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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作者:聂华苓

_7 聂华苓(现代)
什么事?Paul惊惶地问。
我没牛奶了。
Paul哈哈大笑,马上买牛奶送去给她。
她两三岁Paul就给她念故事。有一次,我偶尔将他对她念书的情景录了音。她大学毕业时,Paul已故。我将录音带送给她作毕业礼物。她听着录音哭了,说那是我给她的最好的礼物。Paul在殡仪馆盖棺前,Anthea要独自对他讲话,不要任何人站在旁边。不知道她对他讲了什么。
蓝蓝的第二次婚姻留给我一个朋友李欧梵。Paul去后,欧梵给我很大的支持,他陪我去向Paul告别,我们同声哭出。他帮我整理Paul成堆成堆的文件,编辑他的稿件出版。在我一生最痛苦的时候,他站在我身旁。
蓝蓝呢?整个人投身舞蹈──编舞、教舞,倾尽全力促进中美舞蹈交流。Paul一定会点头微笑。她提到“我爸爸”,有人问:哪一个?她说:Paul Engle。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还用得着问吗?
我的两个女儿,蓝蓝美国化,比我还美国。薇薇中国化,比我还中国。
我们是三个不同的个人了。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三生影像》 我家的彩虹(1)
朱晶嬉说:我一进你家,就要大叫。
我说:你一进我家,就有了色彩。
她是我家的彩虹。
1971年秋天,我和Paul在家有个鸡尾酒会,欢迎“国际写作计划”抵达爱荷华的各国作家。Paul说有位韩裔艺术家朱晶嬉(Chunghi
Choo),在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教金属艺术。我们也邀请了她。
她一抹黑亮的长发,见面深深鞠躬,简直就是一位娴淑的高丽女子。但她那一身彩幻如云的长衫,既东方,也西方,也很现代。那就是朱晶嬉,也就是她的艺术。
她那个人的色彩,她艺术的色彩,丰富我家的生活,有三十几年了。
她不是平静地有条有理地讲故事的那种人,对于人和事,她只有感性。她的身世,我也只是零零星星听她讲起而拼凑起来的。
她祖父非常富有,父亲那一代逐渐衰落,但仍然是殷实之家。小时上学有汽车接送,但她老远就下车步行到校,不愿同学看到她家境特殊。
父亲喜爱音乐,从小就沁润在音乐中。她幼年丧母,继母对她姐弟三人冷酷无情,父亲偏袒妻子。她在韩国梨花女子大学读东方艺术,并修中国书法。毕业后来到美国,身无分文,父亲寄她一大笔钱,她退还给他。凭她的艺术才华读完美国著名的格兰布露克艺术学院(Cranbrook Academy of Art),1968年来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教学至今。
认识她这么久了,她每有一位男友,就带到我们家,介绍给我和Paul。她有过不少男友,可能同时和几个人交往。她笑说:荷尔蒙太多了。每次和男友有问题,就到我们家来诉苦。甚至深夜,她可能打电话来说:我要马上来和你们谈谈。但她很少听取意见。故态复萌,反反复复。碰上男人,她就迷了窍。我和Paul认为不配她的男人,她也爱得死去活来,一个风姿灼灼的女子就这样浪费了青春。她的结论是:这是命。
她很迷信,相信前生和来世。见人就问:你是什么星座?她会讲出你的性格,你的未来,宛如一个星象家。
她说:华苓,你这水瓶座,有理想,喜欢人,也喜欢孤独,着重艺术形式,我这双子座和水瓶座很投合。
你和Paul那个天秤座呢?我问。
他是座大山,爱人,爱美,帮助人,重道义。我们也很投合。
我笑说:Paul,我不在了,你就娶朱晶嬉吧!
我们三人在一起,总是很快活的。毫无顾忌,毫无遮掩。
她跑到我们卧房,大叫:这么小的床,两个人怎么睡呀?
Paul笑说:我们不需要大床。
不行!不行!睡觉一定要舒服!走!我和你们一道去买张国王号的大床!
我们终于折衷,买了张王后号的中型床。
她仍不满足,买绸子,找裁缝,为我们做了绸床单,还帮我们铺在床上,好像往日福寿双全的人为新娘布置新房。绸子滑来溜去,我们不习惯,偷偷换回原来的布床单。二十几年了,她那白绸床单至今藏在我衣橱里。她也从来没过问。
她想造一栋自己的房子。我和Paul要给她一块地,在我家山坡上。但她在郊外另看中了一块地,向东的山坡,对着不断变色的满谷绿叶,可看日出,可看新月,可看行云。她说尤其重要的,那地风水好。她要我和Paul去看看。我们当然叫好。于是她自己设计。一栋小巧的房子,走进去突然开阔明亮起来。进门只见一片缕花纤云白纱屏帘,隐隐约约显出另一边乳白客厅,转身进去,长长一幅丝绸腊染云彩迎面扑来。云彩映着阳光灿烂的玻璃长窗。四面圆溜溜的乳白咖啡几上,几枝素兰婷婷,独立在那一丛红叶似的花钵中。橱柜三层斜叠的玻璃门,映出你三重幻影。
朱晶嬉搬进新房子,大宴宾客。Paul穿了一件宽大的白绸衬衫。我在杭州买的云纹白绸,在香港给他做了一件衬衫。他欢欢喜喜穿上,走起来随风似的飘荡荡。Paul从白纱屏外走进明亮的客厅,朱晶嬉在满屋的客人中突然大叫:Paul,你很性感!叫得他神采飞扬。
《三生影像》 我家的彩虹(2)
她在我家吃饭,像乡下农民弓起两腿坐着,吃到喜欢的菜,故意咋咋出声,一面说:只有在你们家,我才敢这么放肆。
她自己设计服装。质料、色彩、式样,结合成现代派的作品。这儿鼓出,那儿缩小,配戴着奇形怪状的大项圈,只有她才能那样打扮,才叫人惊艳。宴会上她永远是魅力耀眼的女人。你在校园或街上,有时突然听到有人对你大叫,乍看好像是街头的无业游民,原来是朱晶嬉。她蓬着一头乱发,穿着宽大的褪色旧毛衣,褪色的旧长裤,也许是旧货店的便宜货。
她说她上一代是中国人,见到她喜欢的中国男作家,就会说:我要嫁给他!痖弦、陈映真、白先勇、蒋勋、林怀民、郑愁予等等,一个又一个,她都要嫁!
她喜欢烹饪,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韩国菜、中国菜、日本菜……她全会做。但她总会变些花样,结果,就是朱晶嬉菜。每个菜有不同的点缀,不同的设计,花草全用上了。每个座位必有琉璃小瓶插着新摘的小花,即便临时叫我去吃饭,座位面前也有鲜丽的小花。她的烹饪就是艺术,每一道菜,展示不同的色彩和形式。
她对外在世界没有兴趣。她看电视,只是看烹饪电台。朋友在她家吃饭,谈论时事,她宁可在厨房摆弄菜盘上的装饰。然后,端着一大盘精心烹饪而又别出心裁装饰的菜出来,大叫一声:绿色的!没有盐!没有糖!
糖和盐都对健康有害,她一再警告我们。她的菜越来越“健康”,吃的人越来越安静。但是,我们都会对她摆上桌的每一道菜大叫:美极了!简直就是艺术品!
她对时事毫没兴趣,常要我告诉她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大致讲一下。她佩服得很,大声对我叫:你聪明绝顶!
她对美国政治茫然无知。但她本能地,而且热诚地,每次必投票支持民主党。问她为什么,她说:民主党的人看起来叫人喜欢。
她对我谈到死亡无数遍了:我一定短命。基因不好。妈妈三十几岁就死了。我一定会得糖尿病。我死的时候,不要任何人看到我。不要任何人知道,不要任何仪式。遗嘱里都说明了。我就悄悄死去。骨灰洒在大海里。
没人知道你死了,谁去大海洒你骨灰呢?我问。
她至今没给我回答。
她走起路来,可说健步如飞,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件一件金属雕塑,都是她双手琢磨出来的。一件一件惊人的作品,不声不响地展示出来。现在,她已六十七了,仍然说她要短命,仍然不断创造奇妙的艺术。
我家三代,不论任何星座,她都待如家人。称呼我们“我的家人”。我们每个人的喜忧,也是她的喜忧。外孙女Anthea的男朋友,一个又一个,她都要看看。外孙Christoph叫她干妈,一年年长大,一年年给他的礼物,从婴儿的小拨浪鼓,逐渐变化到知识性的礼物。他进大学那年,她送给他克林顿总统自传。后来,礼物没法升格了,干脆塞给他一个红包。
她和我一家人悲喜与共。1987年圣诞节前,蓝蓝和李欧梵结婚。他们在法院公证后,我们在家招待两家至亲好友。我特别请了一个厨子,在我家后园雪地搭起大锅大火炒菜,壁炉里的火光欢喜地跳跃,香槟酒一瓶一瓶啪啪喷出。身为外交官的德国女婿Klaus炫耀他的中文,讲到Paul时,问欧梵怎么说“Father-in-law”,大教授李欧梵醉醺醺地告诉他:丈母爷!一向沉静的华桐笑得前仰后合,将酒一仰而尽。郑愁予醉得要亲吻每个人。满屋喜气洋洋。三岁的Christoph在大人中钻来钻去,大声说:我要结婚!满场大笑。Paul说:你去敲钟,对客人宣布吃饭吧!那沉重的铜钟挂在壁炉台上,小家伙不知道如何敲打。Paul牵着他的小手拿起铜锤。小人敲钟说:吃饭吧!朱晶嬉不住地说:美极了!美极了!她淌了一脸眼泪。
Paul在机场突然倒下。她哭着为他办丧事。追悼会那天,她要我在头发上戴一朵白花。我说:他不在了,看不到了,不必戴花了。她将花插在我衣襟上,突然哭出声来。我已麻木无泪。墓地、墓碑,都是她和我母女三人一同奔走选定的。
Paul每年的生日,和他生前一样,她必做一个他喜欢吃的意大利蛋糕,手捧一束鲜花,和我一同到墓园去。我带着他喜欢的秋海棠,和一大杯威士忌。我们一同清洗墓碑,将花摆在墓前,我将威士忌一滴一滴洒在墓上,一面对Paul说话,就和他生前一样,告诉他家中每个人的情况。朱晶嬉接着对他说话,告诉他我很健康,生活很好,要他放心。最近出版的书,她坚持烧一本给他。《三生三世》那本厚书,我和她一页一页地烧,烧了好一阵子。
Paul和派克(Gregory Peck)在60年代同时应约翰逊总统之邀参加美国第一届国家艺术委员会。两人都是美国上一代的古典人物,相处六年,共同讨论如何促进美国文学和艺术,成了好友。派克应邀来爱荷华演讲。Paul已故去。他一下飞机就问我是否仍在爱荷华。我们匆匆见了一面,派克说Paul是他所认识的最诙谐的人。他夫妇俩临走前在小城闲逛,突然有人迎面向他大叫:Paul
Engle是我美国爸爸!原来是朱晶嬉。他们就在街上谈起Paul。派克说他很怀念Paul。
她喜欢音乐,奏鸣曲、室内乐、歌剧、协奏曲,她全喜欢。她说音乐引诱她创作,引诱她开拓创新。她的作品是纯美和内涵的结合。她早期的丝绸蜡染色彩富丽,艳光逼人。后期的作品是各种不同金属雕塑,多半是银白雕塑。寥寥的线条所表现的优美形式,隐含心灵的神悟,音乐的谐美,流水的荡漾,女性的孤傲透着性感。你痴痴看着,庆幸你有那份纯美的享受。
朱晶嬉从不谈她的艺术成就。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史密森(Smithsonian)博物馆、法国罗浮宫博物馆,以及丹麦、英国、德国的博物馆,都收藏她的作品。她主持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的金属艺术创作坊,三十多年来,用她创造的特有的金属艺术制作方式,教导出的许多出众的学生,在当代美国艺术界已露头角,得到重要的艺术奖。
朱晶嬉那个人,就是个情字。她对艺术,亲人,至友,都是死而后已地奉献她的情。
《三生影像》 又饮长江水(1)
又饮长江水,1978
爱荷华头天晚上大风大雨。
鹿园一棵百年橡树,发狂地呼啸,爱荷华河水兴奋地波动。红楼也震动了。那正是我离乡三十年后,次晨就要回乡的心情,更何况Paul和两个女儿同行。
我们坐火车从香港去罗湖,坐在第一节车厢里。我最先看到罗湖桥──桥的那一头就是乡土了。
我们顺着“往中国”的箭头向前走。走到桥上,我站住了,回头看看──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啊。
中国的旗帜在前面飘扬。
过了桥,排队等待检查护照。没有一个人说话。太阳照在头上。
你是跳舞的吗?第一句乡音是检查护照的人微笑着对蓝蓝说的。
对,我是跳舞的。
他又问我:这个美国人是你随行家属吗?
是的。我回答,转身翻译给Paul听。
他哈哈大笑。
走吧!我笑着对Paul说:我的随行家属!
我们就那样子跟着那个跳舞的走上了我的乡土。
旅客在深圳吃午饭,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招待的。Paul在香港本感不适,勉强上路。午饭时喝了瓶青岛啤酒,感觉好一些了,喝了第二瓶,更好一些了,喝了第三瓶,完全好了。他后来一直认为青岛啤酒是世界上顶好的啤酒,几年以后在爱荷华小店发现青岛啤酒,他乡遇故知,高兴得大叫。从此我们家永远有青岛啤酒。
火车从深圳向广州出发了。小雨。薄雾。青青的田野。河里有条小船,渔夫正在钓鱼。三两农夫骑在水牛上,人很小,牛也很小。景色依旧,青丝已斑。
我们四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手提包,站在月台上,四处张望,没见一个人。
突然听见一阵叫嚷:在那儿,在那儿!
大哥、大嫂、华蕙和她丈夫、儿子从月台另一头跑来了。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我们也叫起来了。
他们朝我们跑。我们朝他们跑。所有的人都在叫嚷,所有的手都朝天乱抓。不知先抓哪只手,不知和哪个人先说话。还得认人,还得埋怨,还得解释,还得抢提手提包。
哎呀,你们从哪儿钻出来的呀?我们特地从武汉来接你们。
在月台上等了好久。怎么没看见你们下火车?
你们从哪儿钻出来的呀?你们没看见火车到站吗?这么一大串火车!
我们跑到车尾去了!
我们坐在车头呀!
谁知道你们坐在车头!
《三生影像》 又饮长江水(2)
归国华侨……我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突然发觉那口吻有些特权味道。
父亲死后四十二年,家和国都翻天覆地变了样。他的两个水火不容的妻子也都去了。两房的儿女就在那样的平常心情中相见了。没有尴尬,没有怨恨。我们只是到后台换了服装,换了粉墨,脸上画了皱纹,头发扑了白粉。再出场时,角色变了,腔调温和了,步子沉重了,背有点儿弯了。我们唱的是一台不同的戏了。
昨天晚上我们开了一晚上的会,讨论如何欢迎你们。大嫂在去宾馆的车上对我说:我们决定,你们火车一到,你大哥和妹夫就上前去招呼安格尔,两个侄儿上前去扶你这个大姨妈。
我笑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还要人扶?
哎呀,表示隆重嘛!结果,月台上乱成一团,欢迎仪式全忘了。
只是我没见到二哥。我们都喜欢他,他个头魁梧,说话慢吞吞的,眼睛笑眯眯的,和他在一起,觉得安全自在,儿时尤其佩服他,因为他学的是兽医,懂得如何对付我所怕的动物。
我问起他。
大哥连连摆手:不要问。不要问任何人。到了武汉,也不要问。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回来了,就好。大哥望着我笑笑,笑得很慈祥,往日的霸气全消了。
我们一行人在广州东方宾馆安顿下来了,全聚集在一间房里。
Paul从他旅行袋中拿出了一瓶酒,在桌上摆好酒杯,举起酒杯,清了一下喉咙,非常郑重地宣布:这瓶法国白兰地,我从爱荷华一直提到中国,就是为了庆祝这一刻!他仰头一饮而尽。
两个女儿在他和家人之中来回翻译。
姐姐,你们回来,对我们是件大事呀!华蕙不大讲话,一直笑眯眯的,戴着我带给她的助听器,电线吊在胸前,满不在乎。我在学校接到你的信,高兴得发了疯,挥着你的信,跑上公共汽车,向一车的人大叫:我姐姐要回来了!我姐姐要回来了!
我接到你的信,直是说,好了,好了,要回来了,这下子可好了!大哥攥着拳头在手掌上敲了一下。
大嫂说:你大哥1974年接到你第一封信,几夜睡不着觉。知道汉仲过去了,他哭了。
明亮的火车。柔和的汽笛。我们三家九口,就那样子一同从广州回武汉。
广东的泥土黑,湖南的泥土红,湖北的泥土逐渐变成了黄色。黑土也好,红土也好,黄土也好──都是我的乡土,从心里感到亲。
我终于回到大江上的家乡了。
长江的水和三十年前一样地流,江汉关的钟和三十年前一样地矗立。现在,江上架起双层大铁桥,汽车在上层桥上奔驰,火车在下层桥上奔驰。我们一行车子在江汉饭店停下,原来就是往日德国租界的德明饭店。沉重的德式楼房依旧,门前老树一大蓬绿叶依旧。往日那洋人和中国富豪的饭店,我们只能在门外瞄一眼。现在,我提着旅行袋,恍恍惚惚走上那一溜又宽又长的楼梯,想起小时候,家住汉口日租界,大热天,我和弟弟汉仲去买雪糕。日租界,德租界,法租界,英租界,俄租界,流着汗走过五个租界,为的是吃一根汉口最好吃的雪糕。德明饭店在德国租界边上,我们走到那儿,一根雪糕早已舔光了。汽车一声不响地在饭店门前停下。穿白制服戴白手套的汽车夫跳下车,打开车门,哈着腰站在一边。高鼻子洋人走进那神秘的大楼里去了。
江汉饭店白衣短裙的女服务听见我说武汉话,眼睛一亮:你家会说武汉话?
我是武汉人。
武汉人?
嗯。从美国回来的武汉人,离开三十年了。
三十年?你家想吃么司,只管说。面窝、豆皮、武昌鱼。
喜头鱼!
她摇摇头。我们只有武昌鱼。
几帖速写
《三生影像》 又饮长江水(3)
东湖的水依然那样子蓝。天上的云依然那样子飘。
一个绿衣童子站在夹竹桃下。他转身看见我,突然笑了。火红的夹竹桃在他头上烧起来了,映红了他的脸。
他仍然羞怯怯望着我笑。
真个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一抹青山。一溜垂柳。灰蓝的天。灰蓝的水。无波,无云。水天之间,一条小船。披蓑衣的老翁拉着鱼网,一把一把从水里拉起来。
我在水边跪下,轻轻拍拍水。
一扇褪色的木门半开着。一个老人坐在门内竹凳子上。他身旁一丛翠绿的叶子,绿滴滴的,滴到老人肩上了。
长长的窄巷,灰色的楼房。地上闪着雨水。很静很静。
突然,吱──吱──吱──很细很细的叫声,一声声,很肯定,很清晰。我转身寻找。路旁一个破竹篓里,两只嫩黄小鸡吱──吱──又叫起来了。竹篓边上吊着一片青菜,绿得水滴滴的。
那两点嫩黄,那一小片水绿,叫我快活了好半天。
黄鹤楼呢?
黄鹤楼呢?我站在渡江的轮船上问,望着对岸两三缕烟子在烟囱缭绕。
黄鹤楼呢?大江茫茫,到哪儿去找?
大江依旧东流去。白云依旧空悠悠。江上的黄鹤楼不见了,我却回来了,和丈夫女儿一起回来了。我一定要到大江上去,我一定要去坐船,和聂家所有的人一起去坐船,一定要从当年父亲灵柩回乡飘着爷爷写的挽幅“魂兮归来”的江汉关上船。现在,两脚踏上船的那一刻,很严肃,很隆重,在我生命中画了个完完整整的圆圈。我向母亲默祷:姆妈,您可安息了。
船上挤满了人,日正当中。我在老人、孩子、年轻人之间挤来挤去。汗臭,体臭。感到切身的亲,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三十年来,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在大江上一起挣扎,一起拚命,一起活过来了。
他们大声说话叫嚷。
Paul问:他们在吵架吗?
我笑了:他们就是那样子讲话的。
Paul望着天边黑蒙蒙的烟雾说:我想象不出你是在这儿生长的。
下午,我对Paul和两个女儿,大哥、蕙妹两家人说:今天我可要走,走,走,走遍我生活过的地方。愿走的,跟我来!不愿走的,留下来!
Paul在爱荷华说过:我要踩着华苓的脚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两个女儿对家中旧事充满好奇。没有一个人留下来。浩浩荡荡,我们从江汉饭店出发,走上沿江大道。昔日的沿江大道横贯汉口的五个租界:英租界、俄租界、法租界、德租界、日租界。沿江的大厦,全是洋行和洋人的住宅。江边鹦哥绿的草坪上,摆着木椅子。江边和一溜黑色铁栏杆之间,有一条水门汀的人行道,洋人有的推着婴儿车,有的牵着杀气腾腾的大狼狗,在那儿散步。外国军舰飘着各自的国旗。租界以外的江上,三三两两的旧木船,都是在大江上讨生活的人。夏天水涨,每天傍晚,我跟着大人去江边看水涨水落,总要紧张一阵子。淹水的时候,遭殃的是租界以外低凹的贫民区。民国二十年大水,我们去了北平。我家三层楼房,两层淹在水中,出去得从顶层在窗口坐划子。民国二十年大水,小时候常常听见大人讲那句话,我想到的是从窗口坐上划子,划着桨去“走人家”。
我们一大伙人一走上沿江大道,我一下子怔住了。大道变成了窄道,大江也看不到了。眼前是一道厚实的堤防,是武汉人两手一铲土一铲土筑起来的,现在武汉没有水灾了。江边大楼出出进进的是蓝制服灰制服的工作人员。长长一串板车载着稻草包的货物,一人拖一辆板车走过来了,弯着腰,绳子搭在肩上,很坚定,很吃力,一步一步向前拖──那是一幅永恒不变的中国人雕像,当年我在大江上看到的纤夫,也是那样子拖着粗大的绳子,在峭壁悬崖上,一步一步向前拖。
《三生影像》 又饮长江水(4)
聂家两代人朝圣似的,走过一条一条街。走过我昔日一个一个租界里的家。俄租界的上海理发厅仍然在那三岔路口。理发厅对面白俄女人精致的小店,那个有彩虹小洋伞的小店不见了。再走过去,应该就是我记忆中最早那个家了──汽车从雕花铁门内长长一条车道上一直驶到楼前,两根粗大的石柱子顶着宽敞的阳台,从石柱子之间走上台阶,走进一抹宽大的楼梯,迎面大镜里的人对着你走来,你不得不转弯向上走去,突然看到爷爷巨大的身影。
我们的家呢?我们的家呢?我站在街头四处寻找儿时的家。
这就是我们的家!大哥指着我身后说。
原来我正站在我家大门口!我转过身,只见两根石柱子,再看一眼,仍然只有那两根石柱子。经过了半个世纪的大风大浪,我们都活过来了,现在我们一同站在三岔路口,站在两根石柱子之间,一同寻找儿时的家。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一切的旧恨宿怨都消失了。
我们走过英租界的兰陵街,走到一个弄堂口。同福里!我叫了起来。抗战爆发,我们母子寄住这儿,日本飞机来了,母亲把儿女一把拥在怀里,躲在桌子底下。
我站在同福里前面。一栋栋小红砖房陈旧得变样了。两个男孩子,手叉在腰间,狠狠盯着我们。
我转身说:走吧。他们好像要武斗的样子。
我们也一同寻找甫义里。父亲去后,母亲带着四个儿女,在那儿过着愁苦的日子。
我们又一同走过德租界的一码头、二码头、三码头、四码头、五码头、六码头,走到日租界我最后一个家,在两条街的岔口,有一抹灰色围墙,一层层楼,一扇扇窄窄的长窗子。墙内园子角一棵梧桐树,夏天知鸟吱──吱──
一声声,日子永远就那样子拖下去。改变那单调生活的是父亲的死亡,是家族的明争暗斗,是母亲的悲苦。
国际大团结!薇薇指着我家门口木牌上的字。
现在是派出所啦。大哥告诉我。
我向门内看了一眼。几个人坐在天井里的板凳上谈话。
这儿本来是三层楼房,一个大园子。我对Paul和两个女儿说:日本人占领武汉,美国飞机丢炸弹,正好丢在房子正中间,就炸出了这么一个天井。抗战胜利后,我们从四川回汉口,发现我们家炸成了平房,中间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四周的房间变得明亮了,每个房间都有阳光。我向墙内又瞧了一眼,笑着说:我小时候就想要这样一个敞开的大天井。
Paul大笑:中国人!中国人!这就是中国人!就是大灾大难,他也有逆来顺受的道理。
80年代,我回乡多次。1980年,我和Paul再度去大陆。湖北副省长在武汉翠柳村设宴招待我们,大哥夫妇也在座。我请他查一查二哥的下落。他满口答应。那一年,我们也去了开封大哥的家。那时他的孩子们才告诉我,大哥曾被打成右派,背上背着牌子:地主的孝子贤孙,做苦工,搬砖头,调石灰。1978年,我们重见时,他还没平反。1980年,在开封大哥家,我问起真君。
大嫂说:你大哥的妈死了以后……
哪一年?我问。
1962年。
我妈在台湾也是1962年过世的。
真巧!大哥说。
大嫂继续说:爷爷在抗战时期就死了,你知道。真君跟着你大哥的妈住,在武昌。解放以后,我们在外地工作,小燕、小斌都是真君扶养的。她把他们照顾得特好。大哥的妈死了,她来开封跟我们住。她叫我姐姐。我们真像姐妹一样。有一天,组织上叫我去谈话,说真君是我们的丫头,在新社会是不允许的。我解释说,我们没把她当丫头,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我们要养她,我们和姐妹一样亲。不行,在新社会,组织会安排她的生活。原来他们要把她嫁给一个模范老工人。我没办法,最后只好答应向真君做工作。我回家对她说:真君,你有个家了。她点点头说:嗯,有。我说:不是这个家,另外一个家。她还是点头:嗯,有。我说不清,只好做手势。我把她几件衣服包起来,放在她手里,牵起她的手,向外走。我说:到你自己的家。她哭了起来:不,我要姐姐。
(大嫂声音哽住了。)
我对她说:好,姐姐跟你一起走。她才跟我一道出门。我和她一起去郑州。哎,一个老头子,乱七八糟一间小屋子。我对她说:你在这里住,常常回来。这是你的家,那也是你的家。她大哭,要跟我回家。我只好狠心走了。她每个星期都来看我们。每次来,都带糖呀、糕呀给孩子们。大约一年多以后,老头死了。组织上对她说不清,拿她没办法。我请了一个星期假,去郑州陪她。她见到我,大哭,要跟我回来,回来住了一个月,还是不能留下来,还是得走。她回去以后,在医院当洗衣工。后来他们又把她嫁了,嫁到乡下去了。“文化大革命”时就失去联络了。我们也自身难保。
1986年,我和弟弟华桐沿江重访母亲带着几个小儿女,在抗战中艰苦生活过的地方。重庆、万县、三斗坪、宜昌、武汉。最后去开封。湖北应山县外办突然来了,提着一包皮蛋,特地赶来邀请我和华桐去应山。那算是我们老家了,但我母亲这一房人从没去过。父亲死后,在母亲的苦难中,那儿的亲友对我们敬鬼神而远之。我和华桐一时也无法改变早已决定的行程。我对大哥说:你去吧。他说:我算什么?他们要你们去呀。
我们从外办那儿终于知道了二哥的情况。1980年,湖北副省长把调查聂华棣下落的工作,交给应山县办理。刚好是来开封的这位外办去调查。二哥的命运,寥寥几句话就了结了。
50年代,二哥从武汉回应山养牛。忽然有几条牛死了。有人说牛是他毒死的。他就进了劳改营。他在那儿得了肺病。据说1960年左右被释放了,但应山没有他回去的记录,武汉也没有。最后外办找到一个当年和他一起劳改的人。那人说,他在劳改营里看见过二哥,骨瘦如柴,因为劳改,没敢说话。过了一阵子,他走过一堆黄土。土堆前面插了一个小牌子:聂华棣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1)
1978年,第一次回乡,Paul和两女儿薇薇蓝蓝同行。到了北京,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寻找艾青。70年代,我在美国读过可能找到的艾青的诗,也译过他的一些诗,知道他在1957年因为和“丁陈反党集团”的关系而被打成大右派,1959年下放到新疆。现在,他在哪儿?他在做什么?仍然写诗吗?我到北京之前,就有个预感:艾青在北京。他1938年写的诗有一行:“而我──这来自南方的旅客,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到了北京,我一有机会,就说要见艾青。没有回应。我们却巧遇另一诗人蔡其矫。1938年从印尼回中国,他才十九岁,立刻去了延安。1957年“反右”运动,蔡其矫的诗被批判成“脱离政治,放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热衷于追求资产阶级趣味和表现资产阶级美学理想,迷恋腐朽的形式主义”。他也沉默了。
我在70年代初偶然发现蔡其矫的诗,那正是中国文艺“三突出”时代,就因为蔡其矫的诗没有什么“突出”,我到处找来他的诗读了,并选了几首译成英文。他和艾青的诗都收集在我编译的英文“百花齐放文学”中,哥伦比亚大学出版。
我对蔡其矫说:我非常想见艾青。他在北京,是吗?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不见艾青,我是不离开北京的。
蔡其矫微笑着。
你可不可以告诉他?
他仍然微笑着。
第二天,蔡其矫告诉我们,他已安排第二天艾青和我们在景山见面。我们全家都很兴奋,将其他节目都取消了。但是,第二天,蔡其矫又告诉我们:艾青不能来了。
我以为见不到艾青了。
一天,电话响了!只听见“我是艾青。”
哦!你真是艾青吗?
我马上和他约好:6月16日下午4点以后,我们全家去看他。
我也约了蔡其矫去艾青家。
汽车在狭窄的胡同口停下。在日暮夕阳的小胡同里,我家四人兴高采烈地走向艾青的家。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胡同那一头。只见那人向我们这头盯着眼看。
那就是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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