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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28 高阳(春秋)
关于他跟陈彬龢所谈种种,金雄白还是扼要告诉了周佛 海;主要的目的,是让他知道,连陈彬龢都对日本绝望了。   ”他说,他的情报来源是多方面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子 里盘旋。”金雄白提出他的看法:”所谓多方面,除了重庆应 该包括延安在内。延安何能知道日本军部的内幕?就这点去 推测,是不是意味着左倾分子已渗透了日本军部?”   ”那也不是今天的事了。日本下级军官在大正末期、昭和 初期,对日本农民生活落后,是相当不满的。’五一五’、’二 二六’都不妨视之为国内的革命;几次起事,没有结果,转 变为’国外先行论’,才有’九一八’、’一二八’、’七七’,对 外侵略的胜利,发泄了他们不满的情绪;现在失败了,这股 不满的情绪,变成左倾思想,是很自然的事。此所以近卫极 力主张由皇道派来收拾残局;因为皇道派是反共的。但是,” 周佛海很感慰地说:”从重庆到华府,有谁了解统制派跟皇道 派的区分?大家都在讲士官的同学关系;当年外交上曾有过 折冲的回忆,实在危险得很。”
7月26日中美英三国发表波兹坦宣言,要求日本无条件 投降。同时提出警告,若非如此,日本将遭恐怖的报复。但 日本正在活动请苏俄出面调停,并已决定派近卫公爵为赴俄 特使,向苏俄征询意见;因而对波兹坦宣言并无反应。
于是10天以后的8月6日,第一枚原子弹,投入日本本 土;所选定的目标是,日本都市中排名第6位的广岛。
对日本军阀来说,这是个有”辉煌”历史,可”引以为 傲”的地方。中日甲午之战,日本的大本营即设于广岛;明 治天皇亲临坐镇,以战国时代”大名”毛利辉元所筑的广岛 城为行宫;面临濑户内海的宇品港,是甲午战争、日俄战争, 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出兵青岛,田中内阁为打击中国北伐统 一全国的大业而出兵济南的发兵站。海军有吴镇守府及海军 军官养成所的江田岛兵学校;陆军驻有第五师团,为常备陆 军中的精粹,好些侵华的要角,当过第五师团长:如板垣征 四郎参加台儿庄战役,即由广岛率领第五师团出发——为日 本军阀称之为”军都”的广岛,这个地名,充满着侵略的意 味;被选定为第一颗原子弹袭击的目标,具有极其深刻的惩 罚意义。
本土决战的第二总军司令部,亦设于广岛;在上午8时 15分,广岛市中心上空发生爆炸,一瞬间化全市为修罗地狱, 通讯网全部破坏,第二总军司令部只好由吴镇守府向东京提 出简单的报告,直到第二天8月7日,才有比较详细的报告。
于是东乡外相与铃木首相紧急磋商后,决定奏请昭和迅 速接受波兹坦宣言的要求;接着,接到来自关东军司令部及 库页岛的报告,苏俄已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对日宣战了。
从昭和到陆海军,都准备投降了,但陆军不愿接受”无 条件”的条件,陆相阿南惟几及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都认 为本土决战,尚可以一试。争议未定之际,8月9日第二颗原 子弹投落长期;全部人口27万之中,死伤了14。C
这时是8月9日上午11时半;3小时以后,铃木首相召 集阁议,经过8小时的反复讨论,仍未能就是否立即投降这 一点,达成结论。于是在晚上10时半休会后,铃木与东乡连 袂进宫,奏陈阁议经过;昭和决定召集御俞会议。
会议于午夜时分在宫内防空洞举行,出席人员除首相、外 相、陆相、海相及作为”大元帅”陆海军幕僚的陆军参谋总 长及海军军令部长以外,只有枢密院议长、内阁书记长官、陆 海军军务局长及内阁综合计划局局长,连昭和共计12人。
御前会议的形式,实际上是天皇高高在上,听取正反两 边的辩论;倘有结果,天皇但作嘉勉之词,如必须裁断,则 往往亦留有继续讨论的余地。这为投降而召集的第一次御前 会议,性质亦与以往无异,首先由内阁书记官长期水久常宣 读波兹坦宣言;并报告长达8小时的阁议的主题是:”在7月 26日中、美、英三国宣言中所举之条件中,在未包括有要求 变更天皇在国法上的地位谅解下,日本政府接受之。”
这就是说中、美、英三国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但日本 希望在无条件中有一条件,即是仍旧维持日本天皇制度。但 提案的主旨虽是如此,阁议中却由于军部的意见,变成了4个 条件:第一、”皇室地位之绝对保持与安全”;这当然包括继 续维持天皇制度在内。
第二、”在外军队之自主的撤兵复员”,还是为了维持 “皇军”的体面;亦就是说,投降归投降,但并不被缴械。事 实上,这是技术问题,并不难解决,只是日本自己须考虑的 是,军部会不会在这个条件中,隐藏着”假投降”的阴谋?
第三、”战犯由日本政府处理”,这已是很棘手的问题;而 第四个条件:”保障占领之保留”,更变为复杂。所谓”保障 占领之保留”,系指占领日本,非全面的。
而且陆军另有一项意见,是继续维持满洲国。中日之战, 日本固然惨败;中国的胜利,得来亦是万般凄凉,争来争去 就是为了岳武穆的”还我河山”四字,如果”满洲国”可以 保留,那里还会有八年抗战?
这四个条件,是不是可以向要求其无条件投降的中、美、 英三国提出;以及提出以后会获得怎样的反应,便是这次御 前会议讨论的主题。陆军方面阿南与梅津对铃木颇为不满;海 军军令部长丰田副武大将,为了面子,亦表示胜负尚在未定。 但奉召出席的平沼琪一郎,本是铃木首相与木户内府商量好, 用来表达”客观意见”的;此时发言,认为基本上只有一个 条件,即是”天皇之国家统治权”。这个条件不能不争;其他 条件请外相努力交涉。言下之意,争得到最好,争不到亦就 算了。
由于平沼的发言,削弱了军部的立场,才得有两小时的 反复辩论;最后铃木站起来表示:“既然如此,只有奏请圣断。”
昭和平静地说道:”同意外务大臣的见解。”
外相东乡的见解,即是平沼的意见,只争天皇制度,他 非所问。阿南与梅津,便只有低头不语了。   ”陆军策划决谋”,昭和的声音低沉,但言句清晰,显得 他要说的话,腹稿已打了好几遍了,”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贻误戎机之处,不一而足。以本土作战的’九十九里滨’的 防御工事为例,较预定进度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且新设师团 的装备,岂不齐全,何能击溃来犯敌人?”
这是昭和亲自视察所得的感想。   ”九十九里滨”即为东京的海岸线;此处的防御工事,当 然是最要紧;但其预定进度大不相符,别有缘故——是战略 上诱敌深入抑或迎头痛击,始终还莫衷一是之故。当然,这 绝不表示军部不顾皇室的安全;军部在长野县山区中,构筑 了极坚固的”地下皇居”,昭和随时可以前往避难。
接着昭和表示空袭激烈,生灵涂炭,实在于心不忍。但 此时此际,必须忍其所不能忍,如忠诚的军队,一旦解除武 装,即将沦为战犯,于情何忍。不过为了国家前途计,事非 得已。最后他强调,”今日应以明治天皇遭受三国干涉时之心 为心。”那是指甲午战争以后,俄德法三国强迫日本,将马关 条约中,清朝已割让予日本的辽东半岛,还给中国。昭和的 意思是,一时忍辱,不难复起。
这是作了接受波兹坦宣言的裁定;军部与外交方面的争 持,应该是结束了。
这是8月10日清晨2时半;半小时后,恢复前夜中断的 阁议,签署必要的文件,草拟宣示无条件投降意志的电文,在 当天上午拍发到瑞士、瑞典两国公使,转致中美英苏四国。
午后再开阁议,讨论的主题是如何向日本国民宣示此一 令人无法接受的决定。会中决议,仍须等到天皇有诏令后再 宣布;会外由情报局总裁下村与陆、海、外三相协调,采取 渐近的方式,使国内空气,逐渐转至不惜重大牺牲结束战争 的方向。于是当天晚上7点钟的时事广播中,播出下村的谈 话,强调当前局势”恶劣已极”;表示”政府正尽其最善的努 力。”
但是,同时又播出未经陆相阿南过目,由陆军省军务局 一名中佐课员送到电台的”告全军将士书”,就苏俄参战一事, 呼吁全军将士战斗到底,”实现楠公精神,不余一人”。楠公 是指楠木正成,南北朝时代,首先参与后醍醐天皇的讨幕计 划,号召各地武士勤王,镰仓幕府,终于覆灭。后5年,室 町幕府足利尊背叛朝廷,楠木正成与其贞正季奋起抵抗,壮 烈殉职。明治维新时,其得力于以”楠公精神”为号召;如 今陆相告全军将士的主旨,看不出有半点谋和的企图,将下 村谈话的作用,完全抵销了。
到得8月11日,意义暧昧的下村谈话与主张强烈的陆相 布告,同时见报。
当日午夜,也就是8月12日零时稍过,收到广播,美国 国务卿贝尔纳斯代表中美英苏答复日本,共计四点;最主要 的国体问题,”由日本国国民自由表明之意志决定之。”事实 上这应该是满意的答复;如果日本国民都认为应维持天皇制 度,盟国决不会违反日本的公意。但是,日本的军部及法西 斯蒂的平沼枢府等人,根本不能理解民主政治的尊严;只以 为盟国出之虚与委蛇的手段,基本上是反对天皇制度的。因 此,军部特别是两统帅部,陆军梅津美治郎与海军丰田副武, 利用”帷幄上奏权”,向昭和表明了断然拒绝的意向。
上奏的时间是8月12日上午8时20分;由于用的是书 面,所以昭和不须即时答复。到得10时半,东乡外相与铃木 首相见面,正式说明四国答复内容;半小时后,进宫面奏;昭 和当面指示:”可接受对方的回答,立即采取应有的处置,并 转告总理大臣。”
11时半阿南陆相通告铃木首相;陆军反对四国答复。越 1小时,东乡与铃木第二次见面,转达昭和的指示。20分钟 后,枢密院议长期沼往访铃木,表示自国体论的立场,四国 答复不能接受,请提出”再照会”。于是铃木的态度一变,在 午后1时40分访晤木户内府,主张反对接受。木户一方面秉 承昭和的意旨;一方面与东乡谈过,知道四国答复的文字,外 务省有把握能作最有利的解释,所以率直告诉铃木;决定采 取接受的方式。
于是,对于四国答复的态度,很显明地分为两派:东乡、 木户及米内海相主张接受;米内在这天上午得知军令部长丰 田与陆军参谋总长梅津联合上奏一事以后,曾向丰田及他的 副手大西次长提出严厉的责关:如此大事,何以不事先与他 商量?
反对接受的是阿南、梅津、丰田、平沼、铃木。两相比 较,反对派占优势。但到底接受与否,要看这天下午3时,分 别召开的两个重要会议。
一个是阁议,由于铃木态度的改变,使得东乡陷于孤立; 因而对铃木颇为不满。5时半散会以后,东乡向铃木作了强烈 的暗示,将单独上奏;同时准备提出辞呈。他的次官松本俊 一极力劝说,在此紧要关头,决不宜有内部分裂的现象。同 时建议,请木户劝导铃木,遵从”圣断”。东乡接受了。
与阁议同时进行的是,昭和亲自主持的”皇族会议”;在 昭和天皇说明情况及他的决定以后,由年龄最长,生于明治 7年,曾任陆军元帅,现为伊势神宫斋主的梨本宫代表14家 皇族,保证”团结一致,协助陛下,应付国难。”
皇族会议与阁议都在傍晚结束。能够决定日本国运的,为 数不足20的文武大臣,不论主张瓦全,还是玉碎,心情无不 沉重异常;不过至少有一点是轻松的,这晚上不必担心美国 “超级空中堡垒”的轰炸。
因此,这晚上仍旧有紧张的政治行动。除了东乡趋访木 户外;8点钟左右,阿南陆相赴日皇幼弟三笠宫的府邸,要求 进见。
阿南担任过日皇的侍从长,当三笠宫还是学生时,便很 熟悉,因此,说话很坦率;他说他虽有帷幄上奏权,但要见 天皇,必须通过木户内府,而木户一定会从中阻挠。岂不得 已来向三笠宫提出请求。
“恳请殿下,面奏天皇陛下,改变意见;容陆军有一个捐 躯报国的最后机会。”
“今日之下,你还说这种话!”三笠宫年少气盛,毫不顾 虑阿南的作为陆军首脑的面子。
9时半,木户内府在宫中约见铃木首相,询问阁议的情 形。   ”陆相与外相各执一见,相持不下;决定等四国答复的正 式照会到达以后再讨论。”   ”正式照会,不是已经到达了吗?”木户诧异地问说。   ”是的。”铃木解释已收到而作为未收到的原因:”为了缓 和陆军方面的情绪,外务省松本次官秘而不宣;有一夜的时 间来疏通彼此的歧见。”   ”陆军不是与外相有歧见。”木户平静地说:”实在是与天 皇陛下有歧见。陛下之意,应断然接受四国的条件。”   ”圣断如此,唯有断然接受。”
铃木的态度,等于平沼的态度;到这时为止,天皇及皇 族、重臣、首相、枢府都已接受无条件投降的原则,只有军 部,特别是陆军,尚无甘心听从命运安排的迹象。
前一天下午收到的四国正式答复,为松本盖上一个”8月 13日午前7时40分到达”的戳记后,立即复制数份,以极机 密的程度,送达有关方面。内阁官房亦随即发出了上午9时 召集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通知。
开会地点在首相官邸的防空洞内,6个人分成三派,陆相 及陆海两统帅部长是一派;外相是相对的一派,东乡以一对 三,展开激辩。铃木首相及米内海相,不大发言,似乎保持 中立的态势,但大致是支持东乡的。
强硬的一派对国体及占领范围,主张追加条件。东乡则 表示,若无决裂的决心,即无修正的必要。
追加条件的提出,于事无补,且亦违反御前会议的裁决。 而且一再强调,再照会即等于交涉决裂;在目前的情况下,多 延一天即多受一天损失,而且可能导致第三枚原子弹的降落 ——事实上美国一共只有两枚原子弹;不过东乡不会知道而 已。
此外,东乡一再解释,国民意志维持天皇制,则天皇制 一定会继续存在。他并且提出德国”萨尔”公民投票,决定 归属的例子,作为佐证。但争辩了3个小时,在会议桌上,草 草以”寿司”果腹。继续再辩,又是3个小时,始终并无结 果。铃木首相只好宣布,暂时休会。
陆海两统帅的军官知道,只要不再召集御前会议,形成 僵持的情势,将四国答复拖延下去,交涉决裂,最后便非继 续作战不可。为了施行这一拖延战术,由军令部次长大西中 将去拜访陆军出身的高松宫,请他劝导米内海相及海军元帅 永野修身,不必主张和平;同时也拜访了其他军部极力疏通, 希望支持继续作战的主张,但一无结果,于是陆军省军务局 及参议本部第二课的将校,决定以武力弹压和平派。
使用兵力弹压计划的起草人,就是擅自发布陆相”告全 军将士书”的陆军省军务局军事课长荒尾大佐;他是阿南的 亲信;此外的参与者,还有阿南的表弟竹下中佐等。
这个计划纲要,共分五目;目的是”在取得于护持国体 之确实保持以前决不投降,继续交涉。”计划动用陆相权限内 所能紧急调动的东部军及近卫师团,截断皇宫与”和平派”要 人的联络,另外以兵力”阻离”;实在就是幽禁木户、铃木、 东乡、米内四要人于私宅内,随即宣布戒严,将政府,特别 是外务省,置于军部控制之下。
不过这个计划附有一项”条件”,须由”陆军大臣、参谋 总长、东部军管区司令官及近卫师团长等四人,一致承认后 实施之。”8月14日举行;阿南表示,须征求参谋总长的意见。 但竹下及其他参预者,向荒尾表示,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不 顾一切进行。
第二天,8月14日上午7时,阿南带着荒尾去看梅津;结 果是梅津对于荒尾的计划,不表赞成。同时情势急转直下,美 国以无线电广播及派遣飞机投掷传单的方式,公布了日本秘 密交涉无条件投降的来往文件。日本民心,顿时浮动;而且 也有军方不稳的消息,因此木户采取了不寻常的措施,带着 一份来自美机的日语传单,向昭和建议:”迅速命令完成终战 手续。”否则刺激主张作战到底的军人,会造成不可收拾的混 战状态。
昭和完全同意,责成木户准备。在这一套手续中,最重 要的一步是召集御前会议。
向来遇有重大问题,需要召开御前会议时,都是事先已 由军部与内阁取得协议;御前会议不过是完成”奏请圣裁”的 一个形式,除了非常罕见的例外,通常日皇只是听取报告,始 终沉默,连可否都不作表示的。
如照正常手续,这个御前会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召开; 甚至由于军部的杯葛,始终开不成,亦在意料之中。因此,木 户与铃木商量,所见相同,决定采取非常手段,由于天皇直 接下令,召集包括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成员,及内阁全体阁员 在内的御前会议。时间定在昭和召见三元帅以后;这天照例 有阁议,全体阁员正集合在首相官邸,所以只须一通电话,便 可宣召进宫。进谒天皇例应着小礼服;由于事出非常,当然 亦不必讲究这些礼节了。
直属于天皇的”元帅府”中,最具影响力的元帅只有三 个人,陆军是杉山元、畑俊六;海军是永野修身,皆是现役。 杉山元与畑俊六,分别担任本土作战的第一、第二总军司令 官;畑俊六的司令部在广岛,是特地乘飞机赶来的。
昭和率直表示了结束战争的决心,要求三元帅约束全体 军人服从。   10时50分在位于皇宫吹上御苑洞的防空洞中,举行御 前会议。铃木发言后,梅津、丰田、阿南相继陈述意见,声 泪俱下地要求提出”再照会”;如果国体问题没有明确的保证, 只有继续作战,死里求生。
这三个人的慷慨陈词,几乎费了一个钟头;接下来是一 片沉默,防空洞中的气氛,如置身古墓之中,令人窒息。然 后,昭和的声音仿佛来自冢中似地,凄凉无比。   ”如果没有其他意见,现在我要说一说我的见解。反对论 者的意见,诚然可嘉;但我的见解,并未变更,在充分检讨 内外情势以后,我认为再继续作战,是失去理性的一件事。” 昭和停了一下又说:”关于国体问题,我觉得对方具有相当善 意。我认为,重要的是我国民全体的信念与决心问题。总之, 我认为此时此际,以接受对方的要求为宜。至于对陆海军将 士来说,举凡武装解除,保障占领等等,都是极起难堪之事; 这种情绪,我了解。”
说到这里,昭和脸上在强光灯的直接照射之下,很清楚 地可以看出,眼角有晶莹的泪珠;当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去 拭眼时,座中”息率”、”息率”的声音,已此起彼落了。   ”如果继续作战,结局将使日本变为焦土,这是我所决不 能忍受的。今日之下,不论如何,总较日本完全灭亡的结果, 稍胜一筹。只要种子存下来,仍有复兴的希望。”
昭和再一次提到明治当时对三国干辽,忍泪吞声地接受 的往事;又顾念阵亡将土与遗族的生活,以及身蒙战火,丧 家失业的国民将来,不断挥涕,全场幽岂不止。   ”此时此际,如果还有我应作之事,应尽之责,我决不退 避。倘或要向国民呼吁,我随时可以站在麦克风前。一般国 民,目前对真相还不明了,一旦遭遇这样剧烈的刺激,内心 必定动摇;陆海军将士或者动摇更甚。要平抑此种情绪相当 困难;希望陆海军大臣共同努力训诫约束。遇到必要时,我 亦可以亲自前往晓喻。”昭和在一片呜咽声中,勉强提高了声 音说:”现在或者有颁布诏书的必要;政府赶紧起草。”
此时全场已是一片饮泣之声;铃木伏身上奏:”即刻照陛 下意旨进行。”又惶恐地谢上烦圣虑之罪。等日皇在莲沼侍从 武官长陪侍之下,脱出探照灯的光晕,消失于暗影中时,好 些大臣抢天呼地,放声一恸,而防空洞外,吹上御苑上空,万 里无云,日正当中。
自午后一时开始,铃木召集最后一次阁议,起草终战诏 书;期间阿南曾一度退席回到陆军省,将御前会议的决定,告 知僚属,告诫”承诏必谨”。然后仍旧返回阁议席上。
事实上这是阿南的一个讯号;放纵部下进行阻挠结束战 争计划的讯号。在此以前,海军军令部次长,神风特攻队的 创始者大西泷治郎中将,极力主张以特攻方式与敌同归于尽; 并试图说服以海军大佐身分,在军令部服勤的高松宫,但为 高松宫所峻拒;同时航空总军司令官河边正三大将,已将陆 军的飞机都召回基地,并下令解除武装,取下飞机上的油箱。 这都是”承诏必谨”的措施。因此,眼前唯一可行之策,即 是强力进行荒尾计划。
终战诏书于下午4时,完成初稿;但定稿是在晚上10点 钟,铃木随即进宫,请日皇亲自签署”裕仁”二字,盖用国 玺;决定于8月15日正午,以日皇亲自宣读的方式,向全国 发表。
在前方,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及南方军总 司令寺内寿一元帅,于下午6时即已接获密电:”圣断已下”; “承诏必谨”。电文是由陆军三长官:陆相阿南、参谋总长梅 津、教育总监土肥原贤二等三大将;及杉山元、畑俊六等两 元帅会同核定的。
当午夜时分,全体阁员纷纷副署终战诏书时,宫内正由 情报局总裁下村在主持录音工作:日皇宣读诏书时,声调并 不和谐,有好些句子讲不清楚,但这不是戏剧表演,可以重 录一次;虽然不是一卷完美的录音带,仍旧被谨慎地收藏于 宫内省的大保险箱中。
平时陆军省军务局课员椎崎二郎中佐及畑中健二少佐, 与近卫第一师团参谋石原复吉、古贺尚两少佐,已经发动 “事变”。
椎其中佐及畑中少佐,于午夜11时半到达近卫第一师团 司令部,在石原及古贺的接应下,很容易地见到了师团长森 赳中将。   ”师团长阁下”,椎崎站得笔直地,用那种日本以下事上, 表示恭敬的强调的语气说:”未获得国体护持的确证,即行终 战,乃为臣子者所难忍。除继续抗战以外,毫无护持国体的 希望。近卫师团为拱卫皇居,绝对忠于天皇陛下的部队;请 师团长主持行动,不难获得东部军管区及全军的呼应,或者 可使阁议改变为继续作战的方向。师团长阁下亦是不赞成接 受波兹坦宣言的人;现在是蹶起的时候了。”   ”混蛋!”森赳大声叱斥,”既有圣断,何可轻举妄动!”
自此以始,展开辩论:双方的意志都非常坚强,毫无软 化的迹象。这样争执了两个小时,畑中忍不住了,对椎崎说 道:”与祈求他,不如除掉他,来得省事。”说完,拔出手枪, 一枪便结果了森赳。别室被监视的一个访客,畑俊六的随从 参谋白石亦未保住性命;因为需要灭口。
于是,石原与古贺很快地伪造了一通森赳师团长的命令, 一面以书面送达;一面用电话通知担任宫城守备任务的近卫 步兵第二联队长芳贺丰次郎大佐,说奉师团长的命令,迅即 采取行动,截断宫城与外部的联络;此后的任务,是接受陆 军省特派的军务局课员椎其中佐及畑中小佐的指导。
平时森赳如有命令,都由这两个参谋传达,因而芳贺不 疑有他,立即加强警戒,在宫城的出入口加派步哨,布设拒 马,断绝交通。接着椎崎与畑中双双到达,说奉陆相的命令, 并获得森赳的授权,现在有权指挥近卫步兵第二联队。问芳 贺有何异议?
芳贺表示已奉到命令,当然接受指导。椎崎便即下令,第 一、搜查昭和天皇颁诏的录音带;第二、软禁木户内府及石 渡宫相。
芳贺口头答应,心里却有些怀疑。像这样的”事件”,军 部首脑总在幕后,固为过去多次的惯例;但近卫师团如说同 谋,应该直接派部队来才是。联队的兵力,只敷平常守备之 用;遇到突发事件,应变的能力不足,非司令部支援不可。森 赳师团长不应该想不到此。
因此,对于椎崎及畑中的指导,采取保留的态度;对于 软禁木户及石渡的行动,只是表面敷衍。同时,向近卫第一 师团司令部用电话联络,却不得要领;越发令人怀疑。
此时的椎崎及畑中,带着少数士兵,疯狂地搜索宫内省 各主要办公室,而且将值宿的官员拳打足踢,希望取得已经 由电台反复预告,15日正午将有重要广播的昭和天皇的录音 带。可是他们失望了;有一个官员说,录音带锁在大保险箱 中,没有钥匙,也没有爆破专家,根本无法打开保险箱。
黎明时分,芳贺联队长终于发觉森赳师团长已死;原因 与椎崎、畑中有关,而且接到了东部军管区司令长官田中静 壹的命令;近卫第一师团长无法执行任务;所辖各部队由东 部军管区直接指挥。
平时阿南在三宅坂官邸,正度过他在人间最后的一个黑 夜,他是在”圣断已下”之际,下了最后的决心;傍晚时分 陆军三长官及两元帅商定通知在本营直辖各军的电文以后, 去拜访东乡与铃木;还送了一箱得自新几内亚的战利品,英 国专供出口换取外汇的名牌香烟给首相。到深夜完成了终战 诏书的副署,回家立即开始写遗书,封上题的是:”以一死奉 谢大罪”,标明年月日,下署”陆军大将阿南惟几”。意有未 尽,又题俳句两行:”此身虽去深恩在;惭无只句慰君心。”
写完已过午夜,正斟酒独酌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他 的表弟,也是他的内弟竹下正彦中佐——他是有目的而来的; 但此时却还不便明言。   ”你来得正好。如果你不来,我也要派人去请你;有很重 要的事拜托。”阿南紧接着说:”不过为时尚早。来,先痛饮 一番。”
于是把杯长谈,都是回忆他一生的戎马生涯;到得曙色 将露,竹下有些坐立不安了。   ”你是倦了吗?”   ”不!”竹下还不肯说真话。   ”一定有事,你在这时候还不肯告诉我,以后就不会有机 会了。”
竹下明白他这句话的涵义;事实上也知道阿南将如何自 处。他的打算是,椎崎、畑中如能侥倖成功,便有电话打来; 那时竹下就要劝阿南忍死须臾,立即采取行动;占领电台、宣 布内阁在”军管理”之下;直到跟美军旗出一场胜仗,获得 维护国体的保证,再从容以死谢罪——这是平安朝以来,武 士应变的方式之一。
电话不来,显然是椎崎、畑中的目标未曾达成。竹下迫 不得已,将实话告诉了阿南。
不想他的态度很平静,”当然失败了?”他说:”这件事还 不致于扩大。就算森赳师团长受挟制;田中大将应能处理。”   ”我想——。”   ”不必往下说了!”阿南打断他的话说:”我的时间到了。 回头要请你助我完成志愿。”说着将遗书取出来,双手捧上, 低头说道:”一切拜托。”
竹下忍住眼泪,郑重答说:”必不负尊命。”   ”多谢、多谢!”阿南交了遗书,转身入内。
过了一会,不见动静,竹下不免诧异;他原以为阿南决 定切腹,要他担任”介错”——江户时代的刑制。凡武士有 死罪,自己用武士刀切腹自杀;但切腹不能致命,仍须行刑 者斩首,方能断气。以后切腹演变为”士为知己者死”的武 士道精神所寄,虽无行刑者,仍须有人担当行刑者的任务,这 个人就叫”介错”,照传统必须邀知交充任;而阿南切腹,竹 下自然是最适当的介错。如今看阿南迟迟不出,莫非起了恋 世之念?倘或如此,就太教人失望了。
正这样嘀咕着,卧室中一声枪响;竹下及阿南的夫人绫 子、刚刚起身的秘书官林三郎,一起赶到,只见阿南腹部及 头部都在喷血,地上扔着一把手枪,左手的短刀,切入右颈, 右手又加在左手上,自我推刃。白衬衣上挂满了勋章;勋章 上在流鲜血。
看到阿南浑身抖颤,双手无力,求死不能的惨状;竹下 狠起心肠,抢步上前,在他右手上加了一把劲;一枝血箭喷 出丈把远,射在一张照片上;照其中人,是个英气勃勃的戎 装少年,他是阿南的次子阿南惟晟少尉,两年前就阵亡于常 德会战中。
上午8时,田中静壹大将赶到宫城;不必费什么说服的 功夫,便让椎崎与畑中束手就擒。这是不必经过军事审判,田 中就有权将他们处决的;带到东京宪兵司令部以后,椎崎与 畑中提出要求;准他们在宫城前面切腹。请示刚刚晋见了昭 和回来的田中,接纳了他们的要求。   ”宫城事件”很快地敉平了;只待正午静听”非常重要” 的广播。
在大后方的中国人,比日本国民早1小时知道日本已无 条件投降——蒋委员长在日皇宣读诏书的录音带播放之前, 亲莅重庆中央广播电台,面对着麦克风,向全国军民及全世 界人士宣布,抗战已经胜利。在演说中,蒋委员长回顾8年 之间中国人所遭受的痛苦与牺牲,用充满了挚情的语调,希 望这是世界最后的战争。同时诏告全国军民,禁止对日本人 报复;强调中国传统的美德:”不念旧恶”、”与人为善”。
周佛海在几千里外,也由短波无线电中,听到了蒋委员 长的宣告;接着,他由他的秘密电台中,收到了第一道来自 重庆的正式命令:被委任为”京沪行动总指挥”。周佛海有秘 密电台已非秘密;这年初夏,一直在重庆由戴雨农派人照料 的周老太太病殁,上海各报在第二天就发出了周佛海的讣告。 消息何以如此之快?一打听才知道噩耗来自他的秘密电台。
命令到达时,周佛海不在上海,金雄白知道了这个消息, 自然为周佛海高兴,同时也透了口气,因为自称来重庆的 “接收人员”,纷纷从地下钻了出来,还有从提篮桥监狱里放 出来的,如三青团吴绍澍的部下,由蒋伯诚透过金雄白的联 络,得以秘密释放;还有些地下工作者则要求蒋伯诚向周佛 海要求拨给若干枪械,亦由金雄白的奔走,如愿以偿。不过 首先被接收的,就是金雄白设在亚尔培路2号的俱乐部。
蒋伯诚是军事委员会派驻上海的代表,负有统一指挥上 海地方工作的职责;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蒋伯诚的住处为 贝当路的日本宪兵队所侦悉,大举搜捕。平时蒋伯诚因为血 压剧升,神智昏迷,已入弥留状态,根本不知道日本宪兵就 在病榻之前;为他诊治的一名赵姓医生,吓得瑟瑟发抖。
“蒋先生怎么样了?”随行的翻释问。
“要抽血。”赵医生定定神答说:”至少抽100CC。蒋太太 怕失血过多,影响体力;我们现在正研究,到底抽多少?抽 得太少不管用。”
这时宪兵小队长已在打电话找他队上的医官了;等坐车 赶到,看一看蒋伯诚那张如戏台上的关云长的脸,不问情由, 取出打盐水针的特大号针筒,一抽抽了200CC的血。蒋伯诚 脸上的红色消褪了些,居然悠悠醒转。
就因为蒋伯诚的病势沉重,可以免拘;但仍算被捕,以 家为狱,由日本宪兵轮班看守。这时周佛海已接到来自军统 的要求,无论如何要救蒋伯诚出险。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由”登部队”的陆军部长川本,及 周佛海的密友冈田酉次,几度飞东京活动;最后是由大本营 作成交保释放的决定。
保人一共两个,除徐采丞以外,就是金雄白;由川本派 一名联络参谋,带到贝当路去办理保释手续。从此以后,金 雄白做了蒋伯诚与周佛海之间的联络人;只要来一个电话,金 雄白不管多忙,都会赶到静安寺路愚园路口,百乐门舞厅对 面的百乐门公寓,要人要钱,要保释被捕的工作同志,没有 一件事未办到过。
因此,蒋伯诚跟金雄白建立了很深的交情。但私交是私 交;公事是公事。而且蒋伯诚病发在床,要靠人捧场,所以 为了”公事”有时也顾不得私交了。   ”金先生是自己人。”蒋伯诚将去接收亚尔培路2号的人 找来质问,”历年帮过我们很多忙;你怎么首先对付他?”   ”就因为金先生是自己人,所以我们一时没有地方办公, 向金先生暂借一借。”那人从容不平地答说。
蒋伯诚久住上海,与杜月笙非常接近,是个超级的”老 江湖”;心想”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这个过门打得很漂亮, 不能再追究下去了。
于是他问金雄白:”金先生,你肯不肯借呢?”
金雄白不敢说不借;只好连声答说:”借,借!不但借, 一切都奉送;不过我里头有上万本线装书,也是多年心血所 寄。书生结习,未免难舍,请网开一面。”
这话不大好听,但蒋伯诚只能怪”自己人”不争起,装 作不懂,关照那人:”金先生的书,你们一本不准动。”
接着,金雄白的在福开森路的住宅也被接收了;这回不 是”借用”,而是”查封”。封条是一个叫张叔平的人所贴。此 人倒是世家子弟;清末颇负清望的学部尚书张伯熙的儿子,自 称是第三战区的”代表”。金雄白跟他常在周佛海家遇到,但 并无深交。既不愿托人说情,更不愿当面去求他;只好把家 人分别寄居到至亲好友家。
不道这件事为浙江兴业银行的总经理徐寄廎知道了,大 为不平;徐寄廎是上海撤退时,政府指定留在敌后的地下工 作负责人之一;金雄白帮过他很大一个忙,所以自告奋勇地 说:”第三战区的最高负责人叫何世桢;我知道他不会做这种 事。他跟我有交情,我替你去问一问。”
问后的回话是:何世桢根本不知此事,第三战区亦未奉 令接收,完全是张叔平胡作妄为。现在已下令起封了。
果然,金雄白得以重回旧居;经此波折,对政府的信心 更增强了。
但各路人马,纷纷赶到,类似的麻烦,可能还有;既然 周佛海任命为”行动”指挥,应该可以托庇,所以兴冲冲地 赶到,只见罗君强也在那里,神态悠闲;使得金雄白立即想 其他3天之间的三副面貌。
第一副面貌是8月14日夜里,他以”上海市政府秘书 长”的身分,在虹口与日本人办一场交涉,颇为顺利;杯酒 言欢之余,醉醺醺地大谈日方如何在他强力说服之下,作了 让步。最后又说,他与在座的日本军人谈论战局,一致认为 日本还保持着强大的陆军,美军如真的在日本登陆,本土作 战一定会予敌人惨重的打击;而战事起码会维持一年以上。万 一本土作战失败,在华的300万陆军,亦将战至最后一人。
第二副面貌是,周佛海当时问他:”莫非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美国广播,日本已经接受波兹坦宣言,正式宣布无条件 投降了。”
这一下,罗君强的脸色变得异常复杂,惊愕忧惧,难看 极了。而此刻的第三副面貌,显然是由于周佛海”荣膺新 命”之故。
“来!来!我正有话要跟你谈。”
罗君强招招手;金雄白跟着他进了周佛海的书房,看他 脸色变得很严肃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罗君强将房门带上以后,压 低了声音说道:”老兄这几年的钱,搞得不少吧?你是最懂得 明哲保身之道的;我看你不必将来等别人问你来要,自己识 相,痛痛快快献了出去,反倒脱然无累。”
金雄白颇起反感;故意问一句:”是不是交给你?”
“你知道的,上海归第三战区;张叔平是负责人,昨天他 跟我谈过,希望你交给他,现在你先开一张私人的财产目录 给我。”
金雄白本想告诉他,第三战区在上海的负责人是何世桢; 根本没有命令张叔平接收任何人的财产。但这话由罗君强传 出去,便是一场是非;不如虚与委蛇,倒是罗君强所说的 “明哲保身”之道。
因此,金雄白便坐了下来,就自己确实可以拿得出来的 动产,不动产开了一张目录,交到罗君强手里。
“怎么?”罗君强一脸不信的神气,”你只有这么一点钱?”
金雄白懒得理他,哼了一声,再无别话;久坐了一会,听 说周佛海要夜车才回来,便离了周家,转往《海报》—— 《平报》及南京兴业银行,都已结束;《海报》是他唯一的事 业,但却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刚刚坐定,工友递上来一张名片,极大的”毛子佩”三 字;金雄白不免有意外的惊喜,心想,虽说施恩不望报,今 日之下,有这样一个朋友,总是安全上多一种保障。
原来这毛子佩在战前是上海一家小报的广告员;不知以 何因缘,成了吴绍澍手下的红人,因而得以荣任上海市党部 委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与蒋伯诚因案被捕;便有他一 个好朋友来托金雄白营救。
他的这个好朋友是上海小报界的”名件”,本名唐云旌, 笔名”唐大郎”的笔下有两绝,一绝是善作定庵句法的打油 诗,俚亵词语,皆可入诗,而隽爽无比;再一绝是善于骂人; 而骂人常是为了敲竹杠,但他并不讳言,有时且以真小人自 诩。他是《海报》的台柱之一,为金雄白招来许多麻烦;可 也为《海报》招来许多读者。
既是唐大郎所托;而且毛子佩虽无深交,总也认识,所 以在营救蒋伯诚时,”顺带公文一角”,将他也保了出来,而 且以后在经济上常有接济;只要毛子佩来告贷,金雄白从未 拒绝过。
谁知毛子佩出狱以后,并未遵守保释的条件仍旧在作政 治活动,一次他的同事被捕,将他招了出来,第二次被捕,非 死不可,因而去看金雄白,希望能弄到一张汪政权的”职官 证”,以便通过检查岗哨,逃往内地,金雄白便替他去找周佛 海;无奈这天是星期日,最快也得第二天上午才能办好。
这一夜之隔,在毛子佩极可能是生死之判;当时苦苦哀 求,声泪俱下。金雄白心有不忍,取了一张《平报》的职员 证给他,就凭了这个证件,才能由上海搭车到杭州,转往内 地。如今当然是胜利归来了!
处境各异,心情不同;不过毛子佩表面上却很尊敬金雄 白,口口声声”金先生”。寒暄了一阵,毛子佩开始道明来意。   ”金先生,你帮过我好多忙;这回还要帮一次,其实也算 是帮国家的忙。你的《平报》结束了,听说机器厂房都在;能 不能让我来办?”
金雄白倒很愿意帮他的忙;心里在想,既然帮忙,就要 让他实惠,于是一转念之间,作了一个决定。   ”子佩兄,恕我直言,虽然你也办过报,不过大报跟小报, 毕竟不同。《平报》反正是不会再出了,谁拿去都无所谓;就 恐怕你接下来,撑不住,反而成为你的一个包袱。我看,《海 报》有销路、有基础;广告,你是知道的,不但不要去拉,地 位好一点的,还要预定。我把《海报》送给你;你好好经营, 发大财不敢说,发小财是靠得住的。”   ”谢谢、谢谢、谢谢!”毛子佩满面含笑地问:”金先生, 那么,你看《海报》的报名要不要改?”   ”改有改的好处,不改有不改的好处。”金雄白答说:”我 是希望你改的;因为划清界限,你就不必替《海报》负任何 责任了。”   ”是,是!”毛子佩想了一下说:”海报’弹硬’得很;写 稿子的朋友,真可以称得起’钢铁阵容’,我就改名《铁报》 吧!”   ”随你。”金雄白说:”我来料理一下,请你3天以后来接 收。”
毛子佩欣然称谢而去;金雄白送走了这个客人,接着又 会见一个不速之客:陈彬龢。
关起门来密谈;陈彬龢开口就说:”戴雨农一回上海,恐 怕第一个要捉的就是我。今天我是来向你辞行的;从此恐怕 有一段相当的时间,无法见面。”   ”喔,你预备到哪里去?”   ”我有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陈彬龢换了一副神色,”辞 你是假;邀你同行是真。雄白兄,我劝你跟我一起走;你的 安全我完全负责。”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说出来就不值钱了。”陈彬龢说:”我们相交至今,你总 信得过我吧!”   ”当然。我也知道你完全是好意;不过,我想留在上海也 没有什么不安全。你知道的,我替重庆多少出过力;蒋伯老 会替我说话。”   ”政治只有成败与利害,你居然谈起是非功过来了。雄白 兄,你不要执迷不悟!”陈彬龢又说:”我不相信你的智慧,会 不及邵式军吧?”
邵式军的情形,金雄白很清楚;在日军刚刚宣布投降时, 他每天晚上都出现在周佛海家,为的是探听消息。
他是靠他祖父江海关道邵小村的余荫,与日本黑龙会及 专卖军火的大仓组勾结成一种特殊关系,并且找到日本皇室 为后台,独霸东南的”统税”,始终如一,成了沦陷区唯一的 不例翁;但日本一垮,冰山即倒,以他任事之久,搜括之多, 接收人员是一定放不过他的。所以总希望能先找到一条路子, 保全身家;否则,亦可及时逃避,所以每天在周家苦苦守候, 颇有惶惶不可终日之势。
这样不过两三天,他跟周佛海说,他的处境已非常危险, 要求周佛海为他设法。周佛海便关照他到”税警总团”去避 难;托熊剑东保护。   ”他不是住在’税警总团’吗?”陈彬龢问:”你知道他在 那里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   ”我听说他除了大批行李以外,还带了两个厨子;还是照 常享受。”   ”就为了这一点,熊剑东对他已提出警告,在军队里还要 吃大菜、讲享受,引起士兵不满,他不能负责。’东山老虎吃 人;西山老虎也要吃人’,邵式军很见机;快要脱离税警总团 了。”   ”那么,”金雄白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家?”   ”能回家,就不必离家了。他在接头一个地方,人家也很 欢迎他;大概也就在这两三天,远走高飞。雄白兄,识时务 者为俊杰,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金雄白有些觉察到了,邵式军很可能就是跟着陈彬龢去 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哪里?
这样想着,便打算对陈彬龢番忠告;转念又想:如果他 反问一句:“我不到那里去,留在上海,你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又何词以对?既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何必”养 媳妇做媒”,徒惹讪笑!
陈彬龢看他不答,当然也不必再事逗留;站起来时双泪 交流,却很快地拭去了。金雄白亦觉惨然;本想送他出门,怕 生离的那顷刻,有死别的感觉,忍不住堕泪,让人发现,其 情难堪,因此只送出办公室为止。但从窗口鸟瞰,只见陈彬 龢未坐汽车,跨上一辆三轮车,往北而去,渐渐消失在人海 之中,无影无踪了。
15曲终人散
逃的逃,死的死,”汪政权”树倒猢狲散。
  周佛海从南京回来,气色非常之坏;而且步履蹒跚,声 息微弱,一坐下来,便抓住自己散乱的头发,痛苦地说:”我 心里难过极了!跟公博几十年的交情,到今天会酿成这样的 误会。”
金雄白懂他的话,误会是由一个叫做周镐的人惹出来的 ——此人在南京搞得天翻地覆,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便倒了 一杯白兰地给他,安慰着说:”请沉着!慢慢儿谈。”
周佛海喝口酒,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叹口气说:”也不能 怪公博;都怪我。事先没有联络是确实,不知此人是何方神 圣?稍一瞻顾,事态几乎不可收拾;日本已经投降了,还要 请他们来平乱,真是把脸都丢尽了!这周镐真恨不得寝其妻、 食其肉。”接着,周佛海便从他到南京,出席汪政权的结束会 议谈起。
此会在8月16日下午,召开于南京颐和路新”主席官 邸”,汪政权在京”部长”以上人员,全体出席。
陈公博报告,日本政府已宣布接受波兹坦宣言,无条件 投降;日本在华陆军,原打算继续作战,但终于化险为夷,谷 正之”大使”及”派遣军”两参谋副长,陆军的今井少将,海 军的少川少将已正式通知,奉行日本政府的命令。和平愿望, 既已实现,”政府”自应解散;各机关应该照常办公,负责结 束,静候接收。接着宣读了”解散宣言”,主要的是告诫各地 的”和平军”以统一为重,不得拥兵反抗。在辞句上作了若 干修正,很快地通过了。
但汪政权虽已结束,真正的中央政府尚未还都;在这青 黄不接之际,需要有一个临时的过渡组织,因此,第二个议 案是,设立”南京临时政务委员会”,将原来的”军事委员 会”改为”治安委员会”,任务只有两个,一是维持治安,二 是办理结束。出席人员相顾无言,自然就是无异议通过了。
正当曲终人散之际,新街口的”中央储备银行”,忽然来 了一批人,地痞不像地痞,流氓不像流氓,大多带着短枪,枪 柄上还飘着红丝穗,仿佛唯恐他人不知道身怀武器似地。为 头的一个中年汉子;穿一套黑哔叽的中山装,腰间鼓起,想 来也佩着手枪。一进门先问经理在哪里?
等经理一出来,那人先递一张特大号的名片,正中大号 正楷印着他的名字,姓周名镐;上端一行衔头:”京沪行动总 队总指挥。”   ”喔,周总指挥!”那经理毕恭毕敬一鞠躬,”有何指教, 请到里面谈。请,请!”   ”我是奉命来接收的;指定你们这里做总指挥部。”周镐 回身看了一下,又说:”你先派人把标语在大门上挂起来。”
标语是一片红布;另外带着6张对开的道林纸;每张纸 上一个浓墨大字,联缀成文便是:”蒋委员长万岁。”   ”是,是!”经理很高兴地说:”马上挂,马上挂。”
这张标语一挂出去,立刻吸引了无数行人,瞻望赞叹,欢 喜无量;同时再一次引发了爆竹的响声,此起彼落,热闹极 了。
爆竹之声,周镐贴出了”安民布告”,但又宣布:各银行 一律暂停提款,静候财政部命令办理。当然,金库已为他所 接收;银行的警卫亦被缴了械。接着,他打电话给”警察总 监”李讴一,表明身分,要求协助。李讴一自是喏喏连声;不 过,马上就报告了陈公博。
陈公博大为诧异。周镐仆人,他是知道的,先由周佛海 介绍到”军委会”来当科长;以后亦是周佛海的推荐,发表 他为”无锡行政专员”,不过他也是”地下工作人员”。
周佛海与陈公博,都跟军统、中统及三战区有接触,彼 此皆知,却又都心照不宣;陈公博心想,周佛海已变为”京 沪行动总指挥”,现在又出现一个”京沪行动总队”,不言可 知,是周佛海的部下。因而便对李讴一说:”你去见周部长, 请示处理办法。”   ”是!最好请主席先跟周部长通过电话。”
于是陈公博随即打电话到西流湾周家;找到周佛海问道:   ”周镐接收了’中储’,是你派去的吗?”
“不,不,周镐的事,我也是刚刚听人告诉我。”
“此时此地,治安第一;南京一乱,恐怕无法收拾。我请 你劝一劝周镐,不要随便行动;静等蒋先生派人来接收。”
他倒真的派人去找了。周镐正在策划接收各机关,听说 周佛海找他;便叫人回报:”不在这里。”
“到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
将来人打发走了以后;周镐接头好的少数”和平军”,听 说他已顺利接收”中央储备银行”,有的是钞票,自然赶紧来 报到。周镐先用现成的新钞启发了犒赏;然后派定任务,分 组去接收”各部会”。他自己也带一队,第一个目标是”陆军 部”。
“陆军部长”叫萧叔宜,一听周镐这么一个人要来接收, 当即拒绝;也不愿接见。那知道周镐已经闯了进来;萧叔宜 觉得最好不必见面,省却好些麻烦,因而仓皇避去。周镐大 声喊:”站住,站住!”一个不听;一个便在后面开枪,后背 进前胸出,一枪毕命。
打死就打死了,没有人敢跟他理论;此外”宣传部长”赵 尊岳;”司法行政部长”,也是周佛海的儿女亲家吴颂皋,都 因为语言上的争执,为周镐的部下拘禁在”总指挥部”。
“南京市长”周学昌,也是周镐亲自去抓的;周学昌吓得 从后门跳上汽车就逃,周镐亦用品车在后面紧追,一追追到 西流湾周佛海家,周学昌以为这下总可以无事了,那知周镐 提着枪排闼直入。周学昌急忙又逃到楼上;周佛海也出面干 预;还不敢问他的来历,只仗着曾经举荐过他的资格,喝一 声:”不准胡闹”周镐居然让他镇慑住了,无言而退。
周学昌躲到夜里,方始离去;那知出周家不远,便为周 镐所埋伏的人,逮个正着;平时周镐正在”军官学校”发表 演说,要接收改编。负责人打电话向陈公博请示,陈公博又 找周佛海,仍然不得要领。陈公博既愤且怒亦伤心,认为周 佛海故意跟他为难;像这样的行径,已无异卖友求荣。
到了拂晓时分,”军校”又来了电话;陈公博茫然无主, 这样答说:”倘或对国家统一有好处,地方治安有好处,就让 他们接收好了。”
哪知”军校”学生全副武装,开到西康路,在陈公博的 办公室四周布了岗,推派代表陈诉,表示绝对服从蒋委员长, 但不愿受不知来自何处,莫名片妙的人接收。如果周镐一定 要接收,不惜武力对付。
陈公博苦苦相劝,”军校”的学生不为所动;这时周镐也 弄了一批部队来,形成对垒之势,双方都弄了沙包来,构筑 防御工事;开枪互轰,一时子弹横飞,西康路、珞珈路一带, 家家闭户,人人自危。
于是陈公博再一次找周佛海商量;实在也是交涉,周佛 海在电话中苦笑答说,连他的卫队长都被周镐拿簇新的”中 储券”所收买了;他的这个卫队长也姓周,而且是本家,平 时忠顺无比;及至为周镐所收买,对周佛海只是暗中监视,还 不敢公然反抗;待杨淑慧就不同了!杨淑慧要用品车;他也 要用,戟指怒喝:”哼!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摆什么’部长太 太’的臭架子。”
但话虽如此,周佛海还是得想法子了这件事;在万分无 奈之下,找到冈村宁次的作战参谋小笠原,先送了一封信给 周镐,提醒他说,在蒋委员长所派的军队正式接收以前,日 军仍负有保持地方秩序的责任,措词极其强硬。
周镐一看,矮了半截;小笠原便派一个大队,将周镐的 部下缴了械;吴颂皋、赵尊岳及周学昌终于也获得释放。
但周镐却仍盘踞在”中储行”,而且扣押了”军校”的一 名”总队长”鲍文沛。于是有个名叫桂春廷的”大队长”,提 议追随”校长”不必回校,大家便在清凉山陈公博的”官 邸”周围露营警戒,这时”军校”的经理人员,行踪不明,给 养无着;由陈公博下了条谕,命”中储行”拨款发饷。桂春 廷便挑选了一批人,列队到新街口”中储行”,一面提款;一 面尝试营救鲍文沛。
这时周镐的”番号”又变过了;挂出来的牌子是”京沪 行动总队第五十二中队”,目的是希望大家有一个想法,他的 “行动总队”另外起码还有51个中队。但这个五十二中队,有 多少人却无从观察,因为大门紧闭;要求开门,竟不理会。这 便显得周镐气馁了;桂春廷下令绕道屋后,缘墙而入;里面 的少数武装人员,竟未抵抗,将鲍文沛救了出来,也向”中 储行”的留守人员提到了款子。
即由于”军校”学生在陈公博”官邸”附近露营,及营 救鲍文沛的行动,引起了一阵流言,盛传陈公博将拥兵反抗 中央。于是已受任为南京先遣军总司令的”江苏省长”任援 道,劝陈公博离开南京,以明并无反抗中央的心迹。
陈公博却不愿这么做,因为他以赎罪的心情,还想为政 府做点事。第一、任援道的新职,并没有获得冈村宁次的承 认,他表示除非有中国最高统帅的命令,不认为有先遣军可 以执行职务;同时,汪政府的”警卫师”师长刘启雄,不接 受任援道所派先遣军第一路指挥的名义。所以任援道并不能 担负维持南京治安的责任。
其次,新四军已攻下宣城,芜湖被围;南京近郊已发现 共产党的宣传品。而且冈村宁次的态度不明,一说他始终不 甘心束手投降;一说他随时可以切腹。倘或一连串的意外变 化,导致了新四军入据南京,陈公博认为不但对不起政府,并 且两三年来全力防共的部署,最后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是件 死不瞑目的事。
因此,任援道直接劝他两次;间接托人亦劝他两次,陈 公博都是这样回答:非等重庆有人来,他不会离开。好在冈 村宁次已派他的参谋副长今井武夫,专机飞往芷江,与何应 钦的代表接洽受降事宜。不妨等今井武夫回来了再说。
今井武夫是8月21日上午飞抵芷江的,随带参谋桥岛、 前川,译员木村,一行8人。在机场检验了身分证以后,坐 在一辆挂有白旗的吉汽车,到达指定地点;下午3时由中国 陆军总部参谋长萧毅肃,代表总司令何应钦,授予第一号备 忘录,内容5项,规定了冈村宁次在投降事宜方面必须采取 的步骤。第四项是:”为监视日军执行本总司令之一切命令起 见,特派本部副参谋长冷欣中将,先到南京,设立本总司令 前进指挥所,凡冷欣中将所要求之事项,应迅速照办。”
接着,何总司令在办公室召见今井;这都是官方的形式, 交谈极短,言不及私。直到这天晚餐时,才能谈些追忆叙旧 的话。第二天上午,今井一行,仍旧乘坐机翼、机尾系红带 的日造中型运输机,于中午回到南京。
但是,今井却于两天之后,才去见陈公博,报告赴芷江 的经过;这时已接到来自芷江的电报,冷欣已决定在8月26 日飞到南京,设立前进指挥所;下一次,有一批国军空运到 达;何总司令则定于8月30日莅京。
他又告诉陈公博,萧毅肃跟冷欣都告诉他,中国已决定 对日本军人及侨民采取宽大的处置。但当今井询问对汪政权 中人,如何处理时?所得到的答复是沉默。
陈公博当然知道,这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事;保持沉默 是最适当的态度。他只觉得即然南京的治安负责有人,他可 以实践他的诺言,离开南京了。
于是他跟日本”大使”谷正之接头,要求派一架日本人 办的民航机,载他离京。但是飞青岛,候船赴日,还是直飞 京都,却未能决定,因为在那种情形之下,任何行程都无法 事先计划的。
同行的人,何炳贤是一定在内的;林柏生本来想听他的 妻子的话,在汪精卫灵前自杀的,结果出了一桩意外,改变 了计划,要求与陈公博同行。
这个意外,看起来是一桩小事,他家跟陈君慧家所养的 狗,突然中毒而死。林陈二人认为这是一个警告,他们如果 不走,将有杀身之锅。两人不约而同地表示,他们愿意接受 国法裁判,却不愿意糊里糊涂送了命,因而要求同行离京;此 外还有个周隆庠,他是真正想在日本找条生路,甚至不妨入 日本籍的人。
当然,还有好些或者职务上居于重要地位;或者交情上 应该同甘共苦的人,被逐一征询,是否愿意同机共患难,如 梅思平、岑德广等人,都敬谢不敏。
还有个人亦曾被通知,就是”维新政府”的”内政部 长”;在汪政权中仍能保持原本的地位与势力的陈群。此人天 生一张大白脸,有人说笑话,他如果上台唱戏饰曹操,穿上 行头、戴上髯口就是不必再涂白粉。以他的富于权谋,亦确 有曹操的作风;在上海清党时期,他与杨虎搭档,被人谐音 为”狼虎成群”。这样的人,自不容于革命阵营;所以北伐成 功以后,他做了杜月笙门下的高等食客,做过杜月笙所办的 浦东中学的校长;喜欢研究版本,办了个私人图书馆,名为 “泽存书库”;文采风流,亦不输与横槊赋诗的曹孟德。
在”落水”的新贵中,陈群是看得最深,想得最透的一 个。在私底下,他不讳言”汉奸”二字;也不希望胜利以后, 会侥幸获得政府的末减。所以平时醇酒妇人,放诞不羁,以 做汉奸换取声色犬马的享受;法书名画的供养。到得日本败 局已成,他便在为个人作最后的打算了;有一次”司法行政 部次长”汪曼云去看他;由于汪曼云是”恒社”中坚,陈群 当他”自己人”看待,透露了真意。
“胜利以后,重庆对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与其将来受罪, 还是趁早自裁,求一个痛快,反为上策。我备有最好的毒药, 毫无痛苦,只须几秒钟的时间,就摆脱尘寰了。你要不要,我 可以分一点给你。”
汪曼云不相信他藏有毒药,更不相信他有自杀的勇气;还 劝他积极立功,以求自赎。陈群笑而不答。这天,陈公博派 人去征询他的行止时,正好就是他服毒的时候;毕命真的只 在顷刻之间。事后证明,他服的正就是德国空军元帅戈林用 来自杀的氰化钾。
再有个人,见解却不似纨绔;就是汪精卫的长子汪孟晋。 他在得知出走的消息以后,特地去看陈公博,侃侃而言:”一 个形式上与日本合作而失败的’政府’,最后还要托庇于日本, 何以自解于国人?父亲生前一再告诫我们:‘说老实话、负责。’ 今天我们应该有更负责的做法。”
他主张在汪政府中应负最大责任的6个人,即是他的母 亲陈璧君、陈公博、周佛海、褚民谊、梅思平、林柏生,包 一架专机,由他随行照料,直飞重庆自首待罪,不问生死荣 辱,倒觉光明正大。   ”我也觉得你的办法,光明正大。”陈公博问道:”你母亲 的意思如何呢?”   ”我还没有跟她谈。不过,我相信我一定能说服她。”
这话陈公博也相信,在汪精卫生前,陈璧君就只有她儿 子的话,才能使她无条件听从。可是陈璧君人在广州,一时 无从取得任何决定性的答复;而陈公博却没有时间来等待。   ”可惜时不我待。”陈公博说:”美军已经通知日本政府, 凡是日本所有的航空气,不管是军机还是民航机,到25号中 午12对开始,即不准出现于天空,离现在已不到24小时;你 的计划虽好,我却必须当机立断。”
于是8月25日拂晓时分,陈公博带着他的妻子李励庄, 情妇莫国康,以及何炳贤等人,悄悄由颐和路出发赴机场;留 下两封信,一封是给何应钦,表示政府若有命令,立即出而 自首,托由日本顾问转交;一封是给任援道,请他维持治安。
同行的有个日本陆军大尉小川哲雄,本是汪政权的军事 顾问之一,此行的任务很多,既是向导,又是联络官,而实 际上是领队。他负有一个陈公博做梦也想不到的秘密使命 ——原来日本人由于”南北朝”、”战国”各时代的历史关系, 向来有个在政治上收集”破铜烂铁”的”嗜好”。陈公博的身 分,合乎收集的条件;将来说不定有些用处,所以决定一方 面将陈公博留给何应钦的信,扣压下来;一方面不理会陈公 博想飞青岛的愿望,道是气候不良,命驾驶员由北折东,取 80°的航向,经济州岛,直飞京都。
到了上午11点钟,飞机降落了;陈公博从窗口望出去, 是个极其简陋荒凉的的小机场,纵目所及,亦看不到有什么 样的房屋,当时不免奇怪:”这就京都吗?”
“飞机燃料不够了,我们在这里加了油再走。”小川说道: “这里是米子。”
“米子?”连在日本生长的周隆庠都未听说过这么一个地 名。
“是的、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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