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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聪明女生

_6 董晓磊(当代)
  靠,我无语了,什么叫买卖不成仁义在。这家伙最近说话越来越像老鸨。
  当年的老马可不是这样的,曾经有一个时期她每天都在看杜拉斯村上春树安妮宝贝什么的,连上厕所都要带报纸,好象没有精神食粮就会便秘一样。我经常骂她不注意维护理工女生的形象,没事干想想SIN、COS 也还罢了,非要整这些媚俗的东西来显摆,显得我们都很没文化似的,其实我们屋的女生虽然学了理工,文科底子都不差。你看人家我,三岁就看了全本《水浒传》小人书,这么有学问的人不也谦虚地和你们这些文盲混在一起。老马这时就会一脸迷茫地抬头对我说,你这个白痴啊!你知道你生活的目的是什么吗?没有理想的生活和猪有什么区别?这种问题一问起来就没完没了,我虽然活的不耐烦但暂时还不想被烦死,所以趁早驾尿遁而逃。
  是啊,我生活的目的是什么?我真不知道。我坐在楼顶黑乎乎的水泥墩子上想着。高考的失误,专业的错选,背叛我的琼,还有遥不可及的熊猫。好不容易有个出国的盼头被黑暗的恶势力摧毁了,好不容易有一个号称忠于我一辈子的人,现在也应该在美女的肩头感激地哭泣吧?事业坎坷,后院起火,怎么倒霉事都让我一个人摊上了?
  你看身边的报纸电视,多少人在我这年龄已经建功立业大放异彩了?年轻轻的,羞涩的小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的孩子们很快就在镜头前老练起来,在做自己的事业了,前两天听说有个六岁的孩子出书,我六岁的时候呢?还在争取加入少先队呢吧?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这话想想都让人绝望,我们同学里有一个天才少年,四岁上学连跳四级,现在已经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offer开始搞自己的课题了。可我呢?我今年也小两张儿了,当年也是一有志青年,至今仍毫无起色在这穷山恶水瞎混着,学一些这辈子都可能用不上的东西,和一群大龄女青年打牙唠嘴。中国的学生不过是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每当看到那些优秀的同龄人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心里明白自己这辈子大概是瞎了。反差不要太大啊!其实就像朴树歌里唱的:我们都是很渺小的动物,活在自己的壳里发誓伟大,最后不过丢盔卸甲苟且地活着,不明白想要快乐一些就要忘记世界的辽阔。
  我上高三时有节作文课是《二十年后的我》,杨琼笑说二十年后咱儿子都该上幼儿园了,他要努力挣钱养家,而我一定是个嘴碎叨叨的黄脸婆。我警告他别想太美,“现在就打主意抛弃我也忒早点。”心里说这厮真不可靠,搞不好二十年后我天天得捉贼一样去捉奸。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回头觉得这些呓语都很可笑,那时我会过得忙碌而平庸,像我妈一样为早市上缺斤短两的豆腐而焦虑,每天为衣食奔走,这样一生也会很快的过完,那些年少的痴狂的梦想啊,早晚会被遗忘的。
  有些人说女人一生最伟大的事业就是爱情,相夫教子是最大的幸福。我总觉得啊,呵呵,这话是男同志说的,至少是在男同志们刻意营造的氛围中教出来的。确实在男权社会女人的领域很有限,这是不争的事实。反正我们家不是这么教育我,我爸拿我当儿子养,小女孩哭哭撒个娇他都烦得要死,一巴掌掀到一边儿去。我妈斯文一些,但也告诫我时世不同了,绝不能存着以后依赖谁的想法。像我爸那么好的男人已经快绝种了,就是有也掉不到我这样的马大哈手里。不过我妈补充说,能自食其力就是了不起的好姑娘,妈不图你有钱有权,你
过着安安宁宁的日子,有个体面工作妈就知足了。
  如前文所说我是个叛逆十足的孩子,这个祝福在我听来多少有点儿别扭。虽然妈是一片好心但我总想:怎见得我就没出息呢?走着瞧好了!
  出于强烈的虚荣心和目的性,杨琼出现前我一直不怎么关注身边那些示好的男孩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的理想是像印钞机一样每天狂数钱都数不过来,等到功成名就时再急流勇退。鸿鹄了半天还是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就不说什么了。
  手机又开始响,我一看居然是傅萍的号,没啥说的直接关机,不要太搞笑好不好。
  上次我翻老许的相册。老许遮遮掩掩地打岔,一会儿说吃苹果一会儿说要我陪他打传奇。我一手拿苹果一手从相册中抽出那张照片看着他笑了笑。那是他们大一实习时拍的,当时我还在忙碌地准备高考。大一时的傅萍黑乎乎的,一只手搭在老许肩上。老许回头咧嘴笑得憨厚。
  我笑问他,“敢情你好这口?怪不得一看黑珍珠贝瑞眼就直。”
  老许一急,指天发誓说我跟她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心里抽动了一下,转过脸不再看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演。
  真的假的,谁也不是傻子,个人看个人吧。
  游戏的技巧我已经烂熟,爱情的学分也早已修足,可是仍没有人可以让我放心。老许……张国荣死前的专辑里有一首《我知你好》,是唱给爱人的,以前我一听就会想起老许来,想起他温柔的小眼睛在火锅前守侯着,对我说“没关系,我在等你吃饱。”
  我知道自己对他不好,很不好,对自己喜欢的人有多卑微就对喜欢自己的人多残忍。但我一直以为我们会磨合的,我曾幻想当我老去那一天他会陪在我身边,那种细水长流的感情是不是也很值得?今天看来我真是想多了,呵,谁把谁真的当真?谁为谁心疼?谁是唯一谁的人?伤痕累累的天真的灵魂,早已不相信还有什么神。
  楼顶上风渐渐大了,我手指冰冷。
  从牛仔裤后兜掏出打火机,杨琼有一种奇妙的手法,那只小东西在他手里一转便弹开盖子,盛开出一朵蓝莹莹的莲花,开启时那“镪”的一声清脆无比。我不行,我只能慢慢打开它,让那花儿绽放在回忆里。要笑得灿烂,让世界黯然,就算忧伤也要无比鲜艳。
  打火机的性能很好,火苗可以在六级风中摇曳而不熄灭。金色的火焰怒放在午夜的楼顶,温暖着我的手指和眼睛。像一个美丽传说,我希望天地有情,可以让我在火焰中看到自己所爱的人,能看到他,踏遍红尘此生亦无悔。
  海明威说:“这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们为之奋斗。”我却只相信后半句。这是我最后的信仰。
  可是没有。我用手护住那跳动的火花,没有。
  我闭上眼睛,已经有多久了?我渐渐遗失了那张生动的脸,那时总是听人惊叹居然有这样一对玉人,却从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分开。竟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留下。
  好在还有他用过的东西,可以让我沉默相对,凭吊过往。
  火花安静地盛开着,炙烤着我防风的掌心。有丝丝缕缕的痛,穿越指尖直达内心。
  身体上的痛我从不畏惧。可是我怕自己的心,许多个冷冷的夜我会突然醒来,因为无法逃避的思念在床上蜷缩成一团。伊人的笑容浮现在梦中,可是现实世界里我始终形单影只。那种万箭穿心的感觉无法述诸语言。因为说得再多都抵不上那千分之一的尖锐疼痛。寒冷的夜里我感到有一把钝重的匕首正缓慢刺穿我身体,那感觉就像边笑边掉泪。时间停滞,身体僵硬,呼吸变得艰难,眼泪蔓延得不可收拾。你知道吗?我很痛,非常非常,痛彻肺腑。我疼啊,我疼啊!
  我疼……
  手机毫无预警的响起,带我回现实中来。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老马肯定等急了。
  我拿起电话,是个模糊的男声,“丫头,我回来了。”
  我愣了有三秒钟,心里掠过一阵暖流,“我靠!老丁?你回来啦?”
  “嘿嘿,想我啦?”
  “没有……我刚正郁闷着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在哪?”
  “在我屋里——东民主大街的新屋,以前那房给陈魁了。”
  "动作挺快的啊”,我苦笑,“新家咋样?哪天带我见识见识?”
  “没问题,热烈欢迎,正缺个押寨夫人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骂他畜生,“怎么还没到半年就蹿回来了?干什么坏事被韩国人通缉了吧?”
  “对天发誓我是良民。唉,不行啊,太郁闷了,汉城女的真丑。我的导师去挪威做客座教授,老头提前把我释放了。我想想还是回来吧,祖国需要我这样的帅哥,唉,回来振兴大东北吧。”
  “啊呸!”我笑。
  他也笑,“你刚才说正郁闷?怎么郁闷了?”
  “我……”
  我突然觉得难以启齿,毕竟准男友偷情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
  “你肯定有事,而且是感情上的!对不对?”
  我心里一大惊,“你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啊……嗨,小丫头一点进步都没有。我知道,是和你一起上自习那个吧?黑黑的见天儿裹个小西服儿?”
  我无话,“是,是,他和他们班一个女的搞上了。”
  “是不是那个胖乎乎穿深色吊带背心的?刚我和几个朋友拉出去吃饭看见他们,你男友不认得我。”
  我这一个绿帽戴得天下皆知,老许真是个不称职的奸夫。
  “……我怕你吃亏……你别上心啊,其实男的都这样,真的。”
  “谢谢,我老公的二奶怎么样?漂亮吧?”
  “丫头……别这样。”
  "我哪样?我还能哪样?”我的眼泪忽然溢了出来,他妈的,为什么全世界都和我过不去?我招谁惹谁了?
  “别用别人的愚蠢来伤害自己,傻丫头……世界就是这样的,想的开就是天堂,想不开就是地狱。”
  我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掉,也许我这就是在慢慢地成熟了。成熟总要以伤痛为代价的。伤痛是因为绝望,绝望是因为有人掐我不让我好好活,不让我好好活是因为我从不妥协,我从不肯妥协是因为我要死气白赖地活着,活得坚韧而赖皮。
  “要是有时间就过来玩吧,顺便帮我收拾一下坛子,我没那么多时间当斑竹了。“这个败类,又想骗我给他当钟点工。我不上当了。
  “没时间就别当了。“我说。
  “你……唉,真的。就当我求你了,没事多带几个人过来玩吧。我告你句实话……“
  “什么?”
  “今天我和朋友混了一天……我不能一个人待着,在汉城还不怎么觉得,现在一回来,空空落落的……”
  我听见丁鑫大声擤鼻涕,这人原来也有承受不起的时候。
  “有时间吧”,我安慰他说,“有时间咱们聚两桌麻将的人住你那疙,你想轰都轰不走。”
  回到寝室老马一把把我拖到走廊,“怎么的?别哭了。”
  我擦了把脸,“又不是我乐意的。”
  老马脸色复杂,“刚刚有人一气儿往来打了七个电话找你。”
  “我不想再和那王八蛋说话了!我看他恶心!”
  “不是老许!”
  老马一脸深沉地看着我,“我问他是谁,他不说。他问你手机号,我也没说。我就知道不是你家人。”
  我揣测着,回忆每一个同学朋友打电话的可能性。有一个希望在我怀里蠢蠢欲动,但我不敢说。
  “他留了个电话,说一定请你回给他。”老马把一张纸条塞给我。“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条子,稍微松了口气,一个座机的区号是我家乡的,还有个手机号不认识。可能是复读的那几个朋友吧,今年高考提前,他们应该已经轻松了。十一点多了还打电话,有急事?
  我从裤兜往出掏手机拨号,沉甸甸的手链从袖子里滑落下来,敲打着我苍白突出的腕骨。
  什么时候我的手腕变得这么瘦了?曾经它是非常合适的。
  对方拿起听筒,我漫不经心地问,“喂?”
  “……林晓蓓?”
  那根诡异的银链忽地震颤起来。
  我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慌”,可是手指仍兀自颤抖不已。好不容易拨通韦君的电话,我已满头冷汗。
  “他找你了?”
  “恩,你告诉他我的寝室号?”
  “难道你希望我不说?”
  “他怎么还在国内?”
  “9·11以后,签证不好办了,他妈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再没来过。"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声音嘶哑如一只受惊的母狼。
  “我也不想说,可是……”韦君犹豫了一下,“你知道吗?他复读这半年一直在找你。”
  我的信心如失去风的风筝一头栽到地。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现在我想也不迟,他刚考完,他所有的志愿全填在长春……”韦君叹口气,“对不起,我知道你对他有成见,但我们是兄弟。他问,我不能不说。”
  好一个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回答,我无以相对,冷笑半晌,“我不会让他来的!”
  “他有他的烦恼”,韦君的声音死水般一成不变,“况且你拦不住他,你拦谁都行,可你从没能左右他。”
  一股酸楚涌上我心头,我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畜——生——”
  对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韦君的嗓音如咒语一样慢慢响起,“你可以不见他,只要你不见他,他是不会去找你的。他现在也差不多是J大的人了,为什么不能去看看自己即将生活四年的地方?”
  “你……让了?”
  韦君没有回答,良久,嘟嘟的挂机声响起。
  他要来了,来看我了,立刻,马上。
  竟然无力拒绝。也许他说得对,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还是好朋友,朋友之间彼此探望,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我知道,如果我决定让步的话,理由是非常好找的。可是为什么从不妥协的我总会在他面前兵败如山倒?深仇大恨架不住两句哄,女人就是这点贱。
  杨琼身上有着一股永远不变的霸气,我是众所周知的臭脾气。所以当初我们在一起时几乎没人看好,韦君说“两强相遇勇者胜”,还设了彩赌我们过不了一个月,众闲人纷纷跟进,讨论日后是我伏低做小还是杨琼天天跪键盘。客观地说,为了维护我们的交往我真的心力憔悴。单是被女生集体冷落就长达一学期,固然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女人缘,但被那么孤立还是第一次。有几个女生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的小命都难保,那几天女生成群结队说笑,一见我便冷嘲热讽或是置之不理。我左右思寻自己没有得罪人之处,那么就是这个桃花劫了。抱怨给他听,他也郁闷,说许多人都问他怎么把野蛮女友搞定的。“我没干什么啊!”他挠头,我想想也是,明明是我把他搞定的。
  好在杨琼极矜持,一般女生想搭话都难。那几天陈露冯丹几个变本加厉地往他身边绕,打着种种希奇古怪的名号揩油。我看得眼里冒火又不好发脾气,只对着熊猫叨咕个没完。熊猫无奈,只好一遍遍听我的牢骚。末了还是拉了球球来陪我下五子棋,一张纸两支笔又简易又不怕被老师发现,有说有笑渐入佳境。球球号称联众棋王,若是在网上,摆平我这样的小菜鸟根本不用动大脑。
  但是实战又有实战的好处,禁不住我又偷子又耍赖又悔棋,球球居然战败!哈哈哈,饶你奸似鬼也喝了老娘洗脚水。战神球球已经有几年没被女生放倒过了,禁不起这打击,小脸憋得通红发毒誓要收复失地。于是卷土重来,这一次球球号称要拿出棋道风范,坚决不被女色所惑。也许是心态已乱,神情恍惚的球球屡现败手。球球沮丧万分又不愿露出来,只说,“教育下一代棋手需要牺牲精神。看到你们这么茁壮成长我真是欣慰,后继有人啊!“我连下两城大为得意,笑得开心“吹吧啊你就!姐姐这还让了你好几手呢。怎么样吧?还要不要师傅再传你两招?”两人交战正酣时熊猫狠命踢了我一脚,我抬头,杨琼在前面脸都绿了,眼神恶狠狠好象我欠他二百钱。当时我心里哆嗦一下,不好,怕要应韦君的乌鸦嘴。
  以后的日子我克守妇道,笑不露齿行不摇裙。委实做了一个月的淑女。熊猫常模仿英语老师的腔调说:“爱情能使猪~~~~~~~~上树!”
  是的,爱情能够能使猪上树,可是猪早晚会发现,上树容易下树难。
  电话里杨琼的声音宛如耳畔,“你在我心里是一块纯洁的玉,我不能有一丝一毫地亵渎你……晓蓓。”
  我心里一阵抽搐,我冲动地对着电话大喊:“杨琼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些什么吗?你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的吗?你为什么不问!”
  杨琼没有说话,良久,他说,“你记得我们一起去图书馆的日子吗?”
  图书馆是实验中学最美的建筑,四月的天空初雨微霁,淡灰的天和云朵。红瓦百墙的小楼下面绿树成茵。每年春天有大片的桃花和梨花盛开,那些花瓣落在草地上,无比馨香。
  我们经常一起在桃花下的台阶上背书,风吹来的时候,很多花瓣掉下来,落在我的书页上。
  我拂掉那些花瓣时杨琼就会伸手拂掉我头上的花儿,我的头发在他指间流动……一梳梳到头,两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已齐眉……
  记得那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那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么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
  “现在我的桌面,就是你在桃树下的照片。”
  “你的头发还是乱乱的……你从来就不会梳头……”
  杨琼的确是了解我的,可以轻易击中我的死穴。
  相爱的时间太短,遗忘的过程太长,我们只是在一瞬间交会闪亮。可是这短暂的灿烂,足可以让我在黑暗中铭记一万年。
  也许,也许,我承认,在这上面我仍一无所知。
  其实当初大头他们也说,没必要把这些看得太重,男人的思维和女孩子不一样。大头说:“你会后悔的。”
  我无法接受,他口口声声说爱我的时候却和别人在一起。
  可是……是不是该给他一个机会?或者……既然要报复,就要有接触机会才能报复啊……我打了个冷战,其实我看得清自己,想要什么却一直在寻找借口。
  是的,我承认。
  我恨他,恨到了不能不爱的地步。
  下楼时我很意外地遇到了老许同班的一群女生,大概刚洗完澡,一个一个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她们中有几个和我不错,大家平时见了面也互相点头问候。今天我心情不顺,沿着墙跟走,笑了一笑就算完了,谁想走在最后那女生猛然一抬头,我俩竟看了个大对眼。
  我倒吸一口冷气,靠,傅萍!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装没看见继续往下走的工夫,她已经冷笑了一下低下头去。嘿!新鲜!小样儿的还横到我头上来了啊?
  干脆一脸奸笑迎上去,"傅姐姐好客气,买那么贵的巧克力送老许!老许上火不敢吃留我这儿了,味道蛮正的,谢傅姐了啊!"
  旁边女生彼此使眼色,她脸上立刻变得铁青。我做天真甜蜜小师妹状,一口一个姐姐喊得她睚呲俱裂,周围的女生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全身充满报复的快感,老黄瓜了还跟我较劲?你以为我怕你呐?女人啊……真的是很简单的动物。算她聪明没有动作,不然……陈魁以前和我说起过他在建院那群死党:“就一群流氓!妹子谁敢欺负你就告诉哥哥,削不死他的?”
  对女人动用武力未免有失原则,好自为之吧,老姐姐!
  转天是个好天气,我在食堂见到老许,似乎又憔悴了几分,不会吧?这等人物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小蓓”,他在我旁边坐下,“明天我们学生会换届改选,我心很乱,你能来吗?”
  “我有事,你叫傅萍去吧。”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和傅苹之间绝对没什么。”
  我扭头看他,心平气和笑靥如花,“那也不必,希望你们在一起快乐就好。”
  “我们只是朋友!”
  我冷笑,傅苹所为已是最大的反证。现在还拿这话来蒙我,真当我弱智儿童?老许,你未免太轻敌。
  “只怕傅苹不这样想。”
  “不不不,她其实真的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在一起就是聊聊天。她以前还说要陪你去买衣服,说想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一惊,好厉害的傅苹。先我一步已把路铺平。陪我买衣服?是吗?只怕是先若有若无地攻击林晓蓓审美不够吧?傅苹未必看上他倒是有可能的。好歹也是一员能征善战的骁将,怎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地盘向别人交保护费?追了玩玩了扔,从别人手里挖墙角尤其过瘾,因为可获得双重满足感,抢来的糖方甜。有那入戏的,自己也玩得投入,情浓时亦会泪水涟涟,这种把戏,不说也罢。情场哪是讲道理的地方?
  我抬了抬头,“朋友也好,情人也好,现在都不关我事,我不是傻子。衷心祝愿你们幸福美满。”
  老许脸上极其难看。
  我看着,心里舒服了许多,“对了,昨天我见到你的朋友。”朋友两字音放得很重,“她差一点杀了我,呵呵。”
  “你一定要这么说吗?你误会她也误会我了!”
  “不够?那再祝许哥傅姐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喽?”我自信笑容温和柔婉,不带一丝戾气。“晓蓓会照顾自己的,不麻烦许哥哥了。今后各自珍重吧。”
  我走出食堂时仍是笑吟吟地款摆腰肢,像往常一样吸引许多目光,不管怎样我仍是烟视媚行的女子。若是从前,他必来追我,这次居然放我走,可见傅苹并非像他说的那样没有影响。
  要走就痛痛快快地走,不要回头。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既然保不住一段短暂情缘,至少要保住尊严。
  虽然心里并非真的快乐。
  一个有过牵连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拱手相让给别人,虽然在过去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无足轻重。就这样也好,就这样吧,她也无法完全占有他。
  他刻板,她随便,两人在一起可以彼此迷惑一段时期,但最终不是一路人。他们将会彼此了解,然后厌倦,最后分手。即使不分手,也只是彼此忍耐,还不如分开。
  我知道,全都知道,所以心里那丝丝缕缕的不快一定只是幻觉。等杨琼来了,都会好的。
  谁离了谁活不成呢?
  校园广播站放着淡淡的蔡健雅。
  “他的样子已改变
  有新伴侣的气味
  那一瞬间
  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
  早在告别的那天
  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
  我走在阳光明媚的大道上微笑,尽管脸上的肌肉僵硬。
  杨琼的机票订在明天。所以我可供准备的时间并不多。
  挨个通知了在长春的几个同学,大家听到以后都吃惊地说,“他啊?”然后赶紧补笑说那很好,又可以聚一聚了。我听着脸红,忙补说他是来看学校,说完又后悔,欲盖弥彰的几句反而显得做贼心虚。
  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周边的旅馆问了一遍,暗暗捉摸着他的口味,在哪里住,在哪里吃,吃些什么?长春的好吃的蛮多,但实在不是个好玩的地方。伪皇宫?算了我们连故宫都去过两遍了。再说那是满州国的遗迹,小日本能搞出什么好东西来?净月潭?人太多,况且北方的水色总是失之凝涩,不够灵动妩媚。名人故居?更是扯淡。好象历史上长春就出过俩名人,一个是慈禧太后一个李洪志,不说也罢。真给文化城市丢人。
  长春的火锅和烧烤倒真的不错,只可惜大夏天的有些不应景。好在上学路上那家冷饮店环境很好,莲子抹茶冰更是做的出神入化,余香满口。若是两人独对,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万福居的酥晶鱼也不错。最麻烦的倒是我自己。自到长春一直穿得随意,往好里说,不拘一格;用老马话说,忒埋汰。老马不止一次骂我给中国妇女界丢尽了脸——“就不能别穿那个全是窟窿的麻袋裤子啊?!大姐!你行乞也不用打扮这么惨吧!”我仍然套上麻袋裤子招摇过市,旧是旧点,但一条要三百多,想必真正的乞丐不会喜欢。况且,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穿衣服是取悦别人的眼睛,悦我的那个已经从人间蒸发,我去取悦谁?故此一直是一副懒梳妆的样子。现在仓促上阵,极其痛苦的发现过去珍藏着舍不得穿的好衣服已经落伍,那条镶蕾丝的牛仔裙是去年夏天选的,当时只顾郁闷将它压了箱底。今天试穿却意外地发现搭扣合不上去?!衣裙本是女人最放心的情人,竟连它都背叛我?我抱着裙子颓然坐在床上,陷入苦闷的深渊。
  “胖了?嘿嘿。”老马落井下石打落水狗。
  我翻一个白眼,“不!缩水了!”
  “这都能缩水?呵呵……”
  不理她,自顾自继续努力。扔得一床狼籍却仍拿不定主意。黑色的中国鱼T-SHIRT搭配牛仔裤是我这一季的习惯搭配,眼下是非常时期,这般中性的男人婆装束自然万万不可。浅米色高领无袖背心不错,可是收衣服时没叠好,一身褶子沟壑起伏像环境生态学课上看到的黄土高坡。淡蓝的短袄长裙看起来像我妈那辈人穿的。浅粉背带裙怎么看都有装嫩的嫌疑,况且不衬肤色......对了,要命还有皮肤,从知道他要来以后我就告别了楼下那家四川小店,虽然它的麻辣烫是真的好吃,可是脸上的痘痘也是这美食逼出来的。算了,舍身取义吧。
  还有眼睛!眼睛!长期在书桌前的疲惫使它呆滞无神,还有黑眼圈!天啊!黑眼圈!我发狠地涂了二两眼霜都没用。只是眼睛周围肿了一上午——大概是营养太多了接受不了——唉,旱时旱死,涝时又涝死啊!
  偏是心烦时许磊又来添乱,一个接一个的短信。我关了手机,他便打到寝室坐机上,我叮嘱室友,“就说我不在。”
  看来看去还是那条纯白的运动裙派得上用场,搭配一双同色球鞋,仍可以冒充清纯小女生。菲薄的短发随意拢在耳后,脸上仍是一张素面,只唇上微现水晶般闪亮色泽。呵呵,既是天生丽质,多了脂粉反污颜色。寻思一下,摸出手链带上。这条小小的链子被我扔了又捡捡了又扔,却终是舍不得真的扔在人多的地方。那一次半夜在床上发懵,左思右想还是溜到水房窗台上把它捡了回来,方才睡得安心。
  “这次呢?”我怯怯征求老马的意见。
  “哎——呀——”,这厮嗓子憋得尖尖的,“果然不愧是六必居——最——红——的——姑——娘——。”
  “去死!”我扔个靠枕过去,“好好说。”
  “不错,不过……是不是短点?”
  我低头,裙子不紧,下摆在膝盖上方飘飞,比起我以往的风格是短了许多。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老四贼眉鼠眼的笑。
  “没那么短吧?算了不管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拉起门。
  “上哪套狼啊你?”老马的声音。
  “水房!”水房的镜子大,爱怎么照怎么照。
  想想又杀个回马枪,“老马?遮暇膏还我,我要用。”
  “我靠,行了行了已经挺妖了。死人也能让你套活过来。”
  我走出房间还听到她说哪个良家妇男又撞枪口上了,我们应该立个殉难者纪念碑云云。算了,懒得和她一般见识,没点小心眼不叫女人。
  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已然是另一副模样。
  惊艳!
  偷来梅花三分白,借得梨蕊一缕魂。冰雪聪明,顾盼流转,自是一片风景。
  险些得意忘形。
  切莫忘了要谨慎再谨慎,审视再审视。纵然水如眼波横,山如眉峰聚。于我来看,已经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这一切都变了,只为一个目的。
  这已不是红妆,是战袍。
  西谚有云:失掉一块马蹄铁,输掉一场战争。每一个小纰漏都是可能是我的死穴。而我,已经输不起了。
  只许胜,不许败。
  我忽然想起高三模拟考时那一道作文题:想爬过一面高墙,你会怎么办?
  我说,我会先把自己的帽子扔过去。
  扔了帽子,便势成骑虎,不得不背水一战。潜力因此激发到最大。胜算也就多了。
  当年那位已经花白头发的老教师没有一如既往地给我最高分。反而问道“你真那样想的?”
  “当然。”我看着满篇红波浪却得分平平的卷子,觉得很不公平。
  老师叹了口气离开了。并没有按我的希望加分。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那声叹息的含义,可惜……为时已晚。
  出现在机场的时候众人皆惊叹,大头感慨:“靠,天山童姥也有回光返照的一天!美女,哪条道儿上的?留个电话吧。”
  “……”
  施展我的八荒六合惟我独尊功。
  削你个千朵万朵桃花开,也好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小样儿的还反了你了?
  “好了,我爽了。”我嫣然巧笑,“谢谢大头哥哥。”
  “啊……”,人面桃花的大头呻吟,“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俺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
  “友情提醒:你变成什么也还是绕着我走比较好,呵呵。”
  就明灭你怎么了?我又不是初犯。不管,反正我现在不紧张了。
  我紧张的时候总是手脚冰凉,这时我常会找一些可以缓解紧张的事情来做。有时是和死党唠嗑,有时吃东西,有时听歌。方法多多,不一而足,记得参加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时我坐在角落里默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许多人看怪物一样看我。我闭了眼继续,天下本无事,能静心处即是智慧,此处便是彼岸。我在台下诵经,他们觉得我变态,我上台领奖时,他们会说我个性。人啊,不管嘴上说得多好听,谁能以一双纯洁如婴儿的双眼看世间百态?不是说别人,我自己何尝不是?既是生于十丈红尘,便莫谈清高。
  呵呵,忽然想起那一年在五台山上请《文殊菩萨心咒》时,知客僧硬是要了一百的工本费,我忍不住对他笑了。他也笑,憨憨的很可爱。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比他更像和尚。我有经文,整整一本,自己手抄的,笔笔清爽。灵山本在我心头,又向何处求佛?
  航班晚点,我偷着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手链褪下来放在衣兜里,不能激动,不能太早穿帮,不然便处于被动,做多少牺牲也没人关心。
  在爱中,先说出口的永远是输家。
  航班到了,广播的女声冷静得恍若隔世。
  前面的陈静回头瞟了我一眼,她比我更早认识杨琼,两人曾是小学同学。这个小眉小眼的师大女孩也非池中物。什么时候都冷静沉着,是我和杨琼都欣赏的女子。万幸,她与杨琼没有什么。他的眼里只有鹰,飞不到一定高度便不可能进入他的视野。为了他,我已经到了害怕任何聪明女子的地步。
  看着那断断续续走出大门的旅客,心如鹿撞。
  有人说等待是一种幸福,我却全然不觉这种幸福有什么值得企盼之处。
  出现一个人,呼吸会暂停一刻,再迅速沉入阴暗的谷底。是他?不是他?心在等待中干枯焦渴,希望是虚无缥缈的气体,可以被放飞在云端,然后突然从高空自由落体,摔得粉身碎骨。我忽然理解为什么在遥远的艳词里会有哀怨的女子拿着红绣鞋卜卦,红烛高照着满堂寂寞,半幅罗衾,难耐五更寒。那冤家倒是何时归来?来也不来?……
  一秒,两秒……一分,两分……
  MP3里若有若无地响着《彼岸花》
  看见的 熄灭了
  消失的 记住了
  我站在 海角天涯
  听见 土壤萌芽
  等待 昙花再开
  把芬芳 留給年华
  ……
  彼岸 沒有灯塔
  我依然 张望着
  天黑 刷白了头发
  紧握着 我火把
  他来 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 我很爱他"
  我听见自己的血液在哭泣。我不害怕,我爱他。
  陈静推了我一把。
  他站在门口,在人群中寻觅。瘦了一点,眼神邪魅依旧,白衣如雪。说不上有什么地方变了,说不上有什么地方没变。
  我知道自己该走上前去,大喊一声,“喂,我在这里!”
  可我只是安静地站着。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终于我们看到了彼此的眼睛。
  “你,来了。”
  “来了……”
  一共六个人打两辆车回来,郝伟硬是挤到了大头他们那辆车上。剩下我和杨琼一辆车。
  我们都很尴尬,好象在别人眼里我们是一对急不可待的奸夫淫妇,恨不得抓紧每一分钟偷情。
  我们坐在后座上,扭头各自看各自那边窗外的景。
  “晓蓓。”他总算忍不住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扭回头看他。
  “这一年累吗?”
  “还好,习惯了,比高中舒服。”
  “在东北习惯吗?”
  “还行吧,都差不多。”
  “我一直在……真的……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我低头,“谢谢你。”
  “我很想你。”
  我抬头,“在哪儿想?在别人床上?”
  “蓓蓓!”他抓住我手,口气变成哀求,“不要说那个。”
  出租车里,王菲兀自低吟,
  “有时候 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 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 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你会不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我的眼泪唰的一下涌了出来,“杨琼,你好……”
  他不容我多说,一张脸已经贴了上来。
  我的肩膀微颤,他的手一如既往地温暖。我知道他接着会向上挽住我的手臂,肩膀,然后吻到额头,眼睛……青草的味道和了洗发水的清香。熟稔的唇的触觉和微微颤抖的怀抱。专注一如往日。曾经愿意为这张脸荆钗布裙洗手调羹,只求君怜我惜我,慰我护我,懂我知我,虽九死亦不复悔。
  “不要,我们不能再这样了。”
  我吃力地从他的怀里往出挣扎。他不说什么,一味地拥吻挤压着我,眼神变的很可怜。
  手机铃声大作,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的电话。”我说。
  “别管它……”他流连于温柔乡中。
  我使劲推开他。
  “你在哪儿?”老许的声音。
  “你管不着。”
  “你干什么去了!” 老许气急败坏,“我给你自由不是让你不知自重地糟蹋!”
  “我和同学在一起。我的事情,我自己处理!你少管!”
  “什么同学?哪儿的同学?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吗?你让人家耍了一次你嫌不够是不是?”
  “你当然知道!”我心里一狠来了气,“还不就是你学生会那几个臭不要脸的监视我卖我!我还就告诉你!你别想管我!我就是嫌不够!我就是出台来了!你怎么的吧!”
  老许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摞了电话,关机。
  “是男朋友?”杨琼问,眼睛静静地盯着地板。
  我背对着他,“现在不是了。”
  沉默。
  餐桌上大家很热闹,大家有说有笑的回忆高中时的溴事。大头不穿上衣被小女体育老师罚在操场上裸奔,郝伟一上完体育课就脱鞋,还死命地抠脚丫,死命地吹英扎吉和菲戈。愚人节互相赠送的夹牙膏的奥利奥饼干,先怀孕后结婚的政治老师,天天埋伏在后门从玻璃后面监视自习纪律的班主任,总把土豆当鸡块卖的食堂,每到值日就四处封堵仍抓不回组员的我……我一边笑一边提心吊胆,惟恐会有人提起我和杨琼的过往。
  我不时向对面的杨琼瞟一眼,他很安静地听别人讲话。我再瞟一眼,突然想到这样偷窥若被发现等于是不打自招。于是低下头,静静啜饮自己的杯里的华丹。不时扭头去看玻璃窗,漆黑的夜色使它变成一方镜子,可以看清楚一桌半醉的孩子们。也许对着镜子咂摸出的世界,反而比眼睛看得更深一些。
  郝伟说我考上工大的时候,我农村的奶奶就跟我说,孙儿啊,咱家这几亩地,还有房,还有这些猪啊鸡啊的,都是留给你的,实在不行就回家种地来。老天爷饿不死勤快人。结果我们开学第一天,高年级的学生就说咱们专业的卖不出去,还是回家种地吧。哈哈哈,你们说我奶奶牛不牛,那么早就预见到大学生就业难的问题了。我们一起笑,奶奶牛,真牛。郝伟又说你们看晓蓓是学环境的,大头学机械制造的,陈静学房地产管理,王鹏举学建筑,我学生物,李松晨学水利,没来的熊猫学园艺。贾鑫这孙子学个破行政管理就忙成屁了,吃顿饭跟强奸丫似的死活不干,非要去开那个破会,看来是仕途有发展了,怕穷朋友缠丫的。TMD一点不念旧情,咱休了他,不要了。大家将来要是没处找工作,咱就让陈静买块地,大头组装个东方红拖拉机,我跟熊猫俩人整点种子,李松晨浇水林晓蓓施肥。大家一起去种地吧!这个建议得到一致响应,惟独大头说不干,他要到海边寻找真爱。原来大头暗恋已久追求未遂的那个邻班女孩考到了大连纺织学院学编织工程,居然还给寄回件苔绿的背心。大头非常幸福,当即扒下T-SHIRT给我们秀了一场脱衣的,还高喊了一句"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王鹏举一把撩起背心下摆数大头小肚子上的摺,"一,二,三......你抖膘啊?老魏的肚腩传人?"哈哈哈,往事总是那么可爱,我们可敬的啤酒肚班主任老魏,当年经常在班会上激情飞扬地问:"同学们,十年苦读啊!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啊?"大家就低声喊:"没有蛀牙!"大头回忆说开班会时大家都聊天,陈静坐他同桌时问他:“什么是毛片啊?”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就说:“就是关于毛主席的记录片。”大家爆笑说你丫这个畜生,敢糟蹋毛主席?!
  陈静喝得小脸红扑扑地高叫:“流氓流氓!”说着笑倒在我肩上,我去扶她,触手却全是潮湿,她推开我死死握住另一边的大头,一边哭,一边吐。我的裙子上一片狼籍。我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扭头去看窗子,那片漆黑干净得像电视屏幕一样玻璃上,杨琼正默默地看着我。
  我不由得想起当年他把头埋在我怀里问:“你会疼我么”,也是这样清澈而伤感的眼神
,像个孩子,像个孤儿。
  包房外面有传说中的说唱歌手大声嚎叫,“我最深的思念,却逃不过时间,相爱多年其实心依然遥远……”舞台的追光闪烁,灯红酒绿,地下的迪厅里有花儿一样年轻的孩子们吸足了KING在快乐地HIGH着。一梦二十年,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新世界。
  我没有喝多,印象中杨琼应该也没喝多少。但事实上是大多数人都醉了。
  午夜的长春街头风还是很凉的,辉煌的灯火已经熄灭,疲惫的城市一片黑暗,只有天上的星星还亮着。郝伟和王鹏走在最前面又叫又唱。李松晨踢一个易拉罐,金属的声音伴着郝伟的王鹏举的鬼哭狼嚎悠长不绝地响着。陈静趴在大头肩上呜呜呜地兀自伤心,大头叨叨咕咕地哄个没完。我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手脚却冰冷,可是衣兜里有手链就放不下手,我苍白削瘦的手在午夜的潮气中晃荡着,像一只鬼爪子。可是我不能把手链拿出来,拿出来他就看见了,我不能拿出来,拿出来他就看见了,我没醉,我清醒着呢,我记得呢,拿出来他就看见了,不拿出来,不让他看见,不拿出来,不让他看见,不拿……
  郝伟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啊——!”
  “哈哈哈哈,丫喝高了……”我蹲在路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丫还灌我呢,我就知道丫赢不了我……哈哈哈”。
  一团熟悉的温暖从身后包围了我,青草的味道弥漫开来,我全身哆嗦了一下,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抖了起来。我尖叫起来,“你滚!你他妈的不准碰我!我讨厌你!”
  世界一瞬间寂静。
  “可是我想你。”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我和他的手上,泪水滚烫,手指冰凉。
  那双手的每个关节每条掌纹我都熟悉,我都记得。
  不能,不能,不要!大步冲出那片温暖,那是可以让我沉沦的地狱,我不要再一次陷入万劫不复。
  我听见他在背后喊我,大口地喘着气。不管,我跑过路口,要甩掉身后的脚步。夜风飒飒,微雨后的地面潮湿光亮,反射着红绿灯光。汽车的嘈杂声震耳欲聋,可是他的呼吸并未远离。
  我徒然听到身后一声尖锐的声响。
  寒风四起。
  黑夜。冷。尖叫。救护车。潮湿的马路上盛开殷红的花朵。
  我呆呆地看着身上粘稠温暖的液体。
  血,好多血。
  我从不知道,人身上会有那么多血。
  死亡是一场盛宴,那些我们开始而无法结束的戏码,死亡会帮我们清场。
  据说那名肇事司机看到现场时也不由得瑟瑟发抖。杨琼——或者按他们说的——尸体——被直接送进了焚尸炉,因为损坏太大,已经无法修补遗体了。他足足被拖了十九米,已经模糊得不成人形。
  我住在现在这个疗养院里,脚上打着雪白的石膏。每隔八小时会有护士来为我打镇静剂。其实这些都是骗人的,我反复地告诉她们,可是她们不信。
  疗养院的院子很大,下午的阳光照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上,一片生机勃勃的油绿,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是看不到墙头上的铁丝网的。
  我问她们,为什么我从来看不到上午的阳光呢?我总是在下午三点准时醒来。
  她们说,因为你上午不乖。
  我怎么会不乖?
  也许她们没有看见我,很多时候我都走在一条荒凉的小道上,路两边是金色的秋风,吹起漫天风沙。
  我不停地奔跑,又不停地摔倒,直到心灰意冷。
  然后,我知道,然后他会出现,从身后抱着我,我们相互温暖。
  可是当我回头找他的时候,他就消散了。
  像烟一样,消散了。
  爸爸妈妈来照顾我,寝室的姐妹来看过我,同学来看过我,报社李老师来看过我,连杨叔叔那个清秀的小秘书都来过一次。她说,杨局也不行了,身体一下子差了。我爸爸妈妈没说什么,点点头,然后她也走了,再没来过。
  差一个月考试的时候我回到了学校,我的床还和以往一样乱,我的化学书像走那天一样斜放在床单上,一角已经压皱了。但是很干净,老马一直替我收拾着。
  我一直没看见老许,听说他竞选成功了,每天忙于参加各种会议。
  课程落的太多,我整天整天地上自习,去最远的自习室,空无一人的大教室里,我在黑板上写满两个字“杨琼”。看书看累了的时候,就抬头看那一黑板的字。从树叶落满露水的清晨看到彩霞满天的黄昏。
  丁鑫找到我时,我正在看窗外一群鸟儿,成群结队地飞着,多好啊。我说。一会儿排成个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形。像小学课本里讲的一样。
  丁鑫没说话,从手里提的塑料袋里掏出个盒饭递给我转身离去,饭盒散发着很香的味道,我的肚子立刻条件反射地叫起来。我抽出筷子,吃得很香。
  你吃饭的样子特别乖,像只小白猫,我都不忍心不看你。他这么说过我。
  我不再孤独,他经常回来看我。我经常在疲倦的时候看到他坐在对面。黄昏的教室里,他逆光坐着,眉目如画,口角含笑,一如往昔。
  Long long ago……
  我在学校住不下去了,我不喜欢被人当大熊猫一样看着。我抱着电脑住到了丁鑫那里,我住小房间丁鑫住大房间,门上分别贴了男生寝室和女生寝室的纸条。我负担三分之一的房租。丁鑫不时带女友回来,要我打分。我看好一个小个子的四川姑娘,长得有点杜韵的影子,烧一手好菜,丁鑫说,以后要娶她。
  老马和企鹅有时过来看我,晶晶也常来,“非典”封校结束后她的Rufus突然消失,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确切地址,问到哪儿都是查无此人。
  考试前一夜她跑到我屋子里来,大晚上的只穿着一条单裙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哭得几欲晕厥。我坐在一边看着,把一身寒气的她拖到床上。“睡吧”,我说,“没什么,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又是一个新世界。”
  我的手机响起来,接通,是许磊。
  “你好。”
  “你好。”
  老许的声音嘶哑而疲惫,“你最近很忙吧?”,我问。
  “还好……学校的事儿,爱怎么样吧。我心里乱的很,你能陪我聊聊吗?”
  “聊什么?”
  “什么都行,我快烦死了。”
  “为什么?”
  他犹豫一下,含糊地说是他们这一级的保研名单报上去了,“论成绩肯定没问题,但是……”
  保研有猫儿腻是众所周知的,“没事儿”,我安慰他,“本校的研究生也没什么好念的。你不是想自己考N大的吗?”
  “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飘忽不定,“现在研究生也要收费。再说研究生念完又怎样呢,说不定比本科还不好就业。我不知道该工作还是考研……我妈妈又来要钱,我上月还给她寄了六百……傅萍也在闹,她以前那个男朋友回来纠缠她……她也夹缠不清的……”
  “要我帮忙吗?我刚收了一笔稿费。”我小心地问。
  “不不不,不用不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心乱得睡不着……”
  “晓蓓?”
  “嗯?”
  “你……你好吗?”
  “我很好。”
  “……”
  我俩都沉默了。
  又是考试时节了。我在反复哦背诵中昏昏欲睡。老马要我考完那天陪她逛街。我心里一暖,知道她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她要想逛的话,随时可以找李明雨拎包。
  我没什么地方可去,教室只有上课时我才进。学生公寓被我视为禁地,绕行惟恐不及。我不知道,要是遇到携手同行的老许和傅萍,该是怎样的尴尬。
  我躲在自己的小公寓里,我养鱼,养花。红帽子们摆动肥肥的身体在玻璃缸中优雅地游动。临水照花,游园惊梦。
  我想飞,却想起我是离不开水的鱼;
  我想逃,却想起我是不能移动的草;
  我想你,却想起我是你不要的人……
  我最常做的是在午夜醒来,有时会再睡过去,有时清醒得厉害,就打开电脑下载电影。一个人等待天亮的感觉是令人心悸的空虚,我看着那些数字跳动变幻,5%……10%……30%……60%……我喜欢看它在一个数字上挣扎很久,突然努力变成另一个数,比原来增大很多。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很心安,可以抱着绒布骨头去睡,可以睡到天亮。
  我下载过几百部影片,看过的不到五部。
  有一次我深夜独自起坐,看到丁鑫站在鱼缸前。眼神呆滞。
  我知道他给那条窈窕的热带鱼起名叫“韵韵”。
  我们走了很远,老马淘到了好几件漂亮小衫,开心地在我卫生间里的大镜子前照来照去地臭美。我什么都没买,除了在超市买双打折袜子。
  “其实我觉得那件淡粉的挺适合你的,真的。”
  我笑,“到秋天我就满20 啦,奔三十的人了,穿那么艳显傻。”
  “假期准备干点什么啊?”
  “不知道”,我说,“你呢?”
  老马沉思,“我想……”
  有人咣当咣当拍门,“谁啊?”我喊。
  “保卫科的,开门。”
  保卫科的?我没犯事啊!
  来的不止一个人,为首的校警老秦我认识,“非典”期间我们晚上巡校就是跟着他混的。后面居然还跟着两眼通红的傅萍。我有一阵没见到她了。
  “您……坐”,我疑疑惑惑准备倒茶。
  “不用了,我们一会儿就走,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我看着那张照片,许磊的笑脸温柔地浮现着,像只小绵羊一样看着我。
  “认识……是00级的许磊……他怎么了?”
  老秦停顿了一下,看着我,“他前天晚上跟同学打了一架,今早从露台上摔下去了,留了遗书——可能是自杀。”
  我的脑袋嗡一下大了,“为什么?”
  秦校警的眼神锐利,“你不知道?”
  “我们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联系。”
  “据同学反映他家里经济情况不好,可能欠了不少债,前两天下来的保研名单也没有他,大概是受了一点刺激。”
  我空洞地站着听着,很奇怪,我一点都不悲伤。我甚至一点都不相信。
  以前他喜欢把我的书包或文具藏起来,等我找不到要发脾气时才掏出来献宝。我总是敲着他的头骂:“猪啊你是?这么无聊!”
  我知道他一定没事,他只是在等,等我着急了,他就会跳出来,笑嘻嘻地说:“我在啊。我在这儿呢。”
  他不会的,别人会,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坚韧的一个人。
  我见到了老许的母亲,一个农村的老妇人,一脸的皱纹,家做的蓝布衣服,包着头巾,看起来和我姥姥一个岁数。她坐在露台下哭号着,许多许多人围着,沉默地看。
  我听不懂她哭些什么。只看到她疯了一样抓住一个路过的男孩子衣角,“儿啊!你跟娘回家咧!”
  人群震动了一下,有不少女孩子抽搐着肩膀哭了。
  我闭上眼睛,泪如泉涌。
  没错,他真的走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不再回来。
  我把身上的四百掏出来,回头问老马“还有多少?”
  老马从兜里翻出二百多,我抽出整的,递到傅萍手里。
  “请你转交给他妈妈。”
  傅萍甩开我的手,粉红的纸钞漫天飞花,“老许不会用你的钱!脏!”
  我转脸,“我的钱怎么脏了?”
  “你有脸问?”傅萍的脸扭曲着,“你和人闹事、同居……你把他气死了还不罢休?你……”
  老秦一干人把傅萍拉开,我听见她在一边低声饮泣,一个男生安慰着她。
  我摇头,“不是我,我也没有和人同居。傅萍,你低估他了。”
  学生们来了又散了,只有哭声凄惨,连绵不断。那哭声一直延续到半夜,终于低了下去。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哭声中来到世上,再在哭声中离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逝者已登极乐,从此解脱,我们可做的只有痛哭,来此怜悯自己。
  学生中有隐秘的传言……给了老太太两万的封口钱,事情压下去了……网络上流言四起,很多义愤的帖子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揭露所谓的保研黑幕,感慨贫困生的命运多舛,抗议研究生收费制度……有一个名为《因为贫困,我们与爱情无缘》的帖子,提到我和傅萍,据说里面贴了我、傅萍和某男生的照片上校园网,不过很快就被删除了,傅萍扬言要自杀……老许的预备党员终于转正了,大红的党员证在追悼会前一天发了下来,鲜艳夺目。
  据说追悼会很隆重,老马回来告诉我,傅萍一身缟素站在灵前哭得很伤心,她一直陪着老许的妈妈。很多人哭,还有很多人看。
  是的。很多人看。
  这个传说会留在校园里很久,直到新的主角出现,那时我们可以继续看,继续流泪和叹息,直到厌倦。看客们啊……
  我的火车票已经订好,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回了趟寝室。门口的“六必居”三个字歪歪扭扭,但仍鲜艳可喜,一如往昔的大红大绿。
  我打开门,六张床现在全都空着,只是我那张连铺盖都撤了,光秃秃的木板上堆了些杂物。我茫然四顾,屋子空荡荡的,我的行李堆在门口的地板上。企鹅的闹钟时针指向浓黑的阿拉伯数字:“9”,依旧喀嚓咯嚓地响着,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蹦起来喊:“懒虫起床!懒虫起床!”
  我床头的小书架上厚厚一层灰,我爬上去,取下一本《高等数学》,翻开第一页,老许的脸一下子跳出来,生动地笑着,温顺乖巧,像个文静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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