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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黛话红楼

_5 陈晓旭(现代)
“欧阳,请谈谈你是怎样把握宝玉这个人物的?”记者们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如果来十个记者,有九个要提出这个问题,
“应该把握宝玉成长过程中不同时期的基调。”每每遇到这个问题,我就得重复地说这句话。刚开始时,我还要思忖一下,后来,象小学生背书一般,我可以倒背如流。今天剧组安排了四家报社的记者采访,也不例外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没再老调重谈,而是说了一些新的认识。
“宝玉的性格,‘红学’工作者们早就分析得很透彻了。现在,主要是真正地靠演员自己去掌握好人物的发展过程。黛玉进府时,宝玉才十三、四岁;而宝玉出家,应是二十七、八岁。这么一段距离,把握不好各个时期的基调,就停留在一条线上,必然流于肤浅。何况,现在我们拍摄工作,不是按剧情发展的线索进行的,而是把场景相对集中,同一场景的戏,在一个时期内突击性地拍完,再换另一个场景。有时候,我一天要化三次妆。早上起来,拍23集:宝玉被迫搬出大观园后,偷偷跑进去看林黛玉:马上又换妆拍6集:宝玉和贾政游大观园;下午又换妆、换头套,拍宝玉落难,沿街讨饭。三个截然不同的基调,在同一天完成,确实要留神。分清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气氛,给予不同的内心情绪。稍有大意就容易把握不准。”
“你是怎么样来区分不同时期的人物基调的呢?”
“我大致给宝玉分了三个阶段。黛玉进府,宝玉和姐妹们搬进大观园,仿佛躲进了世外桃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时的基调主要是体现纯真、活泼。抄大观园、晴雯死、司棋死、四儿、芳官被赶出大观园,迎春的出嫁,探春的远嫁等,使宝玉渐渐认清贾府那虚伪的仁义道德,为了支撑将要没落的封建大家族,残酷摧残似花一般的纯真少女。这时,宝玉成熟起来了,主要体现他的深思和忧怨。贾府败落,宝玉进监狱,沿街讨饭,终于使他最后认识到社会的昏暗腐朽。他看破了红尘,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昔日的感情,仿佛已成了木头。以上只是相对地划分的三个阶段,还必须按特定环境中特定的内心感受,处理好每一场戏。”
“你认为自己做到了吗?”
“不敢说,实在不敢说。理解和体现还有很大的距离,只是在尽力地去做。”
“宝玉,你胖了!”
×月×日
“宝玉,你胖了!”
“宝玉,你发福了!”
刚听到这种话时,还无动于衷。有什么办法?人要发胖,喝凉水也会胖的。
下午拍戏,管服装的马老师给我穿剧装时惊诧地问道:“唉,自玉,你的腰又粗了一圈,怎么搞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马老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板带扣在我的腰上,绷得紧紧的。我一喘气,那板带便从腰上脱落下来了。
马老师急了:“怎么年纪轻轻的就长奶油了?”等他再次把板带扣在了我腰上时,她头上的汗珠已情不自禁地滴落下来了。
“你应该锻炼一下了!”马老师喘着气,送给我这么一句话。
望着自己日渐发胖的身体,确实有一种潜在的危机。我心里感到惊恐,看来,锻炼已经是势在必行了。我终于下了决心,从明天开始。
在《白色》的境界里…
×月×日
黄昏后的阴影笼罩着街道,落日的余辉把天际间染成了玫瑰色。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点整。
我漫步在街上。心,这个剧是我利用拍摄的空隙,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文学剧本,由成都电影家协会拍摄的。
“观众能接受这个戏吗?”
“观众喜欢吗?”
我暗问自己。真想飞回成都,坐在电视机旁看看这个戏,再听听观众的反应。这必定是我的处女作啊!
这个故事是讲孤女汪琴兰对爱情的执着,和她在爱情上的悲剧。汪琴兰爱上美术工作者黄源,而黄源不爱她。黄源最大的愿望是举办个人画展。黄源进山写生的途中,因车祸身亡,汪琴兰忍受了巨大打击,四处求人,用自己的全部储蓄,为心爱的人举办了个人画展。
在这个戏里,我想表达的主题意念是:人的一生各有追求,有执着追求爱情的,有执着追求生活的,有执着追求事业的。在这些不同的追求中,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却失败了。
这个戏在改编时,采用了非戏剧结构,没有刻意追求强烈的故事和强烈的“戏”,不着力描写外在环境和人物的外在行为;而是把笔墨放在意境上,放在人物内心情绪的微妙感受上,迂回地折射生活。整个风格是含蓄的,淡淡的,是诗,是散文。
在现在观众热衷于《血疑》《诽谤》之时,我却去搞白白、谈谈的《白色》,这是不是有点不知趣呢?
今晚确实担心。担心观众看了一半就换频道;担心观众忍受在电视机旁,用了毕生的精力才看完这个戏。
啊,记者
×月×日
桌上摆了一张数日又数日前的《x x日报》 ,有点皱巴了,上面有专访我的文章和照片。我 看着,心里大有上当之感。
随着拍摄的进程,尾声将近,记者们络绎不绝地赶来,好象这里藏有金库似的。我们组原是 个“封闭式”的世界,现在,也渐渐对外“开放”了。演员和记者打交道的次数也日渐多起 来。
记者来得多,接待得多,问题确是千篇一律,答的也是一箱又一箱车轱辘话,确实不是件舒心事。而望着记者们这番真切、这番谦和,又怎好推辞呢?这也是人家的本职工作么!
记者们采访了许多,又许了很多的愿。什么拍的照片一定给你们寄来,登出文章的报纸一定给你们寄来,你们写的东西一定给你们发表……
记者们走了。走了也就没有消息了。那番的谦和、那番的真切、那番的“一定、一定……”的许愿也带走了。 其实,并不希求寄照片,并不希求寄文章,也不希求发表什么什么。可当初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说呢?难道是信口开河?是想用点伎俩来掏出被采访者脑子里的全部内容?
世界上,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任何手段的事情多。可忆起记者那文质彬彬的笑容,几许的诚挚,又怎么能往不地道上面想呢?
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里,我还是相信真诚的,我还是愿意接受真诚的。只有真诚,才能换来真诚。功利主义也能换来东西.那就是使你自己渺小。
这全是真的
×月×日
剧组规定,接待记者,必须通过剧组。换言之,剧组可以随意安排记者采访,个人却不能私自去接待。被采访的是我,却处处得由剧组支配。这样的规定,使我想起卢梭的一句名言:
“人是生而自由,又无处不在枷锁之中。”
前不久,有一位记者走进我的房间,说:“我已给你们当官的说了。”
我说:“只要我们演员不想接待采访,给谁说也不行;只要我们愿意接待,不给任何人说也行。”
对这个规定,我有抵触情绪。
今天,x x报的一位通讯员来采访,大概不知道剧组的规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寝室门口,很礼貌,很客气。我也就自作主张地把他请了进来。他问我的问题,都是一些老生常谈,我也就只有对他老生常谈了。
他问我喜欢看哪些个外国名著。这哪里又是谈得清楚的呢?我无可奈何地笑笑。
可他很有毅力,硬要我背出书名。
“我比较偏爱雨果的《九三年》 。”我勉强地说。
“雨果?”他迷茫地问:“哪个国家的?”
“法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家。”我心里很不情愿地说。“哦!他恍然,“还有呢?”
“《简.爱》 。”
“简……?”他又是迷茫,“哪个简?”
“简单的简。”不情愿中带有几分的惊诧。
“哦,他明白了,“还有呢?”
“《呼啸山庄》 。”我实在不愿再说。
“中国的?是不是姓胡的胡?”
我惊呆了。不情愿中已增加了忿然,定定地盯着这位已四十岁的长辈,就恍如望着一个无知的孩童,不忍心再看看他的抬扛。不敢相信,坐在身旁沙发上的是一位来采访的通讯员。
他怎么当上通讯员的?见鬼!
我想笑, 却笑不出来, 只感到和这位既可爱又可叹的傻瓜谈大文豪的名著, 是对名著的亵渎。
也许,大家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可这件事就发生在今天下午大概三点左右。
全是真的。
“开拍可以吃!”
×月×日
好不容易逮着一次上午不拍戏,计划一觉睡到中午。可是还在梦中,就被书记叫醒,说是开会。
唉,哪来这么多的会?
这个会是批评大家,在现场随随便便吃道具食品。
事也凑巧, 恰好晚上拍宝玉和众姐妹们在王夫人院玩耍, 又有吃的戏。 桌上摆了一大盘果脯。
胡泽红问我:“上午的会你听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听见。”我领悟。
也许是对上午的会有种抵触情绪,大家望着引不起食欲的果脯,却不约而同的决定——吃!
试一遍的话音刚落,大家就来了个君子动口又动手式的大吃。导演从监视器的银屏上看得一清二楚,大发雷霆:“排练的时候,不许吃。”
全场的眼睛都投向了我们,我们尴尬地对视,神气活现的劲全没了。
太没脸皮了。”导演又吼道。
“好,那就不吃。”我小声嘀咕。
大家低低地呼应:
“对,开拍也不吃,又不是买不起。”
“人要有脸。”
不由自主地形成了统一战线。
开拍了。
“吃!真吃!”导演命令道。
大家只顾按规定的情景又说又笑,只用眼睛吃了果脯,并不真动口。
“停!停!”导演问道,“你们怎么不吃呢?”
“不是不让吃道具吗?”我顶了一句。
场记车丽说:“开拍可以吃。”
“没有宣布开拍可以吃。”又是我多嘴。
导演板着面孔,气得一句话出不说,走到一边默默地抽烟去了。大有随我们折腾的架式。我胆怯了。只想针对不许吃道具出气谁又敢有意去气导演呢2
“拍吧,导演。”我乖乖地请求道。
38℃穿棉袍拍戏
×月×日
今天数伏。
天气预报,气温三十八摄氏度。太阳似火一般,仿佛大地在燃烧。我们却着妆打扮,穿着货真价实的棉袍,很不情愿地踏入进不了一丝空气的摄影棚,在强烈的灯光炙烤下,拍摄贾府少爷在贾敬带领下,站在祭坛前祭宗祠的一场戏。
热!真热!
无数的汗珠在脊梁上象小虫似地爬,心里被烤得火辣辣的。可是,还必须要控制住这不稳定的焦躁情绪,按照导演规定,找到冷,冷得很的感觉。
一个镜头刚过,趁布光的工夫,大家伙一窝蜂地奔到电风扇前,敞开棉袍,使劲地吹。那架式,十个电风扇也不能解恨。我摸了摸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不按季节,不按集数,只按拍摄日期的安排。
我回忆起去年深秋,狂风呼啸的—天,我站在大观园的山坡上拍摄夏天季节的戏,单薄的夏装,被风卷拂,冷得浑身打颤……
想起零下三十度的哈尔滨之冬,白雪茫茫。为了拍贾府败落、宝玉落难出家的戏,我在雪里一站就是一天,就连围观群众也经受不了这寒冷,渐渐散去,而我还要在雪地里爬、走摔、, 吃上几口足以把心冰破的雪。一不小心,踩空了,两条腿陷下去,冻得手脚麻木,象根头。木拍完戏,只好由两名武警同志把我抬上空调车。那双脚已被冻成了冰块,又由这两位武警小心翼翼地帮我把鞋脱下来……
拍“宝玉受笞”这场戏时,为了在屏幕上达到逼真的效果,贾政打宝玉的细长竹杠,是真正的道具。竹杠落在我的屁股上,刺骨的疼。晚上,带着疼痛的屁股回到住所,用两面镜子对映看,被打的地方,又红又肿。同寝室的高宏亮帮我打了满满一盆烫水,热敷消肿。
第二天,继续拍这场戏剩下的镜头,还得挨打,心里很是发虚、发紧。扮演贾政的马加其老师小声说:“对不起!”语气里带有几分的歉疚。
“没关系。”我没事似地摇头。 当望见他高举起竹杠,只待开机,我紧张得全身缩成了一团。
“开始!”
竹杠似雨点般地落了下来,落在了我还没有消肿的屁股上。我咬紧牙关,强忍住剧痛,火烧般的剧痛。
疼得难熬!
疼得难忍!
快停!我心里在哀求。竹杠是士兵,在没有听见“停”的命令时,决不会罢休。我急了,五脏六腑在火烤似地翻腾,再也坚持不住了,尖叫起来“啊——!”
……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让人羡慕,又让人不了解。其实,并没有多少神秘,也没有多少浪漫,而有艰苦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位老前辈曾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必须要有一副与大自然相抵抗的身体。”哈,这句话,太绝了。
“喂,宝玉,穿上棉袍快进来,再坚持一会就完了。”副导演孙桂贞的催促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我真热怕了,真想躲起来,不进去。可,手还是机械地穿上了棉衣。我听见一旁参观的同志感叹道:“唉,拍个镜头真不容易。”“是啊,演员太艰苦了。”
观众理解了我们的工作。 还有什么比这两句话更让我们欣慰的呢?是的, 这就够了, 足了!够了!
陈希同市长,我的老乡
×月×日
今天,剧组给我和晓旭一个使命,到北京市政府找陈希同市长。
我们住的华生旅馆,是蔬菜公司办的。伙食很差,常常给我们剩菜凉饭,六个小肉丸子,可以随便提价到一元二角,而且,板着一张面孔,象对阶下囚。自个想用电热杯烧点可口的食物,旅馆发现还要罚昂贵的款。在他们眼里,住在旅馆的这帮剧组的人,都是腰缠万贯,可以任意宰割。无可奈何,只有请陈市长帮忙解决。
我天生的毛病,怕见当宫的,今天也不例外。坐在会客室,等待市长开会出来,心在突突乱跳。秘书进屋通报后,陈市长乐呵呵地迎出来,平和地玩笑道:“哦?宝玉和黛玉来啦?”
陈市长把我俩带进了办公室。
“宝玉,我们是老乡啊。”陈市长笑道。
“陈市长也是四川人?”我惊讶地问。
“成都的,还在华西坝中学念过书。”陈市长操起了家乡话。
望着陈市长平易近人的笑容,说上几句家乡话,我感到轻松多了。
“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陈市长问。
我和晓旭说明了来意。
陈市长当即让秘书接通了宣武区区委书记办公室电话:“喂,你是x x x吗?红楼梦剧组是不是住在你们区的啊?……”
陈市长这么快就帮助解决问题,我和晓旭都没有想到。
陈市长在电话里说:“你们应该去关心他们一下, 这些孩子们从全国各地来到北京, 不容易。
做点好吃的,不要赚他们的钱,尽量照顾他们。身体垮了,怎么拍戏?你马上就去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宝玉和黛玉就坐在我这里,我必须给他们满意的答复。”
我听着,心里涌满感激。
坐车回去的路上,我对晓旭说:“没想到陈市长还挺随和的。”
下午,区委书记、区长、蔬菜公司主任纷纷来到旅馆,对照顾不周表示抱歉,并表示马上解决生活问题。旅馆经理也主动提出,同意我们使用电热杯。
想解决的问题,一直没能解决。今天,却意外迅速地解决了,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导演要我哭!”
×月×日
夜景。拍宝玉和宝钗奉旨完婚后,宝玉看到玻璃绣球灯,思恋黛玉的戏。
“宝玉,抽搐,哭。”导演要求。
“导演,”我请求,“能不能不要哭。”
我认为悲伤不一定是流眼泪,欢乐不一定是大笑。何况, 《红楼梦》是悲剧,悲伤的情绪比比皆是,都是用眼泪汪汪来表现,观众看多了,反而感到厌烦,表演也会流于一般化的解。图影视是门综合艺术,悲哀的表现也可以用别的手段含蓄地来处理。而演员应该是抑制住内心的情绪,在自己的面目肌肉上安上感情的闸门,紧紧关住,让感情象小溪似地慢慢往外流,切不可把闸门打开,任其流淌。嘉宝在拍《瑞典女皇》时,影片结尾,女皇终于摆脱王位,在船上等她的情人,当得知情人死了以后,她表演时伤心地流下了眼泪,而导演却要求她,脸上什么表情也不要有,眼睛就这样闪都不闪地瞪着。后来,这个表演成了经典。为什么?因为达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高层次表演境界。
影视表演不能太满,只能是七分。林洪桐说:“把外部表现的强度控制在低于内心思想感情强度的幅度上。感情往往不动人,而抑制情感却能深深打动观众。”
此刻,我多么希望导演能答应我的要求啊!
导演犹豫片刻,说:“还是应该流出眼泪。”
是的,流出眼泪。
我是演员,可以提建议,但不能强求。在现场,以导演的要求作为标准,作为演员,不敢忘记这条创作规律。
盛夏观“雪景”
×月×日
怡红院,房顶、地上、树枝上都铺满了雷白的米波罗和面粉。从监视器的屏幕里面真是银装素裹。那白雪显得好真切,好有魅力。我敢打赌,观众当看到着个镜头时,决不会想到这是 八月的盛夏在炎热的阳光下铺满的人工造雪。观众也决不会知道,当宝玉和丫环们拍完了这 个观赏雪的镜头之后,都以最快的速度,争先恐后地跑进旅馆,占领洗澡室,洗去身上的汗水,观众不会相信,在我们住的旅馆里,只有一间洗澡间,男女双方,谁要先占领,谁就先洗。
感谢上帝,今天我先跑进洗澡间。
我就是这样一个火爆子脾气
×月×日
大观园拍戏,最最痛苦的是早晨八点,游客游园之前,就要关机。下午六点闭园,才能再进去拍戏,抢到夜色降临前,把一天的计划消灭完。半个月来,天刚蒙蒙亮就进园,我天天都是凌晨四点钟就起床化妆。累了一天,只有一个奢求,晚上能早早地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闭上双眼。 可是,感到气愤的是那些不拍戏的女同胞们,常常在过道上大声喧哗,兴奋之余,还唱上那么几句邓丽君的歌,时而又从隔壁房间传来一阵阵哈哈的笑声,毫无节制。提了几次意见,不仅当耳边风还美其名曰,是帮助我减肥。 我无可奈何,为了回敬她们的一片好心,早我只有采取非君子行动了。
四点起床化妆,旅馆还被夜色笼罩,宁静极了。我故意把脸盆朝过道上摔,清脆的声音划破静静的旅馆,如山响。 我又忍不住哈哈大乐。顿时,从房间里传来带着睡意的不满呵斥:“小声点吧!”
“小声点?现在知道小声点了,昨晚为什么不知道呢2”
早上拍完一段戏,书记跑来找我,说:“你小子!刚才她们都跑到我房间来告状,因为你捣乱,她们早上没睡好。”
活该!
引起了反响,这就对了。集体宿舍,不要只图自己的痛快,不顾别人的死活。谁也不愿意早上起来,做这种缺德的事。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今晚她们再闹,明早我就吵得更欢。”我对书记说。
×月×日
我这火爆脾气,应该改改了。今天又吵一架。
这个头套是新织的,胡焰给我化好了妆,头套怎么戴都戴不进去。化妆设计杨老师却不管,到舞蹈学院去了。想改改头套,工具箱的钥匙包被杨老师带走了,勉勉强强戴上头套,对着镜子一照,唉,宝玉的形象全没了光彩。
工作时间跑出去串门,有问题解决不了,心里真憋了—股火。
“你们解决不了头套问题,我找导演去。”我气呼呼地说。
“你是贾宝玉,了不起。”胡焰刺了我一句。
好啊!当着化妆间许多人,说这样的话来嘲讽我,我急了:“我就是要说。”
大家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我们这边。
“你给导演说了,杨老师回来怪我。”胡焰十二分地不高兴。
原来是怕怪罪到她头上,大可不必,我说:“他是化妆组长,应该由他负责,与你没有关系,我又不会说你。”
可胡焰板着一张冷面,冲我大有一肚子气,不情愿我去说。
“不管怎么说,不能没人管。”我仍然着急。
“你别冲我嚷。”她也不甘示弱。
“头套都戴不好,你跑来干什么吃的?”我说完,气冲冲地摔门出去。
拍完戏,在大门口碰见胡焰,她冲我冷冷地说:“你的头发长了,戴头套不方便,让兰兰给你修下头。”说完便要走。
“站住!”我本来已经平息,她这—说,我不乐意了:“是你给我化妆,还是兰兰(化妆员)给我化妆?”
“你是大演员,我怕侍候不好你,你又给导演说。”
“岂有此理!”我的气猛地爆到了顶点,“你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也急了。我俩站在门口,一场舌战。
书记闻声起来,忙把我们劝开了。
胡陷气得脸通红,眼泪汪汪地说:“欧阳奋强,我希望你不要冲我发火。”
看见她哭了,我的气才消下来,“其实,我根本就没给导演说。”
舌战过后,冷静一想,我又有什么权力对别人发火,本该平和地想办法解决问题,可我却总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就是这样一个火爆子脾气!
追着艺术的天堂,能抵一张文凭吗?
×月×日
高宏亮、吴晓冬等考艺术院校,专业考得非常出色,文化基础课却没有过,到头来,名落孙山。听说,有专业课平平的,文化基础却过了关,就喜汽洋洋地进入了学堂。大概现在的艺术宫殿不是先看你有没有艺术天赋了。由此想起,休假回成都的一天……
踏进厂教育科大门,询问考艺术院校需要什么手续。文凭是黄金、是白银、是铜墙铁壁,大大的时髦!我是俗人,也想赶时髦。负责同志十二分热情地接待了我;“教育部今年规定,考大学,首先是高中文化。本来去年也准备推荐你去考的,因为你在拍《红楼梦》,加上你是小学文化……”
妈啊,难道小学文化就应失去考学的机会吗?
“你应该先补考高中,才能考大学。”
“数学呢?”
“当然要考了。”
花两年时间去攻高中,而最最头痛的是数学,不明白数学在我今后的实际工作中能起什么样的大用。反之,把这两年时间利用起来,钻研业务,多读理论书,又不知是一笔多么大的收获。
可这收获能抵什么用呢?
能抵一张文凭吗?
且不管你是怎么样感到身后象有一把尖刀似的,逼着去埋头苦学,吸取知识的营养,可得到的奖赏仍然是“这小子,挺用功的。”却永远扔不掉这样一顶帽子:“没文化,小学生。”
现在文化的衡量标淮是文凭。却不管实际工作中能不能用上,只要有张文凭便可打通天下。
而离开文凭,不管你自身怎么去努力,只是一块石头,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我想,如果伟大的高尔基活在今天的中国,他那个“我的大学”是不是能得到承认?
陪三源先生游长城
×月×日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毛毛细雨。这雨,像是难以有个尽头。
下这么大的雨,别人肯定不会来了。
看来,今天陪同日本西有财团的三源先生游长城活动告吹了。我回到房间里,蒙头大睡。刚进入梦乡,剧务徐奇来敲门:“喂,欧阳,准备好,走啦!”我推窗望去——天,还在下雨。
三源先生,矮个,四十来岁,穿着随便,戴副眼镜,谦和的面庞透出精明的神采。他是专程从东京到北京来看《红楼梦》拍摄情况的,有心想买到日本去播放。当翻译给他介绍我就是演贾宝玉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怎么和剧照里的那个宝玉不一样?”特别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我的秃瓢。
陪三源先生游长城的,除我外还有刘玲玲、成梅、郑书记。中午赶到长城吃午饭时,互相已经很熟了。大家随便地交谈,并没有感到因语言不通而不便。
早得知日本人的生活节奏、工作节奏都和西方人一样的高速。今天从三源先生身上也看出来了。 三源先生前天来到北京后,二十四小时除去吃饭睡觉,没有闲时。只要定下来要做的事,不管客观上有多大的阻碍,都要努力去办到。今天游长城,虽是下雨,但事先已约好,没有反悔。今天晚上他还要赶夜路到河北省正定县去参加我们拍摄外景的荣宁府,明天再赶回北京。这就是他们“君子动手不动口”的办事效率。
巍峨的长城,在细雨的密网中,更显出一番朦胧的诗意。三源先生撑着伞,兴致勃勃地登到了前面,回过头感叹地说:“这是中国人的骄傲啊!”
从长城下来,三源先生顶顶地高兴,非要请我们到燕京饭店去共进晚餐。饭桌上,他感叹道:“我们两国人民不要去停留和追忆不愉快的历史,应该把眼光看到明天。”
“三源先生,日本战后为什么会发展这么快?”
三源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教育。战后日本非常注重教育。现在日本教育水平已经超过美国。”我又问:“三源先生,您估计日本人民会欢迎《红楼梦》吗?”
三源先生思忖片刻,说:“不一定都喜欢。现在日本的电视观众大部分是青年人,在不了解中国明清历史的情况下,他们对剧中的很多情节,是没法理解的。他们眼里,宝黛的恋爱足以接吻拥抱了,可剧中人却还在那里含情脉脉,靠眼睛来交流。这种方式,他们无法理解。”
直截了当,不绕弯。没有用掩饰的语言来搪塞。不过,作为这个剧的演员,我还是希望《红楼梦》能受到外国人民的欢迎;特别是外国青年人的欢迎。
“你们的专长是恶作剧”
×月×日
我们受到了山东蓬莱县各级领导的热情接待。
我们观赏到了八仙过海时的仙阁。
我们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大海。
今晚,为了感谢当地的热情接待,我们被邀请到县政府礼堂开联欢会。
联欢。表演节目。
最后一个压台节目, 是孙梦泉(饰李纨)想出来的。 小品剧“一个镜头的诞生。”向观众说明,一个镜头来之不易,立意很好。
为了充分地体现,全体演员都上场,连化妆、灯光、摄象也不甘落后。轰轰烈烈,大有一番热闹景象。遗憾的是,事先没有具体的编排,约好到场上去现场发挥。大家在台上想着法儿地自我表演抢戏,抢台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全剧观念。戏里的“导演”刚喊了一句:
“预备!”
“导演,我胃疼。”孙梦泉调皮地说。
“导演,我要上一号。”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喊道。 整个舞台不失热闹,却乱了套,演了二十来分钟,还不见有收场的意思。制片主任不敢再让们在台上出洋相了,找了一个借口上场宣布;“今天的晚会到此结束。”
回到招待所。导演哭笑不得地说:“好好一台晚会,被最后的节目给破坏了。”
总监制戴临风玩笑道:“我的 《红楼梦》 要象你们这样拍, 就完蛋啰。 你们的专长是恶作 剧。 ”
观众能欢迎我这个宝玉吗?
×月×日
我仰望天边,一抹夕阳,象新娘依恋着昔日的时光,一点点地,不情愿地逝去,那羞红的脸蛋把天际染红了。
心里空荡荡的,像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
“停!这个镜头过了。”导演权威般的声音。
过了!这场戏过去了。宝玉的重场戏,这是最后一场,现在留进了录相带里,从此,我的重场戏便结束了。常言道:“人最珍惜失去的东西。”拍大观园、拍贾母院,几乎天天都是重场戏, 有时都演烦了。 从今以后, 再出没有重场戏了,只有一些零散的镜头, 我才感到了“戏”
的珍贵。快要离开和我相依为命两年多的宝玉了,对他的塑造,表演上的遗憾,也只得留在心里,再也没法去弥补。
九泉之下的曹翁,您能给我这个宝玉打几分呢?
但愿观众们,能喜欢我这个宝玉。但愿!但愿……
想到春节《红楼梦》就要与观众见面了,心里是兴奋,更是不安。真担心观众会说:“这个宝玉,不行。”
想到这个戏结束后,今后的道路该怎么去走?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理想与目标。可那理想、 那目标,犹如挂在夜幕中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心里是惆怅,心里是茫然,心里是失落。
月到中天,人在正定
×月×日
中秋,又是一个中秋。
阖家团圆的佳节,我本应该和亲人们吃着月饼,赏着明月。可此刻,却在异乡“流浪”。仔细一想,干我们这一行的,又何止是中秋佳节才在外“流浪”呢?
今年的中秋节是在河北省正定县度过的。县委刘书记是位四川人,多谢他的挂念,想到了我们几位四川来的演员。“今天是中秋,我邀请几位四川老乡到寒舍来共度佳节。”
我们欣然接受了邀请。拍完戏,车已准备好了。同去的有邓婕、牟一、胡焰。
好客的主人面带诚挚的笑容,把我们迎进了家。宽敞的客厅、舒适的沙发、滚烫的茶水,脆香的苹果,使心里顿觉舒畅。
丰盛的晚餐,满满一桌四川风味一—麻辣鸡块、豆瓣鱼、宫保肉丁、拌肺片……尝上一口家乡味,足以让我们解馋,更能消除我们对家乡的思念。刘书记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五粮液,笑道:“这是春节我姐姐从四川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喝,今天把它消灭了吧。”五粮液的神圣,高不可攀,别说在北方的县城,就是在出产五粮液的四川,也难以见到它的踪迹。它是酒类的公主,显得很高贵,今天却静静地立在我们面前,等待我们去亲近。
分明是在异乡,却又恍惚在家里。家乡的风味、家乡的酒、家乡籍的人,使我们感到温暖亲切。
“你们觉得要得痛快,就象在家里一样,吃饱、吃好,我就满意了。”刘书记的爱人说。
谢谢主人的美意,谢谢主任的盛情!纯香的美酒,独特的风味,使我们的肚子早已撑得饱饱的了。
……
剧组把饭厅变成了舞厅,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在闪烁,音乐在悠荡,劳累了一天的同志们在尽情地欢度,尽情中充满了愉悦。
我在厅外徘徊。明静的圆月,带着几度温暖、几度柔和,挂在夜幕中。明年的今天,我又会在何处赏月呢?真想高声寻问、寻答,又恐惊了月宫的嫦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故乡的明月也是这般圆吗?此时此刻,是不是有一个孤寂的人带着孤寂的心也在凝视这月亮?
黄师傅,幕后的英雄!
×月×日
面包车刚驶进外景拍摄地——荣宁府大门。美工组的两位置景工人扶着木工黄师博,急匆地拦住了车。仔细一看,黄师傅疼得面色惨白,汗珠急促地往下滚,手上一片鲜血。出事了。我们急忙下车。面包车载着黄师傅风驰电掣般地往医院奔去。
为了加快拍摄速度,赶在国庆前全剧结束,美工部门搭景、拆景,拆完了又搭,不分白天黑夜地苦战。今天早上黄师傅在用电锯刨木头时,两根手指碰在了锋利的锯齿上,伴着刺骨的惨叫声,他当场疼昏在地。别人在一堆刨花里寻捡手指时,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那被血浸得殷红的锯末。
深夜,我和高宏亮准备关灯睡觉了,忽然传来敲门声,开门后,沙玉华老师(刘姥姥)立在门前。她说:“我们演员队每个人凑一元钱给黄师傅,他是河北农村人,人口多,家境贫寒,今天又出了事,怪可怜的。”
是的,想想老实憨厚的黄师傅,工作上总是埋头苦干,没有索取,没有理怨,要求是很低很低的。他为什么呢?为名?没有。为利?没有。为乐?没有。可他为《红楼梦》这部中国瑰宝献出了鲜血。这钱该出,他付出的劳动和代价,又何止这几个钱呢?这一份薄礼,又怎能表 达尽我们的敬意呢?
《红楼梦》剧组里,确确实实有不少象黄师傅这样的好人。在三十多集电视剧里,精致而考究的贾母院、凤姐院、宝玉外书房等,哪处没有留下他们的汗水呢?可,他们总是默默的。
演员和他们相比,好象天堂中的孩童,不知足的孩童。当观众们今后看见了那庞大的布景,精细的道具,请不要忘了这些默默无闻的工人们,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幕后英雄!
“秦可卿显灵了!”
×月×日
干涸的河床,一片沙滩,万里无云。
今天,拍摄“秦可卿出殡烧纸活”的戏。河床上,堆积了无数的纸活,“大路鬼”板着狰狞的面孔,手举三节棒,威严可怖的身躯即将化为灰烬;纸人安详地凝视前方,将伴随可卿的灵魂升入天堂;纸马将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为主人效劳。精致的道具,出自八十多岁高龄的
洪师傅之手,洪师傅的纸活在我国是屈指可数的。此时,供献在这里,马上将葬身火海,以此祭奠秦可卿的灵魂升天。
这是一个大场面,几百名群众演员穿着孝服站立;纸人、纸马、纸钱堆成了一座银山,白茫茫一片。一切准备就绪,即将开拍,刚才还是晴空一片,黑沉沉的乌云忽然压了过来,紧接着,是风,少有的狂风,卷起沙土,卷起了纸人、纸马、纸花;沙土打得人连眼睛都睁开,不纸人、纸马随地而倒,纸花、纸钱在空中飘荡,象是白雪。接着,雨点毫不留情地落下来,空旷的河床连躲藏的地方都找不见。
纸活是洪师傅的心血,现在却被狂风骤雨践踏、欺侮,而我们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毫无办法。
“可卿显灵了!”有谁这样说,大家都看着贾珍。贾珍更加凄惶。
今天的戏,十有八九吹灯。
大家灰溜溜地准备收兵。风,忽然小了,雨也忽然停了,太阳从云缝里悄悄钻了出来。魔术般的变幻,使大家一阵欣喜,急忙去抢救那可怜巴巴的纸活。
终于,熊熊烈火燃烧起来。那白茫茫的纸活化成了灰,化成了烟,在空中飘拂,可卿的灵魂随烟而去……
刚才那一瞬间,似乎是老天爷给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这种心惊不安的玩笑,我们常常遇到。拍晴天的戏,它可以连绵不断地飘一个星期的霪雨,想求雨时,它可故意地烈日当空,晴上一个星期,你奈何不得,只有等待。影视有句行话:“靠天吃饭。”大自然的小小玩笑,就足以显示它的威力,人类只好望“天”兴叹。
科学发达的今天,人们确实能够探出大自然的许多奥秘,可是,能彻底战胜它吗?
求佛保佑!
×月×日
今天,我到正定大佛寺烧香去了。
踏进寺庙大门,凝望金碧辉煌的大殿和那众多的塑像不觉肃然起敬。站在大恩大德的千手菩萨像前面,仰天而视,自己顿觉渺小。虔诚地磕头,虔诚地希望能够得到保佑,心里的愿望象冲破闸门似地拄外涌。
保佑万事如意!
保佑事事顺心!
保佑拍戏顺利!保佑早日拍完!保佑不再出事……
剧组到河北省正定县后,接二连三地发生事故——马加副导演来这没几天,看外景时,从棚顶摔下来,右手骨折。
灯光李师傅洗手时,不小心,把脚划破,缝了两针。
置景黄师傅,手指手掌被电锯重创。
马广儒喝醉了酒,用刀把自己的手臂砍了两条深深的口子,缝了十二针。
接着停电两天,谁也修不好线路。半夜间,电话被蜡烛引燃,烧成了一团焦泥,如不是发现得早,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还有许多令人费解的怪事。
是天意?是人意?不得而知,可在忙碌的拍摄中,大家都染上了一层不可言喻的不安。
传说,外景点荣宁府所在地古时候是逶迤的城墙,古人曾千军万马地在这里挥杀过,血流成河,尸体遍野,白骨成堆,现在附近还有残垣断壁的旧址。会不会是后人们不安分,惊扰了那成片的幽灵,开始了报复?
还有一个传说,明朝时,正定是一个商业网,富贾巨商出入之场所,这片土地则又是一条花街,花天酒地,留下了数不清的风流账,而后人又在这块不干净的土地上盖起一个庞大的荣宁府,表现明末清初那花花绿绿、形形色色的故事。古人的幽灵不甘寂寞,开始了惩戒。
当地人反复劝说:“你们应该到不远处的大佛寺去烧烧香,敬敬神,求助保佑。”
昨天晚上,拍秦可卿死后哀吊的戏,整个宁国府全部扎上了白布、白纸、白花。又窄又长的更道人没有月光,没有灯光,黑漆漆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我独自一人漫步在更道上,等待拍戏。我慢慢地走,刚开始还能辨认到一点路线,可愈走愈黑暗,而且,老是没有尽头。
这短短的更道,忽然显得特别的长,无穷的远,眼前,只有白花、白纸在飘拂,顿时变得阴森可怖,我的汗珠一个劲地往外冒,骨头里浸透了凉气。 我恐慌极了,拔腿朝拍摄现场跑去,我有种预感,再不跑,就要发生什么意外……
保佑,保佑…
此刻,磕完了头,心里沉甸甸的感觉才变得轻松些。说不清是为什么,世界上如果什么都说得清楚,这些个佛,这些个庙,就不必存在了。世界上说不清的事太多了,科学也没法去解说,那就还应该让这些佛、这些庙永存。
“化妆师,向你致敬!”
×月×日
“喂,欧阳,化妆了。”
我一看表,胡馅比过去早叫了我二十分钟。
“把胡子刮干净。”
我心想,胡焰原来可很少这样要求。
“多擦点奶液,皮肤干燥,影响化妆。”
我观看她一眼,感到她确是认真,只得乖乖地按她的要求来做。对她的要求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没有,心里却存一个问号,胡焰化妆怎么愈来愈认真?
是为这个戏的艺术质量?是因为快拍完了,对将要流逝的《红楼梦》怀有恋恋不舍之情?是准备以踏实的脚步走完最后一节阶梯?
胡焰的巧手熟练而又准确地在我脸上刻画着宝玉的形象,眼睛里充满了专注。
记得两年前的夏天, 化妆组把宝玉化妆的任务交给她, 当时出现在银屏上的效果, 缺乏层次,面孔上象是贴了一张戏脸,导演不满意,我也好一阵埋怨。她没有灰心,接着几个夜晚找我去试妆,在我脸上细细去琢磨,终于,找到了宝玉外部形象的感觉。
去年冬天,拍“宝玉讨饭”,化妆设计杨树云因故走了,宝玉落难时的外部造型怎么掌握?
胡焰大胆地想出了一个方案,对导演说:“欧阳是个娃娃脸,再怎么化妆,很难使他变得苍老,只有用胡茬来破他这张脸。”我听了这个建议,不由地拍手叫绝。用胡茬弥补确是妙计。
可还是有争议的。
“宝玉怎么能有胡子?”
“宝玉在原著里没有胡子,观众不会承认。”
“宝玉怎么又不能有胡子?为什么要墨守陈规?现在搞的是视觉造型, 是可以有新的突破,要按原来,那宝玉还应该是女扮男装。至于观众,他们看到了这样悲凉的情节,进入了情绪,是会承认的。如有争议,也不是一件坏事。”
那天下午的争议没有结果。
事实胜于雄辩。晚上,我们“躲”在化妆室,大胆地设想,试妆,出来的形象完全是败落后的宝玉,那神态、那气质和在大观园时的宝玉判若两人——这就对了。
导演看了之后,认可了。
说真心话,多亏了外部造型,帮我找到了宝玉落难后的人物内心的感觉。 化妆,是艺术创造,没有化妆师在我脸上精心地描写,又哪里来宝玉的形象呢?《红楼梦》播放的那一天,如果观众说,“这个宝玉的形象还可以。”请不要忘记化妆师的甘苦和辛劳。
胡焰给我戴上了头套,宝玉的形象又映现在镜子里,我心里在说:“化妆师,向您致敬!”
啊,好哥们!
×月×日
“后天真的走?”透过电话筒,洪丹强意外地问。
“真的。”我回答。
“那,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我们还是找一个地方吧。”
“长椿街地铁,怎么样?”
“行。”
“半小时后,不见不散。”搁下电话,走出旅馆,天际间,玫瑰色的夕阳在悄悄地逝去。
地铁站内显得冷冷清清,我和洪丹强坐在长椅上,真想好好地叙叙,叙叙未来,叙叙昨天合作的友情。此刻,喉咙却象上了锁,没有了言辞,心里那满满的话,不知从何成章,只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压在我心里,象石头似地沉。
洪丹强深深地吸了—口烟,烟雾在眼前缭。我凝视他那蓬松的浓发、消瘦的面孔,思绪飞回了八十处“红楼”学习班……
半夜,我发着烧,是他不顾倦困地把我背到医务室,挂号、收费、打针,折腾半夜回来,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暮色时分,林间是我们谈天说笑的地方。周末买上凉菜、啤酒,还时常小小地欢聚一下。
他的戏不多,拍完后准备回去了。我和陈洪海帮他拎着行李,送他到火车站,火车启动时,他的眼睛湿润了,定定地说:“出外景到杭州,一定到我家来……”
我们去了杭州,到住所的当天傍晚,我正在饭厅排队买饭,身后有人重重地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他,兴冲冲地望着我笑。我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到杭州来了?”
他神秘地一笑,说:“这是秘密。”脸上挂着几分的顽皮。
他看见食堂饭菜不好,硬拉我到他家,说是吃顿便饭。走去一看,桌上早己摆上了丰盛的菜肴。他父母的热情开朗,使我更是无拘无束起来。在杭州短短的半个月,我成了他们家的常客。他陪着我游览六和塔、虎跑、三潭印月;夜晚,我俩又漫步在夜色朦胧的西子湖畔,温柔的夜风,吹散我几多的愁思。
他跟我同年,却是老待业青年,命运对他是不公平的。但是,他不让人感觉到心中的痛苦。
他热爱艺术,家里曾给他联系了工作,他没去,要在艺术道路上苦苦地拼搏。
凝望波光粼粼的湖水,在盛密的林荫道上,我们谈巴赞、谈海明威、谈情绪的电影,从那时起,我们成了好朋友,好哥们。现在,他又来到了北京,在另一个剧组担任场记。
长长的列车驶进站,轰轰的巨响,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寂。
“咱们的手都勤快点,常常通通信,也好相互知道点情况。”
“行,一言为定!”
又是沉默。沉默中是一丝怅然,一丝愁绪。告别时,我们没有祝愿的言辞,可我们的眼睛却流出了想说的话。
“哥们,说真的,你行,会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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