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轻松的语气说完之后,薰子马上接道:「那就一言为定喽!」两人就简单道别了。
——刚刚的意思是什么?是说真的说假的?薰子惊慌失措起来。
然后她着急想道:「糟了!我没有可以穿去吃圣诞节大餐的衣服啊。」
虽然着急,但同时也很兴奋。薰子心想,说不定到时候他会向我告白,而脸红起来。
但是薰到了圣诞节也还没回来。薰子将她在洋装店买的,放在纸袋中的高级洋装和鞋子、皮包原封不动的放在房间里,自己一个人一边写作,一边等着薰的联络。等了好几天。
十年前的圣诞夜下着雪。薰子看着窗外飘雪,偶尔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薰来了,就这样等待到天亮。
二十四日、二十五日,都在屋子里等待,到二十六日死了心。那天晚上她到常去的小居酒屋一个人喝闷酒,酒保和其他店里相熟的熟面孔大叔大伯都安慰她,替她打气,要她「振作起来!」。
「从此无消无息,我曾经想要忘掉的啊。」
薰子轻轻拍打摄影集的书背。
「——啊,对了。把当时的事写下来,不就可以写成一篇圣诞节随笔吗?」
她笑了。十二月天的夜晚,屋子里的空气,和那个晚上一样冰冷。
她在盾上披上开襟毛衣,这件毛衣是大学以来每到冬天就拿来穿的衣服,芥末黄,带点羊毛味儿,膨膨的开襟毛衣,现在已经到处起毛了。这也是那次感冒的早上薰子披在身上的那一件。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毛衣完全旧了,自己岁数也增加了。
虽知道这是一个适合写随笔的很不错的插曲,可是对于十年前发生的这个圣诞节往事,自己还是无法释怀去写它。
「啊!不过,当年真的让人怀念。好想再吃到他做的菜啊。」
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和薰子同年的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帅气的男人了。说不定他现在正在他一时兴起而前往的地球的某个地方为某个人烧菜做饭呢。
当年,薰子夸赞他做的菜,说:「真希望你成为我的个人专属厨师。」他马上满脸堆笑点头说:「好啊。」
「真的?那就说定了!」
然后他们互相勾勾小指头做了约定。那孩子气却愉快的一幕,他是否都忘记了呢?
薰子噗哧笑了出来。她想:哎,不管他现在在何方,不管他是和谁一起生活,只要他健康幸福就好了。
「——只是他的料理还真教人怀念!」
肚子又叫了——薰子这时才感到肚子饿了,一觉得饿,倦意就一涌而来,头也晕了。
「……午饭是几点的时候吃呢?」
拿出囤积的奶油饼干来啃,确实是在深夜三点吧?也就是说,我究竟多少小时没吃了?,
就在那时,厨房传出了声响——匡当,匡匡匡,匡啷!
好像是锅子滚动的声音。
薰子吓了一跳,皱起眉头,「又来了!」
她耸起肩膀,趿着拖鞋往厨房走。
「每天晚上都吵死人了!」
哗啦一声打开厨房的门,拉亮了天花板上的灯。
寂静无声的厨房里面,没有人在。没有任何人的迹象——应该是吧。
说「应该」,是因为薰子感觉之迟钝令人吃惊,不管是「直觉」,还是「神灵感应」之类的第六感,都几近于零。
当然,所谓幽灵、鬼火、妖怪这类东西,她从没有见过、碰到过。换句话说,她也不曾害怕过这方面的东西。因为看不见、感觉不到,所以也就不知道何谓恐惧了。
也因此,倘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的话,薰子的体质是可以在皓月当空的夜下公墓畅饮美酒的。
因为和灵异实在太无缘了,所以她很想至少能有一次和灵异存在的接触经验,所以在大一那年下学期秋天参加的社团,才会选名为「灵感社」的社团。这个社团的活动内容就是诸如去传说中的鬼屋探险,研读以前的灵异研究书刊以期丰富相关知识,是一个古怪的社团。
在社团里,薰子遇见了薰和莉子,而度过了有点奇特而愉快的大学生活。而社团里除了他们之外,尽是些幽灵社员。听说该社团创社元老的学长姐们和其他新社员,在新学年开学后不久的春季期间还有到社团办公室来,之后就踪迹渐稀,终至销声匿迹了。较晚加入社团的薰子从莉子那里听来了这些事。其后,连新生也几乎没有人新加入,难得有人加入,也一样成了幽灵社员。以至于在薰子他们毕业后,听说灵感社就关门大吉了。爱好灵异、研究灵异这些有的没的,在当时就已经被批评为是蹊跷可疑的社团,别人也都用那种眼光在看这个社团,所以薰子认为这个社团应该不可能复活了吧。对于那种社团的存在,那所学校是有点太正经八百。
莉子在校的时候常说:「果然是『灵感社』,参加的都是幽灵社员。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在作祟?」
薰子在大学时代还是一次也没能体验到灵异现象。当喜欢包括灵异超自然在内的幻想和浪漫、喜欢节庆祭典的薰,或是号称通灵者的莉子在鬼屋里面开心兴奋的说:「哇!那边是不是看得见一张脸?」或是:「你们看,吊在顶棚上向我们招手呢!」薰子朝两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却丝毫、完全、一点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即使薰子很想见识一下不可思议的东西。
假如世上有幽灵、妖怪,她很想见一见他们。
因为,薰子的祖母在她上大学前因病过世了。住在九州长崎市区的祖母,代替不在家的爸妈(薰子了解、也尊敬一直待在国外进行土壤改良实验研究的他们),疼爱、抚养薰子,薰子很想念她。
在祖母死后薰子想,如果能和祖母的灵魂相见该有多好。她觉得假如灵魂存在的话,不就可以相见了吗?
可是,祖母并没有来看她。
在长崎,有盛大的盂兰盆会仪式。那个仪式是人们用以花为饰的船载着在死后头一次盂兰盆节回到人世居里的死者,路上行舟,绕境市街之后送他们回去大海彼岸的死者之乡的仪式。
各处燃放爆竹以肃清船将行经的街道,各地方的市街弥漫烟硝味及爆炸声,火光乱舞。这就是所谓的「放水灯」仪式。
在第一次盂兰盆会的那个夏天,薰子回长崎和亲戚们一起放祖母的水灯。
水灯上放了一张大张的祖母遗照,薰子穿着浴衣跟在水灯后头走,一路都在心中向微笑着的砠母照片说话:而祖母只是笑着,一句话、一眼都没回,不发一语地回西方浮土去了。
那天晚上,薰子望着黑沉沉的海面想,如果存在不可思议的事就好了。她望着辉映着星星的光芒、烟火的火光、街上的灯火而闪烁的暗夜色海水思索。
假使故事传奇中的幽灵、亡魂、妖怪都存在于这个世上,也存在有诸神,这些都是此世的真实的话,那么,在这暗沉沉波浪的彼方,就有祖母往生的西方净土,祖母的灵魂没有消失,就能够再和她相见的啊。
祖母会用她布满皱纹的温暖的手摸摸薰子的头、拍拍薰子的背,对着薰子微笑。不,不对。这次是薰子要摸摸祖母的白头,抱抱她已经细小弯曲的背,向她微笑说「谢谢」。
薰子想向祖母说这句应当要说却已经来不及说了的话。
因此,薰子在暑假结束回风早的大学后,在秋季时参加了她之前就已在注意的「灵感社」。
而结果则是;在整个大学期间,薰子没能看到半个妖怪,但在那里遇见了薰和莉子,而度过了幸福快乐的时光。
莉子读的是日本文学系,其专业虽也是中世,却是日本的中世文学。薰子和她既不同系,也没有修相同的课,要不是参加「灵感社」,绝不可能相遇。说起来,莉子才是「灵感社」的主人呢。
因为这所大学颇有历史,所以社团使用的建筑颇具雅趣,换个说法则是带点诡异气氛,又带有古意。当薰子去拜访其中一间房间,即「灵感社」的活动室时,接待她的就是莉子。
「哎呀呀,欢迎莅临灵感社。」
莉子露出她独特的波斯猫笑脸笑着,然后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朝薰子的肩膀那边笑——她在那边看到了什么?薰子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虽然很想问她,然而就连问这一事都觉得很恐怖而没敢问。
莉子自称是通灵者,的确,莉子的眼睛真的好像能看到什么,她也能说中很多事情。
在薰子看来,莉子就好像活在魔法或故事的世界中。
在她和薰子以及薰之间的友谊已变得相当不错的某一天,莉子和他们说了她以前的事。说她小时候就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许多东西,所以朋友很少,即使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系也不好。
「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却看得到,很恐怖吧?」
莉子满不在乎的说。
「拼命装成自己看不见妖怪,和家人的关系才改善,也才有了朋友。但我一直觉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我决定在上大学之后要完全活得像自己。这之后才是我真正的人生,真正的时间。现在我就过着自己的时间。你们是真正的我最初的朋友,最早的友人。因此,我爱你们。」
莉子说完,抱住两人的肩膀,轻声继续说道:
「……所以我决定不去看你们的未来,我不愿意看见离别之日这些令人伤心难过的事。活着,就一定有离别的一天。我不想太快道别,所以我不去看。」
「没事的,」薰语调开朗地回答,「莉子,你放心。我和薰子会活很久的。我发誓我们会很长寿,所以,只要你和我们在一起,就永远不会寂寞的,莉子。」
薰说完还对薰子说:「薰子,对吧?」
薰子点了点头说:「我会努力长寿的,所以你要永远和我们做朋友喔,永远一起玩哦!」
莉子点了头微笑。抱紧了两人的肩膀,当时莉子眼里流出的泪水,薰子永远忘不了。
至于薰呢,要不是两人都参加了那个社团,那关系也不会那么好吧?
古趣盎然的社团房间让人感到心情舒畅,所以薰子一有空就跑去那里。这一点,薰和莉子也一样,三个人在学校有课的日子几乎天天窝在社团室的房间里吃午餐或做其他事。有时候甚至早、晚餐也在那里吃.三个人都是单身住外,所以慢慢变成就像一家人一样,自然而然就常在一起了。
(炒面面包真好吃!)
薰子喜欢美食,所以过去的记忆,有很多是和食物的味道联结起来,记在脑海中,回忆大学的味道就是那种面包。
学校餐厅内的小店卖的炒面面包,是港口边的新月面包坊做好送来卖的特制面包,用当天早晨刚出炉的松软香甜的汉堡包,夹上同样是店家独门的自制炒面和酱汁,使用的肉是高级牛猪绞肉,其味能让齿颊留香。
「薰子,你在吃好吃的东西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一种无限幸福的表情耶。」
有一次薰子中午在社团室享用炒面面包,莉子一边倒出水壶里的热茶给她,一边感慨万千的这么说。
(因为确实很好吃啊。)
那段时期,薰子觉得美食榜首就是学校餐厅的那种炒面面包。
(但那种面包还真不容易买到呢。)
文学院所在的大学主楼,和位于校园一隅的学校餐厅有一段距离,所以薰子常常赶不上面包争夺战。她原本就不善于竞争,又不够俐落。更何况炒面面包供应数量有限,还是人气商品。
不过,脚程迅捷,动作俐落的薰则在两栋建筑物的树林间穿梭驰骋,经常都能轻易斩获炒面面包凯旋而归。薰子经常都流口水羡慕的望着他。有一天,薰笑着说「给你」,把面包送给了她。
薰把手肘支在桌子上,温柔的看着她吃的样子,看了一阵子之后突然笑了起来:「打从一开始看到你,就一直觉得你很像我想念的一个人。现在终于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安妮也很爱吃面包,吃得很幸福的样子也很像你。」
薰子边吃边问:「你的好朋友是外国小孩?」
「咦?啊,哦不,说出来你会不高兴的。哇,实在不该说出来的……」薰有点儿窘。
「为什么我会不高兴?」
那个嘛——薰欲言又止,闪躲视线。薰子和莉子都很想知道那朋友安妮的事,他终究拗不过她们,只好说了。
「和你们讲也无妨,不过你真的不会生气?」
「我保证不会生气。你讲啊!」
薰叹着气说:「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住在风早的家附近的人家院子里的一只大型犬,和薰子的那……有点像……」
「狗?安妮是一只狗?」
「不是那样啦——虽然是狗,不过是一只黄金猎犬,有长长的金色的毛,是很漂亮的狗耶。虽然可能是因为老了,有点瘦。它很喜欢我,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它老远的就会开始叫。把它的前脚搭在院子的栏杆上,摇着尾巴等我呢。我把营养午餐的面包带回来给它,它就会很高兴的这样大口大口的吃。哎,你看,生气了吧?」
话虽如此,毕竟被比成像一只年老的大型犬,一点也不好笑。
莉子很受不了的说:「当然会生气了,再怎么说,像以前的好朋友,也不该是一只狗吧?狗耶!」
「是是,对不起。不过,我不是要辩解,不过真的,它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在三年级时,比谁都重要的好朋友。」
「我并没有生气哦。」薰子摇摇头,「虽然有点过分,但看在面包的分上,就饶你死罪吧!那只……安妮,你喜欢它吗?」
薰笑了,脸笑得像太阳般灿烂。「是的,我很喜欢它。安妮的眼神很温柔,它经常张开它那漂亮的眼睛看着四周,看起来很幸福。我很喜欢安妮的眼睛。那一户人家,白天好像都没有人在家。安妮像是被遗忘了似的,一直都被绑在院子里,漂亮的金毛也脏兮兮的。不过安妮经常笑嘻嘻的,很愉快。经常……」
薰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但他还是笑着说。「在那之后不久,因为我爸生病死了,我家有一段时间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从此就没有再见到安妮了。到现在我还是忘不了它。我在想,安妮是不是一直在等候着我呢?在我突然不再出现以后也在等。」
薰说后来他再回去探望时,连那个房子也都没有了。
「到现在我都还会想起,安妮怎么了呢?会不会因为老了,没多久就死了呢?那它会不会到最后都在等着我再拿面包去给它呢?……我再也没有出现,它会不会还是在那院子里一直等待、等待,孤伶伶、寂寞地死去了?我怎么不能再去看它了呢?它应该很寂寞吧!」薰说着说着声音都嘶哑了,吸了一下鼻子。
薰子握紧了吃到一半的炒面面包,对他说:「它一定一直等着你。不过,我觉得它不会寂寞,而是很幸福,每天都很期待还可以再见到你,想着你今天可能会来。换作是我,我也会是幸福的,一直等待好朋友来的每一天,相信他还会再来,相信还能再相见,一直相信而等待的每一天,一定是幸福的。」
薰一时将脸埋在交叉在桌上的双手里,立刻又露出笑容,向薰子说了声:「谢谢!」
他眨着长了长睫毛的眼睛,眨着有如凯尔特人骑士的眼眸说:「我明天也会向您献上炒面面包,请您像古代的圣洁少女一般,让我立誓吧。美丽的安妮……哦不,薰子姑娘。」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从那件事开始意识到薰的吧。在那之前,或许薰子看与自己生活步调不同、所处世界广狭不同的薰,只是个近在身边而距离遥远的人。
薰经常处于众人环绕之中。他交游广阔,行过之处,和其他学院的人也互相交谈。他的笑容展现了他喜欢和人在一起,他主动和人搭话,与他人之间似乎没有隔阂。
他常常笑颜爽朗的说:「我很喜欢人。因为大家都很有趣。」
他是个行动派。打个比方说:初夏学校中庭的小山丘上开了今年第一朵三叶草的花,当薰子还在远处才因刚发现那朵白色小花而惊喜时,薰已经站在花朵旁边,向薰子招手说:「花开了呢!」薰就是像这样的人。
当薰子想着他好忙碌、令人眼花撩乱,而等到发觉时,她的目光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追逐着他的身影了。
她也曾看见经常笑容满面的薰在傍晚时分站在长有三叶草的小山丘上,神情异常落寞地望着远处发光的大海。那目光凝视所及之处好像不是海,而是遥远的「某个地方」。
(到底他在看什么?在看哪里?)
他的眼神如是悲戚、难过,如同被遗弃的小狗,垂头丧气。
薰子那时候觉得他好像是在凝望遥远的海之彼岸,久远前的一个思念的地方。
(不老之乡——海神的魔法之国——)
好似想起了再也回不去的世界、已经失去的岁月而悲伤。
(分别以后的时光,和思念的人们。)
(渡过大海的彼岸就能寻找得到吗?)
薰很早就失去双亲,薰子能够体会他的心情,所以想叫他,却出不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而这时候,薰已经发现她了,当他转过头来时,已经是笑容灿烂了。
「唉,真讨厌!」薰子在深夜的厨房里苦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是想到他。到底怎么了?」
这一阵子都把他给忘了。就好像把他遗忘在时间长河之中了。
如今却宛如昨天才刚发生似的记忆犹新,连他的表情都能够回想出来。
薰子曾经在社团房间午休小睡醒来时,看到薰映在橱柜玻璃上的表情而微微吃了一惊。
他正向着她这边看,表情显然是在犹豫要叫她好呢还是不要。总觉有点像只小狗在迟疑该不该摇尾巴,会不会被骂一样,带着不安的眼神在看她。
(薰也有这样的表情喔。)
当她正在这样想的时候,莉子嚷着:「嗨,你们好!」高高兴兴走进来了。
她直接走过来拍拍薰子的肩膀,薰子没办法,只好假装刚醒来的样子。而薰也恢复了他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对薰子说:
「薰子,那个,新月面包坊新推出一款加了果仁糖的巧克力牛角面包。下次买来吃,要吗?大排长龙的,好像很不容易买到。想要抢到它,对你来说,难度太高了!」
莉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说:「你这样讲,不就是露骨地说薰子动作像乌龟,所以自己买不到吗?」
「果仁糖巧克力牛角面包……」
薰子在深夜的厨房里喃喃自语。
肚子又咕噜噜叫了。
那也的确是好吃的面包。那时候和薰、莉子三人在点心时间一边吃着它,一边直嚷「好吃,好吃」,说来那就是青春时光的滋味。
「现在这里要是有那种面包就好了。」
薰子心想下次不要忘了去买。新月面包坊现在也还继续营业,生意兴隆。但是眼前,得先对付厨房的怪声。
「真是让人火大的噪音。」
应该是在进入这个十二月以后吧?每到深夜,厨房就发出声响。锅子盘子水壶弄出很大的声音。如果只是声音也还算好,而开门一看,只见地板上锅子水壶散落一地,碗橱开开的:心爱的盘子也缺了口、破裂了。
这么一来,薰子就得在深更半夜清扫厨房。而大约那个时间,经常正好是她肚子饿,写作也正进入佳境的时候。一想到要饿着肚子,中断赶稿工作,被迫清扫厨房,气就上来。
刚开始时,她还确实对这谜样的噪音感到害怕,拿厚刃尖菜刀以代利剑,抱砧板以为盾牌,一个人满屋搜索「谁」,查看是否有小偷或什么人躲着。
或者想是否有不小心闯入的猫或巨鼠,而手持当零食吃的乳酪试着叫唤:「出来!出来!」
但是半夜黑漆漆的厨房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搜寻、呼唤,也没有人回答。如此连续了好几天。
最后她也习惯了。因为她没有可以烦恼的余裕,和每天的截稿时间苦战,比起揪出不明噪音的真相还要优先。
薰子自个儿点了一个头。
「可能是房间太老旧了。我刚住进来的时候,这公寓就已经建有十几年了。地板倾斜,木作碗橱的某些地方松动了也不足为怪。是了,或许是搬家的适当时机了吧……」
以前也有考虑过要搬家,因为这栋公寓实在太老旧了,老旧到墙壁都已出现了裂痕,地板有些地方都凹陷了。
更漂亮、更方便的公寓,并且附近有面店餐厅、一楼有商店进驻的公寓。如果能找到那样的房子,对厨艺不好,也没时间做饭的薰子来说,首先生活问题就可以获得改善。实际上以薰子现在的收入,搬去那种地方住也不成问题。
现在住的虽然便宜,却是离市街有点远的公寓。因为位于可以俯瞰市街的小山岗上,夜景优美这一点很令人满意。周边有一些有历史的大饭店和大宅院,环境宁静美丽,非常好。只是距离闹区徒步需要二十分钟,便利商店、邮局也都有些远,还是不太方便。
(真想能住得离市街更近一点。)
不知想过多少次了。但却还不想搬出这间房子,是因为——
薰子眼角瞄了一下书架,看看那本插在「老地方」的旧摄影集。
「都已经过了十年了!或许搬走也没关系了吧。一定是时候到了。」
如此喃喃自语之际,屋子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劈啪」,好像木板裂开的声音。
「……该不会连墙壁也裂了吧?」
薰子抱头坐到厨房椅子上。她觉得照这样下去,房间可能很快就会崩塌、解体了。
「决定了,真的决定了。搬吧!」
她思忖:好事不宜迟。明天就去房屋仲介公司找房子。那篇随笔还是毫无进展的现在,带着散步心情上街走一走,正好可以转换心情。
去咖啡店喝个茶,也许能浮现出什么文章也未可知呢。
「今晚就算了,觉得好累。喝杯甜饮,先睡了吧。」
薰子从旧碗橱里拿出即溶可可粉和蜂蜜,倒进爱用的马克杯中,注入电热水壶的开水。
她虚脱地坐到厨房椅子上,用银制汤匙搅拌飘出甜美气味的可可,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披着的开襟毛衣从肩膀滑落,掉在地板上了。但她连弯腰从地板上拾起毛衣的力气都没了。
出了一会神,当她想要捡起毛衣时,才发现芥末黄的毛衣已经不在地板上而是在桌子上了。
「……咦?」
薰子眨了眨眼睛。
心想:我刚才有捡起来吗?
睡意袭来。薰子披上毛衣站起来,将马克杯放在流理台,熄灭了厨房的灯。
她关掉工作桌上的电脑电源,钻进床铺里时蓦地想到:莉子如果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
她会摇晃着像探测奇异现象的天线似的蓬发,露出波斯猫笑脸,一定会这样说:「厨房的噪音哪,一语道破,没错,就是灵异现象也。」
「『木板破裂声』之类,无非『骚灵现象』,乃是鬼魂发出的声音。亦即所谓的『鬼怪声』吧。碗橱的餐具动摇之类,不也是常有的心灵现象?毛衣当然是鬼魂帮忙捡起来的,也许是妖怪、妖精或鬼魂吧。那公寓不是很旧吗?有什么在那里,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对于虽是作家,却是一个实在论者,并且体质是「看不见」的薰子来说,遗憾的是,自己怎么样都不觉得这些是灵异现象。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太过于清楚明白之故。
在进入梦乡之际,她心里还在想着:
(……因为,有所期待却落空是很难过的。)
万一,即使是百分之一也好,千分之一也好,有那么一点可能,的确是妖魔鬼怪弄出的噪音——假如是大学时在书上读到的,在电影看到的,所谓的「骚灵现象」正在自己家中发生的话。
(我会很高兴的,很高兴的……)
可是她却什么也看不见——
不论是妖魔鬼怪或鬼魂,都看不见。
如果能看得见「什么」。
如果有「谁」向她说些「什么」。
(我就可以相信的啊——)
薰子第三次叹了口气。
如果莉子在这里,就可以帮我看见「什么」,帮我和「谁」交谈了吧?
毕业以后,莉子就以通灵者的身分闯荡社会,她运用她有关灵异方面的知识,开设了部落格,以此为肇基,很快就一跃成为该界权威了。
莉子现在和薰子也还是好朋友,但她已成了大忙人,已经不是想见面就能轻易见到的人物了。
根本就无从知道她究竟何时在何地,因为她在日本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当还在想最近都没见到面时,一开电视却赫见她出现画面中,正在替人解答灵异方面的人生问题,这就是现在的莉子。
就在前天,莉子还在黎明时传来一封手机简讯,还附了一张恐山的照片。说是「正在修行」。信上一如往常情绪昂扬,精神十足,让薰子放了心。
想到这,还记得她在信的末尾写着「梦见和水有关的梦」,没头没脑的一句,和品尝美食以及工作的事情写在一起。
她写道:「最近一再梦见和水有关的梦。」
原本只打算小睡一下,不料醒来已是下午,都快接近傍晚了。
霍地起床,大略洗了把脸,把果酱涂上放在冰箱里已经变硬的吐司,和着牛奶塞进嘴里。随便换个衣服,简单化个妆,正想走出房门时,转念一想,今天要去房仲公司,就再换过一套正式一点的衣服,又稍稍化了妆。
可是疏于照料的长发,却怎么理也是乱莲蓬;眼镜镜框又落伍过时,连自己都觉得难看。望着挂在玄关门内侧穿衣镜里自己的身影,不禁嘟囔起来。
「……怎么说呢,这可不是圣诞时节上街的穿扮呀。」
她拿了一件长大衣套在上面遮掩。出门之后,离公寓走没几步路,就有一间古老的教堂。看得见庭院里的枞树点着圣诞节的灯饰。然后走下石阶缓坡,则有一家由红砖墙和树篱辽覆住的老的大饭店。
那就是风早城市饭店。城里人都叫它风早饭店。是一家从明治以来就庄严矗立在山岗上,宛如宫殿般的豪华大饭店。
顺着坡往下走,就渐渐可以看见饭店大厅正门。饭店周遭,中庭、树篱全都换上了圣诞节装饰,装饰物和彩灯璀璨辉映。饭店里面大概也都全变成圣诞节世界了吧。
门廊有穿着童话般制服的门房站着。
回想起来,站在那个地方迎接来车的饭店服务人员就称作门房这件事,是薰教她的。
薰很喜欢旅馆饭店,尤其是风早饭店,据说他从孩提时就是常客,有时还会一个人去住。听说他的双亲虽然很早就去世了,但他们很喜欢旅行和旅馆饭店,薰也承袭了他们兴趣。
他和柜台服务员、饭店内商店的人以及餐厅人员都很熟。在饭店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愉快自如的度过。他以前曾带薰子和莉子去位于大厅楼层,一家他喜欢的店。而薰子一直都不太习惯,姑且不论都会区长大的小姐莉子,在小城市优哉游哉长大的薰子,光是走在豪华大饭店中就感到紧张。
那家店铺,名字听起来很随意的「咖啡屋」,却是很高级的餐厅,是一家店员会以最佳笑容送来刚煮好的咖啡、艺术品似的蛋糕,以及各式美味饮食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