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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_27 高阳(春秋)
何以将黄秋岳与唐文宗的宰相王涯,相提并论?大多莫 名片妙。有人指出,要从”甘露之变”中去参详,”甘露之 变”是宰相王涯、李训谋诛宦官;诈言在金吾厅后面的石榴 树上发现甘露。天降甘露是瑞征,史册记载:天下升起则甘 露降。因此,当权的宦官仇士良,引领皇帝,亲临观赏。王 涯、李训本埋伏了甲士在那里,打算尽杀宦官;不料事机不 密;为仇士良所发觉,半途引驾回宫;说王涯、李训谋反大 逆,急召禁兵入宫,王涯、李训皆被杀,并夷家族。梁鸿志 的意思是,日本飞机在8月15轰炸南京,目标在蒋委员长, 决非黄秋岳的本意;犹如王涯本无弑帝之意一样。至于”诛 夷”的”夷”字,是指黄秋岳的儿子而言;梁鸿志可能不知 道,黄秋岳的儿子的一条命,是送在他父亲手里。
但须磨知道,黄秋岳父子是由他送入鬼门关的,自不免 内疚于心;所以这一次在中国纵贯南北的旅行,到处打听黄 家还有什么人?最后是在北平找到了黄秋岳的弟弟。
他对胞兄胞侄的不名誉之死,痛心异常,因此也恨极了 日本人;对于须磨的登门造访,拒而不纳。须磨无奈,托人 以资助印行黄秋岳的遗作为名,致赠了一笔巨款;亦被原封 不动地退了回来,须磨想了却耿耿于怀的这桩心愿,是彻底 失败了。
但在公务方面,须磨倒颇有收获,找到了一些旧关系,为 外务省建立了几条情报路线,其中之一就是缪斌。
当1945年2月初,日皇召见重臣,听取了近卫的率直陈 奏,认为战事必败,愈早求和愈有利;否则陆军内部的左倾 思想抬头,将形成可怕的威胁。近卫并且提出了一张”预备 役”将官的名单,认为是收拾残局的理想人选。
这张名单的第一名是宇垣一成。当近卫第一次内阁,在 1938年夏天,为了想结束在中国的战事而改组,接受多田骏 与石原莞尔的意见,自台儿庄前线召回板垣征四郎,代替杉 山元出任陆相时,宇垣一成亦代广田弘毅而为外相。宇垣的 复起,是出于三井财阀”大番头”,近卫内阁的藏相池田成彬 所推荐。统制派之得与财政界的结合,即肇因于池田成彬对 垣宇一成的看重;这一次池田推荐宇垣出任外相,是打算着 用宇垣的军部关系与他在财经方面的影响力,由外交途径来 解决中国的战事。如果能够成功,则近卫内阁之后,将是宇 垣、池田的联合内阁。
因此,宇垣谋和的交涉对象是,中国的财政巨头孔祥熙; 实际上是由池田来的关系,结果为军部所破坏,宇垣一气之 下,也不跟池田商量,自己亲笔写了辞呈,还有一道弹劾近 卫的条文,卷在一起,面递近卫;而且就在近卫面前,先将 弹劾文读了一遍,问一句:”有无起事!”接着斩钉截铁地说: “从此刻起,我不再是你的外相了!”
这是公子哥儿出身的近卫,从未有过的难堪。但他公而 忘私,不记这段嫌怨,推荐宇垣出来收拾残局,亦仍是想到 了宇垣与池田的合作,能够打通孔祥熙的关系,对蒋委员长 作出有力的影响。
皇道派的人物,近卫推荐了4个人,在”七七事变”初 起,担任”支那驻屯军”司令官的香月,以及反对扩大在华 战事,而力主防俄的真崎甚三郎、小畑敏四郎及石原莞尔。近 卫又建议:如有必要,也就是一定需要现役将官;那么阿南 惟几,山下奉文亦可起用。
这是日本陆军中声望最高的两大将。两人都有在华作战 的经验;亦都在太平洋战争初期立过战功,山下奉文自马来 半岛北部登陆,南下直攻新加坡,于1942年2月初,依照预 定作战计划,很精确地以4天时间占领新加坡。
但是,山下奉文是皇道派,他的声名太盛,正招统制派 之忌;所以连同一向以陆军超然派出名的阿南惟几,都被调 为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节制,在”满洲国”备边。虽非”飞 鸟尽,良弓藏”,但多少总是投闲置散。
及至1943年夏秋之间,日本的海军及航空兵力,已处于 明显的劣势;大本营设定了守势的”绝对国防圈”,中西太平 洋新几内亚至澳洲北部的战备,有强化的必要,于是新组第 二方面军,起用阿南惟几为司令;不久山下奉文亦被任命为 十四方面军的司令,担当防守菲律宾的征途。
近卫认为阿南与山下所以能担负起收拾残局艰巨,是因 为他们有足够的声望,可以让在中国的日军接受指挥。尤其 是山下,他的那个”马来亚之虎”的外号,予人一个异常残 暴的印象,其实,他比屠杀中国人的谷寿夫、酒井隆,甚至 有”统制派别动队”之称的松井石根,好得太多。最特殊,也 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在所有的日本将领中,只有他相信中国 是不易被征服的——这一种基于现实而来的了解,比梅津美 治郎、东条英机、杉山元、冈村宁次等人,由于误解中国历 史而来的荒谬想法,有天渊之别。
梅津一派所了解的中国历史,只看到一种出于多种逆流 所汇集的不幸结果;中国曾数次为北方异族入侵,而不得不 暂时割起;如辽、金、元、清皆是。”统制派”从这些中国历 史中,自我领受了鼓励;他们所策动的华北五省独立,包括 的地区,正是辽金的领域;也是五胡十六国及北魏的领域。同 时,从北洋政府时代以来,他们认为中国多的是石敬塘之流 的失意政客与军阀,只要让他们感受到有坚强的靠山,出现 第二个”满洲国”是不成问题的一件事。
日皇昭和对于近卫的陈奏,当然很重视;但是军部的势 力,积重难返;而西园寺公爵在辅弼昭和的年代,一直强调 英国式的政体。所以昭和心以为是,却不能拿出断然的决心, 作明快的处置。
昭和告诉近卫,军部并非不想求和,但要在打一个大胜 仗以后,可以因为取得较好的谈判地位。近卫却为昭和指出: 军部有此想法,由来已久;但在打了一个大胜仗以后,想法 马上改变了。那时如果有人提议谋和,一定为同僚所讥斥。也 许军部是觉悟了,但已经没有机会了;永不可能再有大胜一 仗的机会。
因此,这一次破天荒地天皇个别召见重臣,垂询国事,根 本没有发生任何作用。陆军中属于统制派中的死硬派,仍然 接受东条的观点,认为胜败之数是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 尤其是对本土决战,充满了信心,以一亿斗志昂扬的日本国 民,足以消灭任何登陆的敌军。对于美国的宣传,一旦登陆, 可以在4周以内击败日本说法,东条嗤之以鼻,他说:区区 硫磺岛之战,即已花费了美军4年的时间。
13全面求和
“小道士”缪斌赴日与小矶国昭垮台。
日本的全面求和工作,当小矶内阁成立不久,即已开始, 关键人物是早就参与内阁情报工作的绪方竹虎。
他是福冈县人,出身于早稻田大学;主修政治经济。毕 业后加入《朝日新闻》工作;后来又留学欧美,学成回国仍 回《朝日》,当到”专务总主笔”、副社长。由于他的家世、籍 贯、经历,使得他在日本朝野的各方面具有广泛的关系。福 冈在北九州,介乎长州、萨摩之间,与两派藩阀都拉得上关 系;主和最力的杉山元大将,又正是他的福冈小同乡,话亦 可以讲得通。
他的父亲绪方通平是福冈农工银行界的领袖,以此渊源, 获得财阀的支持,自不在话下。再由于留学欧美,自由主义 的味道较浓,与一班因大东亚战争而被闲置的政治家如币原 喜重郎、吉田茂等人都有往来。当然,最主要的是在《朝日 新闻》服务30年,使得他能遍识日本各方面有影响的人士, 还有各国的许多外交官。在日本社会中,可再也没有比绪方 具有更多更广泛的人际关系;因此,在东条内阁,他受邀担 任”情报部参与”;小矶内阁成立,更一跃而为国务大臣兼情 报局总裁,表面上是主持宣传工作,实际上获得小矶的支持, 军部的默许,从多方面去寻求结束战争的途径。
他所恃的”触角”,便是朝日新闻社派在国内外各地的记 者。日本新闻记者,往往负有政治任务;而日本的政治家亦 每每与新闻机构结有深厚的关系,如同盟社之掩护近卫,担 当过许多必须保持机密的任务。当多田骏与石原莞尔,决定 排除杉山元,间接建议起用板垣征四郎时,作为第五师团长 的板垣,正受困于台儿庄,与前线将领的任何联络,必须通 过军部,而近卫不愿军部知道他的意图,结果便是由同盟社 的战地记者古野伊之助携着近卫的亲笔信,在台儿庄阵地面 交板垣,方能将他召回东京。
绪方的探索和平工作,亦由《朝日新闻》记者秘密担任; 最初是由朝日新闻社经理铃木文史郎与瑞典驻日公使伯桂接 触,到了1945年3月间,铃木将这一层关系移交给了外相重 光葵。与此同时,《朝日新闻》驻上海的记者田村真知,回东 京时面告绪方竹虎,说汪政府的”立法院前院长”缪斌有意 作为东京与重庆谈和的中间人;而且他也有资格作中间人。
于是绪方便告诉小矶,有这样一条路子,值得一试。小 矶认为可疑,因为缪斌是早就由于贪污而为中国政府所淘汰 的人物;但以急于脱出陷入中国大陆的泥淖,不愿轻易舍弃 这一机会,因而决定,派他在士官的同学、已列入预备役的 陆军大佐山县初男到上海,了解缪斌的情况。
山县的来意为军统所获知,戴笠便设计了一套愚弄日本 政府的作业,迂回曲折地供给了山县许多有关的资料;这些 资料都指出,缪斌与重庆方面有一种”特殊关系”;并且有重 庆的要人”支持”;如果他出任中日谈和的”中间人”,一定 能将日本方面的意见”转达”最高当局,并受到”重视”。
接得山县的报告,小矶颇为兴奋,便在阁议中正式提出, 透过缪斌直接向重庆谋和的建议。外相重光葵立即表示反对, 他认为第一、对中国的和平工作,应取得”汪政府”的谅解, 必须通过南京到达重庆。第二、缪斌是不足以信任的。当缪 斌自江苏民政厅长任内因案免职时,重光正在上海当总领事, 所以对缪斌的劣迹,相当了解;所提出的论据是很有力的。
此外,陆相杉山元、海相米内光政、参谋总长梅津美治 郎则都表示,鉴于过去的工作事例,对这件事不必寄以太多 的期望。不过态度虽不热心,亦未像重光那样极力反对。
话虽如此,小矶相信他的同学,过于阁僚;只是外相既 然不赞成,未便独断独行,所以改换一个名义,以听取情报 为理由,派绪方安排缪斌作东京之行。
缪斌出卖风云雷雨的手法,一向很高明,除了他所说的 另有一名”中国政府”的特别代表,需要经过他先跟日本最 高决策人士接触以后,才能决定是否可以展开直接谈判以外, 另有一组工作人员,携带专用的电台,随同赴日。这也就是 使小矶”入迷”的主要原因,所以特别叮嘱,这些工作人员 及电台,一定要带来。
哪知日本”派遣军”总司令部,亦竟信以为真,而冈村 宁次正在进行老河口、芷江作战,妄想进攻重庆,正急电大 本营要求增援,且四十七师团的一个步兵联队,亦正由青森 县之西的弘前驻地,赶往中国战场,如果此时与重庆谈和,势 必破坏他的军事行动,因而决定加以阻挠,禁止缪斌的随员 及无线电器材上飞机。小矶接到报告,对于军方的行动颇为 惊异,但亦无可奈何;因为他这个内阁总理大臣,地位远不 及东条,对于军部毫无约束的力量。
缪斌单身到了东京,在见小矶时,率直提出要求,晋见 日皇。他的理由是,倘非日皇有所表示,蒋委员长是不会作 任何考虑的。
几经折冲,才决定由日本皇族代表日皇,先跟缪斌作初 步接触。当然,所选的这个皇族,必须是中国政府所熟悉的 人物。
日本的皇族,人数不多;天皇的直系亲属,称为”皇 族”;兄弟伯叔,便是”华族”,自是五等爵以上的王位,有 封号并有称号,称号为”宫”,此是一家族的总称,当时皇族 中,比较为中国所熟悉的是”东久迩宫稔彦王”。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而且正因为提出了这样的理由,见 得缪斌的来头不小;所以小矶欣然乐从,派绪方去见木户幸 一,提出缪斌的要求,希望日皇能予接见。
但木户认为缪斌晋见日皇的时机未到,婉言拒绝;而缪 斌坚持立场,仿佛在报复当年近卫的声明,”不以中国政府为 谈判的对手”;所以如今亦不愿与日本政府谈和,只有日皇有 所表示,他才能负起”中间人”的任务。
照日本的”皇室典范令”,皇室、皇族必须学习军事;东 久迩宫稔彦是陆军出身,而且军旅的经验很丰富,位至中将, 做过师团长。七七事变初期,他的师团派至华北,并参加过 进攻汉口的战役。回国以后,久任参谋总长;当然,那多少 是一种”荣誉职”。
日本的皇族共14家,除了昭和的3个胞弟,秩父宫、高 松宫、三笠宫称为”御直宫”以外,其余11家,都是孝明天 皇之后。日本皇室、皇族,有近亲结婚的传统,因此,昭和 皇后良子,实际是昭和天皇裕仁同曾祖的堂妹,而东久迩宫 稔彦王与昭和的关系,就更为复杂了。
东久迩宫稔彦的父亲,是明治天皇的兄弟、朝彦亲王,所 以他是昭和嫡堂的叔父;但同时也是姑丈,因为他的妻子是 明治天皇的九皇女,例封内亲王,称号为”泰宫”的聪子。朝 颜亲王的儿子很多,所以这一支在皇族中的势力最大;除 “御直宫”以外,其余11家中占了3家,梨本宫守正王,是 朝彦亲王的第四子,一直是”元帅府”的首席,现在是”伊 势神宫”的”斋主”、朝香宫鸠彦王,是朝彦亲王的第八子, 为现役陆军中将;东久迩行九,与朝香宫同岁。由于他又是 他的胞伯明治天皇的女婿,所以特见重用。
东久迩稔彦接见缪斌,是在3月18那天;东久迩提出了 一连串的问题,第一个也是日本朝野最关心的是:“在重庆的 国民政府,是否承认日本天皇?”
“当然。蒋委员长及中国政府,只对日本军阀有反感。”
“国民政府为什么想跟日本谋求和平?”
“中国不希望日本灭亡,为了中国的防卫起见,需要日本 的存在。中国希望日本在灭亡之前,与美国谋和。”
缪斌将日本比作中国的”防波堤”,当然是为了防止赤色 浪潮,他说:”现在如果实现中日和平的话,可以防止苏联势 力的扩张。”
“你是小矶首相邀请来的,为什么先想谒见天皇呢?”
“在日本谁都不可靠。”缪斌发挥了他一向善作惊人之论 的特长,”可以信赖的,只有天皇。既然本人不能直接拜见天 皇陛下,希望殿下转达我所陈述的意见。”
东久迩宫稔彦当即表示,接受缪斌的要求,据情转陈日 皇;当然也还要表明态度,却是十足空洞的外交词令;他说: “希望实现此种中日和平工作,而以此和平工作为基础,来结 束世界大战。”
“实现此种中日和平工作”的具体条件,缪斌向小矶及绪 方提出一个所谓”中日全面和平”方案,要点一共4项:第 一,停止敌对行为,自中国撤退所有日本军队;第二,取消 南京政府,承认蒋委员长对全中国的统治权;第三,满洲问 题,另行交涉;第四,恢复日本与英美间的和平。
于是在3月20日召开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中,小矶 报告了缪斌来日以后的活动,然后提出请求:以缪斌所提方 案为前提,讨论日本与中国政府的和平交涉问题。
“本人很怀疑,此种工作会有什么效果?”陆相杉山元一 马当先,兜头浇了冷水,”缪斌是中国政府抛弃的人物;如果 中国政府真的有和平的诚意,不应该让这样的人物来居间。”
这确是一针见血之论;海相米内光政便说:”请外相表示 意见。”
“关于这个问题,首相与本人并没有认真讨论过,更没有 达成任何协议,所以本人不能负责。”外相重光葵接着又说: “据本人所知,缪斌并非汪政权的忠实分子;中国政府的领导 阶层,亦早已将他排除在外。”
“这是表面的看法。”小矶的信心毫未动摇,”我有好些确 实的证据,能够证明缪斌的工作是重庆所许可的。”
“过去有过好几次类似的工作,结果都证明是重庆情报机 关所弄的玄虚。”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说,”对于一向与中国 政府隔绝的缪斌来谈和,本人始终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想,我们不必再讨论这个问题了。”米内光政问道: “各位以为如何?”
出席人都以沉默表示附议;小矶与绪方知道,在这个会 议上任何争论,都是徒费唇舌,所以亦未开口。缪斌的”方 案”就此胎死腹中了。
但小矶还不死心,特意在梅津身上下工夫;因为参谋总 长在理论上是日皇的幕僚长,可以单独”帷幄上奏”,同时参 谋总长主管军令,对于停战问题处在有力的发言地位。可是 梅津没有被小矶所说服。
情势很明显了,内阁总理大臣亲自主持一项工作,竟至 于连讨论都不讨论,即为他的阁僚所否决;这不就等于全体 阁员投了他的”不信任票”?交缪斌找了来会出现这样的恶劣 的副作用,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
这对小矶自是一大打击。经过多方考虑,他认为日本为 要想求得和平,只剩下一个机会,就是在本土决战时,对登 陆的敌人迎头痛击;让敌人知道,虽已踏上日本的本土,但 有如日军在中国大陆那样,陷入泥淖,难以自拔的危险,不 如讲和为妙。
这个机会要从胜利中取得;尤其重要的是,当机会来临 时,要能及时捕捉。因此,小矶旧事重提,要求积极参预。
经过深切的考虑,小矶决定打最后一张牌:直接诉之日 皇。
小矶是在4月2日单独晋见日皇,要求对缪斌路线赐予 支持。昭和不是明治,无法作此重大的决定,他仍旧要召见 陆、海、外三相后,才能答复。这一来,结果便可想而知了; 当天便由木户内相转告,日本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据说:陆、 海、外三相一致反对小矶的计划的理由,倒不是因为缪斌不 够资格;而是认为中国与英美有坚强的同盟关系,若非事前 与英美充分磋商,绝难单独与日本进入和平关系。日皇深以 为然,所以这样答复小矶。
由于日本宪法上的缺点,统帅与国务是脱节的:东条英 机之能独断独行,是由于人事上的手段,弥补制度上的缺点, 由特旨先兼陆相,再兼参谋总长。小矶组阁本是预备役的大 将,自无法援东条之例,因而要求总理大臣得列席大本营会 议,为陆军所拒绝。到得缪斌来日之前,这一点终于争取到 了;但虽得列席,每周召开两次的大本营会议,既无发言权, 又无表决权,论地位还不如军部的一名课长;不过一个高级 的旁听者而已。
因此,小矶在晋见日皇的第二天,亲访杉山元;他本来 是陆相,由于与畑俊六分任本土防卫的第一、二总军司令官、 晋衔元帅,并交卸陆相;推荐阿南惟几继任,尚未到职。小 矶的要求是,由他兼任陆相,以便强力参与大本营的决策;同 时可以事先估计,谈和的时机将会在何时来临,以便准备。
军部断然拒绝了!仍旧是现役与预备役的理由。
小矶无路可走了;4月4日上午进宫、捧呈辞表;并且上 奏,后继内阁必须是”大本营内阁”。
对缪斌的东京之行,周佛海明知道不会有何结果;始终 存着一个”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的万一之想,因为果真东 京与重庆能够直接谈和,他的肩头就会轻松得多。
缪斌毕竟铩羽而归了。尽管他吹得天花乱坠,说日本天 皇曾经亲自接见;又派东久迩宫代表赐宴,日本很可能派皇 室出面来谈和,但周佛海由日本方面接到情报,证实缪斌是 白去了一趟。
及至小矶内阁垮台,退役海军铃木贯太郎组阁,汪政府 中人都不知道日本对”本土作战”正在积极部署,认为铃木 内阁是”投降内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汪政府当然亦要 解体,个人的出处,已到非作安排不可的地步了。
于是有的打算建功赎罪;有的准备隐姓埋名;当然也有 人持着听天由命的想法,但个人的安危生死能看得破,却不 可连累亲友,金雄白就是这样,早在汪精卫刚死时,他就在 悄悄收束他的事业了。
有一天,有个新闻界的朋友胡东雅去看他,说第三战区 派来一个姓张的高参,托他引见周佛海。这些事金雄白不知 做过多少次,当即打电话跟周佛海联络好,将张高参带到周 家,达成了引见的任务,随即就走了。
过了几天,胡东雅又来看他;一见面就喜孜孜地说:”雄 白,恭喜你,有个极好的消息,张高参向周先生提出要求,希 望派一个比较熟悉他的情形的人,常驻三战区,作为联络官。 三战区属意老兄;张高参请你马上向周先生去请示,什么时 候跟张高参一起走。”
金雄白既惊且喜,便即问说:”怎么会看中了我?是不是 你的推荐?”   ”不是。听说是顾将军自己决定的。”
金雄白回忆往事,想起曾经替三战区的司令长官顾将军 出过一回力,那时他是江苏省政府主席,曾枪毙了一个新闻 记者刘煜生,引起轩然大波;尤其是上海的新闻界,大张挞 伐,更为愤激。后来是由杜月笙调停,方得无事;不过期间 金雄白亦曾由顾将军透过周佛海的关系,托金雄白从中斡旋, 也许是因为这层渊源,顾将军才会想其他。
不论如何,反正这是个出深渊而登青云的大好机遇;金 雄白不敢怠慢,当天便去看周佛海,说明来意。   ”我向张高参表示,同意你去,完全是敷衍他的话。”
兜得一盆冷水,将金雄白浇得背脊都发凉了。   ”我想过,你去了不能回来;不能回来你就不能去。”   ”何以不能回来?”金雄白问。   ”日本人对你注意已久,你去了浙东回来,一定会有麻烦。 平常有麻烦不怕,这时候有麻烦,我没有能解决的把握。”周 佛海加以解释,”因为,现在的日本军人,尤其是以胜利者姿 态出现在中国战场的日本军人,心情之复杂、之不可理喻,你 总想象得到。”
金雄白不能不承认周佛海的话,是经过考虑,出自衷心, 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如果你去了不回来,好些只有你才能办,或者一向是你 经手,别人茫无所知的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也是实话。金雄白经手的”关系”,大部分固然可以交 出去,但也有极少数的部分,是无法交出去,而这极少数的 部分,正是非常重要的部分,譬如周佛海跟蒋委员长的代表 蒋伯诚的关系,就非金雄白作桥梁不可。   ”再说,我也少不了你。既然是共患难,当然以朝夕不离 为最宜。”
前面的分析,由于理智,最后的一个留他的理由,出于 知友深情,更令人感动。金雄白到这时候,连怅然若失的感 觉都消失了。   ”好!这件事,我们不谈了。”   ”那就谈最要紧的一件事,照你看我当前最要紧的一件事 是什么?”
金雄白毫不迟疑地答说:“自然是如何接应盟军在东南沿 海登陆。”   ”不错。日本在中国的部队有300万;一旦’本土决战’, 当然要调一部分回去。这调回去的一部分,必然是精锐,留 下来的即或不是战斗力怎么强的部队,不过数量很大,仍不 可轻敌。”周佛海又说:”不过’政府’也有60万人,虽然战 斗力不高,仍旧可以发生牵制作用;我当前的课题是不知如 何将这个牵制作用发挥到最高度;以及如何在国军所希望的 地区,发生牵制作用?”   ”既能发生牵制作用,何不将这个作用,索性化成战斗?”   ”你的意思是,直接对日军攻击?”   ”正是。”金雄白点点头。
与其牵制,不如进攻;联络游击队,组织沦陷区民众,而 遥引国军正规部队为后援,以待麦克阿瑟的艨艟巨舰,起事 着实可为。金雄白所建议的这一策,当时为周佛海笑为’书 生之见’;其实却是针对日本大本营战略上的弱点而加以痛击 的上上之策。
因为情况是很明显的,日本为了本土决战,以及防备盟 军在中国东南沿海登陆,否定冈村宁次往西南深入冒险,严 令将部队集中到海口,以便增援本土。既然如此,就不必作 静态的牵制;大可放手攻击——战略家、政论家一直在鼓吹、 在强调的是,日本派遣大量部队侵华,是自陷泥淖,来得去 不得;现在不正就是日军归心如箭,急于从沼泽中拔出泥腿, 溜之大吉;而中国应该拖住它的时候吗?
赞成金雄白的主张的人,甚至还作了这样的一个譬喻,例 如有流氓自道急人之急,侵入良善人家,软哄硬骗,盘踞不 去;哪知多行不义必自毙,此流氓之家遭人袭击,已经失火 了;流氓急于脱身回家救火,那末与他暗中有不共戴天之仇 的人,岂不应该乘机反抗?这个流氓为了根本有失,无心恋 战,一定是采取只求摆脱的守势;那时就岂不容他脱身,让 他眼睁睁看老巢沦为一片瓦烁,岂不也是绝大的胜利?
但周佛海不听。虽说书生之见,纸上谈兵,毕竟也有其 可取之处;而所以连考虑都不考虑的最大原因是,不管军统 也好,三战区也好,都只能由他配合对方的要求作必要的因 应行动;而不能由他作主来采取任何战术;更不用谈战略了。
到了民国34年6月初,任何公共场所都在公开谈论日本 人在哪里惨败,怎么样惨败;以及蒋委员长最近发表了什么 令人兴奋的谈话?常挂在一般人口头上的一句话是”天快亮 了!”而且大庭广众之间,公然有人指出”中央储备银行”钞 票的花纹中,分散隐藏的”中央马上来”五字——看清楚了 的人的那种惊喜之情,是谁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的。
金雄白既兴奋又苦闷,与周佛海的接触当然亦更密切;一 天傍晚,周佛海跟他说:”有件事要请你赶快办。中央要我办 一个规模比较好的印刷厂,作为反攻开始以后,敌后宣传之 用。这件事要快;请你负责筹备。经费不成问题,向我要。”
“钱是小事。”金雄白踌躇着说:“印刷器材都仰给于国外; 海运中断,来源缺乏,只有去找存货。这时间上就很难说了。”
“一定要想办法!”周佛海近乎不讲理地说:”没有办法也 要有办法。”
金雄白灵机一动,顿有无比轻松之感;原来他早想结束 《平报》,却以种种顾虑,下不了决心。现在他为他自己找到 了一个绝好的理由;迟疑犹豫,一扫而空,所以觉得轻松。
“没有办法中想办法,倒逼出一个很好的办法。我把《平 报》停刊;不必另起炉灶,留用原有的员工设备,留待他日 之用,如何?”
“很好!就这样,请你马上进行。”
于是金雄白找了个清静地方,一个人先盘算停当;然后 在半夜里,坐车到报馆,等总编辑王治明看过”大样”,邀他 一起到亚尔培路2号去消夜。
关起门来,樽边密谈;金雄白将决定停刊的缘故,告诉 了王治明,问他的意见。   ”这是为了国家的需要,我完全赞成。不过这是机密,不 便向同仁公开;总要有个合理的说法才好。”   ”是的,我想过。反正大局如何,大家都很清楚,只说办 报没有前途,决定改为印刷所。”金雄白又说:”这话也不必 太早宣布;目前请经理部先准备,该收的广告费、报费尽量 收回。订户奉送报费一个月,预收的要退回。”
王治明点点头问:”定在什么时候停刊?”   ”6月底。”   ”有20天的工夫,够了。”王治明又问:”向读者报告停 刊的原因是什么?”   ”我现在所想到的是,以战时节约物资为理由。这篇停刊 词我自己来写。”   ”当然非如椽大笔不可。”王治明很仔细地想了一会,”有 两个问题,现在要考虑,第一是留用人员的薪水——。”   ”那不成问题,《海报》只谈风花雪月,照常出版;《海 报》逐月的盈余,可以维持《平报》同仁的薪水,虽然还差 一点,仍旧还可望自给自足。因为《平报》一停,广告客户 转到《海报》,收入还会增加。”   ”嗯、嗯!”王治明接下来说:”第二个问题,实在是我的 建议;现在白报纸缺货,得要想法子弄一批存起来,一旦要 用时,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一点不错!你有什么好办法?”
“很简单,我们多报配额,少印报。一天积余20吨,10 天就是200吨。”
“好极,好极!此法甚妙,准定照这样做。”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便少印了好些报;但对”宣传部”却 以时局紧张,报份增加,要求提高配额。不过,问题是多报 少印,一进一出所积余的大量白报纸,需要善作处理;如果 存在仓库,到有紧急用途时,只怕无法提取;摆在报馆,未 免惹眼,万一有人检举,真赃俱在,很难解释。
想来想去,只有凭一道空心的夹墙,作为贮存白报纸之 用。以原定的一天20吨为目标,到停刊那天,预定可以容纳 400吨左右的夹墙中,也差不多堆满了。
《停刊辞》见报那天,自然引起社会普遍的注目。以”战 时节约物资”为由,并不足取信于读者;因为大家都知道,无 论汪政府或者日本方面,都希望宣传鼓吹的工具越多越好,物 资再节约也不会节约到报纸上。除非大局已到了宣传鼓吹亦 无用的程度,才会停刊。
当然,有许多事业上的,交情上的亲友来打听他停办 《平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金雄白只说:”就是《停刊辞》上 的那些话。”
《停刊辞》上的话,有几句的弦外余音,耐人寻味,而终 于为宪兵队识破机关;金雄白亲自执笔的这篇文章中说:”国 家如果需要我们,我们将随时期而效劳。”这句话便是指改办 印刷所而言;日本宪兵队认为语意暧昧,大动疑心。最不巧 的是,杜月笙恰好在《平报》停刊之前,到达浙东淳安;此 地是戴雨农所领导的忠义救国军总部所在地,所以杜月笙此 来极可能是为了策划东南地区,特别是上海方面如何接应国 军反攻,而《平报》迟不停,早不停,恰于此时停刊,其中 定有关联,已决定采取行动,要求金雄白解释——解释得不 够圆满,座上客立刻就会变成阶下囚。
得到这个消息,金雄白又惊又喜;但亦不无疑惑,杜月 笙的健康状况极差,溽暑之际,长途跋涉,来到这个生活起 居及医疗条件,远不及重庆的浙东小城,有必要吗?如说指 挥策应,仅有电台可用;而且在重庆有副完整的班底,应比 在淳安方便得多。于是,金雄白首先就找唐世昌去打听;证 实了杜月笙已到淳安,一行7人,除了两名佣人以外,其余 是顾嘉棠、叶焯山及一个胡秘书、一个名片而为名医的庞医 师,都是金雄白的熟人。
谈到杜月笙何以不坐镇重庆,遥为指挥,而须亲临并不 能发生太大作用的浙东;果然有段内幕。
民国34年夏天,财政部决定调整”黄金储蓄券”的价格。 原定的办法是,存入法币两万元,期满取黄金一两;调整的 幅度是百分之五十,每两三万元,一日之隔,升值一半,自 是暴利。
这当然是绝对机密的决定,但有极少数的人,或者消息 灵通;或者脑筋灵活,仍旧大发利市。有个省银行的经理姓 潘,接到财政部长从重庆来电话,垂询一事;谈完了,部长 问道:”黄金储蓄券销得怎么样?”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潘经理随口回答。
“你查一查,没有销出去的都把它收回来好了。”
“是、是!”
挂断电话,这潘经理心想,抗战以来政府销各类公债;销 “美金储蓄券”,唯恐销行不尽;何以对”黄金储蓄券”竟似 不愿多销?看起来此券身价看涨。法币日益贬值,倒不知收 买”黄金储蓄券”保值为妙。
这样一盘算,立即调动了一笔头寸,将分销各处的”黄 金储蓄券”都由他一个人包了;而且发了一个电报出去:”本 行承销黄金储蓄券悉数售出,特行报备。”没有几天,财政部 正式公告,调整黄金储券价格。这个潘经理一念之间,发了 一笔大财。
消息灵通的人之中,有一个是专为国家银行印钞票的大 业公司总经理李祖永;这天周末中午餐会,无意之中听得有 关金储券的一言半语,判断下星期一就会调高售价。他自己 不敢捡这个便宜,将这个情分送了给杜月笙,仆人密语,坚 劝杜月笙以一千万法币购进500两,转眼之间,可净赚黄金 170两。
170两黄金,自不在杜月笙眼中;但以李祖永如此热心, 不忍在他头上泼冷水,便开了一张通商银行一千万元的支票 交了给李祖永。
到得第三天财政部的公告一发布;那就像赌场里开了一 宝大冷门一样,顿时轰动;而且很快地谣诼纷传,说事先消 息走漏,有某人某人藉此大获暴利。佐证是:一向销路不太 好的黄金储蓄券,在上星期六,销数突然到达一个高峰。这 一下惊动了监察委员,立即展开调查;杜月笙所开的那张一 千万元支票,亦在被查之列。
不久,监察院公布了纠举书,指摘财政部此次办理黄金 储蓄券每两加价一万元,事先泄漏机密,以致加价之前的星 期六一天中,黄金储蓄券销数,突然大增;个中必有弊窦,显 而易见。同时列举加价之前一二日内,大量购券人的九名商 号,”杜镛”二字,赫然在列。
这自然是报纸的头条新闻;而由于有杜月笙的姓名在内, 更惹人注目,一时茶余酒后的闲谈,莫不以此为话题。杜月 笙是名誉心极重的人,身经这种尴尬而又窝囊的丑闻,真如 佛头着粪,万般无奈;精神上的抑郁沮丧,为”八一三”以 来所未有。
当然,监察院既有表示,司法方面不能不问;重庆地方 法院检察处,着手侦查此案。杜月笙既然”榜上有名”,将来 起诉,势必亦在被告之列。他心里在想,到那时消息传开来, 上海滩上传一句:”杜先生吃官司哉!”三千年道行,打得精 光;胜利以后,还有什么脸回上海?因而忧心如焚,形神憔 悴;最苦的是,这件事不能托人情,一托人情便见得自己情 虚;同时也不能向友好解释,一解释揭穿真相,便等于出卖 了李祖永,而人家是一片好意;这种江湖上视为”半吊子”的 事,打死杜月笙也不肯做的。
结果是,他自己绝口不提;至亲好友亦讳莫如深,形成 了一种奇异的僵局,而就在传闻侦查终结,即将提起公诉,杜 月笙自忖黄鳝修行,化到龙身,而终恐不免又堕泥涂之际,突 然出现了柳暗花明的局面。
那时正是小矶内阁垮台以后不久。军事委员会侍从室来 通知杜月笙,委员长召见。如其晋见回来,杜月笙的神平安 静了;但对蒋委员长跟他说了些什么,一字不提。不过,不 到一星期的功夫,国民政府总务局长陈希曾亲自送来一本密 码;这表示杜月笙将有远行,而此行的任务,是可以用这本 密码直接报告蒋委员长的。
那么是到哪里去呢?有人问他,杜月笙摇头不答。但根 据各种迹象,大致可以推断他是作东南之行;而任务是在策 应盟军在东南沿海登陆。
为什么推断是策应盟军呢?因为一年以前,在麦帅总部 情报部门工作的昆丁·罗斯福少校——美国老罗斯福总统的 孙子,在美国曾通过”钨沙大王”李国钦的关系,请杜月笙 的一个在美留学的儿子杜维新,出信介绍昆丁·罗斯福给他 父亲。
在重庆见面以后,昆丁·罗斯福坦率地提出要求,希望 杜月笙接受美国政府的委任,负责在上海地区策应盟军反攻 的工作。杜月笙很委婉地谢绝了,但答应以盟友的立场,提 供情报上的相互便利。当然,这番说法,是征得戴雨农同意 的。因为有此一段往事,衡诸当前局势的发展,所以大家对 杜月笙东南之行的任务,有这样一种猜测。
这个猜测是正确的;有些人不说,此为出于戴雨农的策 动,这个猜测也是正确的,但却很少有人知道,戴雨农请示 蒋委员长召见杜月笙,别有深意。
原来戴雨农与杜月笙缔交以后,在为国宣劳方面,始终 合作无间;但在私交上却曾有过波折。为了高宗武事件,杜 月笙未让戴雨农经手,彼此耿耿于怀,戴雨农觉得杜月笙不 够朋友;而杜月笙也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不让戴雨农经 手,总是伤了朋友的面子,他是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 天下人的度量,一直在想,总要为戴雨农好好帮个忙,朋友 交情上才有交代。
偏偏要帮戴雨农的忙就不容易。他的工作,若说要帮忙, 个个要帮,那怕穷乡僻壤,不知天下之大的一个村妇,说不 定对他的一桩重要任务,会发生决定性的影响;如果不要人 帮忙,谁也帮不上忙。但终于有一次,杜月笙帮了他一个大 忙。
事起于一个有”财神”之号的显要,与戴雨农发生了严 重的误会,有解职听勘的可能;杜月笙得知其事,神思默运, 看准了”财神”是忠厚长者,事虽凶险,却不难化解;于是 一方面安慰戴雨农,表示要在他身上”掼沙蟹”,一方面悄然 奔走,运用灵活的手腕,以及他的具有特殊逻辑的说服力,从 中斡旋,结果不但使得误会涣然冰释,而且为戴雨农挣得一 个十足的面子。
这一来便轮到戴雨农觉得欠杜月笙的这个情,非报不可。 这一回出了这么一件窝囊事,戴雨农将心比心,最了解杜月 笙的心情;今日之情,不是法律问题,不是是非问题,也还 不是面子问题,而是要怎么样才能使得杜月笙心里不觉得委 屈的问题。
于是找到一个机会,在领袖面前,从容进言:大局到了 紧要关头,盟军一旦在东南登陆,国军反攻,不能缺少上海 社会上多方面的配合;而上海方面的动员,又不能缺少杜月 笙的号召。不过最近他有无妄之灾,心情不好,加以天气又 热,他的健康状况又差,即使肯去,只怕鼓不起劲来;如果 委员长能召见,当面慰勉,杜月笙感恩图报,卖命都肯的。
杜月笙深知人生在世,没有人一生处顺境;但也没有人 一生都在逆境。安身立命的良方,是懂得加减乘除的道理,行 有余力,多加多乘;遇到该减当除之际,自会有所弥补。若 说”杜月笙吃官司”这句话是奇耻大辱,那么”委员长召 见”就是无上光荣;最要紧的是”委员长召见”,正当知道 “杜月笙吃官司”将成定局时,这就表示蒋委员长知道他是冤 枉的,召见而赋予为国效劳的任务,便等于为他作了洗刷;司 法如何处置,无足介怀了。
他又在想:以戴雨农相知之深,自然了解,照他在抗战 以来的表现,不要说是到东南去策应敌后;哪怕让他假”落 水”,真”卧底”,回上海去做”汉奸”,只要戴雨农说一句话: “月笙哥,这件事对国家的关系很大,非你不可。”他也会答 一句:”好!雨农兄,格末侬说哪能就哪能。”既然如此,又 何用惊动蒋委员长,特地召见?
这一自问,自会恍然,戴雨农是将他的心境体会到至深 至微之处,才苦心以这样的安排。当然,这件事只有心照不 宣;事前事后,戴雨农都不能说的。这就是所谓”人之相知, 贵相知心”;也就是他一向深认不疑的加减乘除的道理。
为了保密起见,杜月笙是带着4名随员、两名片从,单 独从重庆出发,循川黔公路经綦江、桐梓、遵义而到达贵阳, 与戴雨农相会合。
在一起的还有”中美合作所”的美方负责人,海军准将 梅乐斯。
前一年”财神”与戴雨农发生严重误会,别有因果;但 使得戴雨农几乎栽跟头的一事由,却是为了梅乐斯与他的部 属。请了人家来,自然要有地方给人家住,但供给的住处,总 不能让洋人上露天茅坑,起码要有简陋的卫生设备;事机紧 迫,又为了保防上的严格要求,无法正式备公事,请预算、公 款公用,为盖中美合作所宿舍挪动了一个短时间,不道为 “赵玄坛”座下的”黑老虎”抓住了”小辫子”。板起脸来公 事公办,这话自然就难说了。
有此一段渊源,加以梅乐斯久知杜月笙的名声,所以相 处极欢。”三人同心,其利断金”,有戴、杜、梅同心合力到 东南去部署,盟军登陆、国军反攻,可说胜算在握。因此,当 杜月笙换上中山装,登上军用机时,步履轻快,豪情万丈,似 乎年轻了好几岁。
第一站是贵州东行的要冲芷江;逗留3天,续飞福建长 汀,循陆路经连城、永安而抵南平;复由建甄、崇安入江西 转道入浙,安抵淳安。
“那么,”金雄白问道:”你们恒社总有人去见杜先生吧?”
“杜先生从重庆动身,我们就派人到半路上去接了。在长 汀见的面。”唐世昌又说:”到了淳安,有熟人回上海;杜先 生托他带了信来,说就要回来了。”
“怎么回来法?打回来?”
唐世昌笑笑答说:”这就不知道了。这些都是采丞经手; 你最好跟他详细谈一谈。”
“过几天再去看他,这两天我遇到点麻烦,先要把他摆平 了再说。”
“是,”唐世昌关切地问:”为了《平报》停刊的事?”
“是的。”金雄白问:”你听到什么没有?”
当陈群出任”江苏省长”时,发展谢葆生为”警务处 长”;此人当年是杜门”八股党”之一,此时在上海开一家 “仙乐斯舞厅”。他之”荣任警务处长”,在观感上不仅比褚民 谊当”海军部长”还要滑稽;而且还会使人将瓦冈寨上,头 插两根野鸡毛的程咬金,与汪精卫联想在一起。陈彬龢便毫 不容情地斥之为”流氓政治”。汪政府的”高官”自是人人愤 怒,但却无可奈何。
由此可知,陈彬龢仆人,里外皆红。里红是赤化,外红 是日本国旗上的太阳;当然,很少人识得透他的外红是掩护 里红。不过,在里外两层红之间,总还裹着薄薄的一层白;如 与金难白的友谊便是。
金雄白跟他本无深交,只为周佛海对这个”既不能令,又 不受命”的陈彬龢颇为头痛,特地关照金雄白去接近拉拢;周 佛海给他一个原则:凡是陈彬龢参加的社团,金雄白也要参 加。这样,如果不能影响陈彬龢的态度,不得已而求其次,还 可掣他的肘。
因此,金雄白的名字便常与陈彬龢连在一起,看起来焦 不离孟、孟不离焦;实际上有如法警与犯人用一副手铐铐在 一起,形影相随,而立场相反。
他们一起参加了好些社团,最重要的一个是”上海市市 政咨询委员会”。这个组织仿佛市参议会,但实际权力很大; 比较重要的市政设施,在决策之前,先须这个委员会认可。 “咨询委员”一共19人,包括政坛耆宿颜惠庆、李思浩;”海 上三老”;银行家周作民、唐寿民;实业家吴蕴斋、项康元、 郭顺等等知名之士。报界被延揽的,就只有陈彬龢与金雄白。
有一次市政咨询委员会召开临时紧急会议,因为粮源不 继,配给的”户口米”将告中断。
太湖区域,本来是中国的谷仓之一,但是日本军队将产 米的苏州、松江、青溥一带划为军米区;新谷登场由日军全 部收购为军粮,以致上海的民食问题,一直形成市政上的重 大压力。在珍珠港事变以前,可购洋米补充;此时海运中断, 唯有从内地军米区去设法,这就不能不与虎谋皮了;当场推 定陈彬龢与金雄白负责解决这个问题——19名委员中只有 他们两个人跟各式各样的日本人,打过各式各样的交道。
日军军米区的管辖者,是在日军中颇有势力的苏州特务 机关长金子,恰好他到上海,住在江西路都城饭店。陈、金 二人联袂往访,直道来意,希望金子能在日军军米中拨出多 少吨,维持上海”户口米”的配给。
金子考虑了一会说:”米不成问题,不过要有交换条件。”
“请你开出来。”陈彬龢说。
金子开的条件是:第一、米价须以现款交易;第二、负 责疏散上海部分工厂,迁往内地;第三、供给民夫两万人,为 日军构筑防御工事。
这3个条件都是难题。首先,现钞——”中储券”由于 印钞票的原料不继,异常缺乏;市面交易数字稍大,都用各 银行同业往来的支付凭证,诨名”八卦丹”的”拨款单”代 表,要筹大量现钞,自然煞费周章,但并非不能解决。
无法办到的是另外的两个条件;金雄白正准备与金子交 涉时,不想陈彬龢已一口应承,”可以!”他说:”我们接受条 件。”   ”那么做一个书面纪录。”
金子找来一张白纸,潦潦草草地写成一个备忘录。陈彬 龢稍为看了一下,很快地签了字;接着将笔递了给金雄白。
在这种情况下,立场应该是一致的;金雄白万般无奈,举 笔如扛鼎似地也签了字。金子收下备忘录,表示满意。   ”我们已经接受了条件。”陈彬龢说:”中国人说:’民以 食为天’,希望贵方能够尽快交来。”   ”可以!不过,你们应该先履行第一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就是缴纳米价的全部现款。”银货两起”是交 易惯例,不能说金子苛求;陈彬龢便说:”3天以内缴款。”   ”我也在3天之内缴米。”
谈判看起来很顺利;金子还开了一瓶日本清酒款客。小 饮数杯、双双告辞;一到了汽车上,金雄白便埋怨陈彬龢。   ”这样的条件,你怎么可以答应?我们没有理由强迫工厂 内迁;也不能征集那么多民夫去替日本人做防御工事。完全 是办不到的事!”   ”我根本也没有打算办到。上海几百万人要断炊了,我们 先把米骗到手再说。”   ”你倒说得轻松!日本人肯放过你吗?”金雄白说:”我不 知道怎么才能应付得过去?”   ”只有拖在那里再说。到拖不过去了,我跟你两个人共同 负责;你怕日本人杀你,是不是?”
金雄白默然,冷静地想一想,舍此以外,没有第二个办 法,可让日本人乖乖地运米到上海来。
当然,全部米价现钞,以周佛海的地位,是不会太困难 的。其余的两个条件,陈彬龢只在游民习艺所调用了一百多 好吃懒做的所民,说是”第一批,先送备用”以外,就再也 不理日本人的催促了。
由于这一次共事的经验,金雄白对陈彬龢有了深一层的 认识;陈彬龢也觉得金雄白是有担当的人,大可结交。因此, 仅管在公的方面,常有争执;私交却是很不坏的。
这时由于唐世昌的提醒,金雄白便直接去找陈彬龢,说 明来意。果然,陈彬龢话不多说,起身取了帽子,只说得一 个字:”走!”
他陪着金雄白,到日本陆海军报道部、宪兵队、大使馆, 费尽唇舌,多方解释;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让金雄白 又逃避了一次难关。   ”雄白兄,”陈彬龢问道:”你几时有空,我想跟你好好谈 一谈。”   ”今天就可以。”   ”今天不行!”陈彬龢说:”我们需要找一个从容的时间; 很冷静地分析当前的局势。”   ”那么,明天晚上如何?”金雄白说:”地点由你挑。”   ”好!明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你;那时再约地点。”
第二天下午,陈彬龢打电话到《海报》,约他7点钟在旧 法租界霞飞路一处公寓中见面。金雄白准时而往,只见那座 公寓很大,但已相当陈旧;到得4楼找到3号,揿了门铃,应 口的是一个着和服的少妇。
金雄白从未听说过陈彬龢有日本籍的妻子或情妇,因而 不敢冒昧;只用中国话问:”这里有位陈先生吗?”
陈彬龢已经闻声出现;将他迎了进来说道:”我这里从没 有朋友来过,你是第一位。”接着便问:”你是喝咖啡?还是 喝酒?”
“都可以。”
“喝酒吧!人生几何?为欢几何?”
等那日本女子端了啤酒和下酒的咸杏仁来,金雄白便问: “我应该怎么称呼?”
“她叫清子。叫她的名字好了。”
陈彬龢始终没有介绍她的身分,金雄白亦就无法作适当 的称呼;惟有在她递烟斟酒时,道声:”谢谢!”同时也不免 存着戒心。
“她听不懂中国话。”陈彬龢看出他的心意,”你尽管放言 高论,不必顾忌。”
金雄白点点头;看着书架上、书桌上乱堆着的书籍、资 料、稿纸,便即问道:”这里是你写作的地方?”
“也可以这么说。”陈彬龢答道:”是我逃避现实的地方。 你看,连电话都没有!一躲在这里,就像隐居一样,没有人 找得到我;左右邻居只知道我姓陈,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许多人说你神秘。”金雄白笑道:”看起来是有一点。”陈 彬龢不作声;点上烟斗,深深吸了两口,在青色的烟氛中发 声:”你看局势怎么样?”
“盟军积极反攻;日本人也不肯认输,我看总还有一年半 载好打。”
“不然!”陈彬龢说日本人说的,”不定很快就会投降!”
“投降?”金雄白不同意这个看法,”日本的海军是垮了; 空军出以’自杀’的下策,可是陆军的实力还在,肯轻易投 降吗?”
陈彬龢认为金雄白以数量来估量日本陆军的实力,是极 肤浅的看法,”早在去年春天,征兵体检的内科医生,就奉到 命令,要让百分之九十的被征者通过。防卫日本本土的部队, ‘父子兵’多得很。”
他说,”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一次东久迩宫去视察防 空部队,发现好些视线不良,腿有残疾的兵;对于大本营采 取’前线第一’主义,将本土防卫,委诸老弱残兵,大感不 安。所谓’决号作战’,贺阳宫对近卫说过一句话:’陆军准 备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不过表面逞强而已。’你我如果看不清 楚这一点,一旦发现事不可为,已经身陷重围,要想全身而 退,亦成梦想。”
“全身而退”4字,对金雄白来说,十分动听,当即虚心 讨教;但陈彬龢的目标,其实是周佛海,他作了强烈的暗示, 周佛海本来是中共最原始的发仆人之一,中道分辙,是思想 的演变、时势的推移;他认为周佛海唯有跟中共恢复关系,才 有足够坚强的地位”跟重庆谈条件”。
金雄白憬然有悟,陈彬龢在他面前的许多表现,间接是 做给周佛海看的。对于陈彬龢希望他能劝周佛海往左面倒过 去,他知道那是决不可能的一件事;因为周佛海跟陈公博希 望将功赎罪最重要的手段,便是在沿海部署兵力,一面防日、 一面防共;而防共更甚于防日,以期谅于重庆。既然如此,何 能一反前辙、自毁立场?
因此,他装作没有听懂;只在日本必败这一点上着眼,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日本处于必败之地,你已经看得清清楚 楚。那么,”他问:”何以看你替日本人卖力卖得更起劲了?”
陈彬龢笑一笑说:”你们以为聪明,表面与日本周旋,暗 中替重庆工作;日本人也并不笨,他们的情报来源是多方面 的,间谍密布,耳目甚周,你们的一切,了如指掌。假如有 一天,日军真要撤退了,一定大烧大杀,发他的兽性来泄愤, 你们非但岂不了作用,而且首先要拿你们来开刀。你信不信?”
金雄白如何不信?想到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惨无人道,不 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时,”陈彬龢接下来从容而又显得得意地说:”就用得 到我了。我可以跟他们说,中国人并非都是抗日的;像我,哪 个不骂陈彬龢是彻头彻尾的亲日派?我是你们真正的朋友。请 你们听朋友的话,不要乱烧乱杀。我不敢说,可以让日本人 放下屠刀;至少可以保障一方,救我的亲戚朋友。为了那时 候我的话能够发生一点作用,所以在这最后关头,我要做得 更积极,让他们更相信我。”
这使得金雄白想到残唐五代许多诡言异行之士,他们的 道德观念,感情状态,与常人不同,有人不惜自污,甚至以 妻妾为军阀荐寝,为的是保障一方生灵。英雄制造乱世,圣 贤开平盛世;而乱世之民连佛都救不得,只有像陈彬龢这种 作风的人,竟能为苍生造福——可惜的是陈彬龢不全是清白 之心;这就大大减损了他的苦心的价值了。   ”我很佩服你。”金雄白说了老实话,”不过,你所建议的 一整套办法,在心理上,是无法接受的。”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我只是尽我的心而已。”陈彬龢 说:”总有一天你觉得我应该是曲突徙薪的上客。”
14众叛亲离
日本无条件投降过程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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