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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山万花筒

_2 森见登美彦(日)
不久,她就站在面向六角通的某条巷子口。
那是一条小巷,夹在住商混合大楼及咖啡店中间,窄得路上的行人都不会注意到。入口有一道突兀的铁格子门,门旁挂着红色的灯笼。在街灯所及处,隐约可见石板路延伸,但再过去便沉没在昏暗中。
其中一个女孩打开铁格子门,跟在她后面的女孩便像被吸入排水孔一般,一一滑入那条小巷。
「要去哪里?」
她停下脚步问,但拉着她的那个女孩微笑着说「来就是了」,把她咬破了渗血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她的思绪仿佛麻痹了,任女孩摆布。不久,她就被那只凉凉的小手牵着,踏进了那条小巷。
空无一物的昏暗小路不断向深处延伸。
紧临左右的是灰色大楼墙壁,脚下是石板路。
街上的光照不到的地方很暗,但在很后面、很后面的地方,亮着一盏像是门前灯的灯。在那之后,仿佛有座茂密森林似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往那片黑暗的上方一看,远远的看到纵长窗户亮着橙色灯光的古老大楼。切割成小小一片的天空是难以形容的寂寞的蓝。
女孩们走在前面,压抑的笑声不断响起。她们愉快地踩着石板,发出声响。红色浴衣的衣袖像鳍一般飘动。
她的手仍被女孩牵着,回头一看,宵山的亮光变得好远。
「感觉好寂寞噢。」她喃喃说。「我还是想回家。」
走在前面的女孩们没有回答。
然后,她们蹬着石阶往上跳。
在暗巷中悬空的女孩们,飘也似的往上浮起。牵着她的女孩说「来吧来吧」。她有样学样地往石板上一蹬,本来疲累的身体突然变得好轻,她便茫然地在寂寞包围之下,在大楼的峡谷中,朝头顶上切割成一小片的天空飘浮而上,心中漠然地想着:啊啊,自己这就要去她们所说的地方了。
银铃般的笑声在巷子里回响。
这时候,只听到一阵在石阶上奔跑的强而有力的脚步声从背后靠近。
有人抓住了正渐渐往上飘的她的脚踝。那个人流了好多汗。她的身体被用力往地面拽,她因为疼痛而呻吟,双脚不由得乱踢,但对方紧紧抓住她,不肯放手。她很不高兴,往下一看,看到姐姐脸都变形了,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回过神来,大叫:「姐姐!」
她伸长了手,抓住姐姐的手。
姐姐想把她留在地面上,而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却使劲把她往黄昏的天空拉。本来冰凉舒服的手变得冷得发痛。她心中一阵哆嗦,想把那只手甩开。姐姐紧紧抓住她的双脚。
有如朝饲料聚集而来的金鱼一般,先浮上去的女孩们靠过来,到处摸她为了芭蕾舞而梳成髻子的头发。固定头发的发夹一根根被拔掉。小巷深处吹来一阵湿热的风,吹散了松开的头发,身体顿时找回了重量。
她跌落在地,扑在姐姐身上。
飘浮在半空中的女孩又想来抓她的时候,姐姐猛地站起来,朝女孩雪白的脸颊上打了响亮的一巴掌。那清脆的声音在昏暗的小巷里形成悦耳的回音。
姐姐双膝着地,抱住她。
「你怎么可以跟着别人走!明明就这么胆小。」
「对不起。」她说。
她抱着姐姐抬头向上看,刚才想把她拉往蓝色天空的女孩们笑着飘走了。笑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响。本来听起来那么愉快的笑声,这时候却显得完全不同。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寂寞和阴森。
这时候,她才终于发现——
飞走的那些女孩,每一个的面孔都一模一样。

她和姐姐忘我地跑,一回过神来,已经来到宽阔的乌丸通。这里有很多人在摊贩买了食物席地而坐吃了起来,她们也混在人群间坐下。
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姐姐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回握。手被汗水濡湿也毫不在意。像这样靠在一起,就闻得到姐姐每次在芭蕾舞练习之后散发出的甜甜的味道。
终于,她对姐姐说起不相干的话来。
说的是五月举行的发表会,在后台一起吃便当,像远足一样开心。还有,在舞台旁的布幕之后一起看学姐们跳舞的回忆。比起坐在观众席观赏,姐姐和她更喜欢在幕后看芭蕾舞,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总有一天,她们也能跳得和学姐一样,融入那片光景。这样的想法让她们兴奋不已。
「明年的发表会不知道要跳什么角色?」她们坐在宵山的一角,说着这些话。
由于心情已经平复,她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着乌丸通中央走,默默望着愈来愈热闹的宵山景色。摊贩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市区,高楼峡谷间,远远露出蜡烛也似的京都塔。
「回家吧。」姐姐说。
于是,她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朝着母亲等候的白墙上爬满了藤蔓的家,离开宵山之夜。
Chapter 02 宵山金鱼
乙川是培育出「超金鱼」的人。
何谓超金鱼?
我们都是奈良人,而我们的高中母校的所在地,自古金鱼养殖业便十分盛行,像我父亲任住持的寺庙旁就有一大片水藻漂浮的养殖池。本堂后的木墙下有旧水渠行经,也不知道是以什么办法逃出来的,我看过金鱼像红花瓣似的在里面游。
高一暑假前,不记得是去哪里,回家经过那里的时候,看到有人蹲在那条水渠旁边,那个人就是乙川。我们在学校没说过几次话,但因为他实在看得太专注,我便停下脚踏车叫他。庙里越墙而出的树枝在水渠上落下剪影,也在朝着我抬起头来的乙川脸上染出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活像个放暑假的小学生。不知道为什么,他显得异常开心。
「是藤田同学啊。」
乙川像平常一样,以「同学」来叫我。「……我正在捞金鱼。」
「捞金鱼干嘛?」
「想来训练一下。」
一般人当下多半会想「以后尽量离他远一点」吧。都已经上高中了,还对捞金鱼那么起劲,还说要「训练」,这种人不太妙。状况不妙,未来情势不妙。他独特的世界里显然没有我容身之处。也许这样判断才是对的,但当时我却不太有突兀之感。恐怕那时候,我就已经折服于乙川特异的人品了吧。不过,也是想到暑假将至,让我心情一片开朗的关系吧。身为老么的我是自由之身,不像大哥得把暑假耗在京都一座相识的寺庙里。
我站在水渠边擦汗边看乙川捞金鱼。他把那天的收获放进水槽里,满意地点点头,还说什么「这家伙很健壮,前景看好」。
「你怎么知道鱼健不健壮?」
「这就要靠经验了。」
「你这么有经验?」
「有啊——我各式各样的经验都有——」
高中时代的人际关系,经常是在教室这个小箱子里不知不觉间产生的,但唯有乙川,我能清楚说出跟他熟起来的那一天。
然后,十年过去了。

有一种生物叫作「奥州斋川孙太郎虫」※。(※黄石蛉的幼虫。日本古时以黄石蛉的幼虫作为生药,尤其以奥州斋川生产者最为著名。)
这种虫的身躯扁平而细长,分成好几节,长了很多细小的脚,头部有点像锹形虫,有一对小小的颚。长得就像脚少一点、肥一点、短一点的蜈蚣。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机缘下繁殖的,这特别的生物自昭和中期※以来便见诸于鸭川以西的闹区。它们偏好湿气,平常螫伏在大楼峡谷的暗处,有时在居家厨卫现身吓人,但其实也不会作恶。(※约指一九四六至一九六五年。)
孙太郎虫有个奇怪的习性,就是到了七月宵山的时候便抛弃平日的栖身之处爬到地面,沿着电线杆、大楼背面朝天上爬。孙太郎虫行走的路径大多固定,只要守在那里就能观赏到它们长长的队伍,而这已逐渐成为祇园祭宵山的另类特色。虽然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但据说有些昆虫迷为一睹这行进的队伍,不惜勇闯宵山时人潮汹涌的京都。
某位研究昆虫生态学的教授认为,是充斥街道的驹形灯笼※的灯光诱发了孙太郎虫的队伍。昆虫朝暗夜中的灯光聚集的习性称为「正趋光性」,而孙太郎虫则具有「负趋光性」,会逃离某种波长的光源。教授经实验指出,近年由于驹形灯笼多改以电源点亮,使光源的波长改变,因而影响了孙太郎虫的移动路径。(※指宵山时分于定点展示的山鉾旁挂起的一大片灯笼,由于围绕着山鉾形成巨大的日本将棋(驹)的五角形,因此称为驹形灯笼。)

——乙川以认真无比的神情大谈孙太郎虫的这些事,而我正注视着他。
我们正在京都市区某家店里互斟对饮。这家面六角通的小馆名叫「世纪亭」,所在之处是一幢住商混合大楼包夹的町屋,挂着细竹帘,外表看来颇具历史,但听说是前年才开张的。
这时节,梅雨还没完全结束,本来就够闷热了,再加上二楼席位挤进了大批醉客,更是加倍蒸腾。冷气开了等于没开。每当温热的晚风自细竹帘后吹进来,吹得风铃叮当作响,便有摊贩的味道掠过鼻尖。宵山的喧闹与晚风一同潜进来,别具风情。从栏杆看过去,身穿浴衣的中年大叔通红的脸在驹形灯笼的灯光下浮现。
「来来来,吃啊。」
乙川拿湿纸巾擦汗,把盘子往我这里推。盘子里是恶心的烤虫串,一节节连起来的细长身躯扭转着固定在竹签上。这东西以砂糖酱油卤过,在略嫌昏暗的电灯灯光下,反射出褐黄色的亮泽。
「孙太郎虫强精固肾,吃了很快就精力充沛,包你儿女成群。」
「我孤家寡人是要怎么儿女成群?」
「这是宵山名产,大口吃就对了!去宵山却没吃孙太郎虫,会被笑的。喏,跟啤酒搞不好还挺配的。」
说着,乙川往我的杯子里倒啤酒。
我问从旁经过的女服务生:「这虫真的是宵山名产吗?」她没作声,朝乙川看。他贼兮兮地笑,女服务生忍不住也笑了。「够了吧,乙川先生。你老是这样恶作剧,人家很可怜的。」
乙川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孙太郎虫是什么?」我问。
「是黄石蛉的幼虫,住在干净的河里。」
「不要叫我吃这种莫名其妙的虫。」
「可是能强精固肾是真的啊。奥州斋川孙太郎虫其实是商品名称。」
「就算是,也很过分啊!这家伙从以前就是这样。」
我向在一旁笑的女服务生说:「老爱骗人。」
「我知道,上次他也惹火了洲崎老师。」
「洲崎老师之后来过了?」乙川问。
「没有。」
「如果是我害的,那我倒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人家老师不像乙川先生这么没酒品。」
「真没礼貌。」
「是没礼貌没错。」
乙川点了烟之后,说:「再来一瓶啤酒。」
「即使像这样见了面,聊的其实也都是以前的事啊。」
「谁叫你什么都不说。」
「藤田同学也没说啊。」
「因为没什么值得说的……」
我从大阪的大学毕业之后,到家电制造商工作已经三年了。平常住在千叶,但周末因为出差的关系,来到梅田的分公司。之前乙川叫我又「年夏天来宵山」,所以工作一结束,我就直接搭电车到京都来了。
乙川大学毕业后还是住在京都。学生时代,我常暗自为他担心「这家伙将来到底有什么打算?」,但后来听他说他在京都一家旧货商工作。我觉得还挺顺理成章的。乙川从以前就喜欢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废物,就连我老家庙里的废物,他也是笑咪咪地带回去。
「你工作怎么样?」
「嗯,什么状况都有啊。那可是个妖怪横行的世界啊。」
「不就正好适合你吗。」
「嗯。我也想早点变成正格的妖怪。不过,杵塚会长说我还差得远。」
乙川咪咪笑着这么说。
「不过,你都没变哪。亏你能从高中就一直维持这个样子。」我说。
「也许这就叫开窍得早。可以说是大器早成吧。」
「没有这种说法。」
「对我说『你头顶开了天窗』的,是你吗?藤田同学?」
「是啊。」
「说得真好,简洁中肯。你也应该在头上开个天窗才对。」

高中时代,很少有人知道乙川「头顶上开了天窗似的」古怪。他虽然时常泰然自若地做出一些大胆的事,却很怕羞,在不熟的人面前大都不开口,一脸没事人的样子。
我们上的高中就位在筒井顺庆所建的城堡遗址上。从车站到城堡的那段缓坡,我骑脚踏车爬了三年。
高中时代,我过得还算愉快。
当时,我以「自己还满有人缘的」为豪。小学时我算是比较不起眼的,但进了国中便开始崭露头角,懂得在班级的中心团体确保自己的位置。待在那种地方,眼界里是不会出现乙川这种人的身影的。一直到那个暑假前的偶遇,他的存在才以分明的轮廓突显出来。
说到这里,那阵子我们高中经常发生「奇事」。
每到星期一,讲台上就出现一尊小小的木雕地藏菩萨。不管我们再怎么收拾,下周总是摆上一尊新的。由于每一尊都很可爱、很有味道,甚至在教职员办公室也成为话题。因为是地藏菩萨,要丢也不敢丢,所以这些地藏菩萨至今仍坐镇在校长室一角,一团和气地笑着。
高二冬天,教室里会经出现圣诞树。还发生过男生厕所的卫生纸在一夜之间被换成带有甜香的粉红色卫生纸的事。为文化祭预算不足而哀声叹气的戏剧社收到一笔捐款;过完年来学校一看,班上每个人的桌上都有一块豆子大小的镜饼年糕。
而快刀斩乱麻般查出这些离奇怪事的真相的,便是以高中生侦探闻名的乙川——当然没这回事。暗地里干下这些离奇事件的犯人虽然就是乙川,但再怎么说,他都是个不起眼的人,没有人把这些奇事跟他连在一起。就连我也一样,如果不是他告诉我,我也不会发现。
我会经问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不知道,就是很想很想做。」乙川说。「这是为什么呢?算是所谓的生存意义吗?」
「可是,没有人知道是你干的,做起来不是很没劲吗?」
「这种低调含蓄的感觉别有一番风味。你可别告诉任何人。」
乙川筹办的奇事有的很花钱,因此我对他的资金来源很好奇。
一问之下,原来乙川喜欢爬山,他们顺便采集药用植物卖给奈良三条通相熟的中药店,借以确保「预算」。拿旧货换钱他也很在行,从我家庙里拿走的挂轴和壶就不用说了,田地一角没人要的旧发动机啦、仓库里褪色的招牌啦,我甚至怀疑垃圾只要到了乙川手里,没有一样不能换钱的。
乙川做的事,没有一件不古怪的。虽然古怪,却也不觉得很天才或是感到不安。就只是像眼前看到的这样,既古怪,又自由自在。
当时乙川把雕刻佛像当作兴趣,但雕得愈多,成品就愈没有地方放,因而他去爬山的时候,就把佛像留在大树下或是岩场上,兴致一来,就留在学校。这就是地藏菩萨出现在我们校园里的原因。他不光是雕刻佛像,还会自己做类似「睡魔祭」※用的那种大型纸偶。他简直像是有三头六臂,不但从事这些活动,甚至还培养出了「超金鱼」。(※日本东北地方著名的祭典,特色是以细竹片扎成各种人物,外面贴上纸,做成彩绘的巨形灯笼。)
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度过高中时代后,他离开生长的奈良,到京都上大学。而我则是晚他一年,到大阪去上大学。

我喝着啤酒,倾听宵山的喧闹。
大学时代,我会经两度在宵山时节来找乙川,但这是我第一次好好享受宵山之夜。原因就在于,乙川虽然答应带我去宵山,但结果去的都是一些完全无关的地方。
「这样藤田同学也就成了『见识过宵山的男人』了。」
乙川边啃喜相逢鱼边说。「你什么时候回千叶?」
「明天看了山鉾巡行之后。你会让我住你那里吧?饭店都满了,我订不到。」
「我可不想让你住。还赶得上新干线啊。反正你宵山也看过了,回千叶去,看你爱怎么装京都通都可以。」
「我根本就什么都还没看到。你要带我去看啦,明明就是你约我的。」
「其实我后来有事,变忙了。」
「我人都来了,不准你耍赖。之前我已经被你骗过两次了。」
乙川哼哼笑着。
我第一次来看宵山是进了大学之后的第一个夏天,乙川当时住在真如堂这座寺院旁边的破公寓。
他画了越过吉田山到真如堂的地图给我,所以我爬过郁葱的山去找他,搞得汗流浃背,但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在银阁寺道的公车站下车,根本不必气喘吁吁地爬过吉田山。即使如此,我还是到了他住的地方,休息之后,我们便去看宵山。他带我去的宵山冷清得很。乙川指着神社的石灯笼说「这就是鉾」。后来我才知道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上贺茂神社。
第二次来找他是大学最后一个夏天,我心想这次一定要叫他带我去看宵山,结果他带我去搭一列小小的电车。在电车摇晃之中,我们经过了市区,渐渐往森林里去,最后到达的地方是鞍马。没办法,只好逛逛鞍马再回来。乙川照例不断对我说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好比他有朋友到鞍马山去修行,结果被山猪追着跑,或是山谷里涌出一种会飞的水叫「天狗水」等等。也因此我虽然增加了不少没有半点用处的知识,但最后还是没看到宵山。
第三次,我终于踏进宵山了。
「你啊,连骗我两次,到底是在想什么?」
「不服气吗?」
「那倒是不至于。」
「为什么要爬山?因为山在那里。为什么要骗藤田同学?因为藤田同学在那里。这就是所谓的本能。」
「我也很怀疑你今天会不会真的带我去宵山。不过,我也已经是大人了,要是你不方便,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逛。」
「我劝你最好不要。」
乙川皱起眉头说。「那样对人生地不熟的外人来说很危险。」
「为什么?」
「因为祇园祭有很多规矩。如果不搞清楚……」
「你又想骗我了。」
「喔,先下手为强哦。」
「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墙上的时钟指着七点。拨开帘子抬头看天色,漫长的夏日也渐渐黑了。我们并不打算在店里久坐。夜很短,所以准备稍微吃点东西就展开宵山行。「那么,我们就去看你念兹在兹的宵山吧。」乙川说。
我想在出发前先上厕所。「世纪亭」的门面并不大,建筑却一直向后延伸。木板走廊围绕的小院子里灌木茂密,连石灯笼都有。
「住这种房子一定很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没错,不过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冬天又冷。」乙川说。
「看到没,在那里穿木屐出去。我在这里等你。」
我朝着门扉沉重的传统仓库所在的昏暗空间走。其中一角便是厕所。
上完厕所回来,说要在走廊等我的乙川不见踪影。「咦!」我先是这么想,下一秒钟就想:「又被他耍了啊。」不过,我可不愿意马上就显得慌张,让乙川正中下怀,反而更加从容地眺望小院子。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说了这么多,这次还是不带我去看宵山,同样的把戏也未免玩太多次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昏暗的小院子另一侧也有走廊。
那走廊旁的房间纸门突然拉开,一个发亮的东西从黑暗中滑了出来。那是个可在「睡魔祭」里见到的大型纸偶,做成金太郎的样子。肚子鼓膨膨的巨大金太郎转动一下,无声地在走廊上前进。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小心地推着它。
金太郎就这样在走廊上拐个弯,消失在另一端。肚兜部分的红色亮光漠然地留在我脑海里。
我还愣在那里,却看到乙川从金太郎消失之处出现,沿着围绕小院子的走廊向我走过来。他正得意地贼笑。
「你心里一定在想『那家伙又把我丢下了』!我才不做那么不讲义气的事。」
我们钻出店门口的暖帘(店家挂在门口的布帘)来到外面,宵山更加热闹了。电线与大楼转角乱糟糟地交错,从中显露出来的天空染上淡淡的深蓝色,街上的灯光好像轻轻浮了起来。
摊贩烧烤的味道乘着晚风飘过来。
有穿着西装像是上班族的人,也有拿着团扇在胸前边扬边走的大叔,还有一群群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也有穿着浴衣、看似大学生的男女。浴衣女孩从我身旁错身而过,她的后颈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原来这就是宵山啊。」
狭窄的巷弄中都是摊贩。
乙川受到散发出可口香味的摊贩吸引,一面走一面挨到这家、靠到那家。乙川从以前就喜欢买东西吃。
「要是违反你刚才说的规矩会怎么样?」
「会被保存会的人带走。」
「保存会是本地人?」
「所谓的保存会,每个山鉾的町都有一个。祇园祭就是那些人合力在办的。保存会的龙头就叫『祇园祭司令部』,就在这附近的街上。要是有人不把惯例放在眼里,就会遭到宵山大人严加惩治。」
「宵山大人是啥?」
「祇园祭司令部的长老吧,我想。能够主持这么大的祭典,一定是个可怕的人物。不,搞不好已经不是人了。听说被带走的观光客每个都怕得哭出来。再怎么说,这都是历史悠久的节庆,免不了有妖怪跑来,不能抱着过节逛庙会的心情只顾着高兴。」
「这明明就是庙会不是吗?」
乙川喜欢骗人,而我从以前就是他的绝佳标的。每次回想起来,我都疑惑为什么自己相信那种话呢?但因为他煞有介事地大吹法螺,我又比别人单纯一倍,一个不小心就相信他了。乙川常说:「是该怪骗人的我,还是该怪被骗的你?」
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我只顾着跟在乙川后面走,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管往哪里看,只见住商混合大楼与町屋杂然并居的小巷无限延伸,大批人潮流动。来自摊贩的烟扶摇而上。乙川毫不犹豫地迅速转弯。一转过去,便看到在波涛起伏的漆黑人海之后,驹形灯笼装饰的鉾或山顶着深蓝色的天空高高耸立。这情景宛如梦境。经过便利商店前,看到店头摆出了保冷箱,店员正在卖冰水冰镇的啤酒。我买了一罐,边走边暍。
虽然莫名开心,脑袋却因为闷热和微醺而恍惚。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祭典,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所熟悉的祭典顶多就是地方上神社的节庆,在这种地方,一去就知道祭典的中心就是那座神社。但是,宵山这个祭典却让人不知道祭典的中心在哪里。既然叫作祇园祭,那么照道理应该是以八坂神社为根据地,但祭典四面八方蔓延,连八坂神社在哪个方位都搞不清。祭典就像蒙胧发光的液体般渗透到每个角落,吞食了整个市区。
正当我出神地想着这些的时候——
在闷热而混浊的空气底部,响起了风铃清澈的声音。那清凉的声音一入耳,便感到绵絮般包围我的宵山喧闹离我远去。我环视四周,想知道声音来自何方,便看到一群红色的东西在人潮中窜流而去。
是一群穿着华丽红色浴衣的小女孩。
明明是在如此拥挤、如此狭窄的巷弄中,她们却轻盈地奔跑穿梭,不碰到任何人。我的视线追随着她们,只觉得她们周身的时间仿佛静止了。领头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转动细细的颈项回头,举起纤纤小手,得意洋洋地向追随而来的同伴摇动风铃。跟在后面的少女娇声四起。砂糖巧果般雪白的手臂衬得红色的浴衣更加鲜艳。夜色渐浓的薄暮中,翩翩起舞般穿过小巷的她们宛如在昏暗水渠中游动的一群金鱼。
我忽然想到在寺庙后面那条水渠来回游动的金鱼,进而想起蹲在水渠旁捞金鱼的乙川。
乙川这个人很矛盾,一方面很好相处,另一方面又很不容易和人混熟,所以他让我看那个「水槽」是在高一那年的秋末。乙川有好几个水槽,他会调节每个水槽的温度和清浊,让环境愈来愈差,借以选出能够承受恶劣环境的金鱼。绝大多数的金鱼都无法适应,被放回原来的水槽,但他说「目前只有一只一脸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当我看着被水草弄得又浊又暗的水槽,一个一点也不像金鱼的怪物从水槽深处悠然露脸,吓得我整个人向后倒仰。
那东西胀得圆滚滚的,活像颗红色绣球,简直就像一张「气鼓鼓的脸」上长了小小的鳍。那家伙瞪着我,鄙视我似的摇动它的鳍。然后,当乙川将一些不知是啥的粉末扔进水槽,它便狼吞虎咽吃将起来。「这不是金鱼!」我失声大喊。
「的确,它已经不是金鱼了。我把这只通过所有考验的金鱼命名为『超金鱼』。它是全世界最强壮的金鱼。」
「天底下哪有这种金鱼!这根本是亚马逊的怪鱼!」
我这么说,但乙川仍坚称那是「超」金鱼。
「我可是花了三年训练才有现在的成果。当初它刚来我这里的时候,本来是很可爱的。现在变得这么有派头,真叫人高兴。」
「你高兴就好……不过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问得好。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看乙川笑得开心,我心想「这家伙真怪」,同时也想「这家伙真有意思」。
像这样想起过去,我感到很愉快。
我想出声叫乙川,却没看到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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