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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_7 毛姆(英)
她嫣然一笑,那双乌黑的眸子久久地盯在他脸上。
晚饭后,他坚持要她出去散步。
"你玩了一整天还没玩够?"
"今晚花园里夜色迷人,星星都出来了。"
他兴致勃勃。
"你知道吗?为了你,凯里太太还怪我哩,"当他们款步穿过菜园子时,威尔金森小姐说,"她说我不该跟你凋情。"
"你跟我调情了吗?我还没觉察到哩。"
"她不过是说句笑话罢了。"
"昨晚你好狠心,就是不肯吻我。"
"你也不看看我说那话时,你大伯瞅我的那副神情!"
"你就这样被吓住了?"
"我吻别人时不喜欢有人在场。"
"现在可没人在场啊。"
菲利普用手勾住她的腰肢,在她的嘴上亲了亲。她只是咧嘴笑笑,毫无退缩之意。一切进行得相当自然。菲利普颇感自豪。他决心要做的,毕竟做到了。这本是世界上最轻而易举的事。要是他早这样干就好了。他又吻了她一下。
"哦,你不该这么着,"她说。
"为什么?"
"因为你的吻太叫我喜欢啦,"她呵呵笑了。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吃了午饭,他俩带着旅行毛毯和软垫来到喷水池边。虽然他们随身还带着书,但谁也没心思去看。威尔金森小姐舒舒服服安顿好之后,信手撑开那柄大红伞面的阳伞。现在菲利普已无所顾忌,可是一上来威尔金森小姐却不许他吻自己。
"昨晚,我太有失检点啦,"她说,"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
"瞎扯淡!"他大声说。"我可以肯定你昨晚睡得才香哪。"
"你不想想,要是让你大伯知道了,他会怎么说?"
"瞧你说的,他才不会知道呢!"
他向她凑过身子,心儿扑通扑通直跳。
"你为什么想吻我?"
他知道自己该回答一句"因为我爱你嘛",可就是说不出口。
"你倒说说看呢?"他反诘一句。
她满眼含笑地瞅着他,同时用手指尖轻轻地触摸他的脸。
"瞧你的脸蛋多滑嫩!"她悄声儿说。
"我的脸真得勤刮才行,"他说。
说来也奇怪,想不到谈情说爱竟这么难!他觉得沉默反倒比言语更能帮自己的忙,他可以用目光来表达无法言传的情感。威尔金森小姐叹了口气。
"你到底喜欢我不?"
"喜欢得很哩。"
他又凑上去要吻她,这回她半推半就了。菲利普看上去热情冲动,其实是在虚张声势,他在扮演风流情种的角色,而且自觉演得惟妙惟肖。
"你开始让我有点害怕了,"威尔金森小姐说。
"吃过晚饭你出来好吗?"他恳求说。
"除非你答应别胡来。"
"随你说什么我全答应。"
这股半真半假拨弄起来的情焰,现在真的烧到他身上来了。下午用茶点时,他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威尔金森小姐心神不安地看着他。
"你那双忽闪忽闪的眸子该悠着点才是,"她后来对他说。"你的路易莎伯母会怎么想呢?"
"她怎么想我才不管呢!"
威尔金森小姐快活地呵呵一笑。晚饭刚一吃完,菲利普就冲着她说:"你可高兴陪我去抽支烟?"
"你就不能让威尔金森小姐好好歇会儿?"凯里太太说。"别忘了她可不像你那么年轻。"
"哦,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呢,凯里太太,"她颇不买帐地说。
"吃罢午饭走一程,吃罢晚饭歇一阵,"牧师说。
"你伯母为人挺好,可就是有时候婆婆妈妈的惹人恼火,"他们出了屋子刚把边门带上,威尔金森小姐就咕嗜了这么一句。
菲利普把刚点着的烟卷往地上一扔,张开胳臂猛地将她搂住。她用力想把他推开。
"你答应过不胡来的,菲利普。"
"你也不见得真的相信我会信守这种诺言的,是吗?"
"别这样,离屋子太近了,菲利普,"她说。"万一有人突然打屋里出来呢?"
菲利普把她引到菜园子里,这时候没人会上这儿来,而这一回威尔金森小姐也没有想到蛆妮虫。菲利普热烈地吻她。有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早晨,他对她一无好感;过了中午,觉得她尚可人意;可是到了晚上,一碰到她的手,魂儿就被摄了去。而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舌头也变巧了,竟能吐出那一连串绵绵情话来。如果在大白天,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连他自己听了,得意之余也不免暗觉惊讶。
"谈情说爱你还真有一手哩,"她说。
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哦,要是我能把心中燃烧的激情一古脑儿倾吐出来,那有多好!"他口气热烈地喃喃低语。
真是妙不可言!他还从未玩过这么富有刺激性的游戏,妙就妙在他说的每句话差不多都出自肺腑,只是略带几分夸张罢了。看到这一切竟在她身上立时奏效,他不仅觉得极有趣,而且兴奋得什么似的。最后,她显然费了好大劲才开得口,说她要回屋去了。
"哦,别现在就走,"他嚷道。
"一定得走了,"她嘟哝着说。"我心里害怕。"
他突然产生一种直觉,知道此刻该作何反应才不失分寸。
"我现在不能进屋去,我要留在这儿好好想想,我双颊发烫,需要吹点晚风凉凉。晚安。"
菲利普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她默然不语地握着。他觉得她在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发出呜咽之声。哦,真带劲!他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园子里,百无聊赖地呆了一段时间,想想也说得过去了,便走进屋子,发现威尔金森小姐已回房睡觉去了。
打这以后,他俩之间的关系自然已非同一般。第二天和第三天,菲利普俨然是个堕入情网的热恋之人。他发现威尔金森小姐爱上了自己,心里美滋滋的,好不得意:她用英语对他这么说,也用法语对他这么说。她向他倾诉钦慕之情。过去,从未有谁当面说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有一张肉感的嘴。他一向很少在个人仪表上劳神费心,可现在一有机会,就要在镜子面前顾影自怜一番。在同她接吻的时候,菲利普能感受到那股似乎使她心灵震颤的激情,真是奇哉妙也。他经常吻她,因为这要比说些个卿卿我我的情话来得容易。不过,他本能地感到她巴不得自己能在她耳边情语吁吁。即使现在,要向她吐露爱慕之意,仍使自己觉得愚蠢可笑。他情场得意,满希望眼前能有个把听他吹嘘夸耀的人,愿意同此人讨论自己谈情说爱时的细微末节。有时她说的事儿挺玄乎,听得他如堕五里雾中。要是海沃德在这儿就好了,可以向他请教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下一步最好采取什么行动。是速战速决呢,还是听其自然,他拿不定主意。现在只剩下三个星期的时间了。
"一想到假期快要结束,我就受不了,"她说,"我难过得心如刀剐,到时候咱俩说不定就此永别了。"
"你要是果真对我有半点情意,决不会对我这么狠心,"他低声说。
"哦,咱俩一直就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还不满足?男人全都一个样,得寸进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在他死乞白赖纠缠之下,她只得说:
"你没看到这不可能嘛!这儿怎么行呢?"
他提出种种方案,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沾边试试。
"我可不敢冒这份险,万一被你伯母发觉了,岂不糟透!"
一两天后,他想出了个看来是万无一失的好主意。
"听着,如果星期天晚上你推说头疼,愿意留下看家,那么路易莎伯母就会上教堂去了。
通常星期天晚上,为了好让玛丽·安上教堂,凯里太太总是留下来看家。不过,要是有机会参加晚祷,她是不大肯放过的。
菲利普在德国时已改变了对基督教的看法,不过他觉着没有必要让他的亲戚们知道,也个指望取得他们的谅解,看来还是不声不响地去教堂。做礼拜的好,省得给自己找麻烦。但他只在早晨去一次,把这看成是对社会偏见所作的一种体面让步;他拒绝晚间再上教堂,认为这是他决心维护思想自由的一种恰如其分的表示。
当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威尔金森小姐沉吟了半晌,然后摇摇头。
"不,我不干,"她说。
可是到了星期天下午用茶点时,她却大大出乎菲利普的意外。
"我今晚不想去教堂了,"冷不防她竟这么说了。"我头疼得好厉害。"
凯里太太十分关心,一个劲儿劝她服用几滴她自己经常喝的"头痛药水"。威尔金森小姐谢谢她的好意,喝完茶就说要回房去休息了。
"你真的啥也不需要吗?"凯里太太焦虑地问。
"啥也不要,谢谢您。"
"要真是这样,我可要上教堂去了。平时我很少有机会去做晚祷。"
"哦,行,您放心去是了!"
"还有我在家呢,"菲利普说,"威尔金森小姐如果需要点什么,可以差遣我嘛。"
"你最好把起居室的门开着,菲利普,这样,要是威尔金森小姐打铃,你就听得到了。"
"好的,"菲利普说。
于是,过了六时,家里只剩下菲利普和威尔金森小姐他们俩。菲利普反倒害怕起来,心里慌得很,他真心懊悔,自己怎么会出这么个馊主意,但现在悔之也晚矣,总不能把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白白放过吧。要是他临阵退却,威尔金森小姐会怎么想呢!菲利普走到穿堂里,侧耳细听,屋里悄无声息,不知道威尔金森小姐是不是真的头疼。说不定她早就把他的建议给忘啦。他的心痛苦地折腾着。他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楼梯嘎吱一响,他猛吓一跳,忙不迭收住脚步。他总算来到威尔金森小姐的房门口,先是站在门外听了听,然后把手搭在门把上。又等了一会儿。他似乎在那儿至少伫立了五分钟之久,迟迟拿不定主意,那只手不住哆嗦。要不是怕自己事后会反悔不迭,他早就溜之大吉了。现在好比是已爬上游泳池的最高一层跳台。站在台下仰头往上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等你站到跳台上,再朝下凝望水面,心儿不免凉了半截。仅仅因为怕出乖露丑,才肯硬着头皮纵身下跳。如果从刚才爬上来的阶梯再畏畏葸葸地爬下去,多丢人。菲利普鼓足勇气,轻轻地转动门把,挪步走了进去。他觉得自己浑身筛糠,好似风中的一片残叶。
威尔金森小姐站在梳妆台前,背对着门,一听到开门声,忙转过身来。
"哦,是你啊!你来干什么?"
她已脱掉了裙子和上衣,就穿着条衬裙站在那儿。衬裙很短,只齐靴帮高;裙摆是用一种乌黑发亮的料于缝制成的,下面镶着一条荷叶边。她上身穿着件短袖白布衬衣。她那副怪模样,菲利普看了心都凉透了。从未见到她像此刻这样缺少韵致,可是事到如今,已断无后退的余地。他随手把门带上,并上了锁。
第三十五章
[菲利普第二天一早就醒了。尽管他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好,但是此刻他展舒双腿,望着从软百叶窗里透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交织成金色的图案,还是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他颇有点沾沾自喜。他开始想到威尔金森小姐。她要菲利普叫她埃米莉,但不知怎地,他就是叫不出口。在他脑子里她始终是威尔金森小姐。既然唤她威尔金森小姐要挨她骂,菲利普干脆什么名儿也不叫。记得在小时候,他常听人说起路易莎伯母有个妹妹,一个海军军官的未亡人,大家全叫她埃米莉姨妈。所以现在要他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威尔金森小姐,他感到怪别扭的,而他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合适的称呼。她打一开始就是威尔金森小姐,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名字似乎和她本人须臾不可分离的。他眉尖微蹙。不知怎么地,他现在总把她往坏处里看。他忘不了昨晚目睹她身穿衬衣衬裙,倏然转身过来那一瞬间自己心里所产生的沮丧之感,想起了她那稍显粗糙的皮肤,还有颈脖子上又长又深的皱褶。他那股胜利的喜悦顿时作了烟云散。他又估算了一下她的年龄,不明白她怎么会还不满四十岁。这一来,这段风流韵事就显得荒唐可笑了。她人老珠黄,风韵全无。他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她的形象来:形容憔悴,尽管涂脂抹粉,也掩盖不住满脸皱纹;那一身打扮,就她的地位而论,未免显得过于艳丽,而对她的年龄来说,似乎又嫌太花哨。他打了个寒颤。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愿见到她了。想到自己竟还同她亲嘴,真有点受不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胜骇然。难道这就是爱情?
为了晚点同她照面,他穿衣时尽量磨蹭拖时间,等他最后迫不得已走进餐室时,他的心绪环到了极点。祷告仪式已结束,大家围在餐桌边吃早饭。
"懒骨头!"威尔金森小姐快活地嚷了一声。
一看到她本人,他倒不觉宽慰地舒了日气。她背朝窗口坐着,模样儿还真俏。他不明白自己干吗尽往她坏处想。他顿时又洋洋又得起来。
昨日今朝她判若两人,菲利普着实吃了一惊。刚吃罢早饭,她就迫不及待地说她爱他,而说话的声音则因内心的激动而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他俩去起居室上唱歌课,他在琴凳上坐定。一行音阶只弹到一半,她就仰起脸,说:
"Embrasse-moi."
菲利普刚弯下身子,她就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他的颈脖。这滋味可不大好受,因为她连拖带拉地紧紧勾住菲利普,差点儿没把他憋死。
"Ah!Jetaime.Jetaime.Jetaime!"她操着一口浓重的法国腔大声说。
菲利普真希望她能用英语讲话。
"嘿,不知你想到没有,园丁随时都有可能打窗口经过。
"Amennchedujardlnler.Jemenretlche,etjemenCofltrehche."
菲利普觉得这一切简直成了法国小说里的场景,心头无端冒出股无名火来。
最后他说:
"嗯,我想到海滩那儿去逛逛,顺便泡泡海水。"
"哦,总不见得你——偏偏要在今天早晨撇下我一个人吧?"
菲利普不大明白干吗今天就不行呢?不过,她要这么说自己也管不着。
"你要我呆在家里?"他微笑着说。
"噢,亲爱的!不,你去吧。去吧。我要想象一下你顶着带咸味的波浪,畅游在广阔海面上的情景。"
他拿起帽子,悠然走开了。
"真是娘儿们的蠢话,"他暗自嘀咕了一声。
不过他感到兴奋,快乐,飘飘然。她显然已完全被自己迷住啦。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布莱克斯泰勃的大街上,带点儿园空一切的神气,打量着过往行人。他同不少人有点头之交,他微笑着向他们颔首致意,心想要是让他门知道自己的风流事儿,那该多好啊!他真巴不得能有个把人晓得呢。他想他要给海沃德写信,而且在脑子里构思起来。信里,他要谈到花园和玫瑰,还有那位娇小玲珑的法国女教师,她像玫瑰丛中的一朵奇葩,芬芳馥郁,妖艳异常。他要说她是法国人,因为——嗯,她在法国住了那么多年,差不多也算得上个法国人了。再说,如果把整个事儿毫不走样地和盘托出,也未免有点不雅,不是吗?他要告诉海沃德他俩初次见面的情景:她穿着一袭漂亮的薄纱衣裙,还献给了他一朵鲜花。为了描写这一情景,他还编了一首玲珑剔透的短诗:阳光和海水赋予爱情以烈焰和魔力,星星更增添了诗情画意,古色古香的牧师公馆花园正是天造地设的谈情说爱的场所。他的情人颇像梅瑞狄斯笔下的人物,虽算不上是露茜·弗浮莱尔,也比不上克拉拉·米德尔顿,但她干妩百娇的媚态,却非笔墨所能形容。菲利普的心口突突直跳。他的联翩浮想,使他心醉神迷,所以当他水淋淋地爬回海滩,抖抖嗦嗦地钻进更衣车之后,又堕入漫漫逻想之中。他想着自己钟爱的情人。在给海沃德的信里,他要这样来描绘她:玲珑娇小的鼻子,流星似的棕色大眼睛,还有一头浓密的棕色柔发,把脸埋在这样的发堆里才真是妙不可言呢;说到她的皮肤,白腻如象牙、光洁似日光,面颊像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她多大了?也许是十八岁吧。她叫她缪赛。她笑声清脆,宛如溪水淙淙;说起话来,嗓音之轻柔婉转,胜过人间最甜美悦耳的音乐。
"你出神想啥啊?"
菲利普蓦地收住脚步。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慢腾腾地走着。
"我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就开始向你招手了,瞧你这副神不守舍的德行。"
威尔金森小姐站在他面前,取笑他那副吃惊的神情。
"我想我得来接你哩。"
"你想得真周到,"他说。
"让你吓了一跳,是吗?"
"有那么一点,"他承认说。
他到底还是给海沃德写了封长达八页的信。
时光荏苒,剩下的两周时间转眼过去了。虽然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去花园散步的时候,威尔金森小姐照例要感叹又是一天过去了,但菲利普的勃勃兴致并未因此而有所消减。一天晚上,威尔金森小姐提出,如果她能放弃柏林的工作而在伦敦另找个差事,该多称人心意啊。这样他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菲利普嘴上敷衍说,真要能那样就好了,但实际上,这种前景并没有在他心中激起半点热情。他指望在伦敦能开始一种奇妙的新生活,最好别受到任何牵累。他在讲述自己今后的打算时口气过于随便了些,威尔金森小姐一眼就看出,他是恨不得马上就能远走高飞呢。
"你要是爱我,就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了,"她哭着说。
他猛吃一惊,闭口不言语了。
"我多傻啊,"她咕哝着。
他万万没料到她竟哭了起来。他心肠很软,平时就怕看到别人伤心落泪。
"哦,真抱歉。我哪儿对不起你啦?别哭呀。"
"哦,菲利普,别把我丢了。你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我一生多么不幸,是你让我感受到人生的幸福。"
他默默地吻着她。她的声调里确实饱含着极大的痛楚,他害怕了。他万万没料到她的话全然出自肺腑,绝非说着玩的。
"我实在很抱歉。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巴不得你上伦敦来呢。"
"你知道我来不了的。这儿很难找到工作,而且我也讨厌英国生活。"
菲利普被她的悲苦不幸所打动,几乎不再意识到自己是在扮演某种角色,他抱住她,越搂越紧。她的泪水隐隐使他高兴,他热烈地吻她,这回倒是出于一片真情。
但一两天后,她却当众大闹了一场。牧师公馆举行了一次网球聚会,来客中有两位年轻姑娘,她们的父亲是印度驻军的退休少校,最近才到布莱克斯泰勃安的家。姐妹俩长得很漂亮,姐姐和菲利普同庚,妹妹大约小一两岁。她们习惯于同青年男子交往,肚子里装满了有关印度避暑地的逸闻趣事(那时,拉迪亚德·吉卜林的短篇小说风靡于世,人人竞相间读)。她们同菲利普嘻嘻哈哈开玩笑,而菲利普也觉得挺新鲜——布莱克斯泰勃的年轻小姐对待牧师的侄子都有点一本正经-一快活得什么似的。不知是哪个魔鬼附到他身上,他竞放肆地同那姐妹俩打情骂俏起来;由于这儿只有他这么个年轻人,她俩也相当主动地凑合上来。碰巧她俩的球艺都很不错,而菲利普本来就觉得同威尔金森小姐推来拍去很不过瘾(她来布莱克斯泰勃时刚开始学打网球),所以等他喝完茶,着手安排比赛阵容时,便建议先由威尔金森小姐同副牧师搭档,跟副牧师太太对阵,然后才让他与新来的人交锋。他在奥康纳大小姐身边坐下,压低嗓门对她说:
"我们先把那些个窝囊废打发掉,随后我们痛痛快快地打上一盘。"
显然,他的悄悄话给威尔金森小姐偷听到了,只见她把球拍往地上一扔,说是闹头疼,扭身便走。大家都看出来她是生气了。菲利普见她竟然当众耍脾气,很是恼火。他们撇开她,重新安排了阵容,但不多一会儿凯卫太太来叫他了。
"菲利普,你伤了埃米莉的心。她回到房里,这会儿在哭呢。"
"干吗要哭?"
"哦,说是什么窝囊废对局的事儿。快到她跟前赔个不是,说你不是有意要伤她的心的,好孩子,快去!"
"好吧!"
他敲敲威尔金森小姐的房门,见没人应声,便径自走了进去。只见她合扑在床上,嘤嘤抽泣着。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嘿,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管我,我再不想同你讲话了。"
"我怎么啦?我很抱歉,没想到让你伤心了。我不是有意的。听我说,快起来!"
"哦,我多么不幸。你怎忍心这么对待我。你知道我讨厌那套无聊玩意儿。我所以有这份兴致,还不是为了想和你在一块儿玩。"
她站起身,朝梳妆台走去,往镜子里飞快地瞟了一眼,然后颓然倒在椅子里。她把手帕捏成个小球,轻轻拭擦眼角。
"一个女人能给男子的最珍贵的东西,我已经给了你了——哦,我好傻啊!而你呢,全无感激之意。你一定是个没心肝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地折磨我,当着我的面跟那两个俗不可耐的野丫头勾勾搭搭。我们只剩下一个多星朗了。你连这么点时间都不能留来陪我吗?"
菲利普绷着脸,站在一边望着她。他觉得她的举动幼稚得叶笑。尤为恼火的是,她竟当着外人的面耍起脾气来。
"其实你也知道,我对那两位奥康纳小姐一点也不感冒。你凭哪一点以为我喜欢她们呢?"
威尔金森小姐收起手帕。那张抹了粉的脸蛋上泪痕斑斑,头发也有些凌乱。这时候,那件白衣裙对她就不怎么合适了。她用如饥似渴的火热眼光,凝视着菲利普。
"因为你和她都才二十岁,"她嘶哑地说,"而我已经老了。"
菲利普涨红了脸,扭过头看着别处。她那凄楚悲苦的声调,使他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悔恨交集,要是自己从未和威尔金森小姐有过瓜葛,那该多好。
"我并不想让你痛苦,"他尴尬地说。"你最好还是下楼去照看一下你的朋友们。他们不知道你出什么事了。"
"好吧。"
他很高兴,总算得以脱身了。
他俩闹了一场别扭,很快就言归于好。但是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天里,菲利普有时感到不胜厌烦。他只想谈谈今后的事儿,可是一提到今后,威尔金森小姐总是哭鼻子。一上来,她的眼泪还有点感化作用,使他感到自己薄情狠心,于是他竭力表白自己的炽热爱情永不泯灭。可是现在,徒然引起他的反感:如果她是个少女,倒还说得过去,可像她那样的半老徐娘,老是哭哭啼啼的,简直蠢透了。威尔金森小姐一再提醒他,他欠她的这笔风流孽债,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既然她口口声声这么说,他也愿意认可;不过说实在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得感激她,而不是她该感激自己呢?她要菲利普知恩图报,要从多万面履行情人的义务,这实在够呛。他一向习惯于只身独处,有时这还真成了他的切身之需。可是在威尔金森小姐看来,他须整天厮守在身边,对她俯首帖耳,否则就是忘恩负义。两位奥康纳小姐曾邀他俩去喝茶,菲利普当然乐意前往,但威尔金夺小姐却说,她再过五天就要走了,他必须归她一人所有。虽然这种说法所起来甜滋滋的,可做起来却烦死人。威尔金森小姐在他耳边絮聒,说法国人感情细腻,要是他们和漂亮女人好上了,就像菲利普同她威尔金森小姐那样,他们会是如何体贴入微。她对法国男人赞不绝口,夸他们倜傥风流,感情炽热,渴望自我牺牲,且温存得体。威尔金森小姐的要求似乎还真个低呐。
菲利普听了威尔金森小姐所列举的、完美情人必须具备的种种品质,不禁暗暗庆幸:亏得她是住在柏林呢。
"你会给我写信的,是吗?每天都要给我写信。我想知道你的情况,你的一言一行不得对我有任何隐瞒。"
"到时候我会忙得够呛的,"他答道,"我尽更多给你写信就是了。"
她猛张开胳膊,热烈地搂住菲利普的脖子。她的这种爱情表示,有时搞得菲利普狼狈不堪,他宁可她悠着点,居于守势。她所作的暗示是那么露骨,真有点叫他震惊,这同他心目中女性的端庄贤淑完全格格不入。
威尔金森小姐预定动身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她下楼来吃早饭,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套一件经久耐穿的黑白格子旅行服,俨然是个精明能干的家庭女教师。菲利普也默然不语,因为他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生怕出言不慎,惹得威尔金森小姐当着他大伯的面哭闹一场。昨晚他们在花园里已相互挥泪告别过,这会儿看来没有机会可容他俩单独聚叙,菲利普感到很放心。早饭后他一直呆在餐室里,提防威尔金森小姐硬要在楼梯上吻他。他不想让玛丽·安撞见这种暧昧可疑的场面。玛丽·安匕届中年,嘴尖舌辣,很不好对付。她不欢喜威尔金森小姐,背底下叫她老馋猫。路易莎伯母身体欠佳,不能亲自到车站送行,就由牧师和菲利普一并代劳了。就在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她探出身子吻了凯里先生。
"我也得吻吻你呢,菲利普,"她说。
"可以嘛,"他红着脸说。
他站在月台上,挺直身子,威尔金森小姐迅速地吻了吻他。火车启动了,威尔金森小姐颓然倒在车厢的角落里,黯然泪下。在回牧师公馆的路上,菲利普如释重负,着实松了口气。
"嗯,你们把她平平安安地送走了?"路易莎伯母见他们进屋来这么问道。
"送走了,她几乎成了泪人儿了。她硬是要吻我和菲利普。"
"哦,是吗?在她那种年纪,吻一下也没什么危险。"说罢,凯里太太指指餐具柜。"菲利普,那儿有你的一封信,随着第二班邮件来的。"
信是海沃德寄来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老弟:
我立即给你复信。我不揣冒昧,擅自把你的信念给我的一位挚友听了。那是个迷人的女子,一个对文学艺术真正具有鉴赏力的女子。她的帮助和同情于我是十分珍贵的。我们俩一致认为你的信婉约动人。你的信发自心田。你不知道,字里行间渗透着多么今人心醉的天真烂漫气息。正因为你在恋爱,所以你落笔时就像个诗人。啊,亲爱的老弟,说真的,我感觉到了你炽热的青春激情;字字句句皆出于真挚的情感,犹如音乐般扣人心弦。你一定很幸福!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在场,躲在那座令人销魂的花园里,看着你们俩肩抵肩,手挽手,像扎弗尼斯和赫洛一样漫步在百花丛中。我可以看到你,我的扎弗尼斯,温存热烈,如痴似醉,眸子里闪烁着初恋的光芒;而你怀里的赫洛,那么年轻、温柔、娇嫩,她发誓决不同意,决不——最后还是同意了。玫瑰、紫罗兰、忍冬花!哦,我的朋友,我真忌妒你哟。想到你的初恋竟像纯洁的诗篇,多叫人高兴。珍惜这宝贵的时刻吧,因为不朽的众神已将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赐给了你,这种既甜蜜又郁悒的回忆,将伴随至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以后再也领略不到这种无牵无挂的极乐狂喜。初恋是最难能可贵的;她美丽,你年轻,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俩。当你怀着值得钦慕的质朴之情,向我披肝沥胆,说你把脸埋在她秀长的柔发之中,我感到我的脉搏加快了。我敢说,那肯定是一头光泽细洁的栗发,好似轻轻抹上了一层金色。我要让你俩并肩坐在枝叶扶疏的葱茏树下,共读一册《罗米欧与朱丽叶》。然后我要你双膝跪下,代表我亲吻那留有她脚印的一方土地,并转告她,这是一个诗人对她的灿烂青春,也是对你的忠贞情爱所表示的一份敬意。
永远是你的
G·埃思里奇,海沃德
"简直是乱弹琴!"菲利普看完信说。说来好不蹊跷,威尔金森小姐也曾提议他俩一块儿看《罗米欧与朱丽叶》,但遭到菲利普的坚决拒绝。接着,在他把信揣人衣袋里的时候,一阵莫可名状的痛楚蓦地袭上心头,因为现实与理想竟如天壤之别。
第三十六章
数日之后,菲利普上伦敦去了。副牧师劝他住在巴恩斯,于是菲利普写信去那儿赁了一套房间,租金一周十四个先令。他到那儿已是黄昏时分。女房东是个古怪的老太婆,身子矮小而干瘪,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密。她替菲利普准备了顿便餐。起居室内大部分地盘让餐具柜和一张方桌占了,靠墙一侧放着一张覆盖着马鬃的沙发,壁炉边配置了一张扶手椅,椅背上套着白罩布,座子弹簧坏了,所以上面放了个硬垫子。
吃完便餐,菲利普解开行李,放好书籍,随后坐下来想看看书,却打不起精神。悄然无声的街道,使他有点忐忑不安,他觉得怪冷清的。
次日他一早就起床,穿好燕尾服,戴上礼帽。这顶帽子还是他以前在学校念书时戴的,寒论得很,他决计在去事务所的途中进百货店买顶新的。买好帽子,他发觉时间还早,便沿着河滨信步往前走。赫伯特·卡特先生公司的事务所坐落在法院街附近的一条小街上,菲利普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向行人问路。他发觉过往行人老是在瞅自己,有一回他特地摘下帽子,看看是不是自己一时疏忽把标签留在上面了。到了事务所,他举手叩门,里面没人应声。他看了看表,发现刚刚九点半,心想自己来得太早了点。他转身走开去,十分钟后又回过来,这回有个打杂的小伙子出来开门了。那勤工长着个长鼻子,满脸粉刺,说话时一口苏格兰腔。菲利普问起赫伯特·卡特先生。他还没有上班视事呢。
"他什么时候来这儿?"
"十点到十点半之间。"
"我还是在这儿等吧?"菲利普说。
"您有事吗?"那个勤工问。
菲利普有点局促不安,他想用调侃的口吻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嗯,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本人将在贵所工作。"
"哦,您是新来的练习生?请进来吧。古德沃西先生一会儿就到。"
菲利普进了事务所,他一边走,一边注意到那个勤工——他跟菲利普年龄相仿,自称是初级书记员-在打量他的脚,菲利普刷地涨红了脸,赶忙坐下来,把跛足藏到另一只脚的后面。他举目环顾了办公室,室内光线暗淡,而且邋遢得很,就靠屋顶天窗透进来的那几缕光照明。屋子里有三排办公桌,桌前靠放着高脚凳。壁炉架上放着一帧画面污秽的版画,画的是拳击赛的一个场面。这时办事员们陆陆续续来上班了。他们瞟了菲利普一眼,悄悄地问那勤工他是干什么来的(菲利普知道了那勤工叫麦克道格尔)。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口哨,麦克道格尔站起身。
"古德沃西先生来了,他是这儿的主管。要不要我去对他说您来了。"
"好的,劳驾您了,"菲利普说。
勤工走出去,不一会儿又回身进来。
"请这边来好吗?"
菲利普跟着他穿过走道,进了另一间狭小的斗室,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具陈设。背对壁炉,站着个瘦小的男子,个儿比中等身材还矮一大截,脑袋瓜却挺大,松软地耷拉在身躯上,模样儿丑陋得出奇。他五官开豁而扁平,一双灰不溜丢的眼睛鼓突在外,稀稀拉拉的头发黄中带红,脸上胡子拉碴,应该长满须发的地方却偏偏寸毛不生。他的皮肤白里泛黄。他向菲利普伸出手来,同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的蛀牙。他说话时,一届尊俯就的神态之中又露出几分畏怯,似乎他明知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却偏要摆出一副不同凡响的架势来。他说他希望菲利普会爱上这门行当,当然罗,工作中颇多乏味之处,但一旦习惯了,也会感到兴味盎然的。毕竞是门赚钱的行当,这才是主要的,对不?他带着那种傲慢与畏怯交杂在一起的古怪神情,嘿嘿笑了起来。
"卡特先生马上就到,"他说。"星期一早晨,他有时来得稍晚一些。他来了我会叫你的。这会儿我得找点事给你干干罗。你学过点簿记或记帐吗?"
"没学过,"菲利普回答说。
"料你也没学过。那些商业中很管用的学间,学校里是从不教给学生的呢。"他沉吟片刻。"我想我能给你找到点事干干。"
他走进隔壁房间,隔了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捧着个大硬纸板箱,里面塞满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件。他叫菲利普先把信件分分类,再按写信人姓氏的字母顺序整理好。
"让我领你到练习生办公的房间去。那儿有个很好的小伙子,名字叫华生,是华生·克莱格·汤普森公司老板华生的儿子——你也知道,是搞酿酒业的。他要在我们这儿见习一年。"
古德沃西先生领着菲利普穿过那间邋遢不堪的办公室——现在有六至八名职员在那儿办公——走进里面的狭窄后问,那是用一道玻璃板壁从大房间里隔出来的。他们看到华生靠着椅背在看《运动员》杂志。他是个体格结实、魁梧的年轻人,衣着很考究。古德沃西先生进屋时,他抬起头来。他对主管员直呼其名,借此显示自己的身分不同一般。主管员对他的这种故作亲昵颇不以为然,毫不含糊地冲着他叫华生先生,可是华生并不认为这是种指责,而把这一称呼看作是对他本人绅士气派的一种恭维。
"我看他们已把里哥雷托撤下来了,"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对菲利普说。
"是吗?"菲利普应了一声,他对马赛一无所知。
他望着华生那身华丽的衣饰,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的燕尾服非常合身,颈口的大领结中央,巧妙地别着一枚贵重的饰针。壁炉架上放着他的礼帽,帽子上瘦下肥,款式入时,且闪闪发亮。菲利普不免自惭形秽。华生开始谈起狩猎来——一在这么个鬼地方浪费光阴,简直窝囊透了,他只能在星期六去打一回猎——接着,话锋一转,又谈到了射击,邀请信从全国各地雪片似地向他飞来,多带劲,但他当然只好一一婉言谢绝罗。窝囊透了,好在受罪的时间不会太长,他只打算在这鬼地方混一年,然后就进商界去闯啦。到那时候,他可以每星期打上四天猎,还可参加各地的射击比赛。
"你要呆在这儿捱上五个年头,是吗?"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条手臂朝小房间四下一挥。
"我想是吧,"菲利普说。
"日后我们还会有见面的机会。你也知道,我们公司的帐务是托卡特管的。"
菲利普可说是被这位青年绅士的降尊纡贵的气度震慑住了。在布莱克斯泰勃,人们对待酿酒行业虽不冷言相讥,却总怀有几分轻慢之意,牧师也常常拿酿酒业开句把玩笑。而现在菲利普发现,他面前的华生竟是这么个举足轻重、气宇轩昂的角色,大大出乎意外。他在温彻斯特公学和牛津大学念过书,交谈过程中他反复提到这一点,使人不能不留下深刻印象。当他了解到菲利普受教育的曲折经过,越发摆出一副曾经沧海的架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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