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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_12 毛姆(英)
他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他是个橡胶商,家里有老婆和三个孩子。范妮原是当家庭教师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好端端的差事不干,非要跑到巴黎来不可。
"我和内人都对她说,巴黎可不是姑娘家待的地方。干画画这一行赚不了钱的——历来如此嘛。"
不难看出,他们兄妹俩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他抱怨她不该自寻短见,死了还要给他添麻烦。他不愿让人说他妹妹是迫于贫困才走此绝路的,因为这似乎有辱他们家的门庭。他忽然想到,她走这一步会不会出于某种较为体面的动机。
"我想她总不至于同哪个男人有什么瓜葛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巴黎这个地方,无奇不有嘛,她也许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才不得已这么干的呢。"
菲利普感到自己脸上发烫,心里暗暗诅咒自己的软心肠。普赖斯那对刺人的小眼睛,似乎在怀疑菲利普和他妹妹有什么私情。
"我相信令妹的贞操是无可指摘的,"他以坚决的口气答道,"她自寻短见是因为她快饿死了。"
"嗯,您这么一说,可使她家里人感到难堪罗,凯里先生。她只需给我来封信就行了。我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妹妹缺吃少穿的嘛。"
菲利普正是看了这位兄长拒绝借钱的信才知道他地址的,可菲利普只是耸了耸肩:何必当面揭穿他的谎言呢。他十分讨厌这个小个儿男人,只求能尽快地把他打发走。艾伯特·普赖斯也希望能快点把事办完,及早回伦敦去。他们来到可怜的范妮生前住的小斗室。艾伯特·普赖斯看了看屋子里的画和家具。
"在艺术方面我可不想充内行,"他说,"我想这些画还对以卖几个子儿的,是吗?"
"一文不值,"菲利普说。
"这些家具值不了十个先令。"
艾伯特·普赖斯对法语一窍不通,凡事都得由菲利普出面张罗。看来还得经过一道道没完没了的手续,才能让那具可怜的遗体安然人士。从这儿取到证件,得上那儿去盖印儿,还得求见不少盲老爷。一连三天,菲利普从早一直忙到晚,简直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最后,他总算和艾伯特·普赖斯一起,跟随在灵车后面,朝蒙帕纳斯公墓走去。
"我也希望把丧事办得体面些,"艾伯特·普赖斯说,"不过,想想白白把钱往水里扔,实在没意思。"
灰蒙蒙的早晨,寒意侵人,草草举行的葬礼显得分外凄凉。参加葬礼的还有另外五六个人,都是和范妮·普赖斯在画室里共过学的同窗:奥特太太——一因为她身为司库,自认为参加葬礼责无旁贷:露思·查利斯——一因为她心地善良;此外还有劳森、克拉顿和弗拉纳根。她生前从未得到过这些人的好感。菲利普纵目望去,只见碑石林立,有的简陋、粗糙,有的浮华俗气,不堪入目。菲利普看着看着不由得一阵哆嗦。眼前这一片景象好不肃杀凄然。他们离开公墓时,艾伯特·普赖斯要菲利普陪他一起去吃午饭。菲利普一则对他十分厌恶,二则感到困顿异常(这些天来他一直眠不安神,老是梦见身裹破旧棕色衣服的范妮·普赖斯悬梁高挂的惨状),很想一口回绝,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推托。
"你领我去一家上等馆子,让咱俩吃顿像样的午餐。这种事儿糟透了,真叫我的神经受不了。"
"拉夫组餐厅可算是这儿附近最上乘的一家馆子了,"菲利普答道。
艾伯特·普赖斯在一张天鹅绒靠椅上坐定身子,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他要了份丰盛的午餐,外加一瓶酒。
"嘿,我真高兴,事情总算办完了。"
他狡猾地问了几个问题,菲利普一听就知道他很想了解巴黎画家的私生活情况。尽管他口口声声说画家的私生活糟透了,但实际上却巴不得能听到他想象中画家们所过的那种淫逸放浪生活的细枝末节。他时而狡黠地眨眨眼睛,时而颇有城府地窃笑几声,那意思分明是说:菲利普休想瞒得过他,得好好从实招来。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这类事的内情暗幕也并非一无所知。他问菲利普是否去过蒙马特尔,那儿下至坦普尔酒吧,上至皇家交易所,全是享有盛名的冒险家的乐园。他真想编些词儿,说自己曾去过"红磨坊游乐场"呢!他们这顿午餐菜肴精美,酒也香醇醉人。艾伯特·普赖斯酒足饭饱之余,兴致更高了。
"再来点白兰地吧,"咖啡端上餐桌时,他说,"索性破点财罗!"
他搓了搓手。
"我说呀,我还真想在这儿过夜,明儿再回去呢。让咱俩一块儿消度今宵,老弟意下如何?"
"你是要我今儿晚上陪你去逛蒙马特尔?见你的鬼去吧!"菲利普说。
"我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回答得那么一本正经,反倒把菲利普逗乐了。
"再说,你的神经恐怕也消受不了哪,"菲利普神态严肃地说。
艾伯特·普赖斯最后还是决定搭下午四时的火车回伦敦去,不一会儿,他就和菲利普分手了。
"再见了,老弟,"他说。"告诉你,过些日子我还要上巴黎来的,到时候我再来拜访你,让咱们痛痛快快地乐一下。"
那天下午菲利普心神不定,索性跳上一辆公共汽车过河去迪朗一吕埃尔画铺,看看那儿可有什么新的画儿展出。然后,他沿着大街信步闲逛。寒风劲吹,卷地而过。行人裹紧大衣,蜷缩着身子,想挡住侵骨的寒气。他们愁眉锁眼,行色匆匆,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此刻,在那白色墓碑林立的蒙帕纳斯公墓的地下,准像冰窖似的阴冷彻骨。菲利普感到自己在此茫茫人世间,好不孤独,心头不禁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思乡之情。他想找个伴儿。但眼下这时候,克朗肖正在工作,克拉顿从来就不欢迎别人登门造访,劳森正忙着给露思·查利斯画另一幅肖像,自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于是他决计去找弗拉纳根。菲利普发现他在作画,不过正巴不得丢下画来跟人聊聊。画室里又舒适又暖和,这个美国学生比他们大多数人都阔绰。弗拉纳根忙着去张罗茶水。菲利普端详着弗拉纳根那两幅准备送交巴黎艺展的头像。
"我要送画去展出,脸皮未免厚了点吧,"弗拉纳根说。"管他呐,我就是要送去。阁下认为这两张画够糟的吧?"
"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菲利普说。
事实上,这两幅画的手法之巧妙,令人拍案。凡是难以处理的地方,均被作画人圆熟地回避掉了;调色用彩很大胆,透出一股刚劲之气,叫人惊讶之余,更觉得回味无穷。弗拉纳根虽不懂得绘画的学问或技巧,倒像个毕生从事绘画艺术的画家,信手挥毫,笔锋所至,画面顿生异趣。
"如果规定每幅画的欣赏时间不得超过三十秒钟,那你弗拉纳根啊,包管会成为个了不起的大画家,"菲利普笑着说。
这些年轻人之间倒没有那种相互奉承、吹吹拍拍的风气。
"在我们美国,时间紧着呢,谁也抽不出三十秒钟的工夫来看一幅画,"弗拉纳根大笑着说。
弗拉纳根虽然算得是天字第一号的浮躁之徒,可他心肠之好,不但令人感到意外,更叫人觉得可爱。谁要是生了病,他自告奋勇地充当看护。他那爱说爱笑的天性,对病人来说,着实胜过吃药打针。他生就一副美国人的脾性,不像英国人那样严严控制自己的情感,唯恐让人说成是多愁善感。相反,他认为感情的流露本是人之天性。他那充溢的同情心,常使一些身陷苦恼的朋友感激不尽。菲利普经过几天来好大一番折腾,心情沮丧,弗拉纳根出于真心好意,说呀笑呀闹个没完,一心想把菲利普的劲头鼓起来。他故意加重自己的美国腔——他知道这是惹英国人捧腹的绝招——滔滔不绝地随口扯淡,他兴致勃勃,想入非非,那股快活劲儿就别提了。到时候,他们一起去外面吃饭,饭后又上蒙帕纳斯游乐场,那是弗拉纳根最喜欢去的娱乐场所。黄昏一过,他的兴头更足了。他灌饱了酒,可他那副疯疯癫癫的醉态,与其说是酒力所致,还不如归之于他天生活泼好动。他提议去比里埃舞厅,菲利普累过了头反倒不想睡觉了,所以很乐于上那儿走一遭。他们在靠近舞池的平台上找了张桌子坐下。这儿地势稍高,他们可以一边喝啤酒一边看别人跳舞。刚坐下不久,弗拉纳根一眼瞧见了个朋友。他发狂似地喊了一声,纵身越过栅栏,跳到舞池里去了。菲利普打量着周围的人群。比里埃舞场并非是上流人士出入的游乐场所。那是个星期四的晚上,舞厅里人头躜动,其中有些是来自各个学院的大学生,但小职员和店员占了男客的大多数。他们穿着日常便服:现成的花呢上装或式样古怪的燕尾服——而且还都戴着礼帽,因为他们把帽子带进了舞厅,跳舞的时候帽子无处可放,只得搁在自己的脑瓜上。有些女的看上去像是用人,有些是浓妆艳抹的轻挑女子,但大多数是售货女郎,她们身上穿的虽说是些便宜货,却是模仿河对岸的时兴款式。那些个轻佻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杂耍场里卖艺的,要不就是有意学那些名噪一时的舞蹈演员的模样;她们在眼睛周围涂了一层浓浓的黑色化妆品,两颊抹得鲜红。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舞厅里的白色大灯,低低挂着,使人们脸上的阴影越发显得浓黑。在这样的强光之下,所有的线条似乎都变得钢硬死板,而周围的色调也显得粗俗不堪。整个舞厅里呈现一片乌烟瘴气的景象。菲利普倾靠在栅栏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下,他的耳朵里听不到音乐声了。舞池里的人们忘情地跳着。他们在舞池里缓缓地转着圈子,个个神情专注,很少有人说话。舞厅里又间又热,人们的脸上沁出亮晶晶的汗珠。在菲利普看来,他们平时为了提防别人而戴上的那层道貌岸然的假面具,此刻全部剥落下来,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说来也怪,在此恣意纵乐的时刻,他们全都露出了兽类的特征:有的像狐狸,有的像狼,也有的长着愚不可及的山羊似的长脸。由于他们过着有害身心的生活,吃的又是营养不足的食物,他们脸上带着一层菜色。庸俗的生活趣味,使他们的面容显得呆板愚钝,唯有那一双狡诈的小眼睛在骨溜溜地打转。他们鼠口寸光,胸无大志。你可以感觉到,对所有这些人来说,生活无非是一长串的琐事和邪念罢了。舞厅里空气浑浊,充满了人身上发出来的汗臭。但他们狂舞不止,仿佛是受着身体内某种力量的驱使,而在菲利普看来,驱使他们向前的乃是一股追求享受的冲动。他们不顾一切地想逃避这个充满恐怖的现实世界。……命运之神凌驾于他们头上。他们跳呀,跳呀,仿佛他们的脚下是茫茫无尽头的黑暗深渊。他们之所以缄默不语,是因为他们隐隐感到惊恐。他们好似被生活吓破了胆,连他们的发言权也被剥夺了,所以他们内心的呼声到了喉咙口又被咽了回去。他们的眼神凶悍而残忍;尽管他们的兽欲使他们脱却了人形,尽管他们面容显得卑劣而凶狠,尽管最糟糕的还在于他们的愚蠢无知,然而,那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极度痛苦,使得这一群浑浑噩噩之徒,显得既可怕而又可怜。菲利普既厌恶他们,又为他们感到痛心,对他们寄予无限同同情。
他从衣帽间取出外衣,跨出门外,步入凛冽的寒夜之中。
第五十章
这一不幸事件一直在菲利普脑际萦绕,叫他想忘也忘不了。最使他烦忧不安的是,范妮勤学多年,到头来竟是白辛苦一场。论刻苦,比诚心,谁也赶不上她:她真心相信自己赋有艺术才华。可是在这方面,自信心显然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他的朋友们不是个个都很自信?至于其他人,比如米格尔·阿胡里亚,亦复如此。这个西班牙人从事写作,可谓苦心孤诣,矢志不移,可写出来的东西却浅薄无聊,不堪一读。所费心血之多,所得成果之微,其间差距委实令人瞠目。菲利普早年凄楚不幸的学校生活,唤起他内心的自我剖析机能。他在不知不觉间染上的这种怪癖,就像吸毒成痛那样,早已根深蒂固,无法摆脱。如今,他更是深切地感到有必要对自己的内心情感作一番剖析。他不能不看到,自己对艺术的感受毕竟有异于他人。一幅出色的美术作品能直接扣动劳森的心弦。他是凭直觉来欣赏作品的。即使弗拉纳根能从感觉上把握某些事物,而菲利普却非得经过一番思索才能有所领悟。菲利普是靠理性来欣赏作品的。他不由得暗自感叹:假如他身上也有那种所谓"艺术家的气质"(他讨厌这个用语,可又想不出别的说法),他就会像他们那样,也能借助感情而不是借助推理来获得美的感受。他开始怀疑自己莫非只有手面上那么一点巧劲儿,至多也只能靠它依样画葫芦。这实在毫不足取。他现在也学别人的样,不再把技巧放在眼里。最要紧的是如何借画面表达作画人的内心感受。劳森按某种格调作画,这本是由他的天性所决定了的;而他作为一个习画者,尽管易于接受各种影响,然而在他的刻意模仿之中,却棱角分明地显露出他个人的风格。菲利普呆呆地望着自己那帧露思·查利斯像,成画到现在已三月有零,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画不过是劳森作品的忠实翻版而已。他感到自己毫无匠心,不堪造就。他是用脑子来作画的,而他心里明白,有价值的美术作品,无一不是心灵的结晶。
他没有多少财产,总共还不到一千六百镑,他得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十年之内,他别指望挣到一个子儿。纵观一部美术史,一无收益的画家比比皆是。他得安于贫穷,苦度光阴。当然罗,要是哪天能创作出一幅不朽之作来,那么即使穷苦一辈子倒也还算值得,怕就怕自己至多只能有个当二流画家的出息。倘若牺牲了自己的青春韶华,舍弃了生活的乐趣,错过了人生的种种机缘,到头来只修得个二流画家的正果,这值得吗?菲利普对于一些侨居巴黎的外国画家的情况,十分熟悉,知道他们生活在一方小天地里,活动圈子极其狭窄。他知道有些画家为了想扬名四海,含辛茹苦二十年如一日,最后仍然出不了名,于是一个个皆穷途潦倒,沦为一蹶不振的酒鬼。范妮的悬梁自尽,唤起了菲利普对往事的回忆。他常听人谈到过这个或那个画家的可怕遭遇,说他们为了摆脱绝境,如何如何寻了短见。他还回想起那位画师如何讥锋犀利地向可怜的范妮提出了忠告。她要是早点听了他的话,断然放弃这一毫无希望的尝试,或许尚不至于落个那样的下场。
菲利普完成了那幅米格尔·阿胡里亚人像之后,决计送交巴黎艺展。弗拉纳根也打算送两幅画去,菲利普自以为水平和弗拉纳根不相上下。他在这幅画上倾注了不少心血,自信不无可取之处。他在审视这幅作品时,固然觉得有什么地方画得不对头,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只要他眼前看不到那幅画,他又会转化为喜,不再有快快失意之感。送交艺展的画被退了回来。起初他倒也不怎么在乎,因为他事先就想过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人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谁知几天之后,弗拉纳根却兴冲冲地跑来告诉菲利普和劳森,他送去的画中有一幅已被画展选中了。菲利普神情冷淡地向他表示祝贺。陶然忘情的弗拉纳根只顾额手称庆,一点儿也没察觉菲利普道贺时情不自禁流露出的讥诮口风。头脑机灵的劳森,当即辨出菲利普话里有刺,好奇地望了菲利普一眼。劳森自己送去的画不成问题,他在一两天前就知道了,他对菲利普的态度隐隐感到不悦。等那美国人一走,菲利普立即向劳森发问,问题问得很突然,颇叫劳森感到意外。
"你要是处于我的地位,会不会就此洗手不干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怀疑当个二流画家是否值得。你也明白,要是换个行当,就说行医或经商吧,即使庸庸碌碌地混一辈子也不打紧,只要能养家糊口就行了。然而要是一辈子净画些二流作品,能有多大出息?"
劳森对菲利普颇有几分好感,他想菲利普一向遇事顶真,此时一定是为画稿落选的事在苦恼,所以竭力好言相劝:谁都知道,好些被巴黎画展退回的作品,后来不是成了画坛上的名作?他菲利普首次投稿应选,遭到拒绝,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嘛;至于弗拉纳根的侥幸成功,不外乎这么回事:他的画完全是卖弄技巧的肤浅之作,而暮气沉沉的评选团所赏识的偏偏就是这号作品。菲利普越听越不耐烦;劳森怎么也不明白菲利普心情沮丧,乃是由于从根本上对自己的能力丧失了信心,而竟然以为自己会为了这等微不足道的挫折而垂头丧气!这未免太小看人了。
近来,克拉顿似乎有意疏远那些在格雷维亚餐馆同桌进餐的伙伴,过起离群索居的日子来。弗拉纳根说他准是跟哪个姑娘闹恋爱了,可是从他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情里却看不到一点堕入情网的迹象。菲利普心想,他回避旧日的朋友,很可能是为了好好清理一下他脑子里的那些新的想法。然而有一天晚上,其他人全离开餐馆上剧场看话剧去了,只留下菲利普一个人闲坐着,这时克拉顿走了进来,点了饭菜。他们随口攀谈起来。菲利普发现克拉顿比平时健谈,说的话也不那么刺人,决定趁他今天高兴的当儿好好向他讨教一下。
"哎,我很想请你来看看我的习作,"他试探着说,"很想听听阁下的高见。"
"我才不干呢。"
"为什么?"菲利普红着脸问。
他们那伙人相互之间经常提出这种请求,谁也不会一口回绝的。克拉顿耸了耸肩。
"大家嘴上说敬请批评指教,可骨子里只想听恭维话。况且就算提出了批评,又有何益?你画得好也罢,歹也罢,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我可大有关系呢?"
"没的事。一个人所以要作画,只是因为他非画不可。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官能,就跟人体的所有其他官能一样,不过只有少数人才具有这种官能罢了。一个人作画,纯粹是为了自己,要不让他作画,他说不定会自杀。请你想一想,为了能在画布上涂上几笔,天知道你下了多少年的苦功夫,呕沥了多少心血,结果又如何呢?交送画展的作品,十有八九要被退回来;就算有幸被接受了,人们打它跟前走过时至多朝它看上个十秒钟。要是有哪个不学无术的笨伯把你的画买了去,挂在他家的墙上,你就算是交了好运,而他对你的画就像对屋子里的餐桌一样,难得瞧上一眼。批评向来同艺术家无缘。批评纯粹是客观性的评断,而凡属客观之物皆同画家无关。"
克拉顿用手捂住眼睛,好让自己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自己要说的话上。
"画家从所见事物中获得某种独特的感受之后,身不由主地要想把它表现出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反正他得用线条和色彩来表现自己的内心感受。这就跟音乐家一样。音乐家只要读上一两行文字,脑子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映现出某种音符的组合,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几个词或那几个词会在他心里唤起这一组或那一组的音符来,反正就是这么来着。我还可以给你举个理由,说明批评纯属无谓之举。大画家总是迫使世人按他的眼光来观察自然,但是,时隔一代,一位画坛新秀则按另一种方式来观察世界,而公众却仍按其前辈而不是按他本人的眼光来评断他的作品。巴比松派画家教我们的先辈以某种方式来观察树木,可后来又出了个莫奈,他另辟蹊径,独树一帜,于是人们议论纷纷:树木怎会是这个样子的呢。他们从来没想到过,画家爱怎么观察树木,树木就会有个什么样子。我们作画时是由里及表的——假如我们能迫使世人接受我们的眼光,人们就称我们是大画家;假如不能呢,世人便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我们并不因此而有所不同。伟大也罢,渺小也罢,我们才不看重世人的这些褒贬之词哩。我们的作品问世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那是无关紧要的;在我们作画的时候,我们已经获得了所能获得的一切。"
谈话暂时中断,克拉顿风卷残云似地把他面前的食品一扫而光。菲利普一面抽着廉价雪茄,一面仔细打量克拉顿。他那凹凸不平的头颅——一仿佛是用顽石雕刻而成的,而在雕刻的时候,雕刻家的凿于怎么也制伏不了这块顽石-一再配上那一头粗鬃似的黑发、大得出奇的鼻子和宽阔的下颚骨,表明他是一条个性倔强的硬汉子。可是菲利普心里却在暗暗嘀咕:在这强悍的面具下面,会不会隐伏着出奇的软弱呢?克拉顿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大作,说不定纯粹是虚荣心在作怪:他受不了他人的批评,也不愿冒被巴黎艺展拒之于门外的风险;他希望别人能把他当作艺术大师看待,可又不敢把作品拿出来同他人较量,唯恐相形之下自愧不如。菲利普同他相识已有十八个月,只见他变得愈来愈粗鲁、尖刻,尽管他不愿意公开站出来与同伴比个高低,可是对伙伴们轻而易举地获得成功往往露出愤愤不平之意。他看不惯劳森。当初菲利普刚认识他们的时候,他和劳森过往甚密,形同莫逆,可如今这已成往事。
"劳森吗,没问题,"他用鄙夷的口吻说,"日后他回英国去,当个时髦的肖像画家,一年挣个万把英镑,不到四十岁就会戴上皇家艺术协会会员的桂冠。只要动手为显贵名流多画几帧肖像就行了呗!"
菲利普听了这席话,不由得也窥测了一下未来。他仿佛见到了二十年后的克拉顿,尖刻、孤僻、粗野、默默无闻,仍死守在巴黎,因为巴黎的生活已经渗入他的骨髓之中;他靠了那条不饶人的舌头,成为小型cenacle上的风云人物,他同自己过不去,也同周围世界过不去;他愈来愈狂热地追求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尽善尽美的艺术境界,却拿不出什么作品来,最后说不定还会沦为酒鬼。近来,有个想法搞得菲利普心神不定。既然人生在世只有一次,那就切不可虚度此生。他并不认为只有发迹致富、名扬天下,才算没枉活于世,可究竟怎样才无愧于此生,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应该阅尽人世沧桑,做到人尽其才吧。不管怎么说,克拉顿显然已难逃失败的厄运,除非他日后能画出几幅不朽杰作来。他想起克朗肖借波斯地毯所作的古怪比喻,近来菲利普也经常想到这个比喻。当时克朗肖像农牧神那样故弄玄虚,硬是不肯进一步说清意思,只是重复了一句:除非由你自己悟出其中的奥妙来,否则便毫无意义。菲利普之所以在是否继续其艺术生涯的问题上游移不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希望让自己的一生年华白白虚度掉。克拉顿这时又开腔了。
"你还记得吗,我曾同你谈起过我在布列塔尼遇到的那个家伙?前几天,我在这儿又遇到他了。他正打算去塔希提岛。他现在成了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他本是个brasseu,daffaires,我想也就是英语中所说的股票经纪人吧。他有老婆孩子,有过十分可观的收入,可他心甘情愿地抛弃了这一切,一心一意想当画家。他离家出走,只身来到布列塔尼,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他身无分文,险些儿饿死。"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菲利普问。
"哦,他撇下他们,任他们饿死拉倒。"
"这未免太缺德了吧。"
"哦,我亲爱的老弟,要是你想做个止人君于,就千万别当艺术家。两者是水火不相容的。你听说过有些人为了赡养老母,不惜粗制滥造些无聊作品来骗取钱财——唔,这表明他们是克尽孝道的好儿子,但这可不能成为粗制滥造的理由。他们只能算是生意人。真正的艺术家宁可把自己的老娘往济贫院里送。我认识这儿的一位作家。有一回他告诉我,他老婆在分娩时不幸去世了。他爱妻的死,使他悲痛欲绝;但是当他坐在床沿上守护奄奄一息的爱妻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偷偷地打腹稿,默默记下她弥留时的脸部表情、她临终前的遗言以及自己当时的切身感受。这恐怕有失绅士风度吧,呃?"
"你那位朋友是个有造诣的画家吗?"
"不,现在还算不上。他绘图的风格颇似毕沙罗。他还没察觉自己的特长,过他很懂得运用色彩和装饰。但关键不在这儿。要紧的是激情,而他身上就蕴藏着那么一股激情。他对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像个十足的无赖;他的行为举止始终像个十足的无赖,他对待那些帮过他忙的人——有时他全仗朋友们的接济才免受饥馁之苦——态度粗鲁,简直像个畜生。可他恰恰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菲利普陷入了沉思。那人为了能用颜料将人世给予他的情感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竟不惜牺牲一切:舒适的生活、家庭、金钱、爱情、名誉和天职。这还真了不起。可他菲利普就是没有这种气魄。
刚才想到克朗肖,菲利普忽然记起他已经有一星期没见到这位作家了,所以同克拉顿分手后,便径直朝丁香园咖啡馆近去,他知道在那儿准能遇到克朗肖。在他旅居巴黎的头几个月里,他曾把克朗肖的一言一语皆奉为金科玉律,然而时日一久,讲究实际的菲利普便渐渐对克朗肖的那套空头理论不怎么买帐了。他那薄薄的一束诗章,似乎算不得是悲惨一生的丰硕之果。菲利普出身于中产阶级,他没法把自己品性中的中产阶级本能驱除掉。克朗肖一贫如洗,干着雇佣文人的营生,勉强糊口。他不是蜷缩在腌(月赞)污秽的小顶室里,就是在咖啡馆餐桌边狂饮,过着两点一线的单凋生活——凡此种种,都是同菲利普心目中的体面概念相抵触的。克朗肖是个精明人,不会不知道这年轻人对自己有看法,所以不时要回敬菲利普几句,有时带点开玩笑的口气,而在更多的场合,则是犀利地加以冷嘲热讽,挖苦他市侩气十足。
"你是个生意人,"他对菲利普说,"你想把人生投资在统一公债上,这样就可稳稳到手三分年利。我可是个挥霍成性的败家子,我打算把老本吃光用尽,赤裸着身子去见上帝。"
这个比喻颇叫菲利普恼火。因为这样的说法不仅给克朗肖的处世态度平添了几分罗曼蒂克的色彩,同时又诋毁了菲利普对人生的看法。菲利普本能地觉得要为自己申辩几句,可是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
那天晚上,菲利普心里好矛盾,迟迟拿不定主意,所以想找克朗肖谈谈自己的事儿。幸好时间已晚,克朗肖餐桌上的茶托高叠(有多少只茶托就表示他已灌下了多少杯酒),看来他已准备就人生世事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了。
"不知你是否肯给我提点忠告,"菲利普猝然开口说。
"你不会接受的,对吧?"
菲利普不耐烦地一耸肩。
"我相信自己在绘画方面搞不出多大的名堂来。当个二流画家,我看不出会有什么出息,所以我打算洗手不干了。"
"干吗不干了呢?"
菲利普沉吟了片刻。
"我想是因为我爱生活吧。"
克朗肖那张平和的圆脸上形容大变。嘴角骤然垂挂下来,眼窝深陷,双目黯然无光。说来也奇怪,他竟突然腰也弯、背也驼了,显出一副龙钟老态。
"是因为这个?"他嚷了一声,朝周围四座扫了一眼。真的,他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你要是想脱身,那就趁早吧。"
菲利普瞪大眼,吃惊地望着克朗肖。这种动感情的场面,常使菲利普感到羞涩不安,不由得垂下眼睑。他知道,呈现在他面前的乃是一尊人生潦倒的悲剧。一阵沉默。菲利普心想,这会儿克朗肖一定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充满灿烂希望的青年时代,后来这希望的光辉逐渐泯灭在人生的坎坷失意之中,空留下可怜而单调的杯盏之欢,还有渺茫凄清的惨淡未来。菲利普愣愣地望着那一小叠茶托,他知道克朗肖的目光这时也滞留在那些茶托上面。
第五十一章
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菲利普经过一番思索,似乎从眼前这些事情里悟出了一个道理:凡属真正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力量,驱使他们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事业上,这一来,他们势必要让个人生活从属于整个艺术事业。他们明明屈从于某种影响,自己却从未有所察觉,像中了邪似地受着本能驱使和愚弄,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生活打他们身边一溜而过,一辈子就像没活过一样。菲利普觉得,生活嘛,就该痛痛快快地生活,而不应仅仅成为可入画面的题材。他要阅历世事,从人生的瞬间里吸取生活所提供的全部激情。最后,他决心采取果断行动,并准备承担其后果。决心既定,他打算立即付诸行动。正巧明天上午是富瓦内来校讲课的日子,菲利普决定直截了当地向他请教:他菲利普是否值得继续学画?这位画师对范妮·普赖斯所提的忠告,他始终铭记在心。听来逆耳,却切中要害。菲利普无论怎样也没法把范妮从脑子里完全排除出去。画室少了她,似乎显得生疏了。班上有哪个女生一抬手或一开口,往往会让他吓一跳,使他不由得想起范妮来。她死了反倒比活着的时候更让人感觉到她的存在。菲利普夜里常常梦见她,有时会被自己的惊叫声吓醒。她生前一定吃足了苦头,受尽了煎熬——想到这些就使菲利普心惊肉跳。
菲利普知道,富瓦内逢到来画室上课的日子,总要在奥德萨街上的一家小饭店吃午饭。菲利普三划两口,匆匆吃完自己的那顿午饭,以便及时赶到小饭店外面恭候。他在行人熙来攘往的街上来回踱步,最后,总算看见富瓦内先生低着头朝他这边走过来。菲利普的心里很紧张,但他硬着头皮迎上前去。
"对不起,先生,我想耽搁您一下,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富瓦内朝他扫了一眼,认出了他,但是绷着脸没同他打招呼。
"说吧,"他说。
"我在这儿跟您学画,差不多已学了两年。想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觉得我是否还值得继续学下去?"
菲利普的声音微微颤抖。富瓦内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迈着步子。菲利普在一旁察颜观色,不见他脸上有任何表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家境贫寒。如果我没有天分,我想还不如及早改行的好。"
"你有没有天分,难道你自己不清楚?"
"我的那些朋友们,个个自以为有天才,可我知道,其中有些人缺少自知之明。"
富瓦内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微微一撇,嘴角漾起一丝笑意,问道:
"你就住在这儿附近?"
菲利普把自己画室的地址告诉了他。富瓦内转过身子。
"咱们就上你画室去。你得让我看看你的作品。"
"现在?"菲利普嚷了一声。
"有何不可呢?"
菲利普反倒无言以对。他默不作声地走在画家的身旁,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有多紧张。他万万没想到富瓦内竟会立时三刻要去看他的作品。他真想问问富瓦内:要是请他改日再去,或是让自己把作品拿到他画室去,他可介意?这样菲利普就可在思想上早作准备,免得像现在这样措手不及。菲利普心慌意乱,连身子也哆嗦起来。他打心底里希望富瓦内在看了他的作品以后,脸上会泛起那种难得看到的笑容,而且还一边同。他握手一边说:"Pasmal。好好干吧,小伙子。你很有才气,真有几分才气哩。"想到这儿,菲利普心头不觉热乎起来。那该是多大的安慰!多么令人欢欣!他从此可以勇往直前了。只要能达到胜利的终点,什么艰苦呀,贫困呀,失望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从来没偷懒,而要是吃尽辛苦,到头来竟是白费劲一场,那才叫人疾首痛心呢。他猛地一惊,想起范妮·普赖斯不也正是这么说的!等他们走到了住所跟前,菲利普完全被恐惧攫住了。他要是有胆量的话,说不定会请富瓦内走开的。现在他不想知道真情了。在他们进屋子的当儿,看门人递给菲利普一封信,他朝信封看了一眼,认出上面是他大伯的笔迹。富瓦内随着菲利普上了楼。菲利普想不出话茬来,富瓦内也一语不发,而这种沉默比什么都更叫人心慌。意乱。教授坐了下来,菲利普什么也不说,只是把那幅被艺展退回来的油画放在富瓦内面前。富瓦内点点头,还是不做声。接着,菲利普又给富瓦内看了两幅他给露思·查利斯画的肖像,两三幅在莫雷画的风景画,另外还有几幅速写。
"就这些了,"菲利普一边说,一边局促不安地干笑一声。
富瓦内自己动手卷了一支烟,点着了。
"你没什么家私吧?"他终于开口问道。
"很少,"菲利普回答,心里倏地凉了半截,"尚不足以糊口。"
"要时时刻刻为生计操心,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了。那些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我就最瞧不起。他们不是伪君子就是傻瓜。金钱好比第六感官,少了它,就别想让其余的五种感官充分发挥作用。没有足够的收入,生活的希望就被截去了一半。你得处心积虑,锱铢必较,决不为赚得一个先令而付出高于一个先令的代价。你常听到人们说,穷困是对艺术家最有力的鞭策。唱这种高调的人,自己从来没有亲身尝过穷困的滋味。他们不知道穷困会使你变得多么卑贱。它使你蒙受没完没了的羞辱,扼杀掉你的雄心壮志,甚至像癌一样地吞蚀你的灵魂。艺术家要求的并非是财富本身,而是财富提供的保障:有了它,就可以维持个人尊严,工作不受阻挠,做个慷慨、率直、保持住独立人格的人。我打心底里可怜那种完全靠艺术糊口的艺术家,耍笔杆子的也罢,搞画画的也罢。"
菲利普悄没声儿地把刚才拿出来的画,一一收了起来。
"说话听音——我想您的意见似乎是说,我很少有成功的希望吧。"
富瓦内先生微微耸了耸肩。
"你的手不可谓不巧。看来你只要肯下苦功夫,持之以恒,没有理由当不成个兢兢业业、还算能干的画家。到那时,你会发现有成百上千个同行了还及不上你,也有成百上千个同行得同你不相上下。在你给我看的那些东西里,我没有看到横溢的才气,只看到勤奋和智慧。你永远也不会超过二三流的水平。"
菲利普故作镇静,用相当沉着的口吻回答说:
"太麻烦您了,真过意不去。不知该怎么谢您才好。"
富瓦内先生站起身,似乎要告辞了,忽儿又改变了主意,他收住脚步,将一只手搭在菲利普的肩膀上。
"要是你想听听我的忠告,我得说,拿出点勇气来,当机立断,找些别的行当碰碰运气吧。尽管话不中听,我还是要对你直言一句:假如我在你这种年纪的时候,也有人向我进此忠告并使我接受的话,那我乐意把我在这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他。"
菲利普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只见画家张开双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但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的严肃、忧郁。
"等你追悔不及的时候再发现自己的平庸无能,那才叫人痛心呢,但再痛心,也无助于改善一个人的气质。"
当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呵呵一笑,旋即疾步走出房间。
菲利普机械地拿起大伯的信,看到大伯的字迹,心里颇觉忐忑不安,因为往常总是由伯母给他写信的。可近三个月以来,她一直卧床不起。菲利普曾主动表示要回英国去探望她,但她婉言谢绝,怕影响他的学业。她不愿意给他添麻烦,说等到八月份再说吧,希望到时候菲利普能回牧师公馆来住上两三个星期。万一病势转重,她会通知他的。她希望在临终前无论如何能见他一面。既然这封信是他大伯写来的,准是伯母病得连笔杆儿也提不起了。菲利普拆开信,信里这样写道:
亲爱的菲利普:
我悲痛地告知你这一噩耗,你亲爱的伯母已于今日清晨溘然仙逝。由于病势突然急转直下,竟至来不及唤你前来。她自己对此早有充分准备,安然顺从了我主耶稣基督的神圣意志,与世长辞,同时深信自己将于天国复活。你伯母临终前表示,希望你能前来参加葬礼,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不用说,眼下有一大堆事务压在我肩上,亟待处理,而我却是心乱如麻。相信你是能替我料理好这一切的。
你亲爱的大伯
威廉·凯里
第五十二章
菲利普第二天就赶回布莱克斯泰勃。自母亲去世之后,他还从未失掉过任何至亲好友。伯母的溘然辞世,不仅使他感到震惊,而且还使他心头充满一股无名的恐惧:他有生以来第一回感觉到自己最终也难逃一死。他无法想象,他大伯离开了那位爱他、伺候他四十年如一日的贤内助将如何生活下去。他料想大伯定然是悲恸欲绝,人整个儿垮掉了。他害怕这服丧期间的第一次见面,他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说不出句把起作用的话来。他暗自念叨着几段得体的吊慰之同。
菲利普从边门进了牧师公馆,径直来到餐室。威廉大伯正在看报。
"火车误点了,"他抬起头说。
菲利普原准备声泪俱下地一泄自己的感情,哪知接待场面竟是这般平淡无奇,倒不免吃了一惊。大伯情绪压抑,不过倒还镇静,他把报纸递给菲利普。
"《布莱克斯泰勃时报》有一小段关于她的文章,写得很不错的,"他说。
菲利普机械地接过来看了。
"想上楼见她一面吗?"
菲利普点点头。伯侄俩一起上了楼。路易莎伯母躺在大床中央,遗体四周簇拥着鲜花。
"请为她祈祷吧,"牧师说。
牧师屈膝下跪,菲利普也跟着跪下,他知道牧师是希望他这么做的。菲利普端详着那张形容枯槁的瘦脸,心里只有一种感触:一生年华竞这样白白虚度了!少顷,凯里先生于咳一声,站起身,指指床脚边的一只花圈。
"那是乡绅老爷送来的,"他说话的嗓门挺低,仿佛这会儿是在教堂里做礼拜似的。但是,他那口气让人感到,身为牧师的凯里先生,此刻颇得其所。"茶点大概已经好了。"
他们下楼回到餐室。餐室里百叶窗下着,气氛显得有点冷清。牧师坐在桌端他老伴生前的专座上,礼数周全地斟茶敬点心。菲利普心里暗暗嘀咕,像现在这种场合,他俩理应什么食物也吞咽不下的呢,可是他一转眼,发现大伯的食欲丝毫不受影响,于是他也像平时那样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有一阵子,伯侄俩谁也不吱声。菲利普专心对付着一块精美可口的蛋糕,可脸上却露出一副哀容,他觉得这样才说得过去。
"同我当副牧师的那阵子比起来,世风大不相同罗,"不一会儿牧师开口了。"我年轻的时候,吊丧的人总能拿到一副黑手套和一块蒙在礼帽上的黑绸。可怜的路易莎常把黑绸拿来做衣服。她总说,参加十二回葬礼就可以到手一件新衣裙。"
然后,他告诉菲利普有哪些人送了花圈,说现在已收到二十四只,佛尔尼镇的牧师老婆罗林森太太过世的时候,曾经收到过三十二只花圈。不过,明天还会有好多花圈送来。送丧的行列要到十一点才从牧师公馆出发,他们肯定能轻取罗林森太太。路易莎向来讨厌罗林森太太。
"我将亲自主持葬礼。我答应过路易莎,安葬她的事儿绝不让别人插手。"
当牧师拿起第二块蛋糕时,菲利普朝他投去不满的目光。在这种场合竟要吃两块蛋糕,他不能不认为他大伯过于贪恋口腹之欲了。
"玛丽·安做的蛋糕,真是没说的。我怕以后别人再也做不出这么出色的蛋糕。"
"她不打算走吧?"菲利普吃惊地喊道。
从菲利普能记事的时候起,玛丽·安就一直待在牧师家里。她从未忘记过菲利普的生日,到时候总要送他件把小玩意儿,尽管礼物很不像样,情意可重呢。菲利普打心眼里喜欢她。
"不,她要走的,"凯里先生回答,"我想,让个大姑娘留在这儿欠妥当吧。"
"我的老天,她肯定有四十多啦。"
"是啊,我知道她有这把岁数了。不过,她近来有点惹人讨厌,管得实在太宽啦。我想这正是打发她走的好机会。"
"这种机会以后倒是不会再有了呢,"菲利普说。
菲利普掏出烟来,但他大伯不让他点火。
"行完葬礼后再拍吧,菲利普,"他温和地说。
"好吧,"菲利普说。
"只要你可怜的路易莎伯母还在楼上,在这屋子里抽烟,总不太得体吧。"
葬礼结束后,银行经理兼教会执事乔赛亚·格雷夫斯又回转牧师公馆进餐。百叶窗拉开了,不知怎的,菲利普身不由己地生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遗体停放在屋于里,使他感到颇不自在。这位可怜的妇人生前堪称善良、温和的化身,然而,当她身躯冰凉、直挺挺僵硬地躺在楼上卧室卫,却似乎成了一股能左右活人的邪恶力量。这个念头使菲利普不胜惊骇。
有一两分钟光景,餐室里只剩他和教会执事两个人。
"希望您能留下来陪您大伯多住几天,"他说。"我想,眼下不该撇下他孤老头子一个人。"
"我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菲利普回答说,"如果他要我留下来,我是很乐意尽这份孝心的。"
进餐时,教会执事为了给那位不幸丧偶的丈夫排解哀思,谈起了布莱克斯泰勃最近发生的一起失火事件,这场火灾烧毁了美以美会教堂的部分建筑。
"听说他们没有保过火险,"他说,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有没有保火险还不是一个样,"牧师说。"反正到时候重建教堂,还不是需要多少就能募集到多少。非国教的教徒们总是很乐意解囊捐助的。"
"我看到霍尔登也送了花圈。"
霍尔登是当地的非国教派牧师。凯里先生看在耶稣份上——耶稣正是为了拯救他们双方而慷慨捐躯的嘛——在街上常同他颔首致意,但没问他说过一句话。
"我想这一回出足风头了,"他说。"一共有四十一只花圈。您送来的那只花圈漂亮极啦,我和菲利普都很喜欢。"
"算不上什么,"银行家说。
其实,他也很得意,注意到自己送的花圈比谁都大,看上去好不气派。他们议论起参加葬礼的人。由于举行葬礼,镇上有些商店甚至都未开门营业。教会执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通告,上面印着广兹因参加凯里太太的葬礼,本店于下午一时前暂停营业。"
"这可是我的主意哪,"他说。
"他们这份情意我领受了,"牧师说,"可怜的路易莎要是在天有灵也会心生感激的。"
菲利普只顾自己吃饭。玛丽·安把那天当成主日对待,所以,他们就吃上了烤鸡和鹅莓馅饼。
"你大概还没有考虑过墓碑的事吧?"教会执事说。
"不,我考虑过了,我打算搞个朴素大方的石头十字架。路易莎向来反对讲排场。""
"搞个十字架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要是你正在考虑碑文,你觉得这句经文如何:留在基督身边,岂不更有福分?"
牧师嚼起了嘴。这执事简直像俾斯麦,什么事都想由他来作主!他不喜欢那句经文。这似乎是有意在往自己脸上抹灰。
"我想那段经文不妥吧。我倒更喜欢这一句:主赐予的,主已取走。"
"噢,你喜欢这个!我总觉得这一句似乎少了点感情。
牧师尖酸地回敬了一句,而格雷夫斯先生答话时的口吻,在那位鳏夫听来又嫌过于傲慢,简直不知分寸。要是他这个做丈夫的还不能为亡妻的墓碑选择经文,那成何体统!经过一段冷场之后,他们把话题转到教区事务上去了。菲利普跑到花园里去抽烟斗。他在长凳上坐下,蓦地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几天以后,牧师表示希望菲利普能在布莱克斯泰勃再住几个星期。
"好的,我觉得这样安排很合乎我的心意,"菲利普说。
"我想叫你待到九月份再回巴黎去,不知行不行。"
菲利普没有回答。最近他经常想到富瓦内对他讲过的话,兀自拿不定主意,所以不愿多谈将来的事儿。假如他放弃学美术,自然不失为上。策,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深信自己在这方面不可能超群出众。不幸的是,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才这么想,别人会以为他是知难而退,认输了,而他就是不肯服输。他生性倔强,明知自己在某方面不见得有天赋,却偏要和命运拼搏一番,非在这方面搞出点名堂不可。他决不愿让自己成为朋友们的笑柄。由于这种个性,他本来很可能一时还下不了放弃学画的决心,但是环境一换,他对事物的看法也突然跟着起了变化。他也像许多人那样,发现一过了英吉利海峡,原来似乎是至关重要的事情,霎时间变得微不足道了。原先觉得那么迷人、说什么也舍不得离开的生活,现在却显得索然无味。他对那儿的咖啡馆,对那些烹调手艺相当糟糕的饭馆,对他们那伙人的穷酸潦倒的生活方式,油然生出一股厌恶。他不在乎朋友们会对他有什么看法了。巧言善辩的克朗肖也罢,正经体面的奥特太太也罢,矫揉造作的露思·查利斯也罢,争吵不休的劳森和克拉顿也罢,所有这些人,菲利普统统感到厌恶。他写信给劳森,麻烦他把留在巴黎的行李物品全寄来。过了一星期,东西来了。菲利普把帆布包解开,发现自己竟能毫无感触地定睛打量自己的画。他注意到了这一事实,觉得很有趣。他大伯倒急不可待地想看看他的画。想当初,牧师激烈反对菲利普去巴黎,如今木已成舟,他倒无所谓了。牧师对巴黎学生的学习生活很感兴趣,一个劲儿问这问那,想打听这方面的情况。事实上,他因为侄儿成了画家而颇有几分自豪。当有人来作客,牧师总寻方设法想逗菲利普开腔。菲利普拿给他看的那几张画模特儿的习作,牧师看了又看,兴致才浓咧。菲利普把自己画的那幅米格尔·阿胡里亚头像放在牧师面前。
"你干吗要画他呢?"凯里先生问。
"噢,我需要个模特儿练练笔。他的头型使我感兴趣。"
"我说啊,反正你在这儿闲着没事,干吗不给我画个像呢?"
"您坐着让人画像,会感到腻烦的。"
"我想我会喜欢的吧。"
"咱们瞧着办吧。"
菲利普被大伯的虚荣心给逗乐了。显然,他巴不得菲利普能给他画幅像。有得而无所失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放跑了。接下来的两三天,他不时有所暗示。他责怪菲利普太懒,老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动手工作。后来,他逢人便说菲利普要给自己画像了。最后,等来了一个下雨天,吃过早饭,凯里先生对菲利普说:
"嗯,今天上午,你就动手给我画像吧,你说呢?"
菲利普搁下手里的书,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我已经放弃画画了,"他说。
"为什么?"他大伯吃惊地问。
"我认为当个二流画家没多大意思,而我看准了自己不会有更大的成就。"
"你真叫我吃惊。你去巴黎之前,不是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个天才来着。"
"那时候我没自知之明,菲菲利普说。
"我原以为你选定了哪一行,就会有点骨气一于到底的呢。现在看来你这个人见异思迁,就是没个长性。"
菲利普不免有点恼火,大伯竟然一点儿不明白他这份决心有多了不起,凝聚了多大的勇气。
"滚石不长苔藓,"牧师继续说。菲利普最讨厌这句谚语,因为在他看来,这条谚语毫无意义。早在菲利普离开会计事务所之前,大伯同他争论时就动辄搬出这句谚语来训人。现在,他的监护人显然又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如今你已不是个孩子,也该考虑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了。最初你执意要当会计师,后来觉得腻了,又想当画家,可现在心血来潮又要变卦这说明你这个人……"
他迟疑了一下,想考虑这究竟说明了性格上的哪些缺陷,却被菲利普接过话茬,一口气替他把话讲完。
"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缺乏远见、没有决断力。"
牧师倏地抬起头,朝侄儿扫了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嘲弄自己。菲利普的脸挺一本正经,可他那双眸子却在一闪一闪,惹得牧师大为恼火。菲利普不该这么玩世不恭。牧师觉得应该好好训侄儿一顿才是。
"今后,我不再过问你金钱方面的事儿,你可以自己作主了。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的钱并不是多得花不完的,再说你还不幸身患残疾,要养活自己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菲利普现在明白了,不论是谁,只要一同他发火,第一个念头就要提一下他的跛足。而他对整个人类的看法正是由下面这一事实所决的:几乎没人能抵制住诱惑,不去触及人家的痛处。好在菲利普现在练多了,即使有人当面提到他的残疾,也能照样不露声色。菲利普小时常为自己动辄脸红而深深苦恼,而现在就连这一点他也能控制自如了。
"你倒说句公道话,当初你执意要去学画,我反对你没有反对错吧不管怎么说,你这点总得承认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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