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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4 高阳(春秋)
“啊!啊!”陈公博恍然大悟;祥生公司的电话号码 “40000”,就漆在出租汽车上,全市皆知。
在笑谈声中,阿翠手托银盘,来送咖啡,先敬客人,后 奉主人;主客2人、相向而坐,距离很近,所以阿翠转个身, 就可以将咖啡放在周佛海身旁的矮几上;等她弯下腰去,圆 鼓鼓一个屁股正撅正陈公博眼前,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阿翠一惊,腰一扭很快地将下半身滑开;站直身子,向 陈公博敢怒而不敢言地看了一眼,低着头走了。
“气味如何?”周佛海忍着笑说。
“丰臀细腰,此扬州之’瘦马’也!”
“阁下不愧为伯乐。”周佛海说:”等大媛回来,我跟她商 量。”
陈公博反倒不好意思了,”不、不!缓缓图之。”他说: “头一次来,就打人家丫头的主意,不成了恶客了吗?”
“好吧!悉凭尊意。”周佛海忽然侧起耳朵,听了一会儿: “大媛回来了。”
果然,铁门启处,一辆苹果绿的”奥斯丁”,缓缓驶入; 周佛海随即迎了出去。
“来,来!”大媛喊道:”帮我拿东西。”
陈公博从落地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大媛打开车后行李 箱,取出一个大盒子;放着听差、丫头不使唤,偏让周佛海 捧住,然后大包小包,一件件往上摊,一直推到其脖子,他 用下颚抵住最上面的雪茄烟木盒,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 前走;同时还要跟大媛说话。
这样且行且语,上台阶,进客厅;脚下一不留神,绊了 一下,只听”哗喇喇”一阵乱响,大包小件摔得满地,而且 空气中立刻弥漫着浓郁芳烈的香味。   ”要死!把我好不容易觅来的一瓶香水打破了!真是饭桶, 一点用都没有。”
大媛且笑且骂,周佛海亦嘻嘻地傻笑着,弯腰帮大媛去 拾东西;却又彼此撞了一头,笑作一团。   ”乐在其中!”已走近来的陈公博,微笑着说。
这时大媛才发现有客人在;微窘地埋怨周佛海,不为她 引见。   ”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公博先生。”   ”喔,”大媛惊喜交集地,”原来是陈部长,比报上登的照 片要年轻得多。请坐,请坐!”
来自”长三”的大媛,应酬功夫自是高人一等;将陈公 博延入原来的座位,对坐相陪,殷殷动问,那一天到上海,下 榻何处?又谈上海的市面,也问香港的情形。周旋得熟了;挑 一个空隙问周佛海,是不是在家吃饭?   ”在家。我已经告诉阿翠了。”   ”我去看看。”大媛站起身来,用自己人的口吻说:”陈部 长,你想吃什么?告诉我,不要客气。”   ”我倒想一样东西,只怕一时没有;就有,只怕你也不许 我吃。”陈公博接着便念了两句诗:”’荻芽抽笋河豚上,楝 子花开石首来。’”   ”对不起!”大媛笑道:”河豚没有。你气死也不行。说别 样。”   ”河豚没有;石首应该有的。”周佛海说:”请陈部长吃黄 鱼好了。”   ”黄鱼好像还没有上市。”大媛点点头说:”我知道陈部长 今天想吃些什么。我会预备。”
等大媛走远了,陈公博低声笑道:”佛海,你说吃黄鱼, 我倒想起来了;那年在扬州吃的’黄鱼’,真是别有风味。”
原来他口中的”黄鱼”,在扬州是私娼的别名。当周佛海 在镇江当教育厅长时,陈公博有一次与他同度周末;两人微 服过江,在扬州见识了”黄鱼”。他此刻追忆的就是这件事。
周佛海也记起有这回事,”我记得同行的还有君左;他倒 不似乃翁那么风流放荡。”周佛海指的是易君左。   ”是啊!那次君左不肯下水;一个人躲在旅馆里写文章。 后来闹成轩然大波的’闲话扬州’,就是那天开始动笔的。不 住温柔乡,自蹈文字狱;真正’易君左矣’。”   ”’文字狱’对’温柔乡’,苦乐异趣,妙得很!”周佛海 问:”近来有什么佳作?”   ”好久没有弄这东西了。在香港。有一天在浅水湾步月, 一时感触,吟成4句;自觉遣词用事都还不错,那知第二天 一查诗韵,3个韵脚分三处,八庚、九青,还有十三元。”   ”庚、青犹可说,怎么会错以十三元上去的呢?”   ”谁知道树根的根,会不在八庚里面?”陈公博说:”诗韵 是湖州人定的,跟我们广东音的距离太大,所以我对韵脚一 向没有把握。那一次我心里在想,庚根同音,这两个字一定 不会错,谁知道还是错!”   ”真是’该死十三元!’”周佛海纵声大笑。
笑声中,大媛出现了。先前她大概因为自己要开车的缘 故,穿的是乌法兰绒裤子;上身一件收腰加带的麂皮短大衣; 下配一双平底、镶色的香槟皮鞋,这是教会大学女生的打扮; 手里要握两本厚洋书,显得格外俏皮。大媛的身材纤弱,也 缺少那点洋味,所以穿那种服装并不对动;此时换了件铁灰 色薄呢旗袍,挂一串紫水晶缀成的项链,下踏一双镶毛皮的 紫红色毡鞋,细腰窄袖,婀娜玲珑,将她那香扇坠的韵味,完 全托了出来,陈公博不由得脱口赞一声:”好靓!”
大媛报以愉悦的一声;向周佛海问道:“陈部长喝什么酒? 耿秘书送的那瓶白兰地,说是60年陈的,把它开了吧?”   ”不,不!”陈公博接口,”别糟蹋了!我只能喝葡萄酒。”   ”那么开瓶香槟吧。”大媛挪一挪身子,避到一边,肃客 进饭厅。
饭厅中一张桃花心木的椭圆形餐桌上,摆了4个下酒的 碟子,虾子拌春笋、荠菜鸡丝、金华火腿、糟鱼,另外有只 水晶玻璃碗,盛的是椒盐杏仁。   ”可人,可人!”陈公博喜不可言,”在香港还好;在重庆 想死了江南风味。”
对于客人的激赏,大媛自然很得意;春风满面地请他跟 周佛海对面坐下来,自己占了主位。这时阿翠已抱了个冰桶 进来,桶中冰着一瓶香槟,当着客人”嘭”地一声,拔开塞 子。酒沫推絮滚雪似地涌了出来,湿了她的手,也湿了陈公 博的衣襟。   ”你看你!”
大媛刚要责备阿翠,陈公博急忙拦住她说:”不要紧,不 要紧!”
一面说,一面掏出雪白的一方麻纱手帕。擦一擦自己的 衣襟;随即伸向在替他倒酒的阿翠的右手,替她抹去手背上 的酒渍。   ”谢谢、谢谢!陈部长。”阿翠笑着说:”我自己来。”
大媛对陈公博的态度,颇感意外;不由得转脸去看周佛 海,两人在目语中,取得了默契。   ”你去吧!”大媛从阿翠手中接过酒瓶,”菜不必太快。”
接着,她替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周佛海是喝花雕,举杯 说道:”江南风味,实在诱人;有好些朋友谈起来,不愿到后 方,就是为了留恋江南风味。”
陈公博点点头,一张嘴忙着享受江南风味;顾不得说话, 大媛便问周佛海:”汪公馆的菜好不好?”   ”也不见得好。汪先生生活很俭朴的。”   ”喝不喝酒。”   ”喝一点点。”周佛海说:”汪夫人限制他只能喝一杯;有 时候兴致好,想喝第二杯,只要汪夫人提高声音喊一句:汪 先生!马上就不喝了。”   ”这样说,汪先生是很怕汪夫人的?”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那末,当然也——”大媛终于说了出来:”不敢讨姨太 太啰?”
她的话刚完,陈公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周佛海与 大媛都奇怪地看着他。   ”我在想,”陈公博说:”汪先生如果娶了姨太太,是怎么 一个样子?”   ”无法想象。”   ”做人像他这样子,’到死不识绮罗香’,似乎也太乏味 了!”   ”你念的这句成语好熟。”周佛海说:”记不起是谁的话。” “杨士气自挽的下联。”
提起清末直隶总督杨士气,倒提醒了周佛海,”这一次在 青岛,王叔鲁举荐杨琪山当上海市长。这个位置,关系太大, 怎么能给他!”他说:”博兄,你在上海好不好?”
陈公博想了一下说:”无所谓!反正在南京也无法可立。”   ”那就说定了。”   ”其余各处怎么样?”陈公博说:”汪先生没有跟我提,我 也不想去问他;怕他以为我对这件事很关心。在这里,不妨 谈谈。”   ”现在也还无从谈起。”周佛海神色黯然,“日本人的原则, 地方负责人最好暂且不动;要换也要一步一步来。”   ”财政方面呢?”陈公博又说:”一笔开办费就很可观。不 能一上来就欠薪吧?”   ”已经借好一笔款子了。是犬养健接的头,由正金银行借 4千万日币。”   ”以后呢?”   ”我编了个预算,岁入1800万。有700万的赤字,我想 总可以找到弥补的办法。”周佛海问道:”博兄,这方面你有 什么意见?”   ”日本的军用品,一定要取消。日本的军用岂不能用于日 本国内;而且不列号码,不知道发行了多少?这样无限制的 通货膨胀,简直荒谬绝伦!”   ”这件事当然要办的。我跟汪先生谈过;日本如果不肯放 启发行军旗的特权,即视日人为无合作的诚意。”   ”倘或不肯放弃呢?”   ”以死相争!”周佛海紧接着说:”这件事一定可以办到; 日本方面稍为通达一点的,都会支持我们的立场。”
正谈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大媛起身接听,只听她说一 句:”请等一等!”然后手掩送话器向周佛海说道:”秦副官的 电话,说有要紧事。”
于是周佛海接过听筒,听了一会,说一句:”知道了。”回 到座位,脸上便有些不大自在。   ”如果有事,你不必陪我。”陈公博说。   ”不相干。”周佛海举一举杯,管自己喝了一口。
这一来不免扫了陈公博的兴致;幸而大媛的交际手腕很 高明,找出好些有趣的话题来谈,能够维持陈公博轻松愉快 的心情。
吃完饭,为时尚早,大媛提议找人来打牌。牌搭子很多, 但能到这里来的没有多少;大媛打了六七个电话,只找到一 个搞银行的孙曜东。   ”怎么办?”她问周佛海,”只有老孙在。要不让老九也来; 她去洗头,说快回家了。”
“老九”是大媛的手帕交,花名玲华老九;后来由会乐里 转到百乐门当舞女,改名叫潘九玲。熟人仍旧叫她”老九”; 现在是孙曜东的新宠。如果他们来两脚,牌局就可以凑得成 功。
但周佛海却别有会心,”不必,不必!就让老孙一个人来 好了。”他说:”让阿翠凑一脚。”
“那也好!”大媛随即又打电话;打完,告诉陈公博说:   ”一刻钟就到,我们在楼上打。说着起身上楼去安排牌桌。
“孙曜东熟识不熟识?”周佛海问陈公博。
“听说过,不认识。”
“不认识也不要紧。此人是个标准’篾’片。”
陈公博微笑着,表示会意;忽又问道:”刚才是个什么电 话?仿佛替你带来了什么心事!”
“唉!”周佛海轻叹一口气,”内人到南京去看房子,原说 明天回来的,今天下午到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内人最近防范很厉害;回头,我可 不能奉陪了。”周佛海踌躇了一下说:”牌完了,大媛会替你 安排。”
“安排什么?”陈公博多少还有些头巾气,”不必,不必!”
周佛海也不作声;等孙曜东一到,介绍过了,由他陪着 陈公博,自己脱身上楼。不一会,阿翠来请入局。
楼上专有间预备打牌的房间,一切都预备好了,大媛站 在牌桌旁边,面对房门;陈公博进门坐在她对面。大媛便指 着她上首说:”老孙,你请坐这里!”说着使个眼色。
剩下陈公博下家的一个位子,自然是阿翠的。她常替大 媛代牌;三缺一也总是她凑数,所以欣然坐下,在牌堆中去 找东南西北风,准备扳位。
“不必扳了!”孙曜东说:”你打个东好了。”
“一掷两个红,八点;该陈公博起庄,”陈部长今天一定 大赢。”阿翠将庄圈、骰子送到他面前,”双红大喜。”
“多谢你的双红。”陈公博问道:”你是客家人?”
“陈部长怎么知道?”
“你有客家口音。别人听不出来,我听得出。”
“阿翠!”孙曜东接口说道:”陈部长是你的知音!”
阿翠笑笑不响;大媛便皮里阳秋地向陈公博说:“陈部长, 你看,孙先生很会说话,是不是?”
“一点不错!”陈公博拈一枚筹码问道:”这是多少?”
“这个5千。”阿翠伸手到他面前,指点大小不同的筹码;   ”一共1万块钱。”
“平常我们都是打对折。”大媛补了一句。
“脱底5千元。”陈公博点点头,”这还可以;再多我就输 不起了。”
“阿翠!”孙曜东一面洗牌,一面说:”陈部长已经预备脱 底了,你放出本事来赢陈部长的钱。”
“我在陈部长下家;陈部长要扣我的牌,我一点办法都没 有。”
“不会,不会。陈部长怎么会扣你的牌。”
“那还要孙先生帮忙,扣住陈部长的牌,我才有希望。”   ”闲话一句。”   ”不得了!”陈公博笑道:”牌还未打,已经坐上轿子了。 不过,只要你们抬得动我,我也乐于坐轿子。”   ”听见没有?”大媛看着孙曜东说:”陈部长的牌一定打得 好,你跟阿翠就想请陈部长坐轿子,恐怕也办不到。”
听得这一说,陈公博倒觉得不能不显点本事;上来聚精 会神地打了几副,该扣该放,操纵自如。   ”真的,陈部长的牌,打得跟达铨先生一样好。”
孙曜东指的是吴鼎昌。”达铨的牌确是打得好。不过,”陈 公博说:”比起唐生智来,又逊一筹。”   ”唐生智是谁?”大媛问道:”这个名字倒蛮熟的。”   ”唐老四的哥哥。”孙曜东答说。   ”唐生明在这里?”陈公博问。   ”在这里。”   ”徐来呢?”陈公博又问:”丰韵如昔?”   ”我看大不如前了。”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陈公博感叹地 说:”我有一次在香港跑马场,看见杨秀琼,不是别人指点, 竟认不出她是谁?不过,她倒还认得我。”   ”可见得陈部长一点不老;跟我十年前在实业部看到的一 样。”
一言未毕,阿翠叫声:”碰!”将孙曜东打的一张二万碰 了下来,顺手打一张三万。   ”要戒严了!”大媛说:”她这副牌不小。”
陈公博看阿翠的牌是,二万、发财、白板三碰;碰二万 时,是从中间抽出两张,三万随手打掉;剩下四张牌,两端 各二,明明是两对。有一对必是一万,原来听边三万;而三 万湖中有二,手中有一,就只听了一张牌,当然碰二万成对 对和。
到得他摸了牌,开口问道:”打红中要包是不是?”   ”当然啰!”大媛答说:”大三元嘛。”
陈公博摊了两张牌,一张红中,一张一万,”一万准放统; 红中也危险。”陈公博看着阿翠说:”我这两张牌一定要打一 张,你自己挑。”   ”妙!”孙曜东笑道:”我倒还没有看见这样打牌的。”
一语未毕,大媛说道:”陈部长,你不会另外打一张?”   ”不行,我也要听张。你们看。”他把牌都摊开,是一副 凑一色吊头的牌,”非杨即墨,不是吊一万,就是吊红中。阿 翠小姐,你自己挑,不必客气。”   ”小姐勿敢当,红中勿客气。”阿翠将牌推倒,拍手大笑; 果然是红中、一万对碰。   ”你也太不客气了!”大媛笑道:”真有这么巧的牌。”   ”我是对小姐客气呀!和一万,陈部长不包;现在陈部长 要请我吃个包子,我落得替小姐省省。”   ”这么说,倒要谢谢你了。”   ”我也要谢谢。”
孙曜东替她算好翻数;又代算三家应解筹码的总数,陈 公博一一照付。看他们授受双方,一个心旷神怡;一个春风 满面,觉得是可以开玩笑,作暗示的时候了。   ”阿翠,陈部长请你吃一个包子;礼尚往来,你要请陈部 长吃两个包子才是道理。”
阿翠还懵懂不解;大媛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同时 发现三双眼睛都盯在她的隆起的胸前,方始恍然大悟,又羞 又气,狠狠白了孙曜东一眼。
“不成话,不成话!”孙曜东笑着说:”阿翠,我替你钉住 陈部长的牌,让你多和几个辣子好不好!”
“谢谢一家门!”阿翠又白了他一眼。
012圈牌打完,已经午夜1点了。吃稀饭时,孙曜东问道: “陈部长还有兴致没有?”
“你指哪一方面?”
“现在是阳春三月;宜乎秉烛夜游。”
“今天已经很尽兴了。多谢,多谢,明天还有一个会;我 已经答应了,一定参加,不好意思不到。改天再奉陪吧。”
孙曜东跟大媛交换了一个眼色,方始点点头说:”陈部长 有兴致随时让副官打电话给我。”
说着孙曜东掏出来一张名片,取笔写上两个电话号码,恭 恭敬敬地摆在陈公博面前。
“陈部长,”大媛也说:”孙先生人很热心,有什么事,尽 管请他办好了。”
“是的,是的,如果我有别人办不通的事,一定拜托孙兄。” 陈公博这样回答,显然也表示已领会了她的意思。
“孙先生,”大媛又说:”请你送陈部长回去。”
“当然,当然!”孙曜东问道:”陈部长是回愚园路?”   ”是的。”陈公博起身说道:”今天玩得很好;真是感谢之 至。”
这时前廊及院子里的电灯,都已开亮;铁门”戛戛”地 响;陈公博手拿呢帽,首先往外走,要下台阶时,孙曜东一 把将他拉住了说:”请等一等,让车子开进来。”
等一部”纳许”牌子的深蓝色大轿车,开到阶前停下,先 出来两名”罗宋保镖”;很快地环视搜索了一转,方始手扶车 门,肃客上车。
陈公博这时才警觉到,一到上海,便已身处危地。既有 保镖,自然照规矩行事;一上了后座,居中坐下;另一名保 镖,由车前绕过来,开了后座右面的车门,坐在陈公博旁边; 然后孙曜东上车,一左一右,夹护着陈公博。还有一名保镖 在前座傍着司机坐。车子出大门向左转弯;转得急了些,陈 公博的身子往孙曜东这面一甩,碰得一样极硬的东西;想一 想才明白,孙曜东的大衣口袋中藏着一支手枪。   ”上海太紧张了。”陈公博皱一皱眉说。   ”紧张是因为有竞争;可是,没有竞争就没有进步。”
这话仿佛言之成理。陈公博心想,此人倒有些歪才;当 下便问:”孙兄在哪里得意?”   ”在金融界混个小差使。”孙曜东说:”以后要请陈部长多 提携。”   ”不敢当!”陈公博很爽直地说:”有佛海帮你的忙,尽够 了。”   ”是!不过贵人不嫌多。”
陈公博笑笑不答;停了一会说:“佛海的这个爱宠很不错; 没有风尘气息。”   ”是的。佛海先生也就是看中她这一点。”   ”那阿翠呢?”   ”她是大媛房间里的大姐。”孙曜东说:”原来也有恩客; 如今算是跟大媛一起从良了。”   ”既有恩客,大媛应该遣嫁才是。”   ”陈部长真厚道。”孙曜东微笑着说:”不过大媛又是一样 想法。”   ”什么想法呢?”   ”留着她做个帮手。大媛跟她说,将来周先生的部下很多, 年轻漂亮有出息的,很可以抓一把来拣拣。再有周先生照应, 发财也很容易。阿翠让她说动了。”   ”这倒也是实话。不过——。”陈公博笑笑没有说下去,却 念了两句诗:”’倡条冶叶恣流连,飘荡轻于花上絮。’”
孙曜东于此道不通;但”开口洋盘闭口相”,他是懂的, 所以沉默不答。
事实上,也不容他们再谈下去,愚园路1136弄已经在望; 司机懂这里的规矩,先将车灯的远光变近光,然后关掉大灯, 减慢速度,慢慢靠近岗亭踩煞车;有个日本宪兵已等在汽车 旁边了。   ”派司!”是生硬的中国话。
孙曜东会说日本话,”我送陈公博先生回来!”他又用上 海话关照司机:”把车子里的灯开开。”
车顶小灯一亮,陈公博岸然正坐;日本宪兵回岗亭取来 一本照相簿,找到汪公馆中交来的陈公博的照片,对证无误, 方始放行。
“不必开进去了。”陈公博说:”我就在这里下车好了。”
孙曜东心想,陈璧君不大好惹,倘或汽车声响惊扰了汪 精卫的好梦,她会下楼来骂人。好在汪公馆就在进弄第一家, 送到这里也不算失礼,便先下了车;前座的保镖自然也下车 戒备,将陈公博交代了日本宪兵,孙曜东深深一鞠躬,说声:   ”明天见!”上车而去。
这天的会由汪精卫亲自主持,决定最后的名单。为了加 强号召,仿照国民参政会的办法,邀请民、青两党及无党无 派的社会贤达参加。民社党称”国家社会党”,创办人张君劢 早已发表声明,主张团结抗战;青年党的领导人物曾琦、李 璜、左舜生等人,亦早就重申了”政党休战、团结御侮”的 态度,所以汪记政府只能拉到两党中的二、三流脚色。国社 党的两名代表是诸青来、陆鼎揆;青年党的代表也是两名:张 英华、赵敏崧。他们在应邀以前,用杨度当年的一句话,表 示态度,叫做”帮忙不帮闲”。意思是不愿做冷官,所以周佛 海几经斟酌,决定以交通部给赵毓崧;而以陆鼎揆出长司法 行政部。那知陆鼎揆一命呜呼;而诸青来不是学法的,指明 要当交通部长。这一下,自然又费周章了。
结果是罗君强出了个”一气化三清”的主意,将预定由 梅思平主持的实业部,分为农矿、工商两部;交通部则本有 为孙科特设铁道部的先例在。这样,平空多了两个部,亦就 多了两个”特任官”出来,事情可以摆得平了。
交通部给诸青来,是经过赵毓崧同意的,交换条件是农 矿部;梅思平自然当工商部。至于实际权力连”京沪沪杭甬 两路局长”都不如的铁道部长,分了给大夏大学校长,梅思 平的同乡傅式说;他是章太炎的侄女婿,在投效汪记政府的 人物中,算是比较像样子的。
另一个社会贤达叫赵正平,江苏无锡人,民国元年做过 南京留守府的交通局长,此人一直郁郁不得志,而且传说有 新台之丑;不道老来交了一步”运”,当上了汪政府的交通部 长。据说得力于他的侄子,地方自治专家赵如珩。他是日本 留学生,有几个日本同学属于政坛中的”少壮派”;经过这些 关系,为赵正平争到了一名部长。
维新政府的旧人,梁鸿志监察院长;温宗尧是司法院长。 再有一个是边疆委员会;周佛海本想让十弟兄中的蔡洪田去 当委员长,蔡洪田不要;又找汪曼云,也说宁愿当次长,不 愿当这个”边疆”西到三山、东至通济;北平神策、南迄聚 宝这4个城门的委员长,因而名单上是空白。
讨论完了政治部门,接下来是军事部门。东北军的鲍文 樾,成了汪政府的第一员大将,出任军政部部长。维新旧人 任援道,是”绥靖军”的首脑;陈群因为有特殊关系,希望 能通过他跟杜月笙搭上线,所以占了内政部长的要缺。至于 赵正起的同乡杨寿楣,家资富饶,应酬得法,也被留了下来 当水利委员会委员长。
此外还有两个委员会,一个是赈务,由周佛海的密友,岑 春煊的儿子岑德广出任,是个肥缺;一个是侨务,由于陈群 的推荐,以办学店起家的私立”上海中学”校长陈济成充任。 此外什么军训部部长、次长,办公厅主任,各厅厅长,航空 署长等等,自然是清一色的军人。武中带文的只有一个政治 部,由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陈公博兼任;下面两名次长,亦 须由他推荐。   ”我没有人。”他答得很干脆。
周佛海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公博兼政治部部长, 当然只管政策;得要替他找个次长去看家。我看君强很合适。”   ”不、不!”陈公博赶紧摇手笑道:”别人都可以;君强那 么坏的脾气,我不能要他。你替他另谋高就吧。”   ”谁也不能跟君强共事!”陈璧君霍地站了起来,面有愠 色。“让他到边疆委员会去好了。这个机关跟各部都没有关系; 他大可以关起门来做皇帝。”
周佛海唯有苦笑点头,提笔在名单上补了名字。这时的 罗君强还没有资格参与高层决策,只能在外面打听消息。得 知其事,颇有意外之喜。原来他的想法不同,有周佛海在,不 怕没有事做;但资格是要熬出来的,知道”老太婆”对他的 印象极坏,深怕她作梗,连个次长都捞不到。那知道反而由 她的提议、平空一跃而为特任官,怎不喜出望外?
一见了大媛,周佛海第一句话便问:”昨天晚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没头没脑,你倒是问哪件事?”   ”还不是陈部长,替他安排了没有?”   ”怎么没有。”大媛答说:”他自己不要;我请老孙把他送 回愚园路的。”
“阿翠呢?”
“还不是在国际饭店空等了一夜。”大媛笑道:”我问她, 你一夜在想点什么?她说,她只在想那只红中。”
接着大媛将昨晚上打牌,陈公博有意”放水”的故事讲 了给他听。周佛海哈哈大笑;笑停了又摇摇头、仿佛有些困 惑,”公博也是寡人有疾,”他说:”居然有现成到嘴的两个 ‘包子’不吃,可是异数。”
“我看他比你色得好一点。”大媛半真半假地,”大概你的 嘴馋了!”
“不敢,不敢!在你面前,我不敢偷嘴。”周佛海答说:   ”而且已经许了公博,也不好剪他的边。”
“这样说,你看得我比你太太还要凶。”大媛很认真地问:   ”是不是这话?”
提起”太太”,周佛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倒情愿你 比她凶。”他说:”我反倒比较放心。”
“这话什么意思?倒说给我听听。”
“我是说,如果你比她凶,就不致于会吃亏。”
“我会吃什么亏?”大媛脸上已有惧色了。
周佛海接得一个密报,杨淑慧向闺中密友表示,听说她 丈夫在外面”弄了个人”,正在侦查。查不到便罢,查到了要 带人上门,打她个落花流水。周佛海颇为担心,很想暗示大 媛,倘遇有这种情形,不要怕,越怕越糟糕。如今看她的脸 色,心里在想,还是不说为妙;一说,眼前就会把她吓坏。
“有我在,你不会吃亏。”他只好这样说:”不过,你自己 也要小心一点。”   ”慢点,慢点!”大媛大为紧张,”你说,我要怎么小心? 小心点什么?”   ”小心也者,无非说话谨慎。譬如生人面前,不要说跟我 住在一起。”   ”十三点!”大媛白了他一眼,”陌生人面前,我怎么会说? 我又不是神经病。”   ”那最好。”看她懵懂,周佛海反有如释重负之感,起身 说道:”我有个重要的约会,该走了。”   ”不回来吃饭?”   ”不回来。今天是钱大櫆请吃日本饭,有很要紧的事情。”
这钱大櫆是周佛海所罗致的得力助手。本来是交通银行 大连分行的经理;经过日本方面的关系,推荐给周佛海。两 人一谈金融方面的意见,颇为投机;周佛海待人处世,一向 爽快,马上就把准备另组”中央银行”的筹备工作,交了给 他。新政府成立以后,立刻需要大笔支出;钱大櫆建议,先 向正金银行借一笔钱,这天晚上请吃”日本饭”,正是谈这件 事。
到得虹口一家名为”桃山”的”料亭”,汽车一停;立刻 便听见,”梯梯踏踏”的脚步声,霎时间集中了十来名浓脂厚 粉,身穿五色和服的艺妓,站在玄关前面,一起90度鞠躬, 用日本话表达欢迎之意。
周佛海昂然直入,到玄关换了拖鞋,进入不是最大,但 最精致的”枫之间”,主客3人都已起身迎接。
主人是钱大櫆,客人是汪政府经济顾问犬养健,及正金 银行上海支店长岸波。   ”久仰部长阁下。”岸波垂手肃立,低着头说:“请多关爱。” “彼此,彼此!请坐。”
4个人都坐了下来,随即有4名艺妓跪坐在身旁,含笑照 料。依照比较隆重的礼节,应该是每人面前一具食案;但周 佛海觉得那样谈话不方便,建议改用围桌而坐的方式。于是 4名艺妓又一阵忙,端来一座长方形极大的矮桌;周佛海与岸 波对坐在宽阔的两面;犬养健与主人在侧面相陪。?
用北海道的鱼子佐”菊正宗”;4个人干了两巡酒,犬养 健首先开口,”关于新政府所需要的资金,正金银行很愿意效 劳。”他说:”现在有4个问题:数目、利息、年限、担保方 式,请岸波先生表示意见。”   ”数目以2000万为度;利息照正金银行最优惠的标准;年 限10年;担保方式,仿照中国历来借外债的方式,指定某种 税收,作为偿还本息的款。”
他在说,犬养健和钱大櫆都拿纸笔在作摘记;等他说完, 犬养健转脸说道:”现在请周部长答复。”   ”首先担保方式我不能同意。那是不平等条约之下的一种 贷款方式。而且,在没有谈到贷款之前,我要先告诉岸波先 生,关于’关余’,从新会计年度起,我不打算再存在正金银 行了。”
一上来便像碰僵了;犬养健与钱大櫆面面相觑,岸波却 很沉着,居然含笑向周佛海敬酒。   ”部长先生,”岸波低声下平地说:”关余由汇丰银行收存 本行,并非出于本行的要求。请谅解。”   ”你说这话我就不能谅解。不错,关余由汇丰改存正金, 是你们军部的要求。”周佛海愤愤地说:”你是不是要拿军部 的帽子来压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说明一项事实。”
“事实不是不可改变的。由汇丰改存正金,就是一项事实 的变更。从前英国人赫德,控制了中国的海关,所以关税存 入汇丰;现在是你们日本人控制,于是正金取汇丰而代之。基 本上都是以殖民地视中国。你用这种态度来对付我,我们没 有法子再谈下去;不过,我要声明,我不负谈判破裂的责任。”
这等于指责对方应该负责。岸波很聪明,知道这件事闹 开来,不论谁是谁非,反正他这个正金银行上海支店长的职 位是保不住了。上海是好地方,他舍不得离开;那就只有让 步。
“部长先生,我亦很同情中国的处境,更尊重部长先生的 立场。不过,这个问题,是我所无法解决的;我想不如暂且 搁置,先谈借款。”
“是的,是的。”犬养健急忙接口,”先谈借款,比较切合 实际。”
“岸波先生,”钱大櫆说:”在我个人看,中国财政部与贵 行正式订立借款合约,不必再需要任何保证。”
“甚至也不是借款。”周佛海突然想起汪精卫常对人说: “我们没有用日本的钱”,所以这样说道:”你借给中国的钱, 不就是中国的关余吗?”
“是的。”岸波不慌不忙地答说:”部长先生,就银行来说, 存款是存款,借款是借款;用定期存款的单据向同一银行通 融,仍算借款,要付出较高的利息。这道理是一样的。”
周佛海语塞;钱大櫆便接着交涉,”关于利息,只能象征 性地付一点。”他说:”因为现在我们是需要友邦协力的时候; 我们还付不起较高的利息。”
“现在通货膨胀,银行放款是吃亏的——。”
“银行放款吃亏,”周佛海打断他的话说:”客户存款就不 吃亏吗?”
“部长先生的词锋真利害。”岸波苦笑着说。
“你减一点吧!”犬养健向岸波暗示,”周部长在别的地方 帮你一点忙,所得的利益,就足以弥补了。”
岸波点点头,想了一下问:”那末,我先请问:回扣如何?”
不想这句话又惹恼了周佛海;他大声斥责岸波,对中国 的财政部长谈回扣,是一种严重的侮辱。由于他声色俱厉,岸 波不由得被吓倒,一再道歉,表示失言;一场风波,才算在 犬养健与钱大櫆的劝说之下而平息。
当然,谈判是比较顺利了;借款的数目提高了一倍,利 息低,年限长;保证当然不必谈,只要盖有”财政部”大印 的本票即可。
条件是谈好了。但周佛海要求立即付款,却为岸波所峻 拒;坚持必须借款合约签署,并盖上财政部的大印,才能给 钱。
“岸波先生,这一点要请你谅解。”钱大櫆很婉转地解释: “新政府还没有成立,周部长亦不曾接事,财政部的印信是无 法起用的。”
“那就到新政府成立那天,动用这笔款子好了。”岸波答 说:”如果需要现金,是要哪一国的货币,请你预先告诉我; 我替你准备,照当天汇丰的牌价结算。”
钱大櫆碰了个钉子,目视周佛海请示;周佛海自然不肯 为此向日本人低头,板起了脸,渐有愠色。于是犬养健出面, 代为情商。   ”周部长那方面确有困难——”   ”我知道。”岸波抢着说道:”我们不要为这件事扫了贵宾 的酒兴;我回去跟业务部门主管商量一下,看有什么变通办 法?明天上午10点钟,我会跟你联络;请你转告周部长。”
到得第二天近午时分,犬养健到愚园路1136弄去看周佛 海;他说岸波已经有了答复,他曾召集他的高级助手开会研 究,大家认为这是日本银行界跟中国财政部第一次正式打交 道,应该建立一个认真不苟的范例,作为一个信用良好的开 始。如果周佛海坚持先要拨款,必须有正金银行总行的指令; 岸波还表示,由他打电报向东京请示,亦无不可。不过,不 见得很快就有答复。   ”周先生,我很坦白的说,岸波是用拖延的手段;电报来 往磋商,等到批准,也已经在新政府成立的时候了,未得实 益,徒费周折,是你很不合算的事。中国人说:事有从权。我 奉劝阁下,何不从权,先期用财政部的印信,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岸波想出来的话,特为请犬养健以第三者的立场来 说,比较易于见听;周佛海略一考虑,点点头说:”那也可以。 不过这有法律上的问题;3月30日以前,财政部尚未成立,在 此以前签署的借约,我可以不承认。这一点请对方要考虑。”   ”那不要紧。中国的公文原有倒填年月的办法;我们不妨 预填年月,写明3月30日好了。”
周佛海没有想到,人家是早就研究透彻了的;不容他耍 花枪。新政府成立之前,有许多迫切的支出,不能没有大笔 款子;迫于现实,只好暗中叹口气,接受了岸波的条件。
于是拟定了借款合约,经岸波同意,定在第二天上午签 署;周佛海随即派人连夜赶到南京,将尚未起用的财政部印 信取了来备用。
签约的地点是在预定的财政部驻沪办事处。事先约定,岸 波带一张正金银行的本票来,签署完成,交换合约,致送本 票,都要拍摄照片,作为纪录。
到了预定的时间,岸波与周佛海先后到达,略作寒暄,随 即并坐在一张铺了雪白桌布的长桌后面,各执毛笔签署;不 过10分钟的工夫,便已完成。接下来便是盖用印信;钱大櫆 将红绸子里札的印盒打开一看,不由得楞住了。
原来印铸局照前清的规矩,铸成的铜印,四角带四只脚;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确实保证在这方铜印出炉到递送的过程 中,未为人所盗印。这个规矩不但钱大櫆不懂;连周佛海也 是第一次见识带脚的印信,一时不知作何处置。   ”要把脚锯掉才能用印。”从林柏生那里找来的摄影记者, 自告奋勇,”我去找工具。”说完,掉头就走。   ”签署已经完成了。”钱大櫆懂了印信带脚的道理,便有 了应付的办法,”请部长跟岸波先生,还有贵宾们,先到客厅 进用香槟。”   ”好,好。”窘境暂告解消,周佛海举手肃客:”请!”
于是岸波将装了正金银行本票的信封,揣入口袋;随着 周佛海到了客厅,开香槟碰杯,坐下来随意闲谈。
不一会只听见外面”嘎嘎、吱吱”的声音;听得岸波齿 根发酸。周佛海则是心都酸了;那种用钢锉在锯印脚的声音, 在他听来,就如同跟他私奔到日本过苦日子的杨淑慧,在刮 米缸一样。
财政部的大印,第一次起用,就拿来盖借款合约;他在 心中自语:大非吉兆!
钱大櫆当然也听到了;同时,周佛海与岸波的表情也看 到了,赶紧奔了出来,只见一堆人围着那方铜印,还很起劲 地在工作。
“算了,算了!”他摇手阻止,”声音太难听。回头再说吧。”
摄影记者住了手,揩一揩额上的汗问道:”换约的仪式不 举行了?”
“只好作罢。谢谢你。”钱大櫆看他有怏怏之色;急忙又 说:”你不妨到客厅里去找两个镜头。”
“对!”一句话提醒了那记者,冲进会客室。站定脚说道: “请周部长跟岸波碰一碰杯!”
周佛海对新闻记者一向很尊重的;便将他的意思,用日 本话告诉了岸波,征询他的意见。
“可以,可以!”岸波欣然同意。摆好了碰杯的姿势;摄 影记者一面对光,一面说道:”请周部长面露笑容。”
周佛海实在笑不出来;只好唇角牵动了几下,勉强装出 一个比笑还难看的笑容。
5 优孟衣冠
汪伪政权粉墨登场后的种种矛盾与笑话。
  民国29年3月30日,南京城里城外,店铺住户挂起了 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不过上面还有一面三角形狭长的黄 布小旗,旗上有6个字:”和平、反共、建国”。有人说,这 面小旗,犹如梁山泊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于是有人就把这面 “杏黄旗”扯掉了。
这一扯坏了,有个”皇军”经过,一望之下,神色大变; 楞了一下,奔上去拿皮鞋脚猛踢大门,一面踢,一面大骂 “马鹿!”
这一下,吓坏了街坊,惊动了警察;消息一直传到”市 长”高冠吾耳中。
这个矮矮胖胖、满脸浊气的市长,穿一件蓝色宁绸夹袍, 上套一件黑丝绒马褂。正在”国民政府”以地主的身分,周 旋在”各部会首长”之间;听到这个消息,脸上因为得以留 任而显露的笑容,顿时消失;走到正跟陈公博在交谈的周佛 海面前,低声说道:”市区有一点中日纠纷,我想跟院长,部 长报告,请示处理办法。”   ”喔,”周佛海问:”何谓中日纠纷?”   ”有些老百姓把国旗上的飘带拿掉了;日本兵见了大为不 满,说他们打了3年的仗,死伤累累,目标就是青天白日期, 不想今天会在他们占领的地区发现,自然不能甘心。”高冠吾 又说:“类似情形,不止一处;此刻新街口集中了成千上万的 日本兵。倘或没有善策,或许会有暴动的危险。”   ”我早知道,”陈公博脱口答说:”一定两面不讨好。”
周佛海没工夫发牢骚,只问高冠吾:”你倒说,有什么善 策?”   ”是不是下令——,”他也有些说不出口;而终于很吃力 地说了出来,下令暂不悬起。
周佛海几乎要破口大骂”放弃!”高冠吾看他脸色难看, 赶紧又提第二个办法。   ”或者,请部长打一个电话给西尾寿造大将,请他想办法 安抚。”
西尾寿造大将是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提到他,周佛 海的气又来了。   ”我们政府还都,日本不派大使;连驻华派遣军司令都不 来观礼,真岂有此理!”周佛海说:”我不跟他打电话,我找 影佐。”
于是将影佐祯昭找了来,匆匆交谈,定了两个步骤,一 方面由他分别打电话给西尾寿造及日本宪兵司令,劝导”皇 军”散去;一面由高冠吾派警察劝告百姓,挂国旗务必须有 那面小黄旗。
部署初定,只听得军乐大作,原来”代理主席”汪精卫 到了。”文武百官”不是蓝袍黑褂,就是黄呢戎装;唯有他穿 了一套长礼服,不过头有点抬不起来,全靠浆洗得雪白的硬 领撑住。当然,脸上不会有一丝笑容。
行礼如仪到了”代主席致词”,只是汪精卫手撑着讲坛, 茫然地望着台下;久久不发一语。
汪精卫的演讲,在党国要人中考第一,往往一上来就探 骊得珠,几句话便能吸引全场的注意力;但这天却语音低微, 有气无力,往日演讲时那种飞扬的神采、清晰的声音、优雅 的手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后排的人只见他嘴唇翕动,不 时有一两句”大亚洲主义”、”无百年不和之战”之类的话,飘 到耳边。最后一声”完了”,倒很清楚;令人想起宣统登基, 在太和殿的宝座上大哭特哭;他的生父摄政王载沣为了哄他, 不断大声地说:”一会儿就完,一会儿就完!”果然2年工夫 便断送了天下;如今汪精卫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完了!”   ”开锣戏”草草终场;汪精卫随即到”行政院”院长办公 室”判红”——就职贴红纸布告,稿上要画”行”。办了这件 开手第一件的例行公事;他拿起第二个卷夹,里面是一叠电 讯;头一条就是暂迁重庆的国民政府明令”通缉卖国降敌汉 奸陈公博”等77人;这是汪精卫决定组府后,中央第6次发 布通缉令:第一次只有汪精卫一个人;第二次也只有两个人: 周佛海、陈璧君;第三次有褚民谊、梅思平、丁默更、林柏 生之流,一共9个人。这3次通缉令,层次分明,谁是首、谁 是从;谁是汪记政府最重要的人物与次要人物,从名单先后, 一望而知。
第4次是通缉汪记的军事首脑,一个鲍文樾,一个叶蓬; 第五次通缉”次长级”的人物;这一次的人数最多,连同以 前5次发布的名单,是一网打尽了。
汪精卫默无一语地,看完电讯;抬头看见他的”秘书 长”陈春圃站在哪里,便即问道:”你有事?”
“是的!”陈春圃说:”重庆的中常会,本月21日决议:尊 称总理中山先生为国父。我们是不是也要改尊称?”
汪精卫不作声,好久,才叹口气念了吴梅村的两句诗:   ”’我本淮南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这时褚民谊也到”外交部”接事去了;在部长室判了行, 随从秘书向他报告:”部里同仁集合在大客厅,请部长出去受 贺。”
“受贺!”褚民谊摇摇头:”何喜可贺?”
“那末请部长跟大家见个面;说几句话。”
褚民谊想了一下答一句:”也好!”起身就走。
大客厅已经集合了全部的职员,总共20多人,次长徐良 与周隆庠,看到他的影子,领导鼓掌;褚民谊抢上几步,捞 起长袍下摆,就势身子微蹲,捞着袍角的右手从左往右一甩, 长袍下摆抖出个半圆形,同时双手抱拳作了个罗圈揖。
有个女职员,看他那副打太极拳”以武会友”的功架,忍 不住笑出声来,大家都替他发窘,他却夷然不以为意,咳嗽 一声,开口说道:”我可以告诉各位:各位将来会很清闲;因 为外交部根本没有外交可办——。”
站在旁边的次长周隆庠,觉得部长的话,很不得体;便 轻轻咳嗽一声,提醒他检点。褚民谊转脸一看,马上就又有 话了。
“我们现在的外交,只办一个国家,就是我们的友邦,日 本!其实对日外交,只要两周就够了。那两周呢?一位是财 政部周部长;一位是我们的日本通,”褚民谊一指,”喏,周 次长。”
这似捧似嘲的说法,搞得周隆庠大为尴尬;只有窘平地 微笑着。另一个次长徐良则紧闭着嘴,脸色发青,相形之下, 更显得是在生气。
褚民谊其实是个老好人,他的对日外交”两周”论,说 的也是实话,并无讥嘲的意味;此时看到徐良的脸色,只当 他为了自己抬高周隆庠而不悦,内心不免歉然,觉得对他也 要有个交代。
“本部的两位次长,一对外,一主内,从今天气,我请徐 次长看外交部的家;徐次长就是大家的婆婆。”
这个譬喻,倒也颇能符合实情;而且也算很客气的说法, 所以徐良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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