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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_27 毛姆(英)
不一会儿,晚饭吃好了,莎莉进来收拾餐桌。
"这种两便士的蹩脚货,你想不想也来一根!"阿特尔涅说着,随手递给菲利普一支雪茄烟。
菲利普接过雪茄,并高高兴兴地吸了一口。这口烟下肚,心里着实畅快。莎莉收拾完毕后,阿特尔涅关照她随手把门关好。
"这下没人来打扰我们了,"他转过脸来对菲利普说。"我事先跟贝蒂说好的,我不叫,不准让孩子们进来。"
菲利普听后不觉诧异,但是还没来得及领会他的意思,阿特尔涅用惯常的动作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接着往下说道:
"上星期天我写给你一封信,询问你出什么事没有。见你不回信,我星期三跑到你的住处找你去了。"
菲利普把头转向别处,默然不语。他的心评怦直跳。阿特尔涅一言不发。眨眼间,房间里一片沉寂。菲利普忍受不了,但又想不出一句话来。
"你的房东太太告诉我,说你打上星期六晚上起就没住在那儿,而且还说你还欠着上个月的房钱没付。这个星期你都睡在哪儿了?"
这个问题菲利普实在不想回答。他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窗外。
"没地方可去。"
"我一直想法找到你。"
"为什么?"菲利普问了一声。
"贝蒂和我的日子也一直很穷,我们还得抚养孩子。你为什么不上我家来呢?"
"我不能呀!"
菲利普生怕自己哇地一声失声痛哭。他感到周身软弱无力。他闭上双眼,皱了皱眉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他突然忿恨起阿特尔涅来了,恨阿特尔涅不让他清静。他的精神彻底垮了。此时,他的双目依然紧闭着,为了使自己的语调平稳,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把上几个星期的遭遇一股脑儿都告诉了阿特尔涅。在诉说的过程中,菲利普似乎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愚蠢,这使得他更加语无伦次。他感到阿特尔涅会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好,在你找到工作之前,你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他讲完以后,阿特尔汉这样说道。
菲利普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
"喔,你们太好了,不过我想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呢?"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出于本能,生怕自己打扰人家而加以拒绝,再说他生性就羞于接受别人的恩惠。他心里明白,阿特尔涅夫妇俩也只是做做吃吃,勉强得以糊口,另外家里那么多人,既没有地方也没有多余的钱来接济一位陌生人。
"你当然应该住到这儿来,"阿特尔涅说。"索普可以跟他的弟兄们合睡,你就睡他的床。别以为多了你那一日三餐饭,我们就对付不了了。"
菲利普害怕说话。于是,阿特尔涅走到门口,呼唤他的妻子。
"贝蒂,"阿特尔涅太太进来时他说,"凯里先生准备住在我们这儿。"
"哦,那敢情好哇,"她说。"我这就去把床铺好。"
她把什么都当作理所当然的事,说话时声音是那么的亲切、友好,菲利普深受感动。他从来不指望人们对他表示友善,然而人们一旦对他表示友善,他就感到惊异、激动。此刻,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两颗硕大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扑籁而下。阿特尔涅夫妇俩佯作没看见,在一旁商讨安置他的办法。阿特尔涅太太走后,菲利普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两眼眺望着窗外,不觉粲然一笑。
"今晚这天气可不宜外出散步哟,对不?"
第一百零二章
阿特尔涅当面告诉菲利普,说他毫不费劲就可以在他所在的那家大亚麻布制品公司里给菲利普找个工作。公司里有几位店员上了前线,而莱恩-塞特笠是家富有爱国热忱的公司,保证给上前线的店员们保留职位。公司把英雄们的工作压在留下来的店员身上,但又不增加这些人的工资,这样一来,公司既表现出热心公益的精神,又省下了一笔开支。不过战争尚在进行,生意倒也不是太不景气的,假期一到,店员中有些人照常度假,一外出就半个来月,这样一来,公司就不得不再雇用些店员。菲利普的生活经历使得他怀疑,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公司方面是否还能雇用他。然而,阿特尔涅却俨然以公司的举足轻重人物自居,坚持说公司经理不能拒绝他提出的任何建议。他还说,菲利普在巴黎时于绘画方面所受的训练非常有用场,只要稍等一段时间,定能得到一个薪俸优厚的设计服装式样或绘画广告的职位。菲利普为夏季买卖画了一幅广告画,阿特尔涅随即把它带走了。两天之后,他又把那幅广告画带了回来,对菲利普说经理对他的画稿备加称赞,但是经理真诚地表示遗憾,眼下设计部门没有空缺。菲利普问阿特尔涅除此之外是否就没有旁的事可干了。
"不见得就没有了。"
"你有把握吗?"
"嗯,明天公司要招聘一位顾客招待员,"阿特尔涅说话的当儿,两道怀疑的目光透过镜片盯住菲利普。
"你认为我有可能获得这个职位吗?"
阿特尔涅不觉有些儿惘然。他一直在引导菲利普等待着一个更为体面、光彩的职位,另一方面,他本身也是家徒壁立,无力为菲利普无限期地提供膳宿之便哟。
"你完全可以先接受这一职位干着,同时等待一个更好的职位。你一旦被公司录用了,总是能够得到一个比较好的机会的。"
"我可不是那种高不攀低不就的人物,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笑吟吟地说。
"如果你拿定了主意,那明天上午八点三刻你得上公司去走一趟。"
尽管有战事,找工作显然还不是件易事,因为菲利普走到店里时,那儿早有不少人在等着啦。他认出了几位他外出找工作时邂逅相遇过的人,其中有一位,他曾见过此人晌午时分还躺在公园里。对菲利普来说,此人就跟他一样,也是个无家可归、在外露宿的角色。这儿挤着各色人等,年纪有老有轻,身材高矮不等,但是每一个人都为即将同经理会见而精心修饰边幅:他们都一丝不苟地把头发梳理得溜滑,不厌其烦地把手洗了又洗。他们全都等候在一条走廊里,菲利普后来才知道这条走廊通着餐厅和工作室。这条走廊每隔几码就开有一个五六步阔的门洞。虽说店里装有电灯,可这条走廊上却燃着煤气灯,灯外网着铁丝以作保护,一盏盏煤气灯咝咝地燃烧着。菲利普八点三刻准时到达店里,可一直等到将近十点光景才被叫进办公室去。这是个只有三个角落的房间,活脱脱像块切开倒在一边的干酪。墙上贴着几张守着紧身胸衣的女人照片,两张广告样稿。其中一张画的是一个男人,身着草绿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宽大睡衣裤;另一张画的是一条船,扯满风帆,在蓝色的海面上破浪前进,风帆上印着"大批白布待销"几个大字。办公室最长的一堵墙原来就是该店一个橱窗的背部,眼下橱窗正在进行布置。在会见的过程中,一位助手走出走进的,忙个不停。那位经理正看着一封信件。此人面色红润,长着一头沙色的头发和一大把沙色的大胡子,胸前表链中央悬挂着一大串足球优胜奖章。他身穿衬衫,端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的后面,手边捆着架电话机,面前堆放着当天的广告、阿特尔涅的大作,还有粘贴在卡片上的剪报。他朝菲利普瞟了一眼,但没有说话,只顾对打字员口授信件。这位打字员是个姑娘,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然后,他才问起菲利普的姓名、年龄以及先前的工作经历。看来,他一说话就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拉开嗓门,发出刺耳的声音,话音里还流露出浓重的伦敦土音。菲利普注意到他那上排牙齿一颗颗大得吓人,而且还朝前龇着,给人以一种牙根松动、只要猛地一拉即会脱落的印象。
"我想阿特尔涅先生已经对您说起过我,"菲利普说道。
"喔,你就是那位画广告的年轻人吗?"
"是的,先生。"
"对我们没有一点用处,要晓得,一丁点儿用场都没有。"
他上下打量着菲利普,似乎注意到从某些方面来说,菲利普不同于前面进来的几位应招人员。
"你要知道,你一定得搞件工装礼服穿穿。我估计你还没有吧。你看上去倒是个正派的年轻小伙子。我想你觉得从事艺术不上算吧。"
从他的话中,菲利普猜不透他是否有雇用他的意思。他用一种敌视的态度对菲利普说着话。
"你的家在哪儿?"
"我小时候父母亲就去世了。"
"我乐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曾经给了不少年轻人这样的机会,而他们现在都成了部门的头头了。他们都很感激我,为了他们我也要说这件事。他们知道我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从梯子的最低一级爬起,这是学生意的唯一道路。往后,只要你持之以恒,坚持拾级而上,那谁也不能预料这会把你引向哪儿。要是你合适的话,有朝一日,你会发觉你自己处于同我现在一样的位子上的。牢牢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吧,年轻人。"
"先生,我非常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做好,"菲利普说。
菲利普知道不论他说什么,只要有可能,他都说上一个"先生",但是这种说法自己所来有些刺耳,因此他生怕自己做得太过分了。这位经理谈锋极健。说话的当儿,他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了不起,由此心里升起一种乐不可支的情感。直到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套之后,才给菲利普一个肯定的答复。
"唔,我相信你会那样去做的,"最后他态度傲慢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不反对给你一个尝试的机会。"
"非常感谢您,先生。"
"你可以立即来上班。我付你每周六先令和你的生活费。就这么些了,要晓得,六先令只是零花钱,按月付,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从星期一开始算起,我估计你对此也没有可埋怨的吧。"
"是的,先生。"
"哈林顿大街,你知道这条街在哪儿吗?在沙夫兹伯雷林荫路上。你就住在那儿,门牌是十号。唔,对,是十号。你愿意的话,星期天夜里就住到那儿去。随你的便,或者你可以于星期一把你的箱子搬到那儿去,"经理点点头,说了声"再见"。
第一百零三章
阿特尔涅太太借给菲利普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他付清积欠房东太太的房租,这样,房东太太就会允许他把行李物品拿走。他花了五先令外加一张典当一套西服的当票,从当铺老板那里换了件礼服大衣,穿在身上倒挺合身的。其余的衣服他都赎了回来。他叫卡特·帕特森把他的箱子送到哈林顿街,星期一早晨跟阿特尔涅一道上店里去报到。阿特尔涅把他介绍给服装部的进货员之后就走了。这位进货员名叫桑普森,三十岁光景,是个动作灵活、爱大惊小怪的小矮个儿。他同菲利普握了握手,接着,为了炫耀一下他颇引以自豪的渊博的知识,他问菲利普是否会讲法语。当菲利普回答说他会时,他的脸上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还会别的语言吗?"
"我还会讲德语。"
"哎哟!我自己偶尔去逛逛巴黎。Parlez-yousfrancais?到过马克西姆大百货公司吗?"
菲利普被分配站在服装部的楼梯顶端。他的工作就是把人们引到各个部门去。照桑普森先生说漏嘴的情况来看,这儿的部门还不少哩。突然,桑普森发现菲利普走路有点儿瘸。
"你的腿怎么啦?"桑普森先生问道。
"我有只脚是瘸的,"菲利普回答说,"不过并不妨碍我走路或做别的什么事情。"
进货员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菲利普的跛足瞧了一会儿。菲利普暗自忖度,他这是对经理录用自己感到迷惑不解。菲利普肚里雪亮,那经理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的不便之处。
"我并不承望你第一天就把什么都搞对。如有什么疑问,只要去问问那些年轻姑娘好了。"
说罢,桑普森转身走了。菲利普力图把这个那个部门的地点记在脑子里,目光热切地寻找前来问讯的顾客。钟敲一点,他上楼去吃中饭。餐厅位于这幢大楼的顶层。长长的餐厅很是宽敞,灯火通明,所有的窗户全部紧闭,以防灰尘进入,大厅里弥漫着呛鼻难闻的烹调菜肴的油腻味。一张张长餐桌覆着台布,每隔几张桌子放着个盛满水的大玻璃瓶,餐厅中央摆着盐罐子和几瓶醋。店员们吵吵嚷嚷地拥进餐厅,坐在长板凳上,在十二点半前来用饭的那批店员坐得滚热的凳子到现在还未凉下来呢。
"什么腌菜也没有,"紧挨着菲利普而坐的那个人说道。
这是个年轻人,细挑个儿,苍白的脸上嵌了个鹰钩鼻。他的脑袋很大,头颅凹凸不平,像是被人这里按一下那里敲一下似的,样子古怪,额头和颈子上均长满了红肿的粉刺。他的名字叫哈里斯。菲利普发现有几天餐桌的尽头摆着几个大汤盆,里面盛着各种各样普通的腌菜。餐厅里没有刀叉。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又高又胖的男仆,手里捧着几把腌菜走进餐厅,噗地一声把腌菜扔在餐桌上,大家纷纷伸手各取所需。腌菜刚从脏水里洗捞出来,还热乎乎、油腻腻的呢。几位身穿白上衣的男仆转着圈在餐桌上分发猪肉,一片片猪肉在汤盆里不住地浮动着。这些男仆们一个个好比魔术师,一个敏捷的动作,把一盆盆肉放到餐桌上,溅得满桌都是肉汤。接着又送来了大碟白菜和马铃薯。一看到这种样子,菲利普直反胃。他注意到其他店员都一个劲儿地往菜上倒醋。餐厅里嘈杂声震耳欲聋。人们高谈阔论,哈哈大笑,大声叫唤,还夹杂着刀叉的乒乒乓乓的磕碰声和咀嚼食物的怪声音。菲利普回到服装部很高兴。他逐渐记住了每个部门的地点,当有人问路的时候,他很少求助于其他店员了。
"右边第一个拐弯处。左边第二个拐弯处,夫人。"
生意清闲时,有一两位女店员过来同菲利普搭讪几句,而他觉得她们这是在打量他。到了五点,他再次被叫到楼上餐厅去用茶点。他巴不得能坐上一会儿呐。那儿有涂着厚厚一层黄油的面包,许多店员还有瓶装的果酱呢,原来这些果酱是存放在"贮藏室"里的,上面还写着他们各自的名字。
六点半商店打烊时,菲利普已累得筋疲力尽了。哈里斯——就是吃中饭时紧挨着菲利普坐的那个年轻人——主动提出带菲利普到哈林顿街,去认认他的床位。哈里斯告诉菲利普,说他的房间里还有一张空床,而其他房间都住满了,他希望菲利普能同他睡在一起。哈林顿街上的那座房子原来是个皮靴店,眼下这爿店用作宿舍。不过,屋里光线很暗,因为窗子面积的四分之三都用木板堵住了,至今木板尚未拆除,窗子顶端留下的缝隙是屋子里的唯一通风口。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霉臭味,菲利普对自己不必住在这种地方而感到万分庆幸。哈里斯把他带上二楼的起居室,里面赫然摆着一架钢琴,那琴键活像一排龋齿。桌子上有个无盖的香烟筒,里面装有多米诺骨牌。过期的《斯特兰德杂志》和《图画报》凌乱地散落在地板上。其他的房间用作卧室。菲利普即将搬来住的那个寝室在屋子的顶层。房间里一共摆了六张床,每张床旁不是放着一只大衣箱就是一只小纸箱。唯一的家具是只衣柜,有四个大抽屉和两个小抽屉。菲利普作为新来的可以用其中一个抽屉。抽屉都配有钥匙,但钥匙都是一样的,因此有没有钥匙没啥关系。哈里斯劝菲利普把他那些稍微值钱的物品锁在大衣箱里。壁炉上方挂着一面镜子。哈里斯还领着菲利普去看了看盥洗室,这个房间面积倒还不小,里面一排八只洗脸盆,住在这里的人全上这里来用水。盥洗室跟浴室相通。浴室里有两只变色发黑的澡盆,木制部分沾满了肥皂污斑,盆内一圈圈水印子表明洗澡人用的水量不同。当哈里斯和菲利普回到寝室时,他们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在换衣服,还有一位十六岁光景的男孩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使劲地打着唿哨。一两分钟以后,那个高个子同谁也没说话便掉头走了出去。哈里斯朝那个男孩眨眨眼,那个男孩嘴里仍然不停地打着唿哨,也朝哈里斯眨眨眼。哈里斯对菲利普说,那个男人名字叫普赖尔,是行伍出身,眼下在丝绸部工作。此人从不与人交往,但每天夜里都去会女朋友,就像刚才那种样子,连一声"晚安"都不说。不一会儿,哈里斯自己也走了,就剩下那个男孩。在菲利普解行李的当儿,那男孩在一旁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菲利普。他的名字叫贝尔,在缝纫用品部里只干活不拿钱。他对菲利普的晚礼服非常感兴趣。他还把房间里其他人员的情况都告诉了菲利普,还向菲利普提出了各种各样有关他的问题。他是个生性活泼的少年,谈话的过程中,他不时地操着半哑的声音哼上几段从杂耍剧场听来的歌曲。菲利普收拾好东西之后走出户外,在大街小巷里转悠,望着那儿川流不息的人群,偶尔也站在餐馆门外眼巴巴地看着人们鱼贯而入。此时,他觉得肚子饿了,便买了个小果子面包,边走边啃。他从守门人那儿领到一把前门钥匙,这位守门人每晚十一点半关闭煤气灯。菲利普怕被关在门外,便及时赶回宿舍。他已经了解到罚款的具体事项:如果晚上十一点以后才回宿舍,那就得罚一先令,过了十一点半要罚款两个半先令。除此以外,还得报告店方。要是被连续报告三次,就要被开除工作。
菲利普回到宿舍时,除了那位大兵没回来外,其余的都在宿舍里,其中两位已经钻进被窝了。他的脚刚跨进寝室,一阵叫喊声迎面扑来。
"喔,克拉伦斯!捣蛋鬼!"
菲利普发觉,原来贝尔把他的晚礼服套在长枕头上了。贝尔对自己这一杰作颇为得意。
"克拉伦斯,你应该穿这套礼服去参加社交晚会。"
"一不小心,就会赢得莱恩公司里最漂亮的女人的青睐。"
菲利普已经听说过社交晚会的事儿了,因为伙计们一个个都牢骚满腹,埋怨公司把他们的工钱扣下了一部分不发。每月扣去两先令,用作医药费和借阅图书馆那些破烂不堪的小说的图书费。但每月另外还得扣除四先令,说是付洗衣费,这样一来,菲利普发觉他每周六先令的工钱,其中四分之一永远发不到他的手上。
好几个人在啃着面包夹肥香肠。店员们晚饭就吃这种三明治。这种三明治是从隔几个门面的一家小店里买来的,两便士一份。此刻,那个大兵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不声不响地、动作敏捷地扒去衣服,外地一声倒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十分时,煤气灯的火头"噗"地跳了一下,五分钟以后灯便熄灭了。此时,那位大兵已经呼呼人睡了,而其他几个人身着睡衣裤,哄挤在大窗户跟前,对着下面走过的女人投扔吃剩的三明治,嘴里还嚷着不三不四的脏话。对面的一幢六层楼房是犹太人裁缝工场,每晚十一点放工。一个个房间灯火辉煌,窗户上没装百叶窗。工场主的女儿——这家有父亲、母亲、两个小男孩和一位年方二十的妙龄少女,共五口人——出来把楼里各处的灯关掉。偶尔,她也任凭其中一个裁缝在自己身上轻薄一番。与菲利普同住一个寝室的店员们饶有兴味地瞅着尾随那位姑娘的两个男人,并就这两个男人谁能得逞打赌。将近子夜时分,哈林顿·阿姆斯剧院终场时,他们也一个个上床睡觉去了。贝尔的床铺紧靠门口,他从一张张床上跳过去,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嘴里还是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最后,四周万籁俱寂,耳边不时传来那个大兵的均匀的轻微鼾声。此时,菲利普也上床就寝了。
翌晨七时,菲利普被一阵响亮的铃声惊醒了。到了七点三刻,他们都穿好了衣服,套上袜子,匆匆下楼取靴子。他们边跑边扣靴子,赶往牛津街店里去吃早饭。店里八点开饭。迟到一分钟,就没有吃;进入店后,就不准外出买早饭吃。有时候,他们知道不能按时到店,便在宿舍附近的小店里买上三两个面包揣在怀里。不过,这样太花钱了,因此,多数人空着肚子去上班,一直干到吃午饭。菲利普吃了点牛油面包,喝了杯茶,一到八点半,又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右边第一个拐弯处。左边第二个拐弯处,夫人。"
接着,他便机械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这工作单调乏味,也很累人。几天之后,他的两条腿疼痛难熬,站都站不住,那厚厚的柔软的地毯更加烧脚,使之疼痛钻心,到了夜里,脱袜子都很疼。对此,店员们都是怨声载道。招待员伙伴们告诉他,说两脚不住地出臭汗,把袜子和靴子都烂光了。跟他住在一个寝室里的那些人也同遭此罪,为了减轻疼痛,他们睡觉时把脚伸在被窝外面。起先,菲利普简直一步都难挪动,接连好几个晚上,他只得呆在哈林顿宿舍的起居室里,把脚浸在冷水里。在这种场合,他唯一的伙伴就是贝尔那孩子,因为他常常留在宿舍里整理他搜集来的各种邮票。他一边用小纸条捆扎邮票,一边嘴里老是一个劲地吹着口哨。
第一百零四章
每隔一周的星期一,莱恩公司都要举办一次社交晚会。菲利普来后第二周就碰上了。他跟部门里的一位女同事约好一同前往。
"对她们要迁就一点,"那位女同事对菲利普说,"就跟我对待她们那样。"
这位女店员叫霍奇斯太太,是个年纪四十有五的半老徐娘,头发染得不三不四,黄脸盘上网着一根根细小的血管,泛黄的眼白衬托着淡蓝色的眸子。她对菲利普颇感兴趣。菲利普进店还不满一个礼拜,她就唤起他的教名来了。
"这样做的结果,你我心中都有数,"霍奇斯太太接着说。
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说,她本来不姓霍奇斯。可说话间,她三句不离一个"我那口子密司脱洛奇斯"。她丈夫虽是个有资格出席高等法庭的律师,可待她却粗鲁极了。她可是那种自由惯了的女人,于是一气之下便离开了她那口子。不过话得说回来,她可尝过有她那口子挨着自己坐在她的马车里的滋味,亲爱的-她叫谁都是亲爱的——因此,他们家吃饭总是很迟。霍奇斯太太习惯用她那根硕大无朋的银胸针针尖剔牙齿。那根胸针打成鞭于和猎鞭交叉的形状,中间还有两个踢马刺。菲利普在这陌生环境里感到很不自在。店里的姑娘们都叫他是"傲慢的家伙"。有一次,一位姑娘叫他一声"菲尔",可他却没意识到她是在叫自己,所以没有搭理。那姑娘猛地把头往后一仰,骂他是只"骄傲的公鸡"。第二次两人见面时,那姑娘正经八百然而话中带刺地喊了他一声凯里先生。那姑娘名叫朱厄尔,不久将同一位医生结婚。她的女伴们从来没见过那位医生,可她们却一个个都夸他一定是位绅士,因为他送给了朱厄尔小姐很多讨人欢喜的礼物。
"听了她们的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亲爱的,"霍奇斯太太开导菲利普说。"我过去经历过的事儿,你也得经历经历。她们那些姑娘也可怜得很,懂的东西也不比别人多!你放心吧,不管她们说你什么,你都不要见气,到时她们会喜欢上你的。"
社交晚会是在地下餐厅举行的。餐桌被推在一边,腾出地方让大家跳舞,而小桌子摆得整整齐齐,供人们轮流玩惠斯特牌戏。
"公司里的头头们早早就到会场去了,"霍奇斯太太说。
霍奇斯太太介绍菲利普同班奈特小姐认识。班奈特小姐是莱恩公司超群出众的美人。她是衬裙部的进货员。菲利普走进会场时,她正在同男用针织品部的进货员交谈着。班奈特小姐身材敦实;脸盘又宽又大,上面涂抹着厚厚的脂粉;胸脯沉甸甸的,大有撑破胸衣之势;亚麻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穿着过分讲究,不过收拾得倒还利落,浑身上下一袭黑色衣服,领头高高的。手上戴着光洁的手套,连打牌也不脱。颈脖上套了几条沉重的金链子,双腕戴着手镯,耳朵上挂着两个圆圆的头像垂饰,其中一个是亚历山德拉女王的头像。她手里拎一只黑色的缎子提包,嘴里不住地咀嚼着牛皮糖。
"见到您很高兴,凯里先生,"她说。"您这是首次光临晚会,对不?我想您有点儿局促,不过没必要这样,真的没必要。"
班奈特小姐为了不使人们感到拘束,真是费尽了心机。她不停地拍拍人们的肩头,随后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是个淘气鬼吧?"她失声叫着,同时把脸转向菲利普,"您对我一定会有看法吧?可我就是忍不住呀。"
凡是来参加晚会的人都到了。绝大多数是年轻店员,其中有至今尚未找到女友的小伙子,也有还没找到可心的小伙子陪自己外出散步的妙龄女郎。有几个年轻人,一副绅土派头,身穿普通西装,佩着雪白的领带,表袋里装着块鲜红的手帕,一个个跃跃欲试,准备在此大显身手。他们有一种忙忙碌碌然而又心不在焉的神气。有的表现出一副信心卜足、踌躇满志的样子,而有的却心急如焚,用一种热切的目光不停地左顾右盼着。不一会儿,一位浓发如云的女郎坐定在钢琴边,十指敏捷地掠过琴键,发出一阵嘈杂的声响。观众们安静下来后,她目光朝四下里扫视了一遍,然后报出歌曲名:
《俄罗斯兜风歌》
那女郎动作灵巧地把铃铛系在手腕上,这当儿,全场爆发出一阵掌声。她报以一笑,随即弹出一曲激越昂扬的曲调。结束时,掌声四起,而且比刚才更为热烈。待大家静下来后,她又演奏了一段描绘大海的小品。只听得一连串轻微的颤音,象征着浪涛拍击海岸;那轰鸣般的和音加上猛地一踩强音踏板,表示暴风雨的来临。此后,一位先生出来唱了首叫《跟我说声再见》的歌,接着又不得不加唱一部催眠曲》。在场的观众鉴赏力高雅,一个个热情洋溢。他们使劲为每一个表演者鼓掌,直到表演者同意加演节目为止。这样,也就没有人会生有厚此薄彼的猜疑。班奈特小姐大模大样地来到菲利普的跟前。
"我相信,您不是会弹琴就是会唱歌,"她狡黠地说。"这从您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恐怕我啥也不会。"
"连朗诵也不会?"
"我可没什么拿手好戏。"
男用针织品部的进货员倒是位有名的朗诵家。他手下的那些店员一个劲儿地点他出来给大家表演朗诵。他们没费多少劲敦促,他便朗诵了一首富有强烈悲剧气氛的长诗。朗诵的当儿,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一只手搭在胸口,看上去是一副悲恸欲绝的样子。可最后一行诗句泄漏了全诗的主题,原来是说他晚饭没有吃到黄瓜。观众们听后报之以一阵哈哈笑声,不过这笑声有点儿勉强,因为大家对他这首长诗都耳熟能详了。班奈特小姐既没有唱歌,又没有演奏,也没有朗诵。
"喔,她有她自己的一套小把戏,"霍奇斯太太解释说。
"哟,你就别拿我开心啦。不过手相术术和超人的视力方面的事儿,我是知道一点儿的。"
"哎唷,快瞧瞧我的手,班奈特小姐,"班奈特小姐手下的姑娘们争先恐后地喧嚷着,一个个急于讨她的欢心。
"我可不喜欢相手,我真的不喜欢。我曾经对人们说过不少可怕的事情,可后来都一一应验了,这使人变得有点儿迷信了。"
"哦,班奈特小姐,就看这一次。"
一小群人团团围住班奈特小姐。她神秘地讲着有关好人和坏人、一封信里的钞票以及旅途的种种趣闻逸事,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阵尴尬的尖叫声、开心的格格笑声、伤心的欷嘘声和赞叹的欢呼声,还有人因害羞而把脸涨得通红。最后,她讲得粉脸上暴出一颗颗硕大的汗珠。
"瞧我,"她说,"浑身上下汗出得像下雨似的。"
晚饭九点开始,免费供应饼子、面包、三明治、茶叶和咖啡、不过谁想喝矿泉水,得自己掏腰包。年轻人豪爽洒脱,常常敬请女土们喝姜汁酒,而女士们出于礼貌,总是婉言谢绝。唯独班奈特小姐偏偏爱好喝姜汁酒。在晚会上,她总要喝上两瓶,有时甚至喝三瓶,不过她都坚持由自己付钱。那些年轻人就喜欢她这种痛快劲儿。
"她这个老姑娘就是怪,"人们说,"不过,请注意,她人可不环,跟有些女人就是不一样。"
晚饭一吃过,人们就开始玩起升级惠斯特牌戏来了。眨眼之间,餐厅里甚嚣尘上。当人们从一张餐桌移到另一张餐桌时,那叫喊声、欢笑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班奈特小姐觉得身上越来越热。
"瞧我,"她说道,"浑身上下汗淋淋的。"
不久,一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站起来说,如果大家还想跳舞,那最好得抓紧时间马上就开始。刚才伴奏的那位女郎一屁股坐在钢琴前,抬起一只脚,毅然决然地踩在强音踏板上。她弹奏了一曲柔和恰神的华尔兹舞曲,用低音打着节拍,同时还隔一会儿就用右手按一按高八度音栓。她还变着法儿,两手交叉地用低音弹奏乐曲。
"她弹得棒极了,对不?"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说。"更棒的是,她从来没上过学,这全凭她耳朵听来的。"
班奈特小姐喜爱舞蹈和诗歌甚于其他一切。她的舞跳得很好,舞步轻缓,双眸流露出一种神情,仿佛她在悠悠沉思。她谈论起地板、热气和晚饭,说话间上气不接下气。她说波特曼宿舍里的地板是全伦敦最高级。的,她就喜欢上那儿去跳舞;那儿的人都是出类拔萃的妙人儿,她才不愿跟那些自己一点不了解的人跳舞呐。嘿,要是那样的话,可能招人嘲笑,自己还不知为了什么呢。差不多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跳得很出色,都玩得非常痛快。一个个跳得满头大汁,那此年轻人的高领头被汁水泡软了,耷拉了下来。
菲利普在一边袖手旁观。此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感袭上他的心头。他感到孤单寂寞,简直难以忍受。他并没离开晚会,因为他怕显得太傲慢。于是他跟姑娘们在一起说说笑笑,但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悲戚。班奈特小姐问他是否有女朋友。
"还没有呢,"菲利普微笑着作答。
"哦,嗯,这儿姑娘多的是,有你挑的。她们中间有些是非常好的体面姑娘。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会交上女朋友的。"
她目光狡黠地注视着菲利普。
"对她们要造就一点,"霍奇斯太太说,"我刚才就是这样对他说的。"
晚会到十一点钟光景才散。菲利普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和别人一样,他也把酸痛的脚放在被于外面。他使出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去想眼下过的这种生活。此时,耳边传来那个大兵的轻微的鼾声。
第一百零五章
店员的工资由秘书每月发放一次。到了付工资那一天,一批批店员从楼上用过茶点下来,走进过道,依次排在候领工资的长蛇阵队伍后面。队伍齐整,犹如一长队排在美术馆门前等候购票的观众。他们一个个地走进办公室。秘书坐在办公桌后面,面前摆着几只盛放着钞票的木匣子。他喊了一声店员的名字后,用怀疑的目光瞥上店员一眼,随后目光敏捷地对着一本帐簿扫上一眼,嘴里读出应付的工资数,信手从木匣里取出钞票,一张张地数进手里。
"谢谢,"秘书说。"下一位。"
"谢谢,"领得工资的店员回礼道。
接着,那店员便走到另一位秘书跟前,交付四先令的洗衣费和两先令的俱乐部费,如被罚款,还得交上罚款。然后离开办公室,握着余下来的几个钱,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在那儿一直呆到下班。跟菲利普住在同一宿舍的人大多都欠那个卖三明治的妇人的债,因为他们一般都买她的三明治当晚饭。她是个有趣的老太婆,体态臃肿,一张宽阔的脸,红光焕发,乌黑的青丝分成两络,利落地分伏在额头的两旁,其发式同早期画像中的维多利亚女王一模一样。她头上总是戴一顶黑色的无边软帽,腰间系条白色围裙。衣袖管总是高高地卷在胳膊弯里。她就用那双肮脏、油腻的大手切三明治。她的背心、围裙和裙子上都沾满了油渍。她叫弗莱彻太太,可大家都叫她一声"妈妈",而她也非常喜欢这些店员,称他们为她的孩子。临近月底的时候,店员们去向她赊购三明治,她从来不会不同意,而且据说有时哪个店员有了难处,她还借给他几个先令花花呢。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当店员们外出度假或者度假归来时,他们都要去亲亲她那胖胖的、红红的面颊。有人被解雇后,一时又找不到工作,就从她那儿不花一个子儿地弄些三明治填肚,借此苟延残喘,这种事儿已不是一起两起的了。店员们也是有心有肝的,知道她的心肠好,都报之以情真意切的敬爱之心。他们常喜欢讲个故事,说是有个人在布雷福德发了笔大财,开了五爿商店,十五年以后回到了伦敦,特地来登门拜访弗莱彻妈妈,还送给她一块金表哩。
菲利普发觉一个月工资就剩下了十八个先令。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凭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但并没有给他带来可能会有的自豪感,心中只有一种怅然伤感。这笔钱数目之小更衬托出他境遇之艰困。他随身带了十五个先令,把它们交给阿特尔涅太太,算是还给的部分欠款。但是阿特尔涅太太只收了十先令,不肯多收一个子儿。
"你要知道,照这个样子,我得拖上八个月才能还清你的帐。"
"只要阿特尔涅不失业,我还是等得起的,说不定公司会给你涨工资呢。"
阿特尔涅刺刺不休地说要去找经理谈谈菲利普的事儿,说这种不充分利用菲利普才能的做法是荒唐的,然而他却按兵不动。不久,菲利普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经理的心目中,公司的新闻代理人并不像阿特尔涅自己认为的那样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间或菲利普也看到阿特尔涅在店里,这时,他那夸夸其谈的劲头不知哪儿去了,只见一个低三下四、态度谦恭的小老头,身穿整洁的、普通的、蹩脚的衣服,步履匆匆地穿过各个部门,仿佛怕被人瞧见似的。
"每当想起我的才能在公司里遭到埋没,"阿特尔涅在家里说,"我真恨不得递张辞职书上去。在那儿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前途的。我的才能受到压抑,没有用武之地。"
阿特尔涅太太在一旁默默地做着针线活,对他的牢骚不予理睬。她噘了噘嘴。
"这时候找个工作很不容易。眼下你的工作固定,也有保障。我希望只要人家满意你,你就给我呆在那儿吧。"
阿特尔涅显然会照她的话去做的。看到这位目不识丁、并未履行合法手续就同他结合在一起的女人,竟能拿住那个才思横溢、朝三暮四的男人,倒是挺有意思的。眼下菲利普却是另一番境遇。阿特尔涅太太对他像慈母般的体贴,她那种热切地想让菲利普吃顿好饭的心情,猛烈地叩击着菲利普的心弦。每个星期天他都可以在这么个洋溢着友好情谊的家庭里度过,这是他生活中的一种安慰(当他慢慢习惯于这种生活时,生活的单调和索然无味正是使他感到惊愕的)。坐在那堂堂皇皇的西班牙椅子里,同阿特尔涅纵论天下大事,这是一种享受。虽说他目下的境况显得危如累卵,但他总是不把菲利普说得心花怒放是不会放他回哈林顿街的。起先,菲利普为了使先前的学业不致荒疏,一度想发愤学习他的医学教科书,但他发觉这种努力毫无成效。干了一天累人筋骨的活儿下来,心思说什么也集中不到书上去,而且在他还不知得等上多久才能重返医院的情况下,就是在工作之余再埋头攻读,似乎也无济于事。他多少次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病房,但一觉醒来,内心却痛苦不已。看到房间里还睡着别人,菲利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烦。他生来独处惯了的,而现在却成天要同别人混在一起,不能独自清静片刻,这事令人毛骨悚然。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发觉要战胜自己的绝望情绪是何其困难啊!他知道他只能继续干他的顾客招待员的营生,没完没了地说些"先向右拐,左边第二个房间,夫人"诸如此类的话。只要他不被撵出商店,也就谢天谢地了!因为参战的店员们很快就会复员回来,公司曾经答应保留他们的职位的,这样一来,另外一批人就得卷铺盖滚蛋。他将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以保全他现有的这一低贱的差使。
只有一件事才能使他摆脱目下的困境,那就是他那位牧师大伯早日去见上帝。到那时,他可以获得几百英镑,有了这笔钱,他就能够在医院修完全部课程。菲利普渐渐一心一意地期盼着那老头儿快快死去。他掐指计算着他大伯还能在人间赖上多久。他大伯早过了古稀之年,具体岁数菲利普也说不上来,不过至少也有七十五岁了,还身患慢性支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很厉害。虽然有关老年慢性支气管炎的细节,菲利普已是烂熟于心,但还是一而冉、再而三地查阅着医学书籍。来一个严酷的冬天就够那个老东西受的了。菲利普一心只盼老天来股寒流,下场暴雨。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里盘旋着。他简直成了个偏执狂。高温也能影响威廉大伯的身体健康,而在八月里,就有三个星期的炎暑天气。菲利普脑子里想,说不定哪一天会接到一封报告牧师突然去世的唁电,他想象到那时他心中会有说不出的宽慰。他人站在楼梯的高处,把人们引向各个不同的部门,可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地盘算着如何花那笔钱。究竟能到手多少钱,他也说不清楚,也许最多不过五百英镑。不过,即使只有这么点钱,也足够派用场的了。他将立即离开这家商店,他才不愿提什么辞职书呢!接着去把箱子一捆,跟谁也不打招呼,就一走了之。然后他将回医院去。这是第一步。到时候,功课会不会忘了好多了呢?这不打紧!只消半年,他就可以把荒废的功课全部补起来,一旦准备好后,他就参加三个项目的考试,先考妇产学,接下来再考内科学和外科学。蓦地,一阵悸怕袭上了菲利普的心头,生怕他大伯会不顾所许下的诺言而把遗产捐赠给教区或教堂。这个想法使得菲利普忧心冲忡。他大伯还不至于会残忍到这种地步吧。不过,事情果真如此,他将干些什么,心里早已拿定主意了,决不会让这种日子拖得过久的。他之所以还能忍气吞声地活着,就是因为他还有所指望。没有了希望,也就没有了恐惧。到那时,唯一的断然措施就是自杀。想到自杀,菲利普考虑得很具体,很周到,连该吃哪一种既致命而又无痛楚的药,以及如何搞到这种药等问题都想到了。想到这里,他胆气倍增。倘若事情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办法对付的。
"靠右边的第二个门,夫人,在楼下。左边第一个门,走进去就行。菲利普斯先生,请向前走。"
菲利普每月值一个星期的班。他得于清晨七时赶到商店,去监督清洁工。清扫完毕后,他得把蒙在框架上和模特儿身上的挡灰布取下来。然后,到了傍晚,店员们下班之后,他又得把挡灰布盖在框架和模特儿上面,同时还得跟那些清洁工"合伙"打扫店堂。这可是桩吃灰尘的肮脏活。在店里是不准看书、写字和抽烟的,他只得在店内四周踱步,因此,时间过得令人厌倦地缓慢。九点半下班时,公司免费供应他一顿晚餐,这是唯一的慰藉。下午五点用过茶点后,他的食欲仍然十分旺盛,所以这时送上来的公司供应的面包、奶酪和充裕的可可,吃在嘴里还是香喷喷的。
菲利普来到莱恩公司三个月以后的一天,进货员桑普森先生怒气冲冲地走进服装部里来。经理进来时凑巧注意了一下服装橱窗,便派人把桑普森先生请了去,当他的面把橱窗的色彩设计狠狠地挖苦了一番。对上司的讽刺挖苦,桑普森先生无可奈何,只得默默忍受,可是一回来便把气出在店员们的头上,把那位负责布置橱窗的可怜的家伙骂了个狗血喷头。
"要想干好一件事情,就得自己亲自动手,"桑普森先生咆哮着。"我过去一直是这样说的,以后还要这样讲。什么事也不能交由你们这批王八蛋来干。你们不都说自己聪明吗?嘿,聪明个屁!"
他就指着店员们的鼻子骂着,仿佛这些话是世上最最刻毒的骂人话似的。
"难道你们就不懂橱窗里涂了铁蓝色不就把其他的蓝颜色给抵消了吗?"
"凯里,下星期五你来布置橱窗。让大家瞧瞧你能干出些什么名堂来。"
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菲利普却心事重重。到了星期五上午,他怀着一种羞愧得直想恶心的情感钻进橱窗,双颊烧得发烫。得在过路人面前出丑露乖,真让人心里发毛,尽管他自我告诫说屈服于这种心情挺傻气,但还是转过身来背朝着街上。在这个时候,不太可能有医院的学生走过牛津街,再说他在伦敦几乎没有什么别的熟人。但是菲利普动手干活的当儿,总觉得喉咙里塞了四棉花似的,疑神疑鬼地认为他一转身就可能会接触到某个熟人的眼光。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赶紧完成任务。他一眼就看出橱窗里红色服装全部挤到了一起,于是,只是把这些服装比先前分开一点,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进货员走到街心端详着菲利普布置的橱窗,脸上明显地泛起了满意的神情。
"我早就晓得让你来布置橱窗的做法不会错到哪儿去。事实是你跟我都是绅士,清注意,我是不会在店里说这种话的,不过你和我确实是绅士,这一点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得出来。你说看不出来也白搭,因为我知道事实确是如此。"
这以后,菲利普被指派定期布置橱窗,但他就是不习惯干这种抛头露面的工作。他就怕星期五早晨,因为这天一到,橱窗就得重新布置。这种恐惧心理使得他夜不成寐,心里好不自在,早晨五时就醒了。店里的姑娘们都注意到他很怕羞,而且没过多少天就发现了他背朝大街地站在橱窗里的奥秘。她们都一个劲儿地取笑他,说他是"自高自大的家伙"。
"我想,你生怕被你姑妈撞见后会把你的名字从她的遗嘱中划去。"
总的说来,他同这些姑娘们处得挺融洽的。她们都认为他有点儿古怪,不过他的那条瘸腿似乎倒成了他之所以与众不同的理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渐渐发觉菲利普这人倒是蛮忠厚的。他谁的忙都帮,而且从不计较。他性情平和,礼貌周全。
"看得出,他是一位绅士,"她们议论说。
"还非常不爱讲话,对不?"一位少妇说。她谈起戏剧来,真是激情洋溢,唾味四溅,可菲利普听后却无动于衷。
姑娘中大多数都有了自己的"小伙子",而那些至今尚未找到的却说她们宁可让人以为没人倾心于她们。有那么一两个姑娘流露出很愿意同菲利普调情的意向,而他却神情严肃而又饶有兴味地密切注视着她们的撩拨他人情欲的种种花招。有段时间里,他对枕席之欢感到腻味,然而他一方面几乎总是感到厌烦,另一方面却又常常迷恋声色,急煎煎地想以求一逞。
第一百零六章
菲利普避而不到他境况优裕时去过的地方。在皮克大街那家酒菜馆里举行的小小聚会,已经散伙了。那个马卡利斯特因背叛了朋友,再也不露面了。海沃德上了好望角。只有劳森还留在伦敦,可菲利普感到他跟这位画家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因此并不希望同他见面。但是,一个星期天下午,菲利普吃过中饭后换了身衣裳,顺着里根特大街朝坐落在圣马丁巷的免费图书馆走去,打算在那儿泡上一个下午。忽然,他发现劳森朝自己迎面走来。他的直觉驱使他闷头继续朝前走去,但劳森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你这一向究竟上哪儿啦?"劳森高声问道。
"我吗?"菲利普说。
"我给你写过一封信,想请你上我的画室来吃个闹宴的,可你一直不给回音。"
"没接到你的信呀。"
"你是没收到,这我知道。我上医院找你去了,只见信还搁在文件架上。你不学医啦?"
菲利普迟疑了好一会儿。他羞于道出真情,但这种寒碜感倒使他内心不觉忿然。他强打起精神来回答劳森的话,这当儿,他不由向主地涨红了脸。
"是的。我仅有的一点钱都用光了,无力继续我的学业。"
"唉,我真为你难过。那现在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一爿店里当招待员。"
菲利普语塞喉管,不是个滋味,但还是决意不隐瞒真相。菲利普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劳森,发觉他一脸的尴尬相,便嘿嘿一声冷笑。
"要是你肯屈尊光临莱恩-塞特笠公司,走进成衣部,你就会看到我身穿大礼服,潇洒地四处溜达,给那些前来购买衬裙和长统株的太太们指路。右边第二个拐弯,夫人。左边第二个拐弯。"
看到菲利普对自己的职位冷嘲热讽的态度,劳森极不自然地笑着,不知说什么才好。菲利普描绘的工作情景,使得劳森不胜惊愕,但他又不敢流露出同情。
"这对你来说倒是个变化,"劳森说了一句。
他觉得自己说这种话未免太不得体了,顿时不胜懊悔。菲利普听后,赧颜满面,脸色阴沉。
"是个变化,"菲利普说。"顺便说个事,我还欠你五个先令呢。"
他把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了几枚银币。
"哦,这没什么。我都忘了。"
"别胡说,喏,快拿去。"
劳森默默地接过钱去。他们俩站在人行道中间,来往的行人推撞着他们。菲利普的双眼闪烁着讥讽的神色,使得那位画家大有芒刺在背之感。劳森哪里知道,此时此刻,菲利普却是心情沉重,悲痛欲绝。劳森很想为菲利普做些什么,但又茫然不知所措。
"嘿,你到我画室来,咱俩好好聊聊不行吗?"
"我不去,"菲利普回答。
"为什么?"
"没什么可聊的。"
菲利普看到劳森眼里闪出痛苦的神色,虽感到遗憾,但心想这是没法子的事,他得为自己着想啊。他不能容忍与人谈论他目下困厄的境况,只有狠狠心肠不去想它,他心里才稍许有几分安宁。他生怕一旦披露了自己的心迹,他的精神就会彻底崩溃。更重要的是,他对以前遭受过不幸的地方具有一股无法遏制的厌恶情绪。他那次空着肚子站在画室里等着劳森施舍一顿饭时蒙受的耻辱,至今还记忆犹新;他上次向劳森借五个先令的情景恍如昨日。他最不愿意看到劳森,因为一看到劳森,他就会想起他那些潦倒落魄的日子。
"那好吧,哪一天晚上你到我画室来,咱俩在一块吃顿饭。哪一天来,你自己决定。"
那位画家的好意,打动了菲利普的心弦。他暗自思忖着,各种各样的人都对他表示友善,这真不可思议。
"你太好了,老兄,不过我还是不想来。"他向劳森伸出一只手,并说了声"再见"!
劳森被这一似乎无法解释的举动弄糊涂了,迷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而菲利普匆匆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菲利普的心情沉重,而且同往常一样,他又责备起自己刚才的举动来了。他自己都闹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盲目骄傲,使得自己把主动伸过来的友谊之手给挡了回去。身后传来追赶他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他听到劳森在叫他。他收住脚步,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拉长了脸,冷冷地面对着劳森。
"什么事呀?"
"我想,海沃德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我只知道他上好望角去了。"
"要知道,他到了好望角没多久就死啦!"
菲利普沉吟了半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回事?"他问道。
"哦,得伤寒症死的。真不幸,是不?我想兴许你还不晓得的。我刚听说这个消息时,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劳森匆匆点了点头,便走开了。菲利普只觉得一阵震颤刺透了他的心。他从未失去过一位年龄同他相仿的朋友。至于克朗肖,他的年龄要比菲利普大得多,他的去世似乎还是合乎情理的正常死亡。这一噩耗给了他一记特别沉重的打击。此时,他联想到自己最终也不免一死。同任何人一样,菲利普虽说也完全明白凡人皆有一死,但内心深处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条规律也同样适用于自己。虽说他对海沃德早就没有了亲密的情谊,但海沃德猝然离开人世这件事,还是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眨眼间,往昔他俩的趣味隽永的谈话又回响在他的耳边。当想到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促膝谈心,他感到很是心疼。他们俩第一次见面以及在海德尔堡愉快地度过了几个月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回忆起那逝去的岁月,菲利普不由得黯然神伤。他下意识地摆动着双腿,朝前走着,也没注意自己是在走向哪里。猛然间,他抬头一看,发觉自己没有拐人草市街,而径直沿着沙夫兹伯里林荫路向前走去。折回去,他又不高兴。再说,听了那则消息之后,他毫无心思读书,只想独自坐着沉思。他决定到不列颠博物馆去。独个儿坐在幽静处是他眼下唯一的一种享受。自从进了莱恩公司,他常常到不列颠博物馆去,坐在来自巴台农神庙的群像雕塑前面,自己并无什么想法,只是让那些雕像来安抚他那茫然若失的灵魂。可是这天下午,它们对他却无所启示,坐了几分钟以后,他再也耐不住性子,便神情恍惚地走了出来。外面游人济济,中间有一脸蠢相的乡下佬,还有专心致志地读着旅游指南的异国客。他们那种吓人的丑陋相玷污了这里的永恒的艺术珍品;他们一个个坐不定立不稳的样子,扰乱了不朽的神灵的安宁。于是,菲利普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这里游人寥寥。他疲倦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可他的神经却非常兴奋,说什么也不能把那批游人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有时候,在莱恩商店里,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总是不胜惊骇地瞪视着人们打他眼前鱼贯而过。他们一个个容貌丑陋至极,脸上无不流露出一副卑贱相,叫人看了实在可怕。他们的脸面被下贱的欲念所扭歪,令人感到他们对任何一个美好的思想都视为不可思议。他们生就一双狡黠的眼睛,一个不堪一击的下巴颏,他们虽无害人之心,却一个个俗不可耐、褊狭猥劣。他们的幽默感既低级又滑稽可笑。有时候,菲利普发觉自己眼睛望着他们,可心里在思量着他们究竟跟何种动物相似(他极力不让自己作这样的联想,因为要不多久他就会入迷而无法摆脱),他发觉他们仿佛是一群群绵羊、马匹、狐狸和山羊。一想到人类,他心里充满了厌恶。
然而,不一会儿,房间里的气氛强烈地感染着他,使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他心猿意马地浏览着房间里的一排排墓石。这些墓石均出自公元前四、五世纪雅典石匠的手艺。它们虽平淡无奇,并非天才之作,但是无不闪烁着古朴风雅的雅典精神。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块块墓石的棱角磨平了,都呈蜂蜜一般的颜色,使人不由得想起了海米塔斯山上的蜜蜂。有些墓石雕成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坐在椅子上的形象;有的描绘生命垂危的人向钟爱他的人们诀别的悲壮场面;还有的是刻画行将就木的人紧紧抓住活在人世间的人的手的情景。图画淳朴,惟其淳朴,显得格外动人心弦。朋友之间、母子之间的生离死别,何等地悲壮!而逝者的克制使得生者内心的悲哀变得越发深沉。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打那以后,沧海桑田,不知过去了多少个世纪!两千年来,那些痛悼死者的人们也跟被哀悼者一样变成了一杯黄土。然而,那种悲哀却至今还在人间,眼下菲利普就感到不胜哀戚。他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怜悯之情,不禁连连唱叹道:
"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啊!"
菲利普突然想起那些张口呆看的游览观光者,那些手捧旅游指南、大腹便便的异国客,以及那些为满足不足挂齿的欲念和俗不可耐的爱好而蜂拥挤人商店的平庸之辈,他们都是人,最终都不免一死。他们也有所爱,但是,终究都得同他们心爱的人永世分离,儿子要同母亲诀别,妻子要同丈夫永别,说不定他们生死别离的场面将更为凄惨,因为他们一辈子都过的是丑恶的、下贱的日子。他们连究竟是什么给世界带来美这一点都一无所知。一块漂亮的墓石上刻着两个年轻人手携手的浅浮雕像,那恬淡的线条,朴实的画面,都令人感到那位雕刻家是带着一种真诚的情感从事创作的。这幅浅浮雕像,并不是为友谊而是为世界赐予人类又一件珍品这件事而竖立的一座丰碑。菲利普目不转睛地仰望着雕像,这当儿,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渗出了泪水。他想起了海沃德。他们俩初次相遇时,他对海沃德怀有热切的钦佩之情,可后来心中的偶像幻灭了,接着就是互相冷淡,最后只有习惯与旧日情谊才把他们维系在一起。这一幕幕往事一一掠过菲利普的脑际。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事:你接连数月每天都碰见一个人,于是你同他的关系便十分亲密起来,你当时甚至会想没有了这个人还不知怎么生活呢。随后两人分离了,但一切仍按先前的格局进行着。你原先认为一刻也离不开的伙伴,此时却变得可有可无,日复一日,久而久之,你甚至连想都不想他了。菲利普回想起早先在海德尔堡的日子。那会儿海沃德完全有能力于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对未来怀有满腔激情,可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不知怎么的却一事无成,最后竟自暴自弃,心甘情愿地成了一名败北者。现在他死了。他活得毫无意义,死得毫无价值。他极不光彩地死于一种愚昧的病症,直到生命终止时,还是功不成,名不就,一事无成,仿佛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他这个人似的。
菲利普一个劲儿地问着自己: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世间万物,一切皆空。拿克朗肖来说,情况何尝不是如此。他活着,不过是个碌碌之辈,无声无息;他一死,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他余下的那几本诗集只是摆在旧书摊上出售。他的一生似乎只是提供个机会给人写篇评论文章,除此之外,就别无意义。于是菲利普内心不由得呐喊起来:
"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们一生中所作的努力同其最后结局显得多么不相称啊。人们却要为年轻时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付出饱尝幻灭之苦的惨重代价。痛苦、疾病和不幸,重重地压在人生这杆天平的一侧,把它压倾斜了。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菲利普联想到自己的一生,想起了开始步入人生时自己所有的凌云大志,想起了他身患残疾给他带来的种种限制,想起了他举目无亲、形单影只的景况,想起了他在没有疼爱、无人过问的环境中度过的青春岁月。除了做些看上去是最好的事情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即使如此,他还是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陷入了深深的不幸之中。有些人并不比他菲利普高强多少,却一个个飞黄腾达;还有些人要比他菲利普不知高强多少倍,可就是郁郁不得志。一切似乎纯粹是靠碰机会。人无论是正直的还是不正直的,雨露毫无偏向地统统洒在他们身上。这里面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在思念克朗肖的当儿,菲利普记起了他送给自己的那条波斯地毯。当时克朗肖曾说那条地毯可以为他揭示生活的奥秘。蓦然间,菲利普悟出了道理,不觉扑哧笑出声来。啊,终于找到了答案。这好比猜谜语,百思不得其解,但一经点破谜底,你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怎么会一下被这谜语所难倒的。答案最明显不过了:生活毫无意义。地球不过是一颗穿越太空的星星的卫星罢了。在某些条件的作用下,生物便在地球上应运而生,而这些条件正是形成地球这颗行星的一部分。既然在这些条件的作用下,地球开始有了生物,那么,在其他条件的作用下,万物的生命就有个终结。人,并不比其他有生命的东西更有意义;人的出现,并非是造物的顶点,而不过是自然对环境作出的反应罢了。菲利普想起了有关东罗马帝国国王的故事。那国王迫切希望了解人类的历史。一天,一位哲人给他送来了五百卷书籍,可国王朝政缠身,日理万机,无暇披卷破帙,便责成哲人将书带回,加以压缩综合。转眼过了二十年,哲人回来时,那部书籍经压缩只剩了五十卷,可此时,国王年近古稀,已无力啃这些伤脑筋的古籍了,便再次责成哲人将书缩短。转眼又过了二十年,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哲人来到国王跟前,手里拿着一本写着国王孜孜寻求的知识的书,但是,国王此时已是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即使就这么一本书,他也没有时间阅读了。这时候,哲人把人类历史归结为一行字,写好后呈上,上面写道:人降生世上,便受苦受难,最后双目一闭,离世而去。生活没有意义,人活着也没有目的。出世还是不出世,活着还是死去,均无关紧要。生命微不足道,而死亡也无足轻重。想到这里,菲利普心头掠过一阵狂喜,正如他童年时当摆脱了笃信上帝的重压后所怀有的那种心情一样。在他看来,生活最后一副重担从肩上卸了下来,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彻底自由了。原先他以为自己人微言轻,无足轻重,而眼下却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强大无比。陡然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同一直在迫害着他的残酷的命运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了。既然生活毫无意义,尘世也就无残忍可言。不论是做过的还是没来得及做的事,一概都无关宏旨。失败毫不足奇,成功也等于零。他不过是暂时占据在地球表层的芸芸众生中间的一个最不起眼的动物而已;然而,他又无所不能,因为他能从一片混饨之中探出其奥秘来。菲利普思想活跃,脑海里思潮翻腾;他感到乐不可支,心满意足,不禁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真想手舞足蹈,放喉高歌一番。几个月来,他还没有像此刻这么心舒神爽。
"啊,生活,"他心里喟然长叹道,"啊,生活,你的意趣何在?"。
这股突如其来的思潮,以其无对辩驳的力量,向菲利普明白无误地表明了生活毫无意义这一道理。在这同时,菲利普心中又萌生出另一个念头。他想原来克朗肖就是为了向他说明这一点才送给他波斯地毯的呀。地毯织工把地毯的格局编得错综复杂,并非出自某种目的,不过是满足其美感的乐趣罢了。正如地毯织工那样,一个人也是这样度过其一生的。倘若一个人不得不相信其行动是不由自主的,那么,他也可以以同样的观点来看待其人生,人生也不过是一种格局而已,生活既无意义,也无必要,生活只不过是满足一个人的乐趣而已。从生活、行为、感情和思想的五花八门的事件中剪辑些材料,他完全可能设计出一种有一定规律可循的图案,一种错综复杂的图案,或者一种色彩缤纷的漂亮的图案。虽说这兴许充其量不过是一种他认为自己可自由选择的幻想,虽说这兴许总是一种荒诞不经的幻象与缕缕月光混杂在一起的戏法而已,但这一切均无关紧要,生活看上去就是如此,而在菲利普看来生活也确实是这样的。眼下,菲利普认为生活没有意义,一切都微不足道。在这种思想背景下,他认为一个人可以从那宽阔无垠的生活长河(这是一汪无源之水,奔腾不息,却不汇入大海)中掬起几滴不同的水,拼凑成那种格局,从而使自己心满意足。有一种格局,最明显,最完美无缺,同时也最漂亮动人。这种格局是一个人呱呱坠地来到人间,渐渐长大成人,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为挣片面包而含辛茹苦,最终登腿弃世而去。但是生活还有别的样式的格局,这些格局虽杂乱无章,却是妙不可言,幸福从未涉足其间,人们也不追逐功名,但从中可以感觉到一种更加乱人心思的雅趣。有些人的一生,其中也包括海沃德的一生,他们的人生格局尚未完美之前,盲目的、冷漠的机会却使它突然中断了。于是,有人就说些安慰话,虽暖人心窝,却于事无补还有些人的一生,正如克朗肖的一生那样,为人们提供了一个难以效法的格局:人们还没来得及认识到他们哪些人的一生本身就证明其人生是正当的,观点就要改变,传统的标准就又得修改了。菲利普认为他抛弃了追求幸福的欲念,便是抛弃了他的最后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用幸福这根尺来衡量,那他的生活就显得很可怕;然而当他意识到还有别的尺来衡量他的生活时,顿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幸福跟痛苦一样的微不足道,它们的降临,跟生活中出现的其他细节一样,不过是使得人生格局更趋纷繁复杂罢了。霎时间,他仿佛超然物外了,感到生活中的种种意外和不测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使他的情绪为之波动了。眼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过是使得生活的格局更趋复杂罢了,而且当最后的日子到来之际,他会为这格局的完成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这将是一件艺术珍品,将丝毫不减它那动人的光彩,因为唯独只有他才知道它的存在,而随着他的死亡,它也就立即消失。
想到这里,菲利普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第一百零七章
进货员桑普森先生渐渐喜欢上了菲利普。这位先生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店里的姑娘们都说,即使他娶上个阔绰的顾客,她们也不觉得惊奇。他住在郊外,可他常常给店员们留下在办公室也穿着夜礼服的印象。有时候,那些值班打扫的店员发觉他一早来上班也穿着夜礼服,在他走进办公室换上工装礼服的当儿,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地相互眨巴着眼睛。每逢这种场合,桑普森先生偷偷溜出店去匆匆吃点早饭,以后在上楼回办公室的途中,他总是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朝菲利普不住地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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