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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of Pi中文版]少年Pi的奇幻漂流

_7 扬·马特尔(加拿大)
  为了不使我对控制他的能力感到骄傲,我在那一刻受到了对我所面临的情况的轻声但却不祥的瞀告。仿佛理查德·帕克是生命的一个磁极,他的生命力如此超凡,使其他的生命形式都无法忍受。我正准备爬上船头,突然听见轻轻的嗞的一声拍打声。我看见一个小东西落进我旁边的水里。
  是一只蟑螂。它在水上浮了一两秒钟,就被水下的一张嘴吞了下去。又一只蟑瑯落进了水里。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大约有十只蟑螂从船头两边扑通扑通地跳进了水里。所有蟑螂都被鱼吃了。
  最后一种其他的生命形式正在弃船离开。
  我小心地越过船舷看去。我第一眼看见的,是船头坐板上面的油布的一道褶缝里躺着的一只大蟑螂,也许是这个蟑蝉家族的族长。我看着它,感到异常好奇。当它认定时候已到时,便展开翅膀,飞到空中,发出一声微弱的撞击声,绕着救生艇飞了几圈,似乎是在查看是否确实一只都没有留下,然后改变方向,飞出船外,朝死亡飞去。
  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了。五天之内,猩猩、斑马、鬣狗、老鼠和蟑螂都被消灭了。除了吃剩的动物尸体上也许还生活着细菌和小虫子,船上除了理查德·帕克和我已经没有其他生命了。这可不是个让人感到安慰的想法。
  我抬起身子,屏住呼吸,打开了锁柜盖子。我故意不朝油布下面看,害怕看一眼会像叫一声一样吸引理查德·帕克的注意力。盖子靠在油布上的时候,我才敢让自己考虑油布那边是什么。
  一阵气味钻进我的鼻子,是带麝香气的尿味,非常刺鼻,动物园里每只猫科动物的笼子里都会有这种味儿。老虎的地盘观念很强,它们是用尿液来标出地盘边界的。这气味虽然恶臭,但却是个好消息:气味全部来自油布下面。理查德·帕克似乎只要求拥有船板。这就有了希望。如果我能把油布变成我的地盘,也许我们可以和睦相处。
  我屏住呼吸,低下头,侧向一边,朝盖子那边看去。船板上晃
  动着雨水,大约有四英寸深一那是理查德·帕克自己的淡水池。他正在做我处在他的位置一定会做的事:乘凉。天开始变得热得要命。他趴在船板上,背对着我,后腿分开,笔直地向后伸,后脚朝上,肚子和大腿内侧直接贴着船板。这个姿势看上去很傻,但显然很舒服。
  我接着为生存忙碌。我打开一盒急用口粮吃了个饱,吃掉了大约三分之一盒。只吃这么少就可以让肚子感觉饱了,真令人惊奇。我正准备喝挂在肩膀上的接雨器袋子里的水,这时我看见了带刻度的喝水用的烧杯。如果我不能去洗个澡,至少我可以喝一小口吧?我自己的水不会永远都喝不完的。我拿起一只烧杯,身体向前倾,把锁柜盖子放下一点点,刚好够我探过身子,颤颤巍巍地把烧杯伸进帕克水池里距离他的后脚四英尺的地方。他脚上朝上的肉垫和潮湿的毛看上去就像被海草包围的沙漠小岛。
  我舀回了足足500毫升。水有些变色了。里面漂浮着斑斑污点。我有没有担心会咽下某种可怕的细菌——我甚至没有想到这个。我心里只想着我渴。我非常满意地把烧杯里的水喝了个精光。
  大自然充满了平衡,因此,当我几乎立刻就想小便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我尿在了烧杯里。小便的量和我刚才大口喝下去的水刚好一样多,似乎一分钟并没有过去,我还在想着理查德·帕克的雨水。我犹豫了片刻。我很想再把烧杯里的东西倒进嘴里。我抵制住了诱惑。但这太难了。让嘲笑见鬼去吧,我的尿看上去很鲜美!我还没有脱水,因此尿液的颜色是淡的。它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杯苹果汁。而且它肯定是新鲜的,而我主要饮用的罐装水是否新鲜却没有保证。但是我听从了自己明智的判断,把尿液洒在了油布上和锁柜盖子上,划出我的地盘。
  我从理查德·帕克那里又偷了两烧杯水,但这次没有小便。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株花盆里的植物一样刚被浇了水。
  现在是改善我的处境的时候了。我把注意力转向锁柜里的东西和它们所包含的许多希望。
  我又拿出一根绳子,用它把小筏子系在救生艇上。
  我弄明白了太阳能蒸馏器是什么。太阳能蒸馏器是利用海水制备淡水的一种装置。它里面有一只可充气的透明圆锥形的筒,这只筒架在一个圆形的像救生圈一样的能浮于水的容器上,容器表面蒙着一层涂了橡胶的黑色帆布。蒸馏器是根据蒸馏的原理工作的:封闭的锥形筒下面黑色的帆布上的海水被太阳加热后蒸发,蒸汽被锥形筒内壁收集起来。不含盐的细细的水流流下去,在锥形筒周边的水沟里汇集,然后从那里流进一只袋子。救生艇上一共有12台太阳能蒸馏器。我按照求生指南的要求仔细阅读了说明。我给12只锥形筒都充满空气,把每一只能浮于水的容器都装上必不可少的十升海水。我用绳子把所有蒸馏器都串在一起,然后把这只小船队的一头系在救生艇上,另一头系在小筏子上,这就不仅意味着即使一只绳结松了,我也不会丢掉任何一只蒸馏器,而且意味着实际上我又有了一根紧急情况下可用的绳子,把我和救生艇系在一起。蒸馏器浮在水上,看上去很漂亮,技术含量很高,但同时也很容易损坏,而且我怀疑它们是否能生产出淡水来。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改进小筏子上。我检查了每一只将小筏子绑在一起的绳结,确保每一只都系得很紧很安全。思考一番之后,我决定把第五支船桨,就是用来搁脚的那只,变成一根类似于桅杆的东西。我把船桨解下来,用猎刀带锯齿的一边在船桨上大约中间的位置费力地锯出一道凹槽,然后用刀尖扁平的部分钻了三个孔。工作进行得缓慢,但令人满意。这让我的大脑一直忙于思考。做好这两件事后,我把船桨竖着捆扎在小筏子一角的内侧,扁平部分,即桅顶,竖在空中,桨柄伸进水下。我把缆绳紧紧卡在凹槽里,防止船桨滑下来。接着,为了保证桅杆能立得直,也为了让自己能有几根绳子挂顶篷和食品,我把缆绳穿过打在桅顶上的孔,系在几支水平的桨的末端。我把原来系在搁脚的桨上的救生衣牢牢扎在桅杆底部。救生衣有两个作用:它可以增加浮力,从而抵消桅杆垂直的重量,它还可以让我有一个稍微高起来一些的座位。
  我把一块毯子扔到绳子上。毯子滑了下来。绳子的角度太陡了。我把毯子长头一边折了两道,在中间戳了两个孔,两个孔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一英尺,然后把一根缆绳拆开,做成细绳,用细绳把两个孔连起来。我又把毯子扔到绳子上,把新的系绳绕在桅顶上。现在我就有了一个顶篷。
  我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把小筏子修好。需要照顾到的细节太多了。大海不停的起伏虽然轻柔,却并没有让我的工作变得容易一些。我还得留意理查德·帕克。小筏子并没有变成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所谓的桅杆结果只高出我头顶几英寸。至于甲板,它只够我盘腿坐在上面,或者紧紧蜷缩着,用差不多可以称做胎位的姿势躺着。但我不是在抱怨。它经得起海上的风浪,它会把我从理查德·帕克那里救出来的。
  等我干完时,下午已经快要结束了。我拿了一罐水,一只开罐器,用做生存口粮的4块饼干和4条毯子。我把锁柜盖上(这次动作很轻),坐上小筏子,放开绳子。救生艇漂走了。主缆绳拉紧了,但是我故意放长了些的起保障作用的缆绳还松松的。我把两条毯子垫在身体下面,小心地折好,不让它们碰到水。我用另两
  条毯子围住肩膀,然后背靠桅杆坐着。因为坐在多出来的一件救生衣上,我被稍微抬高了一点,我很喜欢这样。我比水面高不了多少,就像坐在厚垫子上的人比地板高不了多少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不要被弄得太湿了。
  我一边看着太阳从万里无云的天空落下,一边享受着晚餐。这是放松的时刻。世界的穹顶染上了绚丽的色彩。星星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参加进来;彩色的毯子刚刚拉开,它们便开始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耀起来。微风懒洋洋地温暖地吹拂着,大海惬意地起伏着,海浪升起来又落下去,像围成圆圈跳舞的人一起跑到圈子中间,举起手臂,又跑开来,然后又跑到一起,一次又一次。
  理查德·帕克坐了起来。只有他的脑袋和一小部分肩膀露出了舷边。他朝外面看去。我叫道:"你好,理查德·帕克!"还挥了挥手。他看着我。他喷了个响鼻,或者打了个喷嚏,这两个词都不够准确。又是打招呼。多好的一只动物啊。如此高贵的风度。他的全称是皇家孟加拉虎,这个称呼太合适了。我认为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幸运的。要是我最终和一只看上去傻乎乎的或相貌丑陋的动物在一起,一只貘或一只鸵鸟或一群火鸡,那会怎么样?那从很多方面看都会是更加恼人的伙伴关系。
  我听见扑通一声。我低头看看海水,吃惊得倒抽了一口气。我以为自己是孤独一人。静止的空气、灿烂的星光、相对安全的感觉一这一切都让我这么想。通常平静之中包含着安静和孤独的因素,不是吗?很难想像在繁忙的地铁车站感到平静,不是吗?那么所有这些喧闹骚动是什么呢?
  只匆匆一眼,我便发现大海是座城市。就在我脚下,在我身边,我从未察觉到的是高速公路、林阴大道、大街和绕道,海下的车辆行人熙熙攘攘。在颜色深暗、清澈透明、点缀着几百万发出亮光的微小的浮游生物的水里,鱼儿好像卡车、公共汽车、小汽车、自行车和行人在疯狂疾驰,同时无疑在互相鸣响喇叭,大叫大喊。最主要的颜色是绿色。在我所能看见的深度不同的水里,有发出磷光的绿色气泡形成的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痕,那是快速游过的鱼留下的痕迹。一道光痕刚刚消失,另一道光痕又立即出现了。这些光痕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又向四面八方消散而去。它们就像你看见的那些定时曝光的夜晚的城市的照片,上面有汽车尾灯拖出的长长的红色光痕。只是这儿的小汽车在其他车的上面或下面开,好像它们是在堆成十层高的立交桥上。这儿的小汽车有着最令人赞叹的颜色。鯕鳅——小筏子下面一定有五十多条在巡游——迅速游过时炫耀着身上鲜艳的金色、蓝色和绿色。其他我认不出来的鱼有黄色的、棕色的、银色的、蓝色的、红色的、粉红的、绿色的、白色的,有色彩斑斓的,有纯色的,有长着条纹和斑点的。只有鲨鱼顽固地拒绝色彩。但是无论车辆有多大,是什么颜色,有一点是不变的:车开得很猛。发生了很多次撞车一很遗憾,每次都有死亡一还有很多小汽车失去了控制,疯狂地旋转着,撞上了障碍物,冲出水面,又在阵阵冷光中扑通扑通地落回水里。我出神地看着这城市的喧闹,就像一个人在热气球上观察一座城市。这是一幅令人惊叹、使人敬畏的景象。东京在上下班的高峰期时一定就是这幅景象。
  我一直看着,直到城市的灯光熄灭。
  在"齐姆楚姆"号上,我只见过海豚。当时我以为要不是有经过的鱼群,太平洋就是一片居民稀少的荒芜的水域。从那以后我才知道,货船开得太快,鱼跟不上。你在船上看见海洋生物的可能性就和你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里看见森林里的野生动物的可能性一样小。海豚游的速度非常快,它们在小船和大船周围玩耍,就像狗在追猫:它们一直向前冲,直到跟不上为止。如果你想看野生动物,那就必须在森林里静静地步行考察。在大海上也是一样。打个比方说,你必须用步行的速度在太平洋上逛过去,才能看到那里的富有和丰饶。
  我侧身躺了下来。五天来我第一次感到了几分平静。一线希望一来之不易、受之无愧、合情合理的希望一在我心中燃起。我睡着了。
  第60章
  夜里,我醒了一次。我把顶篷推开,向外面望去。天空异常明净,一轮弯月挂在天上,轮廓十分清晰。星星如此耀眼地平静地闪烁着,要说夜晚是黑暗的,似乎很荒唐。海静静地躺着,沐浴在羞怯的轻盈的光里,那是跳动摇曳的黑色与银色,在我周围无限伸展。周围的一切多得令我不知所措一我周围的空气那么多,我四周和下面的水那么多。我半是感动,半是害怕。我感到自己就像圣人马肯得亚,在毗湿奴睡着的时候从他嘴里掉了出来,于是他看见了整个的宇宙,所有的一切。就在他快被吓死的时候,毗湿奴醒了,把他放回了嘴里。我第一次注意到一在我的苦难经历中,在一阵剧烈的痛苦和下一阵剧烈的痛苦之间,我还将不断地注意到一我的痛苦是在一个宏伟庄严的环境中发生的。我从痛苦本身去看待它,认为它是有限的、不重要的,而我是静止不动的。我意识到自己的痛苦并不算什么。我能接受痛苦。这没关系。(是白昼让我抗议不!不!不!我的痛苦有关系。我想要活!我情不自禁地要把自己的生命和宇宙的生命融合在一起。生命就是一个窥孔,是通向广袤无垠的惟一一个小小的人口——我怎么能不凝视我看到的这短暂而狭小的景象呢——这个窥孔就是我的全部所有啊!")我咕哝了几句穆斯林祷告词,又接着睡了。
  第61章
  第二天早上,我身上不那么湿了,也感觉自己强壮了些。考虑到我有多么紧张,过去几天里我吃得多么少,我想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这是个晴天。我决定试试钓鱼,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早饭吃了3块饼干,喝了一罐水之后,我读了求生指南中关于这件事的是怎么说的。第一个问题出现了:鱼饵。我想了想。船上有死动物,但是从老虎鼻子底下偷食物,这可不是我能做到的事。他不会认识到这是一种投资,会给他带来高额的回报。我决定用自己的皮鞋。我还有一只鞋。另一只在船沉的时候弄丢了。
  我爬到救生艇上,从锁柜里拿了一套钓鱼工具和刀,还拿了一只桶,用来装钓到的鱼。理查德·帕克侧身躺着。我到船头时,
  他的尾巴突然竖了起来,但他没有抬头。我把小筏子放了出去。
  我把鱼钩系在金属丝导缆器上,再把导缆器系在鱼线上,然后加上铅坠。我挑了三只有着迷惑力的水雷形状的坠子。我把鞋脱下来,切成片。这很困难,因为皮很硬。我小心翼翼地把鱼钩穿进一块平展的皮里,不是穿过去,而是穿进去,这样钩尖就藏在了皮里面。我把鱼线放进深深的水里。前一天晚上鱼太多了,所以我以为很容易就能钓到。
  我一条都没有钓到。整只鞋一点又一点地消失了,鱼线一次又一次地被轻轻拉动,来了一条又一条快乐的吃白食的鱼,鱼钩上一块又一块的饵被吃光了,最后我只剩下了橡胶鞋底和鞋带。当结果证明鞋带不能让鱼相信那是蚯蚓之后,完全出于绝望,我试了鞋底,整只鞋底都用上了。这是个好主意。我感到鱼线被很有希望地轻轻拉了一下,接着变得出乎意料地轻。我拉上来的只有鱼线。整套钓具都丢了。
  这次损失并没有给我带来沉重的打击。那套钓鱼工具里还有其他的鱼钩、导缆金属丝和坠子,另外还有一整套钓鱼工具。而且我甚至不是在为自己钓鱼。我的食物储备还有很多。
  虽然如此,我大脑的一个部分一说逆耳之言的那部分一却责备了我。"愚蠢是有代价的。下次你应该更小心些,更聪明些。"
  那天上午,第二只海龟出现了。它径直游到了小筏子旁边。要是它愿意,它把头伸上来就可以咬我的屁股。它转过身去时,我伸手去抓它的后鳍,但刚一碰到,我就害怕地把手缩了回来,海龟游走了。
  责备我钓鱼失败的那部分大脑又批评我了。"你究竟想用什么去喂你那只老虎?你以为他靠吃三只死动物能活多久?我是否需要提醒你,老虎不是腐食动物?就算是,当他濒临死亡的时候,也许他不会挑挑拣拣。但是难道你不认为他在甘愿吃肿胀腐烂的死斑马之前会先尝尝只要游几下就能到口的鲜美多汁的印度小伙子吗?还有,我们怎么解决水的问题呢?你知道老虎渴的时候是多么不耐烦地要喝水。最近你闻了他的口气了吗?相当糟糕。这是个不好的信号。也许你是在希望他会把太平洋的水都舔光,既解了他的渴,又能让你走到美洲去?松达班的老虎有了这种从身体里排出盐分的有限能力,真让人惊奇。我估计这种能力来自它们生活的潮汐林。但它毕竟是有限的。难道他们没有说过喝了太多的海水会让老虎吃人吗?噢,看哪。说到他,他就来了。他在打哈欠。天啊,天啊,一个多么巨大的粉红色岩洞啊。看看那些长长的黄色的钟乳石和石笋。也许今天你就有机会进去参观了。"
  理查德·帕克那条大小颜色都和橡胶热水瓶一样的舌头缩了回去,他的嘴合上了。他吞咽了一下。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担心得要死。我一直远离救生艇。虽然我自己的预测十分悲惨,但是理查德·帕克却过得相当平静。他还有下雨的时候积的水,而且他似乎并不特别担心饥饿。但是他却发出了老虎会发出的各种声音——咆哮、呜咽以及诸如此类的声音一让我不能安心。这个谜题似乎无法解开:要钓鱼我就需要鱼饵,但是我只有有了鱼才能有鱼饵。我该怎么办呢?用我的一个脚趾?割下我的一只耳朵?
  下午,一个解决办法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了。我扒上了救生艇。不仅如此:我爬到了船上,在锁柜里仔细翻找,发疯般的寻找着能够救命的主意。我把小筏子系在船上,让它离船有六英尺。我设想,只需一跳,或松开一个绳结,我就能把自己从理查德·帕克的口中救出来。绝望驱使我冒了这个险。
  我什么也没找到,没有鱼饵也没有新的主意,于是我坐了起来——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他在救生艇的另一头,斑马原来待的地方,转身对着我,坐在那儿,看上去好像他一直在耐心地等着我注意到他。我怎么会没有听见他动呢?我以为自己比他聪明,这是什么样的错觉啊?突然,我脸上被重重打了一下。我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他用猫科动物的速度在救生艇上
  跃过,袭击了我。我的脸会被抓掉的——我会以这样令人厌恶的方式死去。痛得太厉害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感谢震惊。感谢保护我们、让我们免受太多痛苦悲伤的那个部分。生命的中心是一只保险丝盒。我抽泣着说来吧,理查德·帕克,杀死我吧。但是我求你,无论你必须做什么,都请快一些。一根烧坏的保险丝不该被考验太多次。"
  他不慌不忙。他就在我脚边,发出叫声。?毫无疑问,他发现了锁柜和里面的宝物。我害怕地睁开一只眼睛。
  是一条鱼。锁柜里有一条鱼。它像所有离开水的鱼一样拍打着身体。它大约有十五英寸长,长着翅膀一样的胸鳍。一条飞鱼。它的身体细长,颜色是深灰蓝色,没长羽毛的翅膀是干的,一双圆圆的发黄的眼睛一眨不眨。打在我脸上的是这条飞鱼,不是理查德·帕克。他离我还有十五英尺,肯定正在想我在干什么呢。但是他看见了那条鱼。我能在他脸上看见极度的好奇。他似乎要准备开始调查了。
  我弯下腰,把鱼捡起来,朝他扔过去。这就是驯服他的方法!老鼠去的地方,飞鱼可以跟着去。不幸的是,飞鱼会飞。就在理查德·帕克张开的嘴面前,飞鱼在半空中突然转弯,掉进了水里。这一切就像闪电一样迅速发生了。理查德·帕克转过头,猛地咬过去,颈部垂肉晃荡着,但是鱼的速度太快了,他根本咬不到。他看上去很吃惊,很不高兴。他又转向我。"你请我吃的东西呢?"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恐惧和悲伤紧紧擭住了我。我半心半意地转过身去,心里半是希望在他跳起来扑向我之前我能跳到小筏子上去。
  就在那一刻,空气一阵震动,我们遭到了一大群飞鱼的袭击。它们就像一群蝗虫一样涌来。说它们像蝗虫,不仅因为它们
  数量很多;而且因为它们的胸鳍发出像昆虫一样喀嚓喀嚓、嗡嗡嗡嗡的声音。它们猛地从水里冲出来,每次有几十条,其中有几条嗖嗖地迅速在空中飞出一百多码远。许多鱼就在船面前潜进了水里。不少鱼从船上飞了过去。有些鱼撞上了船舷,发出像燃放鞭炮一样的声音。有几条幸运的在油布上弹了一下,又回到了水里。另一些不那么幸运的直接落在了船上,开始拍打着舞动着身体,扑通扑通地蹦跳着,喧嚷不已。还有一些鱼就直接撞到了我们身上。我站在那儿,没有任何保护,感到自己像圣塞巴斯蒂安一样在乱棍下殉难。每一条鱼撞上我,都像一枝箭射进我的身体。我一边抓起一条毯子保护自己,一边试图抓住一条鱼。我浑身都是伤口和青肿。
  这场猛攻的原因很快就清楚了:很多鯕鳅正跃出水面,追赶它们。体型大得多的鯕鳅飞起来无法和它们相比,但却比它们游得快得多,而且近距离猛扑的动作十分有力。如果鯕鳅紧跟在飞鱼后面,与飞鱼同时从水里冲出来,朝同一方向冲过去,就能追上飞鱼。还有鲨鱼;它们也从水里跳出来,虽然跳得不高,但却给一些鯕鳅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水上的这种极端混乱的状态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但是在这期间,海水冒着泡泡翻滚着,鱼在跳,嘴在用力地咬。
  理查德·帕克在这群鱼面前比我强硬得多,效率也高得多。他站立起来,开始阻挡、猛击、狠咬所有他能够到的鱼。许多鱼被活生生地整条吃了下去,胸鲔还在他嘴里挣扎着拍打着。这是力量和速度的表现,令人惊叹不已。实际上,给人深刻印象的不是速度,而是纯粹的动物所具有的信心,是那一刻的全神贯注。这种既轻松自在,又专心致志的状态,这种禅定①的状态,就连最高超的瑜伽大师也要羡慕。
  【①禅定,瑜伽三个内助阶段之一,指不间断地默想自己沉思的对象,超越任何自我的回忆。】
  混乱结束之后,战果除了我痛得厉害的身体,还有锁柜里的六条鱼和救生艇上比这多得多的鱼。我急急忙忙用毯子裹起一条鱼,拿起一把斧子,朝小筏子走去。
  我非常小心翼翼地开始做这件事情。那天早晨丢了钓具的事让我清醒了。我不能允许自己再犯错误。我小心地打开毯子,同时一直用一只手按着鱼,心里非常清楚,它会试图跳走,救自己一命。鱼越是快要出现了,我越是感到害怕和恶心。我看见它的头了。我那样抓着它,让它看上去像从羊毛毯蛋筒里伸出来的一勺讨厌的鱼冰淇淋。那个东西正喘息着要喝水,嘴和腮慢慢地一张一合。我能感到它的胸鳍在推我的手。我把桶倒过来,把鱼头压在桶下面。我拿起斧子。我把斧子举了起来。
  有好几次,我举起了斧子要往下砍,但却无法完成这个动作。考虑到我在这之前几天所目睹的一切,这样的感情用事也许看上去很滑稽,但那些事不是我干的,是食肉动物干的。我想我对老鼠的死应该负部分的责任,但我只是把它扔了过去;是理查德·帕克杀死了它。我一生奉行的和平的素食主义阻止了我去蓄意砍下鱼头。
  我用毯子盖住鱼头,把斧子掉转过来。我的手又一次在空中动摇了。用一把锤子去砸一个软软的活生生的头,这个想法太让人受不了了。
  我放下了斧子。我决定要拧断它的脖子,这样就看不见那幅景象了。我把鱼紧紧地裹在毯子里,开始用两只手去拧它。我按得越重,鱼便挣扎得越厉害。我想像如果我自己被裹在毯子里,有人正试图拧断我的脖子,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我惊呆了。我放弃了很多次。然而我知道这是必须做的,而且我等的时间越长,鱼受折磨的时间便会越长。
  泪水在我的双颊滚落,我不断地鼓励自己,直到听见喀嚓一声,我的手不再感到有任何生命在挣扎。我把裹着的毯子打开。飞鱼死了。它的身体被拧断了,头部一侧的鱼鳃处有血。
  我为这可怜的小小的逝去的灵魂大哭一场。这是我杀死的第一条有知觉的生命。现在我成了一个杀手。现在我和该隐一样有罪。我是个16岁的无辜的小伙子,酷爱读书,虔信宗教,而现在我的双手却沾满了鲜血。这是个可怕的重负。所有有知觉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我祷告时从没有忘记过为这条鱼祈祷。
  在那之后事情就简单多了。既然这条飞鱼已经死了,它看上去就像我在本地治里的市场上看见过的其他鱼一样。它成了别的东西,在基本的造物计划之外的东西。我用斧子把它砍成几块,放进桶里。
  白天快要过去时,我又试着钓了一次鱼。开始我的运气不比早上好。但是成功似乎不那么难以得到了。鱼热切地咬着鱼饵。它们显然很感兴趣。我注意到这都是些小鱼,太小了,没法用鱼钩钓上来。于是我把鱼线抛得更远,抛进更深的水里,抛到小筏子和救生艇周围聚集的小鱼够不到的地方。
  我用飞鱼鱼头做饵,只用一只坠子,把鱼线抛出去,然后很快拉上来,让鱼头在水面上掠过,我正是用这种方法第一次让鱼上钩了。一条鯕鳅迅速游过来,猛地朝鱼头冲过来。我稍稍放长鱼线,确保它把鱼饵全吞了下去,然后把鱼线猛地一拉。鯕鳅一下子从水里蹦了出来,它用力向下拖着鱼线,力气大得让我以为自己要被它从小筏子上拽掉下去了。我做好了准备。鱼线开始绷得很紧。这条鱼线很牢,它不会断的。我开始把鯕鳅往上拉。它用足全身力气使劲挣扎,蹦着跳着,往水里扑,溅起了一阵阵本
  花。鱼线勒进了我手里。我用毯子裹住手。我的心怦怦直跳。这条鱼像一头牛一样壮实。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它拉上来。
  我注意到所有其他鱼都从小筏子和船的周围消失了。毫无疑问,它们一定感觉到了这条鯕鳅的痛苦。我加快了动作。它这样挣扎会引来鲨鱼的。但它却拼命斗争。我的胳膊巳经疼了。每次我把它拉近小筏子,它都疯狂地拍打着,我吓得不得不把鱼线放长一些。
  最后,我终于把它拉了上来。它有三英尺多长。桶是没有用了。用桶来装鯕鳅就像给它戴上一顶帽子。我跪在鱼身上,用两只手按住它。它完全就是一堆痛苦扭动的肌肉。它太大了,尾巴从我身体下面伸了出来,重重地敲打着小筏子。我想,牛仔骑在一匹弓着背跃起的野马背上的感觉就和我骑在它身上的感觉是一样的吧。我情绪激动,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鯕鳅模样高贵,个大,肉多,线条优美,突出的前额说明了它坚强的个性,长长的背鳍像鸡冠一样骄傲地竖着,身上覆盖的鳞片又滑又亮。我感到自己与这样溧亮的对手交战是给了命运沉重一击。我在用这条鱼报复大海,报复风,报复沉船事件,报复所有对我不利的事情。"谢谢你,毗湿奴,谢谢你!"我叫道。"你曾变成鱼,拯救了世界。现在你变成鱼,拯救了我。谢谢你!谢谢你!"
  杀鱼没有问题。我本来不必找此麻烦——毕竟这是给理查德·帕克的,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利索地把鱼杀死——但是他取不出扎进鱼嘴里的鱼钩。我因为鱼线末端有一条鯕鳅而感到欢欣鼓舞——如果那是一只老虎我就不会那么高兴了。我直截了当地开始干活了。我双手抓住斧子,用锤头用力砸鱼头(我还不想用锋利的刀刃)。鯕鳅死的时候做了一件特别不同寻常的事:它开始闪烁各种各样的颜色,这些颜色一种接一种迅速变化着。伴随着它的不断挣扎,蓝色、绿色、红色、金色和紫罗兰色像霓虹灯一样在它身体表面忽隐忽现,闪闪发光。我感到自己正在打死一道彩虹。(后来我发现鯕鳅是以其宣告死亡的彩虹色而闻名的。)最后,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身上颜色暗淡,我可以取出鱼钩了。我甚至取回了一部分鱼饵。
  我曾经因为把飞鱼裹住杀死而哭泣,现在却高兴地用大锤头把鯕鳅打死,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的转变如此之快,也许你感到很惊讶。我可以用这个理由来解释,那就是,利用可怜的飞鱼的航海失误而得益,那让我感到害羞和伤心,而主动抓住一条大鯕鳅,这种兴奋却让我变得残忍和自信。但是事实上却另有解释。这很简单也很严峻:人可以习惯任何事情,甚至习惯杀戮。
  我是带着猎人的骄傲把小筏子靠上救生艇的。我让小筏子与救生艇并排,低低地猫着腰。我挥舞胳膊,把鯕鳅扔进船里。鱼砰地一声重重地掉在船上,让理查德·帕克惊讶得低低叫了一声。他先闻了几下,接着我便听见咂吧嘴的声音。我把自己从救生艇旁推开,同时没有忘记用力吹几声哨子,提醒理查德·帕克是谁仁慈地给他提供了新鲜的食物。我停下来拿几块饼干和一罐水。锁柜里剩下的五条飞鱼都死了。我把它们的胸鳍拽下来,扔掉,把鱼裹在现在已经变得神圣的裹鱼毯子里。
  我把身上的血迹冲洗干净,清理好鱼具,把东西放好,吃过晚饭,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了。薄薄的云层遮住了星星和月亮,周围非常地黑。我累了,但仍然在为前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而兴奋。忙碌的感觉非常令人满足;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我的困境或是我自己。与绕毛线或玩"我看见"游戏相比,钓鱼肯定是打发时间的更好办法。我决定第二天天一亮就再开始钓鱼。
  我睡着了,奄奄一息的鯕鳅身上像变色蜥蜴一样变换闪烁的鳞光照亮了我的大脑。
  第62章
  那天夜里我不时地醒来。太阳升起之前,我不再努力人睡,而是用胳膊肘撑着抬起头来。我用一双小眼睛看见了一只老虎。理查德·帕克焦躁不安。他呜咽着,咆哮着,在救生艇上走来走去。那情景令人生畏。我估计了一下情况。他不可能饿了。至少不是饥饿难耐。他渴了吗?他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但只是偶尔伸出来,而且他没在喘气。他的肚子和爪子还是湿的。但并没有在滴水。船上也许没有多少水了。很快他就会渴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遮住天空的云层已经消失了。天空明净,只有地平线上飘浮着几缕云彩。今天又会是炎热无雨的一天。海面懒洋洋地起伏着,仿佛已经被即将到来的炎热弄得筋疲力尽。
  我靠着桅杆坐着,考虑着我们的问题。饼干和鱼具保证了固体食物的供应。难就难在液体食物。这个问题完全可以归结为我们周围大量存在却被盐分破坏了的海水。也许我可以在喂他的淡水里掺一些海水,但是首先我得获取更多的淡水。那几罐水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我们喝完的——实际上,我甚至连一罐都不愿意和理查德·帕克分享——而且完全依赖雨水是很愚蠢的。
  太阳能蒸馏器是可饮用水的另一个惟一可能的来源。我怀疑地看着它们。它们放在外面已经有两天了。我注意到其中一只有点儿漏气。我拉着绳子过去照看。我给圆锥形的筒里打进空气。然后把手伸到水下去摸扣在圆形的能浮于水的容器上的装蒸馏液的袋子,心里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出乎意料的是,我的手指抓住了一个鼓胀的袋子。一阵兴奋的颤抖传遍我全身。我控制住了自己。很可能是咸水漏进去了。我把袋子从钩子上取下来,按照指南±的指示,把它放低,让蒸馏器倾斜,这样圆锥形筒下面残留的水就会流进袋子里了。我关上通向袋子的两个小龙头,
  把袋子拿下来,从水里拎了出来。袋子是长方形的,用又厚又软的黄色塑料做成,一边有刻度线。我尝了尝水。又尝了尝。水不含盐。
  "我甜蜜的海上母牛啊!"我对太阳能蒸馏器叫道。"你产奶了,而且产了这么多!多鲜美的奶啊!你要知道,水有一点儿橡胶味,但我不是在抱怨。嗨,看着我喝!"
  我喝完了袋里的水。能装一升水的袋子几乎是满的。我闭着眼睛,满足地叹了一会儿气之后,又把袋子放了回去。我检查了其他几只蒸馏器。每一只都有和刚才那只一样饱满的乳房。我把八升多"鲜奶"搜集起来,装在鱼桶里。这些技术发明立刻变得对我珍贵起来,就像牛对农夫一样珍贵。实际上,它们呈弧形静静地浮着,看上去几乎就像在田野里吃草的奶牛。我满足它们的需要,确保每一只里都有足够的海水,圆锥形筒和容器里充的气压力恰恰好。
  我往桶里加了一点儿海水,然后把桶放在油布边上的舷边坐板上。早晨凉爽的时候已经过去,理查德·帕克似乎在下面安全地安顿了下来。我用绳子和船两侧的油布钩子把桶固定好。我小心地越过舷边偷偷看过去。他正侧着身子躺着。他的窝真令人恶心。死了的哺乳动物堆在一起,形成一堆丑陋的已经腐烂的动物尸体碎块。我认出了一两条腿,好几块皮,一个碎成了几块的头,很多骨头。飞鱼的胸鳍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切开一条飞鱼,扔了一块到舷边坐板上。我从锁柜里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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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罗伯逊一家在海上存活了38天。著名的参与叛乱的船只"邦蒂"号的布莱特船长和他的失事船员存活了47天。史蒂文·卡拉汉存活了76天。欧文·蔡斯和两位大副在海上存活了83天,其中有一个星期是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岛上度过的,他对"埃塞克斯"号捕鲸船被一条鲸鱼撞沉的叙述启发了赫尔曼·麦尔维尔。巴利一家存活了118天。我听说50年代有一位叫卜的韩国商船船员在太平洋上存活了173天。
  我存活了227天。我的磨难就持续了这么长时间,七个多月。我让自己不停地忙碌。这是我能活下来的关键之一。在救生艇上,甚至在小筏子上,总是有事情需要去做。如果这样的观念对乘船失事的人有用的话,那么,我的平常的一天是这么度过的:
  日出到上午:
  醒来
  祷告
  给理查德·帕克喂早饭
  对救生艇和小筏子做常规检查,尤其注意所有的绳结和缆绳
  保养太阳能蒸馏器(擦拭,充气,重新加水)
  吃早饭,检查食物储备
  捕鱼,如果抓到鱼便加工鱼肉(取出内脏,清洗,把鱼肉条晾在绳子上,让太阳晒干)
  上午到下午:
  祷告
  吃少量的午饭
  休息和轻松的活动(写日记,检查痂和疮,保养工具,在锁柜里做些琐碎的事,观察研究理查德·帕克,在海龟骨头上剔肉,等等)
  下午到傍晚:
  祷告
  捕鱼和加工鱼肉(给鱼肉条翻身,切去腐烂的部分)
  准备晚饭
  自己和理查德·帕克吃晚饭
  日落:
  对救生艇和小筏子做常规检查(再一次检查绳结和缆绳)
  搜集和妥善保管太阳能蒸馏器里的蒸馏液
  存放好所有食物和工具
  准备过夜(铺床,在小筏子上安全存放照明弹,万一有船只经过时可以用上,安全存放接雨器,万一下雨可以用上)
  夜晚:
  断断续续的睡眠祷告
  早晨通常比下午好过,下午往往能让人感觉得到空闲的时间。
  任何事件都会影响这样的惯例。如果下雨了,无论是在白天或黑夜的任何时候,所有其他事情都会停下来;只要雨在下,我就会举起接雨器,发疯般的忙于储备接到的雨水。如果海龟来造访,这是另一件打破惯例的重要事件。当然,理查德·帕克也不断地打扰我。为他提供膳宿是我的头等大事,一刻都不能忽略。除了吃喝和睡觉,他没有什么生活规律,但是有时候,他会从昏睡中醒来,在自己的地盘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发出各种声音,脾气很坏。幸运的是,每次阳光和大海很快便让他疲劳了,他又回到了油布下面,侧身躺着,或者趴着,头枕在交叉的前腿上。
  但是,我和他的交往并不仅仅是完全出于必要。我还花很长的时间观察他,因为这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无论什么时候,老虎都是令人着迷的动物,当他是你的惟一伙伴时尤其如此。
  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寻找船只。但是几个星期以后,大约五六个星期吧,我便不再这么做了。
  我能活下来,还因为我打定主意要去忘记。我的故事在日历上的一天——1977年7月2日——开始,在日历上的一天——1978年2月14日——结束,但在这期间没有日历。我不数天数,不数星期,也不数月份。时间是一种幻觉,只能让我们恐慌。我能活下来,因为我甚至忘记了时间概念本身。
  我能记得的只有事件,偶遇和惯例,那些从时间的海洋里不时出现的在我脑海里留下深深印象的标记。例如用过的照明弹弹壳的气味,黎明时的祷告,杀海龟,海藻的生活现象。还有更多。但我不知道能否把它们理出一个头绪。我的记忆一片杂乱。
  第64章
  由于太阳暴晒和盐分侵蚀,我的衣服都烂了。它们先是变得像纱布一样薄。然后破了,至剩下线缝。最后线缝也断了。有好几个月,除了脖子上有一根绳子挂着一只哨子,我完全是一丝不挂。
  盐水疖——发红,肿痛,丑陋的疖子——是公海上的麻风病,是通过浸湿我的海水传染的。疖子胀破的地方,皮肤异常敏感;不小心碰到了裸露的疮会让我疼得倒吸一口气,大叫起来。自然,这些疖子都长在我身上最潮湿的、在小筏子上磨得最厉害的地方,也就是我的背上。有很多天,我几乎无法以任何姿势休息。时间和阳光让疮结了痂,但是这个过程很慢,而且如果我不保持身体干燥,新的疖子又会长出来。
  第65章
  我花了好几个小时试图弄明白求生指南上关于航海的那几行是什么意思。指南里有大量关于如何靠大海生活的简单明白的解释,但是指南作者却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必要解释基本的航海知识。在他心里,乘船失事的人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海员,手上有了指南针、海图和六分仪,就会知道自己是怎么陷人困境的,就算他不知道该如何走出困境。结果便是指南里只有一些建议,例如"记住,时间就是距离。别忘了给手表上发条",或是"如果需要,可以用手指测量纬度"。我有一只手表,但它现在已经在太平洋底了。"齐姆楚姆"号沉没的时候我把它弄丢了。至于纬度和经度,我的海洋知识仅仅局限于生活在海里面的东西,而没有扩展到在海上面航行的东西。风和潮流对我都是谜。星星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连一个星座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我的家庭只在一颗星星下面生活,那就是太阳。我们睡得早起得早。我一生看过
  许多美丽的星空,在那上面,大自然只用两种颜色和最简单的方式画出了最壮丽的图画;我和所有人一样,感到自然的神奇和自己的渺小,而且,毫无疑问,这景象给我指明了方向,但我是说精神上的方向,而不是地理方向。我一点儿都不清楚怎么能把夜空当做一张地图。尽管星星可能闪烁光芒,可是如果它们不停地运动,又怎么能帮助我找到路呢?
  我放弃了寻找答案的努力。我可能获得的任何知识都是没有用的。我无法控制自己往哪里去一我没有舵,没有帆,没有发动机,有几支船桨,但没有足够的臂力。设计一条路线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不能按照路线航行?即使能够按照路线航行,我怎么知道该往哪里去?向西,回到我们来的地方?向东,到美洲去?向北,到亚洲去?向南,到大洋航线上去?每一条路线似乎都很好,又都很糟。
  于是我随波漂流。风和潮流决定了我往哪里去。对于我,就像对于所有凡人一样,时间的确成了距离。我沿着生命之路旅行,而且我也用手指做很多事情,除了测量纬度。后来我发现自己在沿着一条狭窄的道路走,沿着太平洋赤道逆流。
  第66章
  我用各种不同的鱼钩在深浅不同的水里钓过各种不同的鱼,在深水钓鱼用大鱼钩和许多坠子,在海面钓鱼用小鱼钩,只用一两只坠子。成功来得很慢,当成功终于到来的时候,我非常重视,但是我的努力似乎与回报不相称。钓鱼的时间很长,钓上来的鱼很小,理查德·帕克总是饿。
  最后,鱼叉成了我最宝贵的捕鱼工具。鱼叉有三个部分,用螺钉拧在一起:两个管状部分组成了叉杆——末端有一只浇铸的塑料手柄和一只环,可以从环里穿一根绳子,系牢鱼叉,叉顶端有一只钩子,弯曲处大约有两英寸宽,尖端像针一样尖,有倒钩。每支鱼叉大约有五英尺长,像剑一样又轻又结实。
  开始我在开阔水面捕鱼。我把鱼叉伸进大约四英尺深的水里,有时钩子上叉着一条鱼做鱼饵,然后便等着。我会等好几个小时,身体一直保持紧张,最后疼起来。如果一条鱼刚好咬钩了,我便用尽全身力气,以最快的速度把鱼叉提起来。必须在瞬间做出决定。经验教会我最好在感觉到有成功的机会时再刺,而不是乱刺一气,因为鱼也会吸取经验教训,很少第二次掉进同一个陷阱。
  幸运的时候,鱼完全被钩住了,动弹不得,我可以充满信心地把它拉到船上来。但是如果我叉住了一条大鱼的肚子或尾巴,它通常会一扭身,突然加快速度,逃之夭夭。它受了伤,很容易成为另一条鱼的猎物,这不是我想送的礼物。因此,捕大鱼时,我会对准鳃和侧鳍下面的腹部,因为鱼在被刺中这个部位以后的本能反应就是向上游,朝着鱼钩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我拉的方向。因此会发生这样的事:有时候一条鱼只是被刺痛了,而没有被叉住,它却会从水中跃出,直朝着我的脸跳过来。我很快便没有了对碰触海洋生物的厌恶。不再有这种谨小慎微地用鱼毯子的事了。从水里跳出来的鱼迎面碰上的是一个亲身实践的不受任何制约的饥饿的小伙子,要来抓它。如果我感到鱼叉刺得不牢,就会把它丢下一我没有忘记用绳子把它系在小筏子上一用两只手去抓鱼。手指尽管没有鱼钩那么尖,却比鱼钩灵活多了。接着是一场迅速而激烈的搏斗。那些鱼滑溜溜的,拼死挣扎,而我也拼死搏斗。要是我能和杜尔加女神一样有那么多胳膊多好——两只胳膊抓鱼叉,四只胳膊抓鱼,两只胳膊挥舞斧子。我用手指抠进鱼眼睛,把手塞进鱼鳃,用膝盖压住鱼肚子,用牙齿咬住鱼尾巴——我用尽一切办法把鱼按住,然后去拿斧子,把它的头砍掉下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经验的积累,我成了一个更好的猎手。我变得更加大胆,更加敏捷。我有了一种本能,一种感觉,知道该怎么做。
  开始使用一部分货网之后,我的成功率大大提高了。作为鱼网,它毫无用处——太硬,太重,织得不够牢。但它却是非常理想的诱饵。它在水里自由地飘流着,对鱼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尤其是当它上面开始长出海草的时候更是如此。生活在这一水域的鱼把网当成了邻近的居住区,那些敏捷的鱼,那些往往迅速游过的鱼,那些鯕鳅,都减慢了速度,来看这个新出现的东西。无论是生活在这里的鱼,还是经过这里的鱼,都没有想到网里会藏着鱼钩。有几天——不幸的是,这样的时候太少了——我想叉多少鱼就能叉多少鱼。这时,我抓的鱼大大超过了填饱肚子的需要,也大大超出了我的加工能力;救生艇上没有足够的空间,小筏子上也没有那么多绳子,来晒干这么多鯕鳅、飞鱼、狗鱼、石斑鱼和鲭鱼的肉条,我更没有那么大的肚子吃掉这么多鱼了。我尽量多留一些鱼,把剩下的都给理查德·帕克。鱼多的时候,我的手抓了太多的鱼,身上沾满了鱼鳞,开始闪闪发光。我身上一点点闪光的银色鳞片就像小红点,我们印度人点在额头上象征神圣的颜色标记。如果海员那时遇到我,我敢肯定他们一定认为我是鱼神,正站在自己的王国上,于是他们一定不会停下来的。那是些好日子。很少有那样的日子。
  海龟的确很好抓,就像指南里说的一样。在"捕猎与搜集"这个标题下面,海龟属于"搜集"这一部分。尽管它们身体结实,像坦克,但却游得不快,也不那么有力;只要用一只手抓住一只后鳍,就可以抓住海龟。但是求生指南没有提到,被抓住的海龟并不一定是到手的海龟。还得把它拖到船上来。把一只130磅重的拼命挣扎的海龟拖到救生艇上来,这绝非易事。需要有神猴哈努曼那么大的力气才能完成这件费力的事。我先把抓住的海龟拖到船头旁边,龟壳靠着船壳,用绳子拴住它的脖子,一只前鳍和一只后鲔。然后我用力拖,直拖到胳膊都要断了,头都要裂开了。我把绳子绕在船头对面油布的钩子上;每次把绳子拉上来一点儿,我就得在绳子滑回去之前保住取得的进展。就这样,海龟被一英寸一英寸地慢慢拖了上来。这需要时间。我记得有一只绿纗(*虫字边)龟在救生艇舷侧挂了两天,两天来它一直在疯狂地扭动着身子,没有被捆住的鳍在空中拍打着。幸运的是,到了最后的阶段,在船舷的边缘,海龟往往会帮我的忙,尽管它并没有想那么做。为了让被痛苦地扭弯了的鳍从绳子里挣脱出来,海龟会拽自己的鳍;如果我也同时拉,我们的相反的力有时候会合成一股力,突然,这件事很简单地发生了:海龟以我所能想像的最富戏剧性的方式突然从船舷处升了上来,滑到了油布上。我会向后跌去,虽然筋疲力尽,却非常快乐。
  绿纗龟比玳瑁的肉更多,腹部的壳也更薄。但它们往往比玳瑁大,常常太大了,我这样一个已经变得衰弱的失事者简直没有力气把它们拖上来。
  上帝啊,想想吧,我是个严格的素食主义者。想想吧,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次剥开香蕉皮都会颤抖,因为那声音听上去就像在弄断一只动物的脖子。我堕落成了一个野蛮人,我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可能。
  第67章
  小筏子的底部成了许多海洋生物的宿主,就像货网一样,但比网要小一些。开始救生衣上长出了一种柔软的绿色海藻。后来又长出了一种颜色深一些、质地硬一些的海藻。这些藻类长得很好,变得密集起来。接着动物出现了。我看到的第一种动物是小小的半透明的虾,还不到半英寸长。然后鱼也来了。这些鱼和虾一样大,仿佛永远处在X光的照射之下;透过它们透明的皮肤能看见身体里面的器官。此后我还看见长着白刺的黑色虫子,长着原始足肢的绿色胶状蛞蝓,长着肥大的肚子、一英寸长的五彩斑斓的鱼,最后还有体宽半英寸到四分之三英寸的棕色的螃蟹。除了虫子,我尝了所有这些生物,包括海藻在内。只有螃蟹没有难吃的苦味和咸味。每次螃蟹一出现,我就把它们像糖果一样一只接一只地扔进嘴里,直到一只不剩为止。我无法控制自己。每次都要等很长时间才会再有一群螃蟹出现。
  救生艇的船壳也引来了生物,那都是些茗荷儿。我吸出它们的汁液。它们的肉可以用做很好的鱼饵。
  我开始喜欢上了这些海洋里免费搭便车的乘客,尽管它们的重量把小筏子往下拉了一点儿。它们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就像理查德·帕克一样。我长时间地侧身躺着,把救生衣扒开几英寸,好更清楚地看见它们。我看见的是一座倒置的城镇,小巧、安静、祥和,城里的居民像可爱的天使一样文明地来来往往。这样的景象让我紧张的神经得到了放松,我很喜欢。
  第68章
  我的睡眠模式发生了改变。虽然我一直在休息,但每次睡着的时间很少超过一个小时左右,甚至夜里也是如此。打断我的睡眠的不是不停起伏的大海,也不是风;你会渐渐习惯这些,就像习惯床垫里隆起的疙瘩。使我惊醒的是担忧和焦虑。我只靠这么少的睡眠活了下来,真令人惊奇。
  和理查德·帕克不一样。他成了打瞌睡冠军。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油布下面。但是在阳光不那么强烈的风平浪静的白天和风平浪静的夜晚,他会出来。他在露天最喜欢的姿势是侧身躺在船尾坐板上,肚子悬在坐板边缘,前腿和后腿伸开放在舷边坐板上。老虎体积太大,很难挤进相当窄的横档,但他弓圆了背,硬是挤了进去。真正睡着的时候,他会把头枕在前腿上,但是当他的情绪稍微活跃一些的时候,当他也许想睁开眼睛四处看看的时候,他就会转过头来,把下巴放在舷边上。
  他最喜欢的另一个姿势是背朝我坐着,后半身在船板上,前半身在坐板上,脸埋在船尾,爪子紧靠着头部两侧放着,看上去好像我们在玩捉迷藏,他正趴在那儿数数呢。他常常以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耳朵偶尔抽动一下,表明他并不一定睡着了。
  第69章
  有许多夜晚,我确信自己看见了远处的灯光。每一次我都发射一枚照明弹。我用完了火箭式照明弹,又用完了手动式照明弹。那灯光是没有看见我的船只吗?是升起或降落的星星在海面上反射出的光吗?还是被月光和渺茫的希望变成了幻觉的碎浪?无论是什么,每次都什么也没有发生。从来没有结果。总是希望燃起又破灭的苦涩。最终,我完全放弃了被船只救起的希望。如果在海拔五英尺处看到的地平线就在两英尺半以外,那么当我背靠小筏子的桅杆坐着,眼睛离水面还不到三英尺的时候,地平线有多远?一艘横越整座浩瀚的太平洋的船驶人这样一个小圈子,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大?不仅如此:这艘船要驶进小圈子,而且还要看见我?这样的可能性又有多大?不,不能指望人性及其种种不可靠的方面。我必须到达陆地,坚实、稳固、可靠的陆地。
  我记得用过的手动照明弹弹壳的气味。由于某种怪异的化学反应,它们闻上去就像莳萝。那气味令人陶醉。我嗅着塑料弹壳,脑中立即出现了栩栩如生的本堆治里,在经历了求救却没有被听见的失望之后,这是一种奇妙的宽慰。这样的感受非常强烈,几乎是一种幻觉。一座城市在一种气味当中出现了。(现在,闻到莳萝时,我便看见了太平洋。)
  每次当照明弹嘶嘶叫着燃烧起来时,理查德·帕克总是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和针眼一样大的圆圆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盯着照明弹发出的光。光的中心是炫目的白色,周围有一圈略带粉红的光晕。光太强烈了,我不能盯着看。我必须转过身去。我伸直手臂,抓着照明弹,慢慢挥舞着。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热气洒落在我的前臂上,一切都奇怪地被照亮了。就在刚才,小筏子周围的水还是不透明的黑色,现在我却能看见水里挤满了鱼。
  第70章
  宰海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抓住的第一只海龟是只小歌瑁。诱惑我的是它的血,求生指南所保证的"美味、营养、不含盐的饮料"。我太渴了。我抓住海龟壳,和它的一只后鳍搏斗着,想要抓住它。抓牢后,我把它在水里翻过身来,试图把它拖到小筏子上来。这个东西拼命挣扎着。我在小筏子上肯定对付不了它。要不放掉它——要不就到救生艇上去试试运气。我抬头看了看。那是炎热的一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在这样的天气里,周围的空气仿佛让人置身蒸笼,理查德·帕克不到日落是不会从油布下面出来的,这时他似乎能容忍我出现在船头。
  我一手抓住海龟的后鳍,一手拉住系在救生艇上的绳子。爬到船上很不容易。终于爬上去之后,我把海龟猛地提到空中,然后把它背朝下扔在油布上。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理查德·帕克只吼了一两声。天太热了,他不想动。
  我的决心是坚定的,也是盲目的。我感到自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我开始翻求生指南,仿佛那是一本菜谱。上面说要让海龟背朝下躺着。已经这么做了。上面说应该用刀"插进脖子",切断从那里经过的动脉和其他血管。我看了看海龟。没有脖子。它缩进了壳里,只露出眼睛和嘴,外面包着一圈圈的皮。它正用不屈的眼神倒着看我。我抓起刀,戳了戳它的一只前鳍,希望这样能剌激它。它却更往壳里缩了缩。我决定采取更加直接的方法。我把刀斜着捅进海龟头部右侧,动作充满自信,好像我已经这么干过一千次了。我把刀朝它的皮肤皱褶里捅,然后旋转刀刃。海龟更往里缩了缩,偏向刀刃一边,接着,它的头突然朝前伸出来,嘴猛地张开,恶狠狠地来咬我。我向后一跳。海龟的四只鳍都伸了出来,企图逃跑。它的背左右摇晃,鳍拼命拍打,头来回摆动。我拿起一把斧子,对准海龟的脖子砍下去,把脖子砍伤了。鲜红的血喷射出来。我拿起烧杯,接了大约300毫升的血,有一罐汽水那么多。我本来还可以多接一些,大概能接一升吧,但是海龟的嘴很尖,前鳍又长又有力,每只鳍上都长着两只尖爪。我接到的血没有特别的气味。我呷了一口。很温暖,有动物的味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一印象很难记住。我喝光了最后一滴血。
  我想我可以用斧子把海龟腹部坚硬的壳砍下来,但事实上用锯齿状的刀刃割更容易一些。我一只脚踩在壳中间,另一只脚远离不断抽打的鳍。除了鳍周围的部分,靠近头部的壳上的皮革般的皮很容易割下来。然而,锯下两块壳连接处的那圈皮却很难,特别是海龟还在不停地动。把一圈皮都割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了。我开始拽腹部的壳。壳被勉强拽了起来,发出吮吸声。身体里面的东西抽搐着,扭动着,露了出来——肌肉,油,血,内脏和骨头。海龟还在猛烈挣扎。我猛砍它的脖子,一直砍到脊椎。根本没有用。鳍还在拍打。我两斧子把它的头砍掉了下来。鳍还没有停止拍打。更糟糕的是,掉下来的头还在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眨着眼睛。我把头拨进了海里。我把还在动的海龟身体搬起来,扔到了理查德·帕克的地盘上。他正发出各种声音,听上去好像要起来了。也许他闻到了海龟血。我逃回了小筏子。
  他大声地欣赏我的礼物,高兴得一塌糊涂,而我却郁郁寡欢地看着。在没有云彩的炎热的日子里他很有耐心,如果这确实是耐心而不仅仅是懒惰的话,但这还不够。我不能总是从他身边逃开。我需要安全地到锁柜边去,到油布上去,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天气如何,无论他心情怎样。我需要的是权利,是伴随力量而来的权利。
  到了强行让他接受我,开辟出我自己地盘的时候了。
  第71章
  对那些可能和我一样身处困境的人,我推荐如下计划:
  1. 选择浪不大但起伏很有规律的一天。当救生艇的舷侧对着海浪时,你想要大海表现出色,但又不会弄翻了你的船。
  2. 全力抛出海锚,让救生艇尽可能平稳、舒适。准备一处离开救生艇以后可以去的避难所,万一需要时(你很可能会需要这样的地方)可以派上用场。如果可能,设计一种保护身体的方法。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做盾牌。用衣服或毯子裹住四肢,这样可以做成一种最小的盔甲。
  3. 现在最困难的部分开始了:你必须激怒使你苦恼的动物。老虎、犀牛、鸵鸟、野猪、棕熊——无论是哪一种野兽,你都必须惹恼它。最好的办法很可能就是走到你自己的地盘的边缘,闯入中立地带,同时弄出很大的声响。我就是这么做的:我走到油布边上,边轻轻地吹哨子边踏上中间的坐板。你要持续不断地发出容易分辨的声音,表明你在挑衅,这一点很重要。但你一定要小心。你想激怒动物,但仅此而已。你并不想让它立即对你发起攻击。如果它攻击你了,那么但愿上帝与你同在。你会被撕碎,踩扁,开膛破肚,很可能被吃掉。你可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你想要动物生气、发怒、烦恼、不安、厌恨、恼怒——但不杀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都不能踏进动物的地盘。盯着它的眼睛看,发?
  出恶狠狠的嘟嘟声和嘲笑声,把你的挑衅就控制在这个范围内。
  4. 当你的动物已经被激怒时,你要用尽一切欺诈的办法逗引它侵人你的地盘。根据我的经验,让这种情形发生的一个好办法是边发出声音边慢慢向后退。绝不要停止眼神接触!一旦动物的一只脚爪踏进了你的地盘,或者甚至坚决地走进了中立地带,你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你不用去计较它的脚爪究竟踩到哪里才算入侵你的地盘,重要的是立刻反应。别花时间去分析它的意图,而应该尽快曲解它的意图。关键是让你的动物明白,它楼上的邻居对于地盘非常爱挑剔。
  5. 一旦动物擅自闯入了你的地盘,你要持续不断地表示愤怒。无论你逃到了救生艇以外的安全避难所,还是退到了救生艇上自己地盘的后面,都要开始用尽全力吹响哨子,并且立即起锚。这两个动作非常重要。你必须立刻这么做,不能有丝毫耽搁。如果你能用其他方式,例如用一支桨,让救生艇以舷侧对着海浪,立即这么做。救生艇越快地突然横转过来越好。
  对身体虚弱的失事者来说,不停地吹哨子很累,但你不能畏缩。受惊的动物必须把越来越严重的恶心与尖厉的哨声联系起来。你可以站在你这一端船上,双脚分别踏在两边船舷上,随着海浪运动的节奏摇晃,以此推动事情的进展。无论你多么小,无论救生艇多么大,你会惊奇地发现这样做会使情况多么不同。我向你保证,你马上就会让救生艇像猫王一样摇滚起来。只是别忘了要一直不停地吹哨子,而且别把救生艇弄翻了。
  7. 你要继续这样,直到成为你的负担的动物——你的老虎,犀牛,无论什么——完全因为晕船而面露病容。你要听见它喘气,干呕。你要看见它躺在救生艇船底,四肢发抖,眼睛向后翻,张开的嘴里发出临死前的呼噜声。同时,你必须用尖厉的哨声震撼动物的耳朵。如果你自己也晕船,不要吐到船外,浪费了呕吐物。呕吐物能很好地守住地盘的边界。吐在你的地盘的边缘。
  8. 当你的动物看上去很乖,很不舒服的时候,你就可以停止了。晕船的感觉来得快,去得却很慢。你不想过分夸大这一情况。没有人会因为恶心而死掉,但却可能因此而严重消磨求生的意志。当一切适可而止的时候,抛出海锚,如果你的动物倒在阳光直射下,那就尽量给它一片阴凉,并且确保它恢复过来时能有水喝,在水里放上几片治晕船的药,如果你有的话。这时脱水是非常严重的危险。另外,退回到你自己的地盘里,让动物安静。水、休息和放松,还有安稳的救生艇,会让它恢复生气的。要先让动物完全恢复,然后才能重复第一至第八步骤。
  9. 重复这一疗程,直到在动物大脑里建立起哨声和剧烈的、令人丧失能力的恶心之间牢固的、明确的联系。从此以后,只要吹响哨子,就可以应付擅闯地盘和其他棘手的行为。只要吹响一声尖厉的哨音,你就会看到动物因为心神不宁而发抖,以最快的速度到自己地盘最安全、最远的地方去。一旦达到了这样的训练水平,就应该有节制地使用哨子。
  第72章
  我的情况是,为了在训练理查德·帕克的时候保护自己,我用海龟壳做了一只盾牌。我在龟壳两端各开了一个槽口,用一根绳子把两端连接起来。盾牌比我想像的要重,但是士兵又怎么能选择军械呢?
  第一次做这番尝试时,理查德·帕克露出牙齿,耳朵完全转到了前面,喉咙里发出短短的一声吼叫,朝我冲了过来。一只巨大的脚掌举了起来,爪尖完全伸了出来,朝盾牌猛击一掌。这一掌把我从船上打飞了出去。我一头撞进水里,立刻松开了盾牌。盾牌先是沉下水去,不见了踪迹,接着又打在我的胫骨上。我害怕得几乎神经错乱了——既怕理查德·帕克,也怕海水。我以为就在那一刻会有一条鲨鱼从水里蹿出来要吃我。我发疯一般朝小筏子游去,而疯狂的划水动作恰恰非常吸引鲨鱼。幸运的是,没有鲨鱼。我到了小筏子上,把缆绳放到最长,双臂抱膝,低头坐着,努力熄灭心中熊熊燃烧的恐惧之火。过了很长时间,我的身体才完全停止颤抖。那天后来的时间和那一整夜,我都待在小筏子上。我没有吃也没有喝。
  第二次抓住一只海龟时,我又做了一只盾牌。这只龟壳小一些,轻一些,更适合做盾牌。我又一次向前进,在中间的坐板上跺着脚。
  我不知道听故事的人是否明白,我的行为并非疯狂,也不是经过掩饰的自杀企图,而完全是出于必要。要不就驯服他,让他明白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要不就在恶劣的天气里爬到救生艇上时因为他反对而死去。
  如果说我作为公海驯兽师的学徒期已满,而我还活着,那是因为理查德·帕克并不是真的想袭击我。老虎,其实是所有动物,并不喜欢用暴力来解决纠纷。动物互相搏斗的目的是杀死对方,同时它们也明白,自己也可能被杀死。冲突的代价是巨大的。因此,动物有一套完整的警告信号系统,以避免最后摊牌,而且,只要它们感到自己可以退缩,便立刻这么做。老虎很少不发出瞀告就袭击另一只食肉动物。典型的情况是,它们会迎面向对手冲去,一边发出咆哮声和吼叫声。但是在情况变得不可挽回之前,老虎会突然停住不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的声音。它会估计一下形势。如果结论是威胁并不存在,它就会转身离去,感到自己的意图巳经表明了。
  理查德·帕克四次向我表明了他的意图。他四次用右爪打我,把我打到海里去,四次都让我丢了盾牌。在他袭击之前,袭击的时候,和袭击之后,我都很害怕,因为害怕而在小筏子上颤抖很长时间。最后,我学会了理解他向我发出的信号。我发现他用耳朵、眼睛、胡须、牙齿、尾巴和喉咙在说一种简单的、十分清晰有力的语言,告诉我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我学会了在他举起爪子之前就退回去。
  后来,我表明了我的意图。我站在舷边,小船摇晃着,我的单音节的语言从哨子里吹了出来,而理查德·帕克在船底呜咽着,喘息着。
  第五只盾牌在后来训练理查德·帕克的过程中一直完好无损。
  第73章
  我最大的愿望——除了得救之外——就是能有一本书。一本厚厚的书,讲的是一个永远没有结束的故事。一本我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读,每读一遍都有全新的见解和鲜活的感受的书。哎,可惜救生艇上没有经文。我是郁郁寡欢的阿朱那,坐在被毁坏的凯旋战车里,却没有克利须那出言相助①。第一次在加拿大一间旅馆房间里的床头柜上看见一本《圣经》的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第二天我就给基甸国际寄去一笔捐款,同时附了一封短信,请求他们把活动范围扩大到所有地方,而不仅仅局限于旅馆房间,让那些身心疲惫的旅人能够入眠;也不仅仅留下《圣经》,还要留下其他神圣的作品。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传播虔诚信仰的办法。没有讲坛的威吓,没有恶教堂的谴责,没有同行的压力,只有一本经文静静地等着和你打招呼,温柔而有力,就像小姑娘在你颊上的一吻。
  【①典出《摩呵婆罗多》的《福音之歌》部分。英雄阿朱那没有勇气面对一场重要的战斗;为他驾驶战车的正是克利须那,他向阿朱那传授了《福音之歌》中的智慧。】
  至少让我有一本好小说吧?但是只有求生指南。在这苦难的历程中,我一定已经读过一万遍了。
  我记日记。这本日记读起来很困难。我把字写得尽量小。我担心纸会用完。日记里没有华丽的词藻。潦草地涂写在纸上的字试图记录震撼我的事实。我是在"齐姆楚姆"号沉没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开始记日记的。在那之前我太忙,注意力被太多的事情分散了。一天天的记录没有标日期,也没有标页码。几天,几个星期的事情,都写在一页纸上。我谈论的事情你们能够预料得到:关于发生的事情和我的感受,关于我抓住了什么和没有抓住什么,关于大海和天气,关于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关于理查德·帕克。全都是非常实际的东西。
  第74章
  我每天进行根据现在的情况而改变的宗教仪式——没有牧师也没有圣餐主持的一个人的弥撒,没有神像的得福仪式,用海龟肉做惠赐的礼拜,向安拉祈祷却不知道麦加在哪里,阿拉伯文也说错了。这些给了我安慰,这是肯定的。但是这很难,噢,真的很难。信仰上帝就是敞开心胸,就是不受拘束,就是深深的信任,就是爱的自由行动——但有时候要去爱太难了。有时候我的心因为愤怒、忧伤和疲惫迅速地沉下去,我真担心它会一直沉到太平洋底,我没有办法再把它提起来了。
  在这样的时刻,我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我会摸着用衬衫碎片做的包头巾大声说:“这是上帝的帽子!”
  我会拍着自己的裤子大声说:"这是上帝的衣服!"
  我会指着理查德·帕克大声说:“这是上帝的猫!”
  我会指着救生艇大声说:“这是上帝的方舟!”
  我会摊开双手大声说:"这是上帝的宽广土地!"
  我会指者天空大声说:“这是上帝的耳朵!”
  就这样,我会提醒自己上帝的创造和自己在其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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