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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树上的女人

_12 张小娴(中国)
「那三个北京青年是一支地下乐队,他跟他们是好朋友。」
北京的冬天来得很早,十月已有寒意,十一月份已经要穿上大衣。十一月底,是我那一年度最后一次需要上北京工作,徐起飞送我到机场,临入闸前,他把一个纸袋交给我,纸袋里,有一盒重甸甸的东西。
「是什么来的?」
「你在飞机上拆开看看。」他神秘地说。
在飞机上,我拆开盒子,原来是一件有开司米内呢的干湿褛,捧在手上,{奇.书。网}很温暖。徐起飞应该正在车上,想到我拆开礼物,会幸福地微笑,可是我没有,我毫不感动。我对自己的反应有点吃惊,从前他对我做每一件事,我也感动,可是,自从在天安门再碰见林方文之后,徐起飞已经不能感动我。我对他所做的事,开始无动于衷。
那一次我从北京回来,他来接机,看见我没有穿上那件干湿褛,很失望。
「那件干湿褛是不是不合身?」他问我。
「不是。」
他没有再追问。
十二月卅一日,徐起飞不用当值,可以陪我度除夕,我们选择跟去年一样在兰桂坊一间法国餐厅吃饭。
我买了一只塑胶手表送给徐起飞,他很喜欢。
「这个型号很有收藏价值呢。」他说。
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那只手表,我觉得我应该对他好一点,我不断辜负他。
他送给我的礼物是一枚蓝宝石指环。那种蓝色是秋天里天色刚晚的蓝色,很漂亮。
「为什么是蓝宝石指环?」我问他。
「我们的爱情是蓝色的。」
「蓝色?为什么?」
「象秋天里天色刚晚的蓝色,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变成黑夜,抑或经过了黑夜,又会再度明亮。」他凝望着我,有点迷惘。
我突然下定了决心:「对不起。也许我们应该分手。」
他听到那句话,嘴巴紧闭着,脸有点发青。
「我替你套上指环。」他伤感地拉着我的手。
「不,不要给我,你留给一个更值得你爱的女孩子吧。」我难过地说。
他低下头,一直默默地吃光面前的东西,没有理会我。临危不乱,也许是他的职业病。
晚上十一时卅分,他吩咐侍应结账。
「我们出去倒数。」他起立。
「你先收回指环。」
「给你的东西,我是不会收回的。」他拉着我的手离开,没有理会放在桌上的指环,我唯有把指环放在我的皮包里。
兰桂坊的主要通道上挤满了人,人潮比往年更厉害,许多人在临时搭建的舞台前等候倒数,舞台上有乐队演唱。徐起飞拉着我的手走进人群里,他的手很冷,他使劲地握着我的手,丝毫不肯放松。
「我的手很疼。」
「对不起。」他轻轻放开了我的手:「我害怕你会走失。」
外籍主持人拿着一瓶香槟跑上台,他说是新年礼物。询问哪一位观众想拿走那份新年礼物,兰桂坊里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差不多都举手,我没有,但徐起飞举起了他的手,他昂首挺胸,以志在必得的神情遥遥盯住台上的洋人,洋人也许被他的坚定慑住了,在千百只高举的手之中,选择了他。看着他跑上台,我很讶异,他从来不会做这种事。
徐起飞在洋人手上接过香槟,对着扩音器宣告:「程韵,I love you forever!」他以哀伤的眼神望着我,整个兰桂坊的人都为他鼓掌。
徐起飞捧着香槟跑到台下,我和他的距离差不多有二十米,人群将我们分开。外籍节目主持人在台上带领大家倒数最后十秒迎接一九九二年的来临,台下的观众忘形地喝采,人潮从四方八面涌到,我看见徐起飞吃力地穿过人群,想走到我身边。他那么强壮,却被人群挤压得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尝试走向他,双脚不断被人践踏,他示意我不要再走,他正努力走向我。
台上的外籍支持人倒数一九九二年最后三秒,徐起飞和我之间,还相隔了数十人,他一定很想和我度过那一刻,我也渴望可以跟他度过我们一起的最后一个除夕,可是,我们都要失望。整个兰桂坊的人狂欢、跳舞、喝酒、喷出缤纷的彩带,一九九二年来临了,徐起飞终于游到我面前。
「新年快乐!」我跟他说。
「对不起。」他抱着香槟说:「如果不是为了这瓶香槟,便不会错过跟你一起倒数。」
「我们只是迟了片刻。」我安慰他。
「迟了就是迟了。」他沮丧地垂下头,把香槟放进口袋里。
「对不起,是我负你。」我跟他说。
「你从来没有忘记他?」他问我。
我无话可说,我骗不到他。
「你和他复合?」
「没有。」我斩钉截铁告诉他。
「那为什么?」
我凝望着他,不忍心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太单薄。
我把放着蓝宝石指环的绒盒子从皮包拿出来给他:「这个还给你。」
他接过绒盒,放在西裤的口袋里。
「我送你回家。」他平静地跟我说。
「不用了。」
「走吧!」他拉着我的手。
我双脚很痛,走了几步路,已经走不动。
「我走不动。」我跟他说。
我坐在石级上,双脚痛得几乎失去感觉。
「我替你脱掉鞋子看看。」
他替我脱掉鞋子,我的脚趾正在淌血。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一瓶香槟,「卜」的一声拔掉瓶塞。
「你干什么?」
他把香槟倒在我的一双脚上。
「酒精可以消毒。」
他在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细心为我洗擦伤口。金黄色的香槟麻醉着血肉模糊的伤口。
「想不到我会用这种方法来喝香槟。」我苦笑。
「还痛吗?」他问我。
「不那么痛了。」
「新年快乐。」他跟我说。
「新年快乐。」我说。「你会不会恨我?」
「你以为呢?」
我点头。
他失望地说:「你还不了解我?现在或将来我也不会恨你。我仍然觉得你在教堂里唱歌的模样很可爱,真的很可爱,值得我为你做任何事。我们可以一起两年已经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以为你不会给我机会。虽然你没有爱过我--」
「不。」我阻止他说下去:「我曾经爱过你,只是那些岁月太短暂。你对我来说,是太好了。」
「我们回去吧。」我跟徐起飞说。
「你走得动吗?」
「可以的。」我强忍着痛楚。
「我来背你。」
「不用。」
「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情吧。」他在我跟前弯下身子,「来!」
我挽着鞋子,爬到他的背上。
「我是不是很重?」我问他。
「因为他是你第一个男人?」他问我。
「因为我不想骗你。」我说。
「你跟我做爱时,是不是想着他?」他问我。
「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想知道。」他一边走一边说。
「不是。」我说了一个谎话令他好过点,事实在我第一次跟他做爱的时候,我是想着林方文的,以后有好几次,我也是想着他,但也有好多次,我只想着徐起飞。
我看不到徐起飞的脸,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说话,是哀伤,还是凄苦地笑。
他把我放在车厢里,驶车送我回家,他的一双皮鞋原来也破烂了。
「你双脚有没有受伤?」我问他。
「没有。」
他背着我走上楼。
「再见。」我跟他说。
他吻我,我没有反抗,他抱紧我,把脸贴着我。
「再见。」他说。
我从窗口看着他离去,才发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的双脚一定也受了伤。
除夕之后,我再赴北京公干,徐起飞没有来送行,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除夕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很想收回我的说话,尝试再爱他一次,可是,我还是铁石心肠。如果光蕙知道,她一定说我傻,在未找到另一个男人之前便跟他分手。也许是因为孙维栋吧。看着他被光蕙折磨,尊严丧尽,我不想一个用心爱我的男人受那种折磨。
从北京回来,徐起飞没有来接我。一个人提着行李等计程车原来是很寂寞的,但却比以前轻松,我不用再背负一个男人的爱。
回到家里,案头有一封信,我拆开信封,是徐起飞写给我的信,信里说:
「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不是你的过错,而是我的失败。在你曾经爱过我的那些短暂岁月里,我或许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只是那些日子已成过去,要留也留不住。我知道爱不可以乞求,如果我能够为你做一件事,便是等待。」
我曾经对他说过我从来没有收过男孩子的情信,他说要他写一封情信比起做一个大手术更困难,他终于写了,而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原来当你不爱一个人,他的情信只是一份纪念而已。
晚上,我接到徐起飞的电话。
「我们一起吃饭好吗?」他问我。
「不行,我约了迪之和光蕙。」我找个藉口推了他。
他沉默。
「你的脚伤怎样?」我问他,「那天晚上,我看到你走路一拐一拐的。」
「不要紧,只是擦伤了,你一直望着我离去?」
「起飞,」我说,「忘了我吧!」
「明天我要负责一项大手术,是我从没有做过的。手术失败,病人便会死。我想跟你见面,最后一次,好不好?」他用失去自信的声音请求我。
我无法再拒绝他。
一小时后,我们在餐厅见面,他的样子很颓丧。
「你不用为手术作准备吗?」
「要的。」他随即叫了一瓶红酒,「你要喝吗?」
「你还喝酒?」
「我唯一可以做的准备便是喝酒。」
他呷了一口酒。
「我替你喝。」我拿过酒杯。
他握着酒杯不肯放手,说:「请让我喝酒,世上也许没有一个不喝酒的外科医生。」
「为什么?」
「压力太大了。」
「但你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喝得这么多。」
「因为从前有你。你可以替我舒缓很多压力。」他不理会我的劝告,悲哀地喝酒。
「请为病人着想。」我怪责他。
「我也是病人。」他苦笑。
「那我陪你喝。」我跟徐起飞一起喝光那瓶红酒。
「好了!不能再喝了。」徐起飞站起来说:「再喝的话,明天便不能做手术,我不可以要另一个人为我失恋而赔上性命。」
「你一直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我说。
「我一直想做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苦笑。
离开餐厅,徐起飞问我:「我可以再抱你一次吗?」
我点头。
他用身体把我包裹着,十只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背部,我的背很痛,他的脸很烫。我让他抱着,不知道他想抱多久。
「我不想失去你。」徐起飞苦涩地说。
我没有说话。
他终于轻轻地放手:「再抱下去我就舍不得放手了。」
「你有没有喝醉?」我问他。
「我从来没有试过醉酒,太清醒可能是我的悲哀。」
「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明早七时四十五分。」
我看看腕表,差不多二时:「你快回去休息,答应我,你明天早上会做得很出色的。」
他点头。
我在床上想着徐起飞,我真害怕他手术会出了岔子,那么,他的前途便完了。我迷迷糊糊睡了,醒来的时候,刚好是清晨七时四十五分,他应该已在手术室作好准备。
他说手术需要六小时,我在办公室里一直忐忑不安,下午二时,我传呼他。二时三十分,他仍然没有覆电话给我,我再次传呼他,终于在三时,他覆电给我。
「手术成功吗?」
「很成功。」
「恭喜你。」
「谢谢。」
他的语气很平淡,跟昨晚判若两人,我有点意外。
「那没什么了。」我说,「再见。」
「再见。」他挂了线。
他已经决定忘记我,他开始用恨来忘记我。
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把徐起飞写给我的信放在抽屉里,我大抵不会再看了,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找我。他比我想象中平静得快,那是他的职业病,他习惯了坚强、自信、不悲观、不乞怜。那个早上,当他完成了一项艰巨的手术之后,他已经决定忘记我,从他说话的语气里,我完全感觉得到。他突然接受现实,我却依依不舍。原来一个曾经多么爱你的男人,有一天,也会变得很绝情,他最爱的,还是自己,他不想自己再受伤害。
跟徐起飞分手后不久,小绵曾经打电话给我。
「你们分手了?为什么?」
「他现在怎么样?」我问小绵。
「他表面上没有什么,你知道他们干这一行的,心里怎么想,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我替你们可惜,他是个好的男人。」
「我知道。」
「真希望可以看到你结婚。」她说。
我苦笑:「应该会有那一天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喜孜孜地说:「我怀了第二胎,希望这一胎是女的,便可以凑成一个好字。」
「恭喜你,你是我们当中最幸福的一个。」
「也许是我要求比较简单吧。」
小绵选择了一条最正常的路,嫁给一个养得起她的丈夫,生一个「好」字,相夫教子,未来的日子,是为儿女该进入哪一间幼稚园、小学、中学以及该到哪个国家留学而烦恼。四十岁,忧虑丈夫有外遇,侥幸过了这一关的话,便要为儿子娶什么女人,女儿嫁什么丈夫而操心。并非每一个女人都要得到最好的爱情,她们明白代价。只有我这种女人,才会为了虚无飘渺的爱情浪掷青春,到头来一无所有。
公司在北京的业务已经上了轨道,并且聘请了两名职员,专责北京事务,我的工作基地又变回香港。
「林方文好象也是一个人。」迪之告诉我。她的消息来自唱片界。
「一个才子不可能没有爱情的,否则就写不出情歌了。」我说。
「失恋也是创作的泉源。」迪之说。
「你甚少会说出这么有智慧的话。」
「你这么刻薄,真该由林方文来收服你。」
「你既然和徐起飞分手,为什么不去找林方文?你也不过为了他吧?」光蕙问我。
「我跟徐起飞分手,是因为我不爱他,而不是为了林方文。」
「如果林方文从来没有出现,你便会死心塌地地爱徐起飞。」光蕙说。
「恋爱是不能假设的。」
「廿七岁,我们都快廿七岁了,好象还是昨天的事。」迪之有感而发。
「我曾经以为自己会在廿八岁结婚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光蕙说。
「说不定的,世事变化万千。」我说。
「我会搬出来住。」光蕙告诉我们,「他替我租了一间房子。」
「你要正正式式当他的情妇?」迪之问她。
「这样你会快乐吗?」我问光蕙。
光蕙点头:「我一直渴望嫁给一个爱我而又令我生活得很好的男人,他唯一做不到的,只是不能跟我结婚。」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老了,他回到太太身边,你便一无所有。」我说。
「你现在不也是一无所有吗?至少我和我爱的人一起。」
星期天,我们替光蕙搬屋,她的新房子在跑马地,她终于可以搬去跑马地了,虽然不是嫁去,倒也和嫁去差不多。房子有八百多尺,装修得很女性化,听说上手住客也是一个单身女子。单位内有一个小阳台,比林方文家那个阳台大,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一群年青男子在马场草地上踢足球。
「那个穿绿色球衣的很英俊啊。」迪之说。
「你又在看男人?」光蕙走出阳台看热闹,「你已经有田宏了,他不是运动健将吗?」
「他不喜欢踢足球,他嫌踢足球野蛮,我倒喜欢看野蛮的男人。」
「男人本来就很野蛮。」我说。
「是吗?」光蕙问我。
「他们比女人原始,他们的需要也很原始,所有从来不懂得爱。」
「是的,女人比男人擅长爱。」迪之说。
「所以女人常常吃苦。」光蕙说。
「男人对女人就象对待脚下的球,他们只想控制它、驾驶它。」迪之说。
「我喜欢被驾驶的,真的,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光蕙笑着说。
「你呢?」迪之问我。
「我在寻找一个男人,只要别人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也会佻皮地吐吐舌头,我想做他的坏孩子。」
「但你却爱上一个坏孩子。」迪之取笑我。
「事与愿违,世事都是这样的。」光蕙说。
「不,你们不了解林方文。」我说,「他曾经控制着我的喜怒哀乐,我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令他满意。」
迪之苦涩地望着我们:「我突然不知道最爱哪个男人?」
「也许是太多的缘故。」我说。
二十七岁,是应该过独立生活的时候了,我决定拿积蓄供一个小单位,我看过很多房子,湾仔那一间最便宜,地点也好,间格实用,又有升值潜力。最后,我还是选了跑马地的单位,楼龄比湾仔的那一栋旧,面积较小,售价却贵了十万元,因为跑马地的单位里,有一个小阳台。虽然三个人一起挤在阳台上,便再没有多余的空间,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阳台,却给我很大的满足感。
替我搬屋那一天,光蕙跟迪之说:「你也搬来跑马地吧,我们大家可以互相照应。」
「待我结婚后才搬来吧。」迪之说。
「你跟田宏结婚?」光蕙问她。
「他说过会娶我的。」迪之躺在我的床上说,然后她又问我:「你为什么买单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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