到了东北,这个情势的互易,提示我们很多问题,兄弟希望中美政府同心协力,有一天能收回东北。”
  美国顾问空虚无力的发言,使黯淡的会场更加颓丧。备受刺激的蒋介石忽地开口道:“东北之战,我不能负责,我不能负责!全部责任应该由东北剿匪总司令卫立煌负责!现在因为他指挥不力,我已经下令扣留,要军法查办!”
  卫立煌在北平“剿总司令部”进退不得,有冤难诉;他被扣留的消息传到南京后,在国民党官员间更引起了人人自危,普遍不安的情绪。翁文灏刚送出第四次辞职签呈,杜门谢客,却闻司徒雷登拜访,见与不见,两感不便,最后还是见了。司徒道:“今日之下,院长责任重大,不可消极。”翁文灏道:“老古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中国内部的问题非常微妙,大使一番好意,我谢谢了。”
  司徒见他弦外有音,也只得搭讪道:“也真是的,赖普汉先生前天对我说,这一次他到北方走了一趟,对中国的事情似乎懂得多了一些,他发现中国距离美国远得很,而他自己为了中国的事情奔走,却很快瘦掉了几磅肉,哈哈哈。”接着笑问:“院长这次辞职,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吧?美国朋友对院长的期望,是很大很大的。”
  翁文灏不悦道:“大使,美国朋友对我期望大,但以我这个职务来说,中国人对我的期望更大,可是我——”
  “不要痛苦,”司徒道:“勉为其难吧,我听说他己经在考虑你的继任人选了,不过,那些张三李四、阿猫阿狗,一定会使中国更糟。”
  翁文灏再也忍不住了,他压制自己,反问司徒道:“大使,你以为我还能干得下去么?”
  “我以为可以!”
  “我以为不可以。”翁文灏道:“收支平衡完全失败,国库开支太大,许多重大开支无法减少,我没办法!抑制高利贷,增加银行存款,吸收外币外汇,制止资金逃避,稳定市场价格,提高输出贸易,吸收侨胞外汇等等,都失败了,而打击我们的倒不光是共产党,还有我们自己——我说是我们自己!他们贪污舞弊!目无党纪国法!我有什么办法!”
  司徒无言。
  “再说,”翁文灏道:“币制改革已经完全失败了,只有中央银行收回美钞一亿九千万元这一点还算成功,但市面上的通货也因此大增,购买力大增,于是更加糟不可言了;限价政策给工商业造成了巨大损失,现在连蒋经国都干不下去了。他都这样下场,我算什么!”
  “不过,”司徒再劝道:“他有他的父亲作后盾,而你,有我们的支持,我们愿意支持到底,行不行?”
  “谢谢你们的好意,”翁文灏苦笑道:“大使是有学问的朋友,应该体会到我的心情。一个官员,当他的人民对他都失望了,外国朋友的支持还发生什么作用呢?”
  “院长对大局是失望了?”
  “是失望了,”翁文灏道:“而且非常难过。我这个内阁当然谈不上有什么成就,但如此下台,也真够瞧的了。”
  司徒忽地微笑道:“你错了,院长!”
  翁文灏苦笑道:“愿闻其详。”
  司徒雷登低声道:“今后,我们希望你能为中美合作贡献更多的力量;同时也不必对蒋个人寄予多大的希望,因为他的政治生命,眼看就快结束了。他个人的问题已不再是我们的话题,怎样使中国仍然作为美国的好朋友,乃是我们今后重要的课题。”
  翁文灏想了想,摇头微叹道:“你们想得太远了。一方面,他迄今还想有所作为,虽然他的努力结果可能等于零,但他现在还没有完,这是事实。至于今后,我对共产党能否同你们合作一点感到怀疑,甚至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你们在中国的政策,一直不为他们所喜欢。”
  “假如我们象对国民党一样对待他们呢?”司徒连忙笑道:“当然,我们无话不谈,你绝对不能同他们说。”
  翁文灏皱眉道:“这根本不可能实现。”
  “别忘记他们穷!同时,中美之间,关系也太密切。”
  翁文灏只是苦笑,摇头;摇头,苦笑。突地他问道:“大使,你根据什么,认为他已经完了呢?”
  司徒叹道:“眼看他象一个病人似的严重到不可救药,我们的心情实在无法形容。他的病已到弥留之际,严重极了。”
  “他第一种病是外科绝症,东北给锯掉了。部队起义、投降、被歼的总数达十一个整军,包括我们给他训练的新一军、新六军、六十军、新七军、四十九军等等,人数在三十万以上,这是他血本中的血本,主力中的主力,连这一点本钱都保不住,我们是没有办法了!”
  “他第二种是内科绝症:币制改革失败了!七十天功夫全部崩溃,共产党说他的金圆券是大骗局、大掠夺,大膨胀!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坏得如此迅速。这个失败还有一些严重的事实:他得罪了二十年来一直拥护他的银行家、工商业家和广泛的中产阶级,而且又使全国人民深恶痛绝,实在是他的致命伤!”
  “第三种病是精神分裂症,”司徒苦笑:“他发神经了。他在外交关系上的冒险已到了如疯如狂的境界。他把挽救他政权的希望全搁在杜威当选和美苏爆发战争上了。”
  “他为这件事经常通宵不眠,”翁文灏道:“他的秘书曹圣芬,深更半夜还为他整理美国大选的新闻、不管几点钟,他还在等!”
  “你说这还成话?”司徒道:“不过话也得说回来,杜威落选并不等于放弃姓蒋的,但挽救他的命运,已非借款和军事援助所能济事的了,是么?院长!”
  正是:人家大选他下注,赌徒本性最难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五回 出路几条 怎走法该问老百姓 金像一尊 奈太小气坏大总统
  翁文灏无言。司徒耸肩一笑,试探道:“你是学者,是具有名望的政治家,我们不把你当作一般官员看待。”
  “我也没有用咯!”
  “笑话笑话,客气客气。”司徒道:“他的问题是告一段落了,但中国还是中国。”
  “由他们来搞咯!”翁文灏苦笑道:“以一个中国人的心情来说,换一批中国人来治理中国,未始不是一个办法。我对我那个职位,也没有什么留恋。”
  “这种胸襟值得赞扬,”司徒道:“不过我想补充一点,就是中美合作是中国新面貌的基础,否则任何一批中国人都得不了便宜。”他尖笑一声:“阁下知道,我们为中国花了多少钱?以我个人来说,我的头发是为中国问题而白的,我的生命也因为旅华半世纪而显得充实。”他拉住对方的手:“相信我,我的有学问的院长,共产党里面有的是我的学生,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间不乏我的老友,现在他们大都反蒋,通过他们,中国的新面貌轮廓不是无法勾画的。”
  翁文灏完全明白美方的安排了,他再三思考,不同意他的意见道:“你的学生不一定会赞成你的意见,我有好几次看见过燕京大学学生的标语:’我爱我师,我更爱祖国。‘他们心目中今天的美国对华政策,显然同日本兵差不多;而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间,他们在今后政局中将处于一个怎么样的地位,现在很难说。”
  司徒打了个呵欠道:“谢谢你给我一个愉快的会见,我相信我们的收获将是不少的。明天,希望你能回院视事,不可悲观消极。”
  翁文灏送客道:“这个,再也不必提了,我呈递过四次辞呈,不考虑反对或者掣肘,也可以证明我对这个职务,是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心了。为国家吧了?事实是这样;为了他吧?也不是那样;为我自己的升官发财吧?那更可笑。”接着满腹牢骚,司徒愈听眉头愈皱,他几乎跳脚道:“无论如何,你该为中国出力,如有必要,我当送飞机票来,请你到美国住一个时期。”
  在“北平剿总”,也有人劝卫立煌到美国去,说是反正两面不讨好,此番侥幸恢复自由,不如出洋算了。友侪相对痛饮,各发牢骚。
  卫立煌慨然道:“我不懂得他的目的何在?如果把我扣了,甚至把我杀了,而对大局有利,还有得说。事实上他这样做只显出一个大大的弱点:今后没有人敢对他忠诚到底了,连我这个’剿共起家‘的人都会如此下场,还说什么!不过,我这几天越来越感到:象我们这一种人,到底算什么?嗯!”
  友侪之一笑道:“我们算哪一个人?两尺半嘛!”
  众人闻言皆苦笑,卫立煌叹道:“人家把当兵叫做两尺半,说的是咱们的制服;但这几天我有新的发现,拿做人来说,我们不但不到两尺半,简直是个没用的侏儒!”
  众友人知道卫立煌心境不好,想劝他,一时无从开口,旋见他举杯痛饮,却又把杯子使劲一摔,“澎”一声玻璃屑四溅,他欠着身子问道:“我这几天发现了什么呢?”
  众皆惊诧。
  “我们简直不是人!”卫立煌敲击着脑袋道:“大家该记得,我们最近俘虏对方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最近俘虏到一个兵,”卫立煌提高声音:“大家注意,他只是个兵!但他什么也不肯讲。我们的人把他逼急了,他就想自杀,绝不投降!问他为什么甘心替共产党卖命?是不是吃了共产党的迷魂药?你道他怎么说?”
  “他只是摇头苦笑,说我们太可怜了,他可怜我们什么呢?他说:’你们枉为一个军人,军人的任务是扞卫国家,保冷人民,保卫建设,可是你们做到了哪一点?你们只是替美国人卖命,却与中国人为敌!你们为了一个变相皇帝的苟延残喘,……‘这小子嘴巴好凶!有一位团长就冷冷地问他:’你们不是在替苏联卖命吗?‘那小子大笑道:’我说你们真可怜,这种看法也是其中之一,‘这小子几乎说了三小时的道理,老张掴打嘴巴,掴到手都软了,他还是不肯停止。”
  有人问卫立煌:“后来呢?这个小子?”
  “那我就不知道了,”卫立煌道:“他们要活口搜集材料,因此到后来只好由他说,希望他漏出一两句来。”卫立煌苦笑:“可是除了马列主义,就是什么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那尽是连我都没有听到过的名词。”卫立煌长叹:“我发现了什么呢?我发现在他们中间,一个兵——仅仅是一个兵,他都能够代表整个,当家作主;而在我们呢?我是东北剿匪总司令,可是打仗时没有权,他可以一道命令直达连排,跳过十几道主管人员,这种仗怎么打?打垮了呢?”卫立煌惨笑:“喏!我就是替罪的羔羊!”
  众友人深怕卫立煌酒后肇事,劝他休息,而“华北剿总”的参谋长也来凑热闹,说局势更趋严重,华北决定放弃,物资开始转移;长江一带局势也不能乐观,徐州剿匪总指挥部即将迁往蚌埠,南京人心慌乱,眼看……正说着傅作义急电到达,说明天即返。众人便等着明天,看傅作义有什么办法拿得出来?
  话说局势发展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中旬,蒋介石连大门都不愿轻出了。一来情况严重,他怕南京会有“西安事变”;二来心情恶劣,见了任何人都有一肚子气,而且表情尴尬,于是整日价关起大门,分召大员,会商各项问题,甚至连和战都编在议事日程上了。
  那天蒋介石一身酸疼,便独个儿踱出大厅,想散散步。侍卫长迎上前来道:“今天有件大喜事,先生应该高兴。”
  “喜事?”蒋介石一怔道:“还有什么喜事?前方打胜了么?”
  “这这这,不,不是。”
  “那还有什么喜事!”
  “是香港九龙的居民,太拥护大总统了,特地派了一个姓陈的专员,千里迢迢到南京来。”
  “来干什么?”
  “来献金像。”
  “献什么金像?”
  “献大总统的金像。”侍卫长一番好意,满头大汗,急急巴巴道:“那个姓陈的专员名陈仲池,到京好几天了,只因官邸连日会议……”
  蒋介石一听有气道:“什么金像不金像,摆那里算了,我不爱看!”
  侍卫长慌了,苦苦央求道:“这似乎,似乎会使港九百把万居民失望的。”
  “为什么失望?”
  “他们一心一意效忠总统,远在三年之前,便组织了一个’港九各界献金像大会‘,他们慢工出细货,这个领袖金像一铸三年,好不容易弄成了……”
  蒋介石一听更有气道:“什么香港居民,他们对金圆券一点不帮忙,对剿匪一点不帮忙,到今天才给我送尊金像来,我要问问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触我霉头不成!”
  侍卫长大恐,答道:“陈仲池同人说过,他们港九居民不折不扣拥护金圆券,拥护剿共战争。只说那个金像,因为三年前总统尚未选出,先生的身份还是主席。因此这次陈专员出发时,还有人吟诗壮行道:’专员脚步唔曾郁,主席头衔已更新。‘陈专员说广东话的’郁‘字是’动‘的意思,充分说明……”
  蒋介石一听更火,瞪着眼睛走回会议室,骂道:“明明是触我的霉头来啦!什么’郁‘,什么衔头更新,分明在挖苦我今天的处境,快把这金像扔还给这个家伙!”
  陈布雷闻声出视,悄悄地问侍卫长道:“他又发什么脾气了?这一阵他的情形,咳,最好什么事也别让他看到。”
  “陈主任有所不知,”侍卫长便把“港九各界献金像”的事情叙述一遍,陈布雷失笑道:“那就太巧了,刚才有人说,美国人在捉他痛脚,美国人不满意我们以少充多的做法。这个团体分明只有几个人,但报上去有千军万马,好吃空额。有些事情分明只是一两个人的意思,但说出去象有千万之众,实在吓人,例如什么什么团体拥护剿共通电之类,他一听就光火。那个港九什么团体献金像,不正碰到了他的痛处吗?谁都知道港九居民无论如何不会花三年时间献金像,还不是几个人在搞名堂。”陈布雷边说边走边回头:
  “今天告诉你吧,他需要的不是几个人,是集千几万人,几个人拥护他打共产党?咳,没有用了!”边说边叹气,进去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并不比客厅外面活跃些,由于蒋介石不抽烟,空气倒还清新,但气氛令人窒息,与会者人人难过,个个难挨。张治中见蒋坐下,开口道:
  “关于总统要政府全盘改革,应付目前日趋恶化的军事、经济情势,我刚才报告的很多,不赘述了。不过有一点小补充,就是翁院长既然去意坚决,行政院应该……”
  蒋介石右手一摆道:“这个正在考虑中。你刚才举出很多数宇,说明这场仗最好不再打下去?”
  “是的。”
  “没有打得下去的根据吗?”
  张治中一怔,旋即镇静地答复道:“到目前为止,这一类的条件还没发现。”
  蒋介石默然。半晌,再问:“你在西北所见所闻,对局势的看法到底如何?”
  张治中道:“无论在兰州、宁夏、迪化、西安,对打仗的赞助实在不多,”他加一句:“无论是谁,都认为打了几十年的仗,也该停停了。”
  “文伯,”蒋介石沉下面孔道:“本党之中,赞成同中共和谈的要员不多,你知道么?”
  “这一点我知道。”张治中点点头道:“不过本党之中,反对同中共和谈的要员,可有比和谈更好、更能符合实际的办法么?”
  这一回轮到蒋介石发怔,稍停,作苦笑状道:“不行不行!”他起立:“我们剿了十几年匪,今天却要化敌为友,你认为办得到吗?”蒋介石声调激动:“就是办得到,我的面子——往哪儿放!”说罢背着双手,踱开大步。
  众人把目光集中张治中,看他如何回答。有人主和,有人想打,哪一种说法都没有占上风。
  没料到蒋介石扭过头来,立在厅中,挥拳蹬脚地说:“好哇!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倒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条路是打下去,不消灭共产党不甘休。可是怎样打下去?怎样消灭共产党?为什么不给我提出具体、有效的好办法?只是乱嚷嚷!”
  “第二条路是同共产党讲和。有人主张请张文伯组织过波政府,文伯又说不能负此重任,那么谁来干?难道要我自己同他们谈判?——去!我才没有这个面孔,我宁愿重申决心,打下去!你们有人劝我,说看在国家民族份上,算了,可是我要问:我的脸子往哪儿放?”
  “最痛心的是第三条路。”蒋介石越说越光火:“正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美国人领头在京沪撤退侨民,你们想想,这分明在找我的晦气!我对得起美国,”蒋介石把胸脯拍得蓬蓬响:“我最近还发表谈话,请求美国拯救这个危局,并且保证我们能恪守国际信义,克尽道义责任,一本正经为反共的美国政府打先锋,可是美国又怎样对待我呢!”
  蒋介石一顿:“他们竟然这样不客气,通过他们的通讯社,说要我辞去总统职务,休养一年的建议已经公开化了!那个又反共、又反我的立法委员刘不同,已经公开要求我下野到美国休养去!这个家伙还在一本杂志上发表论文,题目是《祝总统赴美休养一路平安》,娘希匹!这种种手法说明了什么?还瞒得过我?”蒋介石忽地把脚一蹬,迈开大步直趋椅子,却又不肯坐下去,立在那儿冷笑一声道:
  “在他们策动下,有人说以李德邻、何敬之、白健生,以及TV为首的影子内阁,已经在南京出现了,这就是第三条路,你们以为走得通么?”他把指头向座中何应钦一点,厉声问道:“敬之你倒说说!”
  何应钦一头大汗,浑身打战,触电似的跳将起来,急忙表示态度道:“这这,这绝对不行,这哪能走得通?这怎么可以?至于把我也牵进去了,这还成话?第三条路、第二条路我看走不通,还是在总统领导之下,走第一条路罢!”说毕连忙坐下缩着脖子,好象有人要打他一般。
  侍卫官入报道:“顾总长在徐州来电话。”
  “接这儿来!”蒋介石一把抓起话机,顾祝同的声音紧张地报告道:“鲁南、豫东匪军,有进攻徐州企图,匪军对京徐走廊的大攻势已经开始!”
  蒋介石耳朵一震,几乎把电话机都扔了。
  “匪军正向蚌埠进犯,其前锋部队已到达凤阳的临淮关,距蚌埠东边仅十五哩!”
  听说共军先头部队已经到达凤阳的临淮关,蒋介石后悔把这个电话挂到会议室中来了。他说了声“好,我们增加兵力!”便另行召集军事会议,以谋对策。
  调兵遣将忙了一阵,天色入晚,蒋介石正想休息一会,却报上海市长吴国祯到京求见。吴国祯开门见山报告道:“局势紧张,上海问题不能再拖,请总统有所指示。”
  蒋介石道:“你的报告我研究过,各国领事馆考虑应变办法,美国方面希望成立自由市,我认为这件事情可以做,但千万不能贻人口实,说上海已经变成租界,或者更难听的,就不好。”
  吴国祯连连应是道:“一点不错,一点不错,美国驻华海军司令白吉尔先生,也这样说过,他希望在不受人家怀疑的情形下把事情弄妥。”
  “你可以告诉白吉尔,”蒋介石道:“最好的办法是说明上海由国际共管,同以前上海的公共租界差不多,不过美国人负得责任多些。待以后局势平定,再取消这个国际共管。”
  “取消?”吴国祯沉吟道:“这一点留在将来再说,也一样吧?”
  蒋介石也想了想,烦躁地拍桌子道:“好好好,将来就将来!目前先保住了再说。罢工、罢课,罢市、抢米,我烦死了!这跟给共产党拿去了差不多,由美国兵对付去吧!”
  “总统辛苦了。”吴国祯道:“上海的外国朋友对我说,上海是个藏满了珍珠宝石的大保险柜,他们真舍不得给共产党拿走。他们希望我多花点气力,为保全上海而奔走。我们在上海时,也已经七七八八,谈过不少次了。”
  “你们谈了些什么?”
  “譬如用什么名义啦,譬如国际化计划的拟订啦,譬如上海的安全今后由长江口外的外国军舰来维持啦,譬如上海市政府去办安南煤、安南米来供应市面,减轻国府负担啦,譬如上海在外国军队保护下该怎样布置等等,”吴国祯透了口气道:“其实问题也真不少。”
  正说着参谋总长顾祝同的长途电话又到,吴国祯见机而退,拜访宋美龄去了。蒋介石这回跌坐在沙发里听对方报告,全身瘫软。
  “我军已经退出徐州之西四十八哩的杨山,徐州之北四十二哩的临城。匪军又在进攻徐州东北八十五哩的郯城,徐州之北一百哩的武城。陈毅、刘伯承、陈赓各部共军总兵力已在五十万人以上。……”蒋介石连忙大声说:“我知道了,我决心防守京徐走廊,四十万部队正在向蚌埠、商邱、信阳三角地区集中!”
  顾祝同“沙沙沙”的声音使老蒋听来相当吃力:“总统的意思是保卫南京的北岸地区,部队已经遵照命令做去了。现在徐州地区的十五个军,正掩护这支大军的侧翼,不过应该由哪一位将军指挥,请总统吩咐。”
  蒋介石略一沉思,问:“你看谁最合适?”
  顾祝同道:“刘峙司令如何?”
  蒋介石以拳击桌道:“刘经扶连徐州都反对坚守,我看该换一个。”接着他透了口气道:“好,就让白健生去指挥罢!”
  蒋介石由于说话时间较长,感到非常疲乏。略进补品,也不想同宋美龄、吴铁城等人闲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细细思量。这一阵的变化过分巨大,皇亲国戚、文武大员躲的躲,撤的撤,什么“一等难民去美国,二等难民去香港,三等难民去台湾”之说闹得个满城风雨,蒋介石欲哭无泪,十分泄气。脑子里千头万绪,自己也弄不清楚在想些什么。倒是连日疲劳,不觉迷迷糊糊入睡,却闻有人咳嗽,也就紧张起来,探头一看,陈布雷瘦削的影子出现在门口,便问:“陈主任又咳了吗?”
  陈布雷弓着背进门道:“是是,不要紧,不要紧。”
  蒋介石见他嘴唇颇动,面色有异,诧问道:“你不舒服,就该休息,找医生看看。”
  “是的,找医生看看。”
  蒋介石见他精神不振,欲言又止,再问:“你有话同我说么?”
  “嗯,咳,是的。”——但仍无言。
  蒋介石有点不耐烦,再问:“我听说,你为了拥护金圆券,把多年来积蓄的三千元美金让你太太拿去换了——现在吃了亏,是吗?”
  陈布雷眼泪直流:“是,是有这回事。”
  “那不必难过,”蒋介石道:“三千美金,将来你拿得回来的。”他把手一摆:“坐。”
  陈布雷谢过坐,说:“我不是为了三千美金才难过。”
  “那为了什么?”蒋介石道:“使你忧愁成这般祥子?——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为了余心清案,你的女儿女婿也牵了进去,你要我想办法吗?”他把头一抬:“这就很难。”
  陈布雷泪下如雨,泣不可抑;但见他使劲忍住悲伤,对蒋介石说:“也不是为了这个。现在我想通了,我是我,儿女是儿女,他们的事情我管不了这么多,他们同我走两条路,是他们的事,我不必为这个问题操心了。”
  蒋介石诧问道:“为什么这样消极?布雷。”
  陈布雷叹道:“因为今天又有一个儿子上他们那边去了。”
  听陈布雷说他又有一个儿子参加到中共那边去了,蒋介石忽地感到,对面坐着的那个“文胆”是否可靠?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末为什么他的子女一个个要同他分道扬镳,不赞成他的政治主张?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末这么多年来,陈的家务事,也真的是与他无干的了?陈布雷的生命与灵魂分明已全部交给了蒋介石。由于他处理过不少极端机密的事情,陈布雷几乎断绝六亲,停止了一切私人的交往,连妻子也很少接近。他从不写一封私信寄出去,也不找一个半个朋友,陈布雷知道蒋介石多疑善忌的个性,他的生活有如一个和尚,一个太监。
  见蒋介石沉吟不语,陈布雷浑身泛汗。按照平时,他早已倒退出门,避之则吉,但今晚的情形不同,陈布雷已经有所决定,不在乎蒋介石如何威风凛凛,或者为状可悯了。
  “今天晚上,”陈布雷道:“我有好几件事情想向先生报告。”
  “好几件事?”
  “是的,好几件事。”陈布雷透口气,使自己心头宁静一些,说:“第一件事情报告先生的,是关于军事方面的问题。”
  蒋介石心头一沉,说:“啊!”
  “我们面对面,不必兜圈子。”陈布雷凄然道:“今天的军事情况,实在不好。”
  蒋介石不悦道:“这个我知道!”
  “不,不,”陈布雷几乎拍桌子道:“有些事情先生未必知道,他们不敢报告。”
  “那么你倒说说看。”
  “先生看清楚了敌我形势,”陈布雷侃侃而谈:“知道敌人空前强太,于是下决心实行撤退战略,以便保存力量,集中力量。我们是放弃一些地区,同时巩固另外一些地区,以空间换时间,这个局面只要顶得住,有如先生所言,国际方面不久便会有大变化,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改观了。”
  蒋介石频频点头。
  “但事实上,我们错了!”陈布雷边说边抹泪。
  蒋介石陡地面色骤变:“我们这个新战略是以撤退东北,稳定华北作起点的。”陈布雷道:“但锦州、长春、沈西、沈阳一连串仗打下来,我们不见了三十几万军队,不见了最精锐的美式装备部队。曾译生、郑洞国过去了,更多的将领没有一个肯牺牲的。另方面美国人在打我们的主意,下野、迁都之说甚嚣尘上,甚至有人建议先生’休息‘,我实在太伤心了呵!”说罢痛哭。
  正是:油尽矣!灯干矣!无望矣!大势去矣!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六回 等因奉此 参密勿半生作侍臣 油尽灯干 陈布雷一死谢君王
  话说蒋介石见陈布雷态度大变,断定他是刺激过深,以致失常,心头不无怜悯,于是安慰他道:“不要紧的,局势挽回有望,你对我当能信任。八年坑战,不是说明一切了吗?”陈布雷幽幽地说:“八年抗战,我们胜来不易,但到底是胜利了;可是共产党不同于日本兵,我所以难过的就是为了这个。”
  “布雷!”蒋介石说这两个字,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拿今天的情形来说,”陈布雷忽地落泪道:“南京戒严已经第三天了,秩序很糟。首都同上海一样,每天杀死抢米的人,总有好几个。但这个还比不上军事方面叫人着急。五十九军、七十七军阵地倒戈,投奔对方去了,这两个军是张自忠、冯治安做过军长的,对以后的士气影响,恐怕不小。同时也就因为这两个军的变化,徐州东北地方已全部暴露在对方之前,使徐东的黄伯韬第七兵团和徐西的邱清泉兵团包括第五军在内,情况危急极了!”陈布雷泪如雨下:“我们可以用’大捷‘来安定人心,但那不能持久——”正在这时秘书送大红卷宗来,蒋介石不动神色,但不得不打开看看,只见密电上写道:“’匪方广播:在徐州以东被包围的黄伯韬第七兵团的一百军第四十四师及第九军第八团已在十日被歼灭,第九军骑兵团也在包围之中。徐州东北之枣庄、贾汪、峄县、葵庄、利国驿、柳泉等重要据点已告解放,并收复徐州以北二十余里津浦路上的茅村镇,直迫徐州……‘”
  见蒋介石面色苍白,额角泛汗,陈布雷心如刀割,涕泣陈辞道:“局势如此,先生不必烦恼。这几天来,徐州保卫战中我已丧失两万兵力,失县城十座,这些我都知道;白健生、杜聿明同纬国一起去徐州,我也知道,——”
  蒋介石急了:“你知道怎样?”
  “我知道军事上也不可为了,”陈布雷大怮,抽咽,一阵,抹泪道:“今天摆在面前的,军事上有三个大难题,先生必须予以克服,否则不得了。第一个难题是要撤不能撤,例于是太原。阎长官终于支持不住,编用日本兵也没办法。我们只是空投,援助成就不大,心焦极了。第二个难题是要撤不肯撤,例于是华北。傅作义的部队按兵不动,先生对他也肯迁就,美国对他倚畀更殷,但与大局无补。第三个难题是要撤不得撤,例于是徐州之战,这一仗当然能决定京沪命运,先生也石到了,因此撤郑注之兵以强化徐州防卫,可是,”布雷突感心头作痛,张口结舌,竟无一言。
  蒋介石正想叫侍卫送陈布雷回家,但他已经透过气来,苦笑道:“不要紧,只是老毛病罢了。”他说下去道:“可是,今天徐州的处境不佳,对方的攻势是越陇海路而南,把徐州抛在后头,如果蚌埠有变,两淮易手,徐州就告孤立,那南京屏障全失,京沪阵脚势必动摇,徐州之兵要撤也来不及了——”
  “布雷,”蒋介石也悲从中来道:“不会有这样严重罢?”
  “但愿如此,先生!”陈布雷涕泣而言道:“天可怜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日子的,胡宗南将军西安撤兵,空运能运多少?他只剩二十万左右了,如果撤出一半牺牲一半,我们怎么办?如果丢了西安,甘肃、四川又该如何?如果没有胡将军把守西北大门,新疆、西康、四川、云南各省会稳定吗?”
  蒋介石突地厉声喝道:“陈主任,请不要说下去了!”
  “先生!”
  “你看得太远!”
  “先生!”
  “你没有以前有精神了!”
  “是的,先生,”陈布雷起立道:“这句话,早在几个月前,已经有好几位朋友对我说过了,”陈布雷揉揉红肿的眼睛:“他们说,先生在批评你,说你精神颓唐,已无当年那股奋进气度,”陈布雷苦笑叹息:“先生说的对,布雷感到惭愧痛苦。但布雷斗胆,今天晚上也必须报告先生,先生这些年来,也没有当年北伐时期的气度了!”
  蒋介石闻言一震:“嗯?”
  “这些年来,”陈布雷浩叹道:“布雷或东奔西跑,或阅览报告,耳闻目睹,不利党国的事情太多了,乃至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说我们是给共产党弄倒的,不如说是给自己人弄倒的——”
  “我们还没有倒!”蒋介石轻轻拍桌道:“布雷,你太悲观了,你太悲观了!”
  “先生,”陈布雷道:“满朝文武都对不起你,刚才我报告过对军事的看法,现在时间不早,先生应该休息,有关政治经济部门的意见,我就不说了。”说罢长叹。
  蒋介石感到陈布雷今夜不平常,一肚子火气变作怜悯,按住他的肩膀,说:“坐坐,既然来了,多谈谈,多谈谈。”
  陈布雷抹抹眼泪,再说:“先生,北伐时期,共产党是出过不少力的,我们对外不提,在你房里可以无话不谈。当年是这样,今天局势发展到这步田地了,可不可以同他们谈谈?”
  蒋介石闻言直蹦起来。
  陈布雷连忙抢着说:“先生别以为我在替共产党作说客,我的孩子们几乎全到他们那边去了,但我到死都在先生身边,你对我的一片忠诚不应该有什么怀疑。我的意思很简单,叫他们别再打过来,三分天下也罢,平分秋色也罢,总而言之,目前的情形是顶不住的。面子问题固然是个问题,生存问题何尝不是问题……”
  蒋介石注意的倒不是他的意见,而是他的态度有异。多少年来,这位文学侍从之臣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从来对蒋没有用过象今晚上那种神态。蒋介石瞅一眼案头日历上面写着“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并无任何事情可以解释陈布雷的哭谏,于是和颜悦色地问道:“布雷,你到底怎么啦?”
  “先生,”陈布雷涕泣而言道:“我不行了,这几天精神更差,我有预感,我熬不过今年的了。”
  “布雷!”
  “真的,先生,我的身体实在太糟了。我怕一旦有事,藏在我心头的话就跟我一起进棺材,不如找个机会,同先生说说。”
  “你太过敏,你太过敏!”蒋介石十分不快,但也不能正言厉色,劝道:“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对身体固然要重视,对精神也该多注意,切忌过度忧虑。”他弦外之音:“象你今晚做的、说的,对身体太不利,”蒋介石大摇其头:“对身体太不利。”
  “先生!”陈布雷心头雪亮,原来蒋介石直到如今,还是不爱听苦口良言,乃抚桌长叹,悲不自胜。这个畏首畏尾,做了半辈子侍臣的第一号“文胆”,鼓勇而来,泄气而去,他不再是“文胆”,而是“有胆”了。陈布雷咬咬牙齿,把心一横,已到嘴边的许许多多意见,又随着一口唾沫、两行酸泪咽回去了。
  “布雷,”蒋介石见他沉思,说:“你该休息了。”
  “是的,”陈布雷苦笑道:“我是该休息了。”但又多少再说几句道:“先生,外面对先生和孔宋陈诸君,蜚短流长,传说太多,先生一定要请他们自重。”
  “你该休息了!”
  “还有纬国,他年纪小,先生不妨请他出国留学,将来——”蒋介石拍拍他肩膀道:“布雷,你太操心了。”
  “先生!”陈布雷走到门口,却扭过头来,拉着地的手道:“刚才布雷斗胆,有说错的地方,请勿见罪。”
  “你该休息了。”
  “我该休息了,”陈布雷踉踉跄跄回到房里,锁门亮灯,喃喃地说:“我该休息了,我该休息了。”
  侍卫官们见陈布雷双目红肿,脸色大变,都感诧异。但既不能问他为何如此?又不敢向蒋介石有所报告。见他房里的灯熄而复亮,听他偶或咳嗽,瞧模样是奉命赶写公文,那是他习以为常的事,也就算了。殊不知陈布雷在房内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他拿起那个安眠药瓶子,把瓶塞启而复盖再三。安眠药片是他的必需之物,每晚临睡非服不可;但今晚上他想吞服的不是一片两片,而是逾百片,陈布雷已感到前途绝望,蒋介石政权回天乏术,他忍不住个人所受的痛苦,他决心自杀了。
  陈布雷环顾周围,凝视一桌一椅,一书一画,久久不能阖目。这是他最熟悉的,忽然又变成最生琉的。他的积蓄完了,他的家庭也告分裂。孩子们从诞生到长大如在眼前,但大都离他而去了;蒋介石从极盛到没落更为他所目睹。他也要离蒋而去了。孩子们劝过他别为个人效忠,置国家民族于绝境,他不听。陈布雷继续效忠于蒋,纯属私人的报恩观念,是那个时代某些读书人从个人出发的“忠臣”思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蒋错误太多而不敢说,陈布雷完全为老一套的想法俘虏了。这是悲剧,现在悲剧到达顶点了。
  陈布雷心乱如麻,绕室傍徨。他听见蒋介石在庭园咳嗽,本能地藏起了那瓶安眠药,他感到活在蒋介石官邸里很痛苦,死在蒋介石的官邸里也不自由,陈布雷浩然有归志,想回家去死,同老妻见最后一面。
  但这种想法立刻消失。陈布雷明白,如果他要告假外出,蒋介石肯定会对他产生疑虑。他沉思再三,感到还是以官邸为死所,给蒋介石以某种程度的警告,也多少表达他的一些“抗议”,陈布雷忽然笑了,那是他最后一次笑容,虚弱、苍老、绝望的面孔上最后一次笑容,那味道苦过黄连。
  陈布雷不断地抽烟,待烟蒂灼痛了他的手指,掷掉再吸,然后拿着香烟发怔。官邸如此肃静,但隐约的电话声,狼犬的轻吠声,却为平静的官邸增添了莫大的紧张和不安。陈布雷实在想看一眼他的子女、他的妻子,他辛酸地啜泣着,低呼着孩子们的名字,妻子的名字。他原谅孩子们的出走,同情孩子们的出走。“时代是前进的,我们是落伍了,我们在老百姓面前有罪!”陈布雷悲不自胜:“孩子呵,你们来看看我吧!我是这样的痛苦,这样的想念你们!你们在向新的世纪跃进,我却在找寻坟墓之门!孩子们呵!我头痛欲裂,心如刀豁,我——”
  但陈布雷又立刻醒悟到:孩子们是不可能再来找他的了。别提多年来“官邸一入深似海,从此父子陌路人”;即使儿女们来了,等着他们的却是监狱,这样会面到底是为了爱孩子,还是害孩子?陈布雷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陈布雷开始镇静下来,他感到今晚是非死不可!他躺在床上,想起明天他太太获得噩耗,该如何悲伤!蒋介石得知此事,他心头的真正感情是什么?陈布雷深深地向他妻子忏侮,因为他名义上的妻子早已疏远了。事实上他已变成了蒋介石的婢仆。
  想着妻子,陈布雷又联想到着名四川诗人乔大壮在苏州投河的悲剧。乔曾工作于监察院,后为台湾大学教授,妻子逝世而终身不娶,但房中陈设,床上双枕,一如妻子在世时。他长子参加空军,在抗战时有战功,次子参加人民解放军且已攻下开封。如今他长子奉命轰炸开封,风闻次子已牺牲在南京的炸弹下,乔大壮痛苦极了。他对新的力量没有认识,对旧的一切深恶痛绝,就在这旁徨无计、不可自拔的情况下,乔大壮在暑期中离台去沪,转赴苏州,纵酒吟诗,痛哭流涕,纵身护城河中,以毁灭自己的方法来解决一切。
  “这是悲剧,”陈布雷深深叹息:“今晚上我所走的,就是乔大壮的老路了。”他开始摊开信纸,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却又写不下去,鼻子一酸,泪下如雨。
  就在泪水已干的信纸上,陈布雷开始给他妻子写遗书。夫妻一场,到头来却如此永别,陈布雷大怮,却又不敢哭出声来,遭人怀疑。他以极大的气力忍住哭泣,写完给妻子的遗书又写给子女们的遗书,这几封信写得更为吃力。因为陈布雷已经原谅、并且同情他的孩子“叛变”的行为了,但此意在信上又怎能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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