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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黛话红楼

_7 陈晓旭(现代)
我压力重重的回到宿舍,心里又茫然又忧愁:试吧,希望很渺茫;不试吧,大好的机会眼睁睁的要错过,恐怕今生再无此机缘了……窗外的柳丝在微风中扬起了我纷乱的思绪,芍药花儿也似乎在孤寂中忧虑……
忽然,我发现墙上有两个蜘蛛,一大一小,一白一红,正向墙上缓缓爬行——
难道,这两个小小的生物也在竞争?我心中一动,便仔细观察它们的动静。
哎!红红的小蜘蛛,显然是落后了,你怎么可能超过大你一倍的白蜘蛛呢?你真是不自量力……
不知怎么搞的,我忽然感到,这只小小的红蜘蛛此时的处境,和自己此时的处境是那么的相似,于是,就情不自禁地继续看下去……
小小的红蜘蛛,在顽强地,拼命地追赶着白蜘蛛,白蜘蛛停了下来,红蜘蛛仍然在爬呀爬……,忽然,我又想起“龟兔赛跑”的童话故事来了。于是我在心里祝愿着:红蜘蛛,加油吧,祝你成功!人啊,有时也真怪,怎么把自己的思维方式与动物联系起来呢?想想也真荒唐!
墙上,小小的红蜘蛛还在爬着——
没想到,导演真的让我试凤姐。
记得刚进学习班时,就风闻导演看了我在成都的录像时,说我可以演凤姐。我听完之后,大乐,我心想:导演,你要是见了我本人,就不会这么说了。因为我想起了刚到北京那天的情景——
制片主任任大惠来接站,火车还没停稳,他就大声嚷嚷开了:“谁是邓婕?谁是邓婕?”声音里充满了迫切与激动。
当我带着满身的尘土与倦意站在他面前时,那抑制不住的失望,便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刚才的那份兴奋,那份激动,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脱口而出:“你——?”剩下的话,出于礼貌,又吞回肚里。我知道他当时想说什么,他一定是以为自己搞错了,或是出于同名同姓之误。因为,屏幕上的邓婕,跟眼前这位“小不点”实在联系不上啊!为了缓和这种尴尬的场面,他立即掩饰了失望的表情,换上了一副谦和的笑脸,而我的心里,却留下了一层寒意……
此后,来自全国的《红》剧候选人,真是繁花似锦,各具天资,使我自惭不如,哪里还敢有非份之想?
淡蓝色的花墙上,那两个蜘蛛,仍在向上爬着,红蜘蛛离白蜘蛛已很近了……
——没想到,导演在看见我的“真面目”后,仍然让我试凤姐。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可是我的两位竞争对手之一——周月,她是昆明来的话剧演员,不仅有丰富的表演经验,而且有很好的台柱风度,而扮演王熙凤又正需要这些东西啊!另一位——上海的乐韻,除了天生丽质,漂亮惊人外,还已拍过几部电影电视。更要紧的是她们的标准身材对我具有极大的威胁,我这个相貌平平的电视门外汉,实在太缺乏竞争力了。
墙上的红蜘蛛,还在顽强地向上爬着……突然,那只大的白蜘蛛拐弯了,朝墙的左边方向爬去了……
怎么搞的?是疲乏了,还是失去兴趣呢?红蜘蛛却坚信自己的信念,继续勇往向上……
终于,小小的红蜘蛛胜利了!
莫非,冥冥中有神助我?
莫非,上帝用这小小的生物在给我某种启迪和暗示?
“幸运往往喜欢照顾勇敢的人。”我突然想起了这样一句格言来。
哦,小小的红蜘珠,感谢你给我的启迪,感谢你给我增强了追求的信心和勇气。
自己也不相信是“凤姐”
漫天飘舞的杨絮,不时被温柔的和风送进房间来。表演厅里正在进行着录像前的小品审查。
一个小小的人儿,穿着一件奇大无比的彩缎对披,坐在凳子上,不自信地“审”着比她高出许多的“兴儿”。
在下面排的好好的戏,现在怎么就不灵了?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凤姐的威,凤姐的悲,凤姐的毒,都到哪里去了?刚刚捕捉到的一点人物感觉,怎么现在竟象这如烟似云的杨絮一般,抓也抓不着,捉也捉不住?而门口那穿梭的人潮,攒动的人头,说话的声音,却听得那样清晰,看得那样真切……
哦,完了,今天完了……
刚做完片段,就脱下彩衣抱头鼠窜,逃之夭夭了。
唉,没办法,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是凤姐。
也许,化上妆会好一点?
也许,上镜头能自信些?
录像,现在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第一次录像
我盼望着录像,是因为听人说我屏幕形象不错。而《红》剧的角色,又是要经过二轮录像来决定的。
第一次录像开始了。
这次录像,好比运动员进入半决赛,能不能夺魁,半决赛的胜负至关重要。
第一天录像没有我。没把我安排在第一天,也许是天赐给我的又一次良机。因为我可以从别人的成败中吸取经验和教训,给自己增添信心。我怀着神秘和好奇的心情,兴冲冲地到了录像现场去观摩。
第一个录像的,正是我的竞争对手之一,上海的乐韵。只见她打扮得雍容华贵,正在表演《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片断。我好不容易钻到监视器前面,抬眼一看,不由得惊呆了!——屏幕上的乐韵,比平常看上去还要漂亮!那柳叶般的俏眉,流盼的丹凤眼,苗条颀长的身段,一举手一投足,都让我觉得,简直活脱是一个曹雪芹笔下的王熙凤!
我真有点嫉妒她了。
这时,我又偷偷地瞅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导演,只见他点首微笑着,脸上透出十二分的满意。两个编剧呢,也显然被她的美丽所吸引,周围的同学,更是交头接耳,啧啧称赞。忽然我有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起来,我无心看下去了,逃也似地溜出了现场。
我心灰意冷地回到房间,推门进去,却见几个女孩子正盘腿坐在床上,拿扑克牌算命呢!
我不怕鬼,也不信命。小时候,我刚听完大孩子讲鬼故事,就敢一个人进黑屋子取苹果吃。长大后也从没找人算过命。可是此刻看见她们一个个那副虔诚的样子,自己也仿佛觉得,好象真的能从那些花花绿绿的扑克牌中得到神灵的指点,得到有关明天的什么预示似的……我动心了,也想卜它一卦。听说,求神要心诚,诚则灵。我尽力驱散杂念,向她们床边走去,恭候着。
我看着她们手中翻飞的黑桃、梅花、方块、红桃,不知怎么搞的,刚才屏幕上乐韵那美丽的面孔、俏眉、凤眼,导演满意的神情,众人的赞叹声,又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会儿,那些眉眼和声音又变成了另一副样子,好象在嘲笑我,讥讽我:邓婕呀!你这个不自量力的丑小鸭哟……
“喂,你也来算个命?”一位小同学推了我一把,我才从胡思乱想中醒过来。
我在干什么?算命?也许能算出我财源滚滚,也许能算出我没病没灾,也许还能算出我将找一个如意郎君,可是,能算出我一夜长出十公分来么?
“不不,我不算。”究竟是不信这一套的。说着,便起身走出门去。
外面,又在刮风了,漫天黄土沙石,让人眼目迷离,辨不清方向,向前走一步都很吃力。
早知道自己再也长不高,当初就不该当演员。因为个子矮,练功时不知比别人多吃了多少苦。到头来,还是只能演那些永远也长不大的蹦蹦跳跳的小丫环,连个三四流的小姐也排不上。遇到演现代戏,我就更倒霉。有一次在学校,排《审椅子》,彩排以后,大家反应不错,自己也很得意。可是后来省文化厅领导来审查,老师说我个子矮,有碍观瞻,硬把我给换了下来,让一个个子比我高,戏比我差的同学演。当时,我那份沮丧,那份失意,那份心寒,简直无以言表。
我也曾经想过改行,但想来想去,除了做演员,竟想不出一门自己喜欢干的工作。也许是遗传因子在起作用吧,自我懂事那一天起,我就梦想着当一名演员,什么医生啦,教师啦,还有运动员啦,都是邻家孩子的事,与我无关,我就是要当演员。这想法在我,自然得如同太阳从东边出来一样。那时甚至还想过,如果我当不上演员,恐怕就是世界的末日到了。
可是,梦想实现以后,尝到其间的酸甜苦辣之后,才如梦初醒。但一切都晚了,我发觉我迷上了演员这一行,已经难舍难分了。
我不呆也不傻,长相也过得去,就是——
怪谁呢?
母亲是伟大的,无私的。母亲也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依凭,可这时,我突然对她不满起来。
我觉得,她把对艺术的偏爱、倔强的个性传给了我,我是很感激她的。可是,为什么还非得把个子长不高的特点,也让我继承下来呢?要知道,这对于别人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对于我却是大大的不幸啊!
圆明园废墟——残墙断壁,满目荒凉,来到这里的人们,总是怀着一腔伤感,凭吊历史的陈迹,倾听着石头的哭诉……可今天,我却分不清是石头在对我哭诉,还是我在对石头哭诉……
“邓婕——你在干什么呢?”
导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面前。
于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看着他,无言相对。
导演见我这副样子,笑了。然后对我说:“刚才看了别人的录像,就背上包袱了?不要紧张嘛,要自信,我早说过,先天条件不是主要的。你也有自己的特点呀……”
那天宣布名单时,导演好象也说过这类似的话,只是那时脑子里恍恍惚惚的,根本没听清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他是在针对我。我抬起头,刚想跟他说说我的苦衷,但他只丢下这句话,已经走运了。
这么说,导演在看了乐韵的录像后,也并没有放弃对我的期望?这么说,他真的不在乎演员个子的高矮,而重视的是演员的表演才能?
哦!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导演,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蓝天洁净如洗,阳光也似乎温柔明丽起来。小路那边的白杨树,也显得挺拔精神,草丛中飞出一只啼唱着的小鸟,从我头上—掠而过,欢快地向前飞去了……
丑小鸭被人遗忘了
第二天我在宿舍一面看书,一面等待来人通知我去化妆。可是,一直等到下午三点,也不见个人影儿来。而同室的几个女孩子,已经擦脂抹粉完毕,回来对着镜子左右前后地照了半天,也准备去录像了。这时,我实在沉不住气了,放下书就去了化妆室。
找到前排的化妆室,我推门进去。只见室内灯光通明,化妆员们正全神贯注地给演员化妆。除了化妆用具发出的磕碰声,听不见任何声响。整个化妆室给人一种宁静、肃穆的感觉。让人仿佛感到这儿不是化妆室,好象是医院的手术室。
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等待化妆的演员面前,悄声问她们:“知不知道化妆是怎么安排的?”
“你自己找化妆单看看,名字都在一张小纸条上写着呢!”
一切都井井有条,到底是《红楼梦》剧组,很有气魄。比起在四川见过的那些临时搭起来的电视剧组强多了。
我走过去,从靠在边的第一张单子开始找我的名字。一张单子、两张单子、三张单子……等找完最后一张单子时,我茫然了——哪一张单子上也没有我的名字!
这不可能,明明昨天通知我今天化妆嘛!我走到化妆组长面前,壮着胆子问:
“请问老师,您知道邓婕在哪儿化妆吗?”
我尽量压低嗓门,可不知怎的,旁边的人还是转过头来。
“哦,不清楚。”声音里隐藏着几分冷漠,跟她不熟,一来就碰了个软钉子。我低下头红着脸推门出去了。
找到剧务主任,向他说明了情况。只见他“哟”了一声,抬手拍了拍脑门,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大概写漏了。”
写漏了?学习班有四十名学员,三十九名都榜榜有名,刚好把我写漏了?
丑小鸭嘛,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人遗忘。
我不怪别人不重视我,因为自己本来就不引人注目。
等那股酸酸辣辣的东西咽回肚里,才又回到化妆室。一进门,只见组长对我说:“呆会儿谁有空给你化吧。”
后来安排一个叫兰兰的女孩给我化妆。她一面擦手一面匆匆地看了我一眼,随便问了—声:“你试什么角色呀?”
“凤姐。”我小声地回答。
“什么?你要试凤姐?”她嗓门突然提高了八度,那副惊讶的样子,好象我一下变成了外星人似的。
“不是我要试凤姐,是导演让我试凤姐。”我心里在说。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说:“依我看呀,就凭眼睛,你也竞争不过乐韵。”
她倒是来得直率,痛快。
好了,不仅是个子,现在又来个眼睛。我的眼睛长得的确不怎么样,说单不单说双不双。
可乐韵却是天生一双丹凤眼。
“我看也是。”旁边有一位附和着说。
“咦!你眼睛上面还有一块疤呀?”
“小时候挥摔的。”
我的上帝,今天怎么啦?怎么跟医院里会诊似的……她们再看下去,还能找出二百个毛病来,怎么了得?只怕再这样“会诊”下去,我真的要病了。
“哎呀呀——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的自信心本来就不够了……”我央求她们。
她们这才嘴下留情,动手在我脸上涂抹起油彩来。
仿佛真的长高了
化完妆,穿上服装,我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大家已等我多时了。
我很快摆放好所需用的道具。
导演问:“好了吗?”
此时,我觉得心脏突然加快了搏动,自己也能听到“怦、怦”的心跳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见鬼!怎么那次的感觉又来啦?
导演又问:“好了吗?”
我一闭眼,一咬牙,管它的,只有背水一战了……
突然我灵机一动,改变了前次坐着开始的形体动作,站起来,转过身背对摄像机,回答:“好了!”
“二奶奶,兴儿来了。”画外,平儿说道。
“叫他进来!”我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二奶奶,有什么吩咐?”兴儿讨好,乖巧的声音。
这时,我慢慢转过身来,用冷冷的,狠狠的目光盯着他,一言不发。兴儿不知所措。
顷刻,我迅速收敛怒容,换了另一副面孔,似笑非笑地说:“好小子啊,你和你二爷干的好事啊!”
……
这就是《红楼梦》中凤姐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后的一段戏。这段戏不长,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但要表现出凤姐得知贾琏愉娶尤二姐、勃然大怒、失意伤心、然后生出害死尤二姐毒计这三个起伏跌宕的感情层次。不但要充分展现出她的泼辣、威严,还要揭示出她内心深处少为人知的隐痛。同时,还要刻画她性格的另一侧面——心狠手毒,诡计多端。
总之,要做好这场难度比较大的戏,需要演员具备一定的理解能力和表现能力。而这些,又正是扮演王熙凤的演员必不可少的东西。导演是想从这里面找答案,我这才明白。
片断录完了。回到宿舍,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我再也回想不起,当时从那间屋子是走出来的还是跑出来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场观看,只是觉得,那间屋子好象很静很静,除了我和“兴儿”,再没有任何人了……
晚上,在会议室放这段录像。我怀着一种看恐怖片的心情,蜷缩在角落的沙发里,从手缝里看去——
呀,那是我吗?怎么不象?那么老气横秋的? 而且“倍儿”头那么大……
慢慢地,我觉得双颊热了起来,也渐渐放开了捂在脸上的双手……
只见在黑暗中有无数双发光的眼睛,向我投来赞许、肯定和鼓励的目光。此时也不知是从他们的眼睛中,还是从屏幕上,我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心。仿佛,我真的长高了一般……
知难而进
很快,第二次试角色的名单又宣布了,我仍试凤姐。竞争对手是乐韵。导演劈头盖脑地叫我做五个凤姐的小品,这还不够,外加一个俏平儿的“软语救贾琏”。
我理解导演的苦心,可是这么多片断,我也感到苦啊。然而,丑小鸭想要变成白天鹅,这却是唯一的道路。
散会后的会议室里,又响起女孩子们的喧闹声。我无心谈笑,六个片断象六座小山,压得我的心上沉沉的。突然,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摄像师李耀宗。
“邓婕,跟你谈几句,可以吗?”
面前这位墩实,黝黑,中等身材的青年摄像师,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因为脑子里的封建残余没有清洗干净。平时在我们面前,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给人一种威严感;我对他有几分敬畏。
不知他要说什么?但还是点点头。我们一同走出长廊,在红色的圆门前停了下来,只见他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邓婕,有句话想劝你,‘人贵有自知之明’……”
一听他这话,我把头一抬,眼睛看着他。
“……虽然,你这次的录像,大家反映都不错,这次仍让你试凤姐。但是——你要知道,你各方面的条件显然是比不上乐韵的。你别介意,我并不是有意贬你……”
我点点头坦然一笑,表示:我没生气。
他接着说:
“因为这里面,有个搭配问题,明白吗?”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手—高一低地比划着。
我抿着嘴,用力地点头。我明白,个子问题,又是个子问题。
“嗯——这个——”看来他还有话想说。但又似乎怕伤我,大概在考虑如何措词。看他这副尴尬的样子,我笑了,对他说:“没关系,你说吧。”
只见他略停了一会儿,然后一挥手,晃晃脑袋:“直说吧,这次凤姐的五个小品,难度都很大,要玩命的。退一万步,你就是把这五个小品做得天衣无缝,也不一定会用你。因此啊,我劝你不如把平儿那一段做好,到头来,也不至于两头落空,你明白吗?”说完还用手拍拍我的肩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其实,他才比我大几岁。
明白吗?我当然明白。我不但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而且还明白,摄像师——剧组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说这话的分量。尽管如此,我还是感激他的。因为他在关心我。
但是,我不会接受。因为,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自从亲眼看到自己的屏幕形象以后,我似乎看到了希望之光,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真正的使命了。我觉得,我完全有信心扮演王熙凤。再说,从来只能扮演小丫环的我,不知在心里梦里多少次成为女主角了。现在有此良机,为什么反而不战自降?我可不愿意永远做丑小鸭,我要变成白天鹅。当然,那需要经过一百天的风风雨雨。“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自信是成功的秘诀。我决不能自动放弃,我要进行最后的拼搏……
摄像师的一番劝阻,不但没有减弱我的自信心,反而更加刺激了我的好胜心。凤姐的五个小品,一个不挪,全做;平儿的,也做,而且,一定要做好。
此时,我深深感到,这已经不是在竞争一个角色了,而是在同命运进行一次无声的抗争。我又想起了墙上的红蜘蛛……
发了狠,就一头扎进排练中去了,反复读原著,请教老师。没有对手,没关系,圆明园的石头早就跟我成了老朋友了。于是,这些石头一会儿充当林妹妹,一会儿充当老祖宗,一会儿又成了刘姥姥……我觉得这些石头比人更有感情,更有灵性,更能理解我的心……我永远感激圆明园的石头们。
最后录像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突然,这时传来一个对我极为有利的消息:
——乐韵要出国,不能参加《红》剧的拍摄了!
啊!真是天助我也!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就这样奇迹般的消失了!我听到这个消息高兴是自然的,但高兴之余又觉得乏味。
可这消息只让我高兴了几分钟。因为,我很快又得到另一个消息:乐韵出国的事,使导演和学习班的领导们阵脚大乱。他们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种变故,最理想的凤姐候选人,一下子没有了。眼下就只剩下我了。
可是,这个候选人又实在叫他们决心难下呀!
于是他们又四处寻觅更合适的人选。
走了一个乐韵,又来了个哈尔滨的于兰,身高1.69米,京剧演员,容貌惊人。丑小鸭还是丑小鸭,境况一点也没改变。
幸好,我从来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存有侥幸心理,如今,更是从这波澜起伏的竞争激流中看到了艰险,增强了信心。一旦解脱侥幸心理,就感到说不出的轻松,愉快,甚至还感到一种幸福。不知谁说过:“如果你能成功地选择劳动,并把自己的全部精神贯注到它里面去,那么幸福本身就会找到你。”
我抛开杂念,终于把成败置之度外,仍每天对着那些石头又说,又笑,又骂,又啼,那股拼劲,天地也都为之动容了,自己却全然不觉,真如同中邪了一般。
一天,导演找到我,问:“除了凤姐,你还想演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就想演凤姐。”导演听了,也不说话,又走了。
制片主任又对我说,让我作最坏的打算。我说“怎么个坏法?总不会什么角色也不给我吧?我可是既然上来了(指试风姐),就不想下去了(指一般角色)。”
没想到,这话在剧组很快传开了,有人说:“这丫头,好厉害!”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说的话虽然硬,可心里却是虚虚的。
最后一次录像结束了,决定性的日子即将到来。
初夏的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树木葱绿,芳草欢畅。这阵子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圆明园,似乎又渐渐开始恢复那昔日的风采……
《红楼梦》的演员名单将在今天敲定。
我的房间对面,就是那排决定命运的房子。今天,我不想呆在这里。我要出去,我怕听到偶尔从那间房子里传出的争议声,我要离开这儿,到资料馆去看电影——《汪洋中的一条船》。票,是昨天导演给的。
到了电影院,只见银幕上的人动、嘴动,却不知在说什么。电影完了,也不清楚是什么内容。唉,《汪洋中的一条船》,我才是汪洋中的一条船呢,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理想的彼岸。后来,我又一个人跑到王府井去瞎逛了一下午,直到吃晚饭的时间才回到招待所。
推开饭厅重重的弹簧门,一看——
那双见到我突然大放光芒的眼睛,是到千里之外的四川去选演员的夏明辉老师的;那双神秘的眼睛,是既是老师,又是朋友的王贵娥的;那双亲切的眼睛,是告诉我“有志者,事竟成”的周老师的,还有那双阴沉的眼睛——
哦,我不用再看了,我全明白了!这些会说话的眼睛,把此刻此时暂时保密的事情,全都告诉我了:邓婕演风姐!
我一把推开弹簧门,跑回宿舍……
在这静静的夜晚,我在期待着那小小的红蜘蛛再次出现,我要与它分享欢乐和喜悦。
可爱的小红蜘蛛,你在哪里——
凤姐训女兵
太阳落山了。琥珀色的晚霞渐渐从天边退去,远处,大佛寺里的钟声在薄暮中响起来,羊儿咩咩地叫着,由放羊的孩子赶着回圈了,荣国府门前的屋檐下,也昏昏点点地亮起灯来,夜,降临了……
不知是这两年的奔波动荡,还是连日来的疲劳,感冒,使我对拍摄失去了兴趣,很难有新鲜感,也很难产生创作冲动,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架情感表现机,由导演在数米外的监视器前摇控操纵着,表现着剧中人的喜怒哀乐……
可是今天,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觉得心底有一股东西在涌动,冲撞,令我激动不安。这感觉,直到化妆间,坐上那张小凳子,化妆师往我脸上抹第一层底色的时候,就渐渐地蒙生了,而且越来越强烈。
化妆师大杨今天也别出心裁,给我梳了一个高耸空花的发式,额前坠了三颗小珍珠,既遮住了我的大倍儿头,又显得格外的高贵,庄重,雅致。而高挑的眉毛和双眼又透出几分威严、几分泼辣。
难道是因为对化妆师高超技艺的满意?难道是被镜中那副容貌所陶醉?
不,都不是。今天对于我,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也是我期待已久的日子。今天晚上将拍摄凤姐的重场戏——《协理宁国府》。
王熙凤,这个曹雪芹笔下的二百年前的女强人聪明,能干,泼辣,而《协理宁园府》正是表现她聪明才干的重要场面。也是塑造这个人物的关键场次。为了拍好它,早在两年前,我刚刚接到这个角色时,就做了颇为细致的案头工作,分析了人物的心态,设计了形体动作以及台词的处理等等。
这一天终于到来啦!
服装间外面的跨院里,站满了一大群从军校请来的女兵,起码有一百名。刚才还穿着军装,留着短发,英姿飒爽的女兵们,一时间,换了衣服,梳了髻,就变成一群叽叽喳喳的管家婆子了。
“王熙凤要训兵啦!”
服装室里不知谁在打趣,逗得大家一阵哄笑。我也笑了,很开心地笑了。
换好服装,走出服装间。
天,已经黑尽。月亮象一只银盘,静静地悬在晴朗的夜空,星星一闪一烁地眨着眼睛。时令虽已入秋,气温仍然很高,闷热、无风。
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我来到拍摄现场——“宁国府抱厦”。
灯光组的小伙子们正忙着布光;道具组的小白、小刘也正点着白色的灯笼;副导演马加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悬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比比划划地给群众演员说戏。头上系着一根五色彩带,看上去活象网球明星博格临战前装扮的摄像师李耀宗,也正和助理小祖一起在摆弄着摄像机。整个现场,呈现出拍摄前那种紧张而忙碌的气氛。
导演将这场戏的要求向我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转身回到监视器旁,说了声:“准备开拍。”
“各部门准备就绪后,赶快撤离现场。演员到位——”副导演用扩音器喊道。
刚才还乱哄哄如闹市的现场,突然一下子静了下来。
“开灯!”灯光李师傅下令。
刹时间,无数盏通光灯齐放光明,随着“丝丝”的触发声,越来越亮……
抱厦内,我坐在一张精美华贵的椅子上,身后是镶嵌着白玉兰花的大型贝雕屏风,面前的楠木镂花桌上,摆着对牌、账本、纸、笔、墨、砚。抱厦外的台阶下,是一排排垂手而立的女兵婆子……
导演一声令下:“开拍!”
我用冷冷的目光扫视着屏气敛声、低首垂立的化装了的女兵们,心中好不得意,觉得自己一下子又成了元帅了。然后用严厉、庄重而又缓慢的语气说道:“既托了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的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
“停——”导演突然喊道。
我满腹狐疑,怔怔的望着紧皱双眉的导演,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有虫子。”王导演严肃地宣布。
噢,不是我的问题,是虫子的问题。我松了一口气。重新严厉注视我面前一群黑压压的女兵婆子们。
灭虫战斗
影视艺术,有一个最大的待征,就是讲究真实。因为真实才可信,真实才感人。“协理宁国府”是冬天的戏,凤姐穿着大毛对披,管家婆子们也穿着棉衣棉裤,画面里当然不能出现夏天里才会有的小虫子。
唉,虫子,虫子,又是虫子。
正定这地方不大,可虫子不少。尤其盛产一种叫油葫芦的昆虫。它喜欢光亮,每当我们拍夜景,它总是三三两两地结伴而来,在灯前乱飞乱舞,有时还袭击人,前天晚上还爬了一个在陈晓旭的脖子里去,吓得胆小的林妹妹哇哇乱叫,蹲在地上半天不敢站起来。这些虫子真是讨厌透了。
抬眼望去。我的天!每盏灯前至少有上百只油葫芦在翩翩起舞,还有飞蛾和一些不知名的小昆虫也赶来凑热闹,好象在灯前举行着一场盛大的舞会。
我纳闷,刚开灯仅几分钟,它们是打哪儿钻出来的?是它们具有优于人类的信息传递法,还是昨天就得到消息,已在此地恭候多时了?反正虫子越来越多,一时间,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啊——”人群中传来了第一声惨叫,虫子已开始肆无忌惮地向人进攻了。这虫子虽不咬人,但黑乎乎地一个接一个朝你脸上、身上扑来,甚至还钻进脖子里,那滋味,那感觉,的确不怎么美好。
“啊呀——”
“啊——”
令人发悚的叫喊,一声接着一声传来,台阶上,女兵们组成的婆子队伍也开始骚乱了。
看来,这群小坏种,今天是有心跟我们过不去了,如再不采取点行动,戏是拍不下去了。
只见王导演摘下眼镜放进衣兜里,拳头一挥,果断地发出命令:
“关灯,踩虫子!”
顿时,灯光熄灭,天下大乱。在昏暗的烛光下,姑娘们的尖叫声,小伙子们踩虫子时发出的恶狠狠的诅咒声,报纸,扇子,鞋子,帽子的拍击声,噼哩啪啦,嘻嘻哈哈,连成了一片,真是热闹极了……
我不怕虫子,也不下去踩死它们。只是借着淡淡的月光看着眼前这幕精彩的战斗场面,心里一阵黯然。
凭着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只要有灯光,这虫子是消灭不尽的。踩死一批,新的一批又会接踵而来。真可谓前赴后继。让我想不通的是,在科学高度发展的今天,人仍对自然界的小小昆虫竟然束手无策。是天意?是人意?我弄不懂。
那边,导演在叫准备,声音里已透出几分急躁。道具组的师傅又在点燃那刚熄灭的灯笼;女兵们重新集合队伍;摄像师和助理又架起了摄像机……
戏,是要拍下去的,不会再改期了。因为,全国电视观众翘首以待的《红楼梦》电视连续剧,已拍了近三年了,我们没有理由再拖延下去了。
可是,那难得的创作激情,此时却无影无踪,随风飘散了,连导演也有些浮躁不安了,摄像师干脆缄默不语。然而,无论怎样,也是要振作起来,把戏拍下去的。
观众同志今后在电视屏幕前看这场戏时,如果发现画面里偶尔飞过一两个小虫子,请不必介意,不是我们不尊重艺术,而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雪原奇冷
“——当心!雪地滑!”
“——哎,你的东西不要啦?”
红色轿车刚停稳,我就推开车门,急不可待地跳了下去。行李也不拿,司机好心地忠告也不听。
我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连绵起伏的长白山,茫茫的雪原。不远的斜坡上几所原木造的房子,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屋顶上铺盖着绒绒的白雪。尖角的栅栏,整齐地围在房子的四周;东边,伐木场的工地上码着几堆又粗又圆的原木;后面,是一片莽莽的原始森林,少顷,几只梅花鹿惊惊慌慌地飞窜而过……
这一切,在金色阳光的衬映下,充满了神奇的魅力。这哪里是在人间,分明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可怜的南方女孩,头一次亲眼目睹北方的冬景,竟看得痴了过去。若不是刀子—般的寒风穿透了衣衫,怎么也舍不得把眼睛从这幅画上挪开。
取了行李。跟着向导进了院子,上一个小雪坡,再拐一个弯,便到了住所——黑龙江平山县野生动物保护区招待所。
推门进去,早有剧组的人迎了上来。
“呀!你来了!正说明天有你的戏呢!”
兰兰大笑着跑过来,接过手中的行李,几个人拥着到了要住的房间。一间放了六张上下铺的大房子。一看,嗬,女同胞都在里面嘛。
“嗳呀——,凤姐,你可来啦!”“刘姥姥”上前一把拉住我,眉开眼笑。
“原以为后天才拍戏,没想到提前了。这不,接到电报就赶来了。”
说着,我摘下还挂在耳边的口罩。
“冻坏了吧?”“姥姥”搓了搓我的手。
“还好,车里不冷。”
“对对对,车上有暖气,屋里也还凑合,跟你讲呀,凤姐——”
就象我从来都叫她“姥姥”一样,她也总叫我“凤姐”,戏里戏外都不分了。
“呆会儿你就——”她突然住口不说了。
原来,隔壁的男同胞听说我来了,过来看望。
“哈、哈、哈……”屋里的女同胞们这时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莫名其妙,几位男同胞也面面相觑。我跟他们寒暄了几句,他们就急急地逃出了“禁地”,走时还说:“笑什么嘛?犯病了?”
他们一走,姥姥关上门,又接着说:
“凤姐,告诉你,别看这屋里还暖和,呆会儿你上厕所就知道厉害了,那个冷哟——,啧啧啧。”说着鼻子眼睛都皱在了一块。见她这样,我不由打了个寒噤。
“怎么啦?”
不问还好,一问又是一阵大笑。
“厕所在野地里,服装设计史延芹边笑边说:“……哎,算了,还是姥姥说吧。”
姥姥开始绘声绘色:“那厕所在野地里,上完以后呀,屁股全给冻僵了,完了擦着没擦着——都不知道!”说完手一挥。
“哈哈哈……”我也捧腹大笑起来。
这位“刘姥姥”,真是一绝,什么话到了她的嘴里,说出来总是让人忍俊不禁。连形容冷都有她的独到之处。她跟《红楼梦》中那个“大火烧了毛毛虫”的刘姥姥,性格太相符了,也不知当初导演是怎么找到她老人家的。
这次摄制组到东北,是特地来拍雪景的。“凤姐之死”也将在这里拍摄。起初导演担心我生长在南方,怕经不起高寒,打算做假人代替,拍大全景。后来考虑到这场戏很重要,光拍大全景很难达到感人的艺术效果。于是来问我:
“到东北拍外景要光着脚,你怕不怕冻掉脚趾头?”
我说:“有点怕,鼻子是不是也会冻掉呀?”
问得还仔细。
“不会,你多带几个口罩就行了嘛。”
“……那,好吧,我去,反正也想看雪景。”于是,我就带着几分欢喜和几分担忧,来到了这里。
第二天,拍《凤姐之死》,室外的气温是摄氏零下三十二度。
凛冽的北风,吹散了太阳发出的全部热气,只留下灿烂的光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
雪地上,两个黑衣狱卒,拖着用一床破席裹着的凤姐。她面如死灰,头发散乱,身上只穿了一身破旧单薄的棉衣,脚上,只剩下了一只鞋。
雪地凹凸不平,两个狱卒艰难地往前行走。留在冰冷的雪地中的凤姐,松枝败草在她脸前划过,浓黑的头发在雪地上散乱如麻……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唿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
叹人生,终难定。
这就是不可一世、赫赫扬扬的王熙凤的下场,这也是一场如梦如幻的人生。
我躺在冰天雪地里,闭着眼睛想了许多许多,默默地数着一遍、两遍、三遍……,不知何时,我仿拂同凤姐的灵魂一起飘到了遥远的天边,在那里,站着一位看不清五官的神,正张开双臂在迎接我们。
只见凤姐狂奔过去,跪倒在神的面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对神说:“仁慈的神啊,如果我还有来世,定要改恶从善,积德修行,愿神允许我用泪水洗清前世的罪恶吧!”
我却站在一旁,满脸不高兴地对神说:“神啊,如果有来世,我再也不演凤姐了,才刚躺在冰凉三尺的雪地上,被人来回拖了几里地,此时却不知身为何物了。”
神听完我俩的话,说道:
“凤丫头知悔,可教也。念其才华出众,吾令其留守天庭,继续掌管庭中事务。”
凤姐一听,喜出望外。忙磕头谢恩。
神又说:
“邓小姐娇惰成性,不可教也。打回阳世,永受人间苦难。”说罢,飞手一挥,两个小鬼拿起烧得通红的钢叉,将我从阴司叉了出来。
一惊骇,我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已把我抬上车了。身上,脸上捂了七八个暖水袋,皮大衣小山似地把我埋了起来。
我扒开皮大衣,只见身旁围了一圈人,眼里都流露出关切的目光。不知怎的,我眼睛一红,埋下头再也不肯抬起来。
“孩子,委屈你了。”“姥姥”声音抖抖地说。
委屈么?谁欺负我了么?
谁也没有,是自己娇气。刚才神不是这么说的吗?
我擦干了眼泪,抬起头,见面前站着的刘姥姥眼中泪光闪闪,我伸手将她搂过来,用脸碰了碰她的脸,然后,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日于成都
——全文完——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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