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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作者:聂华苓

_6 聂华苓(现代)
那正是美国经济大萧条的年代。卞涅德仅靠写作维持他夫妇俩和三个孩子的生活。他说:我手边也没钱。你等我电话吧。
他放下写作,赶到纽约的耶鲁俱乐部,他是耶鲁校友。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入口过道上,来一个人,就用支票兑几块钱,凑足了来回的火车票钱。下午5点,Paul接到他电话,赶到他住处,拿到钱,赶到火车站,只有五分钟,火车就开行了。
他们怎么考你?你紧张吗?我问。
当然。我极力镇静。你的成绩并不特别重要。他们要的是全才的人。你的头脑,你对世事的看法,你的人生态度。好几个人问你各种问题。有个美国石油大亨问我:假若联邦政府将石油企业国有化,你认为怎么样?我说:那对石油企业,对我们国家,都会造成大难。他桌子一拍说:好!好一个小伙子!十二个候选人,每人四个钟头的口试。大家都很紧张,等着结果。最后,他们要我们站成一排,宣布录取结果了。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我没听见第四个名字。我问旁边那个人,他说:我也没听见,好像是Engle。
那正是1933年。在牛津三年之中,一半时间研究,一半时间游历欧洲。他结识了欧洲知识分子。那儿和黑土地的爱荷华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在德国住了两个夏季,目睹希特勒的纳粹兴起,和人们对纳粹迫害的恐惧。他写了《心火怒焚》(Break The Heart’s Anger),那是一本完全不同的诗集,他对美国从心灵的赞美转向批判的呼吁。──1934年12月9日,他应NBC电台之邀,在英国向美国广播:
我要向你讲话,美国,因为你是我血液、语言、生长的故乡。我特别要向我同年的男女讲话,因为我们是同一代的人,知道我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们是美国最幸运的一代,因为我们亲眼看到童年的美国,如何发展到极端挥霍无度大腹便便的生活,我们也看到那种生活的毁灭性。我们正在极薄的游移不定的历史边缘,它可弯向不可挽回的过去,也可转向坦荡的未来。
……
今天,我身在这细雨迷蒙的伦敦,美国第三次狂风暴雨又降临我们头上了。这一次最猛烈。第一次是本土对异土之争。第二次是本土南北之争。这一次是我们自身逐渐衰退,不知不觉陷入大乱。病毒深深侵入我们的血液,渗透我们的骨髓。
我们这一代人必须肩负责任。我们的艺术家正在创立新的精神生活,也就是新的美国艺术,其他的人必须建立一个新社会。
美国呀,你变成了世界的小丑。你有新鲜爵士乐,你有新鲜玩笑。但是,你不能就这样开开玩笑混过去了。你的头埋在沙里,如何能看清未来。抬起头来,朝向清明强烈的美国之光,你可以看清遥远的未来。
在这儿,在欧洲,我想到你,在维也纳,饥饿的面孔整天看着武装队伍迈步过去;在罗马,我站在古剧场前看着另一个恺撒举起另一面军旗;在慕尼黑,我看见一队民兵宣誓流血与光荣。在可爱的南笛若(South Tyrol),整整一星期,一列一列的火车载着身佩刺刀的士兵和大炮驶过去。
《三生影像》 从玉米田来的人(4)
美国呀,你能否从这现象中脱身而出呢?你是否要读读超越物质世界的梭罗(Henry Thoreau)呢?是否要读读列宁和基督呢?我坦率直谏,你要有举目世界的作风──生产利民的物品,人人有工作,国泰民安,世界大同。
美国呀,那就是你的新生活,我们这一代人要实现的生活。不论多么艰辛困苦,不论多少抗力,我们都要实现的生活。假若不成功,我们就会陷入已逝的深渊,一蹶不振,我们还会拖着全世界一同陷下去。
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文学,也将随你兴衰。我反抗,我挑衅,我请求,建立我们美国的新生活吧。它将展现在美国的新艺术中。美国的新诗将歌颂它,用印第安语言的宝藏,爵士音乐的韵律,俚语俗言的俏皮来歌颂它。
在这牛津古城,我们许多人展望那样的生活,内心听到那一首歌。那首歌今天正在美国谱出。把你的耳朵贴在地上听吧。美国呀,再一次建立起来,那首歌将高声响遍你的土地。
Paul就是怀着那样的理想,于1936年从牛津回到美国,那也就是他终生献身的使命。在21世纪的今天,他仍然要说同样的话吧。
Paul从牛津大学回到爱荷华时,已经结婚,岳父问他要干什么。
他说:写诗。
写诗?那也是工作?
1937年,他应聘在爱荷华大学教课。有一门创作课,六七个学生。Paul用他一贯的反讽语法形容他当时的学生:“平庸得特别耀眼。”
他告诉我:上了第一堂课,我就有一个确切的构想——我要把爱荷华的文学创作发展成美国的文学重镇。
他的构想实现了。
1943年,Paul接掌“爱荷华作家创作坊”以后,主动到处招揽有才华的年轻作家,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学生上门。那时美国只有爱荷华大学有作家工作坊,许多专心写诗、写小说的人要到爱荷华来。作家工作坊分别成为小说工作坊、诗歌工作坊。
Paul已经出版了几本诗集。他认识一些当时有声望的作家诗人,要他们不断推荐年轻的写作人才。因此,到爱荷华来的,几乎全是顶尖人才。他也延揽一些有名的诗人和小说家来教课,教课的时间比一般教授少得多,有充裕的写作时间,任期只有一两年。学生可以不断接触各种不同风格的作家。Paul又创设了几门新课:诗的形式、小说形式、现代欧洲文学、当代文学等。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参军打仗的人都可拿到奖学金。许多有文采的年轻人,经过战火的锻炼,死亡边缘的感悟,忍不住要写诗、写小说,都涌向“爱荷华作家创作坊”。
Paul笑说:猎狗闻得出肉骨头,我闻得出才华。
1945年,爱荷华大学新闻系一个女学生,美国南部人,到Paul办公室,细声对他说了几句话,浓重的南方土音,他没听懂。Paul说:对不起,我没听清楚。可不可以请你写下来?她写了三句话:我叫沃康纳(Flannery O’Connor),从乔治亚州来的。我是个作家。Paul说:你有什么作品给我看吗?她从一个破旧的袋子里拿出一篇小说递给Paul。他看了第一段,立刻对她说:你是个小说家。那时Paul教诗,也教小说。他常和沃康纳讨论她的小说。沃康纳在一篇小说里写到一幕男女相爱的场景。Paul对她说:这一节写得不真实。你知道……没等他说完,她立刻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接着她加了一句:不要在你办公室谈。Paul和她走到外面停车场,在他车里和沃康纳讨论如何描写那一个场景。她在“爱荷华作家创作坊”写的一些短篇小说,如天竺葵、火车,后来组合成第一个长篇《圣血》(Wise Blood),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宗教领悟。她献给了Paul Engle。
她修女模样,平整的衬衫,铁灰的裙子,永远孤零零靠墙坐在一边,在那一伙战后归来的大兵中,像个受惊的小女孩。每个人的作品在作家工作坊的讨论中,被解剖得体无完肤。沃康纳从不参加讨论。她的小说反应并不好,但她也不辩解。她的生活单调简朴,喜欢独自一人去爱荷华公园的动物园看浣熊和那两条癞皮熊。多年以后,在她写给当年唯一的一位女友信中,回忆爱荷华:
《三生影像》 从玉米田来的人(5)
我记得爱荷华那些租给学生的宿舍,看过那一间间冷漠的房间。布鲁明藤东街115号的房东太太,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常待在家里,就得开暖气,至少得开着吧。从没开得很高,我记得。暖气开的时候,你可以闻着暖气,哪儿闻得着,我就到那儿去暖和一下子。哪一天我要再回爱荷华看看,只是为了要看动物园的矮脚鸡和爱荷华狮子会捐赠的狗熊。我自己养了孔雀,很美的孔雀,花费不小。但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抽雪茄,没有任何花钱的坏习惯。希望有一天,这儿到处是孔雀……
在沃康纳的小说中,可看出爱荷华那一段生活的蛛丝马迹──房东太太、动物园、孔雀、出租的宿舍,但她的作品主要还是写败落的美国南部小镇的小人物。她小说人物怪诞,情节怪诞,就在那怪诞之中显现人的真实,而那真实必定是悲剧性的。沃康纳的许多篇小说,和乔伊思(James Joyce)的显现法很相似,小说的人物,通灵似的,突然领悟到事实的真相。她的作品已成为美国现代小说的经典,和福克纳齐名。她患白血症十几年,1964年逝世时年仅三十九岁。
有一位在意大利的美国年轻人史泉(Mark Strand),写信给Paul,要到爱荷华来写诗,并寄给他几首诗。Paul也是为他找到奖学金,让他安心写诗。现在他已成为美国桂冠诗人。他在作家工作坊时,另一位日后普立策奖得主杰思惕斯(Donald
Justice)也在爱荷华。Paul告诉我:那样的才华聚集一堂,真叫人招架不住。
作家工作坊的教室是战时临时搭的简陋营房,在爱荷华河边。吊儿郎当的作家老师和学生在那儿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学生上课,也悉听尊便,只要你拿得出好作品。课堂上讨论不具名的某学生作品时,辩论热烈,毫不留情。学生东倒西歪坐在教室里,甚至有的狗也进了教室,趴在地上听诗。
Paul对我讲到诗人卜赖(Robert Bly)的趣事,他后来得了美国国家书卷奖,成为美国艺术文化学院的院士。据说,他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时候,有一天他提着一个麻布口袋走进教室,坐在第一排。当天是讨论他的诗。被讨论的作品,从不注明作者名字。Paul批评其中一行诗,忽然听见麻布口袋里嘶嘶叫。他又批评另一行,麻布口袋里又嘶嘶叫。Paul要诗人改一下那首诗。他说话了:不用改了。昨天《纽约客》杂志通知我,那首诗被撤了。
原来麻布口袋里嘶嘶叫的是条蛇!
Paul和诗人佛斯特(Robert Frost)是忘年交。1936年,他刚出版了轰动一时的诗集《美国之歌》,从牛津回到爱荷华,收到佛斯特的电报:你来比较一下咱们俩的农场吧。Paul在他佛蒙特的农场上度过一个夏天。他们一同去过古巴,佛斯特第一次乘飞机,从空中看到地上的景物,叹为奇迹。他们也曾一同到迈阿密度假,每晚他们一同散步到深夜,因为佛斯特不敢入睡,同一个恶梦一再侵扰他。他们在石子小路上走啊走啊,Paul实在撑不住了,佛斯特独自走下去。Paul听到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接着听见他的小录音机反反复复的音乐,音乐停止了,就知道他睡着了。他到爱荷华朗诵诗。Paul和他散步到旅馆,他转而步行送Paul回家,Paul又送他回旅馆,他又送Paul回家。最后他们走到郊外,Paul只好留下他独自游荡了。佛斯特有很强烈的竞争性,只要你不影响他的名望,他非常仁厚。他的家庭是个悲剧,子女有的死亡,有的自杀。妻子死后,没有再娶,仍然怀念妻子,但也觉得虚度人生。他的诗掩饰了个人悲剧,多吟诵人与自然的关系,但不是浪漫派诗人所歌颂的仁爱的自然,而是美丽而又有威胁的自然,叫人叹赏却又充满危险。他四度获普立策奖。
《三生影像》 结婚戒指呢?(1)
我和Paul终于在1971年5月14日在爱荷华结婚。
下午4点半,Paul先去法院领取结婚证书:4点50分和我在法院会合。
薇薇、蓝蓝开车送我去法院,笑说:两个女儿送妈妈去出嫁。
到达法院,Paul浑身口袋摸了一番。结婚戒指呢?他一脸歉疚。
我说:丢了吗?没诚意呀!
蓝蓝开车回家去找。我们和朋友们在法院门口等待。郑愁予、余梅芳夫妇,沈均生、周康美夫妇,林怀民、陈安琪,还有捷克小说家鲁思逖克(Arnost
Lustig)夫妇和波兰诗人宓责斯基(Artur Miedzyrzecki)夫妇。
头天,我俩同去首饰店,Paul问我要什么样的戒指?我说:最便宜、最简单、最细的小圈圈。
蓝蓝终于找来戒指,Paul一把抢过来,打开紫红小丝绒盒,拿出一个开金的细圈圈,笑着向我亮了一下。那笑就是说:现在还不给你。我和Paul先到法官办公室。原来为我们证婚的法官竟是Paul离婚时为其前妻辩护的律师!人生比小说更小说。
Paul看看法官,看看我,亦惊亦喜,然后笑着和法官握手说:非──常──高──兴──再──见──到──你,先生。
Paul一个个字说得重重地。法官不动声色,照章行事,问我和Paul的出生地、职业、住址、父母名字等问题。然后带我们去正庭。两女儿和朋友们已在那儿坐下了。他们本在谈笑,法官和我们一走进去,就肃静下来了。Paul指着他们大叫:你们都在这儿!仿佛发现眼前竟是真实的──我俩一同走上人生一段新旅程。
我和Paul走到法官面前。
他对我俩说:请你们互相握着右手。
Paul突然神色凝重,定眼看着法官,紧紧握着我的手──握着我整个的人,握着我下半辈子。
法官念着婚姻誓言,问Paul是否愿娶我为妻,他回答愿意;他又问我是否愿要Paul为夫,我回答愿意。最后他说:我根据法律宣布你们两人为夫妻。
Paul为我戴上结婚戒指,吻了我。几分钟的结婚仪式就此结束。
我和Paul回到法官办公室取结婚证书。5点半,秘书已下班回家了,法官亲自在打字机上填写结婚证书,要我们在两份证书上签了名,给我们各人一份。
法官最后对我说:安──格──尔──太太,恭喜!
法官、Paul和我都笑了。
从法院走出来,朋友们向我们撒来大把大把的米,上来拥抱我俩。一团欢喜。
华苓,你和我一道坐车回家吗?Paul那口吻仿佛问我:我们结了婚吗?
我笑了:我不是天天和你一道坐车吗?
我们车后跟了一串朋友们的车子。他们一路上叭叭大按喇叭,回到我在梅高弯的家。开香槟、看礼物。Paul送我一条金链子,我们头天买结婚戒指时,看到那条链子,他知道我喜欢,头年他在除夕化装晚会上宣布他当天和Mary正式离婚,转身递给我一颗珍珠镶边的翡翠心。现在,我将金链闲闲绕在颈间,翡翠坠子正好贴在我心上。我送Paul两条宽宽的领带,一条是浅铜色亚麻绣大朵大朵白花,一条是金丝雀黄丝绒,他特别喜欢那条领带。
我又递给他一个银地撒红梅的小锦缎盒。
一把钥匙!Paul打开盒子大叫,然后念着卡片上的字:进入爱荷华梅高弯221号聂华苓家的合法钥匙。
Paul到前门去试钥匙,打不开门。
原来是车房侧门的钥匙。
Paul说:天呀,我还得走后门!
《三生影像》 结婚戒指呢?(2)
朋友们大笑叫绝。
我俩在伤亡惨重的战争中终于打了一场胜仗。
我们终于在爱荷华河边小山上一幢胭脂红楼里有了一个家。我爱柳树,Paul在屋前种了一棵柳树,柳条飘拂窗前,隐隐约约透着爱荷华河的水光。山顶一棵百年橡树,圆圆一大蓬叶子,Paul用粗麻绳和木板做了个秋千,吊在粗壮的橡树枝桠上。坐在秋千上荡上去,上有蓝天,下有流水。园子边上一大片树林,迤逦到后面的山谷紧底,山谷里小鹿、兔子、浣熊、松鼠就在我们园子游荡。每天早晚,风雪无阻,Paul到树林边上撒一溜儿鹿食,一面箜──箜──呼唤小鹿。我俩站在窗前,看着鹿一只一只昂首闲雅地从林中走出来,吃完鹿食,又回隐林中。有一只瘸腿的小鹿,Paul叫它小瘸子,等其他的鹿走后,才孤零零地从林中走出来。Paul就会说:啊,我的小瘸子来了。匆匆到后园从桶里掏一盆鹿食,撒到树林边上。我们每天开车去小杂货店取过期的面包。Paul每天傍晚在后园逗浣熊在他手掌心啄面包屑。
他在后园架了一个很大的钢丝弹簧床,常常带着小孙女Anthea在上面蹦蹦跳跳、翻筋斗。四个大风铃吊在红楼四角,一阵风撩来,叮叮当当,此起彼落。木楼绕了一溜胭脂红阳台,一大蓬枫叶罩在阳台上。秋天枫叶红了,小楼红得更亮了。
红楼古铜门牌上两个黑色宋体字:安寓,和Paul的姓ENGLE并列着。
每天早上我起床时,Paul已经撒了鹿食,做好了咖啡,坐在临河长窗前的沙发上看报,看到我走出卧房,连忙起身到厨房为我倒咖啡。我们面对鹿园,喝着浓郁的咖啡,看着三三两两的鹿在园子里游荡,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他的书房在楼上,我的书房在楼下,都对着爱荷华河──地球两端不同的两个世界,却在一条风情柔美的河上相聚。我们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干扰。我会突然叫Paul──,长长一声。他也会突然叫华苓──,也是长长一声。无论在哪儿,我们永远那么寻寻觅觅地叫着。
他写英文,我写中文。他知道我的母语就是我要抓住的根,他尊重我的这份坚持。他常常笑着对人说:我永远用一根手指头,在一架老古董打字机上敲打。华苓写作用电脑,用电脑写中文呀!她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一个一个复杂的小图画就跳出来了!神妙极了!
哪有那么神妙?Paul认为我神妙,我就很得意了。
我的书房对着爱荷华河,河边一溜柳树,那就是我的江南。Paul为我在书桌旁安了一面长镜,对着一大片落地窗,映出另一个江南。我和Paul在一起,在他家园里两个江南之间,非常满足。Paul知道我在他的家园里,满心感激。
我们俩都喜欢人。形形色色的人。从白宫到小杂货店,都有我们的朋友。石矿工人、农夫、诗人、小说家、演员、艺术家、音乐家、加油站工人、科学家、杂货店老板。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爱好──语言。我们共同欣赏好文好诗,也把语言当游戏,像打乒乓球一样,砰,砰,砰,一定要战胜对方。
我说:在别人面前,我的嘴不快,只有在你面前,我的嘴特快。
Paul很得意地说:我给了你智慧。
我的智慧全浪费在你身上了。我马上回一句。
我们也喜欢谈话。旧事,心事,人事,世事,国事,家事,公事,闲事,文墨事,无所不谈。和他谈话,是一种享受,和他斗嘴,也是一种享受。
我这辈子恍如三生三世──大陆,台湾,爱荷华,几乎全是在水上度过的。长江,嘉陵江,爱荷华河。Paul和我各自经历了人世沧桑,浮沉得失,在这鹿园的红楼中,对失去的有深情的回忆,对眼前无限好的夕阳有说不尽的留恋。
《三生影像》 我俩和女儿们(1)
我两个女儿薇薇和蓝蓝在台湾出生。成长期间,她们的爸爸在外十一年──韩战期间在日本盟军总部做翻译工作三年,他英文和日文都很好,1957年到美国进修。两个女儿都是我母亲抚养的。
母亲和两个女儿是我在台湾十五年生活的支柱。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由中国》,以及当时我所感受到的恐惧和对自由的渴望,对她们都有影响,虽然她们那时似乎懵然无知。
诗人商禽说:两个女儿各有聂华苓一半。两个人又各自发挥到极致。
两个女儿小时在台湾都学钢琴和舞蹈。来来往往都是文化界的朋友。那样的环境就隐隐约约为两个女儿打下了她们成长的基础。
我1964年从台湾来爱荷华。她们寄住妹妹月珍家。我为她们办理来美手续,颇费周折。正路不同意,签证也困难。房间放着两个女儿的照片,看着想念,不看更想念。她们终于在1965年成行,那是我到爱荷华后最高兴的一刻。
Paul和我一同去飞机场接她们。我看着她们走下飞机,眼泪不住地流。Paul在我耳边说:你们母女团聚,我很感动。蓝蓝捧着篮球下飞机,闷闷不乐,因为舍不得台湾和那儿的朋友。薇薇却欢欢喜喜来到美国。蓝蓝爱动,薇薇爱静。蓝蓝重情,薇薇重理性。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从她们踏上爱荷华的土地那一刻起,就在两种文化之间,两个民族传统之间挣扎、适应、成长。
Paul带她们去郊外种花,游泳,划船,带着她们到外地去玩,教她们爆玉米花,开车带她们去州府笛茉茵看全州农业展览。安迪威廉思(Andy Williams)出生爱荷华,那时他已红得发紫,一曲《月亮河》唱得年轻人疯狂。1965年的爱荷华农业展览会特请他来演唱。两个女儿在台湾就喜欢他的歌。现在,要看到听到安迪威廉思了,非常兴奋。那天,Paul开车带我们去笛茉茵,还带上一个破旧照相机,他要照下两个中国女孩在美国农业展览会上的快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照相,也是二十几年我看见他少有的一次。她们在车中唱歌,当然是中国歌,他也爱听,大叫好。蓝蓝常听他说:It’s
fun!(很好玩!)我们在爱荷华的田间行驶,唱歌,大笑,她说了一句:It’s
fun!他也大叫好。爱荷华是农业州,每年夏天的农业展览会是州里一件盛事,一连三四天,展示猪、牛、羊、马各种农场动物和农耕机器,五颜六色的帐篷下展示各种不同类型的农产品和手工艺品,也有各种各样的竞赛,如4H是年轻人所饲养的农场动物的竞赛。也有歌唱和舞蹈表演。人山人海,几乎都是农人。
我们母女三个城市人,对那种场合很陌生,但是两个女儿要听安迪威廉思唱歌。我们只好闲逛,等待安迪威廉思上台。一个高大的美国人,带着一个中国女人,两个中国小女孩,在猪马牛羊之间东张西望。大概当地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一伙人。
Paul突然大叫:多好看的羽毛帽子!他带着我们走过去,要我们母女三人各选一顶。我们一戴上,他就说:别动!我给你们照相!
我戴着雪白羽帽,薇薇戴着翠绿羽帽,蓝蓝戴着橘红羽帽。
一个农夫模样的人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指着我们对Paul说:你带她们来这儿表演吗?什么节目?
Paul大笑:中国表演!顶好的!
现在,四十年了,那顶雪白羽帽还珍藏在我衣橱里。每次看到,我就听到Paul得意的笑声。
他要我母女三人快乐。
他也关心她们的问题。蓝蓝第一天去上学,哭哭啼啼,就是他带着她去的。她读初中三年级。他要老师特别照顾那个中国小女孩。那时这儿没有很多外国人。他教两个女儿做爆玉米花。1965那年秋天,Paul去欧洲。临走前夕,蓝蓝深夜在厨房,我不知她在干什么。第二天早上她上学以后,我发现厨房桌上有一包她做的爆玉米花,照着Paul教她那样爆的玉米花,还留下一封英文短信,那时她学英文不久。她写着:
亲爱的Mr.
《三生影像》 我俩和女儿们(2)
Engle,我给你做爆玉米花。你回来了,我的英文会好一些──蓝蓝。
第二天她放学回家,知道Mr.
Engle已经走了,哭了起来。
Paul说他在飞机上看着她简单几句英文,手拿一小包爆玉米,一颗也没吃。
Paul在欧洲也想到我两个女儿,给她们寄好看的明信片。薇薇给他写信。他说她写得好。
美国国家艺术委员会在纽约开会,他黑夜在翻修的街上摔伤脚踝,飞回爱荷华,一瘸一瘸走下飞机,一手提着打字机,一手提着一个小鸟笼,一只红艳艳的小鸟憩在笼里,原来是个音乐盒。小鸟儿会在笼里播出音乐。两个女儿挂在她们卧房里,多年以后,挂在蓝蓝女儿Anthea卧房里。
蓝蓝很快就适应了美国的生活。在高中登台表演盛行一时的南太平洋轻歌剧。Paul看着她领着足球赛的啦啦队入场,感动得流泪,一面说:蓝蓝适应到今天,真不容易!
蓝蓝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找他谈。从不找我。
我和Paul结婚前,我对两个女儿谈起。她们说:Mr.Engle是个好爸爸。姊妹俩开车送我去法院公证结婚。
她们笑说:我们送妈妈去出嫁。
薇薇说:我们叫他老爹吧。
我告诉Paul他是两个女儿的老爹了。
老爹是什么意思?他问。
Old Pa。
他仍然不懂那是对父亲亲热的称呼。
她们叫我老娘呀。我说。
他又问:那是什么意思?
Old Ma。
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要加个老字。既然我接受了,他也就接受了。
蓝蓝从小就喜欢舞蹈,从没放弃。Paul鼓励她,她表演,他必在场。多年以后,蓝蓝全心全力献身舞蹈,他为她写了一组舞蹈的诗:舞的意象。
首页写着:
献给蓝蓝──
我们的女儿,她就是舞蹈
当你舞过流动的空气,我们就知道
整个地球在你旋转的脚下旋转。
蓝蓝将他一组诗《我到处行走》之中一首《门》编成舞蹈,她独舞演出人的无奈,迷惘。
我到处行走
握着一扇门。
四面八方都可打开。
无论何时我进去,
轻轻用钥匙开门,
钥匙像撒谎人的舌头,
一扭就无声打开了。
没有那钥匙我就必须扔掉那扇门。
有时我听见门内嚎叫,
从没发现那儿有狗。
有时我听见哭泣,
从没发现那儿有女人。
有时我听见雨声,
那儿并没有一点儿潮湿。
有时我闻着火焰味,
从没烟子,也没什么燃烧着。
有时我敲敲门,
钥匙轻抚门锁。
我从没感到自己在那儿。
有时那门挺不住了,
要溜走,
载不了它铰链的记忆。
我听见一个微小的声音,又一次
我将耐心的钥匙插进锁里。
门颤抖着打开了:
一个男孩的影子待在光秃的地上。
我正要关上门,
那黑影的手向我伸来。
《三生影像》 我俩和女儿们(3)
我砰的一下关了门。
蓝蓝演出的《门》,最后一大扇闭着的门砰的一下落下了,关闭了整个舞台。
薇薇来美国时,英文已有根底,对美国有新鲜感,读中学就开始在餐馆打工,打工到深夜,Paul有时开车接她回家。她将红色围裙小兜里的小钱币哗啦一下倒在桌上。至今我还珍惜地保存着那红色小围裙。她在爱荷华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到她在威斯康星大学拿到东方研究系的博士,都是她自力完成的。
1983年秋,Paul耳痛剧烈,又经一个医生误诊,最严重的时候,痛得大叫。最后,爱荷华大学耳科名医麦克布(Brian
McCabe)诊断为后脑炎,担心病毒感染,要他第二天立刻住院开刀。
那晚,蓝蓝和9岁的Anthea来看他。
Paul一阵阵剧痛,抱着我哭,一面说:华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他两眼炯炯,闪着泪水。你要知道我多爱你,爱薇薇,蓝蓝,Anthea。你们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华苓,假若我出了什么事,你应该过一个很好的生活……
不可能!不可能!没有你,我不可能有很好的生活。我淌着泪说。
脑子动过手术以后,我也许变成白痴。就别管我了。Anthea,过来!他拉着她的手说:我要你、你妈妈,一切都很好很好。我非常爱你。
Anthea说:我爱你。她也哭了。
他两手捧着我的脸抚摸,温柔地望着我,仿佛是望最后一眼。
蓝蓝回家后,就给薇薇打电话。她立刻回来了。那时她在威斯康星大学读博士学位。
第二天,我三代人,还有陈映真和侄儿谈刚毅,一同送Paul去医院。
1991年,Paul突然撒手而去,没能留下一句话。早在1983年,他就留下了。
薇薇独立,有主见,条理分明,可信可靠,决不泛泛交友,但你若成了她的朋友,她就忠心耿耿。她幽默透着点儿刺。爽直得叫人哭笑不得。王弦远道带给她一件精心挑选的礼物,她退还给他说:王叔叔,这个我用不着。
1967年,“国际写作计划”开始的第一年,有位德国作家来爱荷华。我和Paul去机场接他,发现还有一个年轻德国人Klaus,而且,没有住处。Paul就安顿他和那位德国作家住在一个公寓里。我们每次请外国作家,也邀请他。过了一阵子,发现他约会薇薇了,那时她还是个读高中的女孩子。我可紧张了。他约她出去跳舞,我规定薇薇必须在午夜前回家。Klaus感冒,薇薇送蛋炒饭给他。我说:将饭放在门口,别进他的房。
Klaus得到一个基金会的奖学金,来爱荷华大学法律系一年。法律系在他住处的河对面。冰天雪地,他每天来回都得在寒风中走过冰冻河上的桥。Paul问他有没有帽子,他说没有。Paul将自己的毛线帽给他说:别冻着了。学年结束了,他将回德国,去办公室向Paul告别,没看见Paul,帽子放还在Paul的书桌上,留下短笺,谢谢那毛线帽给他的温暖。
从那以后,他有时在暑假来爱荷华,或是薇薇用她工作赚的钱去图宾根(Tubingen)。Klaus在图宾根大学拿到法律博士以后,1974年夏天,他们在爱荷华结婚,婚礼就在莫扎特的笛声中,在鹿园举行。婚礼结束后,至亲好友都进屋了。Klaus敲了一下酒柜上的小钟,他要讲几句话。
首先他称呼Paul一声岳父:我要感谢我的岳父。初到爱荷华那年,天寒地冻,他给我温暖的帽子。我永远忘不了那份恩情……
他考进德国外交部,从此加深了他的中国情,在北京的德国大使馆工作两任,一共八年。他和薇薇认识了很多中国作家。丁玲曾笑着对我说:华苓呀,你把你的女儿、女婿给我吧!1986年,Klaus在北京第一任结束回德,正值丁玲在医院病危,他们临走前去看她,她已不省人事了。
薇薇因为Klaus流动性的外交工作,也就不能在任何地方的学校长久教下去,也不能常回家,现在多伦多大学教中国语言和中国当代文学,也正是Klaus在多伦多任德国总领事。她喜欢去北京,在北京有很多朋友,她说中国话还带点儿京腔。她说:在中国他们认为我是美国人,在美国他们认为我是中国人,现在我知道,我是在美国的中国人。她70年代研究张恨水,那时张恨水在中国还没平反。后来研究汪曾祺。
他们的儿子Christoph在爱荷华出生。无论他们在哪儿,每年都会回来住一阵子。Paul喜欢逗他玩。他两三岁,晚上睡觉时候到了,他还在小床上蹦蹦跳跳,Paul说:你怎么还不睡觉?他说:我太快活了,不睡觉。Paul大笑,认为那是至理名言。他教他游泳。1990年,小家伙要回来了,Paul半夜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说:我到游泳池去放水!小家伙明天来。我说:算了吧,黑夜看不清,你可不能摔跤。他说:为了那小家伙,无论什么事,我都要为他做!那是Paul最后一次教他游泳。1991年,Paul就走了。多少年了,Christoph每次回来一进屋,就直奔楼上,看看四周,老样子,好像就放心了──爱荷华河仍然静静地流,后园的鹿仍然昂首闲闲从林中走出来,墙壁上世界不同地区的面具仍然寂静地望着他,黑色壁炉上镶嵌采石的白玉盘仍然是这个家稳定的重心。
蓝蓝的第一次婚姻留下美丽的Anthea。
有一天,小Anthea打电话来对Paul说:急救!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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