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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5 高阳(春秋)
那知下一句话出了毛病,”徐次长是常务次长,”他说: “看家是本分——”
此言一出,引起了轻微的骚动;褚民谊不明所以,把话 停了下来。他的随从秘书赶紧上前,低声说了句:”徐次长是 政务次长。”
“喔,喔!”褚民谊转过脸来,右手握拳,左掌往拳头一 搭,向徐良打个招呼:”对不起,对不起!”他又向大家说: “我弄错了。徐次长以政务次长看家稍为委屈一点。徐次长留 学日本、美国,得过学位;希望将来对英美的外交,能够开 展,还要大大地借重徐次长的长才。”
这番话总算能让徐良心里舒服,但周隆庠却急坏了。
因为褚民谊的这几句纯粹为了想敷衍徐良的话,以出于 “外交部长”的地位来说,可视之为宣布新政府的外交政策: 希望开展对英美的外交。从抗战以来,美国一直对日本采取 压制的态度,最近这一年,日美关系更紧张;尤其是上年7月 底,美国继公布对日战略物资禁运令以后,通告废弃日美通 商航海条约;对日本的经济,是个极大的打击。现在日本的 少壮派军人,反美的情绪很强烈,战略方面在酝酿”南进政 策”,希望能在取得重要资源上打开一条出路;同时已有人提 出一个很受重视的构想,缔结日德意同盟,必要时放弃反共 的基本政策,拉拢苏俄,一起来对付美国。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褚民谊说要开展对英美的外交,势 必引起日本极大的误会。所以周隆庠不顾褚民谊还在大放厥 词,照理应该在场聆听的礼貌,悄悄退出去;首先找到”大 阪每日新闻”的记者,生长在中国的鸟居太郎去解释。
“褚部长的意思,决非希望跟英美合作;不过,为了减少 国际上对新政府的敌视态度,不能不说两句门面话。请你不 必发表,免得引岂不必要的误会。”
“我对褚部长很了解,不会误会。”鸟居太郎笑一笑说:   ”恐怕褚部长自己都不知道,他这随便说的两句话,可能会害 得板垣中将大为紧张。”
他说的板垣中将,就是”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的总参谋 长板垣四郎,是日本陆军少壮派的中坚分子。在他当关东军 高参时,与同僚后辈后原莞尔,发动了九·一八事变,称之 为”石原智略,板垣实行”,是个很难缠的家伙;所以周隆痒 很伤脑筋。
“还有,”鸟居太郎又说:”外务省方面,也可能会延启发 布阿部大将使华的消息。”
这就更严重了。原来周佛海主持对日交涉时,曾经一再 要求日本,首先承认汪记政府,同对遣派”大使”。日本内阁 与军部意见一致,因为还希望能跟蒋委员长谈和,一时不便 承认汪记政府,表示仍旧尊重迁都重庆的国民政府。至于派 大使,应在承认新政权以后,目前为了便于谈判基本关系起 见,日本决定在汪记政府成立以后,遣派一名特使。人选亦 已决定,是卸任的首相陆军大将阿部信行;预定在4月1日 宣布。
如果因为褚民谊信口开河的两句话,日本外务省先要澄 清此事,再发布阿部使华的消息,那就意味着新政府的对日 外交,一开始便有挫折,这在周隆庠看,是件很严重的事,也 宜乎及早解释,才能弭患于无形。
于是等褚民谊回到部长室,周隆庠便将鸟居太郎的话,很 宛转地作了说明;然后请示处置办法。
礼貌很周到,实际上是有意难一难”部长”。果然,褚民 谊楞住了;他没有想到,随随便便一句话,竟会引譬如此严 重的后果。   ”我跟汪先生去说,我不能做这个部长;连说话的自由都 没有。”   ”是的。”周隆庠平静地答说:”做外交官,就是在这方面 必须受拘束。请部长亦不必跟汪先生去说,似乎头一天就要 掼纱帽,夫人会不高兴。”
周隆庠口中的”夫人”就是陈璧君;汪政府中除了罗君 强,数褚民谊最怕她。罗君强还可以敬鬼神而远之;褚民谊 是至亲,三天两头要见面,她唠叨起来、想不听都不行。所 以一提到她,褚民谊就气馁了。   ”反正部长的本职是副院长,目前也不必辞兼职;刚才部 长说过,请善伯先生当家,以后关于外交方面的事务,部长 不管就是。”   ”对、对!请徐善伯替我主持一切,有什么仪式,要我出 席,我来摆摆样子就是。”褚民谊又问:”今天有什么活动?”
照道理,像这种日子,外交部是最忙的时候,各国使节 觐贺、设宴招待,往往人手不够,还要临时向外借调。但汪 记政府成立,除了”满洲国”有一通贺电以外,那一国也不 理睬;这自然是很令人难堪的事,不过周隆庠却沉得住气。   ”国难期间,一切从简。”他轻描淡写地说。   ”那末,我在部里没事了吧?”   ”是的。”   ”没事我就要走了。”褚民谊说:”以后一切请你跟徐善伯 疲劳。”
出了部长室,褚民谊又去看徐良,将私章交给他保管;随 后又到各司的办公室去周旋了一番,离去时连声道”再见。” 第一天上任,行迳倒像卸任道别;许多人感觉到,是个外交 不终的不祥之兆。
褚民谊是扬长而去了,由于他”失言”而可能引起的误 会,却必须赶紧处理。汪记政府的一切对日交涉,大都透过 影佐祯昭办理;为此,影佐还特地设立了一个特务机构,代 号是”梅机关”。周隆庠此时就是找梅机关去接头。
几通电话打下来,觅得影佐的踪迹;他在周佛海的”财 政部”部长室。于是周隆庠跟周佛海通了电话,将褚民谊信 口所发的论调,以及可能引起的后果,作了扼要的陈述;然 后提出他的看法,向周佛海征询意见。   ”我同意你的办法;影佐在我这里,我请他马上处理。其 实,民谊的话也没有错;只要作了解释,不致引起误会。”周 佛海又说:”倒是有件事,跟外交部也有关系;我希望你立刻 能来,一起跟影佐办交涉。”   ”是!我马上来。”周隆庠说:”不过,能不能请你先把是 件什么事告诉我;我好准备。”   ”解散’兴亚建国运动’那件事。”
这件事周隆庠是很明了的。最初日本人所希望的汪记政 府,能够”扩大基础”,容纳各党各派,造成一种各方面都期 待”和平”的声势;使得国民政府不能不重视此种现实,从 而放弃抗战到底的决策,出现日本所期盼的”全面和平”。
为了这个缘故,影佐决定找中国人组织一个变相的政党, 支持这个”政党”参加新政府,一方面作为”扩大基础”的 一部分;另一方面可以透过这一”傀儡政党”,去控制汪记政 府的内部。不过,他自己不便出面来搞这件事;找了一个老 朋友岩井英一来负责。
岩井英一出身于日本为了训练间谍而设立的上海”同文 书院”,说得极好的一口中国话;汉文写作亦很能顺。当”一 二八事变”前后,重光葵当上海总领事时,他以副领事的身 分,担任日本驻沪领事馆的发言人,因此跟上海的新闻记者 很热;同时跟好些情报贩子建立了关系。这时接受了影佐的 委托,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本名袁学易,号逍遥,后来改了单名,叫做袁殊。 他是湖北人,留学日本,精通日语;人又生得高不满5尺,看 上去就更像日本人了。真所谓”矮子肚里疙瘩多”,他的神通 确是很广大,那一个特殊的组织中,他都能插上一脚;岩井 就因为他三教九流中都有朋友,才看中了他。
经过几次密谈,有了成议,配合军部正在要求设置的 “兴亚院”,将这个组织称为”兴亚建国运动”;先由袁殊找人 将”兴亚建国运动”的理论基础先建立起来,再招兵买马,正 式推出。
这件事很快地让周佛海知道了。中国共产党在嘉兴南湖 的船上,第一次开发起会议,他跟陈公博是10个代表中的两 个;对于搞这套花样,敏感得很,不相信袁殊只是帮日本军 部做事。再深入调查,发现袁殊所找来的重要助手之中,翁 永清与刘慕清是共产党;陈孚木做过陈铭枢当交通部长时的 政务次长,跟廖承志非常接近。这就使他怀疑”兴亚建国运 动”可能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机构。
于是周佛海将丁默更找了去,要他抓袁殊;丁默更说,他 跟吴醒亚是一起的,有”中统”的关系,他不能抓他。不但 丁默更,连李士群也一向对”中统”另眼相看的,因为他们 都是”中统”出身,旧日同僚自有香火之情;同时也是为自 己留个退步。   ”你知道不知道,”周佛海问说:”袁殊有4方面的关系: 日本、中共、中统之外,还有军统?”   ”我知道。”丁默更坦率答说。   ”既然知道,我希望你即刻采取行动。”
于是袁殊以”军统”驻沪情报人员的罪名,为76号逮捕。 岩井很快地就知道了,去见丁默更及日本宪兵队驻76号的联 络官冢本中佐,要求释放袁殊。
丁默更与冢本一致拒绝。岩井退而求其次,要求保释,亦 商量不通;最后提出要求:借用两个星期。   ”我受军部的委托,有一项极重要工作,交给袁殊办理, 快要完成了;借用两星期到期还人。如果你们不相信,不妨 向影佐祯昭大佐求证。”
抬出这个汪精卫的”最高顾问”,丁默更终于不能不同意。 岩井将袁殊保了出来,一辆汽车开过外白渡桥,安置他在北 四川路驻沪总领事馆的礼查饭店;这里是”皇军”直接管理 的”警备区”,为76号势力所不能到,所以到期岩井不还人, 丁默更亦拿他没办法。
更坏的是,这一来反逼得岩井提早将”兴亚建国运动”的 招牌挂了出来;本部就在闸北宝山路岩井家中,对外的名义, 只称”岩井公馆”。岩井替他拉拢一批日本浪人,都是与军部 少壮派有密切关系的极右派分子,如儿玉誉士夫等;中国人 方面的成员,亦极尽其光怪陆离之至,连专以三角恋爱为题 材的小说家张资平,都罗致在内。
周佛海当然无法容忍,跟岩井的交涉没有结果,岂不得 已只好向影佐祯昭,提出极严厉的警告:如果日本人要扶植 一些背景复杂的人,另树一帜,公开活动,即表示对汪精卫 不信任,立即停止组府的工作。
事态严重,影佐不能不接受周佛海的要求;但他本人的 处境很为难,因为这个组织原是他授意岩井发动的,自不能 出尔反尔。因此他一方面通知岩井,最好暂停活动,尤岂不 可招摇;一方面关照岩井托日本驻华大使馆的一等书记官清 水董三,陪着他一起去向周佛海解释。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
如今岂不及待地又要解决这桩”悬案”,是因为有个特殊 的原因;周隆庠是到了周佛海那里才知道,前一年秋天,也 就是周佛海向影佐提出严重的交涉之前不久,岩井曾率领了 “兴亚建国运动”的8名发仆人,到东京拜访过内阁总理大臣 阿部信行大将。如今阿部是以”重臣”的身分奉派来与汪政 府谈判基本关系的”特使”;如果岩井、袁殊借阿部的招牌有 所活动,将会增加汪政府很大的困扰。因此,周佛海再度表 示了强硬的态度,”兴亚建国运动”非解散不可。
“周先生,你实在是误会了。”影佐很婉转地说:”’共同 防共’是近卫三原则之一;亦为贵我双方合作的主要基础。请 你想,我们怎么会支持一个中共工作的组织。”
“不错,我相信你跟岩井的本心无他!但是,你们完全不 清楚袁殊的背景。他们罗致的人,都是赤色分子,对于这样 一个具有鲜明赤色的组织,莫非你跟岩井居然能视而不见?”
“这,”影佐答说:”是周先生主观的看法。”
这一下,周佛海火了,”大佐,你太偏听了岩井;而岩井 是’政治色盲’。”他抓起笔来,在便条上写了一个名字,递 给影佐:”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影佐看上面写的是”恽逸群”三字,摇摇头说:”不知道。”
“这个人本来是一个通讯社的记者,从外表上看,了无是 处;可是,他是资格很老的共产党。”
“真的吗?”影佐仍旧在怀疑。
“我现在无法使你相信。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试验的办 法;此人现在住在袁殊那里,深居简出,而”兴亚建国运 动’的干部名册中,并没有他的名字,你想,这说明了什么?”
“有这样的事?”影佐到此时才有了明确的答复:”我要调 查。如果真有像周先生所说的情形,当然很可疑。我要勒令 岩井解散!”
周佛海点点头,转眼看着周隆庠说:”你听到了影佐大佐 的话了?你做个见证。”
交涉到此告一段落。过了五六天,周佛海关照周隆庠向 影佐探问结果;影佐答说,他已经证实了确有此事,也曾依 照承诺,勒令岩井解散;他说:”’兴亚建国运动’这个名义, 已经不存在。”
周隆庠将他的话,据实转报;周佛海知道问题并未解决, “名义不存在”的说法,意味着实际活动仍将继续。
为了处理袁殊的问题,周佛海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的一 个密友,也是”十弟兄”之中的中坚分子金雄白,平时他有 挂牌做律师,以他在新闻界的关系,各方介绍的案子很多;特 区法院与巡捕房又多的是熟人,所以业务茂盛,路路皆通,生 活泼为优裕。但他是个战国策士型的人物;又有东汉智识分 子,过分看重私人义气的毛病,感于周佛海的情谊,不顾一 切,如上海白相人打话的”闲话一句”,毅然”落水”了。
在周佛海左右,他跟罗君强共事,在南京办了一张《中 报》,与汪政府同日登场,很明显地表示出这就是汪政府的机 关报。但金雄白办报是内行,他知道如果办成一张处处为 “政府”讲话的”官报”,销路一定会成问题,因此他另有一 套争取读者的做法;但必须以副社长的名义,独断独行,期 无掣肘。
这一来,作为社长的罗君强,自然大表不满;他是个很 霸道的人,不是他的权力,尚且要争,何况本应是由他作主 的事,岂甘拱手让人?所以《中报》一开办,内部就出现了 人事磨擦的现象;金雄白当然也知道,但他一向倔强,而且 自信像罗君强这样的人,他也还斗得过,所以并不在意,依 旧我行我素。同时,他在办报以外,还在进行一件可以发财 的事,也没有工夫去跟罗君强计较。
这天,周佛海要找他,而他恰好为了那件”发财”的事, 也要跟周佛海去谈,见了面,自然周佛海的事先谈。
“袁殊那面有回音来了,’兴亚建国运动’的名义,可以 取消;实际上当然还有花样。”周佛海说:”我想请你去查一 查,到底是何花样?袁殊个人有什么希望?”
“你是预备跟他妥协?”   ”不能说妥协;或者可以说是安抚。”   ”恐怕不是安抚所能解决问题的。”金雄白说:“据我所知, 岩井跟袁殊,始终并未放弃这个活动;不过改采思想文化运 动的形式。如果说他们的活动有危险性,那末这个危险性由 表面转为潜在,危险更甚。”   ”只要他们确是搞思想文化也不要紧。目前,仍旧请你替 我留心;必要时,你不妨代表我跟袁殊谈一谈,要求合理,我 自然可以接受。”   ”好,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自己的事呢?”周佛海说:”梅哲之要去验资了。”   ”已经来验过了。我正要跟你谈——。”
原来周佛海几次向金雄白隐隐约约地表示过,在未来的 政治活动中,因为要打通中央的关系,不能不掩护来自重庆 的情报人员;这样,就必须有一笔不能公开的经费。金雄白 知道周佛海在汪政府中担任财政部长并兼”中央储备银行”的 负责人;因而自告奋勇,预备办一家银行,必要时可作为周 佛海的”外府”。周佛海同意了,说是”试试也可以。”
于是,汪政府开张的第一天,金雄白就将申请核发银行 营业执照的呈文,送到了财政部。这家银行定名为”南京兴 业银行”,资本额为法币50万元。金雄白对办银行是外行,经 朋友介绍了一个姓葛的本地人,负责筹备;那知此人全无用 处,却又好面子,有难处一直不肯说,先是无法觅得行址,只 好以新建的《中报》报馆楼下,临街的一部分暂且将就。继 而是到得要验资时,才向金雄白吞吞吐吐地说破,股本仅仅 只招得半数。   ”亏得梅哲之帮忙,今天来验资,我把事实真相老实告诉 他,请他通融办理;不过,我已经向他保证,明天带足全部 资金去看他。哲之已经答应了。”   ”那,”周佛海问:”你要凑足50万法币;只有一天的工 夫,来得及吗?”   ”我想没有问题。”金雄白略停一下说:”不过为防万一起 见,我不能不先报告你。”   ”我知道了。如果有问题,你跟淑慧直接去说。”
彼此心照不宣,话不必明说。金雄白倒确是”为防万 一”;事实上还差20几万法币,他都用电话接头好了。当天 晚上,坐了汽车四处一跑,凑足全部资金;第二天一早到财 政部钱币司,当着承办人请司长梅哲之验资。不到一个星期, 领到了第一号银行开业执照。
银行是开门了,凭借金雄白的关系,拉来了好些不需付 息的”甲种存款”;大多是各机关的公款。但寄人篱下,看起 来是一爿钱庄,纵有发展,”钱途”有限。金雄白看不懂帐簿 跟传票,海派作风却是高人一等;找了他的高级助手来,宣 布要自建行址,预算是全部资本法币50万元。
照姓葛的看,”董事长”在发神经;全部资本都花在造房 子上,营运的资金在哪里?当然,存此疑问的,不止他一个 人。   ”你们当我发疯了,是不是?我说个道理给你们听,你们 就知道了。第一,做生意最势利,银行更势利;现在南京兴 业银行,租了中报的几间店面作行址,怎么样也不能叫人看 得起。如果自己有富丽堂皇的行址,人家的观感就大不相同, 而且也估不透你的实力;心里只是在想,光是房子就值几十 万,资本怕不有几百万?那一来,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会 不会拿存款送上门来?”
姓葛的点点头答说:”这倒是实话。”   ”我再说句关起门来,自己人心里的话。对于小客户,他 们节衣缩食,省几文下来送到我们行里,生点利息,总要给 他们有个保障;最稳当的保障,就是不动产。将来不管怎么 样,银行的房子总是日本人搬不走的。”
在场的人,听得这段话都觉得别有滋味在心头,各自有 所警惕;当然,也有好些人深受感动,本来只是觅一枝之栖, 好歹餬口的人,都变了想法,认为对这个银行,值得投注心 血。
因为如此,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地就在中报馆同一 条路的朱雀路,觅得了一块地皮,找建筑师打了图样,克日 兴工。
6 时势英雄
本书主角之一,战前的名记者金雄白, 呼风唤雨,办报办银行的戏剧性过程。
  汪记政府开张尚未满月,日本的特使阿部信行大将,飞 到了南京。在机场迎接的”新贵”,对他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而且,很多人有意外之感——中国人所熟悉的日本军阀,不 过本庄繁、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等等,照片曾见于中国报 纸的少数人,不是一脸奸许,就是满面横肉;而阿部信行,生 得慈眉善目,矮而微胖的个子,白皙的皮肤,还带一副金丝 眼镜,完全是儒将的味道。
当天晚上,汪精卫设宴欢迎阿部,席间讲话,彼此都表 示希望”全面和平”能够实现。周佛海曾向阿部探问,日本 方面准备提出的条件;阿部含含糊糊地,答语不着边际,只 隐约指出,”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具有很大的约束力。
这份”要纲”就是高宗武带出去的密件;自从公开以后, 由重庆到香港,由香港到海外侨区,普遍展开抨击。周佛海 心里明白,照这样的原则去谈判”基本条约”,永远不能得到 国民政府的谅解,更谈不到基层”全面和平”。
到得”尽欢而散”,汪精卫在颐和路23号,战前本属于 褚民谊住宅的”官邸”,召集亲信会议,商量谈判的立场、态 度与技巧。大部分的意见,认为立场应该保持弹性;态度不 亢不卑。可是能保持的弹性有多大,态度上如何是亢,如何 是卑?却无从讨论;因为不知道阿部手中的”底牌”。 “一定要把它探问出来。”汪精卫作了一个决定:”佛海, 这件事让你去办。我希望3天之内有结果。”
周佛海想了一下答说:”3天之内,是否能有结果,还不 敢说。我想双管齐下,需要比较充裕的时间。”   ”那末,你说,要多少日子?”   ”一个星期到10天。”   ”好!就算10天好了。”汪精卫对周隆庠说:”在这10天 之中,关于开议的问题,不可向对方作任何承诺。”
这意味着如果条件太苛刻,根本就不可能开议;阿部信 行的任务,未曾开始,便已失败。这对日本政府、军部及阿 部个人的面子,都是极大的打击;将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局面。 周隆庠不由得忧心忡忡了。
等辞出”官邸”,对日外交实际负责人的二周私下商量, 别样都好办,唯有阿部携来的”底牌”,必须尽一个星期之内 弄到手,是当务之急。周佛海在日本陆军省有条路;他之要 求由3天展限为一周,就是打算着派人到日本去一趟,往还 需时的缘故。但这条路能不走最好不走,因为走通了亦有后 患,陆军省可能会清查内部,追究泄密的责任问题,闹开了 不好看;如果走不通事机败露,麻烦更多。   ”有这条路应该’养’在那里,不宜轻于动用。目前,我 看还是透过公开的途径,向日本方面表明态度为妙。”周隆庠 又说:”如果能够保证,不论对方开什么条件,我们一定跟他 谈判;我想,影佐会替我们去想法子,把那张’底牌’弄了 来。”   ”这,我可以保证。汪先生的态度,归我负责。”
有他这句话,周隆庠心放了一半;第二天便去找影佐祯 昭,要他”亮牌”,他说:牌反正是要打出来的;迟打不如早 打,有什么问题,私下先可以研究。如果一定要到会议桌上 才亮牌,万一不能接受,搞成僵局,岂非自己为难?
影佐让他说动了:很快地取来一通文件,名为《日本要 求之根本条件》,一共5条:
一、中国承认”满洲国。”
二、中国必须放弃抗日政策,树立中日善邻友好关系:为 适应世界新情势起见,须与日本共同负担东亚之防卫。
三、在认为于东亚共同防卫上之必要期间内,中国承认 日本可在下列地区驻兵:一在蒙疆及华北三省驻兵;二在海 南岛及华南沿海特定地点,驻留舰船部队。
四、中国承认日本在前项地域内,开发并利用国防上之 必要资源。
五、中国承认日本在长江下游三角地带,得在一定期间 实行保障驻兵。   ”何谓’保障驻兵’?”周隆庠问。   ”这是为了保障长江下游三角地带的治安。”影佐祯昭答 说:”换言之,此一地带的治安,如果中国政府有足够的力量 维持,皇军自可不必进驻。”
周隆庠点点头,停了一下说:“照这个条件,恐怕谈不拢。”   ”不会!”影佐祯昭答道:”并没有超出《日支新关系调整 纲要》的范围之外。”   ”好吧,等我们先作个研究,再决定开议的日期。”   ”请仔细研究。”影佐祯昭说:”阿部特使,已经把夏天的 衣服都带来了。”
这表示日本方面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知道这一谈判, 讨价还价,有得磋磨;至少,阿部并不期望在一两个月内就 会有结果。   ”中国人说’从长计议’,这是两国百年的大计,自然需 要慎重。”周隆庠用了句外交词令:“我很高兴贵方有此认识。”   ”但是,特使是决不可能空手而回的。”
影佐明白地表示了日本的态度,不管交涉的期间多长,没 有结果,决不罢手。
  ”这是亡国的条件!城下之盟亦不致如此苛刻。”周佛海 面色凝重地说:”先不能拿给汪先生看。”   ”汪先生催问呢?”
周佛海想了一下说:”你跟春圃去研究,不妨先拿给’老 太婆’看;让她在枕头边先做点疏通的工作。这场交涉,后 果如何,颇难逆料;我们先争,争到对方无可让步,再请汪 先生出面来谈。”   ”嗯,嗯。”周隆庠深深点头。   ”这是一个交涉的原则;技术问题请你去设计,我可不管 了。”周佛海苦笑着说:”你知道的,这两天我公私交困,焦 头烂额,马上要赶到上海去;这方面只好请你疲劳。”   ”我知道。部长请放心去好了。”
于是周佛海当天就到了上海,一下车便找潘三省。原来 周佛海藏娇金屋,杨淑慧早得风声;周佛海由于司机所透露 的消息,亦有警觉,心想迁地为良。但平时阳历年后阴历年; 阴历年后紧锣密鼓,预备组府,将这件事就搁了下来,直到 一个月前,才托潘三省另外觅屋。那知就在已觅得新星,大 媛正在收拾箱笼,预备迁移时,杨淑慧已获得确实情报,找 李士群的老婆叶吉卿帮忙,弄了一班”白相人嫂嫂”打上门 去;将大媛辛苦经营的香闺,砸得稀烂。阿翠一看不是路,溜 出来打电话向潘三省告急;潘三省口中说:”就来,就来!”心 里打定主意,让杨淑慧出足了气再说;事实上他亦决不敢出 面去捋”虎”须。   ”部长,”潘三省说:”请你原谅我!连你部长都惹不起周 太太;我又怎么敢?不过,善后工作,我料理好了;现在我 陪部长去看令宠。”
说罢,潘三省陪着周佛海上了他的”保险汽车”——特 制的开特勒克,3排座位6扇门,前后防弹玻璃。周佛海与潘 三省在6名”罗宋保镖”夹护之下,由南京路出外滩,过北 四川路桥到虹口;只有在这个区域,大媛才可以不愁杨淑慧 再度打上门来。
大媛的新居,也是一幢精致的小洋房;随从依旧,排场 不减,可是大媛的神情却改过了,萧索憔悴,一见了周佛海, 两行眼泪就挂了下来。   ”大媛小姐,”潘三省说:”你跟部长到楼上去谈谈。”
楼上的卧室,却空落落地没有什么陈设;大媛喜欢收集 香水,本来一进她的房,首先触入眼帘的,就是大梳妆台上 五光十色的百十个玻璃瓶,此时只剩得十分之一都不到了。   ”你不要难过。”周佛海握着她的手说:”这里很安全,不 会再有麻烦;你别怕!”   ”我哪里能不怕?到现在还常常做恶梦——。”
大媛且哭且诉,将杨淑慧带来的那些”白相人嫂嫂”如 何用下流话丑诋;如何拉破她的内衣,有意凌辱的情形,拉 拉杂杂地说不尽言。周佛海除了皱眉以外,唯有好言慰抚;并 没有一句责备妻子的话。
这一下,太伤了大媛的心。本来她已经想下堂求去;潘 三省劝她,最好等见了周佛海再说。大媛心思倒也活动了,只 要周佛海能说句公道话,另外对她的安全确有保障,委屈也 就算了。不道他是这样的态度,旧怨加上新恨,心里的气一 下子涌了上来,决定分手。   ”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不明不白跟了你,永远不会 出头。”大媛打开房门,冲下楼梯,一面连声大喊:”潘先生、 潘先生!”   ”怎么样?”潘三省迎上来问:”大媛小姐,有话好说。”   ”我话都说尽了,他怕他的雌老虎老婆怕死了。我再跟他 在一起,人家要了我的命,他也不会替我伸冤。”
潘三省一听这话,心里明白,这头露水姻缘,不如拆散 为妙。周佛海少了好些麻烦,自己在杨淑慧面前也可以表功 一番。
主意打定,便向大媛低声说道:”周部长跟周太太是患难 夫妻;周太太再狠,周部长也要让她的,你犯不着夹在里面 吃亏。你有啥条件,我替你去说。”
大平原已打消分手的念头,所以也不曾考虑过分手的条 件;遽然之下,不知所答。潘三省掌握机会,不等她再开口 先争取主动。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你先这里坐一下,我替你去 谈。”
说着,抛开大媛,上楼而去;只见周佛海坐在大媛梳妆 台前,对着大镜子在发楞。”
等他在开着的房门敲了两下,周佛海才转过脸来说:”你 看,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发脾气不要紧,就怕周太太发脾气。”潘三省问:”部 长,你是怎么个意思?跟我说一句,我替你办。”   ”我,”周佛海摇摇头,”总觉得于心不忍。”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并非舍不得大媛,只是觉得就此抛 弃,良心有亏。在潘三省看,可以拿金条美钞来弥补,不足 为虑。   ”部长,依我说,倒不如趁她年轻,早早放她一条生路, 良心上反而过得去。”潘三省放低了声音说:”部长在公事上, 已经够伤脑筋了;再为这种事占了工夫,太划不来。再说,是 大媛自己松的口,求之不得;多送她点钱就是了。”
周佛海叹口气说:”也只好如此了。送她多少钱,请你替 我作主;过后我再跟你算。”
“小事,小事。”潘三省说:”部长来过了,意思已经到了, 请吧。”
“嗯,嗯。”周佛海踌躇着,临别还想跟大媛说几句话。
“算了,算了!”潘三省看出他的意思,随即催促着说: “提得起,放得下。我替部长再找好的。”
等周佛海黯然魂消而去,潘三省便跟大媛谈条件,结果 是10根条子”叫开”。那时黄金市价,每两法币800元,10 根条子折算法币,恰好比梅思平的杨小姐的”40000”,加了 一倍。
办完了这件事,潘三省自然要去报功;当周佛海很客气 地道谢时,他想到有件事,应该可以说了,”部长,”他说: “有个朋友,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想请部长帮我调停、调 停。”
“谁?谁跟你闹得不愉快?”
“雄白!”潘三省说:”他常常在《中报》上骂我,部长总 知道的吧?”
“不不!我一点都不知道。”周佛海有些困惑,”《中报》 我也是每天必看的,没有看到骂你的文章啊?”
“骂’大世界’,不就是骂我?”
“啊,原来’大世界’是你办的?”
原来汪政府成立的同一天,南京夫子庙出现了一家游戏 场,就是潘三省投资的”大世界”;其中烟赌嫖一应俱全。办 报要想站得住,自然要向这些地方”开火”;所以《中报》在 它开张的第二天,也就是《中报》创刊的第二天,社会新闻 版就刊出了一篇《大世界》的特写,痛加抨击。潘三省惹不 起金雄白,便只有向周佛海告状了。   ”好吧,”周佛海慨然应诺,”我来跟他说。”
回到南京,一通电话将金雄白邀了来,周佛海开门见山 地表示不满。   ”你知道我跟三省很熟;你也明知道’大世界’是他办的, 何苦在《中报》上写得如此不堪,让我为难?”   ”我倒不觉得你会为难。”金雄白答说:”这篇稿子,还是 我特为要采访部写的。”
一听这话,周佛海眼都直了,”那是为什么?”他说:”你 不是故意的吗?”   ”是的,我是故意的。潘三省一直拿你们在招摇;开出口 来公博如何如何,佛海如何如何?人人知道他是你们的’皮 条客人’;我是为了你们好,特意登这么一篇稿子,等于间接 替你们辟谣。”
振振有词的一番话,想想还驳他不倒;而且,事实上也 确有他所说的辟谣的作有。周佛海也就只好皱皱眉不作声了。
可是,一直处心积虑在想抓权的罗君强,却以为有机可 乘,除了不断在周佛海面前挑拨是非以外,暗中还有布置;等 到有一天金雄白回上海,他亲自打电话到编辑部及经理部,召 集职位较高的工作人员开会,地点就在他家里。
十来个人一起坐了部大巴士来,进入客厅坐定;罗君强 便高声喊道:”丁副官。”   ”有!”丁副官一面在门外应声,一面走了进来。   ”你注意!”罗君强手指着客人说:“在谈话没有终了以前, 任何人不得离开。”
真是语惊四座!十来个人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面面相 觑,心跳加快,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乱子?会面临这样严重的 局面。   ”今天,”罗君强咳嗽一声,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大声说 道:”召集大家谈话,目的是要共同揭发金雄白在《中报》种 种舞弊的情形。我手里已经有了相当的证据;希望大家能够 提供更加详细的资料。”
此言一出,无不惊愕莫名。虽说他这个社长与副社长金 雄白面和心不和,已是同事间尽人皆知的事,但他们毕竟是 义结金兰的异姓手足;而且一直在周佛海手下密切共事,不 想他居然对金雄白会出此”清算”的手段,人心真太不可测, 也太可怕了。   ”你们不必顾虑!只要肯坦白,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可 以调升其他优厚的职位;倘或不肯坦白,罪有攸归,我只好 以社长的身分,送法院究办了。”   ”社长,”会计科长站起来问道:”你要我们坦白什么?”   ”谁跟金雄白有勾结,坦白出来!”   ”那没有!”会计科长坐了下来,再无别话。   ”你没有,别人有吧?”罗君强指名向工务科长问道:”你 说,买材料的回扣,是怎么分的?”   ”请社长问会计科好了。”   ”怎么?”罗君强大为起劲,”会计科也有份?”   ”社长,社长!”会计科长急忙声辩,”不是说我们大家分 回扣;回扣是有的,金副社长关照归公入帐,每一笔都可以 查考的!”
这话等于在罗君强脸上掴了一掌,有些要老羞成怒的模 样了;有个编辑,不识眉高眼底,站起来,说道:”金副社长 自己办了银行,各机关没有利息的存款多得很,要揩油不必 揩到《中报》来——。”
“你说什么!”罗君强大吼一声,”他办银行占用《中报》 的地方,假公济私,就是揩油。”
“南京兴业银行租用《中报》的房子,是出房租的。”
“出房租就不是揩油吗?”
罗君强由此强词夺理,大发雷霆,将那个编辑惹火了,起 身便走。丁副官拦在房门口,低声软语央求:”你算体谅我; 暂且委屈,仍旧请坐。”
那编辑心软了,气鼓鼓地走了回去,支颐而坐,眼却望 着别处。罗君强也无可奈何,只好装作不见。
就这样僵持到了晚上9点钟,一个副总编辑起身问道: “请问社长,明天还出不出报?”
“当然要出!为什么不出?”
“要出报,就要去编报了。而且从下午5点到现在,夜饭 还没有落肚。”
罗君强紧闭着嘴不响,好一会,突然一拍桌子:”散会!” 人随声起,首先走了出去。
“简直天下少有的莫名片妙的会!”有人咕噜着,吐出湖 南人骂人的一个字:”朽!”
等金雄白一回到上海,自然有人会将经过情形向他报告。 新闻记者出身,什么怪事都见过;但像罗君强这样既不是明 枪,又不算暗箭,肆无忌惮,不计后果的攻击,想想有点不 可思议,也真有点寒心了。
“罗君强说过,中国人只要3个在一起,就会分成两派; 其实,他只要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就会对立。”金雄白叹口气,   ”做事容易做人难。”
已经破了脸,是非只有越来越多。金雄白完全是为了周 佛海的交情,并无意与罗君强争权夺利,所以心里觉得仆人 可恶;但却决定找个借口,退出《中报》,专心去经营他的南 京兴业银行。
这天他刚刚从银行新址的工地回《中报》,周佛海打了个 电话来,约他见面谈谈;那知道谈的又是报纸。
“《文汇报》的情形,你是知道的。”
金雄白当然知道。这家报纸停刊以后,厂房机器连招牌, 是由丁默更买了下来的,先后委任了两个人筹备,相继死在 来自重庆的地下工作人员的枪下;这两个都是名作家,一个 刘呐鸥、一个叫穆时英。
“现在默更找不到人筹备,愿意把这张报无条件送给我。 你跟君强无法再合作,不如各主一报。你到上海去筹备怎么 样?”
“我正想跳出是非圈——”
“我不勉强你。”周佛海抢着说:”到上海办报,要冒生命 危险;刘呐鸥、穆时英的前车不远。我此刻只不过征求你的 意见,并不需要你马上答复我。”
这是激将法,金雄白当然明白;不过他的性格最好逞强, 所以考虑都不考虑,立即答说:”我马上可以答复你,我去!” “好极、好极!”周佛海得意地笑了,“现在该你跟我谈了。”   ”先从报名谈起吧。”   ”我想报名就可以显示内容,就叫’和平日报’,如何?”   ”不好。”金雄白率直答说:”和平是一时的,而且在租界 里办报,政治味道也不宜太浓。”   ”这倒也是实情。不用和平日报,叫什报呢?”   ”删掉两个字,叫’平报’。”   ”’平报’、’平报’!”周佛海念了两遍,点点头说:”要 得。”   ”其次是人事。”金雄白说:”当然你是董事长。”   ”那无所谓,把思平他们的名字,开三五个上去,董事会 就有了,反正社长一定是你。”周佛海又说:”不过,经费很 困难,开办费有限,经常费更不会多。一切靠你精打细算,量 入为出。”
金雄白心想,经费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人;所以一回 到《中报》,立刻召开社务会议,想调几个人去做帮手。
等他说明经过,提出要求;一桌的人,没有谁来答一句 话。金雄白的心凉了;经过难堪而漫长的5分钟,他只好跟 罗君强一样,说一声:”散会。”
已经答应了,不能翻悔;金雄白只有单枪骑马,到了上 海。报馆都在公共租界的福州路,这里一是最古老的闹区,但 房屋却不像南京路——大马路那样,尽是最新的建筑;《文汇 报》在四马路石路口,与吴宫饭店望衡对宇,是一座单开间 3层楼的旧式市房。3楼编辑部,2楼排字房,楼下机期间;所 谓机器是一部对开的卷筒平版机。
金雄白吓一大跳,”这种老爷机器,怎么能印报。”他说: “吃了20年的报馆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机器。”
“机器虽然老旧,也有它的好处。”丁默更留下来的,那 个姓卜的会计兼庶务,阴恻恻地说:”省得浇版了。”
金雄白报以苦笑,”去看看字架子。”
他说:”看不看都一样。”
真的看不看都一样,字架子上连5号字都不全;各体标 题字,”花边”,全付阙如,”铜模、铸字机呢?”他问:”这总 该有吧?”
“有的。”老卜拍拍肚子:”在这里。”
“怎么说?”
“丁部长关照我跟朱小姐留守;薪水没有,吃饭自己想办 法。我们只好先吃白报纸,后吃铅条;上个月吃的铜模;前 天把铸字机也吃掉了。金先生,”老卜指着悬在半空中的阁楼 说:”我把帐目移交清楚;遣散费请你斟酌办。”
金雄白楞了一下,急忙说道:”不,不!请老兄帮忙,我 还要多多借重;决不会再让老兄吃铅字、铜模。”
“我也不想吃;吃下去不好消化。”
“走!”金雄白一把将他拉住,”我请你吃容易消化的东 西。”
“谢谢!应该我替金先生接风;不过只好请金先生吃顿 ‘么六夜饭’。”
“没有你请的道理,我来请。走!”
下楼坐上76号派来的汽车,一直到国际饭店;在14楼 新辟的”云楼”,请老卜吃”色白大菜”。这是上海最”贵族 化”的消费场合,老卜不免受宠若惊;将铜模、铸字机押在 什么地方,告诉了金雄白,只要花新品五分之一的价钱,就 可以把东西赎回来。
“金先生,”老卜咀嚼着白酒煨羊排,关心地问:”你这张 《平报》,预备怎么样做法?”
“你看呢?”金雄白答说:”我正要向你老兄请教。”
“办报我不懂。不过发行方面,我提醒金先生,恐怕有问 题。”
“怎么呢?”
“报贩恐怕不肯发。”老卜轻轻说一句:”立场问题。”
金雄白是早就考虑过了的,当下表示虚心接受指教。为 了表示请他吃这顿饭,完全是出于友谊,并无所求,所以往 下不谈正事,只谈风月,尽欢而散。
坐上76号的汽车,回到76号;金雄白家住在法租界吕 班路万宜坊,但从参加了汪政府,就很少回家,甚至到了上 海,连电话都不打回去。这天因为有好些心事要跟李士群谈, 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家。
“怎么,”李士群问道:”听说你一张报办得不过瘾,还要 办一张?”
金雄白报以苦笑,”你也吃我的豆腐。”他说:”我倒不便 跟你谈正经了。”
“既然知道我吃吃豆腐,还说什么?”李士群说:”什么正 经?快说!我替你办完了,你陪我摸16圈。”
“16圈不行!至多8圈。”   ”好,8圈就8圈。你说吧!”   ”《文汇报》那个地方,你总知道。”   ”我记不起了。怎么样?”   ”安全大成问题。要仰仗你了。”   ”要多少人?”   ”总要12个。”   ”12个就是36个。”李士群说:”分3班轮流,这笔开销 不轻;不过,你老兄的事,我们当然白当差。”   ”言重、言重!”金雄白拱拱手说。   ”还有什么事?”李士群一面问,一面已经拿起电话在邀 牌搭子了。
很不巧,邀来邀去凑不齐。76号有的是人,不过李士群 是不跟部下打牌的;因为牌桌上口没遮拦,言者无意,听者 有心,一句重要话泄漏了,就会引岂不测的后果。他的牌搭 子之难凑,原因亦即在此。   ”那就谈谈吧。”他说:”你这张《平报》,预备怎么个办 法?”   ”不办则已,要办当然要办得与众不同。”
李士群点点头,”这话我相信。”他说:”南京三家报纸, 除了日本同盟社,德国海通社;敢用路透社、美联社、哈瓦 斯社的电讯的,只有你的《中报》。”   ”《中报》现在不是我的了。”   ”你要想把《平报》办得跟在南京的《中报》一样,恐怕 是妄想。你有的条件,人家也有;人家有的条件,你没有。”   ”这倒是实话,不过事在人为,也不见得妄想。我一定要 创造个特色出来。”
“你说,什么特色?”
“新闻大家都差不多的,只要不漏掉就是。”金雄白说:   ”我打算在副刊上动脑筋;要读者觉得花一份报费,光买我一 张副刊就够本了。能这样,不愁销路打不开。”
“那,”李士群笑道:”你不是在’卖屁股’?”
这是民国初年流下来的说法,副刊俗称”报屁股”,所以 李士群有此恶谑。金雄白又只有苦笑了。
“喔,”李士群突然问道:”听说你在找袁殊?”
“是啊,佛海托我跟他谈谈。”金雄白说:”此人行踪诡秘, 好几次都联络不上。”
“我告诉你一个电话号码。”李士君提笔写好,交给金雄 白,”你知道不知道,他跟谁租了’小房子’?”
“谁?”
“含香老五。”
“这倒真是想不到!”金雄白还有些不信,”不会吧?”
原来这含香老五,也是会乐里的一朵名花,曾由小报读 者”选举”为”花国副总统”;为杜月笙所宠眷,不仅缠头如 锦,而且香闺中胜流如云,着实见过大场面,何以会看中形 同侏儒、猥琐粗浊的袁殊,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
“含香老五你总见过?”
“当然。”金雄白说:”在她那里吃过花酒打过牌,很热。”
“那你拨个电话过去看看。”
李士群不由分说,取起听筒,代为拨号;接通了,说得 一声:”请等一等!”然后手捂听筒,轻声说道:”就是她。”   ”喂,”金雄白问:”袁先生在不在?”
话筒中是苏州口音:”请问你是哪位?”
金雄白听出确是含香老五的口音,随即问道:”你是五小 姐?我姓金。”   ”金?”停了一会,传来很热烈的声浪,”啊,我想起来了; 金二少!不错,我是老五呀。长远不见,金二少你好?”   ”还好,还好。你呢?”   ”马马虎虎。”含香老五说:”你请过来白相。我住在长滨 路。”
老上海管福煦路叫长滨路,等含香老五报明地名,金雄 白一面记、一面问:”老袁呢?”   ”到虹口去了。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含香老五答说:”金 二少,请你把公馆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不在家,找不到我。”金雄白心想,袁殊不在家,不 妨多谈谈,”我倒不知道老袁替你借了小房子,要请我吃杯喜 酒才是。”   ”我也叫没办法。”含香老五停了一下说:”金二少,几时 请过来,我跟你详详细细说。”
话中似有难言之隐,金雄白自然很知趣地敷衍两句,便 即收线。   ”没有错吧?”李士群问:”她怎么说?”   ”颇有沧海之意。”   ”’曾经沧海难为水’?”   ”话中有那么一点味道。”   ”当然啰,拿杜月笙来作比,跟袁殊是太委屈。”李士群 又说:”这是叫杜月笙;换了张啸林,早就翻了。”接着他模 仿张啸林用杭州俚语骂人的那副模样:”入你活得皮帽儿!你 扎老子的台型;老子要你好看!”
学得唯妙唯肖;金雄白想起张啸林好些鲁莽神态,不由 得为之破颜一笑。   ”你告诉含香老五,要小心!袁殊的’手条子’很辣。”李 士群说:”他原配老婆,让日本宪兵队抓了去,说她是重庆分 子,你知道是谁告的密?就是袁殊。”   ”有这样的事?”金雄白骇然,”此人一肚子的鬼,我是知 道的;倒不知道他这样子阴险!”   ”所以你也要当心。”
金雄白深深点头说道:”我明天去看他;把佛海的话带到 就是。以后也不会再跟他来往。”
第二天上午,先通了电话,又是含香老五所接,说袁殊 尚未起身,不过欢迎他去。当下约定,1小时以后见面。
见了面,含香老五非常殷勤,但有袁殊在,不便深谈,周 旋了一阵,袁殊将他引入书房,动问来意。   ”佛海托我向你致意。”金雄白只简单地答这么一句。   ”我也很想跟周先生开诚布公谈一谈。彼此都是为了全面 和平,力量不应该抵消。政治有他,我不必再插手,文化事 业方面,还有可为的余地。不知道他的意见怎么样?”
听他的口气,俨然自居于与周佛海同一层次的人物;金 雄白不免齿冷,觉得不妨回敬他一两句。
于是他说:”办文化事业,只要不违背国家民族的利益, 佛海是无有不赞成的。”   ”当然是中国本位。不过立场也要顾到,所以应该说是新 中国本位。”
金雄白无意再探询何以谓之”新中国本位”;只问”此外 还有什么意见,需要我转达?”   ”我想跟他当面谈一谈,或者在南京,或者在上海,都可 以。请问雄白兄,你能不能费心安排?”   ”这也谈不到费心,我打电话问他好了,他一定表示欢迎 的。”金雄白又问:”是你一个人吗?”   ”不!大概三四个人。”   ”岩井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呢?”   ”不一定,名单等我决定了再通知你。”袁殊问道:”我跟 你怎么联络?”
金雄白先不答所问;坚持要知道去看周佛海的是什么人? 故意暗示:”除足下与岩井之外,也许有佛海不愿,或不便见 的人。”
袁殊想了想说:”那就是陈孚木吧。”
陈孚木虽说身分有些可疑,但似乎不如袁殊另外的两个 助手翁永清、刘慕清背景更复杂;金雄白认为周佛海是可以 接受的。   ”我在上海居处不定,我跟你联络好了。”金雄白不肯透 露要办《平报》的消息,”如真有必要,你打电话到警政部驻 沪办事处好了。”
这个机关是76号的别称;袁殊点点头说:”原来你住在 李士群那里。”   ”是的。”金雄白答说:”那里比较安全。”
正事谈完,金雄白因为心鄙仆人,不打算再当他一个朋 友,所以不稍逗留;起身告辞时,倒很想跟含香老五再见个 面,那知竟失所望,也只好算了。
这天下午,他要了个南京财政部的长途电话;转达了袁 殊的要求,周佛海一诺无辞,于是立刻又打电话通知袁殊。   ”啊,金二少,”含香老五在电话中说:”我想你一定要留 下来便饭的,特为到八仙桥小菜场去买菜,甲鱼、蚶子、青 蟹,统通只好自己吃了。”   ”啊,抱歉,抱歉!”金雄白说:”我请老袁说句话。”   ”他出去了。”   ”喔,”金雄白心想,这是个机会,”你一个人在家?”   ”是的。”   ”日子过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   ”老袁待你不错吧?”   ”嗯——,”含香老五吞吞吐吐地。”马马虎虎。”
这就很明显地表示出来,日子过得并不如意;金雄白很 想将李士群的话告诉她,但到得口边,又改了主意。   ”老朋友还常见面吧?”他问。   ”金二少是说哪些人?”   ”譬如《申报》的唐先生、赵先生。”
唐是唐世昌,赵是赵君豪,都是以前陪杜月笙常在含香 老五闺中盘桓的,”唐先生常碰头。”她说:”赵先生好久不曾 见面了。”   ”噢,过两天我有几句话托唐先生告诉你。你听了摆在肚 子里,自己作打算好了。”   ”金二少,什么话?”含香老五问道:”能不能在电话里告 诉我?”   ”电话里说不清楚。”   ”那末,我请金二少在弟弟斯吃咖啡?”   ”谢谢!我实在很忙。”金雄白赶紧冲淡自己话中的严重 性,”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不必摆在心上。”
说完挂断,另外拨电话给唐世昌,约他一起在冠生园吃 饭;唐世昌回答他,晚上有4个饭局,无法分身;此刻倒有 工夫。于是约定在大光明电影院的咖啡室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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