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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_2 毛姆(英)
这时,玛丽·安进屋来上茶点,路易莎伯母也下楼来了。
"午觉睡得好吗,威廉?"她问。
"好什么!"他回答说。"菲利普这么吵吵闹闹,简直叫人没法合眼。"
凯里先生说的不尽合乎事实,因为他睡不着实在是自己有心事。菲利普绷着小脸听着,心里暗暗嘀咕:找不过偶尔并出了点声音,在这之前之后,大伯他干吗不能睡呢,真没道理。凯里太太问起是怎么回事,牧师原原本本地说了。
"他竞然连一声对不起也没说,"凯里先生最后加了这么一句。
"噢,菲利普,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对不起你大伯的,是吗?"凯里太太赶紧说,生怕孩子会给他伯父留下不必要的环印象。
菲利普没吱声,只顾埋头哨嚼手里的牛油面包片。菲利普自己也搞不懂哪儿来的一股蛮劲,硬是不肯道歉认错。他觉得耳朵里隐隐作痛,真有点想哭,可就是不肯吐出一言半语。
"你也不用虎着脸,已经够糟的啦,"凯里先生说。
大家门头吃完茶点。凯里太太不时打眼角里偷偷朝菲利普望上一眼;但是凯里先生却故意对他不理不睬。菲利普看到伯父上楼准备更衣上教堂了,就跑到门厅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可是当牧师下楼看见菲利普时,却冲着他说:
"我希望你今晚别上教堂了,菲利普。我想你现在的这种精神状态,是不宜走进天主圣堂的。"
菲利普一言不发,感到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双颊红得像火烧。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望着伯父戴上宽边帽,披上宽肥的大氅。凯里太太照例将丈夫送至门口,然后转过身来对菲利普说:
"没关系,菲利普、下一个星期天你一定会很乖的,是吗?这样你伯父晚上又会带你去教堂了。"
她拿掉菲利普的帽子和外套,领他走进餐室。
"让我们一块儿来念祈祷文好吗,菲利普?我们还要弹风琴唱圣歌呢。你喜欢吗?"
菲利普神态坚决地一摇头,凯里太太不觉吃了一惊。如果这孩子不愿意同她一起做晚祷,那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了。
"那么你在伯父回来之前想干什么呢?"凯里太太束手无策地问。
菲利普总算开腔了。
"我希望谁也别来管我,"他说。
"菲利普,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你不知道你伯父和我完全是为你好吗?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爱我吗?"
"我恨你。巴不得你死掉才好呢!"
凯里太太倒抽一门冷气。这孩子竟然说出这么粗暴无礼的话来,怎不叫她瞠目吃惊。凯里太太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在丈夫的安乐椅上坐下,想到自己真心疼爱这个孤苦伶仃的跛足孩子,想到自己多么热切地希望能得到这孩子的爱,她想着想着,不禁热泪盈眶,接着一颗颗泪珠顺着双颊慢慢往下淌。凯里太太自己不能生儿育女;她认为自己膝下无于,无疑是上帝的旨意。尽管这样,她有时见到别人家的小孩,仍觉得受不了,心里感到悲苦怅然。菲利普望着伯母这般神情不由得惊呆了。只见她掏出一方手帕,放声痛哭起来。菲利普恍然醒悟过来,自己方才的话伤了伯母的心,惹得她哭了。他感到很内疚,悄悄地走到她跟前,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菲利普主动来吻她,还是破天荒第一遭。这位面容枯黄、憔悴的可怜老太——一她穿着黑缎子服显得那么瘦小,头上梳的螺旋状发卷又是那么滑稽可笑——把将孩子抱到膝头上,紧紧搂住,一面仍伤心地低声饮泣。然而,她流下的眼泪,一半却是出于欣喜,她感到自己和孩子问的那层隔阂已不复存在。她现在对这孩子萌生出一股忄卷忄卷之忱,因为这孩子使她领略了痛苦的滋味。
第九章
这个星期天,牧师正准备去客厅睡午觉(牧师的生活起居就像举行仪式似地按部就班,有板有眼),而凯里太太也正打算上楼去休息,菲利普这时却冷不防启口问:
"不许我玩,那叫我干什么呢?"
"你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坐一会儿吗?"
"我心没法在吃茶点以前,老是这么一动不动坐着。"
凯里先生朝窗外望了望,屋外寒峭阴冷,总不能叫菲利普上花园去吧。
"我知道你可以干点什么了。你可以背一段规定今天念的短祈祷文。"
说着,他从风琴上取下那本供祷告用的祈祷书,翻到要找的那一页。
"这段不算长。如果我进来吃茶点的时候你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我就把我的鸡蛋尖奖给你吃。"
凯里太太随手把菲利普的座椅拖到餐桌旁(他们已特地为菲利普备置了一张高脚座椅),并且把祈祷书放在他面前。
"魔鬼会差使游手好闲之徒干坏事的,"凯里先生说。
他给火炉加了点煤,待会儿进来用茶点时炉火就会烧得旺旺的。凯用先生走进客厅,松开衣领,把靠垫摆摆正,然后舒舒坦坦地在沙发上躺下。凯里太太想到客厅里冷丝丝的,便从门厅那儿拿了条旅行毛毯来,给他盖在腿上,并将双脚裹了个严实。她本来还想把百叶窗放下,免得日光刺眼,后来看到他已经把百叶窗关严了,便踏着脚走出客厅。牧师今天心神安宁,不到十分钟就已堕入梦乡,还轻轻地打起呼噜来。
那天是主显节后的第六个星期天,指定这天念的祈祷文一开头是这么写的:"主啊,圣子已显明他可以破除魔鬼的妖术,从而使我们成为上帝之子,成为永生的后嗣。"菲利普一口气读完祈祷文,却不知所云。他开始高声诵读,里面有好多不认得的词儿,句子结构又是那么古怪。菲利普念来念去,至多也只记得住两行。他老是心不在焉:屋子四周沿墙种着许多果树,一根细长的垂枝不时曳打着窗子玻璃;羊群在花园那边的田野里木然地啃嚼着青草。菲利普的脑袋瓜里似乎结满了疙瘩。突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要是到用茶点时还背不出来怎么办?他又继续叽里咕噜念起来,念得很快,他不再试着去理解内容,而是像鹦鹉学舌那样硬把这些句于往自己脑袋里塞。
那天下午,凯里太太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捱到四点钟光景,她毫无睡意,索性起床走下楼来。她想先听菲利普背一遍祈祷文,免得在背给大伯听时出什么差错,这样他大伯就会感到满意,明白这孩子的心地还是纯正的。但是凯里太太来到餐室门口正待进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使她倏地收住脚步。她心头猛地一跳。她转过身,蹑手蹑脚出了正门,沿着屋子绕到餐室窗下,小心翼翼地探头朝屋里张望。菲利普仍坐在她端给他的那张椅子里,但是身子却趴在桌子上,小脑瓜埋在手臂里,正悲痛欲绝地低声啜泣着。凯里太太还看到他的肩膀在一扇一扇上下抽搐。这一下可把她给吓坏了。过去她一直有这样的印象,似乎这孩子颇能自制,从未见他哭过鼻子。凯里太太恍然省悟,孩子的故作镇静原来是某种本能反应,认为在人前流露感情是丢脸的事儿:他常常躲在人背后偷偷哭泣呢!
凯里太太一口气冲进客厅,她丈夫向来讨厌别人突然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这时她也顾不得了。
"威廉,威廉,"她说,"那孩子哭得好伤心哩。"
凯里先生坐起身子,把裹在腿上的毯子掀掉。
"哭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噢,威廉,我们可不能让孩子受委屈呀。你说这是不是该怪我们?我们要是自己有孩子,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凯里先生惶惑不解地望着凯里太太。遇到这种事,他特别感到束手无策。
"不见得是因为我叫他背祈祷文他才哭鼻子的吧。一共还不满十行呢。"
"还是让我去拿几本图画书给他看看,你说呢,威廉?我们有几本关于圣地的图画书。这么做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好吧,我没意见。"
凯里太太进了书房。搜集图书是凯里先生唯一热中的俗事,他每回上坎特伯雷总要在旧书店泡上一两个钟头,而且还带回来四五卷发霉的旧书。他从不去读它们,因为读书恰情的习惯他早就给丢了,不过他有时还是喜欢翻翻,假如书里有插图的话,就看看那些插图。他还喜欢修补旧书的封皮。他巴望天下雨,因为逢到这种天气,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用胶水锅调点蛋白,花一个下午的时间,修补几册四开本旧书的俄罗斯皮革封面。他收藏了好多册古旧游记,里面还有钢板雕刻画的插页;凯里太太一下子就找出两本介绍圣地巴勒斯坦的书。她走到餐室门口,故意咳嗽一声,好让菲利普有时间镇定下来。她想,菲利普如果在偷偷掉眼泪的当口被自己撞上了,一定会觉得丢脸的。接着,她又喀哒喀哒地转动门把。她走进餐室时,看见菲利普装出一副聚精会神看祈祷书的样子。他用手遮住眼睛,生怕让凯里太太发觉自己刚才在掉眼泪。
"祈祷文背出来了吗?"她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觉察得出孩子是生怕自己的嗓音露了馅。她感到这局面尴尬得出奇。
"我背不出来,"他喘了一口粗气,总算迸出了一句。
"噢,没关系,"她说。"你不用背了。我给你拿来了几本图画书。来,坐到我膝头上来,我们一块儿看吧。"
菲利普一骨碌翻下椅于,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他低头望着地板,有意不让凯里太太看到自己的眼睛。她一把将他搂住。
"瞧,这儿就是耶稣基督的诞生地。"
她指给他看的是座东方风味的城池,城内平顶、圆顶建筑物和寺院尖塔交相错落。画面的前景是一排棕桐树,两个阿拉伯人和几只骆驼正在树下歇脚。菲利普用手在画面上抹来抹去,似乎是想摸到那些房屋建筑和流浪汉身上的宽松衣衫。
"念念这上面写了些什么,"他请求说。
凯里太太用平静的声调,念了那另外一页上的文字记叙。那是三十年代某个东方旅行家写的一段富有浪漫色彩的游记,词藻也许过于华丽了些,但文笔优美动人,感情充沛,而对于继拜伦和夏多勃里昂之后的那一代人来说,东方世界正是焕发着这种感情色彩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打断了凯里太太的朗读。
"再给我看张别的图画。"
这时,玛丽·安走了进来,凯里太太站起身来帮她铺台布,菲利普捧着书,忙不迭把书里所有插图一张张翻看过去。他伯母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哄住他放下书本来用茶点。他已把刚才背祈祷文时的极度苦恼丢诸脑后,忘了刚才还在哭鼻子流眼泪哩。次日,天下起雨来,他又提出要看那本书。凯里太太满心欢喜地拿给了他。凯里太太曾同丈夫谈起过孩子的前途,发觉他俩都希望孩子将来能领圣职,当个牧师;现在,菲利普对这本描述圣子显身之地的书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无疑是个好兆头哟。看来这孩子的心灵,天生是同神圣的事物息息相通的。而隔了一两天,他又提出要看别的书。凯里先生把他领到书房里,给他看一排书架,那上面放着他收藏的一些有插图的书卷,并为他挑选了一本介绍罗马的书。菲利普遍不及待地接了过去。书中的插图把他引进一片新的乐境。为了搞清图画的内容,他试着去念每幅版画前后页的文字叙述;不久,玩具再也弓坏起他的兴趣了。
之后,只要身旁没有人,他就把书拿出来自念自看;也许是因为最初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座东方城市,所以他特别偏爱那些描述地中海东部国家和岛屿的书籍。他一看到画有清真寺和富丽堂皇的宫殿的图片时,心儿就兴奋得怦怦直跳;在一本关于康斯坦丁堡的书里,有一幅题为"千柱厅"的插图,特别使他浮想联翩。画的是拜占庭的一个人工湖,经过人n]的想象加工,它成了一个神奇虚幻、浩瀚无际的魔湖。菲利普读了插图的说明:在这人工湖的入口处,总是停泊着一叶轻舟,专门引诱那些处事轻率的莽汉,而凡是冒险闯入这片神秘深渊的游人,没有一个能生还。菲利普真想知道,那一叶轻舟究竟是在那一道道柱廊里永远穿行转悠着呢,还是最终抵达了某座奇异的大厦。
一天,菲利普意外地交上了好运,偶然翻到一本莱恩翻译的个一千零一夜》。他一翻开书就被书中的插图吸引住了,接着开始细读起来。一上来先读了那几篇述及巫术的故事,然后又陆续读了其他各篇;他喜欢的几篇,则是爱不释手,读了又读。他完全沉浸在这些故事里面,把周围的一切全忘了。吃饭时,总得让人唤上两三遍才珊珊而来。不知不觉间,菲利普养成了世上给人以最大乐趣的习惯——一披览群书的习惯;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来却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逃避人生忧患苦难的庇护所;他也没意识到,他正在为自己臆造出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转而又使得日常的现实世界成了痛苦失望的源泉。没多久,他开始阅读起其他书籍来。他的智力过早地成熟了。大伯和伯母见到孩子既不发愁也不吵闹,整个身心沉浸在书海之中,也就不再在他身上劳神了。凯里先生的藏书多得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他自己并没认真读过几本,对那些因贪其便宜而陆陆续续买回来的零星旧书,心里也没有个底。在一大堆讲道集、游记、圣人长老传记、宗教史话等书价里面,也混杂了一些旧小说,而这些旧小说终于也让菲利普发现了。他根据书名把它们挑了出来。第一本念的是烂开夏女巫》,接着读了《令人钦羡的克里奇顿》,以后又陆续读了好多别的小说。每当他翻开一本书,看到书里关于两个孤独游子在悬崖峭壁上策马行进的描写时,他总联想到自己是安然无险的。
春去夏来。一位老水手出身的花匠,给菲利普做了一张吊床,挂在垂柳的枝干上。菲利普一连几小时躺在这张吊床上看书,如饥似渴地看呀看呀,不论是谁上牧师家来,都见不着菲利普的人影。光阴荏苒,转眼已是七月,接着忽忽又到了八月。每逢星期天,教堂内总挤满了陌生人,做礼拜时募到的捐款往往有两镑之多。在这段时间里,牧师也好,凯里太太也好,经常足不出户。他们不喜欢见到那些陌生面孔,对那些来自伦敦的游客极为反感。有位先生租下牧师公馆对面的一幢房子,住了六个星期。这位先生有两个小男孩。有一回,他特地派人来问菲利普是否高兴上他家和孩子一起玩耍,凯里太太婉言谢绝了。她生怕菲利普会被伦敦来的孩子带坏。菲利普长大了要当牧师,所以一定不能让他沾染上不良习气。凯里太太巴不得菲利普从小就成为一个撒母耳。
第十章
凯里夫妇决定送菲利普进坎特伯雷皇家公学念书。邻近一带的牧师,都是把自己的儿子往那儿送的。根据长久以来的习惯,这所学校早已同坎特伯雷大教堂联系在一起了:该校校长是教堂牧师会的名誉会员;前任校长中有一位还是大教堂的副主教。学校鼓励孩子立志领圣职,当牧师;而学校的教学安排,也着眼于让诚实可靠的少年日后能终身侍奉上帝。皇家公学有一所附属预备学校,现在打算送菲利普去的就是这所学校。近九月底的一个星期四下午,凯里先生领菲利普去坎特伯雷。这一整天,菲利普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对于学校生活,他只是从《男童报》上的故事里稍微了解到一些。此外,他还读过(埃里克——点滴进步》那本书。
他们在坎特伯雷跨下火车时,菲利普紧张得快要晕倒了;去城里的途中,他脸色煞白,一声不响地呆坐在马车里。学校前面那堵高高的砖墙使学校看上去活像座监狱。墙上有扇小门,他们一按铃,门应声而开。一个笨手笨脚、衣履不整的工友走出来,帮菲利普拿铁皮衣箱和日用品箱。他们被领进会客室。会客室里摆满了笨实、难看的家具,沿墙端放着一圈靠椅,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印象。他们恭候校长光临。
"沃森先生是个啥模样的?"过了半响,菲利普开口问。
"待会儿你自己瞧吧。"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凯里先生暗暗纳闷:校长怎么迟迟不露面?这时菲利普鼓起勇气,又说:
"告诉他我的一只脚有毛病。"
凯里先生还没来得及答话,门倏地被推开,沃森先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在菲利普看来,他简直是个巨人:他身高六英尺开外,肩膀宽阔,一双硕大无朋的巨掌,一簇火红的大胡子。他说起话来,嗓门很大,语调轻快,可是他那股咄咄逼人的快活劲儿,却使菲利普胆战心惊。他同凯里先生握握手,接着又把菲利普的小手捏在掌心里。
"喂,小家伙,来上学了,觉得带劲吗?"他大声说。
菲利普红着脸,窘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你多大岁数啦?"
"九岁,"菲利普说。
"你该称呼一声先生,才是,"他大伯在旁提醒说。
"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不少呢,"校长兴致勃勃地大声嚷嚷道。
为了给孩子鼓鼓劲,沃森先生用他粗壮的手指搔逗起菲利普来。菲利普给他这么一搔,又难为情,又发痒难受,不住扭动着身子。
"我暂且把他安排在小宿舍里……住在那儿你会喜欢的,是不是?"他朝菲利普加了一句。"你们那儿一共才八个人。你不会感到太陌生的。"
这时门打开了,沃森太太走了进来。她是个肤色黝黑的妇人。乌黑的头发,打头正中清晰地向两边分开。嘴唇厚得出奇,鼻子挺小,鼻尖圆圆的,一双眼睛又大又黑。这位太太的神态冷若冰霜。她难得启口,脸上的笑容更难见到。沃森先生把凯里先生介绍给自己的太太,然后又亲热地把菲利普住她身边一推。
"这是个新来的孩子,海伦。他叫凯里。"
沃森太太默默地同菲利普握握手,然后一言不发地在一旁坐下。校长问凯里先生菲利普在读些什么书,程度怎样。沃森先生嘻嘻哈哈的热乎劲儿,使这个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牧师有点受不了;不多一会儿,凯里先生赶紧起身告辞。
"我想,菲利普现在就托你多多照应啦。"
"没说的,"沃森先生说。"孩子在我这儿保管没问题。要不了一两天他就习惯这儿的生活啦。你说呢,小家伙?"
不等菲利普回答,大个子校长就纵声哈哈大笑起来。凯里先生在菲利普额上亲了一下,随即离开了。
"跟我来,小伙子,"沃森先生扯着嗓门说,"我领你去看看教室。"
沃森先生迈着大步,大摇大摆地走出客厅,菲利普赶紧在他后面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被领进一个长长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摆着两张和房问一般长的桌子,桌子两边各有一排长板凳。
"现在学校里还没什么学生,"沃森先生说,"我再领你去看看操场,然后就请你自便了。"
沃森先生在前面领路。菲利普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大操场,操场的三面都围有高高的砖墙,还有一面横着一道铁栅栏,透过栅栏,可以望见一大片草坪,草坪那边便是皇家公学的几座校舍。一个小男孩在操场上没精打采地闲逛,一边走一边踢着脚下的砂砾。
"喂,文宁,"沃森先生大声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男孩走上前来同沃森先生握手。
"这是个新同学,年纪比你大,个子也比你高,可别欺负他呀。"
校长瞪大眼睛,友善地望着这两个孩子,那洪钟般的嗓音足以将孩子们震慑住,接着他哈哈笑着走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
"凯里。"
"你爸爸干什么的?"
"爸爸过世了。"
"哦!你妈妈给人洗衣服吗?"
"我妈妈也去世了。"
菲利普以为他的回答会使那孩子发窘,哪知文宁并不当回事,仍嬉皮笑脸地开玩笑。
"哦,那她生前洗衣服吗?"
"洗过的,"菲利普没好气地回答。
"那她是个洗衣妇罗?"
"不,她不是洗衣妇。"
"那她就没给人洗过衣服。"
小男孩觉得自己巧辩有术,占了上风,挺洋洋得意。这时候他一眼瞧见了菲利普的脚。
"你的脚怎么啦?"
菲利普本能地缩回那只跛足,藏在好脚的后面,想不让他看见。
"我的脚有点畸形,"他回答道。
"怎么搞的?"
"生下来就这样。"
"让我看看。"
"不。"
"不看就不看。"
那孩子嘴上这么说,却猛地朝菲利普的小腿飞起一脚。菲利普猝不及防,被踢个正着,痛得他直呼嘘喘气。然而,就程度而言,肉体上的疼痛还及不上心里的惊讶。菲利普不明白文宁干吗要对他来这么一招。他惊魂未定,顾不上还手,况且这孩子年纪也比他小。他在《男童报》上念到过,揍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对手是件不光彩的事。在菲利普抚揉小腿的时候,操场上又出现了第三个孩子,那个折磨人的孩子撇开他跑了。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注意到他俩在窃窃私议,还不住打量自己的一双脚。菲利普两腮发烫,浑身发毛。
这时候又来了一批孩子,共有十来个,不多一会儿又跑来几个,他们叽叽呱呱扯开了:假期里干了些什么啊,去过哪些地方啊,打了多少场精采的板球啊。几个新同学出现了,一转眼菲利普不知怎么倒同他们攀谈了起来。他显得腼腆,局促不安。菲利普急于给人留下个愉快的印象,可一时却找不到话茬来。别的孩子向他问这问那,提了一大堆问题,他很乐意地——一作了回答。有个小男孩还问他会不会打板球。
"不会,"菲利普说,"我的脚不方便。"
那男孩朝他下肢瞥了一眼,涨红了脸。菲利普看得出,那孩子察觉到自己问的问题不甚得体,羞得连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尴尬地冲着菲利普发愣。
第十一章
次日清晨,菲利普被一阵丁丁当当的钟声吵醒,他睁开眼,不无惊讶地打量着自己的一方斗室。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叫唤,使他记起自己此刻置身于何处。
"你醒了吗,辛格?"
小卧室是用磨光的油松本隔成的,卧室正面挂着一幅绿色门帘。那时候,人们很少考虑到屋内的通风问题,窗户老是关得严严的,只在早晨打汗一会儿,让宿舍透点新鲜空气。
菲利普从床上爬起,跪在地上做祷告。早晨寒气彻骨,菲利普一阵哆嗦:不过他人伯曾开导过他,穿着睡衣做祷告,比等到穿戴整齐后再做祷告更合上帝的心意。这种说法倒不怎么使菲利普感到意外,因为他自己也开始有所领悟:他足上帝创造出来的生灵,这位造物主对善男信女们的磨难困苦特别欣赏。作完晨祷,菲利普开始梳洗。宿舍里有两只浴盆,供五十名寄宿生轮流使用,每个学生一星期可洗一次澡。平时就用搁在脸盆架上的小脸盆洗脸揩身。这只洗脸架,再加上床铺和一把椅子,就是每问小卧室的全部家什。孩子们一边穿衣服,一边快活地随便闲扯。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这时,又传来一阵钟声,孩子们飞奔下楼。他们进了教室,在两张长桌旁的条凳上坐定。沃森先生也进来坐下,后面跟着他的太太和几名工友。沃森先生做起祷告来很有点威势,雷鸣般的声声祈祷,似乎是针对每个孩子本人发出的恐吓之间。菲利普忐忑不安地听着。随后,沃森先生念了一章《圣经》,工友们鱼贯而出。不一会儿,那个衣履不整的年轻工友端来了两大壶茶,接着又跑了一趟,捧进来几大盘涂着黄油的面包片。
菲利普怕吃油腻的食物,看到涂在面包上的那厚厚一层劣质黄油,怎不叫他倒胃日?但他看到其他孩子都把那层黄油刮掉,他就如法炮制。他们都有一罐罐炯肉之类的自备食品,是放在日用品箱里带进来的。有些学生还享用一份鸡蛋或成肉"加菜",沃森先生从这上面捞到一笔外快。沃森先生也问过凯里先生,是否让菲利普也来份"加菜",凯里先生一口回绝,说他觉得不该把孩子惯坏了。沃森先生极表赞同——一他认为,对正在发育成长的少年来说,再没有比面包加黄油更好的食物了——一但是有些做爹娘的却过分娇宠子女,坚持要给他们"加菜"。
菲利普注意到"加菜"给某些孩子争得了几分面子,于是他打定主意,等到给路易莎伯母写信时,要求给自己也来一份"加菜"。
早餐后,孩子们都到外面操场上去溜达。走读生也陆续到校。他们的父亲或是当地的牧师,或是兵站的军官,再不就是定居在这座古城里的工厂主和商人。不一会儿,铃声大作,孩子们争先恐后拥向讲堂。讲堂包括一个长长的大房间和一个小套间。大房间的两头,由两位教师分别教中、低班的课;小套间是沃森先生授课用的,他教高班。为了表示这所学校是附属于皇家公学的预备学校,在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上,在公文报告里,这三个班级一律正式称为预科高班、预科中班和预科低班。菲利普被安排在低班。这个班的老师名叫赖斯,他满脸红光,有一副悦耳动听的嗓子,给孩子们上课时活泼而风趣。时间不知不觉地溜了过去,一会儿已是十点三刻,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使菲利普感到惊讶。课间,孩子们被放到教室外面去休息十分钟。
全校学生一下子吵吵嚷嚷地涌到操场上。新来的学生被吩咐站在操场中央,其他学生沿墙分立在左右两侧。他们开始玩起"逮清的游戏。老同学从这一堵墙跑到另一堵墙,中间的新同学这时便设法上去拦截,如果逮住一个,就念声咒语:"一、二、三,猪归咱。"于是,那个被逮住的孩子便成了俘虏,反过来帮新同学去捉那些还在逍遥奔跑的人。菲利普看见一个男孩打身边跑过,想上前将他抓住,可他一瘸一拐,眼睁睁让他溜了;这一下,奔跑着的孩子趁机全朝他管辖的地盘跑来。其中有个男孩灵机一动,模仿起菲利普奔跑的怪样子。其他孩子见状都咧嘴大笑,接着他们也学那男孩的样,在菲利普周围怪模怪样地拐着腿奔跑,尖着嗓门又是叫又是笑。他们陶醉在这种新玩意儿的欢快之中,乐得透不过气来。有一个孩子上前绊了菲利普一交,而菲利普就像平常摔倒时那样,实实地摔个正着,膝盖也跌破了。菲利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孩子们笑得更欢了。一个男孩从背后猛推了菲利普一把,要不是另一个男孩顺手将他拉住,他保准又是扑地一交。大伙儿光顾拿菲利普的残疾取乐,连做游戏也给忘了。其中一个孩子更是别出心裁,做了个怪里怪气的一摇三摆的痛步模样,让人觉得特别滑稽可笑,好几个孩子乐不可支,笑得直在地上打滚:菲利普吓得U瞪口呆,他实在不明白大伙儿干吗要这般嘲弄他。他的心怦怦乱跳,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菲利普出娘胎以来,还从未受到过这么大的惊吓。他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儿,任凭孩子们在他周围大声哄笑,模仿他的步态,奔来跑去。他们冲着他大声喊叫,逗他去抓他们,但是菲利普纹丝不动。菲利普不愿让他们再看到自己奔跑。他使出全身气力,强忍着不哭出来。
突然铃声响了,学生们纷纷涌回讲堂。菲利普的膝盖在淌血,他头发提散,衣衫凌乱,满身是上。有好几分钟,赖斯先生没法控制班上的秩序。刚才那套新奇的玩意儿使孩子们兴奋不已;菲利普看到有一两个同学还在偷偷打量自己的下肢,赶紧把脚缩到板凳下面。
下午,孩子们准备去球场踢足球。菲利普吃过午饭,正往外走,沃森先生把他叫住。
"我想,你不会踢足球吧,凯里?"沃森先生问菲利普。
菲利普窘得涨红了脸。
"不会,先生。"
"那就别踢了。你最好也到场地上去。这点路你总能走吧?"
菲利普并不知道足球场在哪儿,但他还是照先前那样回答了一句:
"能的,先生。"
孩子们在赖斯先生的带领下出发了,他一眼瞥见菲利普没换衣服,便问他为什么不准备去踢球。
"沃森先生说我不必踢了,先生,"菲利普说。
"为什么?"
许多孩子围着菲利普,好奇地望着他。菲利普感到一阵羞愧,垂下眼皮不吭声。别的孩子替他回答了。
"他是个瘸子,先生。"
"噢,我明白了。"
赖斯先生很年轻,一年前刚取得学位。他这时突然感到很困窘。他本能地想对菲利普表示歉意,可又不好意思开口。他粗着嗓子冲着其他孩子嚷了一句:
"喂,孩子们,你们还在等什么呀?还不快走!"
有些学生早已出发,留下来的人也三三两两地走了。
"你最好跟我一块儿走,凯里,"老师说,"你不认得路,是吧?"
菲利普猜到了老师的好意,喉咙口抽噎了一声。
"我走不快的,先生。"
"那我就走慢点,"老师微笑着说。
这位红脸膛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说了句体贴的话,一下子赢得了菲利普的好感。他顿时不再感到那么难过了。
可是晚上孩子们上楼脱衣睡觉的时候,那个叫辛格的男孩却从自己的小卧室里跑出来,把脑袋瓜伸进菲利普的卧室。
"嘿,把你的脚伸出来让我们瞧瞧,"他说。
"不,"菲利普回答道。
他赶紧跳上床钻进毯子。
"别对我说不,字,"辛格说。"快来,梅森。"
隔壁卧室里的孩子正在门角处探头探脑,一听到叫唤,立即溜了进来。他们朝菲利普走来,伸手想去掀他身上的毯子,但菲利普紧紧揪住不放。
"你们干吗死乞白赖地缠着我?"菲利普叫喊道。
辛格抓起一把刷子,用刷子背敲打菲利普那只紧抓着毛毯的手。菲利普大叫起来。
"你干吗不把脚乖乖地伸出来让咱们看?"
"就不让你们看。"
绝望之余,菲利普捏紧拳头,对准那个折腾自己的孩子揍了一拳,但是,他势孤力单,辛格一把抓住菲利普的胳臂,死劲反扭着。
"哦,别扭别扭,"菲利普说,"胳臂要断的。"
"那么你老老实实躺着别动,把脚伸出来。"
菲利普抽搭一声,吁了口气。辛格又把手臂扭了一下。菲利普疼得没法忍受。
"好吧,我伸,我伸,"菲利普说。
菲利普伸出了脚。辛格仍旧抓住菲利普的手腕不放。他好奇地打量着那只跛足。
"真恶心!"梅森说。
这时又进来一个孩子,也来凑趣看热闹。
"呸,呸,"他不胜厌恶地说。
"哎哟,模样儿真怪,"辛格说着做了个鬼脸。"它硬不硬?"
他心环戒惧地用食指尖碰碰那只脚,好像它是个有生命意识的怪物似的。突然,他们听到楼梯上传来沃森先生沉重的脚步声。他们赶紧把毯子扔还给菲利普,像兔子似地一溜烟钻回自己的卧室。沃森先生走进学生宿舍。他只须踮起脚跟,就可以从挂着绿色帘子的竿子上方看到里面的动静。他察看了两三间学生卧室。孩子们都已安然人睡,他熄了灯,回身出去。
辛格叫唤菲利普,但菲利普没有理会。他用牙紧紧咬着枕头,怕让人听到自己在啜泣。此刻他暗自流泪,倒不是因为挨了揍,身子疼痛,也不是因为让他们看了自己的残足,蒙受了羞屏,而是恼恨自己懦弱,这么经不起折磨,最后竟乖乖地把脚伸了出去。
此时,他感受到了生活道路上的凄风苦雨。在他这个人生才刚开始的小孩看来,今后准是苦海无边的了。不知怎么地,他忽然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埃玛怎么将他从床上抱到妈妈身边。打那以后,他再未回想过那番情景;叶是此刻,他似乎又感受到偎依在母亲怀里的那股暖意。他顿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母亲的溘然辞世,牧师公馆里的生活,还有这两天在学校的不幸遭遇,恍若一场幻梦;而明天一早醒来,自己又在家里了。菲利普想着想着,眼泪渐渐干了。他委实太不幸了,这一切想必是场幻梦;他母亲还活着,埃玛一会儿就会上楼来睡觉的。他睡着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依旧在丁丁当当的铃声中愕然醒来,首先跃入眼帘的还是他小卧室里的那幅绿色门帘。
第十二章
日子一久,菲利普的残疾不再使孩子们感兴趣,而是像某个孩子的红头发,或者像某个孩子的过度肥胖那样,终于也为大家所认可。然而在这段时间里,菲利普却变得极度敏感。只要能不跑,他就尽量避免奔跑,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奔跑就越发病得厉害,即使平时走路,也扭。泥作态,步履奇特。在人前,他尽可能伫立不动,把跛足藏在另一只脚后边,以免惹人注目。他每时每刻都在留神别人是否牵扯到自己的跛足。其他孩子玩的游戏,他没法参加,所以对于他们的生活始终很生疏。他们的各种活动也没有他的份,他只能自个儿站在一边观看。他觉得自己同别的孩子之间,似乎横着一道无形的壁障。有时候,孩子们似乎也认为,菲利普不会踢足球那全该怪他自己,而菲利普自己又无法取得孩子们的谅解。他经常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一向饶舌多话,现在却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他开始思索起自己跟别的孩子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来了。
宿舍里最大的孩子辛格不喜欢菲利普。就年龄来说,菲利普的个儿算是矮小的,他得经常忍受各种虐待。大约过了半个学期,学校里出现一股玩"笔尖"游戏的热潮。这是种双人游戏,用钢笔尖在桌子或长凳上斗着玩。玩的人须用指甲推动自己的一只笔尖,设法让它迎着对手的笔尖头爬上去;而对手一面招架防备,一面也竭力设法使自己的笔尖迎头爬上对方的笔尖背。谁成功了,就在自己拇指向球上呵口气,然后用力按这两只笔尖,假如能把它们粘住,同时提起来,那么,这两只笔尖就属于赢者的了。没多久,学校里净看见学生们在玩这种游戏,那些心灵手巧的孩子赢得了大量笔尖。过了一阵子,沃森先生认定这是一种赌博,断然禁止这种游戏,并把学生手里的笔尖全部充公。这种游戏菲利普玩得挺得心应手,结果也只好忍痛割爱,交出全部战利品。但是,他手指痒痒的,总想再过过痛。几天以后,他在去足球场途中,跑进一家商店,花了一个便士,买了几枚丁字形钢笔尖。他把这些笔尖散放在口袋里,摸着过瘾。辛格很快发现菲利普手头有这些笔尖。辛格的笔尖也上缴了,但是他偷偷留下一只封号叫"大象"的特大笔尖,这只笔尖几乎是常胜将军。这会儿,他怎么也不愿坐失良机,非要把菲利普的丁字形笔尖赢到手不可。菲利普尽管明明知道用自己的小笔尖和他对阵,无异是以卵击石,但他生性爱冒险,所以还是愿意背水一战。再说他也明白,要是自己拒绝比赛,辛格决不肯善罢甘休。他已经歇手了一个星期,现在坐下来重新挥戈上阵,心头止不住一阵兴奋。菲利普一下子就输掉了两只小笔尖,辛格乐得眉开眼笑。可是第三次交锋时,辛格的"大象"不知怎么地突然一个滑转,菲利普乘机把他的丁字形笔尖推上了"大象"脊背。他由于得胜而欢呼起来。就在这时,沃森先生一脚跨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问。
他望望辛格,又望望菲利普,他俩谁也不吱声。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禁止你们玩这种愚蠢的游戏?"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吓得魂不附体,但恐惧之中又掺杂着几分喜悦。菲利普还从未挨过老师鞭答。皮肉之苦固然难熬,但事过之后,未尝不可借此在别的孩子面前吹嘘一番。
"上我书房来。"
校长转过身,两个孩子并排跟在后面,辛格轻声对菲利普嘀咕了一句:
"这回咱们该倒霉了。"
沃森先生指着辛格说:
"弯下身子!"
菲利普脸色煞白,看见辛格每挨一鞭,身子就抽搐一下,三鞭抽下,辛格哇哇号啕起来。紧接着又是三鞭。
"够了,站起来。"
辛格直起身,泪水流了一脸。菲利普跨上一步,沃森先生打量了他一番:
"我可不想用藤鞭抽你。你刚来不久,而且我也不能揍一个瘸腿的孩子。走吧,你们俩都走吧,今后不许再胡闹了。"
他俩走回教室时,一群孩子正在那儿等候着,他们已经通过某种神秘的渠道打听到出了什么事。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冲着辛格问这问那。辛格面朝着他们,脸疼得涨成猪肝色,面颊上还留着斑斑泪痕。辛格将脑袋朝站在身后不远的菲利普一撇,悻悻然说:
"给他滑了过去,他因为是个瘸子沾光啦。"
菲利普红着脸,默不作声地站着。他察觉到孩子们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挨了几下?"有个孩子问辛格。
辛格没有理睬。他因为受了皮肉之苦,一肚子怒火。
"以后再也别来找我斗笔尖了,"他冲着菲利普吼道,"你可真占便宜,一点风险也不用担。"
"我可没来找你。"
"你没有?"
辛格说着猛起一脚,将菲利普绊倒在地。菲利普平时就站不太稳,这一交摔得着实不轻。
"瘸子!"辛格骂了一声。
后半学期里,辛格持命作践菲利普。尽管菲利普竭力回避,无奈学校太小,总是冤家路窄。他试图主动同辛格搞好关系,甚至还巴结奉承他,买了一把小刀送他,小刀他倒收下了,可就是不肯握手言和。有一两回,菲利普实在忍无可忍,一时性起,就朝这个比他大的男孩挥拳踢脚,但是辛格的气力要大得多,菲利普哪是他的对手,到头来好歹挨了一顿揍,而且还得哀告求饶。这一点特别使他疾首痛心他忍受不了讨饶的屈屏,但每当疼痛超过了肉体所能忍受的限度,他又不得不认错道歉。更糟糕的是,这种悲惨的生活不知得捱到何年何月。辛格才十一岁,一直要到十三岁才会升到中学部去。菲利普明白还得同这个作践自己的冤家同窗两年,而且休想躲得了他。菲利普只有在埋头做功课的当儿,再不就是上床睡觉的时候,才稍许快活一点。一种莫名的感觉经常萦绕在他脑际:眼前的生活,连同它的百般苦难,都不过是一场幻梦,说不定早晨一觉醒来,自己又躺在伦敦老家的那张小床上了。
第十三章
一晃两年过去了,菲利普已快十二岁。现在他已升入预科高班,在班里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圣诞节以后有几个学生要升到中学部去念书,到那时,菲利普就是班里的尖子顶儿了。他已获得了一大堆奖品,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图书,纸张质地很差,装潢倒挺考究,封面上还镌有学校的徽志。菲利普成了优等生以后,再没有人敢来欺负他,而他也不再那么郁郁寡欢了。由于他生理有缺陷,同学们并不怎么忌妒他的成就。
"对他来说,要到手件把奖品还不容易,"他们说,"他除了死啃书本,还能干什么呢!"
菲利普已不像早先那么害怕沃森先生,并习惯了他那种粗声粗气的嗓门;每当校长先生的手掌沉沉地按在菲利普的肩头上,他依稀辨觉出这实在是一种爱抚的表示。菲利普记性很好,而记忆力往往比智力更有助于学业上的长进。他知道沃森先生希望他在预科毕业时能获得一笔奖学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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