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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_18 毛姆(英)
"难道你不知道你无事不可对我讲的吗?我决不会怪罪于你的。"
她把事情一点一点地讲给他听,有时哽咽得厉害,他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上星期一,他到伯明翰去,答应星期三返回的,可是,他没有回来,到了星期五,还不见他的人影。于是,我写信去问他出什么事了,可是他连信也不回一封。我又写了封信,并说要是再不给回音,我就要去伯明翰了。然而今天早晨,我接到一位律师的来函,函中说我无权对他提出要求,而且说,倘若我去干扰他,他就要去谋求法律的保护。"
"真是荒谬绝伦!"菲利普叫喊道。"一个男人决不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你们俩是否吵架啦?"
"哦,是的,星期日那天,我们俩干了一仗。他说他讨厌我,但是这话他从前也说过,后来还是回来的呀。我可没有想到他会当真。他感到惊惶失措,因为我告诉他快要生孩子了。我尽可能地瞒着他。最后我不得不告诉他。他说这是我的过错,还说我应该比他懂得更多一些。你听听他对我尽说些什么呀!但是,我很快就发觉他并不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一分钱也没留下就把我抛弃了。他连房租也没有付,可我又没钱去付,那位管家女人曾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嗯,照她说来我还是个贼哩!
"他嘴上说的是一套,可是做的又是一套。我们只是在海伯里租了套房间。他就是如此的吝啬。他说我挥霍无度,可是他没给过我一个子儿呀。"
她有一种把巨细事情胡乱掺杂在一起的特殊本领。菲利普被弄得迷惑不解,整个事情所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没有一个男人是像他这样的恶棍。"
"你不了解他,现在我不愿回到他那儿去,即使他跑来跪在我面前,我也不回去。我那时真傻,怎么会想到跟他的呢?而且他并不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在挣钱。他对我说的全是骗人的鬼话!"
菲利普思索了一两分钟。她的悲哀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他可不能只为自个儿着想啊。
"你要我上伯明翰去吗?我可以去见他,设法让你俩重归于好。"
"根本没门儿。现在他决不会回心转意了,我了解他。"
"但是,他必须负担你的生活费用,这是他推诿不了的。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可一点儿也不懂,你最好还是去找个律师。"
"我怎么能呢?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
"这笔费用由我来付。我将给我自己的律师写封信,就是那位担任我父亲遗嘱执行人的运动家。你现在愿意同我一起去找他吗?我估计眼下他仍在办公室里。"
"不,把写给他的信交给我,我自个儿去。"
此时,她变得镇静了一点。他坐下来写了封信。他倏地想起她身边一文不名。真凑巧,他前天才兑了张支票的现钞,给她五个英镑还是拿得出来的。
"你对我真好,菲利普,"米尔德丽德说。
"能够为你做点事情,我感到很高兴。"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跟过去一样地喜欢你。"
她噘起嘴唇,于是他吻了她。从她这一举动里,他看到了在她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种感情上的屈服。就凭这一点,他内心遭受到的一切痛苦都得到了报偿。
她走了,他发觉她在这儿呆了两个小时。他感到乐不可支。
"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他前南地自言自语,内心升腾起他以往从未有过的一股灼热的情火。
大约八点钟的光景,菲利普接到了一份电报。在这之前,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诺拉。打开电报一看,才知道这是诺拉拍来的。
出了什么事啦?诺拉。
菲利普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诺拉正在一出戏里担任配角。他可以同有时所做的那样,俟戏一完,就跑去接她,并同她并肩漫步回家。但这天晚上,他整个心灵都反对他去见诺拉。他考虑给她写信,但不能使自己跟往常一样称呼她为"最亲爱的诺拉"。他决定去拍个电报。
抱歉。无法脱身。菲利普。
他在脑海里勾勒出诺拉的体态轮廓。她那张颧骨高高的、面色粗鄙的丑陋小脸使他感到厌恶。一想到她那粗糙的皮肤,他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他知道,电报发出后,还得赶紧采取某些步骤,不过,无论如何这份电报为他采取某些步骤赢得了时间。
翌日,他又发了份电报。
遗憾。不能来。详见信。
米尔德丽德提出下午四点到,而菲利普却不愿对她说这时间不方便。不管怎么说,是她先来嘛。菲利普心情急躁地等待着米尔德丽德。他站在窗前望着,一见到她,便亲自跑去开门。
"嗯?你见到尼克逊了吗""
"见到了,"米尔德丽德回答说。"他说那样做没有什么用处。无法可想。我只得默默忍受。"
"可是,那样做是不可能的,"菲利普叫嚷道。
她疲惫不堪地坐了下来。
"他有没有摆出理由呢?"他问。
她递给他一封捏皱了的信。
"这儿有你的一封信,菲利普。我一直没拆它。昨天我不能对你讲,真的不能对你说。埃米尔没有同我结婚。他也不能那样做,因为他已经有妻子,还生了三个孩子。"
一阵妒意和痛苦交集在一起的感情突然袭上菲利普的心头。他简直忍受不了这一打击。
"这就是我不能回去见我姨妈的缘故。眼下除了你以外,我是无人可找。"
"是什么促使你同他出走呢?"菲利普极力克制住自己,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问道。
"不知道。起先我并不了解他是个有妇之夫。当他把这事告诉我时,我当面教训了他一顿。然后,接连数月我没见着他的人影,当他再次回到店里并向我求婚时,我真不晓得到底怎么啦,只觉得好像无法可想,不得不跟他走似的。"
"那时你爱他吗?"
"不知道。那时听他说话,我情不自禁要发笑。还有一些关于他的事儿——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后悔,并保证每星期交给我七英镑——他说他那时赚十五英镑,然而,这一切全是弥天大谎,他根本就没有十五英镑。那时候,我厌恶每天早上要到店里去上班,同时我同姨妈的关系不很融洽,好像使唤奴婢一样对待我,并不把我当作亲戚。她说我应该自己动手整理房间,要不就没人给我整理。哦,要是我那时不上他的当该多好呢。可是,当他走到店里征求我的意见时,我觉得我实在没有办法。"
菲利普从她身边移开去,坐在桌子旁,双手掩面。他感到深受耻辱。
"你不生我的气吧,菲利普?"她带着令人哀怜的声调说。
"不,"他回答道,同时抬起头来,但目光避着她,"我只是感到伤心极了。"
"为什么呢?"
"你是知道的,我那时深深地爱着你。我能够做到的事,我都做了,为的是想得到你的青睐。我认为你决不会去爱上别人的。得知你为了那个粗鲁的汉子而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的切的消息,我简直感到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你究竟看中了他什么。"
"我太难过了,菲利普。后来我后悔极了,我向你保证,真的后悔极了。"
菲利普想起了埃米尔·米勒其人。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长着一双诡诈的蓝眼睛,一副俗不可耐的精明相,身上总是穿件颜色鲜艳的编织的背心。菲利普喟然一声叹息。米尔德南德站起身子,走到他的跟前,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曾提出要同我结婚,菲利普。"
菲利普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抬头凝望着她。她弯下身子,吻着他。
"菲利普,假使你仍然要我,那么,凡是你喜欢的事情,我现在都愿意去做。我晓得你是一位真正的品行高尚的人。"
他的心倏忽停住了跳动。她的话使他感到有点儿恶心。
"你真太好了,不过我不能这样啊。"
"难道你不喜欢我了?"
"怎么不喜欢呢,我打心眼里爱你。"
"那么,既然我们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乘机乐上一乐呢?你要知道,现在可没什么关系啦!"
菲利普挣脱了米尔德丽德的拥抱。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自从我遇见了你,我就害上了相思病。但是。眼下——那个男人。不幸的是,我这个人有一种丰富的想象力,一想起那件事,我就想呕吐。"
"你真有趣,"她说。
他再次握住她的丁,朝她微微一笑。
"你切莫认为我不感激你。我对你是永远感谢不尽的。但是,你知道,那种情感要比我强得多呢。"
"你是个好朋友,菲利普。"
他们俩不停地交谈着,很快就回到昔日那种亲密的同伴情谊中去。天色渐晚。菲利普建议他俩在一起吃晚饭,然后去音乐厅。她想让菲利普做些说服工作,因为她有意要装出一副与她目前处境相衬的姿态。她本能地感到,此时出入娱乐场所同她目前悲痛的心境不相符合。最后,菲利普说请她一同去只是为了使他高兴,直到她认为这是一种自我牺牲的举动时,她才应承下来。她提出了一个新的很体贴人的建议,这使得菲利普感到很高兴。她叫菲利普带她上他们以前经常光顾的那家坐落在索霍街上的小饭馆。他对她感激不尽,因为她的建议给他带来了对幸福往事的美好回忆。在吃晚饭的过程中,她渐渐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喝着从街角那爿小酒店打来的红葡萄酒,她心里头热乎乎的,竟忘记了自己该保持一副忧郁的神情。菲利普想,此时可以平安无事地同她谈论关于今后的打算了。
"我猜想,你身上是一文不名的了,是吗?"一有机会,他就问她。
"我身上只有你昨天给的几个钱,而且还得从中拿出三英镑给房东太太吧。"
"唔,我还是再给你一张十英镑先花着,我马上去找我的律师,请他给米勒写封信。我肯定可以叫他付笔款子。要是我们能从他那里得到一百英镑的话,这笔钱可以使你维持到小孩出世。"
"我决不要他一个便士。我宁可挨饿。"
"但是像他这样子把你丢下不管也太可恶了。"
"我还得考虑我的自尊心。"
菲利普觉得有点尴尬。他自己必须严格节约,才能使他的钱一直维持到他取得医生的资格,而且他还得留下一笔钱,以作为他在眼下所在的或别的医院里当住院内科或外科医生期间所需的生活费用。但是,想起了米尔德丽德给他讲关于埃米尔吝啬的事儿,他便不敢同她争辩,生怕她谴责自己也缺乏慷慨解囊的品性。
"我宁愿沿街乞讨面包,也不愿拿他一个便士。很早以前,我就想找个工作于干,不过我目前这种状况去工作也没有好处。人都得考虑自己的健康,不是吗?"
"眼下你还不必考虑去干活,"菲利普说。"在你感到能够工作之前,我可以让你得到你所要的一切。"
"我早就知道我可以信赖你。我对埃米尔说,别以为我找不到人帮忙。我告诉他你是位真正的品行高尚的人。"
菲利普逐步了解到分居是怎么会产生的。看来那个家伙的结发妻子发觉他定期赴伦敦期间所干的勾当,并找到雇佣他的那家公司的头头。她扬言要同他离婚,而那家公司声称要是她提出离婚,他们就把他解雇。那个家伙非常疼爱他的几个孩子,不堪忍受要同孩子们分离的想法。要他在妻子和情妇之间作出抉择时,他选择了妻子。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他希望不要因有孩子而使得这场纠纷更加复杂。当米尔德丽德无法再隐瞒,把即将分娩的事告诉他时,他惊恐万状,找岔儿同米尔德丽德吵架,并直截了当地把她遗弃了。
"你什么时候临产?"菲利普问。
"三月初。"
"还有三个月哩。"
讨论计划很有必要。米尔德丽德提出不想再呆在海伯里公寓里了,而菲利普也认为她应该靠近他,这样更方便些。他答应第二天去给她找房子。她认为沃克斯霍尔大桥路是个适当的地点。
"对以后来说,到那儿去路也近些,"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唔,我只能在那儿呆两个月或者稍许多一点,然后我就得住进一幢房子。我知道有一处很高雅的地方,那儿有一批属于最高贵阶层的人,他们接纳你,一星期只要四畿尼,而且还没有其他额外的费用。当然罗,医生的诊费不计在内。除此之外,不要别的费用。我的一位朋友曾经去过那儿。管理这幢房子的是一位一丝不苟的太太。我打算告诉她,我的丈夫是一名驻在印度的军官,而我是来伦敦生孩子的,因为这有益于我的健康。"
听她这么说,菲利普感到有点儿离奇。娇嫩的容貌和苍白的脸色使她显得冷淡而恬静。当他想起熊熊燃烧在她胸膛的激情竟如此出人意料,他的心绪变得莫可名状的紊乱和不安,他的脉搏急剧地跳动着。
第七十章
菲利普殷切盼望回到寓所时能接到诺拉的来信,但一无所获。翌晨,也仍旧没有收到她的片亩只语。诺拉沓无音信,使得他烦躁不安,同时又震惊不已。打他去年来伦敦之后,他同诺拉俩天天碰头见面。然而他却接连两天不去看她,也不说明不去的原囚,诺拉一定要见怪。菲利普怀疑她是否于一个偶然的不幸的机会瞧见他跟米尔德丽德在一起了。想到诺拉会感到伤心或者不愉快,他于心不忍,于是,决定当天下午就去找她。他颇有点要埋怨诺拉的意思,因为他竟让自己同她保持这种感情深笃亲昵的关系。想到要继续保持这种关系,他心里头腌(月赞)极了。
菲利普在沃克斯霍尔大桥路的一幢房子的二楼为米尔德丽德租了两个房间。房外声音嘈杂,不过他知道她喜欢窗外车水马龙的喧闹声。
"我可不喜欢半阴不阳、毫无生气的街道,住在那种地方,整天价看不到一个人影儿,"米尔德丽德说,"让我嗅上一点儿生活的气息吧。"
尔后,菲利普强迫自己来到文森特广场。举手按铃的时候,他内心充满着忧伤。他怀有一种因错待了诺拉而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不敢埋怨诺拉。他知道她的性子暴躁,而他又不愿看到吵架的场面。也许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米尔德丽德现在又回到了他的身边,而他对她依然是一往情深,热烈地爱着她。对此,他深感内疚,但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诺拉的了。他料想到诺拉会感到极端痛苦,因为他明白她是爱自己的。以往她对他所怀的钟爱之情,使他感到心旌飘摇,而他对此也不胜感激之至。但是,眼下这一切简直太可怕了。她不应该忍受他强加于她的痛苦。他暗暗地问自己,现在她会怎样接待自己呢?当他沿着阶梯拾级而上时,她一切可能的举止行动一一掠过他的心头。他叩着房门。他感到脸色刷地发白,不知道该如何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诺拉正埋头奋笔疾书,但当菲利普跨进房间时,她霍地跳了起来。
"我听出是你的脚步声,"她嚷嚷着,"近来你躲到哪儿去啦?你这个淘气鬼!"
她喜气洋洋地朝他走来,两臂勾住了他的颈脖。看到诺拉感到很高兴,菲利普吻了她,然后故作姿态,说他极想用茶点。诺拉连忙生火,煮沸锅里的水。
"我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他笨嘴拙舌地说。
接着,诺拉神采飞扬地絮聒开了,告诉他她受托为一家以往从未雇佣过她的公司写一个中篇小说。为此,她可以拿到十五个畿尼呐。
"这笔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来告诉你我们该干些什么。我们自己会钞出去溜它一圈,到牛津去玩上一天,好吗?我就是喜欢去看看那儿的几所学院。"
菲利普凝视着她,窥察她那双眸子里是否有埋怨的阴影。但是,她那双眸子同往常一样,流露出坦率、欢乐的目光:见到了他,她感到欣喜雀跃。他的心沉甸甸的。但不能把那个残忍的事实披露给她听。诺拉给他烤了点面包,还把他当作小孩一样,将面包切成小块才递给他。
"下作坯,吃饱了吗?"她问道。
他点点头,不觉莞尔。她为他点了支烟。接着,她同往常一样,走过来坐在菲利普的双膝上。她的身子很轻。她往后靠着,偎依在他的怀里,脸上浮泛起甜蜜幸福的神情。
"给我说些可心的话儿吧,"她喃喃地说。
"说些什么呢?"
"你可以想象说你非常喜欢我。"
"我一直很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
这会儿,他实在不忍心启口,把那件事情告诉诺拉,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安安宁宁地度过这一天。或许,他可以采取写信的方式告诉她。在信里讲要容易得多。想起她会痛哭流涕,他实在于心不忍啊。诺拉逗他吻他,然而在接吻的时候,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想起了米尔德丽德的苍白的、薄薄的嘴唇。对米尔德丽德的回忆,犹如一个无骸的形体——一个要比人影丰富、充实得多的形体——每时每刻都在缠着他,不时地使他变得心猿意马,神思恍惚。
"你今天太沉默了,"诺拉说。
在他们两人之间,她的嘴碎话多总是老牌的笑把儿。他回答说:
"你从来不让我有置喙的余地,因此,我已经没有讲话的习惯了。"
"但是,你也不在听我说话呀,这种态度可不好。"
他脸微微发红,不禁怀疑起她对自己内心的隐秘是否有所觉察。他局促不安地移开自己的眼光。这天下午,诺拉身子的重量令人生厌,他不想让她碰到自己。
"我的脚发麻了,"他说。
"真对不起,"她叫喊了一声,从他腿上猛地跳了下来,"要是我改不掉这个坐在绅士们膝上的习惯,那就非得行减肥法不对罗!"
菲利普煞有介事地在地板上跺跺脚,还绕着房间兜圈儿。然后,他站在壁炉跟前,这样她就无法再坐在他的腿上了。在她讲话的当儿,他认为诺拉要比米尔德丽德高强十倍,诺拉给他带来了更多的乐趣,同诺拉谈话时他心情更为愉快,她要比米尔德丽德聪颖得多,而且性情更为温柔。她是个贤淑、诚实、有胆有识的小妇人。而米尔德丽德呢?他痛苦地认为,这几个形容没有一个她是配的。倘若他还有理智的话,他应该矢志不渝地守着诺拉,她一定会使他感觉到比他同米尔德丽德在一起要幸福得。多:不管怎么说,诺拉对他是一往情深,而米尔德丽德却只是感激他的帮助而已。不过话得说回来,重要的还在于与其被人爱还不如去爱别人,他心心念念地思念着米尔德丽德。他宁可只同米尔德丽德呆上十分钟,也不愿同诺拉呆整整一个下午,他把在米尔德丽德冷冰冰的嘴唇上吻上一吻,看得要比吻遍诺拉全身更有价值。
"我简直不能自拔,"他暗自思忖着,"米尔德丽德可算是铭刻在我的心灵上了。"
纵然她无心无肝、腐化堕落和俗不可耐,纵然她愚蠢无知、贪婪嗜欲,他都毫不在乎,还是爱恋着她。他宁可同这一个结合在一起过痛苦悲惨的日子,也不愿同那一个在一起共享鸾凤和鸣之乐。
他站起来要走的时候,诺拉漫不经心地说:
"嗯,我明天等你来,好吗?"
"好的,"他应了一声。
他心里明白,翌日他要去帮米尔德丽德搬家,不能上这儿来了。可是,他没有勇气说出口。他决定给她打个电报来。米尔德丽德上午去看了那两个房间,颇为中意。中饭后,菲利普同她一道去海伯里。她有一只箱子用来盛放衣服,另一只箱子里装些零星杂物、坐垫、灯罩、相片镜框等等,她要用这些东西来把那套租赁的房间布置得像个家庭的模样。此外,她还有两三只硕大的硬纸板箱子。不过,这些物件全都叠放在四轮出租马车上,也没有碰到车顶。他们通过维多利亚大街时,菲利普蜷缩在马车的后座,以防万一被偶然路过这里的诺拉撞见。他没有得到打电报的机会,而电报也不能在沃克斯霍尔大桥路的邮政局里打,这会使诺拉对他在那条路上的行动产生怀疑。再说,要是他人在那儿,他就毫无借口不到近在咫尺的她的寓所所在的那个广场上。他决定最好还是花上半个小时,跑去看她一趟。然而,这件迫于情势不得不做的事,弄得他心烦意乱。他很生诺拉的气,因为正是她使自已变得如此庸俗卑下、失魂落魄。但是,同米尔德丽德呆在一起,他却感到心驰神荡。帮她打开行李时,他心里头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为自己一手把米尔德丽德安顿在由他找到的并由他付房租的寓所里,心中荡漾着一种微妙的占有欲。他可舍不得让她累坏了身子。为她做点儿事是一种乐趣,而她自己却不愿做别人急欲替她做的事儿。他为她打开箱了,取出衣服摆在一边。见她不再提议外出,他便给她拿来拖鞋,并替她脱下靴子。他为自己代操奴件之役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当他双膝下跪替她解开靴子的揿钮时,米尔德丽德一边轻怜蜜爱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一边说,"你太娇惯找了。"
他蓦地抓起她的双手吻了起来。
"有你在这儿,真叫人感到愉快。"
他整理坐垫,摆好相片镜框。她还有几只绿色的陶瓶。
"我将给你弄些花来放在瓶里,"他说。
他骄傲地环顾四周,打量着自己干的活儿。
"我不准备出去了,我想我还是穿件宽松的女袍,"她说。"帮我从后面解开钮扣,好吗?"
她毫无顾忌地转过身去,好像他也是个女人似的。他作为男性,对她说来,毫无吸引力。可是,她这句话所表达的亲昵劲儿,倒使得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手指笨拙地解开扣子。
"在第一次走进那爿店的那天,我可没想到今天会来给你做这种事情,"菲利普强颜欢笑地说。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的,"米尔德丽德回答了一句。
她走进卧室,套了件镶满廉价花边的天蓝色宽松女袍。然后,菲利普把她抱进一张沙发里,并去替她沏茶。
"恐怕我不能在这儿同你一起用茶了,"他不无遗憾地说,"我有一个十分讨厌的约会。不过半个钟头以后我就回来。"
要是她问起是什么样的约会,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呢!不过,她并没有流露出一点儿好奇心。他在租赁房间的时候,就预先订了两人的饭菜,并提出要同她一道安安稳稳地过个黄昏。他心里急着要赶回来,所以他便搭乘电车走沃克斯霍尔大桥路。他想不如索性对诺拉讲明他只能呆几分钟。
"喂,我只有向你问声好的时间,"他脚刚跨进诺拉的房间,就哇啦地说开了。"我忙得要死。"
诺拉听后把脸一沉。
"哎唷,怎么啦?"
他对诺拉居然逼着他说谎非常恼怒。他回答说医院里在举行示威,他一定得参加。就在说话的当儿,他自觉脸红了。他想她脸上显现出不相信他的神情,这使得他更为恼火。
"哦,好的,这没关系,"诺拉说,"明天一天你得呆在我这儿。"
菲利普毫无表情地望着她。翌日是星期天,他一直想在这一天同米尔德丽德呆在一起。他对自己说,就是出于起码的礼貌,他也应该那样做,总不能把她孤零零一个人扔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呀!
"实在对不起,明天我有约会。"
他知道这是一场他千方百计要避免的争吵的开始。诺拉的脸涨得更红了。
"可是,我已经邀请戈登夫妇来吃中饭"——演员戈登偕同妻子正在外省游览,星期日要在伦敦过——"这事我一周前就告诉你了。"
"实在对不起,我忘了,"他嗫嚅道。"我恐怕十有八九不能来。你就不能另请旁人吗?"
"那你明天干什么去?"
"我希望你不要盘问我。"
"难道你真的不想告诉我吗?"
"我还不至于不愿告诉你,不过硬逼着一个人讲自己的行踪,这也太恼人了!"
眨眼间,诺拉换了另外一副脸孔。她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脾气,走到菲利普的跟前,拉起他的手。
"明天别让我失望,菲利普,我一直殷切地期望着能同你在一起过个星期天。戈登夫妇想见见你,我们一定会玩得很快乐。"
"要是能来,我倒是极想来的。"
"我待人不算太苛刻,对不?我不是常常找你的麻烦的。你不能不赴那个讨厌的约会吗?就这一次好吗?"
"实在对不起,我认为我不能这么做,"菲利普冷冷地回答说。
"告诉我这是什么样的约会,"她带着哄孩子似的口吻说道。
菲利普抓紧时间编造了个理由。
"格里菲思的两位妹妹要来度周末,我们俩要带她们出去玩玩。"
"就这些吗?"她高兴地说道。"格里菲思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另一个人嘛!"
他希望能想出个比上面所说的更为紧迫的事儿来。那个借口太拙劣了。
"不,实在对不起,我不能——我已经答应了,我就得信守诺言。"
"可是,你也曾答应过我的。完全可以肯定,是我首先提出来的。"
"我希望你不要坚持了,"菲利普说。
诺拉勃然大怒。
"你是不想来,所以才不来的。不知你前些日子在干些什么勾当,你完全变了。"
菲利普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恐怕我一定得走了,"他说。
"你明天不来吗?"
"不来。"
"这么说,不必再劳驾光临了,"她叫嚷着,这下可大动肝火了。
"随你的便,"他回敬了一句。
"别再让我耽搁你了,"她挖苦地补了一句。
菲利普耸了耸肩膀,走出屋外。他感到如释重负,事情总算还不环。还没有出现涕泗滂沱的场面。一路上,他因这么容易就摆脱那桩事情而额手庆幸。他走进维多利亚大街,买了几束鲜花带给米尔德丽德。
这个小型便宴进行得十分成功。菲利普早先送来了一小罐鱼子酱,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就爱吃这种东西。房东太太给他俩端上来几块炸肉排、蔬菜和一道甜食。菲利普还订了她最爱喝的红葡萄酒。帷幕敞开,炉火熊熊,灯泡安上了米尔德丽德的灯罩,房间里弥漫着舒适惬意的气息。
"这儿真像是一个家,"菲利普满面春风地说。
"兴许我会变得更加不幸,会吗?"她回答道。
吃完饭,菲利普把两张安乐椅拉到壁炉前。他俩坐在上面歇息。他悠然自得抽着烟斗,感到心旷神怡。
"明天你要做什么呢?"他问米尔德丽德说。
"喔,我要到图尔斯山去。你记得那爿店里的女经理吗?嘿,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她邀请我去同她在一起过星期天。当然罗,她想我现在也结婚了。"
菲利普听后垂头丧气。
"可是,为了能同你在一起过星期天,我还谢绝了一张请柬呢。"
他想,米尔德丽德要是爱他的话,一定会说那就同他在一起吧。
菲利普心里明白,诺拉碰上这种情况是决不会犹豫的。
"唔,你这个笨瓜竟干出这号事来。三个星期前,我就答应她了。"
"但是,你一个人怎么去呢?"
"哦,我会说埃米尔外出办事了。她的丈夫是干手帕行当的,他是个态度非常傲慢的家伙。"
菲利普默然不语,一股难过的感情涌上了心头。米尔德丽德凝睇着他。
"你不会连这一点儿乐趣都不给我吧,菲利普?你是知道的,这是我能够出去走走的最后一个机会了,还不知要隔多久才会再有这种机会呐。况且这是我早讲定了的。"
他拿起她的手,笑着对她说:
"不,亲爱的,我要你去痛痛快快地玩上一玩。我只是想让你感到愉快。"
一本用蓝纸包着的小书打开着,书页朝下地躺在沙发上,菲利普懒懒地把它拿了起来。这是一本定价两便士的中篇小说,其作者是科特纳·帕各特。这就是诺拉写书时用的笔名。
"我非常喜欢看他写的书,"米尔德丽德说,"凡是他写的书我都看,写得太美了。"
他仍然记得诺拉对她自己的评价。
"我在那些帮厨的女工里面享有盛誉。她们都认为我颇有绅士风度。"
第七十一章
菲利普为报答格里菲思的知遇之恩,便把自己那些暧情昧意的纠葛一五一十地抖落给他听。星期天早晨用过早饭后,他俩身披晨衣坐在壁炉旁抽烟,这当儿,菲利普又给他讲起了前日与诺拉龃龉不和的事儿。格里菲思祝贺他如此干净利落地摆脱了困境。
"同一个女人谈情说爱,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儿了,"他故作庄重地说,"可是,要斩断绵绵情丝却令人十分生厌。"
菲利普对自己如此巧妙地摆脱了干系,颇有些沾沾自喜的味儿。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可是心安理得了。一想起米尔德丽德在图尔斯山过得很愉快,他为她的幸福而的的确确感到心满意足。尽管他自己深感失望,但还是没有掠人之美,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种自我牺牲的行为,也正是这一点使得他内心充满了喜悦。
但在星期一早晨,菲利普发觉桌子上赫然躺着一封来自诺拉的信,信上写着:
最亲爱的:
星期六那天,我大发脾气,实感抱歉,望能谅察。请同往常一样于下午来用茶点。我爱你。
你的诺拉
菲利普神情沮丧,茫然不知所措。他走到格里菲思的跟前,把这封信递了过去。
"你还是不写回信的好,"格里菲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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