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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8 高阳(春秋)
“当然,我娘跟我都相信金先生。”
“那好!这张笔据,我会去拟;现在请你们提条件,要多 少抚养费。数目不妨大一点;要大,周太太才会相信。”
母女俩告个罪,躲到一边,细语商量了好半天,仍旧无 法决定,应该开怎么样一个”盘口”,才算最恰当。
“金先生,”吴太太说:”索性请你替我们决定吧。”
“也好。”金雄白斟酌情形,定了一个可使杨淑慧相信,对 方趁机在”敲竹杠”的数目,”20根条子,怎么样?”
此言一出,吴太太惊喜交集;筱玲红赶紧说道:”20条也 好,30条也好;总归还是部长自己的钱。”
这表示她不会见财易志;同时也堵塞了她母亲的贪壑。金 雄白心想,难怪周佛海着迷,筱玲红确有一般风尘女子所不 及之处。
“20条可以;没有问题。”杨淑慧很爽快地说:”不过,手 续要快!”   ”当然,三五天就可以办好。”   ”不,明天就要办。雄白,你是帮我的忙。喔,”杨淑慧 突然想起,”雄白,我应该送你多少公费?”   ”笑话!我跟贤伉俪的交情,哪里谈得到此?”   ”你是这么说,我可不能没有表示。”杨淑慧想了一下,站 起身来说:”雄白,请你陪我出去一趟,好不好?”   ”怎么不好?你要到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于是出门上车,杨淑慧关照司机到国华银行。接着,便 在车厢中与金雄白研究手续问题。   ”雄白,我有几点要求,第一、脱离的笔据由筱玲红单独 签字。”   ”那当然,莫非堂堂财政部长跟她协议脱离同居关系?”   ”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第二、要她承认目前所怀的孕, 与佛海无关。”   ”这也不成问题。我跟他说好了。”   ”那好,”杨淑慧又说:”证人除你以外,要有惺华。”
杨惺华是杨淑慧的胞弟,有他签字证明,自然妥当;金 雄白点点头说:”请你通知令弟好了。”   ”好的,我会通知他。”杨淑慧说:”还要一个证人,孙曜 东。”   ”这,”金雄白问:”为什么要他?”   ”皮条是他拉的。我要他签字负责,佛海以后跟筱玲红不 再往来。”   ”这一层,只要孙曜东愿意,自无不可。”   ”一定要他愿意。雄白,务必请你帮忙。”   ”我尽力而为。”金雄白已经想到,此事不在乎孙曜东愿 意不愿意:主要的是要看周佛海愿不愿意,因为这一来好像 落了个把柄在孙曜东手里,并非明智之举。
这样沉吟着,汽车已戛然而止;一进银行,大小职员无 不投过来尊敬的眼色,负责柜台的襄理,赶紧迎出来接待。   ”我想开保管箱。”杨淑慧说。   ”是,是!我派人去拿钥匙。”
到了地下库房,管理员取钥匙与杨淑慧所持的钥匙,一 起开了她名下的保管箱;杨淑慧等管理员退了出去,方始拉 开箱门,金光灿烂的一大堆外国硬币之中,有个紫檀嵌螺甸 的大首饰盒,捧出来摆在桌上,掀开盒盖,金雄白顿有目迷 五色之感。   ”雄白,”杨淑慧说:”你替你夫人挑一件,我送她的。”   ”到底是送她,还是送我?”金雄白笑着问。   ”我的首饰怎么好送你?”杨淑慧开玩笑地说:”那不成了 私情表记了?”
金雄白料知推辞不得,便挑了比较不大珍贵的一枚胸饰, 心形紫水晶,外镶一圈碎钻;已经要下手了,由心形上想到 这也许是周佛海送她的纪念品,便改取了一枚红宝石戒指。   ”这个太小了。”杨淑慧挑了个大的。   ”就这个好!内人的手指细,那个戴着太大,会滑掉。”   ”那末再挑一样。”   ”一之为甚,其可再乎?”金雄白替她将盒盖合上,”行了, 行了!”   ”雄白,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是啊,我正想问,看样子,这些东西是过去置的;佛海 哪来这么多钱替你买这么精而且多的首饰?”   ”这就是富贵在天!”杨淑慧坐了下来,喝着银行里送来 的茶,得意地谈她的往事。
那是在民国16年,国民革命军底定淞沪;为了开展各方 面的关系,淞沪特派交涉使,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宴,被邀 的都是金融界巨子与所谓”海上名流”;贵妇盛装赴会,珠围 翠绕,道不尽的富贵荣华。周佛海夫妇亦在应邀之列;但杨 淑慧除了手上一枚象征婚约的白金线戒以外,了无饰物。回 到霞飞路霞飞坊寓所以后,周佛海问她,是否羡慕那班珠光 宝气的太太们。   ”当时我回答他,羡慕也没有用,我有这个命,将来不怕 没有;没有这个命,有了也保不住。”杨淑慧接着又说:”佛 海回国教书的时候,写了一部讲义;北伐以后,这部讲义由 上海新生命书店把它印了出来,就是大家认为国民党理论方 面,最权威的《三民主义理论的体系》。全国中学以上,都拿 这本书作党义教科书,十几年之中,版税收入,着实可观。出 书的时候,佛海跟我约定,这部书的版税收入都归我。我没 有别的用途,陆陆续续买了这些首饰。回想当年,不料我现 在所有的,远远超过当时我在那班贵妇身上所见到的。雄白, 你说,这不是命?”   ”虽说是命,也是你当初慧眼识英雄。”   ”这一点,我倒可以说一句当仁不让;佛海必成大器,是 我早就看出来的。”杨淑慧紧接着又说:”就因为这样,所以 我不能让任何人来把佛海分去一半。雄白,我支票本子带来 了,就委托国华买20根条子,你看好不好?”   “不必。到签字那天,照市价折算,开支票给她好了。”   ”也好。”杨淑慧问:”哪天签字呢?”   ”总在这两三天之内。等我准备好以后,再跟你接头。”
金雄白要准备的,第一是一份脱离关系的笔据;其次是 打电话给周佛海,问他关于杨淑慧指定要孙曜东签字的意见, 周佛海同意了。于是金雄白向筱玲红联络,决定了签字的时 间与地点,方才去看杨淑慧。   ”明天下午3点钟签字。”金雄白说:”请你把抚养费的支 票开给我;照今天的市价折算好了。”
杨淑慧毫不迟疑地开好了支票,方始问说:”我要不要到 场?”   ”不必,有惺华兄去就够了。”   ”地点呢?”   ”就在霞飞路,筱玲红家。”   ”好,等我来通知惺华。”
给她弟弟打完电话,杨淑慧又向金雄白提出条件,要筱 玲红盖指印为凭;金雄白有把握办到,一口承诺。   ”孙曜东呢?”她问:”是不是一定到场?”   ”我还没有告诉他;不过,我想,他一定会来。”   ”这一点,我要先跟你声明;雄白,这张笔据如果没有孙 曜东到场签字,不能算数。”   ”我知道。一定替你办妥当就是。”   ”我信任你。”杨淑慧又说:”最好请你明天下午2点多钟 来,带了惺华一起去;怕他找不到地方。”
金雄白答应着走了。回到平报馆第一件要办的事是联络 孙曜东;他们并不太熟,所以等电话接通,孙曜东似乎颇感 意外。   ”孙先生,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闻否?”金雄白说:”筱玲 红决定跟佛海分手了。”   ”喔,我不知道。”   ”这件事,是我接受佛海夫妇的委托,代为办理的。周太 太的意思,要请孙先生以证人的地位在笔据上签字。”   ”为什么?为什么?”电话中立刻传来了惊恐的声音,”这 件事跟我风马牛不相关,为什么要我签字?”
金雄白心想,杨淑慧认定他拉皮条的话,不便实说;踌 躇了一会,只好这样回答:”孙先生请你不必问原因。总而言 之,这件事你如果不到场,就不能了,更怕另有麻烦。”
电话中迟疑了一会才问:”那末,周太太到不到场呢?”   ”她不到场。不过杨惺华要到。”   ”好吧!我也到。”孙曜东问:”在什么地方签字?”   ”霞飞路筱玲红家;明天下午3点钟签字。”
到了第二天下午,金雄白与杨惺华先到;接着,孙曜东 也到了,还带了两名保镖,守在楼下。楼上客厅中,笔据笔 砚都准备好了;金雄白将一张支票交了过去,随即又将毛笔 递了给筱玲红。
筱玲红写了名字,又打了指印;接下来是杨惺华、孙曜 东与金雄白都签了字,全部手续,不过5分钟,便已毕事。
正待离去时,楼梯上一阵响,孙曜东向外一看,顿时脸 色大变;金雄白亦深感意外,原来上楼来的正是杨淑慧。
除了杨淑慧,还有十来个”白相人”,打扮大致相同,格 子纺的短衫袴,胸前一段黄澄澄的金表链,头上歪戴一顶草 帽;嘴上斜叼一支香烟,一进客厅便四面站了开来。
金雄白心知不妙,伸头向窗外一望,只见弄堂中,隔几 步便有相似装束的一个人在”站岗”。方欲动问,来意为何; 杨淑慧却先开口了。   ”手续办好了没有?”
金雄白点一点头,将笔据递了给她;杨淑慧仔细看了一 遍,收入手提包中。接着满脸怒色地朝孙曜东走去。   ”孙曜东,你好!”
手随声到,一掌打在孙曜东脸上;站在她身旁的那个人, 身胚与”红头阿三”相仿,抢上一步,一掌横扫,将孙曜东 的眼镜打落在地上,鼻孔中立即流血。接着,当胸一把抓住, 只听清脆的裂帛声;孙曜东的一件蓝色印度绸长衫,撕下了 一大片;再下来,小腹上挨了一脚,孙曜东大喊:”救命、救 命!”
他的两个保镖,早就被制伏了;客厅中挺着个大肚子的 筱玲红,面色惨白、浑身抖个不住;金雄白又气又急,刚想 上前解劝,不道杨惺华已先碰了个钉子,想拉架时,为杨淑 慧的打手使劲一推,踉踉跄跄地退了回去。见此光景,金雄 白敢怒而不敢言,只有横身在筱玲红面前,决定拼命护花。   ”孙曜东,”杨淑慧拉开湖南腔骂道:”你要讨好上司,应 当以工作来表现;为什么用拉皮条的手段来拍马屁?我问你: 你是吃饭的,还是吃屎的?”   ”他是吃屎的!”十几个白相人,轰然应声。
这时走出来一个胖子,嘴里咬着半支雪茄,浓浓地喷了 口烟;他手里持着一个”白锡包”的香烟罐,揭开盖子,用 浓重的浦东口音,慢条斯理地说:”喏,弄罐’黄坤山’拨侬 搭搭!”
语声未落,一罐”白相人地界”称之为”黄坤山”的稀 薄粪汁,已如醍醐灌顶般,向孙曜东夹头夹脑地抛了去;屋 子里顿时期臭不可响迩,连杨淑慧都忍不住赶紧掩鼻而退,一 伙白相人将她簇拥而去;金雄白亦即夺门而走。
这天周佛海已由南京到了上海;金雄白随即坐车赶到外 滩中储行去看他,细说了这一幕闹剧的经过,率直指责杨淑 慧做得太过分了。   ”我最不能原谅她的是,害我在孙曜东面前失信;在孙曜 东想,一定是我帮着她,用这样恶毒的手段算计他。这个误 会太严重了!我不能不提出抗议。”   ”一切看我的薄面!”周佛海说:”我马上写信向曜东道 歉。”
孙曜东当然无可如何,不了了之;但周佛海总觉得欠了 他很大一个人情,公报私惠,对”上海复兴银行”,格外照顾; 孙曜东则是假公济私,很弄了些钱,真如三十六门花会,误 押了第二十四门的”黄坤山”,哪知错打错配,一配二十八, 好不得意。
这样过了半个月,筱玲红到达预产期;产科医生是早接 头好的,但要进医院时,周佛海秘密派人通知吴太太,要改 换一家医院。
原来周佛海已知道杨淑慧容不下筱玲红腹中的婴儿;所 以另外作了安排。在医院中住了一星期,筱玲红生下来一个 女婴;护士婴儿料理干净,抱给筱玲红看了看,又抱回养护 室,那知在走廊上遇见两个彪形大汉,抢过绣褓,从后门逃 走。护士大惊,急急报告院方;筱玲红与她母亲哀哀哭泣,悲 痛不已——事实上这是一场戏,不过做得很逼真。那两名彪 形大汉明受杨淑慧间接指挥;暗中听命于周佛海。事后,杨 淑慧只知道筱玲红的婴儿已经”夭折”;其实,不过半个月以 后,已经出现在筱玲红身边了。
筱玲红的住处,离居尔典路周家,只有几条马路,名叫 雷上达路。不过筱玲红是寄居。居停冈田,是周佛海的密友, 受托掩护筱玲红母女;周佛海要去看筱玲红,只说到冈田家 去开会。杨淑慧有时会有电话”查勤”;周佛海在筱玲红床上 从容接听,从未拆穿过西洋镜。
12 怨怨相报 李士群借刀以杀吴四宝,及胡兰成为情而 助佘爱珍,恩怨纠结,钩心斗角的经过。
  从筱玲红在吴家唱过”打花鼓”以后,吴四宝开始交上 了一步恶运。
吴四宝在76号的地位并不高,只是两个警卫大队长之 一;但胆大妄为,加以有佘爱珍这么一个”贤内助”,所以恶 名昭彰。他的坏事大半由他的一个徒弟张国震包办;也因此 替他得罪了好些人。渐渐地,连李士群都觉得有尾大不掉之 苦;而那次做生日,又过于招摇,有人说是可与杜月笙浦东 祠堂落成的场面相比拟。这话传到汪精卫耳朵里,勃然大怒, 下令免除他的职务,通缉查办。
通缉归通缉,吴四宝照样在家纳福。李士群却想了一条 借刀杀人之计,策动宪兵队派了200名宪兵,将吴家团团围 住;吴四宝夫妇,却还是溜掉了。
逃在外面的佘爱珍,先打电话给李士群;不道李士群先 期走避,到了南京。此时他已由宣传部次长胡兰成的拉拢,改 投了”公馆派”,为了免除吴四宝夫妇的纠缠,也为了遮人耳 目,故意让汪精卫对他也下了通缉令。佘爱珍无可奈何,只 好向胡兰成求援。
胡兰成当然也只能找李士群。打听到他当天傍晚回上海, 特地赶到北站去接;一起到了毗连吴家的李家,胡兰成以江 湖义气相责,但措词冠冕堂皇。   ”由日本宪兵来捉人,国礼何存?这件事你必得出来挺!”   ”兰成兄,这不是打官腔的事。”李士群答说:”请你联络 四宝嫂,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大家一起商量。”   ”今天晚上我就可以找她来。”   ”今天太晚了;而且我要’灵灵市面’。明天上下午都要 开会,准定晚上8点钟,请你陪四宝嫂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胡兰成陪着佘爱珍来看李士群,在座 的还有个”标准美人”徐来的丈夫唐生明;他跟李士群,吴 四宝在一年以前”桃园三结义”,老大是四宝;老二李士群; 老三”张飞”算是唐生明。不过李士群仍旧照以前的称呼,叫 他老四。   ”四宝嫂,”李士群开门见山地说:”这件事非四宝哥到日 本宪兵队去不可了。我与兰成兄、老四,陪四宝哥同去;我 拿我头上一顶纱帽、身家性命,当场把四宝哥保出来。日本 人怕我反,不能不卖我的帐。”
话说得太漂亮,反而不容易使人相信。佘爱珍便看胡兰 成,胡兰成也看佘爱珍,两人当着吴四宝就眉挑目语惯了的, 所以即时取得默契,到隔壁一间小屋中去商量。
商量了一下再出来,佘爱珍依旧保持沉默,显然的,仍 有不放心之意;李士群便赌咒了。   ”你们三位都在这里。”他指着水晶吊灯说:”灯光菩萨做 见证,我李士群如果出卖弟兄,日后一定不得好死!”
赌到这样血淋淋的咒,佘爱珍不能不相信了;当夜将吴 四宝带到76号交了给李士群。吴四宝脑筋简单,以为只到日 本宪兵队“过一过堂”,就可以回家,所以显得很高兴,不断 向李士群致谢,而且反过来安慰佘爱珍,叫她不必担心。
这时已经午夜一点钟了,佘爱珍回家,思前想后,还未 上床,天已经亮了,索性不睡。不久胡兰成来了,佘爱珍关 照开早饭,稀饭小菜、蒸饺包子、烧饼油饼,还有粢饭团,无 一不备,佘爱珍还是客客气平地做主人;打扮亦如平时,梳 一个横爱司头,头发一丝不乱,不过一夜未睡,脸黄黄地,眼 下两道黑纹,不免显得憔悴。   ”你把心放宽来!”啃着一团粢饭的胡兰成说:”李士群跟 四宝结拜的交情是假;想巴结汪先生是真。他能见到汪先生 是我引进,谅他此刻还不敢在我面前调皮。”   ”全仗胡次长,等四宝回来了,叫他给胡次长磕头。”   ”我还没有到受四宝大礼的福分。这些不必去说它了;我 们早点动身吧!”   ”既然胡次长有把握,我们也不必早去;从容一点,派头 也大些。”   ”也好!”他们9点钟动身,我们8点3刻到好了。”
准8点3刻到达76号,只见吴四宝坐在李士群办公室跟 唐生明在谈笑;不久,卫士来报,说是汽车好了。
“四宝嫂,”李士群起身说道:”我们陪四宝去一去就回 来。”接着转脸招呼唐生明:”老四,走!”
原来说好胡兰成同行的,李士群竟似忘记了。胡兰成本 不愿到日本宪兵队去看”皇军”的脸嘴;而且去不去都不生 关系,也就乐得安坐不动了。
“胡次长,”佘爱珍等汽车出大门,坐在他身边低声说道: “不说你也一淘去的?李士群怎么不招呼你呢?”
“无所谓的事。”胡兰成说:”马上就回来的。”
果然,很快地回来了,不过只有李士群与唐生明。
“四宝呢?”佘爱珍问。
“日本人说,要扣留调查几天,再让我去保。”李士群毫 不在乎地,”留几天就留几天,我跟他们争点什么?”
语气是将此比看成不足与争的小事,暗示保释不成问题, 佘爱珍也只好将信将疑地不作答声。
“要扣留调查几天?”胡兰成问。
“不会久的。”
“好!”胡兰成站起身来对佘爱珍说:“你要把四宝的铺盖、 日常用品送进去。”
这句话提醒了佘爱珍,随即与胡兰成辞去,到家一面准 备铺盖、日用品,又买了一大批罐头,一面跟胡兰成商量,想 亲自到日本宪兵队去一趟,跟吴四宝见一面。
“也好!”胡兰成率直说道:”别地方我陪你去;日本宪兵 队我就不能奉陪了。”
“你是次长,你的身分比他们高得多;你不想陪我去,我 也不能委屈你。胡次长,请你在我这里等消息。”
“好的!我等你。”
等到佘爱珍回来,说是行李收转,人未见到;随带的翻 译问日本宪兵,对吴四宝何时可以调查完毕,结果挨了两句 日本话混合”洋泾滨”上海话的骂:”拔加耶鲁!哗啦、哗啦 啥事体!”
“胡次长,我看情形不妙。请你要想办法。”
“现在还没有到要想办法的时候;照李士群的话,根本就 不必想什么办法。嫂嫂,你把心放宽来,等它3天,我去看 李士群。”
过了3天到76号,扑了个空,李士群到南京去了。又过 了几天,得到间接传来的消息,扣留的虽是吴四宝,要调查 的不是他;是他的”学生子”张国震。
这几天吴家川流不息的客,都是来慰问的;私下谈起来, 都怪张国震不好,”替先生”惹的祸。张国震自己也知道连累 师门,一直抬不起头来;这时候便狠一狠心,跟佘爱珍说: “师娘,我到日本宪兵队去自首。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与 先生相干。”
佘爱珍一时无可回答;想了想说:”国震,你再仔细想一 想。”
“不必多想!师娘,”张国震说了两句狠话:”三刀六洞, 我’行’过明白。”
张国震总算”有种”,果然自投日本宪兵队。佘爱珍心想, 既然张国震一肩挑了过去,吴四宝的罪名轻得多;看来可望 保释。那知道第2天一打听,张国震已经”做掉”了!
原来张国震一投到,日本宪兵便打电话给李士群,叫他 来领了人去,自行处置;李士群的行动很迅速,将张国震一 领回来,问都不问,便即绑赴中山路刑场,由高级干部杨杰 “监斩”处决。
等胡兰成受托去询问究竟,李士群答说:”这是日本人关 照的。张国震恶名昭彰;这应该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吧?”
一句话将胡兰成堵得哑口无言。到第二天再跟他去谈吴 四宝的事,哪知道人又到南京去了。
除了南京、上海以外,由于李士群还兼江苏省主席,家 住苏州;所以如成语所说的”狡兔三窟”,胡兰成很难找得到 他;偶尔找到了,道三不着两,一切都向日本宪兵队一推。如 是两个多月,传出来一个消息:吴四宝在日本宪兵队”吃足 生活”——据说,会柔道、摔跤的宪兵,看中了吴四宝200多 磅重的”身胚”,是练功夫的好对象,常常在他站着应讯时, 突然有个宪兵上前拉其他一只手,身子一翻,拿他的手一扭, 将吴四宝从肩上翻过去,砰然大响,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在 水泥地上摔得半死,好半天说不出话。
佘爱珍到底夫妇情深,哭着要胡兰成想办法;胡兰成也 觉得对不起佘爱珍,同时恼恨李士群太不够交情,终于下定 决心,不论用何手段,这一次非逼李士群将吴四宝保出来不 可。
那天恰好汪精卫到苏州视察,”驻跸”李士群的”鹤园”; 李士群将楼上全部让出来供汪精卫及随员住。胡兰成上楼跟 陈春圃、林柏生打了个照面;到楼下跟李士群交涉。无奈李 士群要”办皇差”,说不到两三句话,便另有即时要解决的事 要办,离座他去。直到晚上8点多钟,汪精卫吃完晚饭要休 息了;李士群陪胡兰成吃饭,才能详谈。   ”你一定要回上海去想办法!”胡兰成说:”男子汉、大丈 夫,说话算话。”   ”别的地方,我说话算话,遇到日本人有什么办法?日本 人的事,连汪先生都不敢保险。”   ”那末你当初怎么说的呢?”   ”我当初说什么?”   ”你说日本人怕你反,一定会答应你保四宝。”   ”嘿!”李士群的笑声让胡兰成很不舒服,”兰成兄,造反 也要有名堂。造反若是为了名位、财势,那怕造反不成捉了 去杀头,也还值得。为吴四宝造反算啥名堂?”
胡兰成勃然大怒,但还是忍住了气,”你不要忘记,”他 说:”你赌过咒的。”   ”算了,算了!”李士群说酒话了,”吴四宝的造孽钱无其 数,你胡兰成死了困楠木棺材好了。”
这一下胡兰成忍不住了,沉下脸来说:“你是借酒三分醉, 还是酒醉出真言?别人也许可以说吴四宝不好,你不应当说! 而且你为什么不早讲,到现在才说?你既对不仆人,我亦不 想做你的朋友了。”
李士群一看胡兰成动了真气,心想他到底在汪精卫夫妇 面前说得动话;见机笑道:”我跟你说笑话,你就发急!”接 着笑容尽敛,”我跟四宝的关系,比你跟他还深;我去。”
有此承诺,胡兰成自无话说;酒罢归寝,胡兰成就睡在 与李士群夫妇卧室相邻的一间客房。这天很冷,小房间里升 了一个大火盆;胡兰成既冷且倦,遇到一张温暖的床铺,双 眼倍感涩重,脱衣上床,刚刚睡好,有个卫士推门而入,手 里提了一篮炭,加满火盆,道声:”胡次长好睡!”破门自去。
到得半夜里,胡兰成着魇;觉得气都透不过来,快要窒 息送命了。但心头突然清醒了一下,想到是炭酸气作祟,尽 力挣扎着爬下床来,打开窗子,透了口新鲜空气,头脑却还 昏沉沉地,什么都不大会想,只想上床。
一觉醒来,红日满窗,胡兰成将夜来的情事回想了一遍, 心里不免疑惑,李士群也许是想到地质学家丁文江梦中煤气 中毒的故事,有意一逞侥倖。自己果然死了,李士群去了个 心腹大患;如今不死,自然饶他不得。
当下起床,漱洗既罢,特意到李士群面前晃一晃;只听 李士群说:”汪先生今天回京,专车10点钟开。”   ”喔,”胡兰成答说:”我也要去送一送。”又说:”我这条 命是捡来的。”
李士群一听,大为诧异地问:”这话怎么说?”   ”门窗紧闭,煤气弥漫;差点’翘辫子’。”   ”啊!”李士群对他妻子说:”我看’热水汀’非装不可了。”
亏他装糊涂装得如此逼真;胡兰成心里冷笑,当下亦不 多说,吃了早饭,随众上车,直驶苏州火车站。送走了汪精 卫;全城文武,纷纷出站,胡兰成一把拉住了李士群。   ”南京的车快来了,你同我去上海。”
李士群楞了一会;点点头说:”好!”脸色非常难看;但 也只是刹那间事,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
一到上海,两人先到76号休息;李士群打了几个电话, 交代了几件公事,交代预备汽车。   ”你先到吴家等我,我把四宝去领回来。”
于是胡兰成到吴家去报喜;喜出望外,佘爱珍一时倒有 手足无措之感。定定神才想起应该做的几件事。
第一件预备香烛祭器,叩谢祖宗有德;第二件喊一个理 发匠来,因为吴四宝出狱以后,先要理发洗澡;第三是叫一 桌燕菜席,款待李士群与胡兰成,兼为丈夫压惊。还有一件, 却须问问胡兰成的意见。   ”胡次长,我想买一挂一万响的鞭炮放一放。你看,可以 不可以?”   ”祓除不祥,本无不可。不过,这一来明天报上会登新闻, 没有什么好处。”   ”是的,是的!那就算了。”佘爱珍忽然双眼润湿了,”你 看,他们还是结拜的!照我看,胡次长才是我们骨肉亲人。”
胡兰成心中不免一动,当时不暇多想;心里只是在嘀咕, 李士群狡猾非凡,不要又溜之大吉?果然如此,非追到苏州 或者南京去跟他讲理不可。那怕闹到汪精卫面前也顾不得了。
幸好,这顾虑是多余的。一声喇叭,铁门拉开,李士群 的汽车中,居然有一个吴四宝,相见之下,悲喜交集而又似 乎各有什么想说说不出来的话,倒是李士群,神态丝毫不改。   ”日本宪兵保是肯让我保了,不过有个条件,要交给我看 管。”他紧接着,”这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四宝哥就 到苏州去玩一阵吧。”
只要人出来了,什么都好说,佘爱珍与胡兰成都没有把 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李士群看到大厅上,高供香烛祭器,反 而催吴四宝赶快行礼。   ”先洗个澡,再剃个头。”佘爱珍说:”请胡次长陪一陪客, 我们再来道谢。”
于是佘爱珍领着吴四宝入内,胡兰成少不得有一番赞扬 李士群够意思的话。然后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不久佘爱珍 领着吴四宝去而复回,他的发理过了,衣服也换过了,簇新 的蓝缎团花的狐皮袍,上套玄色华丝葛马褂,但脸上总不免 一股晦气。
点燃香烛,吴四宝朝上磕了3个头;起来转身又向李士 群下跪,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四宝哥、不敢当、不敢当!请起来。”
等李士群扶他起身,只见他双眼中流下泪来。平时狠天 狠地的脚色,忽有此两行清泪,自然予人以十分异样的感觉; 胡兰成望之惨然,心里浮起个大非吉兆的念头。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李士群说:”四宝哥早点休息吧!”   ”吃了饭去!”佘爱珍急忙留客,”都预备好了。”   ”谢谢、谢谢。四宝嫂,我是急于来保四宝哥,苏州好些 要紧公事,还没有交代。要赶紧去打几个电话问一问,实在 没有工夫。”李士群又说:”过一天你到苏州来看四宝哥,我 们好好再叙。”
坚留不获,只好让他走了。胡兰成亦不便久坐,起身说 道:”你们夫妇有说不完的话,我不打搅了。明天清早,我来 送行。”   ”送行不敢当。”佘爱珍说:”不过,胡次长,明天一早, 请你务必要来一趟。”
胡兰成一口应承,第二天清晨,很早就到了吴家;下人 已经听主人交代过,直接将他领到楼上,打开卧室门,只见 佘爱珍正伺候丈夫换衣服,看到他来,要来招呼;胡兰成摇 摇手,在门前的沙发上坐下静等。
那间卧室很大,但见佘爱珍一面替吴四宝扣纽襻;一面 轻声嘱咐,絮絮不绝,却听不出她说的什么?只看吴四宝不 断颔首,百依百顺;那种夫妇共患难的模样,着实令人感动。   ”胡次长还没有吃早饭吧?”佘爱珍走过来问。   ”吃了来的。你们请。”   ”我们也吃过了。”
吴四宝坐下来说道:”爱珍都跟我说了,全亏得胡次长照 应;这份情还不完——”   ”不必说这些话。你到苏州安心住一段日子;我看情形, 迟早把你弄回上海来。”   ”有胡次长这句话,我可以安心了。”   ”本来就不必担心。”佘爱珍插进来说:”有胡次长,什么 都不要紧。”
就这时外面电话响了起来,大家都住口等待;须臾,下 人来报,说76号来电话询问,是否已赴车站?如果尚未动身, 应赶快些。   ”你们请吧!”胡兰成说:”我就不送你们到车站了。有什 么话,再想一想,趁早交代给我。”   ”现在是没有话。”佘爱珍说:“到了苏州看是怎么个情形, 我会再打电话来给你。”   ”好!一路顺风!”
第二天下午2点多钟,胡兰成书房里的电话响了,拿起 来一听,是电话局的职员在问:”胡兰成先生在不在?”
“我就是。”
“苏州的长途电话,请稍等。”等了一会,又听话筒中说:   ”请讲话。”
“喂!我是兰成。”
“胡次长!”是女人的急促的声音,”你是不是胡次长?”胡 兰成听不出她是谁;不过说话已近乎语无伦次,却是很明显 的;于是胡兰成用缓慢清晰的声音说:”我是胡次长。你有话 慢慢说。”
“胡次长,吴先生死掉了!”
胡兰成一听这话,顿觉满眼金星;”你说谁?”他的声音 也失去从容了,”是不是吴四宝?”
“是的。”
“怎么死的?”
“好像、好像——,”话筒中带着哭声说:”吴太太说,请 胡次长马上来,越快越好。”
“好!我马上动身。”胡兰成又问:”什么时候死的?”
“半个钟头以前。是急病。”
胡兰成打完电话,坐下来激动不已,而且始终觉得这件 事似乎不大可信。但电话中女人的声音,犹自响在耳际;并 且已辨出就是服侍佘爱珍,身分介乎看护与女仆之间的沈小 姐的声音,再回想一遍她的话,是暴疾而亡,并非如张国震 那样,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心里稍为好过了些。
当下又打个电话到北火车站,在头等车中留下一个位子; 拎起出门所用,内储各种日用品的小皮箱,径到北站登车,傍 晚时分就到了苏州。
吴四宝在苏州亦有一班朋友;沈小姐请了一个认识胡兰 成的人来接,车中便问起吴四宝的死因。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今天中午,有人捧了一碗面出来给 他吃;吃完不久就发作了。”   ”所请’有人’是谁?”胡兰成问。   ”总是李家的人。”   ”死得惨不惨?”   ”胡次长看了就知道了。”   ”尸首停在那里?”   ”鹤园。”那人说道:”已经砌好灵堂了。”
赶到鹤园,只见灵堂如雪,佘爱珍哭得眼睛都肿了。胡 兰成先生在灵堂前面三鞠躬,然后揭开灵帏,只见吴四宝已 经小殓了,直挺挺地躺在翻转的棺材盖上,脸色安详,不像 中毒死的。
出了灵帏,方去慰问遗孀,刚叫得一声:”阿嫂!”佘爱 珍便即放声大哭。   ”阿姊,阿姊!”沈小姐推着她说:”你不是有要紧话,要 跟胡次长说?”   ”是啊!”佘爱珍哽咽着说:”断命的通缉令——。”   ”好!我知道了。”胡兰成不让她说下去,只问”李士群 呢?”   ”到南京去了。”
这当然是有意避开,胡兰成心中冷笑,决定也追到南京, 但有件事要问清楚。   ”沈小姐,”他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到底怎么死的?”   ”大概是面里下了毒药。”   ”中毒是七窍要流血的?”   ”怎么没有流?”沈小姐答说:”先是肚子痛,痛得在床上 打滚;后来抽筋;再后来不动了,七窍都是血,小殓之前才 抹干净。”
所说死状,与水浒中的武大郎一般无二,看来吴四宝亦 是中了砒霜的毒。李士群亦未免太肆无已惮了。   ”你跟我打电话,他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沈小姐答说:”就因为知道胡次长要来,他才 躲到南京去的!”   ”他会躲,我会找。”胡兰成说:”我连夜去找他。”
于是搭上去南京的夜车;天色甫明,已到南京,出了下 关车站,胡兰成到汪曼云家;开口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苏州 的事?”   ”不知道。”   ”吴四宝死了!一碗毒面吃死的。”胡兰成说:”我借你的 书房用一用。”   ”你要写什么?”   ”替吴四宝写一张请求撤消通缉的呈文。”
呈文上的措词很简单,不谈功罪,只讲法律,人一死,通 缉失去对象,命令自然应该撤消。不过照程序来说,应该由 司法行政部备文呈请,胡兰成为了求快,更为了替吴四宝争 一分”哀荣”,决定用他自己的关系,找些人联名呈请。
第一个要找的却是李士群,到得他家才7点半钟,李士 群刚吃过粥在看报,一见这么一个面凝寒霜的不速之客,心 里一跳,急忙浮起微笑,起身招呼。   ”你是从哪里来?”他问。
胡兰成一言不发,将呈文交了给他;接着,又去找了一 枝毛笔,只说了两个字:”你签!”   ”等别人签了我再签。”   ”我没有工夫再找你!”胡兰将毛笔递了过去:”你现在就 签字。”
李士群无可奈何,只得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胡兰成将 呈文拿了就走,又去找陈春圃、褚民谊他们,一共十来个人, 最后自己也签了名,托陈春圃当面请汪精卫批准,当天下午 赶回苏州。这一下才可以公开办丧事了。”
也还是苏州站火车站的赵站长帮忙,为送棺材回上海开 了一趟专车;佘爱珍身穿重孝,由沈小姐以及从上海赶了去 的亲友女眷,护持上车。看到胡兰成,叫得一声”胡次长!” 随即伏在他肩头上,哀哀哭泣;身遭大故、态度失常,世俗 中男女应避的嫌疑,此时不避也不要紧了。
车到上海北站,事先安排来接的人,上百之多;佘爱珍 是有意要为吴四宝死出风头,好在钱多,买出来的路祭无其 数;巡捕房里也早用了钱,派出大批人来维持秩序。中午时 分,大出丧的行列过北四川路桥,经黄埔滩转南京路向西,由 静安寺路折往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安灵,再奉神主回家,已是 万家灯火了。
吴家正门大开,里外灯火通明;大厅上布置了一个极气 派的灵堂。供好神主,亲友上祭;最后是搀着佘爱珍到灵前, 一跪下去,放声大哭,怎么也劝不住。
看起来又要劳动胡次长了!”请胡次长劝劝阿姊。”佘爱 珍的弟妇说:”只有你的话,她听的。”
还是胡兰成伏下身去,在佘爱珍耳边轻声说道:”不要哭 了!将来我会报仇。”
也不知道梨花带雨的佘爱珍,听清楚了他的话没有?不 过,对于他的动作,她的反应是非常驯顺的;他一把将她拖 起,她随即便倒在他身上;他看一看吴四宝的那张有半个人 高的大照片,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走出大厅,踏上花园的甬 道。她生得丰腴,抱起来很吃力;好得有沈小姐等人助一臂 之力;众擎易举,使得胡兰成能从容地去领略他的感受。
他是想起20年前结婚那天的情事。他的妻子叫玉凤,虽 相过亲,却不曾看清楚;到得迎亲之日,双双拜过天地,照 他们嵊县的风俗,新娘子要由新郎官抱进洞房。胡兰成抱玉 凤上楼,只觉其苦不觉其乐,因为时已入冬,新娘子的衣服 穿得很多,累赘不堪;加以是上楼,虽有姊妹帮忙,仍旧吃 力得很。
忆昔思今,感受大不相同;佘爱珍两天两夜,眠食俱废, 身上除了加一件白布孝袍以外,仍是吴四宝未死前的打扮,浓 香遍体,令人心荡;穿的是一件丝棉袍,软滑轻暖,动人绮 思,不由得就让他想起一句西厢曲词:”软玉温香抱满怀。”
胡兰成与佘爱珍都有一种对不起吴四宝的感觉,因而都 渴望着能为他报仇,借以弥补内心的歉疚。他们有个相同的 想法,如能为吴四宝报了杀身之仇,他在九泉之下,会毫不 介意他们之间的一切。
当然,想为吴四宝报仇,或者口说要为他报仇的人,总 有几个;大部分是他的”弟仔”。但做”师娘”的佘爱珍却表 现得宽宏大量:”好花让它自谢!”这是假话;”你们斗不过他 的;白白里送了一条命。何必?”这句倒是真话,也是好话; 所以吴四宝的徒弟,都很敬重师娘。
师娘心里有自己的盘算,有时人家谈起吴四宝的死因,说 李士群不该如此狠毒,她反倒为仇人品清,不承认有中毒这 回事。明眼人看出这是明哲保身之道;却还不知道她是在消 释李士群对她可能有的猜疑与戒备。
胡兰成了解她的心事;他也常常在自问:吴四宝的仇怎 么报法?
于是他想起一个人:熊剑东;想起一支部队:税警团。
13为虎作伥 胡兰成与熊剑东定计杀李士群; “大特工”作了日本军阀细菌战的试验品。
  办税警团出自李士群的献议。当汪记政府登场不久,周 佛海的”十弟兄”中,最活跃的罗君强与李士群,交往密切, 几乎无一天不见面;见面时无一次不是在谈如何扩张周系的 势力。罗君强为了替周佛海拉紧李士群,建议周佛海让出警 政部长,由李士群以次长坐升;周佛海如言照办。李士群为 了感恩图报,因而有办税警团的建议。
但是最后报来一个消息,终于改变了周佛海的态度。原 来李士群志不在小,在政治关系上,颇想更上层楼;而胡兰 成想增强”公馆派”的势力,又以翦除周佛海的羽翼为首要 之着,因而替李士群在汪精卫面前下工夫。偏偏陈璧君最讨 厌特工,公开说过:”76号的血腥气太重。”所以胡兰成要拉 李士群人”公馆派”,首先要打通陈璧君这一关。好不容易说 动了她,曾经召见过李士群一次,对他的印象还不坏,但还 谈不到欣赏。李士群亦亟须再找一个表现的机会,加深陈璧 君的印象,才可望踏入”公馆”。
这个机会来了。陈璧君有广州之行,路过上海;此行需 要带一批卫士。原来在汪政府的”辖区”中,广东是个孤悬 南海的特殊区域,用人行政,与苏浙皖三省不发生关系。”广 东省政府”的代理”省长”是陈璧君的族弟陈耀祖;”财政厅 长”汪宗准是汪精卫的胞侄,在陈家班、汪家班之上的”牵 线人”是陈璧君。她拥有一个汪精卫指派而为外界所不知的 秘密头衔,叫做”广东政治指导员”;这一次是赴”政指”之 任,而非以”汪夫人”之身分,回乡扫墓,因而要带一批卫 士,一则增加她”政指”的威风;再则也确是需要防备”大 天二”捣乱于万一。
李士群事先得到胡兰成的通知,除了隆重接待以外;特 为”孝敬”了一批全新的精良枪械,大获陈璧君的欢心,再 也不记得李士群来自”血腥气重”的地方了。
罗君强来报告了这个消息,周佛海求证无误,不免起了 戒心,随即下了张条子给李士群,将筹备税警团的工作,即 日移交给罗君强。
对李士群来说,好比一场春梦,由邂逅而通情愫,登堂 入室,两情欢洽,正当要携手入罗帐时,却为啼莺所惊醒,那 种怅惆空虚的感觉,着实难以消受。
周佛海的”手谕”,好比讨厌的枝上黄莺;但啼莺惊梦的 策动者,却是罗君强。因此,李士群对罗君强自是恨如切骨; 对于周佛海的关系,当然亦与割断相去无几了。
“税警团”很顺利地成立了。周佛海兼任团长;罗君强是 副团长,在南京丁家桥成立了”税警团干部训练班”,营长以 上,须先受训;不久,又加委了一个副团长熊剑东。
这熊剑东原名熊俊,浙江新昌人,行伍出身;与胡兰成 少年相识,一别20年,不道在李士群家又得相见,但容颜已 改,彼此都认不得了,直到互叙身世,方始惊喜交集。
熊剑东从绍兴军营中开小差到了杭州,胡兰成在蕙兰中 学读书,拿仅有的两枚银元给他做了路费,到了上海,转往 广东从军;到得抗战爆发,已当到了团长,奉命在苏常一带 打游击。有一次到上海开会,为日本宪兵所捕,监禁了一年 有余,方始释放。
放出来,”阶下囚”变成”座上客”。因为这一年多的监 禁,熊剑东投降了日本人;日本人也很欣赏熊剑东,委任他 带领一支”皇协军”,配合日军作战。这一次是从湖北来到上 海,打算到太湖流域去招收旧部;以李士群家为居停,不想 得逢旧识,叙到当年的情谊,对胡兰成亲热异常。
不久,熊剑东到苏州,常州一带,找到了好些旧部;哪 知此时已当了江苏省长的李士群,暗中通知日军”土桥部 队”,围堵熊剑东的部下,两人旧好变成新仇。熊剑东的那支 “皇协军”,改编为汪政府的”第29师”;熊剑东觉得没意思, 让他的”参谋长”邹平凡当”师长”,只身到上海来找胡兰成, 另谋出路。
平时胡兰成与李士群交往正密,胡兰成知道熊李有怨,不 便公然保举,便通过罗君强的关系,将他荐与周佛海——洪 杨之乱,文人典兵的时代到底过去了;周佛海、罗君强都不 懂军事,正需要熊剑东这样一个带兵打过仗的军人来负实际 责任,所以一拍即合,发展他为税警团的”副团长”。这一来 李士群与熊剑东的仇怨,自然更深了。
不过对罗君强的夺权之恨,李士群却以牙还牙地报复得 很痛快。原来日军占领东南以后,力量只能保持几个”点”; 连”线”也只能维持京沪、沪杭两条铁路的通车,广大的 “面”自然更不必谈。为此,向汪精卫提议”清乡”;汪精卫 正希望日本逐步撤兵,恰好借清乡的机会,由”和平军”一 处一处地接收进驻,所以欣然同意。周佛海更是极力赞成,因 为清了乡,势力气及全面,便好征收田赋,在财政上大有帮 助。
清乡要设衙门,名为”清乡督办公署”,首任督办是罗君 强。小人得志,猖狂非凡,正当他笑口常开,自夸又是”罗 委员长”,又是”罗督办”时,那知”清乡督办公署”这个衙 门都没有了。
这是李士群经胡兰成参赞以后,打出来的很漂亮的一张 牌。李士群向汪精卫夫妇进言,清乡是汪政府成立以后,最 大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军事行动,地区遍及苏浙皖三省,兵力 将调动所有的”和平军”,兹事体大,不宜假人以如此大权, 他建议将”清乡督办公署”撤消,另设”清乡委员会”,由汪 精卫亲自主持其事。
汪精卫与陈璧君都觉得他的话不错,即时接纳,通知罗 君强停止”清乡督办公署”的筹备工作;另设”清乡委员 会”,自兼”委员长”,以陈博、周佛海分任”副委员长”,内 定胡兰成为秘书长,李士群为参谋长。结果因为胡兰成主张 以强硬态度对付日军;而李士群却与日军妥协了。所谋不用, 胡兰成知难而退,由李士群担任秘书长,不设参谋长的名目。
秘书长的办公处设在苏州,以便就近规划指挥封锁游击 区,以及进击游击队的军事行动。李士群的权力,已超过江 苏省长,能够干预浙江、安徽两省的行政了。
这一下气得罗君强暴跳如雷,与李士群结下不解之仇。在 李士群方面,自觉翅膀长硬了,亦不惜公然向周佛海挑衅,事 情也很巧,周佛海刚好与日本签订了一份新的经济协定,《国 民新闻》中有人受李士群的暗示,写了一篇社论,骂周佛海 丧权辱国;连带攻击周佛海与梅思平的生活腐化。《国民新 闻》的实际负责人是胡兰成,而董事长却是周佛海;因此便 发生了古今中外所无的,报纸骂自己老板的怪现象。
周佛海当然狼狈不堪,一方面辞掉《国民新闻》的董事 长;一方面又向汪清卫引咎,要辞财政部长。汪精卫极力慰 留;而且追究发生这个怪现象,打击”政府威信”的责任。胡 兰成身为社长,闯祸的那起社论,也是经他看过才发下去的, 自不得辞其咎,结果是将”宣传部次长”的一顶纱帽丢掉了。
罗君强与李士群之间的裂痕,很快地扩大了,双方都在 钩心斗角,拉对方的人马;尤其是”十弟兄”之中的金雄白, 彼此都在极力争取,罗群强要他纠集其他”弟兄”,以背叛周 佛海为名,一起捣李士群;李士群又逼着他表明态度。左右 夹攻,使得金雄白的处境,非常为难,唯有掩耳疾走,不闻 不问。
就在这时候,又发生了吴四宝的”毒面事件”;胡兰成一 怒转向,非杨即墨,跟罗君强、熊剑东非常接近。同时原本 投李士群的袁殊,由于未得重用,改投了罗君强;熊剑东又 与76号的行动大队长林之江,暗中通了款曲。将明争暗斗的 情势,搞得异常复杂;李士群为求自保,也是为了扩张势力, 仿照周佛海的办法,也有个”十弟兄”的组织,但除了唐生 明、汪曼云以外,都是76号的高级干部——林之江自然不在 内;他暗通熊剑东的秘密,已为李士群所知,下令逮捕,决 定杀他。
于是熊剑东问计于胡兰成,如何得以救林之江脱险?胡 兰成教他利用他跟日本宪兵的亲密关系,趁李士群不在上海 时,策动日本宪兵到76号,说林之江另有要案待质;等把林 之江提了出来,日本宪兵将他推入汽车,扬长而去。
李士群料定是胡兰成捣的鬼,一怒之下,派兵包围《国 民新闻》,赶走了胡兰成的亲信;由李家”十弟兄”之一的黄 敬斋接管了《国民新闻》。胡兰成这时已重新为汪精卫委任为 “行政院法制局局长”,长住南京,打电报责问李士群;所得 到的答复,东拉西扯,不着边际。胡兰成无奈,只有另谋报 复之计。
这时清乡已搞得天怒人怨,凡是交通要道,都用拒马布 置成关卡,封锁交通,进出盘查,苛扰需索,公然贪污;此 外假借搜索游击队为名,枪兵随时可以侵入民居,翻箱倒笼, 形同强盗。
“江苏监察使”陈则民向汪精卫反映民情,说城乡传言, 清乡之乡,乃是皮箱之箱。李士群得报大怒,扬言要杀陈则 民,吓得他几个月不敢露面。
搜括小民之外,李士群的部下,又想出一条剥削大户之 计,上了一道呈文,事由是:”呈为举行江苏省土地及房产丈 量查报,现已筹备就绪,呈清备案由。””法制局长”胡兰成 细看办法,丈量查报土地及房屋,要收规费,明的暗的,算 起来江苏百姓要负担40余万两黄金之多;而且产权采登记主 义,许多业主带着凭据逃难到大后方去了,地痞讼棍,便可 乘虚而入,用伪票登记,轻易取得产权,将来原业主回来,必 然发生纠纷,因而拟了个批说:”此乃关系重大之事,未经核 准,何得径请备案,着即不准。其擅自筹备就绪之机构及人 事,着即撤消。”汪精卫批了个”如拟”;公事随即发了出去。
这个钉子碰得不轻,李士群只好另上呈文,请求批准。胡 兰成便又拟签:”土地及房产丈量查报宜于将来行之;今非平 时。不准!”汪精卫亦又来个”如拟。”
这一下,李士群才知道胡兰成的”法制局长”,地位职掌 等于明朝的大学士,清朝的军机大臣,他这一关通不过,事 无成功之望;更知道胡兰成为了吴四宝、熊剑东这一死一生 的两个朋友,蓄意为难,只好设法疏通,下帖子请胡兰成吃 饭,陪客都是他江苏省的”厅处长”。
酒过三巡,”财政厅长”余伯鲁说:”胡局长,我有件公 事想请教,能不能给我一个私下谈谈的机会?”
“可以,可以。”胡兰成问道:”在哪里谈?”
“请过来。”余伯鲁将胡兰成引入邻室,开门见山地说: “胡局长,关于土地房产丈量查报这件案子,请胡局长玉成其 事。至于条件方面,请胡局长吩咐。”   ”条件不必。”胡兰成答说:”如果有新的事实或理由,确 宜举办;我可以看看。”   ”是,是!我马上补一个呈文上来。”
胡兰成点点头;随又重新入席。李士群只当他们谈好了, 只补一句:”江苏省的事,请兰成兄帮忙。”
胡兰成心存敷衍,回答他说:”尽可能在法理范围之内。”
第三次的呈文,做得非常切实,办法中不妥之处,也修 改了许多。但胡兰成还是不准,跟李士群的冤家是做定了。
话虽如此,表面上还是维持着熟不拘礼的态度;比起罗 君强,熊剑东对李士群的态度,真有天渊之别。
罗、熊对李,或者说李对罗、熊,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李士群在76号的2门,加了一道警卫;熊剑东家在楼梯口摆 了一挺机关枪;罗君强最紧张,花园中放步哨,客厅门口亦 有税警站岗。同舟敌国,以致于金雄白大为感慨。
金雄白曾经劝过罗君强,坦陈感想,觉得这是一个不祥 的预兆。”政府”成立不过两年,而一切现象酷似南明与洪杨 两时代,大人先生们动辄高张盛筵,穷奢极侈;而且往往召 名伶演剧,卜昼卜夜,亘续数日不倦,这样用醇酒妇人来粉 饰太平,麻醉自己,与马士英、阮大铖等辈,在南京迎立福 王后,有何不同?
他又说:”现在更索性发展到洪杨定鼎金陵以后,立即展 开了同室操戈的内讧,我不忍再见杨秀清与韦昌辉的事,重 演于今日,还是息事宁人,和解为宜。”
金雄白倒颇相做调人,无奈言之谆谆,听者藐藐,罗君 强根本就听不进去。同时由于李士群得罪的人很多,知道罗、 李不和,想报复李士群的人,不知不觉地倾向罗君强,无形 中形成鼓励,越使罗君强觉得非去此獠不可。
熊剑东也是早有去李而后快的决心,不过他做事比罗君 强来得慎重,只是向信得过的胡兰成问计:如何才可以把李 士群打倒?   ”特工不得兼行政官,总要把李士群的特工,或者江苏省 长免掉一个,削减他的势力,再看后来的情形,相机行事。” 胡兰成特别强调:”这是一句总诀!怎么做法,你自己去想法 子。”
熊剑东听他的话,活动陈公博、周佛海,以及日本方面 向汪精卫进言。可是,由于陈璧君很欣赏李士群,所以汪精 卫始终不愿裁减李士群的势力。
李士群也已察觉到,胡兰成是熊剑东的军师,想跟他破 釜沉舟地谈一谈。这天胡兰成到李家去玩;李士群恰好无事, 吃完夜饭,邀胡兰成到楼下书房,亲自关上了门,脸色也变 得很严肃了。
胡兰成很沉着地采取守势,一言不发,只等他来问;李 士群开口第一句是:”我有今天的地位形势,是你帮了我的 忙。   ”岂敢!”胡兰成笑笑答说。   ”不过你近来为熊剑东,对我不好了。”   ”我没有为哪个,我为我自己。”   ”像林之江,不是你救的?熊剑东一个草包,他没有这样 聪明。”李士群接着又说:”还有你对江苏省政府种种为难,也 不是没有道理的。总而言之,我要请你仍旧跟我联合。”   ”如今你已经凡事都会得自己照顾,何用这样郑重与我说 话?”
胡兰成是含着笑说的;在李士群觉得其意难以捉摸,叹 口气说:”人家当你是书生,只有我几件事上过手,知道你的 厉害。熊剑东是匹夫之勇,你如果帮我,我就胜利;你如果 帮熊剑东,我就失败。”
李士群会甘于失败吗?自然不甘;不甘就会先发制人,胡 兰成听出他话中有杀机;当即答说:”你们管你们吵,我两边 都不帮好了。”   ”政治没有中立的。”李士群说:”非友即敌。”   ”为敌又如何?”   ”那自然是赌生死!像吴四宝,我要他死,所以他就死定 了。”
胡兰成既惊且怒,心想此时不能示弱,否则以后麻烦甚 多;当即沉下脸来说:”现在的李士群,我大约亦打不倒你; 不过,我自卫的一点力量,大约还有。”   ”你不要误会!我不过是比方;对你当然不同的。”李士 群又说:”你跟我联合,已经有历史了;熊剑东,你不过在我 家才认识的。这一层,我要请你想一想。”
胡兰成果然想了一会问:“你是不是要我跟熊剑东断绝往 来?”   ”你仍旧跟他往来,不过要帮我。”   ”这是出卖朋友。”胡兰成摇摇头,”出卖朋友的事,我不 做。”   ”搞政治切忌动感情,你的政治才略胜过我;然而我比你 晓得政治的本质。你还是听我刚才的话,仍旧跟熊剑东往来, 暗底下帮我。”   ”哪有这种事?”胡兰成板着脸说:”就汪先生下令要我做 间谍我也不做的。”   ”你不要生气。”李士群急忙解释,”你的弱点是没有钱。 现在我的钱比周佛海还多,我可以帮你;你要多少都可以,我 马上开支票。”   ”不必!我也用不着什么钱。”   ”还有政治地位,以前是你帮过我;可是现在,我跟汪先 生的关系,胜过你了。我可以跟汪先生说,给你一个部。”   ”多谢。”胡兰成淡淡地说:”当初汪先生原是要我做特任 官的,亦是我自己觉得不像,辞谢了的,岂有现在倒来钻营 之理?”
气氛很僵,有些谈不下去了;恰好卫士敲门,端进来一 壶咖啡、一盘蛋糕。胡兰成不由得想起吴四宝所吃的毒面;转 念又想:第一、李士群没有打算到谈话会决裂,此刻纵有杀 机也还来不及部署;第二、南京到底是”首善之区”,李士群 到底还不敢公然谋杀”行政院长”的主要幕僚之一。何况又 是在他家,就不怕惹麻烦,也会嫌晦气。
这样一想,坦然地喝咖啡、吃蛋糕;气氛是有些转好了, 偏偏李士群的妻子叶吉卿出面来干预了。   ”士群呀,”叶吉卿穿件织锦的晨衣在房门口喊道:”已经 半夜过两点钟了,有什么话要这样子谈的?”
叶吉卿以前跟她丈夫一样,一见胡兰成总是”胡次长、胡 次长”叫个不停;此时脸上却有厌烦的逐客之色,胡兰成心 里虽然不高兴,但却巴不得有这一句,便好脱身。   ”正是,”他站起来说:”时候也不早了。下次再谈吧!”   ”你此刻是感情冲动。”李士群一面送他下楼梯,一面说 道:”这时候你不以我的话为然,请你回去细想一想,就知道 我是对的。”   ”好,好!我会细想。”胡兰成回身拦阻,”请留步。”   ”明天请你答复我。”   ”好的。”胡兰成说完又走;李士群却又送了出来。
一直送到大门口,卫士将铁门拉开,汽车的引擎已经发 动了,李士群等胡兰成上车以后,还叮嘱一句:”明天到我家 来吃中饭。”   ”明天再看。”胡兰成一面说,一面左右张望,深怕李士 群埋伏了刺客。
幸而没有。但胡兰成自此起了戒心,再也不到李家去了。
  ”兰成,你看有什么彻底一点的办法?”熊剑东说:”再下 去,真正要尾大不掉了。”
怎样才叫彻底呢?当然是杀掉李士群。但时机似乎还没 有成熟;胡兰成想了一下说:”他两个靠山,一个汪先生;一 个日本人,你要想法子先断他跟日本人的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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