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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作者:聂华苓

_8 聂华苓(现代)
Paul和艾青相见拥抱,两人都泪汪汪的。
怎么现在才来?这是艾青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
他和高瑛住在小院一间小屋子里,一张双层床和一张单人床占了一半屋子,上层床堆满了书。两张小桌子占了另一半,桌上摆满了招待我们的点心。两面墙上挂着齐白石的菊花,程十发的少数民族画,还有一张周恩来像,他斜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椅臂上,微笑望着远方。
这张齐白石的画是真的吗?我问艾青。
我这儿的东西全是真的。
好一个回答!我说。
Paul说:艾青,今天我们一家人见到你,实在高兴!我读过你许多诗,华苓翻译的。非常佩服。我没想到会见到你。
我相信我们迟早会见到的。
你们住在这儿多久了?我问。
三年了。我们在新疆差不多二十年,1959年去新疆。这屋子是一位年轻的写作朋友借给我们住的。
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走到房门口,艾青走过去打招呼。他们仿佛是从远方来的,大概是爱诗的人吧,看见我们在那儿,只好走了。
有很多人来看你吗?我问。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2)
很多。有很多年轻人。
还有很多编辑来要他的诗。高瑛说。
选以前的诗吗?
嗯。
现在的诗呢?
也会发表的。艾青说:我刚有一首诗《红旗》在上海《文汇报》发表了,是我二十年来发表的第一首诗,我收到许多读者的信,高瑛都感动得哭了。
高瑛笑笑:信上说:艾青,我们等了你二十年了,找了你二十年了,我们勒紧裤带,省下粮票,去旧书店找你的诗,我们一个个人传着抄你的诗,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坐在双层床上照了几张相。人在下层床一坐,艾青就用手顶着上层床,不断地说:小心!小心!床要垮了,地震震坏的,小心!小心!
上层床堆的书摇摇欲坠。
照完相后,我提议去北海仿膳吃晚饭。
我们第一次坐北京的公共汽车,都很兴奋。Paul一上车,就有个年轻人站起让座。
Paul说了声谢谢,对那年轻人点点头,坐下后问我:因为我是外国人吗?
因为你是老人。我笑了起来。
太阳快落下去了。北海的游人也少了。湖上漂浮着一大片荷叶的绿,映着塔尖的白,湖畔的柳条一路飘过去。
真美!真美!尤其是和你们几位在这儿。我没想到会见到你们。我对艾青说。
对面走来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大概是父女一同来逛北海吧,艾青突然站住了。那人也停住了。两人突然走近热烈握手。
我的老同学。多少年不见了。艾青告诉我们。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北京的朋友吗?
艾青点点头。
我们继续沿着湖走,走向漪澜堂。湖畔的柳条仍然在微风中飘逸撩人。燕子来回穿梭其间细声地叫。
爱荷华也有燕子。Paul说。
真的吗?我从来没有听见爱荷华的燕子叫。我说。
Paul大笑:大国沙文主义!爱荷华的燕子当然也叫,而且,叫得一样好听。
蔡其矫不多讲话,总是微笑着:中国古典诗里常提到燕子。这些燕子在漪澜堂做窝,每年去了又回来,回到它们的老窝。
艾青,美极了。你应该写首诗。高瑛说。
我又不是一条牛!一挤就挤得出奶来!
两个女儿一直听着我们谈话,这时突然笑了,望着艾青笑个不停。
我说:艾青,你好像还没写过关于燕子的诗,你写过耙地的马,浇地的驴子,为割麦插禾叫唤的布谷鸟。
很对。
Paul说:我们离开爱荷华的时候,没有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两天以后我们就要回去了。见到你们,艾青,是我们中国之行的高潮。我们在武汉见到华苓三十年没见的家人,今天又和你们在北海散步。这是我们到中国来两个最动人的场面。
我相信我们迟早会见到的。你们可以多留几天吗?
不行。许多许多事,我们必须回去。我们会再来的。Paul望着落日下的白塔:我在想,我来中国之前,并没打算再来。现在,我真希望再回来,很快地再回来。
你们再来的时候,我们也许已经搬家了,我来做几样好菜请你们。高瑛说。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3)
好!Paul说:我们会来的。我会怀念北京。是人,人,非常精彩的人,叫人兴奋,叫人感动!
我们一同吃了饭,又一同坐公共汽车到华侨大厦,在我们的房间里继续谈下去。
艾青你是南方人吗?Paul问。
嗯,浙江金华。
你在北方的时候多,这会影响你的诗吗?
当然。
他的诗多半是和北方的土地、河流、原野、人民有关的。他的诗就有北方的雄浑。我说。
你在巴黎三年。你受了象征主义诗的影响吗?Paul问。
有个时期。但我相信人民,为人民写诗。欧美现在的诗是怎么样的?
欧美的现代诗可以说是物象的诗,由具体物象而提示意义。蓝波创始了西方现代诗,他的《醉醺醺的船》就是个好例子。
LeBeteauIvre。艾青用法文说出了那首诗的题目:我是相信人民的。王震看过我的诗《西湖》。他说:明朝有人写西湖,清朝也有人写西湖。你这首《西湖》有什么不同?西湖只有和人民发生关系,才是不同的。
这话很对。你写叙事诗吗?
写。比如,黑鳗,藏枪记,就是叙事诗。我试验用民歌的风格来写叙事诗。
希望你有一天到爱荷华去。Paul说。
艾青笑笑:我在1954年去过智利,是聂鲁达(PabloNeruda)请我去的,庆祝他的生日。我经过莫斯科、维也纳、日内瓦去智利。他请了世界上许多国家的作家,实际上,是为了促进世界和平。我写的《在智利的海岬上》,就是聂鲁达住的地方。对了,我希望要一张你们全家的照片。
我们用快照相机照了张照片,送给他和高瑛,也要为他们夫妇照一张。他们俩并排坐着,端端正正。Paul走过去把艾青的手放在高瑛腿上,他连忙缩了回去。
Paul大笑:别那么严肃呀!
高瑛说:艾青变得这么严肃了。他以前有说有笑,蛮有风趣,蛮轻松的。
艾青看见自己的相说:简直像妖怪!
高瑛笑着说:又妖又怪,那还得了?快11点了,最后一班公共汽车要收班了。咱们走吧!
现在就走?后天我们就走了。Paul说。
明天是我们在北京最后一天,可不可以再见见你们?我说。
什么时候?高瑛问。
明天4点,好吗?
好,明天4点。对对你的表。艾青笑着指指我的表。
艾青是有名的等人的人。他总是早到,等别人。高瑛说。
今天你们5点才到。我从2点就跑出跑进,在门口等你们。我说:他们一到中国,就不守时了。
我笑着对艾青说:我不是在电话中说过吗?我们要在4点以后才能到。
我不是说过吗?你们要早来,越早越好!
1980年秋天,艾青到了爱荷华。
林中,炉边,黄昏后
——丁玲,1981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4)
园子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小雪飘了一阵,飘在地上就化了。Paul在园子里砍了一截倒下的核桃树,又劈成短短的柴火,一叠一叠整整齐齐堆在屋檐下,夏天在园子里烤炉上熏鸡熏牛排,冬天在壁炉里生起火来,围炉聊天看书。Paul又在园子里为小鸟、松鼠、兔子、小鹿撒了一把把碎玉米,一面自顾自说:可怜的小家伙,冬天来了,到这儿来吧!
丁玲和陈明住在山下五月花公寓里,我们住在山上,散步十分钟就到了。他俩常常突然出现在我家楼梯上,呵呵笑着走上来了。Paul大叫一声:丁玲!双手握她的手。他们在临河长窗前坐下。Paul张罗着泡茶倒茶,还端出一碟五香瓜子,只因为他看见我每晚必躺在床上,一面看书报,一面嗑瓜子。服务完毕,他就回书房去了。丁玲一直笑眯眯看着他。有时他也留下来谈谈话,他们彼此都很好奇。谈到有趣的地方,我、Paul、丁玲大笑,陈明笑眯眯的,偶尔补充一两句。
那天小雪之后,我们四个人──丁玲、陈明、Paul和我,从园子走进树林。小雪已停,浑圆橘红的夕阳缓缓沉下去,爱荷华河透着柔润的红,顶空却是明净的蓝──爱荷华河上特有的黄昏风情。
我们在鹿园后面林中小路上走。小路铺着厚厚的落叶。丁玲、陈明手牵手,我和Paul手牵手,两对人一前一后,只有脚踩落叶的飒飒声,偶尔一只兔子嗖的一下跑进林中。
你们这辈子不会分开了。丁玲指着我和Paul说:我们也不会分开了。丁玲微笑着指指她和陈明。
我回头向他们点头笑笑。突然想到丁玲的《牛棚小品》和陈明的《三访汤原》,想到他们被关在牛棚时,陈明在纸烟封皮、破火柴盒子、包米叶子、废报纸上偷偷写信给丁玲,她又如何在没人监视的片刻,从心口掏出来抚摸,一再默读。但当她戴上手铐、衣服被脱光搜身的时候,她用生命珍藏的那些情笺,却当作废纸毁弃了。我也想到1967年冬天的凌晨,丁玲被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抓走之后,陈明亡命地四处寻找,在黄昏的街灯下,突然在地上发现丁玲的蓝色头巾,又惊又喜地紧紧捏着丁玲肤温犹存的头巾。
现在,1981年的初冬,丁玲和陈明竟和我与Paul在轻寒斜阳的爱荷华树林中散步。
我们一面谈话,我一面翻译给Paul听。
我又回头看了丁玲、陈明一眼。
你看!她总是这样!陈明笑着指点丁玲,不管有人无人,她总是要拉着我的手。
亲热嘛!我说。
丁玲笑了起来,头向陈明肩上一靠,开心得像个小女孩。
唉!陈明故作痛苦状,仿佛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女孩。
你那篇《三访汤原》写得实在好。我对陈明说。
我的《牛棚小品》就不好啦?丁玲翘起头,小女孩争糖果一样。
我哈哈大笑,翻译给Paul听,他也哈哈大笑。
我还没来得及说呀。我对丁玲说:常想到你在《牛棚小品》里的几句话:死是比较容易的,而生却很难。死是比较舒服的,而生却是多么痛苦啊。你们俩分离了多久?
六年半哟。丁玲说。
我告诉Paul,他摇摇头说:我大概活不下去。
我们都关在秦城。我知道她在那儿,她不知道我在那儿。陈明又笑着指点丁玲:我们后来分到两个农场。抓我的那天,也抓了她。我在火车站等车,前面有人上车。我进了车站,两个女兵伸出头来看了一眼,我心里就明白了,丁玲也在火车上。我听见她在另一间房里咳嗽,就知道是她。我也咳嗽,咳嗽。
她知道吗?
不知道!陈明指点着丁玲:这个人!她不知道!
Paul哈哈笑了一声说:丁玲,我以为你很聪明。
丁玲笑得前仰后合,拉着陈明的手,头靠在他胳膊上,指着陈明说:他比我灵,“反右”运动,别人就说,丁玲这个人还可以,就是陈明主意多。
幸亏他主意多。没有他,你可活不过来呀。我说。
你这么说,他更骄傲了。丁玲指着陈明。
陈明抿着嘴笑,很有把握的神情。
你们分别了六年之后,就去了山西,是吗?
她先去。他们放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了。陈明说
我都不认识他了。他在牢里剃光了头。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5)
分别六年!Paul叫了起来。怎么可能!
自古以来,中国夫妻久别多年,不是稀奇事。丁玲说。
你们再见面,是什么滋味呢?我问。
总不会像你和Paul那样,拥抱接吻吧。陈明笑着说。
我们不分别也拥抱接吻呀。这树林正是拥抱接吻的好地方。Paul笑着说。
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你们哭了吗?我问。
没有。
你们到底是怎么见面的?
陈明抿着嘴笑,然后一脸认真的神情:当然,六年多不见,见了面总是高兴的。
Paul说:我不懂。受了罪,挨了打,坐了牢,没有一句怨言,还笑得这么开心,好像谈的是别人的事。中国人,中国人,我永远也不了解。Paul看到躺在落叶上的一根树干:啊,橡树,好柴火。他拖起树根。
我们四人拖着橡树根,在林中走了一段,踩着落叶走回屋子。
晚饭后,Paul在临河的壁炉烧了一炉火,我泡了一壶西湖龙井。四人坐在火光跳跃的炉边聊天。
丁玲,你是哪一年逃到延安去的?Paul现在才有机会讲话。
1936年。
怎么逃去的?
我在南京,他们本来要杀我的呀!丁玲笑了起来,仿佛是说:多么荒谬!现在我却在爱荷华。
听着丁玲的笑声,我也恍恍惚惚的。1936年我在哪儿?汉口市立六小五年级的小女生。
后来呢?Paul问丁玲。
鲁迅、宋庆龄、罗曼罗兰、史沫特莱,还有其他国际人士抗议,他们才没有杀我。刚到南京的时候,好几个人看守我呀!我真是苦闷,我以为我会死。院子里有些小石头,石头缝之间长着青苔,我就想,有一天,我会葬在那儿。后来,他们看守松一些了。他们把我放在和姚蓬子一个地方。姚蓬子变了呀。我不管它。我就看准一点:我决不认错!我决不屈服!我一定要回到共产党里去!否则我宁可死!他们想办法来套我,张道藩,华苓,你知道张道藩吗?
知道。几年前在台湾死了。
张道藩要写剧本,来跟我说:丁玲呀,我们一道写剧本吧!我说:不写!丁玲头一摆,有一股狠劲。后来,他写了,把剧本拿来,又说:丁玲呀,你看看,帮我修改一下吧。我说:不干!丁玲头又一摆。我要是跟他扯在一起,他们就有凭据来造谣呀。后来,有一天,我上街,那时候,我可以上街了,碰到张天翼,我问他上海左联的情况,他说:上海不行了,周扬到日本去了,冯雪峰到苏区去了。我实在没办法,便想到北平去,我想,那里的人一定和党中央有联络。沈从文的妹妹在南京铁路局做事,我就跟她要了张眷属免费票。一上火车,就碰到一个高级国民党!他的爱人是我朋友,他认得我。我想:糟了,完了。我只好装着没事,和他谈谈笑笑,我说:你可别告诉人,我到北平去。他指指火车角上说:那个人就是晨报记者,他认得你。我求他叫那记者别写我,我说:两个星期以后写,就没关系了。他就去告诉那记者。记者果然没写!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高级国民党是为共产党做地下工作的。
我们四人大笑。
丁玲呀!Paul忍住笑。你的自传比小说还玄妙!
真是。丁玲仍然得意笑着:我到了北平,就去找一个老朋友,她丈夫是有名的大学教授。他对我说:丁玲,从今以后不要搞政治了,写你的小说吧。我没有告诉他,我要找党,我只告诉了我那位老朋友。通过她我找到曹靖华教授。他就写信给鲁迅。刚好冯雪峰到了上海,从鲁迅那里知道了我的情况,就找到张天翼。张天翼在南京,和我联络。我就去了解放区。
怎么去的呢?我问。
上海的党组织同意我去保安。我们一共五个人,先到西安,从西安坐汽车到洛川,第二天一大早就骑马走,骑马真不容易呀,马欺生,你越怕它,它就越欺负你。
在父亲马房里长大的Paul大笑:谁也不喜欢一个生人骑在背上呀!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6)
你怕不怕呀?我想起我在爱荷华田野上,骑上Paul一匹叫银月的马,吓得我呼天抢地,他却大笑,我再也没骑马了。
刚骑马,当然怕!丁玲说:后来胆子就大了,眼睛望得远远的,就好些了。骑了一天,到了东北军张学良将军的一个团部,下了马,一身骨头都要散了。我也不能告诉人我是丁玲,我只能说,我是到延安去找丈夫的。
陈明没和你在一起吗?Paul问。
不,不在一起。我代丁玲发言了:那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他们在延安时期才……我没说完,两个手掌合在一起。
Paul手一扬:中国历史太复杂了,我永远也搞不清。
丁玲继续说:睡了一晚。第二天,东北军就派人送我们到解放区去。我们得走好几个国民党管辖的村子,保安队全副武装。东北军派了一连人送我们。
那时候,周恩来在西安吗?Paul问。
没有,没有,还没有!不过,那个时候,共产党和东北军张学良──可以说是联合吧。
蒋介石不知道吗?Paul一脸迷惑的神情。
当然不可能全知道。丁玲得意地笑出声来:过去不敢讲,现在可以讲了,张学良也不怕了。
Paul说:张学良的东北军送丁玲去解放区,这说明了一点。他要打日本人,共产党也要打日本人。他们有共同目标。
对!丁玲说:张学良的部队都是东北人,东北老早就给日本人了。他的部队对国家民族的存亡最敏感了。那时候,共产党为了要争取张学良的部队,就经常去他部队做工作。张学良本人也全不知道。丁玲又小女孩调皮似的笑了:有一首歌,就是那个时候唱起来的,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丁玲唱了起来。
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跟着唱了起来。
一个延安共产党,一个流亡小女生,在爱荷华河上同声唱松花江上。前生,现世,混混沌沌,分不清了。
唱得他们都哭呀!丁玲说。
那真是非常动人的场面。Paul说。
陈明说:那时候,张学良部队驻扎的村子,墙上的标语就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东北军的弟兄们!打回老家去!
丁玲,你还骑在马上过河呢。我要听那以后的故事。Paul说。
我们夹在护送的军队之中走,前面,后面,全是张学良的人,我们和他们穿一样的军装,村子里人分不出来。
但是,你们是向着解放区走呀。他们不知道吗?
知道呀!但他们不敢阻拦张学良的部队呀。
那些士兵也可以说,我们是去打仗的呀。陈明说。
他们站在村头上,虎视眈眈啊!他们当然看得出我不是男人,但也不敢怎么样。我们走了三十几里路,我生平第一次走那么多路,走到一个山上,张学良的部队就在这山上停下了。我们就走下山,山下就是红军。下了山,走了半里路吧,七八个小伙子,年轻的红军,来接我们。哎呀,一看见他们……丁玲兴奋起来了,仿佛又看到他们了。
Paul又是一脸迷惑的神情:他们知道你要到了吗?
当然!我大叫,把他没办法:那全是计划好了的呀!一连人送丁玲!那时候,丁玲到保安去,是件大事呀!
共产党不是在延安吗?Paul愣愣望着丁玲。
不在。那时候在保安,离延安还有一天的路。
走路呢?还是坐汽车呢?
走路。那时候,延安还是国民党的。西安事变以后,我们要延安,才给我们的。
啊。
看到红军就好了。看到自己人啦。洗脚呀,吃小米饭呀,休息了两三天,又走,走了八天,才到。没有马,骑毛驴,到了保安。
以后呢?Paul问。
保安只有一栋房子。所有的房子,都给地主逃跑时烧掉了。
那时候,毛泽东也在保安吗?Paul问。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7)
嗯。他住在窑洞里,没有你们在延安看到的窑洞那么好。保安唯一的那栋房子就是外交部,我们几个人就住在那儿。
我还是想知道,丁玲,你们怎么进入延安的?1980年我们去过延安。而且,美国人对延安一向很好奇。
请等一等,Paul。我笑着说:你的想象力不要飞得太快了,保安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转向丁玲:到了保安,他们怎么欢迎你?
外交部长欢迎我吃了三天好饭!
中国人请吃饭,山珍海味,还说没菜。Paul中国通的口吻又来了:他们倒的剩菜,我们在美国还可以吃好几顿。
丁玲笑了:我说的好饭,就是一点点饭,一点点肉。三天以后就没有了,只有土豆、小米、酸菜。周恩来欢迎我到他家吃了一顿饭,也就是合作社的两个荤菜,几个馒头。还有个别人吃不到的东西,周恩来请我吃了。牛油!他们在陕北边上搞来的牛油!我吃了牛油!馒头夹牛油。后来,中宣部举行了个干部欢迎会,有二十几个人吧,在一个大窑洞里。周恩来那时候是个大胡子。他坐在门槛上。毛主席进来了,披了件棉大衣,大家就笑他:毛主席今天漂亮啦,刮了脸啦。毛主席说:我还没理发呢。
Paul说:丁玲,是不是在那个场合,毛泽东为你写了首诗?
不是,是后来写的。洞中开宴会,欢迎出牢人。就是写的那个场合。
他讲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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