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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6 高阳(春秋)
7 壁垒分明
另一名记者金华亭的故事。
  ”听说你要接办《文汇报》?”唐世昌一见了面就问。   ”是的。报名定了,叫做《平报》;我正要托你,请你帮 忙找几个人给我。”   ”难!”唐世昌答说:”我只能替你问问,不能勉强人家; 将来出了事,我要负责任。”   ”你找来的人,就不会出事。”   ”那也不一定。有个人会作梗。”唐世昌又说:”不是我不 肯帮你的忙;我欠你的情很多,没有话说。现在你要我找人; 找来的人靠不靠得住,没有把握。倘或在你那里搞点花样出 来,岂不是变了我对不起你?”
金雄白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如果军统与中统,趁此机 会,要求唐世昌介绍几个人到《平报》,在他拒之不可;在自 己就是咎由自取。不如不教他为难为宜。
“好,这件事作为罢论;另外一件事你办得到,而且可以 帮你手下赚几文。”金雄白说:”《平报》创刊那天,我要在 申新两报登全幅对面;广告请你去发,佣金照算。”
唐世昌点点头说:”这件事我无论如何替你办到。不过, 日子要早半个月通知我,好把地位留出来。”
“那当然。”金雄白想起一句话,”你刚才说有人作梗,谁 啊?”
“你倒想想看,还有谁?”
“华亭?”
“当然。也只有他才够资格作梗。”
原来金华亭在新闻界与金雄白齐名,号称”两金”;他在 《申报》跑政治新闻,因而认识了好些党国要人,跟周佛海也 是朋友。抗战爆发,政府迁至汉口,周佛海代理中宣部长,派 金华亭为驻沪特派员。以后周佛海到了上海,过去的长官部 属,成了不两立的敌人;周佛海怕他处境为难,托人约他见 面,请他照常当中宣部驻沪特派员,只希望对周佛海个人稍 为客气一点;同时表示,按月致送津贴500元。这件事只有 极少的几个人知道。
金华亭器小易盈,颇为矜重他那个宣传官儿的头衔,开 口闭口”我是中宣部特派员”;有时甚至以此身分,干预《申 报》的行政,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令人齿冷。但他怀的鬼 胎,自己知道;唯恐有人怀疑他受了汪政府的津贴,所以反 汪的调子越唱越高,终于惹得76号作成了”干掉他”的决定。 这个决定已经身兼”特工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周佛海批准;那 知恰好为金雄白所发觉,极力为金华亭求情,周佛海勉强将 原批的”准予执行”,改为”暂缓执行”。
金雄白知道,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给周佛海磕头亦无 用;因而找到唐世昌,托他转告金华亭,明哲保身;否则真 正是爱莫能助了。
过了几天,唐世昌来看金雄白,说金华亭最初的反应是 神色一变;过了一会硬起来了,他说:”姓金的自己做了汉奸, 居然还公然来恐吓我!我不受他的恐吓。”
这一来,金雄白和他的交情,自然就断了。所谓”作 梗”,当然是他会警告任何预备参加《平报》的人。金雄白明 白了这一点,更加谅解唐世昌的苦衷;而且也省悟到招兵买 马,需要秘密进行。
由于政治色彩不浓;也由于金雄白人缘不坏,凭一具电 话,居然只半个月的功夫,就凑成了一副班底。但总编辑、总 经理尚付阙如;金雄白狠一狠心,只好双肩都挑了下来。
他很有自知之明,以一张毫无基础、条件逊人的新报纸, 不但不能跟申新两报打硬仗;甚至要赶上汪政府的机关报都 很难。因此,他决定走偏锋,一方面将副刊办成一张高级小 报的模样;一方面展开宣传攻势,将开办费的十分之六,花 在广告上,全上海的电线杆上,都有彩色的《平报》副刊预 告,电台上亦不断有渲染《平报》内容的消息。这一来,未 曾出版就已有好些人决定要订一份了。
但是,有人订报,还得有人送报才行。发行科长老早就 提出警告了,望平街上的大报贩,可能会采取杯葛的态度,必 须及早疏通。金雄白心想,报贩很多,各有各的地盘;若言 逐一疏通,事倍而功半。得想个省事的办法。
最省事莫如攻心。上海的报贩,颇多黑籍中人;”黑”还 不是指鸦片,而是白面与红丸。沾上毒瘾,品格斯滥,此辈 连累了规规矩矩的大报贩;”老枪喉咙”卖晚报、卖号外,轻 事重报,乱”打高空”,常为”唱滑稽”的资为调侃的材料。 如果他人调侃,我则礼遇,颇有不能使此辈心折之理?”
主意打定,关照发行科长在望平街口大陆商场的老正兴 菜馆,定了5桌酒;发帖邀宴各路大报贩。金雄白亲作主人, 每席敬酒、不断抱拳拜托:”请多帮忙,请多帮忙!”报老板 请报贩,是望平街上有史以来的创举。”花花轿儿人抬人”,面 子换面子;《平报》的发行问题,可以高枕无忧了。
到得创刊那天,申、新两报登出全版广告;全上海大小 书报摊,都将《平报》摆在最显著的地位。报头《平报》二 字,厚重无比,而且尺寸特大;加以全新铅字,上等磅纸,印 出来纸墨鲜明,上海人打话:”罩势十足”。再看内容,翻到 副刊,鸳鸯蝴蝶派各家的小说,女明星、舞女的趣闻艳屑,配 上五花八门的小报头,编得极其活泼,不由得就看了下去。 《平报》一炮而红,就此站住。
不过,金雄白马上就遇到了两个劲敌;是汪政府的”自 己人”。一个叫胡兰成,浙江嵊县人,是个霸才,也很霸道, 他本来是香港《南华日报》的总主笔,跟林柏生搭档;汪精 卫从河内到上海,将他从香港找了去办宣传。汪精卫欣赏他 的霸才,那支笔理不直而气壮,有理没理,说得振振有词;陈 璧君则将他的霸道看成耿直,所以也另眼相看。就这样,他 成了”公馆派”的核心人物。
与”公馆派”相对的CC派;首脑自然是周佛海。此派得 名的由来,一说是表明周佛海过去的政治关系;一说是指周 佛海与陈公博,因为周、陈二姓用罗马字拼音,都是C字开 头。不过,汪精卫本人并不以派系为然,所以没有人敢在他 面前提到”公馆派”三字,暗地里则由陈璧君在发号施令;同 时”公馆派”也处心积虑想从CC派手中夺回实权,暗斗得很 厉害。
CC派的诸般实权中,有一项就是特务组织。胡兰成熟读 明史,将76号看成”锦衣卫”;相将李士群这名”缇帅”争 取到”公馆”来,削弱周佛海的实力;李士群也想直接打通 汪精卫的关系,两人一拍即合。为了报答胡兰成,知道他想 办一张自己的报纸,便在物质上全力支持,胡兰成的报纸叫 做《国民新闻》。
再有一个就是袁殊。原来他与岩井、陈孚木3人,到南 京跟周佛海谈判的结果是,获得了每个月3万元的津贴,作 为办文化事业的经费;袁殊却办了一张《新中国报》,并推周 佛海为董事长,作用是以后经费困难,可以找董事长想办法。
这张报无论内容与形式,都很特殊,有点日本味道;出 版第三天,第一版正中刊出一张日皇的照片,下面的说明: “天皇陛下御照”。一时舆论大哗;害得周佛海也挨了许多骂。 就凭这一张照片,日本人不相信《新中国报》跟共产党有密 切关系。
面对着两大劲敌,金雄白不能不以全力周旋。尤其是对 《新中国报》,因为它跟《平报》都走”副刊路线”,对立格外 显得尖锐。新中国报还办了一本月刊,名称就叫《杂志》,拥 有好几个叫座的女作家,其中有一个笔名叫苏青,作风大胆, 她的成名作只是一个”标点”: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 焉”这句成语,改动标点,变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 焉!”
再有一个就是张爱玲,香港大学的高材生。她的祖母是 李鸿章的爱女;祖父自然是张佩纶。据说张爱玲颇以家世自 矜;但她的小说,除了才气功力以外,她的家世确是给了她 很大的帮助,因为就由于她的家庭背景不同,让她能够深入 “世家大族”,接触到人所不知的一面;同是以抨击旧家的腐 化为题材,她的小说就远比巴金的”家”、”春”、”秋”来得 细致深刻。
面对着这些挑战,反倒激起金雄白更强的斗志,很想再 办一张小报,与《平报》作桴鼓之应;报名都想好了,就叫 《海报》。但办这张报不能像办《平报》那样,凭一具电话接 头,就可以招兵买马;办小报却非亲自出马去邀角不可。
因为小报的成败决定于作者阵容;那些鸳鸯蝴蝶派的健 将,构思于吞云吐雾之余;提笔于灯红酒绿之间,稿纸也许 是旅馆的信笺;也许是长三堂子的局票。要邀他们写稿,先 得跟他们酒食征逐,混在一起;这是金雄白眼前所办不到的, 他不但没有工夫;有工夫亦不敢随便出门,原来彼此报复性 的暗杀行动又热闹了。
8 红粉金戈 巾帼英雄郑蘋如的身世,参加地下工作与谋刺丁默更失败的过程及原因,以及 再蹈虎穴,中计被害的全部经过。
  金雄白所住的吕班路万宜坊,是法租界很有名的一条弄 堂;住的名人也很多,像”七君子”之一的邹韬奋,就住在 那里。
但是,万宜坊上百户人家中,风头最健,无人不知的是 一位”郑小姐”;名叫蘋如。她的父条叫郑钺,是江苏高等分 院的首席检察官;母亲是日本人,混血儿聪明漂亮的居多;郑 蘋如就是天生尤物,在法国学校读书,每天气一部”三枪 牌”跑车上学,坐凳上耸起浑圆的丰臀,是男人谁都忍不住 想多看两眼。
当然,追求郑蘋如的人是不会少的;其中独蒙青睐的是 个世家子弟,此人名叫陈宝骅,家世烜赫,两个叔叔都是当 朝一品。本人翩翩浊世,一表人才;郑蘋如固是私心默许,堂 上两老亦已将陈宝骅当作未来的东床看待了。
那知平地风波,无端来了个色魔;正就是汪政府两大特 务首脑之一的丁默更。此人的寡人之疾与他的肺结核一样,都 到了第三期,生肺病的人,本就容易亢奋,更何况每天一支 “盖世维雄”,所以丁默更成了色道的饿鬼。偶而邂逅,为郑 蘋如那双眼睛勾去了三魂六七,辗转设法,终于结识了郑蘋 如。
丁默更面无4两肉,终年带一副太阳眼镜,衬以他那苍 白的脸色,看上去阴森可怖,郑蘋如当然不愿意理他,谁知 道反倒是陈宝骅,不断鼓励她跟丁默更接近。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郑蘋如到底忍不住了,”莫非你在 这个痨病鬼身上有什么企图?我希望你跟我说老实话!我告 诉你,你的态度已经使我无法容忍了。”
陈宝骅沉默了好一会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也很 痛苦。不过国家民族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险;沦陷区多少人 在水深火热之中,个人的痛苦,只好咬一咬牙关,摆在一边。”
“你的话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也很痛苦!现在我只希望你 坦白告诉我,不必说这些莫名片妙的话。”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话问得奇怪,郑蘋如不肯胡猜,于是这样回答:”你自 己说好了。”
“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泄漏!”陈宝骅神色严重地说: “在上海的中统,现在归我负责。”
“原来你做地下工作!”郑蘋如不觉失声:”倒看不出你。”   ”要看不出才好。”陈宝骅紧接着说:“既然已经告诉你了, 不妨彻底谈一谈——。”
谈得真是很彻底。陈宝骅率直提出要求,希望郑蘋如也 参加工作,首要的任务就是接近丁默更,能够左右他的行动, 以便制造制裁他的机会。   ”丁默更原来是中统的高级人员,居然认贼作父,太不可 原谅了!所以一定要制裁他。以他在敌伪政府的身分,以及 他反叛组织的重大罪行,如果能够消灭了他,是件太有意义, 对国家太有贡献的事。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蘋如,你 建了这件大功,在历史上就占了一席之地了。这是人生难得 的际遇,你不可错过。”
郑蘋如是外向的性格,觉得冒这个险很值得,也很刺激, 心里已经动了。但是,她在感情上不能不作顾虑;因而沉吟 未答。
陈宝骅当然也想得很周到;看她的脸色,知她的心事,当 即又说:”至于你我的感情,绝对不受这件事的影响。是我向 你提出的要求;你就算为我牺牲。我永远都会感激你、尊敬 你。”
有此保证,郑蘋如再无顾虑,慨然一诺,照陈宝骅的设 计去进行。先是找个借口请丁默更帮忙;然后为了酬谢,请 丁默更吃饭,陪他跳舞。就这样很快地让丁默更迷住了。   ”你们要动手,就赶快动手。”郑蘋如对陈宝骅说:”机会 随时都有,早点把事情办完了,大家轻松。”   ”是的,是的!我们在积极筹划,快了,快了!”
他是有说不出的苦。原来中统的工作重点在搜集情报;行 动方面几于无拳无勇。向军统去借将当然也可以,但独得的 功劳让人分去一半,却又不甘。苦思焦虑,并无善策,就只 有找助手来商量。
他的亲信助手有两个,一个是他的至亲,名叫嵇希宗;还 有一个是专员周启范。陈宝骅说:”这个行动最难的部分是, 能够左右丁默更;既然郑蘋如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可说 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至于下手,不过是一举手之劳;只 要有人,不是难事。”
就是没有人!嵇希宗跟周启范面面相觑;心里的想法相 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宝骅说:”我们花钱去找个人 来。”   ”启范,”嵇希宗说:”你是恒社的,总有路子吧?”   ”路子怎么没有?不过要找靠得住的,不是三两天的事。”   ”一个星期。”陈宝骅问:”如何?”
周启范想了一下,点点头答应下来;问一句:”找几个?”
找几个要看行动计划。于是丢开人的问题,先研究如何 下手?当时决定了两个原则:第一、不能在丁默更及76号的 势力范围之内;第二、要在闹区马路上。这两个原则,都是 为了行动得手以后,易于撤退。不然,后果会很严重,而且 也不容易找到人。   ”照此原则,人少了不行;不过也不必多,以4个为最适 当。”陈宝骅对周启范说:”人归你找;枪归我借。”
这又遇到难题了。枪不难借,难在携带,英、法两界动 辄”抄靶子”;携枪在身被抄到了,全盘计划立刻打翻,所以 手枪不宜预先发给行动人员。比较妥当的办法是,行动之前 半小时或一小时,在现场附近,觅一处地方集合。临时发枪, 立即行动;事后回到原处。交枪解散。
等听取了郑蘋如的意见以后,细部的计划拟出来了。时 已入冬,设计由郑蘋如向丁默更”开条斧”,为她买一件灰背 大衣。上海最大的皮货店,是静安寺路,同孚路口的”西伯 利亚皮货公司”,但不必预先说明要在那里买,免得丁默更起 戒心。反正到时候随机应变,终归引诱他到那里就是。
不但要引诱他到那里,而且方向应该自西往东,因为西 伯利亚皮货公司坐南朝北,汽车靠左行驶,就只能停在对面, 丁默更来回穿过马路,才有下手的机会。4个人分两面,两个 看住他的汽车;两个守在皮货公司门口,丁默更就怎么样也 逃不掉了。
人找到了,枪也找到了,集合的地点比较难找,但终于 亦能解决,是借了卡德路有名的浴室”卡德池”斜对面,一 家诊所。只是4支手枪,要由南市运到公共租界,却不能不 慎重。
“抄靶子”是越来越厉害了,在租界上随时随地都可以被 拦住检查。怎么办呢?陈宝骅想到他一位叔叔,当初从上海 运枪械,送学生到黄埔去的往事,设计出一个办法,找一个 有襁褓之子的妈妈。担任运枪的任务。
所谓”襁褓”是八仙桌面这么大的一方薄棉被,将婴儿 对角放在上面,先折下面,再折左右,全身包裹,只露出一 个小脑袋。南货店买蜡烛也是这种包法;所以俗称襁褓为 “蜡烛包”。
抄靶子不会抄”蜡烛包”,4支手枪藏在那里面,万无一 失。但有两个先决条件,第一、妈妈的胆要大;其次,4支手 枪塞在”蜡烛包”里。坑坑洼洼,婴儿不会觉得舒服;不舒 服要哭要闹,也是麻烦,所以要找一个耐性很好,不哭不闹 的婴儿。
这也很难,因为谁听到这种事都会害怕;而且太太们总 比较爱说话,小菜场中遇到,闲聊家常,无意中泄漏出去,大 祸立至,所以只能通知同志,暗底下分头物色。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了一位张太太,30出头,颇 有须眉气慨;一个8个月大的男孩,生来极乖。种种条件,并 皆适合;陈宝骅开口一说,张太太慨然许诺。
“太好了!”陈宝骅很高兴地说:”张太太,我送你1000块 钱,小意思。”
“不要不要!”张太太双手乱摇,”为国家嘛!能够做好这 件事,将来说起来,我也很有面子。”
陈宝骅以为她假客气,等将钞票掏出来,不道张太太要 翻脸了。
“陈先生,你也太小看我了。这是性命交关的事,莫非你 当我这条命只值1000块钱?”
“是,是!”陈宝骅改容相谢,”我错了。”
辞出张家,陈宝骅即去访周启范,道是”万事齐备”,连 “东风”都不欠;只待诈降的”黄盖”,将”曹操”勾引了来 送死。
“枪呢?”周启范问:”是不是先运了来,藏在集合的地方, 要用就有,比较方便。”
“这不行!我想过。”陈宝骅说:”那家诊所人很杂,万一 露了眼,反倒不好。这位张太太办事,相信得过,到临时再 运好了。”
于是通知郑蘋如,可以”开条斧”了。那时丁默更迷她 迷得神魂颠倒;只要她开口,说什么就是什么。当时便要出 门上皮货店,反倒是郑蘋如不愿,”我跟你说着玩的。”她说:   ”我又不是没有皮大衣,何必这么急?”
她这样故作大方,是因为要腾出工夫来,好让陈宝骅准 备;同时也要等一个便于下手的适当机会。当然,这种机会 并不难找。
“后天中午,沪西有个朋友请他吃饭;他那个朋友,我也 认识,所以他邀我一起去。”郑蘋如又说:”下午3点钟,他 跟日本人在虹口有个约会。我想2点钟总要走了;就是这时 候吧。”
“好的,我们2点钟开始埋伏。”陈宝骅问:”那天你穿什 么衣服?目标要显著。”
最显著当然是红色;郑蘋如想了一下说:”我那件紫貂的 披氅,你不是见过的?”
“对,对,好!”
她那件紫貂的披氅,红呢里子,两面可穿;如果将里子 当面子,紫貂出锋,更为漂亮。那天当然这样穿法。
“还有什么话,你此刻都交代我。”郑蘋如说:”丁默更的 疑心病很重,我们今天见了面,一直到动手。不必再联络。”   ”对,我们再把细节对一遍。最要紧的是,你要跟他保持 相当距离,免得你受误伤。”   ”那末,你们是决定他一下车就动手呢;还是等他出来再 打。”   ”这要看情形。”陈宝骅想了一会说:”我想这样,等你们 出来;走到路中间,你说你有皮包忘了拿,回身进皮货店,那 时候我们再动手,就万无一失了。”   ”好,准定这样。”郑蘋如问:”事后呢?我回家?”   ”不要回家。到卡德路来集合,看情形再研究。”   ”我也觉得不回家比较好。”
接着又将重要步骤,重新谈了一遍,直到毫无疑问,郑 蘋如方始告辞。陈宝骅随即召集主要助手,分头部署;最重 要的当然是通知张太太。
那知张太太变卦了!   ”陈先生,我实在很抱歉。我正要来告诉你,为这件事, 我跟我先生昨天晚上吵了一夜。他骂我自己找死,一定不准 我那样做。”张太太一脸的懊恼,”我先生的脾气很倔的!怎 么办呢?”
陈宝骅倒抽一口冷气,只望着张太太发楞,好半天讲不 出话。   ”我能不能跟张先生谈一谈?”   ”谈不通的。”张太太摇摇头。   ”这——?”陈宝骅不断地吸气,心乱如麻,不知道说什 么好?   ”这样,陈先生,”张太太面现坚毅之色,”我把孩子借给 你。你们总有女同志吧?”
听得这话,陈宝骅略为宽慰了些;不管怎么样,问题算 是解决了一半,还有一半,趁早去找路子。   ”张太太,我不能让你们夫妇失和。不过,我要冒昧问一 句:到时候,会不会张先生又反对?”   ”反对我把孩子借给你?”   ”是啊!”   ”不会,”张太太说:”我先生也不是不爱国;他认为这件 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到时候我会’上场昏’,出了事,反而害 了大家。孩子不懂事,就谈不到’上场昏’,他为什么反对? 如果他这样子不讲理,我跟他离婚。”
说得这样斩钉截铁,而且道理很透彻,陈宝骅相信不致 于再变卦,点点头表示谅解。   ”最好请你们的女同志早点来,我好告诉她,万一孩子哭 了,怎么哄他。”   ”好,好!我明天就让她来。”
口中这样答应,其实女同志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回去 找到周启范一说,大家都伤脑筋了。   ”只好再去找。”
一直拖到动手当天上午,还没有找到”勇妇”;周启范开 口了。   ”我看不能找太太们。有家有业,有丈夫、有儿女,就是 找到了,或许临时顾虑太多,也会’上场昏’。爱国的女学生 很多,说不定倒有哪位小姐见义勇为。”   ”啊!’一言提醒梦中人’。”陈宝骅说:”一心只想为孩子 找个妈,所以只在太太们头上动脑筋,钻入牛角尖了。”
说完,掉头就走;他想到一位王小姐,28岁尚未结婚。因 为眼界很高,不同流俗。平时议论世局,侃侃而谈,充满了 正义感,像这样的事,她一定愿意合作。
赶到王家一问,说王小姐到浦东同乡会看画展去了;于 是原车到浦东同乡会,人群中一个一个看过去,查无踪迹。复 又赶到王家,仍未回来:王太太说她女儿曾提到一部《万世 师表》的电影,得过金像奖,在大光明上映时,错过未看;这 两天重映不能再错过机会,可能去看早场了。
一听这话,陈宝骅赶紧找报纸查电影广告,《万世师表》 是在一家光陆戏院上映;于是赶到博物院路光陆戏院,要求 打灯片找王小姐。   ”快散场了!你先生等一等好了。”   ”不!”陈宝骅说:”还是要打。”
话刚完,领位小姐已经在拉门帘了,”是不是?”那人说 道:”散场了。”
这一下陈宝骅抓瞎了,戏院的太平门好几个,不知王小 姐是从哪个门出来?想一想只好到对面行人道上,视界较广, 才有希望找到。
这时已经12点半了,离约定的时刻,只有两个钟头,要 到南市拿枪,再转到卡德路去分配,时间非常紧迫,1分1秒 都耽误不得,可是能不能遇到王小姐,毫无把握,所以心里 一阵阵发紧,急得浑身冷汗直冒。
人都散完了!怎么办?陈宝骅心想,唯一的办法是先打 一个电话到王家,关照王太太,如果王小姐回来了,请她千 万等候。
主意打定了,抬眼一望,旁边就是一家灯纸店可以借电 话。陈宝骅便上前先买一包烟,然后问道:”请问电话在哪里, 我借打一个。”   ”喏!那面。”
往”那面”一望,陈宝骅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正 是王小姐刚伸手去摘话筒。   ”走,走!王小姐。众里寻你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拉了她就走。   ”陈先生,”王小姐问他,”什么事?”   ”我们上车再说。”
坐上三轮车,直奔南市;车上耳鬓厮磨,低声密语,旁 人只道一双好亲热的情侣,却不知谈的是铁血锄奸的义举。
果然,陈宝骅这一次是找对人了,王小姐在听他的话时, 态度显得非常沉着;听他讲完,问一句:”你为什么早不来找 我?”   ”是啊!我也在懊恼。”陈宝骅说:”因为有吃奶的孩子, 所以我只想到年轻的妈妈,没有想到小姐。”   ”时间很局促。不要误事才好。”王小姐又说:”早知是这 么要紧的事,应该坐出租汽车。”   ”也快到了。”陈宝骅又说:”王小姐,你对抱孩子不外行 吧?”   ”我小弟是我抱大的。”   ”那好!真正找对人了。”
  4个人赶到现场,已经2点20分,照约定的时间来说,可 能晚了;但也可能不晚,因为约定的时间是2点到2点半,但 愿郑蘋如跟丁默更迟到。
西伯利亚皮货公司对面的大华路口,倒是停了好几辆汽 车,却不知那一辆是丁默更。事先问过郑蘋如,汽车的牌子、 颜色与”照会”号码;郑蘋如说他车子有好几辆,牌子各种 都有,颜色是最普通的黑色;至于”照会”号码就更无法知 道了;因为常常掉换,就是同一辆车子,上午是这个号码,下 午可能变成另一个了。
由于约定是事先等候,行动员只要看到红呢披氅女郎所 伴同的一个”痨病鬼”,就是要制裁的目标,所以事先不知道 坐那一辆汽车,也不要紧。此时则不免徬徨,原计划似乎也? 行不通了;因为不知道应该守住哪辆汽车。   10分钟很快地消逝,为头的老蔡转身向大家看了一下先 用眼色示意,再拗一拗嘴,于是4个人都到了西伯利亚皮货 公司,一面两个,悄悄守候。
到底来了没有呢?跟老蔡在一起的小朱,装做浏览橱窗 中的样品,沿着大玻璃窗从东往西走了一遍,却以玻璃反光, 一时无法看得清楚;于是由西往东,又看了一遍。
这一遍看坏了。他在明处,丁默更是在暗处;见此光景, 心知不妙。本来照他们的工作经验来说,如果到了一个临时 起意要去的地方,逗留时间不超过半小时,是不会有危险的。 如今可能要出意外。
想到这里,当机立断,不肯做瓮中之鳖;他很快地掏出 200美金,向正在跟店员研究,灰背固好,豹皮也不坏,拿不 定主意的郑蘋如说:”挑好了,你先付他200美金的定洋。”
郑蘋如不懂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正想发问,只见丁默 更已拔步冲了出去。等在外面的4个行动员心目中,只有红 呢披氅的女郎;一时不曾留意,等发觉此人行色仓皇,方始 省悟,可是丁默更已经坐上他的装有防弹玻璃的汽车了。
及至行动人员发觉,自然对准目标追击,一时枪弹横飞, 行人四窜,只听紧急煞车轮胎擦地挤出来的狞厉之声不断;丁 默更的汽车着了好几枪,但子弹是否打穿了玻璃或车身,到 了丁默更身上,却无从判断。
这时的郑蘋如自然成了西伯利亚皮货公司中,顾客和店 员视线所集中的目标。”小姐,”有个经理模样的人,开口问 他:”陪你来的哪位先生是什么人?”
郑蘋如一惊,迟疑未答之际,只听警笛狂鸣;这下提醒 了她,如果巡捕一到,自己就脱不得身,还不赶快溜走?
于是她连丁默更丢在茶几上的200美金都顾不得取,随 手拿起披氅,交代一句:”明天我再来看。”
说完,往外急走;同时将披氅翻个面穿在身上;一到了 行人道上,极力自持,摆出很从容的态度,穿过马路,到卡 德路的机关聚会。
到得楼上一看,除了陈宝骅,都是陌生人,她便不开口; 陈宝骅也不招呼,低声向那班陌生人说了几句,将他们送走, 才坐在郑蘋如旁边,苦笑着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我不懂,怎么会让他逃掉的呢?”   ”唉,意料不到的事!找到人把枪送来,已经晚了。”陈 宝骅说:”我亦不懂,他何以会突然发觉?”   ”谁知道呢?”郑蘋如恨恨地说:”我实在不大甘心。”   ”蘋如,”陈宝华不胜歉疚,”这件事当然是我策划不周。 你的责任完全尽到了;虽没有成功,仍旧是你的功劳最大。”   ”劳而无功!”郑蘋如很率直地说:”我要的是成功。我现 在就回家,他可能会打电话来。”   ”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我装做完全不知道。他不会疑心到我身上的。”   ”怎么不会,一定会。”   ”我不相信。”郑蘋如说:”不管怎么样,我总不能不回家; 他疑心也只好让他疑心了。”   ”那末,”陈宝骅说:”你这几天要小心,没有事少出门。”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到得第3天,郑蘋如沉不住气了,打了个号码极少人知 道的电话,在76号找到了丁默更。   ”你没有什么吧?我是吓昏了。”郑蘋如说:”当时两条腿 发软;嘴里想喊,就是喊不出来。”   ”害你受一场虚惊。”丁默更声音中有着歉意,”你怎么不 打电话给我?”   ”我想你会先打来的。”   ”我也是这么想。”丁默更说:”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请你,替你压惊。你挑地方吧。”
“还是露伊娜那里好了。比较清静一点。”
“好!几点钟?”
“7点到7点半。”
挂断电话,郑蘋如考虑了好一会,觉得从任何迹象去看, 丁默更都不像已疑心到她;如果爽约,反倒显得心虚。不入 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制造第二次机会,成功的果实,来 之不易,会觉得格外甜美。
于是,她着意修饰了一番;先到霞飞路一家法国洋行,买 了半打丁默更穿惯的一种牌子的丝袜;然后坐三轮车到露伊 娜去赴约。
露伊娜是个白俄,40出头,50不到,而风韵犹存,据说 是帝俄时代的郡主。上海人管流浪的白俄叫”罗宋瘪三”,此 辈尽管用毛笔笔套当烟嘴,捡马路上的烟蒂过瘾,但问起来 都有辉煌的家世;因此,上海的暴发户都喜欢用罗宋保镖,潘 三省用了8个,据说其中包括3名男爵、一名子爵,甚至还 有一名亲王;当然,那是他们的父亲或者祖父。
这些流浪的白俄,男的当保镖、司机,卖毛毯、肥皂;女 的当”咸水妹”、吧女。从事高尚职业的,当然也有;最为上 海人所熟知的是,开馆子卖”罗宋大菜”。露伊娜就主持着一 家家庭式的餐室,一共一大间、一小间;大间亦只摆得4张 桌子、小间则只有一张。丁默更跟郑蘋如是这个小间中的常 客。
餐室虽小,却是上海第一流的馆子;与主要只靠一道 “罗宋汤”,全麦面包无限制供应的所谓”罗宋大菜”,有霄壤 之别。露伊娜的主厨,也是合伙人卡柯夫,自道他的祖父是 俄皇尼古拉二世的御厨;李鸿章访俄时,吃过他的菜,赞赏 不绝。这话自然无可究诘;不过卡柯夫的手艺,确实不凡,郑 蘋如最欣赏他做的鱼,不论如何调制都好吃。
“郑小姐,”坐在帐台中的卡柯夫笑脸迎人,用很地道的 东北口音说:”丁先生叫人打电话来订了座儿了。今天很巧, 有黑海的鱼子酱。还有鳟鱼;郑小姐爱怎么吃?”
“怎么都好。”郑蘋如说:”你只别忘了,回头把帐单给我。 露伊娜呢?”
“她去试衣服,也快回来了。你先请坐。我给你调杯酒。”
步入小间,坐定不久,卡柯夫送来一杯鸡尾酒;刚喝得 一口,丁默更到了。
“我以为我会比你早到。”他看一看表说:”7点1刻。
平常总是丁默更等郑蘋如;这天恰好相反,她有解释:   ”今天是我做主人,当然要早到,才合道理。”
“你瘦了点。”丁默更看着她说。
“两天没有睡好!”郑蘋如一面想,一面说:”想起来就是 一身冷汗。亏得没有什么;倘或出了事,总是为了替我买大 衣。那,我不是一辈子受良心责备?”
“你的心太软了!”
谈到这里,门上剥啄两下,随即出现了露伊娜,寒暄了 几句,开始点菜;郑蘋如为了表示她做主人的待客之诚,为 丁默更点了最贵的菜。同时表示,应该开一瓶香槟来庆祝他 的逢凶化吉。
“也好。”丁默更说:”不过我不希望你喝太多的酒。”
“不会。”郑蘋如忽然觉得他的话中有语病,”我并没有说 我要喝太多的酒;你的话是哪里来的呢?”   ”为了庆祝,不是应该痛饮吗?”   ”啊,不错。喔,”郑蘋如取过手提包,”我替你买了半打 袜子。”   ”多谢,多谢!”丁默更问:”你的皮大衣呢?挑定了没有?”   ”没有。当时那种情形,哪里还有心思去挑大衣。不过, 定钱倒是给他们了。”   ”既然付了定钱,不能白牺牲那200美金。回头吃完了, 我陪你去办了这件事,也了我一桩心事。”   ”今天不要去了。提到那个地方,我的心就会跳。”
她的话不假,此刻正是在心跳:恨不得能有机会给陈宝 普通个电话,告诉他第二次机会又到了。   ”不要紧,突然起意要去的地方,大致是安全的。”   ”你不要这样说!那天不也是突然起意的吗?”   ”可是,沪西有人请吃饭;虹口有约会,都是预定的程序。” 丁默更说:”我想,他们注意我不止一天了;那天大概是发现 了我的汽车,知道我在附近。有个人在橱窗外面,不断往里 面张望,左臂挟着报纸。我一看情形不对,果然,我的看法 不错。”
郑蘋如这才知道当时是这样子泄漏的机关;心中暗恨陈 宝骅找来的人无用。同时在考虑,是不是趁此机会问下去,了 解整个实况,以便作为工作上检讨的根据。
就这沉吟之际,置在银质冰桶中的香槟,已经送到;侍 者”澎”地一声,开了瓶塞,斟满两杯香槟,郑蘋如举杯相 碰,接着问道:”干吧!”
“不!慢慢喝。”丁默更喝了口酒,取一片敷满了鱼子酱 的小茶饼,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我真希望我们每天 都能在一起吃晚饭。”
这似乎又是旧事重提了。丁默更曾几次要求,跟她正式 同居;除了名义,什么都可以给她。而郑蘋如却不愿落这么 一个痕迹,所以此时仍如以前那样,默然不置可否。
“你听懂了我的话没有?”
“我不太懂。”郑蘋如乱以他语,”我们谈别的。”
“那,你说,谈些什么?”
“你总调查过了?”郑蘋如决意探索他那面的真相,”是谁 跟你作对?”
“调查是调查了,没有结果。不过,当然是军统的人。”
郑蘋如暗暗高兴他的猜测;不过她也很机警,既然已经 说”调查了没有结果”,即不宜再问。于是换了个方式说道: “我对你样样都满意,只有一样,形成我精神上很大的负担。”
“哪一样?”
“还有哪一样?自然是你的身分。”郑蘋如说:”像那天的 事,你想可怕不可怕?”
“我也觉得很可怕。我的身分是改变不了的,不过我的工 作岗位可以变改。蘋如,”丁默更忽然凝视着她,”你愿意不 愿意跟我一起离开上海?”
郑蘋如对于他在茶晶眼镜后面,那双看不清的眼睛的凝 视,颇感威胁;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益觉惊异,也保持了 高度的戒心,想了一下,平静地反问:”跟你一起到哪里?”
“到重庆。”   ”到重庆!”话一出口,郑蘋如从自己的声音中,发觉有 泄漏秘密的可能;暗暗警告自己,从此时开始,每一句话的 每一个字都要考虑过才能出口。   ”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我不懂。”郑蘋如摇摇头,”我真不懂你们,说来就来, 说去就去,太方便了。”   ”当然不是那么方便。不过,我回重庆是归队。蘋如,你 的意思怎么样?”   ”我不想去。”郑蘋如知道是在套她的话,当然不肯上当。
丁默更却又钉着问了下去:“为什么呢?那不是大后方吗? 多少爱国青年都辗转到四川了。”   ”重庆太苦。我过不惯。”   ”那就难了。你又怕,又不肯离开上海;态度上好像有点 矛盾。”   ”并不矛盾。”郑蘋如说:”如果是一个既不必使我担心; 生活又没有问题的地方,我愿意跟你去。”   ”那是个什么地方呢?试举例以明之。”   ”譬如——”郑蘋如先想说巴黎,旋即想到,法国人民在 维琪政府的傀儡统治之下,日子并不好过;伦敦物资缺乏;罗 马正在作战,在欧洲,不知哪里是乐土。   ”譬如,譬如哪里?”
郑蘋如让他一催,想到一个地方;不假思索地说:”里斯 本。”
丁默更笑了,嘴一张。高高的颧骨耸起;瘦削的双颊,陷 下去成了两个大洞;露出一嘴阴森森的白牙,令人想起狼吻。   ”里斯本是国际情报贩子集中之地。你怎么会对那个地方 感兴趣?”
郑蘋如知道失言了,但悔之无及,只好设法掩饰。
郑蘋如从他的话中,听出来有些不大对劲;不过她并不 在乎,神态自若地说:”我是喜欢地中海的阳光;没有想到那 里对你也不太合适。”   ”有个合适的地方。”丁默更在纸餐巾上写了个号码。”你 看!”   ”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瑞士银行有个户头,就是这个号码。”   ”原来你早作了退步了。”   ”怎么样?”丁默更说:”如果你愿意,我就要开始筹画了。 你好好考虑一下。”
郑蘋如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不过自己的态度,应 该表现得当他是真的。因而收敛笑容,深深点头,双眼一垂, 好长的睫毛在闪动。丁默更暗暗叹口气,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等我好好想一想。”她说:”你知道的,我母亲是离不开 我的。”   ”嗯。”丁默更亦唯有点头。
这时侍者已送来了咖啡与尾食,等她将要离去时,丁默 更忽然将她喊住,要一个双份的白兰地;及至送了酒来,他 拿它倾入咖啡杯中,一饮而尽。这突如其来的行为,令人诧 异,却想不出是何缘故?   ”走吧!”丁默更问道:”我陪你去取大衣。”   ”不忙!也没有挑定;过一天再说。”   ”那末,去跳舞?或者陪我谈谈。”   ”陪你谈谈好了。”
于是要来帐单,郑蘋如抢着付了帐,出门上车,丁默更 不曾关照去向,司机也不问,往静安寺的方向,疾驶而去。
进入越界筑路,郑蘋如问道:”你预备到哪里?”   ”我先回办公室看两件公事。你等一等我,行不行?”   ”怎么不行?”郑蘋如心里有些不得劲,口头上却泰然得 很。
于是到了76号,揿了一短一长一短的喇叭,铁门大启, 车子一直开到了丁默更专用的办公室前才停下来。
郑蘋如到这里来过两回,路径已熟;迳自推开小客厅的 门,只见有3个彪形大汉等在那里,郑蘋如认得其中的一个, 是76号4名行动大队之一的林之江。   ”郑小姐!请坐。”   ”喔,林大队长。”郑蘋如回身一看,未见丁默更;心知 不妙,想回头出去时,另外的两个人已经堵住了门。   ”郑小姐,”林之江推开一扇门,”请到这面来谈谈。”
  ”怎么说了?”丁默更问。   ”她承认了。不过就只有一句话:事情是我做的。”   ”就这一句话?”   ”翻来覆去这一句话。要她交关系,她说没有,就是她一 个人。”林之江说:”部长没有交代,我们也不敢动手。”
丁默更不作声;烟罐里取了支烟衔在嘴上,再去取打火 机时,只见他的手在发抖。
林之江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替他点燃了烟;低声问道: “是不是明天再问?”
“明天再问,”丁默更说:”把她放在你家里,慢慢问她。”
林之江对于他如此处置郑蘋如。颇感意外;不过,稍为 想一想,也不难理解,如果将她羁押在76号,难保她不会将 她跟丁默更如何有肌肤之亲,说与人知。那一来,自然影响   ”部长”的声威,所以才会借他家软禁。
“怎么样?”丁默更问:”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林之江急忙答应。
“那你就行动吧!慢慢套她的真话。”丁默更又说:”这件 案子,你直接跟我负责。”
“是,我明白。”
于是林之江将郑蘋如带到他家,就在76号旁边的那条弄 堂;此地本名”华村”,原来的住户早就被软哄硬逼地撵得光 光,如今是76号的宿舍。林之江的职位较高,一个人占了两 户,空房间很多;挑了楼上最大的一个套房。安置郑蘋如。
“郑小姐,”林之江说:”我们把话说明白,你是丁部长交 代下来的,我不会难为你;不过,郑小姐,你也要顾到我们 的立场,不要乱出花样。不然,我想帮忙也帮不上了。”
“你请放心,林大队长。”郑蘋如将一只手搭在他手背上, 斜睨着作出一个顽皮笑容,”我会很乖。”
林之江心里霍霍乱跳;抽回了手,站起来闪开两步说: “我叫个人来陪你。”
“谢谢你。”郑蘋如问:”是什么人?”
“自然是女的。”
“我也知道是女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呢?住在一间房, 如果谈不到一起,那不是好别扭?”
“不会谈不拢。”林之江说:”也是女学生,很有程度的。”
“那好。人呢?”
“快来了。”林之江问:”你有什么要求?可能范围之内, 我可以替你办。”
“请你替我打一个电话回家,说我跟同学到杭州玩去了, 大概一个星期,就可以回来。”接着,郑蘋如把她家的电话告 诉了他;当然,她此时已经知道,此举是多余的,林之江不 可能不知她家的电话几号。
“其实,”林之江说:”只要你肯合作,用不着一星期就可 以回家;不合作的话,一年也回不去。”
“真的吗?”郑蘋如又抛过来一个媚眼。”林大队长,依我 说,你不必找什么人来陪我。”
“为什么?”
“不方便。”郑蘋如走过去攀着他的肩低着头轻声说道: “对你,对我。”
林之江心旌动摇,蓦地里警悟;少见她为妙,否则总有 一天像她一样,也要尝尝禁闭的滋味。
于是案子就搁下来了。于默更既是此案的主管,也是 “受害人”,只要他不问,就没有人来问,连李士群都觉得不 便干预。不过,丁默更虽不想杀郑蘋如,却还不能放她,因 为有好几件案子未破,甚至连底细都摸不透,如双十节前夕, “上海市长”傅筱庵被刺——半夜里被乱刀砍死在床上,一个 贴身的跟班失踪,自然是凶手,但背景如何,会逃到什么地 方,或者匿藏在上海何处?完全不明。为了对部下要求”工 作纪律”,加强侦查,他不能自己先在郑蘋如的案子上,立下 一个马马虎虎的坏榜样。
哪知丁默更这个”阎王好见”;林之江这个”小鬼”亦并 不”难当”,却另有一班”催命判官”成了郑蘋如命宫中的磨 蝎,第一个就是杨淑慧,好奇心起,倒要看看郑蘋如是怎么 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尤物。
要看郑蘋如很方便,一个电话打给吴四宝的老婆,自会 带她到林之江家去看。从杨淑慧一开了头,”新贵妇”接踵而 至,有七八个之多,对郑蘋如的观感是一字之贬,也是一字 之褒:妖!
有天大家在周佛海家吃午饭,丁默更太太正喝着醋椒鱼 汤,不知怎么以酸引酸,忽然说道:”不把这个一身妖气的郑 蘋如杀掉,我们这一桌上,难保没有人做寡妇。”
此言一发,响应热烈。没有几天,林之江就接到了执行 的命令;林之江骗郑蘋如,拿她解到南京,不久即可释放。上 车时,只有前座一个卫士;汽车开到荒凉的刑场,郑蘋如明 白了。
她的态度很从容,下了车一直往前走;走到旷场上站住 脚,仰起头来,但见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她的一双眼睛,忽 然流露出痴迷不舍的神情;叹口气说:”这样好的天气,这样 静的地方,白日青天,红颜薄命,就这样一撒手走了,自己 都觉得有点可惜。”林之江很想安慰她几句,但想不出适当的 话,只有把头低了下去。
“之江!”郑蘋如用很低,但是可以听得清楚的声音说: “我们到底有几天相聚之情,现在要同走,还来得及。”
“那是不可能的。”林之江仿佛是要壮自己的胆,突然之 间将短枪拔了出来,”喀嚓”一声以熟练的手法开了”保险”, 将子弹上了膛,对准郑蘋如的前额。
“之江,你真忍心杀我,那就开枪吧!”她脸上仍然是平 静的,”不过我求你不要打我的脸,让我死得好看些。”一面 说,一面一步一步往前走。
林之江大起恐慌,深怕她来夺枪;一步一步往后退,可 是郑蘋如只走了两步就站住了。
“这里是要害!”她举起一双十指涂满寇丹,红白相映,分 外鲜艳的左手,抚着她的隆起的左胸说:”请你看准了,一枪 打在我的心脏,让我少受一点儿痛苦。之江,我做鬼都感激 你的。”
这时林之江的手已经在发抖了,右手食指,在板机护圈 外面,木强不屈;一颗心七上八下,把握不住,不过九分昏 沉之中,还保持着一分清明,猛然转身,把枪抛了给卫士,一 面疾走,一面下令:”开枪!快!”
走不到三五步,身后枪声响起;他站住脚,很吃力地转 过身去,只见郑蘋如倒在血泊中抽搐。
“给我!”林之江从卫士手中要过枪来,走到郑蘋如面前, 咬着牙瞄准她的左胸,补了一枪。看她腿一伸不动了,林之 江才抹抹额上的汗,喘了口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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